《在最蓝的天空下》

作者:刘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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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1,2,3

 自序

﹙一﹚

我想写的不是警察职业本身,而是这个特殊身份掩盖下平凡或躁动的灵魂。一个普通人,当他背负特殊的责任后,他所承载的爱、恨、情、仇,面对现实无可奈何的酸涩,以及本能与职业束缚的碰撞、纠缠、彼此渗透和不易被人洞察的内心世界。

张远之,一个普通的警察,是我的兄弟、战友亦或是我自己,他是中国一百多万警察中的一份子,像大树上的一片叶子,虽然微渺却尽情的展示着季节的色彩。

当这个故事写到最后,我本想让他成为一名英雄,但这似乎太残忍,英雄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需要流血,需要牺牲,需要永别父母妻儿和最亲密的人,已经有很多警察牺牲了。所以,我不能让他在我的故事里成为英雄,他亦成不了英雄,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

我想让他留下来,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聚和散本身就是万物之规律,他热爱他的职业,但这并不代表他适合这个职业。

我们常常会因为某一个人所从事的职业,而忽略了作为人的本性。我们希望他完美无缺,希望他像被程序控制的完美机械。

我们恰恰忘记了,任何鲜活的生命都是不安份的。

﹙二﹚

人在与母体分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只搭上弓的箭。当我们势如破竹般穿越斑驳的岁月,呼啸向前的时候,却不一定能命中人生的靶心。一片落叶,一缕清风都会改变你的航向。

因此,无须在乎终点。终点只是一团模糊的雾。

你所经历的某一场雨,某一次飘雪,甚至,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都将会是一次惊喜。

当张远之走入秋天深处时,他在想些什么----

童年小溪边那枚精巧的鹅卵石?

初恋时的一个吻?

曾经那一道美丽的彩虹?

某一次欢笑?

某一滴泪水?

………

秋风正在淹湮他走过的足迹,尘世无须记住一个凡夫俗子的过往。

前方仍然会有一个山花烂漫的春天,仍然会有一个烟雨朦朦的季节,会有一轮明月,一次飘雪……

回眸之间,我的微笑你记得吗?

浮云流水,春花秋月,我不曾忘得。

1

曾经以为,往事是一片片飘舞的雪花,当我走过春天时它便会静静的融化,等下一次飘雪的时候,我已将它遗忘。但现在我发现,那些曾如雪花般纷飞的往事在我心里已凝结成了冰,如水晶般玲珑剔透。

明天,运儿要去康巴高原出差,他问我:“爸爸,您想要什么礼物,我给你带回来。”我说:“如果路过剪子弯山,采一束那里的黄叶。”儿子说,这简单。

离开那片土地已有四十年了,四十年前的那个黄昏,黄叶飘舞,晚霞如荼……

我叫张远之,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给我起这么一个名字,是希望我志向远大?还是前途无量?不得而知。不知道名字和命运是否有关系,但我确实远离了故乡,从大渡河畔的一个小村庄来到了雪域高原号称“世界第一高城”的理塘做了一名警察。

那年我二十三岁,公元2002年。

理塘,在草原的深处,一个离天很近的地方。那里天高云淡,超然于尘世之外。我来时正是五月末,高原的春天正羞羞答答的从山下爬上来,为这片广阔的原野染上淡淡的绿色,一些格桑花已迫不及待的探出头,星星点点的绽放在嫩绿的大地上,为迎接姹紫嫣红的时刻做着准备。

万物刚从严冬中复苏,春天乍暖还寒,走在理塘的街头仍有凉意浸入肌肤。

我和仁真扎西像丢了魂一样在街上神逛,仁真扎西是我警校的同学,比我小两岁,这是因为我在小学留了两次级的缘故。不过,对于留级的事我一直羞于启齿。这种阴影源于童年,我留到低一年级报道那天,一位女生又哭又闹,死活不肯和我同桌,那架势,好像她家逼着要她嫁给我似的。在警校的同学还有曾浩,他和我同岁,我估计他也有留级的嫌疑,但他坚决否认,看来阴影比我还重。

面对这个镶嵌在广袤草原上的小城,我充满了陌生和新奇,我的故乡在大渡河畔的一个峡谷里,那是一个隐藏在崇山峻岭中的小村庄。看惯了巴掌大的天空,突然面对广阔的草原和无边无际的蓝天,心里似乎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彪悍的牧民擦肩而过,强壮得像一座山峰。策马穿城而过的康巴汉子如穿越时空的侠客,从千百年前的大漠深处而来,浑身覆盖着沧桑的英雄情结。站在城中的仙鹤广场上就可以看见草原、蓝天、白云和牛羊如此紧密的连在一起,让人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难怪,康巴汉子都显得那么自信,昂首阔步缓缓而行。

仁真扎西对高原风光似乎不感兴趣,他从另一片草原来。他的目光总是停留在那些身着藏裙婀娜多姿的女孩子身上,“啧啧,身材太好了!”他总是这句感叹的话。“娶一个回家当老婆呗。”我怂恿他。不过每当这个时候,他却很沉稳,答曰:“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焉。”远观美女有如把酒赏月,美哉、悠哉。这是仁真扎西和另一个好友达杰的共同喜好,对此仁真扎西解释为可以养眼怡情。

分配新警实习的时候,我和仁真扎西分在了刑警队,曾浩被分配到巡警大队。我喜欢做刑警,这是我从小的梦想,大概是受警匪片的影响。曾浩因为没能和我俩在一起而大为沮丧,成天抱怨说,正经案子没办过一件。走路的功夫倒是见长,再这样下去,都可以到国家田径队参加竞走比赛了,说不定能捞个金牌啥的。

达杰开着他的奥拓过来,“吱”的一声停在我和仁真扎西旁边,这个家伙比我们早三年工作,在公安局国内安全保卫大队上班,整天穿着便服东游西荡,据说是工作性质。不过,他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谈工作,政治觉悟倒是出奇的高。

“走,兜风去。”达杰在车里招手。

大家钻进车里,仁真扎西像一匹狼,两眼放着绿光,躲在黑色的玻璃窗后面,肆无忌惮的欣赏街边三三两两的美女。我缠着达杰让我来开车,达杰将车让给我,看着我开了很远才松了一口气,开始摆弄车上的破音响。出了城,高原的春光美丽如画,音响时断时续大煞风景。

“关掉、关掉,讨人嫌的很,不在城里逛,偏要到荒郊野地里来,干啥嘛?撞鬼啊!”仁真扎西在后面唠唠叨叨的骂。

“回城里养眼怡情吗?”达杰笑着问。

“好色之徒!”我装着鄙视的骂。

“我是从美学角度去欣赏的,哪像你们,简直就是鲁迅笔下的阿Q,看到女人就想到人家的白胳膊,想到大腿。浅薄、庸俗!”

他的反驳引得我和达杰哈哈大笑。

曲宁打来电话说,陈队长在找我,要我马上回到刑警队。

陈队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给人一种很冷的感觉。来刑警队一个多月了,我就没见他笑过。

“收拾一下和周副队长他们去下趟乡。”他说。

“好。”我不敢多问,转身出门。

“穿暖和点。”在我快出门时他补充了一句,让我感到了一点难得的温暖,像从缝隙里射进的一丝阳光。

这是第八次下乡了。

2

越野车翻越一个又一个的小山包,向天与草原的尽头急驰,草原越来越宽广,视野也愈加开阔,天和地在目光的尽头交汇,洁白的云朵慵懒的游荡在天边。前边已经没有路了,一些沼泽阻挡了现代交通工具的进入。我们在距离目的地十多公里的牧场上扎营。

晚霞中的草原美丽而祥和,大地还散发着阳光的味道。两只狗儿互相撕咬着在夕阳的余辉里撒欢。暮归的牛群,像一团团漆黑的乌云,涌向主人的帐篷。“哟嚯---”牧人逆着光站在小山包上呼唤他的牲畜,像一张剪影。

一条小河,蜿蜒曲折的静静流淌。夕阳在河面上碎成千片万片,金光灿灿。

天地轻轻的合上了它美丽的眸子。草原像一个顽皮了一天的孩子,正甜甜的睡去。

清晨,牧人的吆喝声悠悠的闯入我的梦乡,我从梦中醒来,阳光已穿透帐篷的破洞,把一束温暖投在我的枕边。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六七点钟便能看见朝阳。

当我走出帐篷时,牧羊的男孩已在帐篷外羞涩的往里张望,他叫扎旺,是我们到这儿后第一个和我认识的牧人,一个像雏鹰一样的男孩,他穿着藏袍将半个肩膀露在外面,隐约可见康巴汉子的粗旷和豪迈,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的小脸灿烂得有如盛开的达玛花。扎旺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岁,牧民对生日不是很在意,看他长相大概有十一二岁吧。我蹲在草地上洗漱,将帽子放在身旁,扎旺蹲在我旁边,抚摸着警帽上的警徽,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这是什么?”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我。

“是警徽。”我告诉他。

“你们是110吗?”

“110是公安局的一部分,我们都是警察。”我耐心的给他讲。在牧区很多老百姓认为警察就是110。

“那有人偷了我们家的牛,你们抓不抓他?”他歪着头问我。

“谁偷你们家牛了?”我问。

“去年,我家有一头很大很大的牛,被人偷走了,你能帮我们把牛找回来吗?”

我不想骗他,要把去年丢的牛找回来,几乎不可能。

“如果下次丢了牛,及时告诉110叔叔,我们一定帮你找回来。好不?”

他坚定的点点头。

我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递给他。他羞羞答答的接过糖,小心翼翼的剥开糖纸,又小心心翼翼的将糖放进嘴里,然后望着我憨憨的笑。

在草原的尽头,一抹朝霞被阳光染成了金黄。

挤奶的姑娘,提着奶桶走向牛群。昨晚那两只撒欢的狗儿一摇一晃的跟在她身后,似乎为了讨一口奶喝,而变得规矩了。

草原上的帐篷陆陆续续的升起了炊烟,烟雾变换着各种形状漫不惊心的飘逸。经过一夜酣睡的草原显得精神抖擞。野花和青草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扎旺的父亲登巴一手提着盛满酥油茶的壶,一手托着一摞碗走出他家那顶黑色的牛毛帐篷,向我们走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招呼我们喝茶,他是这里的村支书。

同伴们都从帐篷里出来了,大家围坐在草地上。小扎旺将碗放在我们面前,洁白丰腴的酥油茶淌进碗里,它浓烈的香味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大家边喝茶边向登巴询问我们将要去的仁坝牧场的情况。登巴指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告诉我们,绕过那座雪山,后面有一片宽阔的草地,就是那里。他让小扎旺取些糌粑来。

“很远,吃点东西再走。我已经让村里人准备马去了。”登巴用汉语说。

吃完早饭,牧民已经将马备好了,向导也来了。周队看看表说,出发。大家各自去挑选中意的坐骑。同伴曲宁帮我选了一匹温顺的白马。曲宁比我早半年入警,是我在刑警队最好的哥们儿。

不知是谁在自己坐骑的臀部抽了一鞭,所有的马都开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狂奔,马蹄击打草地的声音使人有些兴奋。大家相互抽打着对方的马,嬉笑着在草原上追逐,仿佛自己就是一只自由的雄鹰,翱翔在自由的天际。

当我们绕过雪山,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远远的看见了三顶黑色的帐篷,向导指着中间一顶对我们说,就是那里。周队下令让向导回去,泽仁在制高点观察,我和他进帐篷实施抓捕,文毅带领曲宁和另外两人包围帐篷。

我和周队迅速向帐篷靠近,我们必须赶在被里面的人发现之前冲进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手中的枪。周队用“八一式”步枪的枪管将帐篷门帘挑开。我来不及多想,一猫腰从门帘的下方钻了进去,蹲下,举枪环顾四周。可是帐篷里除了一堆被子和几件衣服什么也没有。我回头看着周队,他铁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杂种!”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跑不掉!”像在安慰我,又像在自语。他伸出手准备去拉被窝,突然,他的目光在床边凝住了,他迅速走过去,从地上捡起半截还在燃烧的烟头,“快,快包围另外两顶帐篷!”他冲出去向同伴喊道。同事们立即将另外的帐篷围了起来,曲宁用藏汉双语喊道:“我们是警察,里面的人马上出来。否则后果自负。”一连喊了几遍都没有动静,周队举起“八一式”步枪朝天放了一枪。一顶帐篷里面突然有人喊道:“别开枪,我马上出来。”随即,从帐篷里面走出三个人,我惊喜的发现,走在前面那个长发高个男人就是我们要抓捕的人。

这家伙在一年前抢劫了一两出租车,杀死司机后便杳无音讯了。我们用绳将犯罪嫌疑人捆好,曲宁牵着绳的另一头。太阳已到了雪山之颠,她最后眺望了一眼苍茫大地便匆匆滑下山去。饥饿的马亦不像来时那样欢快了,都耸拉着脑袋。天空失去了太阳,乌云便开始肆无忌弹的从四面八方涌来。

副教导员文毅边走边发牢骚说,他每次都干又苦又累的活。并含沙射影的说,有些人倒好,成天坐在办公室里指挥,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行了。周副队装着什么也没听见,和泽仁东拉西扯的聊天。文毅三十出头的人了,整天像个怨妇,总抱怨这不好那不好,说他干了快十多年的警察,破了上百起大案,领导都瞎眼了。每次看见他发牢骚我都一语不发,只在心里觉着好笑。

一匹大灰狼一摇一晃的出现在路坎上,牧民们最讨厌狼,他不但攻击羊群,在饥饿的时候还攻击人,我从小就仇视这畜生,在每一个故事里它都臭名昭著。

“把他打掉。”周队吩咐。

一个战友举起“八一”式步枪向狼瞄准,嗅出危险的狼惊恐的望着我们。枪声响起,狼从地上弹了起来,哀嚎了一声便从路坎上翻滚下来。我和泽仁的马听到突如其来的枪声,猛一甩头挣脱我们手里的缰绳向山坡下急冲而下,待大家回过神来的时候,两匹马已冲到了山坡下的小溪边。天空隐约响起了雷声,我和泽仁让周队他们先走,我们分头去追各自的马,约好谁先找到马就按原路返回。当我翻过几座山头,逮住我的坐骑时,泽仁已不知去向了。

夜幕开始笼罩四野,一滴雨点打在我脸上,冰凉得有些疼。我整理好马鞍,跃身上马,却发现四周的景物在夜色中都那么相同,只能将回去的希望寄托给我的坐骑了。我抽打着马儿,它撒开四蹄狂奔,风迎面刮来,从我的领口灌遍全身,六月的草原开始飘雪。我已分不清东西南北,雨和雪交织在一起打在我脸上,好像四面八方的锋芒都向我刺来。草原辽阔得让我恐惧,我摸摸身上的枪,然后俯在马背上,任由它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急驰。夜色在四周弥漫,愈来愈浓。白马在狂奔了一段之后便慢下来,任由我抽打它,也无法改变它沉重的步伐。风和雨雪肆虐着夜幕中的草原,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和恐惧。

此刻,我特别想念故乡的父亲,想念他在我心中依然伟岸的身躯。我多么希望回到二十多年前,回到我的孩提时代--当风雨来临的时候,父亲会将我紧紧拥入怀中,我会依偎在他宽广温暖的胸膛,让风雨声伴着我酣然入睡。可此刻的风雨却那么残暴,像一个魔鬼,彷佛要将我吞噬。我紧紧握住枪柄,生怕一个庞然大物张着血盆大口,突然矗立在我面前。饥饿、寒冷和恐惧使我开始发抖,我想下马活动一下四肢,可又担心,下马后就再没有力气爬上来。我在心里呼喊着父亲:“爸爸,我好怕。”想比父亲此时也正在想念着他的儿子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咸咸的味道淌入嘴里,我发现自己哭了。

一阵疾风将雨点吹打在我脸上,我突然感觉像父亲扇的耳光一样火辣,仿佛听见父亲说:“没出息,不许哭!”于是,我强打起精神告诫自己,今夜,我一定要走出这片黑暗,父亲还在电话那头等我的消息。马蹄踉跄了一下,差点将我摔下来,我俯下身,紧紧地贴在它背上。此刻,只有它是我最可靠的伙伴。

当转过一个山包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远远的地方有两道手电的光芒,仿佛是穿透黑暗的阳光,身上一下子有了劲,我使劲抽了一下马,它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尽管步履有些艰难,但依然迈开大步向灯光处走去。

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激动得从马背上滑下来,紧紧抓住缰绳,向天空放了一枪,对方的手电光开始挥舞,我听见战友在欢呼,马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靠在它脖子上,等着战友们向我飞跑过来,我看见了曲宁和泽仁,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沧桑,才在这个雨夜重逢。曲宁激动的抱着我说:“把我们担心死了。”

3

当阳光洒满号称“世界高城”的理塘时,我们终于回到了公安局。正好是周末,局里上班的人不多,办完手续已是中午了,同事递给我一封信,是从一个大学寄来的,看着信封上娟秀的字体,我就知道寄信的人是我中学的同学叶子。每次从乡下回来,都能收到他的来信,于是,疲惫的我会尽情享受这如期而至的温暖和关怀。我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信展开,这次的信很短。

远之:

这些天你过得好吗?

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人家告诉我你下乡去了,说很远。我猜一定是个很艰苦的地方吧,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昨天,在英语过级考试中我顺利的过了四级,当我拿着成绩单时,激动得快要流泪了,我想要是父亲在九泉之下能知道女儿取得的成绩,也一定会为我欢呼吧。想起父亲,我在寝室里失声痛哭,突然有种想喝酒的感觉,同寝室的姐妹知道我心里难受,于是买了红酒,我们一起在天台上喝了个大醉,一种积压在心头已久的东西突然被释放出来,我对着天空大声喊:“爸爸,您的女儿是最优秀的。”

我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喝醉。我想,你不会责怪我吧,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当时,我好想和曾经的同学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就会有很多话要倾诉,但酒醒后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听理塘籍的同学说,那边很冷,你要多保重。那天上街看见一条银灰色的领带很漂亮,我把它买下来寄给你了,注意查收,希望你能喜欢。

好了,要熄灯了,就写到这里,祝你天天开心!

叶子

2002.6.17

我将信折起来放进衣兜,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有些潮湿。叶子是一个漂亮、善良的女孩,她有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从高一开始我们就是最要好的伴,我们一起逃课,一起搞老师的恶作剧,和同学打架时她给我做伪证……总之,在我劣迹斑斑的高中时代,她扮演着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班主任怒斥她是助纣为虐。后来我考上警校,她复读后考上了一所大学。我们通过书信和电话联系,在心里默默的关心和祝福着对方。

有一年暑假,她到我家看我,我在家门口迎她,当她扬起笑脸用清澈的大眼睛望着我时,我却突然不敢与她的目光凝视,我战栗着让我的目光逃向远方,而她却甜甜一笑,镇定自若的将目光收回。面对这份情感我很木纳,也许在我潜意识里,这仅仅是一份友情吧。我喜欢这种感觉----悄悄的思念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悄悄的思念,像山谷里淡淡的雾,轻轻的萦绕在彼此心里,朦胧而干净,没有一丝杂质。有些东西只能用心去享受,去品味。不要去触摸它,不要奢望把它握在手心,就如美丽的雪花,当你伸手想接住它时,它却在手里化成了水。

我觉得情感这东西,就如理塘的若格措湖泊那般美丽,却又充满玄机和奥妙。我常看见,有位老僧坐在若格措湖边打禅,想比他已参透出其中的禅意。

我怔怔的出神,达杰走过来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嗨,发啥呆,下午一起去吃饭。走,先去泡温泉。”

温泉距县城只有四五公里路,那个地方叫毛垭草原,驱车十多分钟就到了。泡温泉的地方很简陋,一个个木板棚搭在几个天然的温泉上就算是一间澡堂了,虽然简陋却很自然,与整个毛垭草原和谐的相处着。没有城市桑那浴的烦琐和气派,但能体会到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超凡脱俗。只需要给主人五块钱的堂子费,再买块香皂就行了。

达杰、仁真扎西、曾浩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大家无所顾及的在温泉边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就像童年在故乡的小溪边玩耍,我们嬉笑着把对方推进滚烫的的水里。我太累了,没有心思和他们打闹。我将整个身体一点一点的侵到水里,水漫过胸膛,我悬浮着,让滚烫的泉水包裹着我,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一种仿佛被融化的感觉。我闭上眼,停止所有的思绪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仁真扎西和曾浩打闹的声音忽远忽近,最后慢慢消失在天边。

我梦见自己坐在家里熊熊燃烧的火堂边,听父亲讲岳家军精忠报国、杨家将的满们忠烈……母亲端来热腾腾的奶茶,天地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雨点打在我脸上,热乎乎的。

我听见达杰在喊我:“喂,醒醒,别睡觉。”

我睁开眼睛,他正将水花撒在我脸上。

曾浩和仁真扎西将身子泡在水里只露出头,讨论着关于女人的话题。

“我那女朋友对我可服贴了,不然老子给她好看。”曾浩吹嘘。

仁真扎西马上揭底:

“你别吹!有一次,我就看见她用手机敲你脑门,你像被霜打了一样,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曾浩的脸涨得通红,却不肯认帐:“哪天?哪天?”

我和达杰藐视的看着曾浩。他脑羞成怒的扑向仁真扎西。两人又在澡堂里打闹起来,引得我和达杰又是一阵大笑,两人扑打得水花四溅。

“好了,好了,你们再闹我们就走了。”达杰嚷到。

两人停下来,却开始相互揭老底。这两人在警校就是一对活宝,属于那种离不得又见不得的冤家。只要是他俩合谋的丑事,基本上没有秘密可言。有一次,仁真扎西喜欢上一位雅安女生,瞒着我让曾浩帮忙飞鸽传书充当月下老,曾浩拍着胸脯说包在他身上,保证手到擒来。仁真扎西苦苦等待了一个礼拜,不见动静。后来一不小心发现,曾浩竟然和那雅安女生在后山的小树林里幽会。气得他一口气冲回寝室,大骂曾浩不厚道,并跑去给曾浩当时的女朋友报告。结果,曾浩和那位雅安女生正准备在小树林里有所作为时被他当时的女友抓了个现行,差点和他恩断义绝。我为此在仁真扎西、曾浩和他女友之间充当了一个星期的人民调解员。

两人脸红脖子粗的剖析着对方,我和达杰喝着红牛,在一旁看热闹,笑得肚皮都快破了。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下午,我们走出温泉池,在外面的草地上坐下,仁真扎西从车上般下零食和饮料。我们躺在草地上,看白云悠闲的从头顶飘过。所有的烦劳都被刚才的温泉水洗得一干二净。

湛蓝的天空下,一位放牧的姑娘缓缓赶着羊群。不远处,一位老阿妈坐在黑色的帐蓬门口,缓缓摇着经筒,一切都那么悠然自得。

晚饭由达杰做东,我们到无量河酒店吃中餐。说是酒店,其实就只是比一般饭馆高档一点。一个小县城稍微上点档次的饭馆大多打出某某酒店的招牌。

“晚上不用上班,大家喝点酒。”达杰提议。

仁真扎西招来服务员:“你们这里都有些啥酒?”

还没等服务员开口,一位漂亮的姑娘走过来:

“四位大哥,你们尝一下我们公司的酒嘛........”

“你是哪个哦?”曾浩坏坏的问。

“我是无极酒业的推销员”姑娘拿过一瓶酒“这是我们公司的新产品,四位尝一下嘛,挺爽口的而且不上头。”

“好,来一瓶。”四人异口同声的说。然后相视一笑。其实,大家都清楚,尝酒是假,只是无法拒绝美女的请求罢了。美女效应真是不可底估,难怪,某个地方以美女为资源搞旅游开发,打出“美人谷”的招牌,光听名字就叫人馋。

姑娘利索的打开酒瓶,给每人斟了一杯,仁真扎西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装着很在行的说:“不错,不错。”我想,此时要是拿两元一斤的烧酒给他,他都可能会说成是玉液琼浆。他一仰脖子把剩下的半杯酒倒进嘴里。姑娘转身端起一杯茶,说:“感谢四位大哥,我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我去照顾一下别的客人,先失陪一下。”说完腆腆的笑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漂亮得让人伶。大家自然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个豪爽不亚于梁山好汉歃血为盟,真可谓美女面前无懦夫。

曾浩抬手拭去仁真扎西嘴角的酒渍,小声嘀咕:“喝酒就喝酒,流啥口水。”

姑娘微笑着转身离去。我看见曾浩用眼角瞄着姑娘的背影不放,便打趣说:“还说人家,当心自己的眼珠掉下来。”

大家开怀畅饮,没有利益的纠葛,没有尔虞我诈的阴谋,单纯得像高原的天空。不知道多年以后,在功名利禄的独木桥上,我们会不会不期而遇。当面对时,还会不会象现在这样坦然。在数杯酒之后,我冒出这样奇怪的念头。

这是第二次喝这么多酒,第一次是在警校毕业典礼结束后。在学校后面的操场上,我和几个内地同学,当时曾浩,仁真扎西也在,大家包头痛哭,相约五年后在这里重逢。但现在我发现,我一定会失约。曾浩和仁真扎西也会失约,他们已记不得那晚的约定了。当我谈起时,他俩一脸茫然。那一夜他们都醉了。也许,这个约定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所以,有时后我显得格外孤独。

我在洗手间里用冷水洗了个脸。看着镜子里双颊绯红的我,正醉眼朦胧的欣赏着另外一个自己。一个陌生的家伙醉醺醺的走过来,伸手往裤裆里掏屙尿的工具,边将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兄弟,耍,耍高兴。”仿佛用牛舌头在说话。我赶忙道谢。喝了酒的人有两种德行,一种是看见任何人都像是老朋友,都那么友善。另外一种是仇视一切人或物,仿佛身边的人都和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前者是醉仙后者是醉鬼。

饭厅的楼上便是茶房,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到楼上喝茶。末了,我仍有些醉意,回到家,家其实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一个大山深处农民的儿子,可以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开心的把自己灌醉,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县城。于是,想起了川西高原大渡河畔的故乡,以及故乡灰褐色的土地,和至今还在那片土地上劳作的父亲和母亲。我真幸运!能够考上警校。否则,我现在也一定和我的堂兄弟姐妹一样,在那片土地上无休止的修理着地球,为是否到街头的小餐馆吃一碗清汤面而思量半天。

我感激那片养育了我的土地,但她实在太贫瘠了,贫瘠得让我迫不得已离开她,她需要养活太多的儿女。于是,我和儿时的同伴就在父辈的谆谆教导之下拼命的读书,但能坚持到最后的不多,或是天生愚钝或是狭隘的思想观念,但更多的是经济的匮乏。

我是农民。在我们出生的那天,我们的户头上就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农业户口。像戳在额头上一样醒目。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开始羡慕城里的人。有一年,大约是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我们乡小学和城区某一小学搞联谊,大家站在一起,城里的孩子和乡下的孩子像泾渭一样容易区分,虽然都穿着白衬衣、蓝裤子和白胶鞋,但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孩子是城里的,哪些孩子是乡下的。乡下孩子偏黑,衣服都大一个尺码,因为,大一个尺码的衣服在个子长高后还可以穿,乡下的孩子看着缤纷的城市有些惊恐和拘谨。

我看着城里的同龄女孩,怎么看怎么漂亮。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娶个城里女孩做老婆。要实现自己的愿望只有读书,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的一个朋友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那位叔叔还解释说,颜如玉,就是好看的女人。但我确实讨厌那呆板的应试教育;讨厌让我计算,一个水缸,一边放水一边灌水,什么时候装满或是什么时候放完,特无聊!只有疯子才做这种一边灌水一边放水地事。实在不行,找一大缸来实验一下不就一目了然了?父亲为此忧心忡忡,他实在不愿让我踏着父辈的足迹走下去。于是,父亲便开始用他的拳头说话了,致使我曾一度想离家出走。但在今夜,却异常的想念我的父亲,幻想着他用拳头捶着我说:“让你喝酒,让你不学好。”原来,被父亲揍也是一个男人值得回味的趣事。但他老人家许久都没有揍过我了,自从我考上警校后。

又想起高考,幸好考数学那天,我用零点一秒的时间瞄下了左前排数学尖子的五道选择题答案,才得以以超过录取分数线一分的成绩进入警校。想到这里我长长吁了一口气。

又想到警校,想到校花,终于,思维变得模糊……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是指挥中心打来的,“马上到局里集合。”我赶到局里,刑警队的同事都在,。“又咋了?”我小声问曲宁。“离县城十多公里的方发现了一具尸体。”他回答。

院子里警灯闪烁,大家挤上车,十多分钟后我们到达现场。天快亮了,队长给大家分工后,我便随法医做尸检笔录。在强光灯下,我看见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头已肿得辨不出摸样,剪开衣物,整个尸体布满了刀口。我想,是什么人忍心在活人身上捅下这么多刀?当法医剖开尸体腹部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像被灌进鼻腔和嘴里一样。我“哇”的一声差点吐出来,连忙后退了好几步。队长看了我一眼,脸上毫无表情,不知是鄙夷还是漠然。其他人都面无表情的各干各的活,像许多年前商业局的售货员一样冷漠。我有些不知所措。

“记录:左胸第三肋处有一1CM+3CM创口……”法医吩咐,语调不轻不重,不缓不急,没有一丝感情色彩。

我忍着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折腾,如实地在记录本上记下每一个字,每写一笔都显得分外沉重,生怕漏掉什么。

法医在重复一个生命消亡的过程,如此残忍却又那般神圣。他剥开尸体,还原着真相。当死者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痛楚,最终无助的归于沉寂时,他只能静卧在大地上等候为他昭雪的人。

由于没有人认尸,做完尸检后由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来处理尸体,几个民工用白布将尸体简单地裹了一下,就地挖了一个坑,匆匆掩埋了。山坡上很快就垒起了一个小土堆。他经历了痛苦和绝望,终于入土为安了。大地这位万物之母用博大的胸怀容纳了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会化做一片绿叶、一朵小花。

安息吧,别再游荡。生你的地方是故乡,长眠的地方也是故乡……

专案组很快成立了,但没有我的份。我是一个新警。目前只能在刑警队里跑龙套,这令我很沮丧。我只能在私下打听,案子进展得怎样了。破了案我也跟着高兴,喝庆功酒时他们也会叫上我,我便会详细的询问整个破案过程,他们也会耐心的给我讲。

这个案子在一过月后便破了,凶手在另外一个县被抓获,队长尝试着让我参加审讯,先让我旁听,再让我记录,后来试着让我讯问。他让余波好好带我。余波是刑警队的业务尖子。我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和队长他们一起破大案,做一名真正的刑警。

4

 4

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显得特别脆弱,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我是。我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放着舒缓的音乐,想念亲人,想念故乡,想念童年……

我一直都非常怀旧。

妹妹打来电话,怯生生的问:“哥哥,你能不能借给我五十元钱?我想买一样东西。”妹妹在故乡农村。在我老家,家境贫寒的女孩早早就嫁人了。我的妹妹就是其中之一。那年,她才十九岁,我正好上警校。父亲说,女孩迟早是人家的人,早点嫁过去也好补贴家用。在我上警校的第二年妹妹就离开家了。

“好,给你寄三百元够不够?”我问。

“够了,够了。”她忙回答。临了又追问一句“哥哥,那你的生活费够不够?”我上警校时她也这样问我。

“够了。”我苦涩的笑笑回答。

一母所生的兄妹,在成年后却面对着不同的命运。我是幸运的,是跃过龙门的那条鲤鱼。不知道,昨天、今天、明天,还有多少人,在那道门槛前拼命挣扎。又有多少人,为了助同胞手足一臂之力,而在龙门的另一端永远的做了一条鲤鱼。

我躺在沙发上,眼前浮现出童年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那个满院子追逐萤火虫的小女孩;那个将奶奶给的一毛钱紧紧攥在手心说,在凑一毛钱可以买一包鸡汁面的小女孩。

一轮明月挂在窗前,冰凉如水。

我发誓,十年之后,我一定要衣锦还乡。

日子在不经意间恍到了秋天。

高原的秋天来得特别积极,当你从春天的美梦里醒来时,发现秋天已站在你的窗外,满目疮痍的冲你微笑。

白杨树像一个败家子,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就将春天和夏天挥霍得一干二尽,让它的叶子来不及被染黄,就已冻僵在枝头。

周末又发案了,在距离县城一百多公里之外的一个农区,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婆被劫匪杀死在家里。我是在凌晨五点钟接到出警通知的,当我睡眼蒙胧的赶到局里是时,仁真政委和文毅,泽仁、余波,还有法医多吉已经在车上等我了,“快上车。”政委说。

战旗车翻过一座山坡,顺着一条山沟往下行驶,天亮时已驶入一片丛林中,大家聊着天。窗外秋意正浓,道路两边尽是挂满黄叶的桦木林,树上没有丰硕的果实。急驰的的汽车将黄叶带离树枝,又绝情的将它们抛在身后的尘埃中。想起遇害的老人,目睹这萧瑟的季节,我久久不能释怀,不知道这是一种优点还是缺点。

“远之,有女朋友吗?”政委笑着问我。

我摇摇头。

“别急,回头组织上给你安排一位。”政委开玩笑。

“那就感谢领导关心了。”我回答。

其他同事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天,他们脸部的肌肉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松弛,仿佛无视一个生命的失去。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哎,人啊,照顾好自己吧。

我一路伤怀着到了案发现场。

村长早已在村口等侯,远远的看见我们的警车就使劲的挥手,生怕会错过似的。我们下车后,他几乎是跑过来抓住政委的手,说:“辛苦了,请跟我来wωw奇Qìsuu書com网。”我们走进一座藏房,沿着独木楼梯上了二楼,这里已挤满了乡民,哭声一片。现场就在二楼,但已被乡民破坏得一塌糊涂,只有被害人没有被移动。

我们看见,一位老太婆被双手反剪着绑在屋子中央的柱子上,满头银发凌乱的遮住了面孔,可见她生前曾拼命的挣扎过。

“看,这些畜生在她嘴里塞满了糌粑。”泽仁惊呼。

大家凑近。天啊,我看见老人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糌粑从鼻孔和嘴里溢出,老人是被活活呛死的。

糌粑是把青稞或小麦炒熟后碾成的粉末。

我的心里骤然升起从未有过的愤怒,怵立在那里,使劲的用脚指抠着地,恨不得马上抓住凶手,把他的心挖出来剁成烂泥!

“抓住这些杂种就地毙了。”余波咬牙切齿的说。

我开始觉得,法律是一个罗嗦的东西。对待这种人就要以暴制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是让我遇到这伙禽兽,定用枪将他们打成筛子!以泄心头之恨。

回来的路上大家一言不发,只有文毅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这个世界,每天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人降生?又有多少罪恶像霉菌一样滋生?

中午,在半途的一个牧民家里打尖,主人很热情,把我们让进黑色的牛毛帐篷。帐篷里弥漫着牛粪的味道,草原上柴火稀少,牧民用干牛粪做燃料。一头巨大的黑色藏獒在帐篷后声如惊雷般吼叫,|Qī-shu-ωang|试图驱赶闯入它领地的不速之客。我在帐篷的缝隙里望着它,它有半人多高,像一头黑色的雄师,一对三角形的小眼睛血红血红的,仿佛是沙场上一位杀红眼的勇士。它一次次的冲击,企图往我们这里扑过来,但粗大的铁链一次又一次的把它拽回去,使得系着铁链的青冈树桩不停的颤抖,它每吼叫一声,我的心就跟着战栗一下。

主人介绍说,它已两岁了,有了它那些狼和柴狗从不敢靠近。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来了几只饿狼,远远的瞪着绿色的眼睛,贪婪的望着这边的羊群。藏獒不干了,它用尽全力挣脱铁链向狼群扑去,狼群四散奔逃。天亮后,主人发现藏獒卧在圈门口酣睡。主人去放牧时看见山凹里死了两只狼,已被咬得血肉模糊。我不由得对眼前这位雪域的守护者肃然起敬,像面对一位快意恩仇的义士。

在回到局里的第二天,我终于接到了从警以来的第一个案子。是一起摩托车被盗案。陈队长让我主办,让余波协助我。我知道队长是有意这么安排的。

我从队长办公室门口经过,听见文毅和队长谈话,其中提到我的名字,我放慢脚步,听见文毅说:

“张远之能办案?简直是笑话!他非得砸了刑警队的招牌不可!”

“年轻干警就要锻炼,每个人都不是天生就会做事的。”陈队长说。

“可是……”

“好了,不讨论这个问题。我已决定了。”是队长斩钉截铁的声音。

我听见挪椅子的咯吱声,赶忙躲开。文毅气呼呼的从里面出来。

犯罪嫌疑人已经被刑事拘留,我需要做的就是提请批准逮捕、预审,然后移送起诉。

我讨厌那些人渣,每次看到他们,我都有一种想揍他们的冲动。那天,审讯那个偷摩托车的嫌疑人时,他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余波命令他坐好,他只是晃了一下肩膀,傲慢的翻眼望着天花板。一股怒火从我心中腾起,我跃过审讯桌,一脚将他连人带椅踢翻在地。他看到我凶恶的样子,一下软了下来,慌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回到座位上。余波埋着头写东西,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把记录本推到我面前,上面写着—-别冲动!

走出审讯室,余波对我说:“你要调整一下心态,干我们这一行看不顺眼的事多了,那些人渣,犯不着为他们生气。我刚从警时也是这样,自己学着调整情绪,慢慢就好了。”

我点点头走下楼梯。警察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谦谦君子?白面书生?难道,刚才我要给那家伙沏杯茶,求他改变一下坐姿?现在,他不也一样规矩了吗?如果到了公安局,还可以喝咖啡,那么,是人都想来遛一圈。我想不明白。也许时间和经验会给我一个答案。

5

 5

今天,刑警队很闲。刑警就是这样,忙起来的时候让你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吃不着饭,一个个都像是夜猫子,闲的时候却又有点无所事事的样子。但闲的时间毕竟不多,所以,一闲下来大家就特别兴奋,几个年纪大的男女同事在办公室里讲着荤段子。说,业务不熟真是害死人,并举例:

一修女搭神父的车,神父禁不住去摸修女雪白的大腿,修女说,神父,您记得《圣经》第129条吗?神父立马红着脸把手抽回。回家后,神父迫不急待的找到《圣经》第129条,上面写着-----再深入一点,你将获得无限乐趣。神父大呼,上帝啊,业务不熟让我丢失了一次机会呀。

他们哈哈大笑,弄得我们几个未婚民警很不好意思。曲宁拉上我和仁真扎西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斗地主,赌注是五牛牌香烟。我不抽烟,只是好玩。三盘下来,仁真扎西已输掉了半合香烟,于是缠着我要求反还,理由是我不抽烟。

陈队长从这里路过,我们赶紧将扑克藏起来,但还是被他发现了。“拿来。”他伸出手。我只好乖乖的把扑克交过去。“没得名堂,有闲功夫不如多看点书,我看你几个以后咋混。”队长深斥了几句便走了,大家扮着鬼脸各就各位。

叶子打来电话,是她寝室的号码。

“你挂了吧,我打过来。”我说。反正我的手机接电话也要收费。

“下午没上课吗?”我问。

“自修课,同学上街去了,我跑回来给你打电话。”

“不想到街上逛一下?”

“不想去,就想和你说说话。”

然后,她滔滔不绝的讲她身边发生的事,讲她的学习情况。我时不时提醒她应注意这,注意那,俨然一个长者模样。

她从学校讲到寝室,再从寝室讲到教室,我耐心的倾听。她需要倾诉,需要释放内心的孤寂,而这是我唯一能帮助她的。

帮助她是一件让我快乐的事。

我隐隐约约觉得,叶子对我充满了依恋。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只是谁也不愿先去捅破而已。捅破这张纸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们谁都无法预测,这张纸的另外一端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也许,我们都害怕承受失望的打击,所以就保持着最初的纯洁与美丽。友情比爱情更容易保养,当对爱情没有把握的时候,就让它保持在友情的状态吧,不要去对它加温,弄不熟反而还馊了。

这个号称世界高城的小县城,夕阳西下后便沉寂下来。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总感觉心里有些发慌,一种莫名的惆怅萦绕在心头。达杰约我和仁真扎西、曾浩去吃土鱼,地点还是在无量河酒店,我赶到时他们三人都到齐了。

“没有包间了,只能坐大厅。”达杰说。

“好啊,在大厅里可以看美女。”我笑着说。

上次那位推销无极酒的小妹,依旧扬着甜甜的笑脸过来问我们喝不喝酒。

达杰说:“好,来一瓶。”

我逗她:“我们喝你的酒都不知道你叫啥名字。”

“叫我晓雨吧。”她说。

仁真扎西凑过来:

“晓雨,留个电话号码可以吗?”

“干吗?”她笑着问。

“买你酒呀。”

“可以,936333。拨这个号,我一定在这里。”她狡黠的一笑。

“这是餐厅服务台的号,我要你的手机号。”仁真扎西说。

“拨这个号也能找到我呀。”她依旧笑。

仁真扎西还打算纠缠人家。我小声骂了一句“笨蛋!”曾浩补充了一句“丢人现眼!”他便不作声了。

服务员端来一锅鱼,说是今天下午才从卧龙溪打的,新鲜得很。我看见锅里一只鱼头张着嘴冒出汤面,仿佛在呼喊。我想,多年以后,儿孙们只能凭借传说中的描述来想象野生土鱼的样子了。但诱人的香味还是激起了我的食欲。

人类,其实就是一帮一手拿拂珠一手拿屠刀的家伙。

另桌来了几个包工头模样的人,似乎有些醉了。一个个穿着名牌西服,但领带打得实在太难看了。那个结,活像掉死鬼脖子上的疙瘩。

晓雨过去推销她的酒,几个包工头要了酒,却开始调戏晓雨:

“妹妹,你要和哥哥喝几杯哦。”

“几位大哥,我不会喝酒,真的。喝杯茶可以不?”晓雨哀求。

“买酒的怎么不会喝酒呢?不喝也行,来亲哥哥一下。”一个猪一样的家伙淫邪的说。

“大哥你真会开玩笑,你们先聊,我呆会儿再来。”晓雨准备离开。

“不行,你走了我们就不要酒了。”

“可,可是,酒已打开了。”

“那就陪几位哥哥喝一杯。”

晓雨无可奈何的端起酒杯。一个满脸粉刺长得像仙人掌的家伙站起来,抓住晓雨端酒杯的手往晓雨嘴里灌酒。晓雨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然后一仰脖子将一整杯白酒咽了下去。我看见她的脸一下变得通红,眼里满是泪花。那猪一样的家伙又站起来,操着邛崃口音说:“妹妹,你和他都喝了,和我也要整一杯。”于是,那五个家伙就轮流着给晓雨灌酒。晓雨每喝一口都紧皱眉头用手捂住嘴,痛苦之极。

有人起哄要喝交杯酒。

终于,晓雨放下酒杯说:“几位大哥,我不行了。”说完准备走。一个家伙抓住晓雨的手说:“你就别走了,呆会儿陪哥几个跳舞去。”晓雨使劲想挣脱,但她太弱小了,像一只无助的羔羊。她抬头望着我,双眼噙着泪花,充满哀求。

日你先人!君子好色当纳之以礼,岂能强取。我怒火中烧了,再也无法继续旁观,几乎是冲过去的,“她不能再喝了!”我当在晓雨前面。

“关你啥事?”一个家伙问。

“她是我女朋友。”我理直气壮的回答。

仁真扎西那个彪形大汉马上挽起袖子站到我身后,曾浩和达杰也是一副准备抄家伙的样子,那个猪一样的家伙见苗头不对,还以为我们是江湖中人。马上赔笑着说:

“失礼,失礼。不知道这个堂子是几位罩着的,冒犯之处多多包涵。今晚我买单,给几位哥老官赔罪。”

“走,回家去!”我不由分说抓起晓雨的手,将她拉出酒店。留下曾浩他们收拾残局。晓雨已有些站立不稳了。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我说。

“从酒店后面的楼梯上三楼,307房。”她捂着头告诉我。

把他送进房间后,我问:“需不需要叫医生?”她摇头。

我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找了一页纸,留下我的电话号码放在桌上。“需要帮忙就打这个电话。”我说。她又点点头,她只剩下点头和摇头的力气了。我走出来,轻轻带上门,心底涌起一种行侠仗义的快感。这就是传说中的英雄救美吗?我摇头笑了。

快下班时,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谁?”我问。

“我是晓雨,昨晚谢谢你。下班后有空吗?我想请你喝茶。”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她的邀请。

下午,我准时赴约。在一个很安静的房间,只有晓雨和我。服务生走过来问“二位,喝点啥?”我要了一杯碧潭飘雪,晓雨要了一杯菊花茶。

“昨天,真的很感谢你,你是我在理塘遇到的最好的人。”她双手握着茶杯,真诚的说。

我笑笑:“你就不怕我也是坏人?”

“不怕,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你穿着警服,很帅。”

“那可不一定。现在抄水表的制服都和警服一样。”我开玩笑说。

“你一定是正版的。”她放下茶杯,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长长的睫毛调皮的向上翘着。

茶房里回荡起凯丽金的撒克斯名曲《茉莉花》。和一位美女在如此幽静雅致的地方喝茶,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我轻轻呷了一口茶,让它慢慢沁过喉咙,渗如心脾。看着晓雨天生丽质的脸庞,我想,仁真扎西要是能看见这一幕,一定羡慕死他。看来英雄救美不仅是为了侠义之道。难怪,二千五百年前就有人高歌: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梦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此时,仁真扎西一定在辗转反侧。我得意的想。

晓雨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把头低下。我赶紧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掩饰。

“来多久了?”我寻找着话题。

“27天。”

“老家是那里的?”

“乐山。”

“警察同志,这是我的身份证。”她从手提袋里拿出身份证,装着怯怯的样子递给我。我们都忍不住笑了。

气氛很轻松,晓雨很开朗,我们聊了很多。

窗外天色已暗。

“走吧”她说,“刚才打给你那电话号是我的。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我说。

下楼时,我请她去仙鹤广场吃兔头,她爽快的答应。我们找了一家叫不夜天的冷淡杯店,点了一份大虾,一份兔头。我要了一瓶啤酒。

仁真扎西打来电话问:“在哪?一起去吃东西。”

“你在哪?”我反问。

他说在公安局楼下,有达杰,曾浩还有他女朋友。就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思琪。

“我不来了,胃不舒服。”我推辞。

“你在哪里?我们来看你。”

我赶紧说:“不用,不用。我在街上找个药店,一会儿给你们打电话。”

挂完电话,晓雨调皮的看着我,“你挺会撒谎哦。”她坏笑。

我慌忙解释:“就是上次缠着你要电话的那个家伙。”

“其实,他一点都不讨厌。”

“是吗?”

“嗯。”

“早晓得我就不吹牛,直接叫他过来了。”我顺着说。

晓雨依旧似信非信的笑。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她见我有些局促,就举起喝椰奶的杯子岔开话题:“我敬你一杯,那晚真的感谢你。”

“不提这件事,有正义感的人都会这么做的。你怎么选择推销酒这个职业?”我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后问。

晓雨给我讲她的经历:“我的家在农村,前年高考没中,我就出来打工了……”

我正准备插话。达杰、曾浩和仁真扎西出现在门口,后面还有一个女孩,打扮得很时髦。估计是思琪。四人的到来让我着实一惊,真没料到这几个家伙要来这里。后悔刚才没有问清楚他们去哪里吃东西。

几个人双眼放绿光的盯着我和晓雨,同时举手指着我的鼻子说:“绝交。”不等我开口辩解便到隔壁房间去了。我狼狈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晓雨调皮的抠着下巴,有些幸灾落祸的样子。我羞得满脸通红,背上像钻进了许多毛茬一样不自在。

走的时候,我把达杰他们的帐一块结了,悄悄的溜出了不夜天。

送走晓雨,一个人惬意的走在高原的街头。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就是有点冷,满天的星斗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

这是一个心情愉悦的夜晚。

早上刚进办公室大门,就有人来报案。说,自己开车到半道被劫了。他满脸是血,带着哭腔,语无轮次的向周副队长描述被打劫的过程。

自从来刑警队,我就经常看到血,看到死人。刚开始晚上还做噩梦,现在不了。我能坐在解剖完的尸体面前吃方便面,甚至吃肉,可以摆弄尸体像摆弄一具模型。

第一次看见尸体是在从警的第二个星期。

那是一片辽阔的草原,一群挖药材的人挖出了一堆百骨,头上的肉已经被腐蚀完了,只剩下白花花的骷髅。那对深陷的眼眶仰望着苍穹,充满哀怨和期盼,像幽深的湖底,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感到背脊有股凉风吹过的感觉,不是因为骷髅,而是那双失去眼球的目光,一条冤魂在那两个深邃的洞穴中游荡。我仿佛听见他在呼喊、在哭泣。不远处一只旱獭机警的从洞穴里爬出来,迎着太阳站起来,将两个前爪合拢放在胸前,仿佛一个佛教徒在虔诚地祈祷。天空中几只雄鹰在盘旋,伺机寻觅着猎物。

这就是自然,人和动物其实没有区别。

不知在何时,我开始倾向暴力。每天总有些事让自己上火。

昨晚路过菜市场门口,就遇见两泼妇骂街,用最下流的语言攻击对方的父母以及祖宗。引来无数闲人围观,像看猴戏一样将两人围在中央。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挤进去,一个提鸡蛋的老太婆还骂我“挤啥子嘛,把我的鸡蛋挤烂罗。怪得很!”本来多好的心情就让这两只母老虎给搅了。

“别吵了!”我喊。

没人理我。

“别吵了!!”我吼到。

“关你娃娃球事!”一只母老虎像死了崽子一样,红着眼吐了我一脸唾沫。老子真想一耳光给他掴过去。我掏出证件:“我是警察,都闭嘴!”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两个胖女人抓住我,一边一个让我评理,还不时对骂,那种由泼妇发自丹田的高音简直要把我的耳膜刺穿。各种标点符号肆意倾洒在我脸上,我有点眩晕了。血液从全身汇集到胸口,再一股一股的往头顶上冲。

人越围越多,两个泼妇加一个警察。这样的好戏大家都想看。

两只母老虎开始肉搏了,我隔在中间,感觉眼前尽是飞舞的凤爪。

“别动手!!”我用极其愤怒的语调吼到。但不见效。我听见围观者的笑声。

暴涨的血液终于冲过了防线。我甩开双手,“啪,啪”一人一耳光。整个世界在一瞬间清静了。

110来人把两个泼妇带走,人群恋恋不舍的离去。我边走边在心里骂:“晦气,泼妇,女二流。”女二流是上中学时,班主任骂两个吵架的女同学时用的一个词。

做完接警笔录,又和老干警到被打劫的现场进行勘察。每天就这样重复着一件又一件相同的工作。

队长偶尔交给我一些一般的刑事案件让我办理。每次我都尽全力做好。队长很满意。

长峰市刑警支队的同行到理塘办案,理塘刑警队设宴接风。席间陈队长有事出去了。文毅为了在客人面前显摆一下,举着筷子用大人物的口吻问我:“小张,你最近的案子办得怎样了?”我一五一十的回答。他把脸板起来训道:“怎么搞的,一件小案子拖了这么久,抓紧时间办喔,如果不行我就换人。”

我埋着头吃菜,一声不吭。心想,滚你妈蛋,你脑袋进水了。

6

 6

晚上,躺在床上翻警校毕业时的留言册,第一页就是仁真扎西那个不正经的家伙题词。那时,正好国家施行退耕还林政策,所以,他要我响应国家号召--少生孩子,多种树。第二页是雅安的夏洪林留言,他煽情的写到“……让我的祝福在每个寒夜温暖你。”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第三页留言的是“克卑鄙”,真名叫克日洁吉,凉山彝族。人长得不咋样,能弹一手好吉他,看见漂亮的女生就流口水。所以我给他起了一个浑名叫克卑鄙。我跟他学了一学期吉它,但我资质太差,用同寝室涂军的话说,警校后面那弹棉花的都比我有乐感。最后,克卑鄙教烦了,说干脆我教你弹单弦吧。于是,我至今只会单弦弹奏那首《把悲伤留给自己》。想起这首歌我有些伤感,本想学会吉他后,在毕业时,把这首曲子弹给一个叫韵的女孩听。但我没有学会。即便学会了,我想,当时我也没有勇气请她来听。

在留言册里留言的还有侯侥,九寨沟人。据说,他在毕业后拉着一车皮革去了南方,又听说发了财,开了一家什么公司,详情不得而知。

第五页夹着一张照片,是警校时和同学的一张合影,从最上面一排往下看,大多数都失去了联系。也许大家都忙,也许是有了新的更好的朋友,彼此也就只剩下记忆了。我相信,记忆最终也会被时间洗得发白。

我看见最下排中间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这是印像比较深的一个。她叫齐月,是我同桌,雅江县人。有一次,我在快下晚自习时,突然向她提出一个非份的要求:“做我女朋友不?”她耿直的回答:“不行,你不够帅。”这句话让我耿耿于怀。第二天,我就用两张饭票的代价与克卑鄙换了坐位,因为他旁边的乐山妹子相当水灵。但此女不够稳重,没隔多久就约我逃课去月城舞厅,还说第二天再回来。吓我一跳,一下就让我联想到古时候的私奔。我一个农民娃娃,几时见过这阵势。不过,多年以后,我为我当时的胆怯后悔不已。

真正让我对齐月念念不忘的是,离开警校回家那天。我们甘孜州籍的同学包一辆大巴车从学校到州府康定,之后,再各自回家乡。

下午,开完毕业典礼和同学洒泪惜别。十九时,大巴车从西昌出发,载着二十多名归心似箭,却又难舍难分的年轻人,穿越航天城辉煌的街灯,驶入浓浓的夜色和离愁中。

当时齐月和我坐在一起。“回去后多联系。”她说。我使劲的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浮现的尽是曾经和同学在校园里无忧无虑的日子。

大巴车翻过荒凉的托乌山,夜已深。

齐月已有些倦意了,她开始打盹。

“我可以借一下你的肩膀吗?”她可爱的问我。

我点点头。

她歪着脖子,将头枕着我的肩,安心的进入梦乡,她的发丝里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我听见她细长而均匀的呼吸,也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想轻轻握住她的手,试了两次终究没敢,假设了N种后果后,我终于彻底丧失了勇气。

快进入石棉时,车厢里响起了邓丽君甜甜的却又让人伤怀的歌声: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那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

那般凄美与煽情。

我看着靠在我肩头熟睡的齐月,她睡得那样安静,那样安心。

车厢里反复播放着这首歌,窗外漆黑一片,偶尔有如荧火般的灯光飞快掠过。我用肩托着齐月的头,生怕汽车颠簸时碰着她。

从托乌山到石棉城,两百多公里的路程,我就一直挺直腰板这样坐着。快到泸定时齐月醒了,她扭头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发呆,不知道是没有睡好还是在想什么。许久,回过头来冲我笑笑。

“这首歌很好听,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只在乎你》。”

她不再睡觉,静静的听这首歌。

一遍又一遍。

亦无语

其他人都靠在座位上进入了梦乡,夹杂着鼾声。车沿着大渡河畔急驰,我突然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这车载着我们一直这样跑下去,永远不着边际。

最终还是到了康定。车站里空旷而寂静,一如我此时的心情。

“到了。”我叹了一口气。

“是啊。”她搓着手。

我坐在位子上不想动,她站起来。所有的人都站起来。

“谢谢你,欢迎到雅江来玩。”她伸出手和我握别。

我终于感受到曲终人散的落寞。

凌晨五点,我踏上了回故乡的班车。十分巧合,车上又在播放那首《我只在乎你》。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心碎了一地。

以后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会想起齐月,淡淡的却渗入心底,有如兰香。

不知道她现在好吗?

我这个人总是善感,常常在半夜时,因为想念一个人或怀念一件事而泪流满面。

“胸有积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为上将军。”但我做不到,我敢断言,永远都做不到。

突然觉得自己该好好谈一次恋爱,找一个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成家,一个人在外面像一个孤儿。我在大脑里查阅了身边所有女孩的资料,始终觉得没有合适的。又想到叶子,挺不错的一个女孩,可我总觉得和她之间缺少一种东西,是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曾浩跑到审讯室来小声对我说:“齐月来了,在办公室。”

“哪个齐月?”我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脑袋被门夹了?警校,雅江,齐月。”

我丢下笔,跑到办公室。果然是齐月,长发已经齐肩了,穿一件蓝色的毛衣,比在警校时更漂亮了。看见我,她也很高兴。我本想开玩笑说:“哟,女大十八变。”但终究没说出口,只是局促的问:“你来了,来干啥?”

“找个朋友。”

“哦,那你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回来。”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在回审讯室的路上,我暗暗骂自己,瞧你那点出息,话都快抖不抻了。”

接下来的笔录有点乱,曲宁看着我不说话,余波在一旁安慰,"别急,别急。"

白天我很忙,晚上打算请齐月去KTV。打电话时,她已和朋友约好了,她要我陪同,我欣然同意。我像在大巴车上那夜一样守护着她,直到散场时把她送回她住的房间。

7

 7

公安局的单身男青年多达二十六人,而未婚女孩只有伊然一个。仁真扎西忿忿的说,狼多肉少。说公安局是严重破坏生态平衡。

大清早,仁真扎西这家伙就在办公楼前的院坝里扯着黄喉叫我下楼。我匆匆从楼上往下跑,在楼道口和伊然撞个正着,她尖叫一声,差点被我撞倒,我忙伸手扶住她,有些惶恐的道歉。

“没事,没事。”她理理耳鬓的绣发,边说边往楼上走。

在院子里看见仁真扎西,我劈头就骂:

“大清早你嚎丧呀,惊叫唤。”

“给我五块钱,我还没吃早饭。”

我掏出五元钱丢给他。

“如果领导查岗,帮我打一下掩护。”

我没理他,他经常这样。不过,政委很喜欢他,说,这个小伙子在关键时候雄得起。这是实话,每次执行危险的抓捕任务他都冲在前面。

达杰从成都出差回来,给我们带来汉堡和炸鸡腿。他讲述都市的繁华和繁华都市里那些新奇的玩意,真让人羡慕。为了今天能在这样的小县城里生活,我花了二十二年的时间。可是距离传说中的都市依旧那么遥远。成都,我总共去过五趟。每次去都迷路。每次去都人物皆非。看着公园里悠闲的老人,我想在成都买一套房子,把在山里劳作了一辈子的父母接到那里养老。但我算了一笔帐,如果排除买彩票中奖的可能,仅靠工资我需要不吃不喝三十多年。

仁真扎西常说物质决定命运,达杰支持这种观点。我和曾浩反对。仁真扎西质问:“当一个快饿死的人拣到一个馒头,他的命运会不会改变?当有一天,你穷得发疯,为了钱去抢银行,你的命运会不会改变?”我无言已对,终究被他的观念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于是,我坚持每天买两注彩票。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我们不至于穷得连个梦都没有。

我在办公室里整理案卷,达杰笑嘻嘻的走来,伏在我耳边说:“你龟儿子交桃花运了。”

我一头雾水。

“刚才,伊然在办公室里说她喜欢你。”

我告戒他别胡说。

“不信算了。”他扬场而去。

中午下班,刚到大门口,发现伊然和我警校的女同学兰心站在门外聊天。我赶紧缩回来,等了半天,她俩有说有笑,没打算离开。我在警容镜前整整衣服,昂首阔步走出去,目不斜视,对她俩视而不见。我听见身后兰心在喊:“远之,别望着天上,小心鼻孔进水。”

按照惯列,新警在试用期满后都要重新分配工作。我马上要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乡派出所。最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办公室的陈春艳,她被局里的人嬉称为“宣传部长”,办公室里的很多风声都是她走漏的,局里某某人的趣闻轶事基本上是由她传播的。中午快下班时,她到刑警队来串办公室,见我忙得不可开交,就大声说:“远之,你不用忙了,马上要下乡了。”说完便调头伏在内勤李敏的耳边小声嘀咕,隐约听见她在说局里某人的绯闻,李敏边笑边装订卷宗。果然,第二天局里就下了文件,安排我下乡。

陈队长有些舍不得我走。说:“你先下去,过些日子我再想办法把你借调回来。”

仁真扎西和曾浩也要到别的科室去了。

达杰为我们饯行。酒足饭饱,他们三个强烈要求,要到白海螺迪吧坐一下。迪厅里如雷鸣电闪,被酒精麻醉的男女在那里尽情的舞动着肢体,一个个像得了狂犬病似的。我喝着百威,在一旁看热闹。仁真扎西跑到另外一桌和几个女子猜拳。从白海螺迪吧出来,仁真扎西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刚才和他喝酒的一个女子骂骂咧咧的问我,有没有看见仁真扎西。我想,坏了,这个粗人一定是借着酒性非礼人家了。一问才知道,他和人家赌酒,说,要是人家能一口气喝一高脚杯纯芝华士,他便一口气喝三瓶雪花啤酒。结果,这位巾帼果然不让须眉,一仰脖子就吞下一大杯,吓得仁真扎西落荒而逃。接下来,那位女中豪杰便借酒撒疯,像一只发情的母猫,在街上大叫着仁真扎西的名字:“你滚出来,不是男人!是不是练过《葵花宝典》?!”《葵花宝典》曰:欲练此功,必先自宫。东方不败练了葵花宝典后变成了女人。达杰和曾浩强行把那女子塞进出租车送回家才算收场。后来,我讥笑仁真扎西是东方不败。

和我一起分配到派出所的还有曲宁。

早上,我到刑警队告别。有些难舍,但所长已经开着他那辆上世纪的破北京牌吉普车来接我们了。

临行前,在门口遇见伊然,“走了?”她问。我点点头。

车驶出了县城开始爬坡,老北京吉普拼命的吼着,喘着粗气气往坡上爬。四周的灰尘从车身的破洞和逢隙里灌进来,呛得我快窒息了。这台老爷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那座四千五百多米的山。山上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雪,我开始哆嗦,曲宁把他的尼大衣让给我披上才暖和了些。路况差得无法想象,吉普车几乎是蹦着下山的,人在车里就像筛子里的绿豆一般滚来滚去。八十五公里的路程,我们花了整整五个小时。

到了派出所住地的乡上,闯入眼帘的是一排排底矮的瓦房,毫无规则的摆在一块空地上。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墙壁上还清晰可见“毛主席万岁!”和“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据说,前些年《警苑》杂志社的记者曾来过这里,给派出所拍了照发了文章。后来,我找到那期《警苑》,看后很感动。

派出所没有房屋,和粮站挤在一块儿。车开到长满荒草的院子里停下,翁加和陈也出来帮我们拧包。

“欢迎光临。”陈也说。他是我警校的师兄。许久不见,他身上已没有了当初的阳光和帅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沧桑。

所长指着一个大纸箱对我说,把它搬下去,是早上出发时,伊然让他带给我的。

派出所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和曲宁挤在一块儿住。

在房间里,我小心翼翼的打开纸箱,里面整齐的放着毛巾、牙刷、牙膏、香皂,还有各种零食。

在举目无亲的异乡,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关怀。

曲宁每天都坚持背诵英语单词,一直到很晚,陈也说:“歇了吧,我刚到这里时也这样。没过多久就觉得还是睡觉实惠。”曲宁只是笑笑,他坚持做他喜欢做的事,我佩服他持之以恒的精神,他坚信学总比不学好。

乡下没有电,夜晚是最难熬的,天一黑大家就围坐在火炉边聊天。

“讲个故事吧。”我给大家提议。

陈也取笑说:“好,给你讲一个大灰狼的故事。”

我白了他一眼。曲宁摘下随身听,说:“我讲吧。”他娓娓道来。

这是一个关与文成公主与藏王松赞干布的美丽传说。当时的大唐帝国富庶无比,人杰地灵。每每朝中举行大型庆典,邻邦小国都要派使臣携重礼朝贺,以求得大唐王朝的护庇。

一日,藏王午睡,梦见一美貌女子,驾五彩祥云自东方而来。于是,王召集众臣解梦,一大臣启奏:“东方大唐帝国有一位公主,貌美倾城,能歌善舞,又擅长女工,如能娶之,必给大王带来洪福。”藏王准奏。派吐蕃大相噶尔•东赞率使团,带黄金千两及其他珍宝无数,不远万里到长安向唐朝求婚。

当噶尔•东赞赶到长安时,印度、波斯等国的求婚使臣早已云集长安。这可难住了唐朝皇帝,文成公主只有一个,怎么办呢?有人给皇帝出了一个注意,哪个使团智慧超群,就把公主嫁给他们的国王。于是,皇帝出了三道难题。

第一个道题是,把一百只母鸡和数百只小鸡分开之后,让使团代表在两天的期限内识别它们的母子关系。

使者们抓耳挠腮,绞尽脑汁,试尽各种方法,均未成功。第二天,轮到吐蕃大相噶尔东赞来识别了,他让一名随从找来一只老鹰,躲在城楼上。又命令一名随从将糌粑用水拌成细渣撒在地上奇Qīsuū.сom书,然后,放出了母鸡和小鸡,那些小鸡和母鸡咯咯叫着,边吃食边寻找自己的母亲和孩子,过了一会儿,许多小鸡都找到了自己的母亲。突然,噶尔东赞一招手,躲在城楼上的那名随从将老鹰抛向天空。老鹰一声长鸣,听到老鹰的鸣叫,那些母鸡也咯咯咯的叫了起来,刺着毛,微微张开翅膀,转着圈,那些正在啄食的小鸡纷纷往自己母亲的翅膀下钻,一眨眼院子里就看不见小鸡了,都钻到各自母亲的腹部下躲了起来。见此情景,围观的人群无不齐声喝彩。

第二个道题,皇帝命人将八根两丈长的圆木抛光,两头一样粗细。要求求婚使臣分出根梢。各国使臣围着圆木转来转去,终无结果。噶尔东赞将木头投入水中,树木的根部质重,在水中微微下沉,梢部质轻,略略上翘,很快就分出了根梢,各国使臣都对噶尔东赞的智慧大加赞扬。

第三个道题是,要在一个很小的九曲宝珠孔中穿过一条丝线。这个宝珠的小孔里有九道弯,各国使臣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噶尔东赞在宝珠的另一端抹了些蜜,然后在一只蚂蚁的腰上拴上丝线,将蚂蚁放入九曲宝珠的孔中,蚂蚁拖着丝线慢慢往里爬。终于,蚂蚁从孔的另一头钻了出来。

皇帝不得不承认吐蕃大臣的智慧。

贞观十五年春暖花开的日子,文成公主从繁华的长安启程,踏着淹没马蹄的青草,向圣洁的拉萨进发。

陈也听完,大发感慨:“我也娶个藏族姑娘做老婆吧,也好为民族大团结做点贡献。”

我和曲宁早早起了床,快到中午时,全乡的工作人员才陆陆续续蓬头垢面的从屋里钻出来。直到我们吃午饭,陈也才起床,睡眼朦胧的到厨房里找热水洗脸。

“睡这么久,半夜偷牛去了?”我笑问。

他晃着头吟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然后提着水壶出门洗漱。

吃完饭,我和曲宁下象棋;陈也修车,翁加在旁边打杂。

所长提着他那个满是茶垢的塑料茶杯东瞅瞅西瞧瞧,努力想寻找点事情来做。在一无所获后,他便踱到院门口,在门槛上坐下,将他略略发胖的身体靠在门框上,望着远处那座连绵起伏的山峰发愣。许久,回过神来,看着路过的乡民偶尔打声招呼,有摩托车飞驰而过时他便吼两声:“开慢点!”

曲宁的棋艺真不咋的,一上来就被我当头一炮打得手忙脚乱的支士飞相。当我大兵压境,他的老王带着一个独士东躲西藏的时候,他不得不擦擦额头上的汗,说再来一盘。

陈也从车肚皮下钻出来,满脸油污,像只花猫。他责怪翁加,手脚不利索,笨得像头猪。翁加丢掉钳子,不再理睬他,跑过来看我们下相棋,给曲宁当参谋。

这是一个十分闭塞的角落,仅有的一台电台也坏了。从到这里的那天起,我们就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接不到公安局发出的指令,也无法报告我们的活动情况。有些执法行为需要先呈报,得到审批后才能实施,但在这里不行。等报到县局再批下来,已是“时过境迁”了。所长便行使着先斩后奏的权力,冒着违法的风险去行使自己必须行使的职责,有些迫不得已,有些无奈。

8

 8

日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缓缓流淌,波澜不惊。

我带来的两本《读者》已被翻得像拖把一样又脏又烂了,再后来,被人借去,就连尸体也不见了,而传到我手里面的是一本残缺不全的《故事会》。几本有限的书籍流通得比钞票还快,在这里窃书是不算偷书的。

陈也说,这是一个磨练意志的地方,他刚来这里时有万丈高的意志,现在磨得只剩一寸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大山里,我们泯灭了太多的物欲,唯一的奢望就是在近期内回一趟县城。

不知道为什么,罪恶总是在黑夜里滋生,像一个鬼怪。

我和曲宁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所长在门外喊:“快点出来!发案了。”我们慌忙穿上衣服跑出去。

一个小时前,三名劫匪持枪抢劫了一个山村小学,抢走了学校照明用的七张太阳能光板。

我们赶到现场,学校的两个年轻老师惊魂未定,颤抖着描述被抢劫的过程。

我们估计劫匪逃进了学校后面的山上,大家决定分头去追击。所长把人员和枪械作了分配,并简要的布置了追击任务。

我和所长一组,我拿一支半自动步枪,沿山路上山搜索;陈也,翁加和曲宁一个组,从山脚绕道拦截。约好中午十四时在山脚下的草坝里汇合。

所长看了一下表。说:“现在是五点钟,天快亮了,大家小心。”

我和所长带着一名乡干部和一名向导出发了。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山坡上荆刺密布,划得小腿火辣辣的疼。没有人言语,静静的往山上爬,边爬边注意四周的动静|奇*_*书^_^网|。松树的树荫下一团团没有融化的雪分外醒目。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所长挥挥手说,把队型散开。

我们像猫一样轻脚轻手的向前搜索。

天亮的时候,我和所长他们走散了,只剩下向导和我。我们在丛林里走了很远,我有些累了,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远处银白色的扎嘎神山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阳光。向导说,据他们村的老年人讲,有人曾在那山顶上看见过一只老虎。我半信半疑。不过,扎嘎神山下的溶洞倒是蜿蜒数里,洞内景致千奇百怪,同事翁加曾陪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到过此地。但不知什么原因,这里一直不曾开发。

我从小就想做一名警察。高考报志愿时我只报考了警校。没料到多年后,我会在异乡的深山老林里独自追逐一帮可恶的劫匪。

命运就是让人猜不透。曲宁曾问我,如果有一面镜子可以看见未来,你敢不敢看。我想我肯定会看。

“饿不?”我问向导。他不言语,随手从路边的树阴下抓起一团雪往嘴里塞。这是一个忠厚的小伙子,给我的印象很好。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边走边抓起雪往嘴里塞。饥饿袭来,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我看了一下表,已是中午十三时了。我在心里抱怨,这鬼地方连一粒野果子也没有。劫匪,劫匪,昨夜到今天连根匪毛都没看见。

有风刮过,松涛声如狮吼虎啸。

转过一个山包,对面路坎上突然出现了三个人,前面那个高个子端着一支半自动步枪。后面跟着两个人,背着太阳能光板,手里都提着长枪。

是劫匪!我惊得差点喊出声来。

双方狭路相逢,都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我穿着警服,他们一眼就知道我是警察。

“警察,都别动!”我忘记了饥渴,忘记了一切,举枪命令他们。

我看见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在一愣神之后便端起了枪,我本能的闪到旁边一棵大树后面。“呯”枪响了,我感觉到有一股疾风从脚边扫过去。我几乎是不加思索的举枪扣动了扳机。密集的枪声骤然响起,如连珠炮般在空谷里回荡。

向导躲在我旁边的大树后面,喊我快跑。我定了定神,对他说:“我留下来,趁我开枪时你先跑!”

“我不走,我陪你。”他说。声音有些颤,但诚恳。

我以前在电影里看到过这种场景,一直以为那是很遥远的事,只有伟大的英雄才能做到。

“滚!去乡上叫人。”我吼道。然后侧身向一个将头露在半截树桩外面的家伙开了一枪,向导一纵身跳到坡下面,这是一个安全区。他眼巴巴望了我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我听见子弹从耳畔呼啸而过的声音,我变换了一下姿势,从大树的另一侧探出头。一个家伙提着枪正从一棵树桩向另外一棵树移动。我向他开了一枪,看见他哀嚎着倒下。不知从那里飞来一颗子弹击起树皮打在我手上,火辣辣的疼,我以为自己中弹了。

我已经没有了恐惧,只想弄死对手,这是生与死的较量。要想活下来就得有人死,我选择了生,弄死对手我就可以活下来!求生是人和动物共有的本能。

两个匪徒嚎叫着扑向那个被我击倒的家伙。趁此机会我跃到另外一棵树后面,向跑在后面的那个匪徒连开了数枪。我听见了对方杀猪般的叫喊声,这证明我击中了目标。我有些兴奋,再次出击,但这次枪没有响。我赶紧缩回来,拉下枪栓,顿时惊出一身汗,枪膛里已经没有子弹了。我握着发烫的枪管靠在一棵大树后面,等待死亡的降临。

蓝色的苍穹干干净净,没有一朵浮云。人死后,真的可以在那里自由飞翔吗?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是死神的脚步。我感到疲惫,全身发软,握枪的手在颤抖。我设想着将要面对的结局。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了伊然,想起了叶子,想起了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想起了警校以及毕业回家的那个夜晚……

思绪很乱,不知道到底该想些什么。

风停了,四周异常安静。没有了枪声,没有了叫喊声。

我感觉,仿佛有一只冰凉的手,正在伸向我的背脊。横竖都是死,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干脆痛快点吧,站着死比跪着死更有意义。我端着枪冲了出去,但什么也没有看见,依旧是那样安静。山谷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安静得让人发毛。刚才劫匪躲过的地方连个人影也没有,草丛里只剩下一堆太阳能光板,殷红的血迹星星点点的滴在干枯的草叶上。我已丧失了追赶的力量和勇气。

一阵冷风刮来,我瘫倒在地上,仿佛卸了一身的重负。

湛蓝的天空飘来一片孤伶伶的云朵,我想,要是躺在那里面睡上一觉一定很爽。阳光从针叶林的缝里透射过来,璀璨夺目。

夕阳西下,森林里渐渐暗了。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所长他们。我端着空枪在森林里不知转了多少圈,始终没有看见所长。没有了向导,我找不到约定汇合的地方,只好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夜色微茫,倦鸟归巢。在他乡荒草凄迷的暮霭里,我如同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

在一个山丫口上,我看见上来了一队人马,近了才发现是翁加和陈也他们带着一队村民。绷紧的神经一下放松下来,我丢了枪,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

所长带我们上县汇报案情。刑警队下去搞勘验。局长和政委请我们到理塘最好的饭店吃饭。局长给我斟上一杯酒敬我,让我深深体会了一盘受宠若惊的感觉。

政工科让我写一份报告,要求尽量详细,我真不愿回忆这段事情,我花了一夜的时间完成报告。天亮后我给叶子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这件事。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是她母亲家乡的一个寓言。

有一群羊出门寻找食物,一只羊总是走在前面。于是它吃到了最鲜美的草,喝到了最清澈的泉水,那只羊也因此长得膘肥体壮。可是,有一天狼来了,将走在前面的那只羊吃掉了。另外一只羊看见后心想,只要自己躲在别的羊后面就不会被狼吃掉了。每次出门它都走在最后,吃别的羊吃剩下的草根,喝被弄脏的水,它越来越瘦。最后,在冬季来临的时候死了。其他走在中间的羊躲过了狼,熬过了严冬,终于活了下来。

我明白这个寓言的道理,也明白叶子的用心。可我只想做羊群里那只最肥的羊,宁愿被狼吃掉,也不愿在冬天被俄死。

办公室的杨主任递给我一份卷宗,说是为我写的报功材料,要我看一下,要不要得。我理了一下,足足有十余页,题目叫《少年壮志不言愁,危难之处显身手》,一开始就隆重推出我的简历,然后介绍我是如何强烈向局党委要求到最艰苦的派出所锻炼的。紧接着说,我到了派出所是如何刻苦学习、努力工作的,最后着重强调我是如何大义凛然的同劫匪搏斗的。对我当时的心理活动进行了细致的刻画,说在千钧一发之际,我想到了人民对我的培养,想到了我的入警誓言……看得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起鸡皮疙瘩的,仿佛我就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不过,我还是欣然接受了。毕竟,男人都喜欢被人仰视的感觉,这是雄性动物的本能。

2002年11月29日,局里下文件,破格任命我为刑警中队长兼派出所副所长,这是我从警的第六个月。从州公安局下来办案的一个老同志告诫我,少年得志难免轻狂,不是一件好事。我不以为然。

在院里遇到伊然,她冲我微笑,快擦肩而过时我叫住她,“谢谢你送我的东西,下午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你刚从乡下回来,还是我请你吧。”她说。

在理塘,香雪海火锅是做得比较好的。下午,伊然提议去那里。她叫来几个女伴,女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衣服、化妆品。我全然插不上嘴。伊然见我不自在,便主动和我说话,她发现我手腕上的表,说真好看。其他女孩子起哄说,既然人家喜欢,就送给人家嘛。我不心疼一块表,只是觉得,送她一块男式手表不合适。“等你过生日时,我送你一块一样的女式手表。”伊然说,好。大家也开玩笑说,那当然好,情侣表嘛。伊然腼腆的笑。

吃完饭,其他人都散去,我送伊然回家。走了很长一段路,不知道该说什么。天空飘着小雪,我们无声的从街的这头走到另一头。我总是羞于面对面的和女孩子谈感情方面的事。

记得我的初恋,好像是在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当时我特别喜欢同级一位叫洁的女生,但始终不敢向她表白,憋了很久。终于在一帮哥们的怂恿下,我充分发挥自己的写作特长,给那个叫洁的女生写了一封长达四页的情书。现在,依稀记得其中的一句:

你从我窗前经过,轻盈得如三月的燕子,衔起一片花瓣落在我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那时很流行写牛头不对马嘴的朦胧诗,越不着边际越玄妙越好。现在想起,浑身就起鸡皮疙瘩。那女生在说客的游说下很快回信,其中有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前言不搭后语。我研究了一节课,也没有搞明白她到底从还是不从。

语文课上,老师讲散文的写作要领,我忙于给那位女生回信,写到一半被老师逮个正着,当场缴了械,把我的手稿拿到讲台上看了半天,一头雾水地问我:

“你这是写啥呢?散文不像散文,诗歌不像诗歌。散文讲究形散而神不散,你这作品神形俱散,似乎心都散了。”

最后老师若有所思,“嗯,对了,原来是情书。”他抬高声调念着其中的一段“我孤寂的心灵,像一张洁白的纸,希望,你用爱绘出絢丽的色彩……”

我感觉两个脸蛋像被涂了辣椒水一样又辣又烫。我在心里期盼,快来一场地震,我好找个缝隙钻进去。现在想来,当时我应该告她侵犯我隐私。

老师念完后骂了一句“狗屁不通”便把我的情书撕了个稀巴烂,丢在垃圾桶里,狠狠的说:“罚你写一篇记叙文,一篇议论文,一篇散文,六百字以上。题目叫《爱情》,明天上课前交给我。”我听见同学在窃笑。

后来,我被几个哥们押着,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和那女生见面。那天,我的舌头像中毒了一样僵硬,支吾了半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啥。人家小女孩羞羞答答的问:“你到底想说啥嘛?”

据说,那个小女生开始觉得我憨厚就和我交了朋友。一学期下来,又觉得我不憨厚了,所以又散了。

去年春节回家,还在一家超市里遇见她,腆着个大肚子,早已嫁作他人妇了。

我总在思考,为什么每次和女孩谈正经事,我都会发憷。这到底是心理原因还是生理原因?

把伊然送到她家门口,大约是停电了,楼道里黑灯瞎火。伊然伸手拽着我的胳膊,我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真想把她拽过来亲一口。但这个念头在心里只存在了零点几秒便消失了,到门口我赶紧说,再见。回去的路上我一个劲地骂自己:“笨蛋!瓜娃子!”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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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队传来消息,在那一场枪战中被我击中的两名劫匪逃出森林后不久就死了,另外一个已潜逃。这个秘密不径而走,一夜之间,我成了公安局的名人。想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在我的枪口前倒下,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随着夜幕的凝重而巨增。

这些天,我一直耿耿于怀。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我梦见一群似人非人的怪物追赶我,无论我躲到哪里,都会被它们发现。最后,我逃进一条很大的河里,潜入水底,顺流而下,才躲过一劫。有一次,我梦见自己杀人了,全世界的警察都在追我,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头部,我死了。有时,一连几个夜晚都做同一个内容的梦。我甚至不敢睡着。

想请一个礼拜的假,出去散散心,但我不好意思开口。我是一名新干警,是别人的楷模,是别人传说中的英雄,我怕别人在背后说我的闲话。

这段时间特别想家。特别想喝酒。

下午,我一个人去了无量河酒店,点了一大桌菜,让晓雨把她最好的酒拿来。她见我气色不好,就劝我:

“你一个人,别喝了。”

我很生气:“不喝你的酒,满大街都有酒卖!”

她无奈的拿来一瓶精装52度无极。

我流着泪,将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让它进入我的血液,麻醉我的每一根神经。

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我想站起来,但四肢总不听使唤,我使劲地揪自己的头发,没有疼痛地感觉。我爬在餐桌上,用手指抠着桌布,我怀疑自己死了。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许多往事像飞蝗一样扑来,啃噬着我。我渴望喝下传说中的孟婆汤,好让自己忘记一切。

餐厅里进来一个人,是个女的,好像是晓雨。她扶着我走了一段路,来到一间小屋,我来过这里,这是晓雨的屋子。

我挠着自己的胸口,想把心和肺都抠出来。晓雨用湿毛巾替我擦脸,我将头深深的埋在她温暖而芬芳的怀里,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一种久违的温暖,像冬日的阳光。

“别抛下我。”我哀求。

她紧紧的抱住我。

那一夜,我留在她的小屋。

那一夜,我梦见三月的故乡山花烂漫……

清晨,晓雨不在。我慌慌张张的穿上衣服,像一个罪犯仓惶逃出了那间小屋。

在十字街,遇上陈春艳出来买早餐,我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张远之,你去哪?”她惊风火扯的叫住我。

“买东西,不,回家。”我惶恐的回答。

她仍不罢休,缠着我问:“昨晚,你在‘无量河’吃饭吗?我看见你了,我们也在那里吃饭。”

我“哦,哦”的答应了两声,加快脚步甩开她。

高原深秋的早晨,行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用围巾裹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谁都看不见谁的表情,也就用不着在意自己是否沮丧,是否喜形于色,别人是否在嘲笑自己。我没有围巾,世人都能看见我的窘相,我飞快地逃回家。不知所措。

刑警队的陈队打来电话,他以我击毙劫匪为由,把我借调到刑警大队工作,通知我来上班。我赶到时,刑警队的人都在,大家友好的欢迎我回来。我终于可以暂时离开那个在我记忆深处烙下深深疤痕的荒凉之地了。剩下曲宁,他的日子一定很难熬,我想。

晚上,晓雨打来电话,有气无力:“我想见你。”我犹豫了一下,告诉她我要加班。沉默良久,她挂了电话。我没有勇气再见她,一切都像骤然降临的冰雹,砸得我晕头转向。

躺在床上正烦着,堂弟打来电话说,他的一个朋友开车到理塘,因为违章被交警扣了驾照。问我,能不能托人求个情。“求你脑壳!”我骂道,“怎么那么多事?!一会儿你朋友的车被扣了,一会儿你又和别人打架了,你以为我是公安局长呀?”我挂了电话。想找一个朋友聊天,仁真扎西和曾浩下乡去了,达杰的电话始终占线,一定是又和哪位美女在煲电话粥。

我裹上外套,到街上游逛。路灯昏昏暗暗,这个县城太小了,四十多分钟就转遍了大街小巷。晃到车站附近,看见一家发廊,想进去洗个头。刚到门口,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围上来:“帅哥,找妹妹吗?”这才发现,原来是个淫窝。“滚、滚、滚。”我气愤地离开。张某人生平最讨厌这种交易,我一直认为,性应该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人分男女,而不应是以公母来区别的。

在白海螺迪厅门口遇上刑警队的秦刚和他的几个朋友,他们拉我进去坐一下。迪厅里“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仿佛劈头盖脸的砸在身上一般。我们找了一个靠墙根的位置坐下,这样不打眼。这年头,警察进娱乐场所像做贼似的。不到半个钟头,一群痞子进来滋事,向我们敬酒,说不喝就是不给面子。我喝可乐,非让我换成酒不可。我将可乐罐放下,坐在椅子上不理他们。一个将头发弄得像刺猬的毛头小子走过来拍着我的肩问我:“年轻人,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人渣。”我看也没看他说。他端起酒杯就往我脸上泼。气得我跳将起来,劈头盖脸就给他两酒瓶。他“哎哟”一声就抱着头蹲下去了。另外一个刚冲到我面前也被我放翻。我提起椅子扑向其他几个人,见我像疯了一样,他们报头鼠窜。

第二天上班,县纪委和检察院来人调查我。我在办公室里写东西,余波跑来通风报信说,人已经进了局长办公室。陈队也进来问咋回事?我原原本本的讲给他们听。“欺人太甚,该打。我去找局长。”陈队走了。文毅在一旁嘀咕:“这下刑警队的年终目标考核奖是泡汤了。”我在心里说:“关你鸟事!”

调查的理由是:公安干警在娱乐场所酗酒滋事,打伤群众。

我气得拍桌子,“诬告,纯粹诬告!”我真想找到那帮小杂种,再揍他们一顿!你告状也得重事实呀。政委喝止我,我耐着性子,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给调查人员解释整个斗殴过程。

最后的结果是,不管起因如何,总之,警察在娱乐场所打人就是不对。幸好有局长从中周旋,只让我写了一份检查。我觉得自己很冤,警察咋了?警察出生入死,比牛还累,咋就讨人厌了?动不动就像疯狗一样咬住警察不放,那警察就该在娱乐场所让人打?

我刚到刑警队时,抓住一个小偷,准备把他带上警车。那家伙死活就是不跟我们走,最后,大家把他按翻在地上,戴上手铐才塞进车里。结果,小偷头上碰了一个洞。家属马上就不干了,说警察打人。还找了几个所谓的目击证人,证明警察是如何打人的。检察院有好事者立案调查,后来,公安局赔了三千元钱才收场。

我就想不通,遇到这种情形该咋办。给对方点上一只烟,求他和我们走一趟?或是像某某地方的交警,不停的敬礼,敬得对方烦了,点头说,好,好,好,你们当差的也苦。出于同情配合一下工作。

法律需要尊严,需要被尊重。警察是法律之神手中的伏魔剑,不是厨子案板上的菜刀。有时候,我们的执法更像是在做秀。

全局学习上级文件,文毅坐在我旁边,念文件时,他将“渗透”念成“参透”,当时有人笑出声。完了,他坐下来指着渗透的渗小声问我,是不是念错了。我不作答,只是问:“文哥,你对这个字比较‘百’生吗?”他点头说:“就是,就是。”曾浩在一旁抿着嘴不敢笑出声。

散会后,在过道上遇上伊然。我给她打招呼,她视而不见。中午遇着同学兰心,她神秘兮兮的对我说:“伊然说,你和一个推销酒的女子好上了?”我哑然,这些婆娘,怎么就喜欢尖嘴鸭舌的多事!我哼了一声走进办公室。给伊然打电话,她一直不接。

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鼓起勇气将伊然堵在公安局宿舍楼的过道上。

“你干啥?”她双目圆睁,怒不可遏,仿佛面对一个歹徒。

“我想和你谈谈。”我嗫嚅的说。

“我不想和你谈。”她像一把锋利的刀。

“我……”

“让开!”

她拔开我,向楼下走去。

我憨痴痴的立在楼梯口,双颊滚烫。

10

 10

我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一切都好,现在又回到刑警队上班了。这些年父亲为我操了不少心,每次回家都发现老人家的背又驼许多。要不是这里海拔太高,我真想把他和母亲接到身边。

父亲说,国庆节那天在街上遇见叶子了。问我,有没有和她联系过?我笑笑说,忙着呢,哪有闲功夫。我和叶子的联系越来越少,少到有时候居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个朋友。

陈队带我去雅江县办案。

下午去吃饭时,在一个拐角处和一个女孩撞个正着,猛一抬头才发现是齐月,她行色匆忙,突然撞着我,十分惊喜:“远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打电话?”

“怕给你添麻烦呗。”我说。

“我现在有点事,这样吧,下午我给你打电话。”她很忙的样子。

我点头说好。

晚上,齐月打电话约我去清吧。

她依旧那样开朗,只是我变得有些拘谨了。她画了淡妆,秀发又长长了一些,更有女人味了。

清吧里舒缓的音乐,让我想起警校毕业时,我们一起在车上度过的那个夜晚。但我没有提及,我想她也许忘记了。

小圆桌上,水烛的火苗一闪一闪的,十分可爱。清吧里三三俩俩的人们低声细语。

“我可以点播首曲子吗?”我问服务生。

“可以,您想点首什么曲子?”服务生礼貌的问。

“能播一首《我只在乎你》吗?”我伏在服务生耳边小声说。

服务生点头走了。

音乐响起,齐月双手托着下巴会意地冲我微笑。她秀气的脸庞在烛光的映照下格外好看。

“你还记得这首歌?”她问。

“一直不曾忘记,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这首歌入眠。”

“听到这首歌,我也特别感动。”她诚挚的说。

我看见她的双眸分外的明亮。

早晨,我离开雅江的时候是七点钟。我没有给齐月打电话,我想她一定还没有起床。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万里无云,汽车沿着剪子弯山山谷向上行驶。一簇一簇的黄叶和一片一片的红叶交织在一起,覆盖了整个山谷,灿若云霞。汽车在铺满黄叶的道路上急驰,路边的落叶在车前如彩蝶般飘舞。深秋的剪子弯山像一个历尽沧桑的美丽女人,把自己打扮得无比凄美,坦然的等待严冬的到来。

到了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峰,看不见树了,黑色的柏油路曲曲折折的向山顶延伸,一拐角便在剪子弯山的垭口处直插入云霄。汽车爬上了海拔四千七百二十五米的剪子弯山,突然感觉蓝天白云正低低的压在你头上,仿佛踮起脚尖就可以触摸。前面是延绵不断的高山草甸,草已枯黄,整个草甸在阳光下泛着黄铜色的光芒。蓝色的天空像一张大幕挡在柏油路的拐弯处。现在,你再也不需要仰视往日那些雄伟的雪山,你只要略略颔首就可以窥见它曾经神秘的面容。此时,你可以目空一切,像一个圣人或是狂人,因为众山都在你的脚下。

不知是被高原的美景迷醉,还是因为起得太早,我竟沉沉睡去。

到理塘后我给齐月发了一条短信,说我已平安到达,她很快就回了信息。

晚上,躺在床上收到齐月的短信息,说最近心情不好,能不能聊聊?我陪她聊了很久才睡觉。

刚要进入梦乡,晓雨又打来电话。我思量了半天,终于接通了电话。她说,明天她要离开理塘,再也不回来了,送我一个礼物,放在酒店经理那里,如果有空就去取一下。

“你为啥要走?”我问。我没有料到她突然要走。

“不为啥,像我这样的人是居无定所的,该走的时候自然会走。”她挂了电话。

我握着电话发呆。

是因为我吗?

其实,我应该劝她留下来。

留下来之后呢?

突然觉得自己很懦弱,很卑鄙。

当我再把电话打过去时,她已关机了。我穿上衣服赶到无量河酒店,经理给我一个小盒子。我问:“晓雨呢?”他说:“半个多钟头前就走了,没说去哪里。”

我站在高原车马稀疏的街头,让夜晚的冷风使劲的吹打。

一枚流星划过深邃的夜空。传说,向它许愿,愿望就会实现。我在心里祈祷,愿晓雨平安。

回到家里,我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个精致的打火机。她忘了我不抽烟?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我打燃打火机,火苗愤怒的跳动。也许,她希望这弱小的火焰能将所有的记忆化为灰烬吧。桌上有达杰留下的半包云烟,我抽出一支点燃,青烟缭绕,一种焦糊的苦涩从心底升起,仿佛心被点燃了。

一夜未眠。

五更,分外的寒冷。

11

 11

曲宁从乡下回来,邀我到他家吃晚饭。穿过一条十字街,进入一条小巷子就是他家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坐在门口,温柔而安静。夕阳的余辉洒在老人银色的头发上如丝般晶莹。曲宁介绍说,这是他外婆。老人慈祥的笑着把我让进屋里。

曲宁的母亲给我盛上一碗香喷喷的酥油茶,叮嘱我们:“你们警察这个职业太危险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又回头对我说:“你在这里没有家人,一个人不方便,就到我家来吃饭,曲宁在不在家都一样。”看着她边忙碌边对儿子唠叨,我想,原来天下的母亲都这样。不由得羡慕曲宁,可以经常陪在母亲身边。

妹妹在电话里告诉我,爸爸病了,流了一夜的鼻血,总是止不住,她是刚回家时才知道的。我心急如焚,赶紧让妈妈接电话。还没等妈妈开口,我就问:“爸爸呢?”妈妈一下就哭了,说,爸爸在床上躺着,刚才还流了一大滩鼻血。

“为啥不去医院?”我急切地问。

“他怕花钱,他说,一辈子没有给儿子攒几个钱,老了也不能让儿子操心。”

“马上去医院!”我几乎是吼着对妈妈说的。可怜的母亲,没见过多少世面,在电话里唯唯喏喏的答应。

母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只知道丈夫、孩子、家。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不懂事,竟然还挑食。母亲总是将仅有的玉米面变着花样做给我和妹妹吃。记得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母亲端上热气腾腾的玉米馍馍,我抓起一个掷在桌上,说,难吃死了。母亲默默地拾起被我丢掉的馍馍,把它揉细,用油炒了之后让我吃。直到看着我吃完,她才拿起剩下的馍馍一口开水一口馍馍的咽。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突然病倒了,母亲一定不知所措。

我跑到银行,给家里寄了一千元钱。我知道,就是寄一万元钱也抵不上见父母一面。可是,我只能做这些。

我给我家的邻居打了一个电话,求他们给我妈帮个忙,把父亲送到医院里。然后,又给在医院工作的表姐打电话让她照顾一下。

放下电话,我的心一阵阵绞痛。父亲说,他种了一辈子地,希望儿子能有出息。他含辛茹苦的把儿子养大,送出门,儿子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实现着童年的梦想,也实现着父亲一生的梦想。如今,父亲卧在病榻上,为人之子的我能做些什么?

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农民,但他看过很多书,受传统思想影响很深,他的价值观就是忠孝仁义,他也经常这样教育我。但我不是一个孝子。父母在不远游。我孝吗?我在拷问自己。

今晚的电视节目特别难看,翻了几个台都在给减肥产品打广告,一个瘦女人把使用减肥药前的自己形容得跟猪一样,让人恶心。坐在小屋里,感觉空空荡荡的。我让达杰和曾浩搬过来陪我一起住,他俩欣然同意,提着铺盖卷就过来了。我们在屋里搭了三张简易床。现在的日子要好打发多了。

天一黑达杰就坐不住,带上曾浩、仁真扎西和我,开着他的奥拓满街瞎逛。年轻人总有些躁动,看见漂亮的女孩就主动凑过去搭讪。于是,我那原本沉寂的小屋便有了生机,斯是陋室却谈笑有美女。这样的好日子对我来说并不多,我经常下乡。仁真扎西常说:“从警之时须尽欢,天晓得,哪飞来一颗子弹就把你娃娃报销了。”想想也是。于是,四个人每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花。实在撑不住了,仁真扎西瞄上了达杰的奥拓,委婉的建议:

“你这车这么破旧了,及早卖掉还能得几个钱。哪天弄坏了,就只能当废铁卖了。现在,新车都不断跌价,况且修车费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和曾浩坚决支持仁真扎西的败家子言论。

达杰架不住我们仨的扇风点火,终于听信谗言,以八千元的价格将他的奥拓卖掉。这笔钱让我们潇洒了一个多月。

好景不长,曾浩的未婚妻王素素从A县调到理塘,二人择良辰吉日准备完婚,他搬走了。那天一起吃晚饭,看见曾浩在他未婚妻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仁真扎西大声祈祷:

主啊,

求求你,

保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阿门。

小屋里只剩下我和达杰了。我知道,终究有一天,这小屋里又只会剩下我一个人。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一次又一次的聚和散,聚是散的开始,散是聚的结果。

穿越广袤无垠的草原、走过漫漫黄沙的大漠、爬过千座山、涉过万条河,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哪里?繁华的都市?寂静的山谷?来来往往的你和我,在岁月的长河里,只不过是回眸一笑的光阴。

12

 12

达杰出差去了,我一个人在屋里,突然想起该给叶子写封信,很久没有联系了。本可以打电话,但她曾说,她更喜欢收到我的信。

我摊开信纸,只写了个开头就不知道该说啥了,思维在一瞬间枯竭了。隐约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渐拉远,像一块泡泡糖,越拉越长,越拉越细,最终断掉。

我将信纸揉成团,丢在桌上。心情很烦。

仁真扎西推门进来,我没理他。

=奇=“哟,害相思病了?”他像个二流子。

=书=我仍然不理他。他抓起桌上的纸团展开,“哦,欠风流债了?”

=网=“滚!”我抢过信纸重新揉成团,丢进垃圾桶。

“庸人自扰!”他说完吹着口哨走了。

我收起笔,给齐月发了一条短信,问她在干啥。想到她就高兴。她很快回信息,说正闲着呢,滨江路新开了一家烤鱼店,好吃得很,打算晚上约几个伴去吃。一会儿,她打来电话说,发短信太慢,你下次来雅江,我带你去吃烤鱼,边说边发出很馋的声音,天真得像一个孩子。

下了一场雪。雪在理塘一点都不稀奇,随时都有下的可能,而且一下就是好几天。天晴后,除了天空是蔚蓝色的,其他都是一片银装素裹。牧民不喜欢雪,每当大雪覆盖了草原,牲畜没有草吃就会饿死。我也不喜欢雪,它不分青红皂白的掩盖了世间的一切,让人分不出哪是道路哪是陷阱。我就在雪地里崴了脚。齐月很着急,问我要不要紧。我说多半残了,娶不着老婆了。她更着急。我哈哈大笑,她生气了。我猜想她生气的样子—--翘着薄薄的唇一定可爱至极。

雪越下越厚,厚得让人不敢出门时新年也快到了。局里规定,外地的老干警可以回家过年,其他人都到局里值班。达杰也算是老干警,在腊月二十五那天给我留下两百元酒钱走了。

新年一天天走近,看着大街上行色匆忙准备回家和家人团聚的人们,我的心里越来越慌。我胡乱买了一些过年的东西,卷缩在小屋里等着新年一步一步靠近。

曾浩去办案要路过雅江,我让他给齐月带份新年礼物。在街上晃了半天,也想不出该买样什么东西。最后,在一个叫“芳草地”的地方买了一大盒巧克力交给曾浩。

从腊月二十九一直到年三十上午我都在值班,中午回到小屋里,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父亲问我怎么过的年?我撒谎说,和很多朋友在一起。其实,一个朋友也没有。曾浩和仁真扎西还有曲宁值下午到明天上午的班。因此,这个年只有我一个人过。这是我人生的第二十三个年头。是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几个年关之一。

还有一次过年,是我十四岁那年。那年家乡发大水,我和妹妹站在屋顶上,眼睁睁的看着我家快要收割的庄稼被洪水卷走,连草都没有剩下一根。母亲哭了。父亲把手一挥说:“哭个球。人穷志不穷。”父亲的心胸一直都很宽阔,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那一年,家里只有两百块钱。父亲知道我爱面子,抽出五十元钱给我买了一套衣服。妹妹在一旁眼馋,父亲安慰她:“等明年,一定给你买新衣服。哥哥是大人了,穿旧衣服人家要笑话。”我至今都觉得亏欠妹妹。

那一年,没有亲戚来我家串门。

那一年,我深刻体会到世俗人情的淡薄与冷酷。

在央视春节晚会的喧嚣声中齐月打来电话,描述电话那头新年的喜庆。当她惊呼:“好漂亮的烟花!”时,电话里和电话外已经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包围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

今晚是大年初二,我想买些零食,但走遍了这个小城,也没有发现有哪家商店营业。走在突然间安静和宽阔的大街上,感觉全世界就剩下自己了。一辆巡逻的警车闪着警灯缓缓而过,一红一蓝的灯光分外好看。偶尔有零星的鞭炮声和在头顶骤然开放的烟花提醒着我,这是新年的第二个夜晚。

我边走边给齐月发短信。天太冷了,每打一个字都需要把手指塞进嘴里捂半天。她问我:“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感谢你?”我回答:“把你的心给我吧,我会照顾她一辈子。”当发完这条短信,我有些忐忑不安。或许,人家只把握当作好朋友、同学,或许……没有那么多或许,我给自己打气。

不知在何时,就在不经意间,我发现自己已深深地爱上了她。

短信铃声响起,让我有些紧张。

“你一定要善待她噢。”她回答。

我激动得跳起来,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我一下变成了最富有的人。一束烟花在璀璨的夜空中盛开,绚丽夺目。太美了!我在心里赞叹。

过完初五,我请了五天假,回家看望父母,并和齐月约好,回来时在康定见面。康定是甘孜州的州府,山谷中的一个小城。折多河将这个小城分割成两半,当年一首《康定情歌》让张大哥和李大姐的绝世恋情传遍四方,也让这个古老的小城名扬天下。

在情歌广场看见齐月,我有些不知所措。突然觉得自己很土、很笨。难怪,当年在凉山警校,和一个很要好的西昌女生逛西河堤时,她把手伸向我,我赶紧把手里的半个桔子塞给她。结果,她愤怒的丢掉桔子。骂我是“弯弯”,现在我终于悟出了什么是“弯弯”。

这次我再也不做“弯弯”了。从“石头记”玉石店里出来,我装着若无其事的看远处的山峰,暗地里却小心翼翼的用自己的小拇指钩住齐月的一个手指头。她没有拒绝,我不敢看她的脸,只是得意的望着远方。

跑马山上的松林郁郁葱葱,我看见传说中那朵溜溜的白云,悬浮在跑马山之巅,像一根洁白的哈达。我期望着我们的爱情也像张大哥李大姐那样美丽绝伦,那样缠绵永恒。

“我要一辈子牵着你的手。”我小声对齐月说。

幸福在四周萦绕,就连折多河的水都那样欢畅。

13

 13

高原的春天在六月份才姗姗迟来,像期盼已久才出生的婴儿,让人激动和喜悦。这时候的高原是最美丽的,碧空万里,嫩绿的草地仿佛是从山坡上缓缓流淌下来一般。远处是圣洁的雪山,绿色沿着雪山由浅至深的延伸到近前,所到之处,格桑花悄然绽放。

天空,湛蓝欲滴;雪山,银光闪闪;草原,生机昂然;野花,妩媚芬芳。走进这张巨大的画卷,让压抑了一个冬季的人们豁然开朗。草地上,春游的人三五成群的打着小花伞席地而坐,尽情的享受着高原一年中难得的好景致。

国道318线从毛垭草原的边缘穿过。我开着朋友的车在公路上悠闲的缓缓而行。车上的CD里放着凯丽金的萨克斯曲,看着窗外春意盎然的草原,足以让人忘记尘世的纷繁。

关于毛垭大草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曾经,这里洪灾泛滥,有一位美丽的仙子不忍看人间苦难,于是,下凡治水。她的惊世容貌打动了一位叫森柯的山神和一位叫绰挝的山神。为了这位美丽的仙子,两位山神大动干戈。森柯山神用箭射穿了绰挝山神的肚子,肠子流了一地。现在还能看见绰挝神山脚下那些肠子化成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受伤的绰挝山神奋起还击,一箭射中了森柯山神的眼睛,森柯神山的山顶便终年云雾缭绕。这位仙子见两位山神大打出手,殃及百姓,于是,在两山之间化作一片美丽的草原。洪水退却,硝烟散尽,毛垭草原用她博大的胸怀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牧民。

我和曾浩、达杰在一壶春茶楼喝茶,仁真扎西打电话问我们在哪里?我告诉他,在一壶春茶楼。不一会儿,他就气喘嘘嘘的跑来,面对着茶楼门坐下。服务员问他喝什么?他舔舔嘴说:“先来一杯白开水。”我发现他的左腮帮上有两道抓痕。

“咋了?”我问。

“唔,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他支吾着回答。

“不会是被猫抓的吧?”达杰打趣。

曾浩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惊奇地发现:

“哟,这猫还是左撇子。”

“大惊小怪。”仁真扎西喝着水,很不耐烦。

没等我们开口,他突然丢下杯子,着急的说:“思琪来了,你们就说没看见我。”说完,一溜烟钻进了卫生间。大家抬头看时,思琪已进了大门,径直向我们走来,wωw奇Qìsuu書com网面带怒容的问:“有没有看见仁真扎西?”大家异口同声的回答:“没有。”

“那我刚才看见他进来?”思琪不信。

“对,对,来转了一圈就走了。你看,水都没喝。”我指着那杯水说。

“有事吗?”达杰小心的问。

现在,大家都明白仁真扎西腮帮上的抓痕是怎么来的了。

思琪一屁股坐在刚才仁真扎西坐的位子上,两颗绿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他居然脚踏两支船。”

“不可能吧。“达杰安慰。

思琪开始抽泣:“昨晚,我亲眼看见他和那个女的从仙鹤广场下去了。”

“那一定是你误会了,昨晚,他和我们三个在一起。那女孩是我表妹,我们有事,让他送我表妹回家。”曾浩编着谎话,还冲我和达杰挤眉弄眼,要我们附和。

“对,对,是这样.”我和达杰像捣蒜一样点头。

曾浩为他的谎言得意。

思琪哭得更凶了:“我看见他和那女子亲密的挽着手,我跟了一里多路就不见了。没想到你们合起来欺负我。”

茶楼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们。我和达杰望着曾浩,曾浩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傻傻的望着我和达杰。

思琪怒气冲冲的站起来:“哼,那种人尽可夫的婊子他也看得上!告诉仁曾扎西,要不说清楚,老娘和他没完!”最后一句话差点把我的腰闪断。她说完提着包冲出了茶楼。

我和达杰同时指着曾浩的鼻子说:“你吹呀,继续吹。这下好了。”

曾浩怒了,敲着桌子说:“你俩爷子像泥菩萨一样,一言不发,现在到来责怪我。”

我给仁真扎西打电话,让他滚出来。他鬼头鬼脑的从卫生间里面出来,目光乱扫。

“不用看,已经走了。”我说。

“你龟儿子,吃着碗里的,望着锅头的,现在弄得我们也跟着你成坏人了。”达杰骂道。

“警察的脸都让你一个人丢尽了。”我说,“上回和人家女子赌酒,结果让人追得满街跑。这次又被女朋友追得躲进了卫生间。思琪说了,你不给她交代清楚,她和你没完。”

仁真扎西油里油气的点上一支烟,边吐烟圈边说:“不交代清楚还没完,交代清楚就玩完了。她还有没给我交代清楚的事呢。”整个一个二流子模样。我谴责他,不厚道。他弹掉烟灰,理直气壮的说:“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古往今来,就是一把茶壶配几个茶杯,有谁见过一个茶杯配几个茶壶的?”我无言以对。

曾浩凑近问:“她有什么事没给你交待清楚的?”仁真扎西不理他。他又不知时宜的问仁真扎西:“思琪是不是处女?”仁真扎西反问:“你女朋友是不是?”我怕他俩又吵架,便插嘴说:“你们懂处女的意思吗?处女,就是能和自己相处一辈子的女人。”他们仨都笑了。我觉得,我对“处女”一词的注解还是比较恰当的。“处女”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角度,应有不同的理解,现在这个“拉风”的年代,能找着处女化石都算不错了。

曾浩分析,思琪深得梅超风真传,看仁真扎西脸上的抓痕,足足有七八成功力。

自从女权主义复辟后,九阴白骨爪就开始在江湖上盛行,专克九阳神功。曾浩就险些被他的小甜甜王素素用此功抓毙,幸好他用一招凌波微步化掉,在我的小屋里躲了两天,天天扬言,要用吃喝嫖赌报复。我百般相劝,仍差点落草为寇。多亏小甜甜及时赶到,好言相抚,武力相迫,才将其招安。

九阴白骨爪,想着就叫人胆寒。多年后我和齐月相约,不准抓脸,如果非动粗不可,那就不能留下外伤。她声称,绝不让自己的老公难堪。这一点我很欣慰。不过,数年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她的看家本领是投掷。事件缘起我保存了一封女同学写给我的暧昧信件,当时,齐月十分聪明,怕背上侵犯我隐私的骂名,只看了一眼标题就勃然大怒。在她脱下高跟鞋的瞬间,我就感觉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急忙躲闪,高跟鞋擦肩而过。看着墙上留下的凹痕,吓得我连夜销毁了有可能导致事态进一步恶化的一切祸根。

14

 14

队里派我明天送一份物证到省公安厅搞鉴定,陈队安排内勤李敏给我预支一万块钱作经费,回来用发票充帐。

李敏在公安局里可以算是美人了,三十岁左右,丰乳、肥臀、细腰,肤白如雪,混身上下透着少妇的成熟与妩媚。据说,前些年有位县级领导想打她注意,搞接待时经常喊她坐陪。天长日久,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有一次,这位领导喝高了,起了打猫心肠,酒壮色胆,企图诱奸李敏。结果被李敏泼了一身酒,很是狼狈。这在局里传为一短佳话。不过,在办公室里,她和同龄人可是什么荤玩笑都敢开。常常让我们这些未婚青年听得热血沸腾很不自在。

李敏从门口进来,高耸的胸脯随着高跟鞋的咯嗒声上下颤动。我多瞄了两眼,被她逮个正着,“小娃娃,看啥子嘛,等你结婚了天天都有得看。”“不光看,还可以耍。”周队在一旁插嘴。羞得我差点把头埋到胯底下。

“缩在那里干啥?来,打个借据。”李敏边数钱边对我说。

我打完借据,李敏把钱递给我,我两眼盯着钱,不敢看她。点完钱,文毅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发财了,可以在成都好好潇洒一盘了。”

“我可不敢私吞公款。”我将钱放在包里。

赶了一天半的路才到成都,我从理塘出发时穿着毛衣,到成都发现满大街的人都穿着短袖,热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像一只恐龙,站在新南门汽车站门口,望着汹涌的人流,竟不知该往哪里去。招手拦下一辆的士,是一位漂亮的女司机,穿着白衬衫,领开得很低,露出一条白嫩嫩的肉沟。我的血管里立刻响起了马蹄的声音。她瞟了我一眼问:“到哪?”

“武侯祠,甘孜州办事处。”我说。

的士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街上左倒右拐。我看见计价表在飞快地跳跃,到武侯祠时已经是四十八元钱了。

“咋这么贵?”我疑惑的问。

“嫌贵就别打的,走路嘛,走路便宜。”女司机很不耐烦的赶我下车,“快点,我还要做生意。”

我丢下五十元钱,重重的甩上车门。女司机抛出两枚硬币,在车里骂了一句:“哈逼!”车便像离弦的箭冲入滚滚车流之中。“瓜婆娘!”我在心里把她诅咒了一万遍。

在武侯祠横街的康定宾馆开好房间后,我跑到锦里门口买了一张成都地图,蹲在那里花了足足十多分钟的时间,才在蛛网般的地图上找到自己所处的位置。看见对面有一个公交站台,我凑过去,指示牌上写着1路车到天府广场。心想,反正今天是周末,办不成事,不如先出去转一下。从公交站台到天府广场,我一路在研究成都地图。可是,下了车依然找不着北。围着天府广场绕了两圈,突然想起到春熙路去看一下。又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放下地图依旧一片茫然。也不敢打的。我问一位路过的男子:“大哥,春熙路望哪走?”对方边走边回答:“在青年路旁边。”走了一段路,我又问一位大婶,青年路在哪里?她也匆忙的说,到盐市口到左拐。好不容易找到盐市口,再找到青年路,我已是精疲力竭。过来一辆人力三轮车,师傅问我,走不?我问他,到春熙路多少钱?他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说:“有点远,十块钱。”我知道他没安好心,但实在走不动了,十元就十元吧。我跳上三轮车,师傅拉着我绕了一圈,把我带到春熙路口子上。有人凑上来,神神秘秘的问:“买不买西服?水货,打三折。”我不予理睬。

在春熙路买了两件衣服,从另一端出来。猛然发现,这里距我刚才搭三轮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遥。气得我想骂他家先人。

成都的夜晚灯火辉煌。大街上的人们从早到晚都那么匆忙,像时钟上的秒针。

一对小青年在路边的梧桐树下打啵,视如无人之境。

我打电话问齐月,我明天回来时要路过雅江,喜欢啥?我带回来。她想了一会儿说,卖点糕点吧。我看见一家叫“元祖”的糕点店,店面不俗,于是走进去,花一百二十元买了两盒绿豆糕。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时想不出该往那里去。

成都,一个让人向往,却又十分冷漠的城市,随便往哪条街一站,都可以看见成千上万的面孔,像屁股一样没有表情。人性在阴森森的钢筋混泥土里面腐朽。这里没有蔚蓝的天空,没有清凉的月光,没有我痴爱的恋人,没有我曾经想象的那般美好。我的爱在圣洁的高原,我的牵挂在那片最蓝的天空之下。

回家路过雅江,齐月在车站接我。我跳下车,紧紧拥住她。一个人在理塘的日子,我像一个孤独的流浪者,我渴望有一个温暖的角落让我栖息,那怕是一分钟的温存。

15

 15

回到理塘刚好是周六,晚上到毛垭泡了个温泉,回到家倒头便睡着了。一至睡到中午才醒,醒了也不想起床。躺在床上翻刘墉的书,看了几页便没有兴趣了,他把一切都设计得那么完美,完美得近乎虚拟,让人不敢苟同。

达杰开门进来,脸色像霜一样,他从衣柜里取出警服匆匆忙忙往身上套。

“快起床。”他用沙哑的嗓音对我说。

“再躺一会儿。”我懒洋洋的翻了一个身说。

“起来!曲宁牺牲了。”他沉痛的说。

我从床上弹起来,指着达杰的鼻子说:“你别给我开这种玩笑!”

他垂下头,说:“真的。刚接到办公室的通知。”

一道闪电差点将我击倒。我从床上抓起衣服,拉了许久才将手塞进袖子里。

“咋办?”我问。

“去局里。”

公安局里,所有的人都阴沉着脸。李敏在抽泣,陈队眼圈通红,坐在椅子上埋头抽烟,“才离开队里几个月,咋就这样了。”他喃喃的说。

我感到视线变得模糊。沉默了许久。我问:“曲宁是怎么牺牲的?”

“乡上来人通知,说是与逃犯发生枪战时不幸中弹牺牲。遗体还在现场,其他干警正在围捕逃犯。”教导员回答。

队长灭掉烟头站起来,“人都到齐了,马上出发去现场。”

三辆警车嘶鸣着沿我熟悉的山路前行,慢得像蜗牛。我看不见周围的景物,泪水淌过面颊,流入脖子。

我们赶到时,枪战已结束。罪犯已被抓获,铐在村口的电杆上。不远处,躺着一个人,一件警服披在他身上。我走过去掀开,刹那间空气凝固了。我看见我的战友、兄弟,弯曲着身体,保持着一种射击的姿势。我感觉躺在那里的不是曲宁而是我自己。“曲宁,曲宁……”我抓住他的肩大声喊,但他已僵硬了,如一块磐石。泪水漫过心底,遮住了一切。悲伤、恐惧、仇恨,将我的心理扭曲。“曲宁,我给你报仇!”我掏出手枪,扑向那个被铐在电杆上的杂种。“拦住他!”政委吼道。几个干警冲过来将我死死抱住,缴了我的枪。我挣脱开来,冲向那个禽兽,暴雨般的拳头倾泻在他丑恶而肮脏的脸上。没有人阻拦,任我发泄。

我累了,抱着头跪在地上,天和地都在旋转。我嚎啕大哭,哀号声响彻云霄。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次。

再过两天就是曲宁二十二岁的生日。

我讨厌这块土地!没有一点生命的绿色,煞白煞白的,像僵尸的面孔。我使劲捶打着地面,双手鲜血淋淋。

车在山路上疾驰。载着曲宁回家。

尘埃滚滚,泪水涟漪。

曲宁下葬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他的同学为他订做了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放在棺木的旁边,二十二支烛火在风中摇曳。没有人言语,泪水,在每个人的面颊静静的流淌。

“开枪!为战友送行。”局长哽咽着命令。

漆黑的棺木,在悲壮的枪声中缓缓放入大地的深处,仿佛有千斤之重。我伏下身,用双手捧起一捧捧泥土,撒在沉重的棺木上。泥土渐渐掩盖了一切,将曲宁年轻的容颜定格在每个人心里。

你走吧,兄弟。天堂里已是春暖花开,那里没有夜晚,没有枪林弹雨,没有痛苦,没有忧伤。

去吧,兄弟。不要回头,忘掉月亮的阴晴圆缺,忘掉世间的秋风落叶。

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为你饯行了,去吧,别让尘世的雨点打湿了你的衣衫,别让世俗的冷风吹乱了你的黑发。

去吧,兄弟。

………

中国的法律没有袭警罪。凶手最终以涉嫌故意杀人罪被移送起诉,这个案子是我和余波办理的。我不明白陈队为什么让我参与办理,但这样,我可以亲手把杀害我兄弟的杂种送上法庭。

在审讯室里,当我们问起杀害曲宁的过程时,凶手总是闭目不答,一遍一遍的颂着佛经,从下午一直耗到夜晚。快到午夜的时候,我坦白告诉他:

“佛祖救不了你!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佛。没有任何人能救你!法律不能原谅你!所有的警察都不会原谅你!持枪拒捕,杀害公安干警,你必死无疑。你以为颂颂佛经就能超脱吗?你错了。你颂经是因为你恐惧,你幻想以此来逃避现实。你是不是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曲宁站在你面前?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他要我为他报仇。我想你也会在每个夜晚见到他……”

一道闪电将窗外漆黑的夜空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沉闷的雷声像一只巨大的拳头,重重的捶在房顶上。

犯罪嫌疑人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他“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求求你,别说了。你们要我交待什么?”

我告诉他:“有一种方法可以减轻你的罪恶感和恐惧感。那就是,把你犯罪的经过如实交待清楚,从内心深处去忏悔,面对现实,而不是逃避现实。你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如实告诉我们,对你来说就是一种解脱。如果你始终把自己锁在阴霾的角落走不出来,你就始终生活在你的梦魇里。”

他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尽管我对他恨之入骨,但我还是扶起他,给他倒了一杯水。

以后的审讯很顺利,犯罪嫌疑人也很配合,他似乎也坦然了许多。

犯罪嫌疑人家出钱请了律师,在案件即将移送起诉的前两天,律师私下找到我,要我在案卷里体现犯罪嫌疑人有主动投案的情结,并暗示有好处。我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拍着桌子破口大骂:“操你妈。”律师怔怔的望着我,我拾起桌上的烟灰缸,准备在他那张驴脸上开花。但最终还是咽下这口气,拂袖而去。我不敢想象,人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什么?当道义和良知沦丧之后还剩下什么?

心情很不好,正准备给齐月打电话,她却先打过来,说要和朋友去吃饭,手机马上没电了,回来再联系。我哼了一声说:“一群猪,就知道吃。”这是第一次跟齐月生气,其实也不是生她的气,就是心情不好,找不到人聊天。挂完电话我就后悔了,重新拨过去,“嘟,嘟”响了两声就断了。一会儿,齐月用公用电话打过来,说没电了,问我咋的?我说:“心情不好,糟糕透了。你别生气。”她笑笑说:“没关系,你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前些天,我的一个好朋友牺牲了。我办这个案子,凶手家请了律师,今天,律师找到我,居然打算收买我,要我在案卷里做手脚,气得我差点吐血。”我原原本本的告诉齐月。

每次有心事的时候,都想和齐月聊聊,聊完就会好受些。但这次,我后悔把这些事告诉她,我想,她一定会为我担心。

我对齐月的心理依赖越来越重。几乎每天都要给她打一两个钟头的电话。我是一个很在乎感情的人,属于那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人。

曾经和陈队谈话时,他告诫我,男人重要的是事业,是可以操控一切的权力。如果想做一个贪官,你得先掌握权力;如果想做个清官,那么,你需要拥有比贪官更大的权力。

可我觉得,男人更需要一个心爱的女人。不知道是我还没成熟,还是他野心太大。

齐月就是我心爱的女人。我要找个合适的时机,郑重地向她求婚。

16

 16

昨夜,城郊发生了一起入室杀人案,一名中年男子在家中遇害。是早上八点钟被串门的亲戚发现的。

陈队带我们进行现场勘查。

男子死在过道上,胸部中了三刀,左手捂着胸,右手伸出,五指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桌子上有两瓶未喝完的白酒和两只酒杯,一只空着,一只盛满了酒。烟灰缸里有七只兰娇烟头。卧室里的两个抽屉被撬开,一个里面装着各种票据,一部分票据散落在地上。一个里面空空如也。

回到对里,队长点名让周队、副教导员文毅、余波和我组成专案组,限期破案。我很激动,终于可以进专案组了,可以做一名真正的刑警了。开完案情分析会,我再次到现场进行走访。我向附近一位割草的老伯打听,认不认识受害人?老伯说:“一个村的哪有不认识的。他一直在外做虫草、珊瑚之类的生意,前天才回来。没有看见有同伴。”我问老伯:“他都和那些人接触?”老伯摇摇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和村里的人关系都不错,也没有什么仇人。”

“他家里人呢?”我问。

“一个星期前,到西藏朝拜神山去了。”

“他有什么嗜好?比如,抽烟、喝酒。”

老伯想了想,说:“要喝酒,但不抽烟。”

告别老伯,遇到受害人邻居家的一名男子,他主动找到我,告诉我,今天早晨五点钟,他起床解手,看见一个长发高个男子从受害人家里跑出来,经过受害人家门前的洋芋地朝后面的山坡上跑了。

我去了一趟洋芋地,地里果然有朝山坡上跑动的脚印。

据勘验,案发时间大约是晚上十二点钟左右。受害人家里除了柜子被撬开,其他东西没有被翻动的痕迹。凶手作案后,为什么在天亮时才离开?这么长的时间,他在受害人家里干什么?是仇杀还是抢劫杀人?我蹲在洋芋地里冥思苦想。会不会是他记错时间了?

我折回去,找到那名男子。

“你怎么确定那高个男子从受害人家里出来的时候是五点钟?”我问。

“我昨晚肚子疼,起了几次夜,最后一次我看了表,刚好五点钟。”

“现在几点?”

“十一点四十五分。”他看了看表回答。

我掏出手机也正好是十一点四十五分。他的手表没有问题。

“早晨五点钟,天还没亮,你怎么看见那人的。”我突然想到。

他愣了一下,答道:“有月亮呀,一晚上都是大月亮。”

昨晚确实有月亮。我看见了。

我离开那男子,边走边把手机的日期转换成农历,上面显示今天是农历十三。

农历十三凌晨五点钟会不会有月亮?

我马上给在理塘气象站工作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我问他:“今天凌晨四点半以后理塘有没有月亮?”

“今天凌晨四点半以后哪来月亮。”

“为什么?”我问。

“今天是农历十三,凌晨三点钟左右就没有月亮了。这是常识。”

“会不会有例外?”我不放心的问。

“你脑袋被驴踢了?如果还有月亮,那一定是你们家的。”朋友笑骂。

我笑着挂了电话。

我意识到,那名男子在撒谎!

他为什么撒谎?很可疑!

下午,我和余波再次找到他。

“你提供的线索很有价值,谢谢你。”我说。

他脸上立刻露出得意之色。

“我们想请你配合,取一份笔录。可以吗?”我漫不经心的问。

“可以,可以。”他毫无戒备的回答。

余波抽出一支烟递给他,他熟练的点燃。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尼玛。”

“多大年纪?”

“三十七。”

……

他一一回答我的提问。

“你和被害人熟悉吗?”余波问。

“当然熟了,我们是邻居。”

“你知道被害人平时都和那些人往来?”

“他经常出门做生意,来他家的人员很复杂,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尽是外地人,我不熟。”

“案发之前你去过被害人家吗?”

“没去过,他经常不在家。”

“受害人喝酒吗?”

他愣了一下,说:“不知道。”

“你看见有一个男子从受害人家跑出来是什么时间?”

“是凌晨五点钟。”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长头发的男子,个子很高,很强壮。”

“你看清楚了吗?不会是眼花了吧?”

“看清楚了,绝对不会眼花。”

取完笔录,我让尼玛摁上手印。他伸出大拇指,蘸上印泥在笔录上摁下两个指印。我给余波使了个眼神,余波忙说:。“错了,错了,要用食指。”于是,他又用食指在笔录上捺下手印。

回来后,我们把尼玛的可疑之处和我们进行的侦查活动向陈队做了汇报。

陈队马上安排人员监视尼玛的行踪。我和文毅带上从案发现场的两个酒杯上提取的两枚指纹和死者的指纹,以及从笔录上提取的指纹,十万火急的送到省公安厅物证鉴定中心进行比对。省公安厅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鉴定结果就出来了----A酒杯上的指纹和死者的指纹为同一指纹;B酒杯上的指纹和笔录上提取的指纹为同一指纹。

握着鉴定报告,我的手有些发抖。我马上给陈队和专案组的同事报告鉴定结果。文毅抱怨我。说,应该直接给局长汇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别人抢功。不过,我理解他的心情,工作十六年了还是一个科员。

这个案子破得很容易,不费吹灰之力。陈队赞扬我心细,工作一丝不苟。文毅认为我运气好,我承认自己运气确实不错。

尼玛在睡梦中被带上手铐。

当我把鉴定书丢在他面前时,他终于低下高昂的头颅,选择了坦白。我又一次将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送上法庭。

每当办完一个案子,我都如释重负。但在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又显得分外沉重。

17

 17

达杰搬走了,去他哥哥家住。小屋里终于又剩下我一个人了,空空的,像心被掏走了一样。

周末,我又去了一趟雅江,齐月到车站来接我,看见我从车上下来,她只是抿着嘴笑,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问:“想我没有?”她依旧笑着点头。

和齐月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开心的时候。吃完晚饭,她的朋友散去,齐月带我到一个水吧。我们面对面坐下,我觉得,就这样喝着咖啡和她面对面的坐着,都是一种幸福。

“嫁给我,我们结婚吧。”我抓住她的手说。

“你想好了吗?”她问。

我坚定的点头。

“那你得先见我父母一面。”

“好,我准备一下,下次来的时候就去见他们。”

“你会永远这样对我好吗?”

“会的。如果,下辈子有个人像我这样对你好,那也一定是我。”我紧紧握住齐月的手说。

夜已深了,齐月送我回到旅店,给我理好被子,然后转身说:“我走了,明早上来看你。”我一把拽过她,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她像一只温柔的绵羊。我亲吻着她的额头、面颊,和炙热的唇,一种失重的感觉,像在天空中飞舞,又像在水里游动。“留下来吧。”我说。她轻轻地摇头说:“我该走了。”

我将齐月送到楼下。

“你回去休息吧,这里离家不远,你不用担心。晚安,我爱你!”她和我吻别。

“你走吧,我在这里看着你。”我说。

看着齐月穿过大街,走到她家那栋楼下,我才回去。快到门口时,我看见一男一女站在我对面的房间门口,正准备开门进去,女的竟然是思琪,男的我不认识。我以为自己眼花。忙退到拐角处偷看,果然是她。她好像有些醉了,拖着手提袋,歪歪扭扭的靠在那男人身上。那男的弄了好一会儿才把门打开。我想看看那男的到底是谁。等了很久不见那男的出来。我轻手轻脚的走到房间门口蹲下,假装系鞋带,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我听见思琪忽高忽低的呻吟声。贱货,我在心里骂着钻进自己的房间。这个曾经对婊子行径深恶痛绝的女人,在今夜却干着婊子的勾当。

我厌恶这种女人。

我拨通了仁真扎西的电话。

“三更半夜的,你干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思琪呢?”

“到康定出差去了。你问她干嘛?”

我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迟疑了一下说:“没啥,想让她帮我带一样东西回来。明天再说吧。”

我挂了电话。坐在床上想,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仁真扎西,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算了。

也许,思琪是为了报复仁真扎西曾经对她的不忠。其实,这种报复方式是毫无意义的,同自残没有区别。与其说是一种报复,还不如说是为了追求心理平衡。

星期一回到理塘上班,接到局里文件,要我到一个乡下派出所任所长,一周之内报道。

我去了一趟曲宁牺牲的地方,那个曾让我撕心裂肺般疼痛的地方,那个我曾想把它变成一片焦灼的地方。现在,这里静极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曲宁躺过的地方开出几朵紫色的小花,在风中轻轻摇曳。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有钱了,一定要在这里树一块碑,让所有路过的人都知道,曾经这里发生过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一个年轻人,用生命为他的职业扎了一个美丽的蝴蝶结。

晚上和达杰、曾浩、仁真扎西聚会。我们已经很久没聚过了。思琪也来了,热情的和我们打招呼。我很尴尬,她一说话,就让我想起那晚她叫床的声音。

从天黑一至喝到深夜,大家都有一些醉了。

思琪站起来给我敬酒,我找不到自己的酒杯。她顺手拾起一个酒杯递给我说:“就用这个吧。”

我推开说:“我不用别人用过的酒杯,说不定有人在里面撒尿呢。”

思齐还不知趣,说:“哪会呢,干净的。”

“干净?我咋看着像夜壶。夜壶这东西,被人撒过一百次尿它是夜壶,只撒过一次尿也是夜壶。”

思琪满面通红,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听出了话中的味道。仁真扎西和曾浩莫名其妙的看着我。

达杰见我说话不对,赶紧站起来打圆场。对思琪说:“这人酒德不好,别和他喝。来,我们俩兄妹喝一杯。”

我跑出去给齐月打电话,电话里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不敢想齐月为什么关机,耳边尽是思琪杂乱的呻吟声。

喝到最后,不知道是怎么散的场。醒来时,发现躺在自己床上。我隐约记得昨晚上说的话,后悔得使劲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脑门。张远之啊张远之,两泡马尿就把你灌得找不着北了。思琪偷人,管你鸟事!

18

 18

我用了两天的时间来熟悉派出所里的情况,第三天召集全所的干警开会,上面没有给所里派指导员,我只好“独断专行”了。会议很简单。我最讨厌高谈阔论,没完没了地会议。

第一,加强工作纪律,注意警察形象;

第二,人员分工,落实责任;

第三,搞好团结,大家要情同手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个年龄和曲宁差不多大的干警,陶出本子,准备做记录。我摆摆手说:“今天不用记,又不是领导做指示。”大家都笑了。我发现,这个所里都是些年轻人。

之前,我一直都很自负,认为自己的水平当个科所队长之类的不成问题。到派出所才发现,昏昏然的混日子倒也容易,如果想实实在在的做点事,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所里的每一件事都需要自己操心,辖区内的每一个单位都需要自己协调。要分清,那些事情需要请示领导,那些事情由自己作主。刚到派出所那几天,动不动就给局长请示。局长火了,问我,需不需要他老人家下来兼所长。弄得我好长一断时间不敢给他打电话请示工作。

我问齐月,什么时候可以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她说,随时都可以。

明天是周末,我决定去一趟雅江。

一夜没睡好,整晚都在琢磨明天见到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时的措辞,到天亮也没有一个结果。把心一横,买了两瓶酒,开着车就奔雅江去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阐明来意,未来的岳父和岳母十分随和,没有提出我想象中那么苛刻的条件。不像我老家农村,娶媳妇像买牲口一样讨价还价。

老头子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看着办。”老母亲唠唠叨叨的的说,自家女儿从小惯坏了,不会做家务,脾气也不好。我只当是老母亲谦虚。没想到多年后爆发的“一封信”事件,让我领教了齐月的威风。

我和齐月打算在中秋节那天结婚。八月十五团团圆圆,图个吉利。打电话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说,七月一号日子好,党的生日嘛。老人家对共产党的感情相当深。我是一个为父命是从的人,只好听他老人家的,就定在七月一号。

突然觉得,该给叶子打个电话,告诉她我要结婚了。我想,她也许会难过,但还是必须告诉她。拨通她的电话,问完近况,我说:“我准备结婚了。”事先,我假设过很多种她痛苦的样子和我安慰她的台词。她停顿了一下,很平静的说:“恭喜你。”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有一种感觉在心里升起,是失望?是难过?我说不清楚,便匆匆挂了电话。

为什么自己放弃了对方,却希望对方紧紧握住自己?我看过一篇关于心理学的文章,解释这种行为是,自卑之下衍生的虚荣心。我不认同。

理塘的商贸街天天都在上演挥泪大甩卖的“悲剧”。一个中年男子,握着手提扬声器,卖力的招呼路过的人:

“快来看,快来选,走过路过别错过!本店商品挥泪甩卖……”

一个月前,这家店就在挥泪大甩卖,估计现在已泪流成河了。

少数不识货,多数贪便宜的人围在那里疯狂抢购。大有备战备荒的势头。

我开车路过那里,看见店外挂着一件军绿色的衬衣,标价“十元”。于是,停下车,花两百元买了贰拾件。打算回派出所后给辖区内的治安员一人发一件,以彰显整齐划一。

我到局里办事,刚把车停下,刑警队的同事们就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哟,张所长回来了?”

“回来看看不行吗?”我笑着说,有点喜形于色。马上就觉得自己不稳重。于是,忙换了一个话题:“哥几个,今天比较闲吗?”

“忙里偷闲。”余波说。

我转身去提公文包。文毅把我推进车里,鬼鬼祟祟的样子。

“干啥?”我问。

“陈队要走了。”

“去哪?”

“你不知道?”

我摇摇头。

“他高升了,到另外一个县当副局长。”

“真的?”

“真的。”

“嚯,不错呀。”我说。我为陈队高兴。在我从警的路上多亏陈队,我一直视他为恩师。我曾经取的每一份笔录,做的每一份才料,他都要亲自过目。有时候,用笔给我圈得面目全非,要我从新来过。

我提起公文包准备下车,文毅拽住我,“兄弟,求你一件事。”他忸忸怩怩,像一个女人。

“文哥,有事你尽管说,甭客气。”我有些着急。

“这不,陈队走了,刑警大队长的位置不就空出来了。我听说陈队走后,全局要投票选举大队长。我想求你,到时候把派出所的干警带上来,帮我拉些票。”

“没问题,小事,小事。”我笑笑,随口答道。

文毅心满意足的走了。

我走下车,突然觉得人和物都有些陌生。余波过来问我:“他是不是找你拉票?”

我迟疑了一下,说:“没有,随便聊聊。”

我想看看余波会说些什么。

“陈队要走了,队长的职位也空了,过些天投票,我们几个朋友都准备投你的票。”余波小声说。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对他的话我将信将疑,我不再是当初那个黄毛小子了。其实,我觉得我在派出所蛮好的。

在刑警队,李敏给我沏了一杯茶,和我开玩笑:

“好久不见,长白了。”

“李姐也是越长越诱人了。”我回答。

李敏用她的粉拳在我背上捶了一下,笑骂:

“小子,长出息了,敢调戏姐了。”

“不敢,不敢。”我躲开她的拳头。环顾四周,唯独不见教导员。

“教导员呢?”我问。

“上个月和她爱人双双调到重庆去了。”李敏羡慕的说。

19

 19

新兴矿业公司的杨经理给我打电话:“张所长,下午有空不?我们一起吃顿饭。”

我不冷不热的说:“没空,忙得很。”

新兴矿业公司在我辖区内有一座矿山,从开矿至今就没到派出所来打过一声招呼。有多少务工人员,有多少易燃易爆物品,存放地点在那里等等这些,从未在派出所作过登记。据说,杨经理和县领导关系不错,前任所长也就没深究。

昨天,我去了一趟矿山。他们的汽油和炸药明显不符合存放规定。我当即给他们下了一份《责令整改通知书》,并甩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告诉你们负责人,如果下次检查还这样,你们就停工。”

七月一日眨眼就快到了,我们准备在雅江举办婚礼。考虑到父母年纪大,身体不好,我对父亲说:“路程太远,你们就不用来了。”父亲一听就不高兴了:“这是什么话,儿子结婚,父母那有不在场的道理!人家嫁闺女,我们娶媳妇,这等大事岂能草率。”想想也是。

在欢快的鞭炮声中,我牵着齐月的手走上红地毯。

阳光明媚,白云悠悠,五彩缤纷的礼花铺天盖地的洒向我们。

我看见长辈席上,父亲拉着母亲使劲的鼓掌,从来没见二老这么高兴过,我感觉自己的双眼有些潮湿。

局里给我批了一个礼拜的假,我关掉手机,和齐月清清闲闲的呆了一周。

七天,像梦一样就过去了。

雨淅沥沥的从早上一直下到夜晚。

齐月帮我收拾回理塘的行囊,她忙得不亦乐乎的往我包里塞东西。有家的感觉真好!

在回派出所的路上,看见有一群人牵着一头巨大的藏獒往皮卡车上的铁笼里塞,藏獒埋着头。用前爪使劲地撑着地,不愿进笼子。四个人抓住它长长的鬃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装进笼子里。车发动了,藏獒在铁笼子里眼泪汪汪的望着它曾经纵横的草原和草原深处那顶它为之守候了无数个严冬的帐篷。而今天,它将远离开这一切,在陌生的都市里度过以后的岁月。

当它远离了雪山、草原,远离了狼群,它还是藏獒吗?

我为它的命运悲哀,为出卖它的主人悲哀。

皮卡车载着藏獒绝尘而去,剩下藏獒的主人,提着拴它的铁链,站在路边。藏族有个规矩,买了牲畜,要把拴牲畜的绳或链留下。他还是记住了这一点。不过他忘记了另一条祖训----再穷也不买狗。我开车从他面前经过,他招手想搭顺风车,我的车空着,但我不想载上他。

车行了一半路程,突然熄火了,怎么也打不燃。我蹲在路边,一筹莫展。来了一辆越野三菱,“吱”的一声在我旁边停下。新兴矿业公司的杨经理从车上跳下来。

“张所长,车抛锚了?”他问。

我点点头。

“快,给张所长检查一下。”他吩咐车上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利索的钻进车里,开了一下点火钥匙,然后揭开保险盒盖,拨弄了几下,说:“问题不大,保险烧了。我把大灯的保险换上。你到维修点从新装一个就可以了。”他把车发燃后离开。

杨经理对他的手下挥挥手,说:“我陪所长开车,你们在后面跟着。”他不由分说便坐到我的车上。上车后,他只字不提矿上的事,只是和我天上地下的闲聊。从他的言行中我发现,这是一个相当精明的人。到派出所时,我们已经相当熟悉了。我招呼他到派出所休息一会儿,刚沏上茶,格桑和吴越就跑来说,街上一家小卖部昨晚被盗,他们正在搞现场勘查。所里那台破相机又坏了。问我咋办?没等我开口,杨经理马上说:“我有相机。”他吩咐司机“你去车上把我的相机拿来,看看装没装胶卷。”

司机拿着相机递给我,我很尴尬。

“用完就还你。”我说。

“不用还,送给派出所。”杨经理摆摆手说。

“这怎么行呢。不行。”我很坚决的拒绝。

“那就借给你们。等你们有了相机再还给我。”

我还想说什么,格桑和吴越在一旁冲我挤眉弄眼,意思是让我收下。

派出所确实需要一台好的相机。每次给局里反映,都像断奶的孩子要奶一样困难。我把心一横,收下相机。杨经理趁机说:“下午,您有没有空?我想请您到我们矿上看一下。”

我不得不给那台索尼牌相机一点面子。心想,东西收下,规矩不能乱。

我想到那个卖狗的牧民,握着最后的铁链憨笑的样子。感到汗颜。

矿山上到底还是做了一些整改。汽油和炸药分开存放,而且远离了生活区,基本上让人满意。我回头对杨经理说:“你理解一下我们的工作,还得和我们签一份责任书。”

“应该,应该。”他很爽快的答应。

杨经理留我和格桑在矿山上吃晚饭,盛情难却。

晚餐很丰盛。鸡鸭鱼具全。

“喝点酒。”杨经理说。

我赶紧拒绝。

杨经理拉住我的手,说:“兄弟,我们第一次一起相见,俗话说,无酒不成席。给我个薄面,少喝一点。你看这荒郊野外的,也没啥好东西招待客人,几碟小菜,一杯薄酒,你别介意。能够认识你很荣幸,很早就想拜访一下你,但你一直都忙。看得出你是一位耿直朋友,我这人也耿直。你我兄弟难得聚到一起,就别见外了。待会儿我派司机送你们回家。”

他说话很委婉,而且以兄弟相称,让我再不好意思拒绝。

有人提来一瓶五粮液。我对酒没有研究,总觉得五粮液和二锅头一个味,估计是没喝过好酒的原因。杨经理给我介绍完在座的各位,然后举起酒杯说:“今天,我兄弟张所长和这位警官,”他指指格桑,“到我们矿上指导工作,深感荣幸。为表示感谢,我们大家一起敬他们二位一杯。”我举起杯,格桑小声对我说:“我不喝酒,待会要开车。”我说:“各位,这位兄弟不会喝酒,请多包涵。”杨经理也不劝,说:“好,那就喝可乐。”

席间,杨经理在给我敬了一杯酒后说:“兄弟,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帮你什么忙?”我提高警惕,开玩笑说,“我对开矿的事一窍不通。”

杨经理附和着笑了两声,说:“是这样,矿上的炸药快用完了,需要再购买一些,请你帮忙签个字。”

“买多少?”我问。

他伸出五个手指头:

“这个数。”

“五件?”

“不,五十件。”

“大哥,你吓我嗦,要那么多炸药,打日本鬼子啊?”

“兄弟,你得帮我这个忙。炸药消耗得快,我们三天两头办手续,跑运输,实在麻烦。”

“这个数目太大了,我做不了主。这样吧,一次最多签二十件。行不?”我坚持原则。

杨经理想了想说:“也行。”

一瓶酒很快就干了,杨经理吩咐再取一瓶。我忙制止,他拉住我,“兄弟,喝,没事!我们是地质局的下属企业,就用这么点酒招待客人,岂不是寒酸了点。好事成双,再来一瓶,打个总结。今天能和兄弟开怀畅饮,痛快,痛快。以后,有需要哥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他边说边给我斟满一杯酒。

听了他这句话,我在心里盘算,派出所换新办公桌的钱,估计有着落了。用公家的钱置公家的东西,总比让他把公家的钱变成尿撒掉好。

20

 20

刚处理完派出所的事务,办公室又通知,明天下午两点半,各科所队长到局里开会。我当时就火了,“他妈哪来那么多会,刚到派出所,又得上县。跑一趟得烧多少油,你们晓得不?局里划拨的那点经费早他妈用光了。我这个所长都快成叫花子了!”

“你给我发什么火,有种自己给局长说去!”办公室的女人气哼哼的挂了电话。

开完会,遇上李敏。

“下午有空不?”她问我。

“怎么,要请我吃饭吗?”我开玩笑。

“有空的话,开车送我到毛垭去泡个温泉。”

“好,愿意效劳。”我回答。

从温泉里出来的李敏,双颊绯红,白色的衬衣下面隐约可见淡蓝色的文胸,胸部高高隆起,让我有想抓一把的冲动。她发捎的水珠不停的向下滑落,打湿了一片衣襟。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没有,没有。”我发动车。

我边开车边问:“李姐,很久没见你儿子了。有四岁了吧?”

“刚好四岁,在娘家上幼儿园。”

“王哥呢?”王哥是李敏的爱人。

“死了。”她冷冰冰的回答。

我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们离婚了,那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他病的时候,我省吃简用,累死累活的照顾他,没有一句怨言。他病好了,挣到几个臭钱就开始变心了。”李敏伤心的说。

夕阳西下,毛垭草原安静而柔和。

我为自己的一句话让李敏心情郁闷而歉疚。

“把车开到草坝里坐一下好吗?闷得很。”她说。

我把车开到草原的深处停下。

晚霞如火。

李敏开始讲述她不幸的婚史,最后竟然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拿出纸巾递给她。她突然扑进我怀里,放声痛哭。

在我眼里,李敏一直是一个开朗的女人,一个完美的少妇。不曾想,她的心底深藏着这般的酸楚。我拥紧她,她身上诱人的香味和柔软的身体让我不能自持奇Qīsuū.сom书。有一种火一样的东西在体内燃烧,我亲吻着她炽热的唇。她用手指使劲地抠着我的背,我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

突然,我的肘碰到了汽车的喇叭。汽车尖叫了一声,我们都一怔。我连忙推开她。

“别哭了,李姐。”我拍着李敏肩膀,强装镇定地安慰她。

李敏擦擦眼角的泪水,将身子坐端正。

我的心跳得厉害,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上帝保佑,这会儿齐月千万别打电话来。

李敏咬着下嘴唇,扭头看着毛垭草原尽头那抹火红的晚霞,无语。我们在车里静静的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那片云彩散去,暮色弥漫,我才轻声地问:“走吗?李姐。”她点点头。车飞快地驶进了公安局住宿楼的院子。夜色凝重。李敏下车,艰难的笑笑,说:“谢谢。”

许多天后,我都一直害怕遇上李敏。终于有一天,在楼下遇见李她。我硬生生的叫了一声:“李姐。”她若无其事的和我开玩笑:“西装革履的,准备去相亲吗?”她又是从前那个李敏了,我如释重负。

齐月明天要来理塘,我赶紧给达杰、曾浩、仁真扎西打招呼,不准提以前的丑闻,不准揭老底,否则跟你们没完。三人赌咒发誓说,绝不会。

在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在车站接到齐月。下午,达杰做东,在老灶火锅为齐月接风。齐月、曾浩、仁真扎西和我都是警校的同学,所以也不拘束,达杰也不见外,气氛很活跃。但我得提防曾浩。去年,我在他未婚妻面前揭他老底,害得他被一顿暴搓。估计他会在今天报一箭之仇。他那点心眼,我了如指掌。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有意无意的提到伊然,那语气,好像我吃到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老子气得想跳起来给他两脚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话题岔开。

吃完饭大家散去,齐月刚才还阳光灿烂的脸一下阴云密布,我逗她,她也不笑。

“怎么了?”我问。

“你自己清楚。”

“我清楚啥?”

“伊然是谁?”

“都是以前的事,你别听曾浩胡说!那家伙,你还不了解?”

“既然我们结婚了,以前的事就该有个了结!”

“了结什么呀?什么都没有!我发誓。”

“我不信!”

“那你要我怎么办嘛?我的姑奶奶。”

“哼……”齐月咬着唇。马上就准备梨花带雨。

“你千万别哭,求求你。我告诉你实话。”我连忙说。心里想:曾浩啊曾浩,老子和你没完!

我原原本本的把我和伊然的关系全盘托出。齐月将信将疑,不在深究。

在后来的一次聚会上,我指着曾浩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禽兽。朋友,兄弟,锤子朋友兄弟。人家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你是专给朋友的两肋插刀。”

曾浩陪笑着道歉,说,他去给齐月解释。

“解释个球,我全招了。”我说。

以后每次和齐月吵架,她就说,你身边有个现成的女人,嫌我不好,你和她过嘛。事实证明,男人永远不要对女人讲你的过去。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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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的事,多得像羊圈里的跳蚤。什么东家小孩打了西家小孩;张家牛吃了李家麦苗;悍妇捉奸,被奸夫揍了一顿;两个闲人打台球,因为挣输赢而动了手。在加上上级领导巡视封地,作一些想当然的指示,弄得我像一只打晕的鸡。早上,副局长吩咐说,半道堵车了,让我疏通一下交通。刚到现场,办公室又通知,让我在所里恭候分管副县长检查工作。还让人活不?我骂。忙留下两名干警疏导交通,自己赶回派出所接驾。

副县长挺着大肚皮来了,还未进门就指着一滩烂掉的水泥地面说:“搞点水泥补上嘛。多难看呀。”我唯唯喏喏的答应。心里说,没有经费,用你脑袋补啊。副县长转了一圈,装着很懂的样子翻了一下卷宗,作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指示,便钻进丰田霸道里走了。望着他绝尘而去,我舒了一口气。

下午,乡上那个妖里妖气的女文书来通知我,要求我派干警和他们一起到一个超生户家罚款。我断然拒绝,理由是,派出所没有对超生户进行处罚的法律依据;上级公安机关又三令五申,不准参加非警务活动。警察又不是万金油,什么地方都可以抹。那个妖精般的文书临走时妩媚的瞟了我一眼,提着嗓门说:“张所长,你有点拽哦。”我没开腔。格桑在我背后小声嘀咕:“我看你才拽,你不但拽,还骚。”这小子窜到我面前,“张sir,这个女人好拿下得很。”

“你试过?”我笑着问他。

他摆摆手:“听人说的。”

“少瞎想,干你的正事。”我将手里的卷宗丢给他。

这个格桑,比我迟大半年入警,岁数不大,猴精猴精的。他抱着卷宗说:“张sir,你还是安排人去一趟吧。不然,他们又要告黑状,前任所长就被他们告了。”

我一想,觉得也是,得罪不起这些地头蛇。他们可以直接找县委书记、县长汇报,我只能给局长汇报告。到时候,歪曲事实的参我一本,我这个比芝麻还小的所长就得下课。再说,以后很多基层工作还需要人家协助。于是,我让格桑换上便服,混在乡上工作人员中间一同去,只许看,不许发言。

这些天,胡子长得特别快,昨天才刮的胡茬,今天早上照镜子,发现又黑了一圈。用手一摸,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干枯的草。男人是一口井,看井边的苔藓,就能了解他经历的岁月。

心里特别累,是那种说不出感觉的累。记忆差得要命,常常是刚用过的东西,转手就不知放哪里了。明明是想做一件事,可走下楼梯就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黑客帝国》里的莫斐斯说过一句话:“你是一个奴隶。每个人呱呱坠地后就生活在一个没有知觉的牢笼中----心灵的牢笼。”

真羡慕那种“轻解罗衫,独上兰舟,”的幽闲。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让人倦怠,好想到一个没有人烟的深谷里静一静。我想请几天假,局长说:“你别添乱,我手里就这么几十号人,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安排了,连副局长都扛着相机到案发现场去了。请一天假都不行。”

据说,局里要评选优秀民警。我向政工科打听名额分配情况,发现其他科室都有名额,唯独没有派出所的份。我给其他几个派出所的所长打电话,他们也愤愤不平。

我去了一趟局里,局长不在。我调头冲到政委办公室,也没敲门就闯了进去,政委正在和办公室的杨主任谈话,见我进来,问:“什么事?”

“评选优秀民警的事,有点不公平。”我说。

“怎么不公平了?”政委问。

“为什么局里的各科室都有名额,偏偏没有我们派出所?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的干警在乡下累死累活,有谁看见了。大奖小奖无所谓,关键是心里上的一种慰籍。做得好不好都一个样,长此以往,谁还有积极性。”我一口气说完。政委点点头,说:“有意见就直接提出来,这是对的。但我们不可能搞平均主义,谁成绩突出,就该把优秀给谁。你的意见我们局党委开会时会研究的。”我还想说两句,杨主任不停地给我挤眼睛。

从政委办公室出来,杨主任叫住我说:“兄弟,你太急躁了。你这样说话容易得罪领导,评个优秀、得个奖励,有什么稀罕的,得罪了领导,那你以后在单位上就难混了。其他派出所的所长都没来出这个风头,你又何必当宝器呢。”

杨主任是一偏好心,他也比我圆滑得多。去年,我在泸州四川警察学院培训时,到长江边喝茶,一个相面的先生对我说:“你眉心杂乱,一定性情暴躁,就像一个瓷碗,虽然坚硬,一但掉在地上就会成为碎片。”

评选优秀民警的名额分配方案还是没改变,我也没再去向局领导反映。

乡上那个文书,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这段时间,她好象对派出所特别感兴趣。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一来就扎在我办公室的电脑上打游戏,还张所长张所短的问个不休。昨天的晚饭,她都是在派出所蹭的,吃完饭我去村里办事,回来时,发现她还泡在网上打游戏,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的卧室就在办公室的里面,困得不行,想进去睡觉,又怕别人误会说闲话。害得我在接待室里陪格桑和吴越看了一夜韩剧。

格桑嬉皮笑脸的对我说:“张sir,她这几天,天天打听你的情况,好象对你特别感兴趣。反正嫂子也不在身边,她长得也不赖,你就凑合着用吧。”这家伙和仁真扎西一个德行。

我说:“你少给我信口雌黄,整出啥谣言,我找你算帐。”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让吴越在电路的插板上做了手脚,谎称电脑坏了。这些天她不再来派出所了,改着早晚给我发些类似问候的暧昧短信。

那天我回雅江,到家准备洗澡,刚把衣服脱光,她的短信就跟来了。齐月在客厅里拿着手机喊:“老公,你的短消息。”我以为是派出所的人给我说事,对齐月说:“你帮我看一下。”齐越一看火冒三丈,“咣”一脚就把卫生间的门踹开了。吓得我条件反射的一把抓起毛巾挡在胸前。齐月脸都青了,冲进来揪住我问:“你什么意思?”我莫明奇妙的拿过手机一看----

不知为什么,昨夜我梦见你了……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是因为想你才寂寞。……每天,我都在为你祝福,祝周末愉快!

我听见齐月在外面“咣,咣,咣”的摔东西,赶紧裹着毛巾跑出去解释。满地都是盆盆罐罐,齐月边摔东西边骂:“刚结婚你就这样,真不是东西!表面上老实巴交的,结果一肚子坏水。我是瞎眼了。”我围着她转来转去的解释,只差没下跪了。好不容易收场,那短信又来了,问我咋不回信息?我正在火头上,抓起手机给她回道----祝你祖宗十八代都周末愉快!

装了一天孙子,才勉强把这件事搁平。晚上,齐月手指头都没让我碰一下,说没兴趣,翻身抱着枕头上的洋娃娃睡了,我听见半夜她还在梦里抽泣。

本来说好,周六下午和达杰、曾浩、仁真扎西聚一下。但终因他们有事,而未能如愿。

这些天,总是下雨,没完没了。

陈队要走的风声越来越紧,盯刑警队长位置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比如,文毅,全局人民都晓得他想当刑警队长。还有法制科长蔡畅。蔡畅也来找我拉票,完了还要求我保密。对所有来拉票的人我都一一许诺。

距离理塘“八一”赛马节开幕还有两天,毛垭草原在一夜之间就扎下一千多顶帐篷,延绵数里,蔚为壮观。曾浩的大喜之日就选在开幕式那天,其实,他们早就同居了,但他还是决定花血本操办一回。

曾浩结婚那天,来了很多人。我早早就过去了,忙上忙下。直到中午,都没看见达杰和仁真扎西的影子。打电话,说无法接通。新郎几次来问我:“他们呢?”我推说,有点事,快来了。直到夜幕降临,人已散去时,他们俩才赶到。见到我说:“局长的朋友来了,想吃烤全羊。他安排我们到乡下买山羊。所以来迟了,对不起。”我有些不高兴,“给我说什么对不起,我又不是新郎。”他们去找曾浩,曾浩有些醉了,讥讽说:“哟,贵客来了。简直令蓬壁生辉呀。来也不说一声,我好沐浴更衣,到十里之外恭迎二位。”我看见,新娘在使劲拧着新郎的腰。“你拧我干啥?我说的是实话。”曾浩拨开新娘的手,新娘便不作声了。

大家喝了一夜闷酒。

新郎醉了,大笑着说:

“你们都回去,我要洞房了。”

四人不欢而散。

我听见身后,曾浩将酒桌掀翻在地的声音。

人家都说,朋友是一壶酒,越久越醇。但我觉得,再醇的酒,也有挥发的时候。

九月二十二号,曾浩搬新家,他通知我,但没告诉达杰和仁真扎西。我说叫上他们吧,他说算了,他们忙。

国庆节那天,我特意从乡下赶上来,想把大家聚到一起,像从前一样,开开心心的做朋友。

我在香雪海火锅店订了一个包间。给他们三个打电话,达杰说,他有急事来不了;曾浩说,要陪老婆去她舅舅家;仁真扎西的电话无法接通。

望着锅里红红的汤,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滚你妈的蛋!”

服务员递上菜单,“先生,请点菜。”

“随便上。”我说。小妹妹为难的搓着手。

我抓起笔,胡乱勾了几个菜。

“来两罐百威。”我丢下笔说。

小妹妹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汤在锅里翻滚,像我十四岁那年家乡发生的那一场洪灾。突然想起,听说,有的火锅店把客人吃过的汤,过滤后拿给下一桌客人吃。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隔壁有人马尿塞多了,说着酒话,说什么永远是朋友,永远做好兄弟。“扯蛋!”我喝了一口啤酒骂道。

派出所的李东打来电话说,泽翁家的狗把尼玛家小儿子的脚咬伤了,双方闹到派出所。问我,咋办?

“你干啥呢?难道要你在派出所守大门吗?”我重重的挂掉电话,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啤酒。

齐月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吃炒饭。我不敢给她说我在喝酒。她不喜欢我像个酒鬼的样子,尽管,我不打算喝醉。

齐月说,有一个高中同学回来了,她去看一下。我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她说是男同学。我有些上火,这个年代的同学关系,就像《红楼梦》里的表哥表妹一样暧昧。我只说了三个字“不准去!”然后挂了电话。现在的女人,恋爱时对她好点,结婚后这方面就得管严点。就像小平同志说的:“主权问题是不能讨论的!”

从火锅店里出来,想去看一下曲宁的母亲。买了些蜂蜜和营养品。我把车开到她家门口,却不敢下车。我怕她老人家看见我之后,想起她儿子会痛苦。也许,她已经把我忘记了,但我不能揭开她心底的伤疤。我在车里坐了很久,呆呆的望着楼上的灯光,直到它熄灭。

22

 22

杨经理约我晚上去康南酒吧,我准时赴约。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学着放松自己;学着忘记过去的伙伴;学着结识新的朋友。

那夜,我像一条醉虾。

人生是一条河流,可以把一个石块冲得很圆滑、很干净,也可能会被一堆烂泥搅得污浊不堪。

父亲打来电话,问我最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我醉得像一滩稀泥,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他老人家听我说话带着鼻音语无伦次,就猜到我喝醉了,大声教训我:“你要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我说:“党和人民又不缺我一个。”父亲在电话那头暴跳如雷,恨不得从电话里伸进手来煽我两耳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对我发火了,我吓得酒醒了一半,一声不语的任他教训。

早晨,赶紧打电话过去认错。父亲余怒未消,直到我说,明年让他抱个大胖小子的孙子时,他才转怒为喜,要我把脾气改改,对齐月好点。齐月这丫头片子,挺会讨我父母喜欢,我们结婚的前些天,我向父母请示,父亲顿都没打就说:“行。虽然没见过面,但听她在电话里摆龙门阵,这女娃子不错。”

父母一天天老去,该让他们抱抱孙子,享享天伦之乐了。为人父母就这么累,孩子小的时候,总担心他学习不好;考上大学后又操心他找不到好工作;工作落实了又焦心他娶不到好媳妇,等这一切都有着落了;又觉得再添一个孙子才算完美,于是,老巴巴的两口子,又跟着小孙子的屁股后面转,像俩个老奴仆,还乐此不疲。做父母真苦!

我想好了,等我的孩子满十八岁,就不管他了。我六十岁就去养老院,打打麻将,晒晒太阳。身体好就四处走走,到年轻时想去而没去成的地方。如果有幸活到七十岁,就申请安乐死,那时候,我们国家应该有安乐死的相关法规了。两腿一蹬,眼不见心不烦。

派出所东边的一家饭馆开张,老板邀请我参加开张庆典,他缠我了三天,我终于被他的虔诚打动,答应在午时三刻准时赴宴。我赶到时,餐馆里已宾朋满座,乌烟瘴气。全乡的头面人物一个都不缺,肥头大耳的乡长正举着酒杯在致贺词,说餐馆的开张,将促进全乡经济的发展,是对全乡经济建设的贡献。说得好象这是一家外资企业。有人一把将我拽进去,说所长来迟了。乡长赶紧说,罚酒。乡长的狗腿子赶忙给我斟满酒。我像《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双手抱拳说:“失敬,失敬。”

酒是要喝的,但不能被别人罚着喝。我冲老板一招手说:“马老板,来,把这杯酒干了,我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马老板卑躬屈膝的捧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我才端起酒杯对乡长说:“乡长,这杯酒敬你。感谢你长期以来对派出所工作的鼎力支持。”心里说,撑死你龟儿子。这家伙最烦!乡里给村民发退耕还林的补贴粮他都要叫上派出所。前任所长就是因为不听他使唤,而被他暗地里告下课的。我必须和他处好关系,但又不能被他捏在手掌心里。最好的办法就是常和他一起吃吃喝喝,让他的一些把柄落在我手里,如果哪天撕破脸皮,我也有本上奏。

大家推杯换盏,酒性正酣,吴越打来电话说:“乡上的民政助理和专武干事喝醉酒在外面打起来了。”简直是天赐良机!我悄悄走出餐厅,不慌不忙的吩咐:“先用摄相机把打架的场面摄下来。然后让全所的干警一起出动,开着警车,将警灯警笛全部打开,把打架的两人带回派出所,我随后就到。”吴越和格桑是我的两员勇将,两人二十出头,涉世不深,但脑袋够用,有些事不需要我点穿他们就能心领神会。

人家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话一点都不假,终于让我逮着机会收拾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乡长了。

挂完电话,我若无其事的回到座位上,乡长抱着我的头,喷着酒气给我分析全乡形势。要我紧跟他的步伐。言外之意就是,他说一我就不能说二。我不停的点头,心想,你就等着出丑吧。

我举起酒杯正准备和乡长共饮,外面突然警笛声大作。乡长问我,怎么了。我装着一无所知的摇头。一会儿李东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乡上的两名干部在街上打架,现在被带到派出所了。”

乡长的脸色当时就变了,放下酒杯说:“走,快去看看。”

打架的两人鼻青脸肿的坐在派出所里,乡长气得破口大骂:“流氓!地痞!”我给吴越使眼色,他赶紧把摄相机打开让乡长看,两人像两只公鸡,正扑腾着大打出手。乡长气得发抖。我站出来说:“没事了,都是内部人,让乡长把人领回去教育一下就行了。”格桑说:“张所,我们已经报到县局了。”我立马装着生气的训道:“你们怎么搞的,为什么不向我汇报就直接往上报?”格桑小声说:“你和乡长在喝酒,我们怕扫你们的兴。所以就自作主张了。”我感觉到乡长有些紧张,果真报上去,对他的政绩多少有些影响。他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转身出门,我跟出去。

他小声问我:“张所,咋办?”

我说:“你别着急,我想办法把案子消了。但程序还是要走,呆会儿给他们取完笔录,你就先把人领回去,我们暂不做处理。”

乡长很感激的说:“好,好,就按你说的办。”

临走,我当着乡长的面就像骂儿一样,把那两名干部着着实实教训了一通。然后,让乡长把他们领回去。乡长边走边骂:“两个龟儿子,尽给老子丢脸。”

这一招带来的积极意义是相当大的,乡长在我面前没有从前那么大的架子了,不管在那里遇见都十分热情。乡上开会,他也是亲自给我打电话,再也不是像从前那样只派个文书来叫我。这件事还在老百姓里面传开了,说这个所长是六亲不认的,连乡上的人都敢收拾,最好别招惹他。派出所的地位明显提高了,所里的几个年轻人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队明天去上任,局里设宴为他饯行,部分科所队长坐陪。所有的人都忙着给他敬酒。文毅特别兴奋,像过年一样打扮一新,上蹿下跳的张罗着。他一定认为,陈队走了,wωw奇Qìsuu書com网刑警队长的位置就非他莫属了。

他拉着陈队的手,眼泪汪汪的说:“我们真舍不得你走,刑警队的大梁,只有你才挑的起。”我估计,他是喝多了,觉得自己在做梦,他说这句话的目的是为了证实一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我喝着酒,看形形色色的人们忘情的表演。文毅走过来,对我说:

“陈队待你不薄,去给他敬杯酒。”

“我和陈队的感情不在一杯酒中。”我坐在椅子上没动。

文毅不高兴的走了,转眼又换上一幅笑脸,向别人敬酒。

我突然开始讨厌他,心想,要是让你这号人当上队长,刑警队还不得成一锅粥。突然想起余波的话,我借着酒兴,在卫生间里,给全局所有自认为关系不错的人打了一个电话,希望选大队长时投我一票。

“张远之这小伙子,特别能干,能文能武,是个人才!你们有的人,工作一辈子的成绩,还不如张远之工作一年取得的成就……”这是局长在全局大会上对我作的评价。我想,我有竞选大队长的资格。

从卫生间出来,我兴致勃勃地端起酒杯,给在座的每人敬了一杯酒。其实,我将酒含在嘴里,趁人不备时吐掉。阅历让人丰富和成熟,也让人世故和圆滑,岁月的河流已冲去我身上的土气。当我在街头翘着二郎腿,心安理得的让一位老太婆给我擦皮鞋时,我已淡忘了故乡灰褐色的土地。

蔡畅也过来敬酒,和我称兄道弟。

我放下酒杯后,弹去洒在罗蒙西服上的酒珠,面对所有人微笑。

伊然结婚,全局的人都收到了请柬,唯独没有我的。是兰心帮她发的,问我,去不去?

“不去,就没见过心胸这么狭窄的人。”我说。

“是啊,她这点没做对。”兰心附和着说。

但我在心里还是感激伊然,在我第一次下乡时送我礼物,让远在异乡的我感受到被人关怀的温暖。

陈春艳和杨主任吵架了,据说她不服从杨主任安排的工作,他们以前就因为评选优秀的事闹过不愉快,这次矛盾终于被激化了,圆滑的杨主任也没能逃过这一劫。陈春艳从办公室闹到院坝里,全然不顾警察形象。越是有人劝她,她越起劲。直到局长铁青着脸,挥舞着拳头如雄狮般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她才夹着尾巴不作声了。

我估计,我和伊然的好事就是被陈春艳这个长舌妇破坏的,要不然伊然怎么会晓得我和晓雨的事情。

我暗自想,杨春艳要是和文毅那小人结合,整个公安局就热闹了。

开车路过伊然结婚的地方,人声鼎沸,挺热闹。文毅从里面出来,两腮通红,看来有些醉了。见我的车过来,忙招手拦住。他上车,混身的酒味。

“伊然结婚,你怎么没来?”他问。

我笑笑。他突然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我问:

“听说,你对刑警队长的位置也感兴趣?”

我冷笑了一声:

“文哥,你一定喝高了。”

“不,如果兄弟有此打算,当哥的一定不和你争。”他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

我想起,那晚在卫生间里给别人打过的电话,觉得好笑。

“说实话,我喜欢在派出所呆着。”

“兄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道你不明白?”

“高处不胜寒。”我不想和他扯蛋,伸手把汽车音乐开大。姜育恒的《再回首》让人思绪万千。

再回首

背影已远走

再回首

泪眼朦胧

留下你的祝福

寒夜温暖我

不管明天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

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再回首

恍然如梦

再回首

我心依旧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

文毅没趣的下了车。车穿过黄昏,驶入毛垭草原浓浓的夜幕中。车窗外的星星,调皮的眨着眼睛,我努力的寻找着自己---那个大渡河畔农民的儿子。我有些迷茫,小时候,父亲说,如果,迷失了方向,就找北斗星。我使劲找着北斗星的位置,原来它一直在我身后。

不知道是谁,在我的车上丢了一条玉溪香烟。这段时间总有人请我吃饭,总有人给我送烟酒,已经记不得有谁送过我什么了。我曾拒绝,我曾逃避,我曾因为自己的单纯碰了一鼻子的灰。在某一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我要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学会遨游,只要不被呛死就是一种成就。

派出所现在用的摄相机,就是我用别人送我的一条中华香烟换来的。我给局里反映了几次,都没着落。那次过中秋节,月圆之夜,我找到分管警务保障的副局长,以到他家里祝他中秋快乐的名义,把薄礼献上。并委婉的提出派出所需要配台摄象机的几大理由。没过几天,办公室就让我来领东西。

兰心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我说,我开车在毛垭草原发神。她小声说,她在给伊然当伴娘。伊然喝醉了,说我无情无意,她结婚我都不来。“你是不是过来一下?”她问我。

我说:“你真是个猪头,这个时候我来干什么?你脑瓜里装的是水啊?!”

兰心被我呛得半天没话说。

脑袋有些昏沉,我闭上眼睛靠在坐椅上。办公室的杨主任曾在背地里说,张远之是一个有想法的人。我问自己,这些年你想了些什么?你做了些什么?

郁闷的男人,在夜晚是脆弱的,也是最容易犯错误的。这时候,特别希望有一位异性陪在身边。想给李敏打个电话,她也是一个孤寂的女人。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趴在方向盘上笑了,骂自己:“混球。”开始想念我的齐月。

我点燃一支玉溪香烟,给齐月打电话,她还在为前几天,我禁止她去看望她的同学而耿耿于怀。说,那是她中学时最好的朋友,我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你干脆嫁给他嘛!这样可以天天在一起。”我几乎是不加思索就说出了这句话。

她骂了一句:“畜牲。”便挂了电话。我为我的鲁莽后悔,赶紧打电话道歉。她得理不饶人,又哭又闹的和我理论。诓也诓不好,劝也劝不到。没办法,我把电话放在一边,数窗外的星星,过了很久,估计她情绪稳定了,才拿起电话安慰她。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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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全局开干警大会,选举刑警大队长。办公室通知,各科所队除值班人员,其他人员一律参加会议。早上,我带上心腹格桑和吴越,准备回局里。当车驶出派出所大门时,突然不想去了。我给局里所有和我关系不错的人挨个通了电话,希望他们投我一票,所有的人都满口允诺。然后,我给办公室打电话说,我来不了,车在半道抛锚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挂上电话,格桑问我,去哪?“去钓鱼。”我说。俩人愕然的看着我。我满有把握的挥挥手,说:”走吧。”

钓鱼的乐趣不在鱼上钩的瞬间,而在等待的过程。就像我等待选举的结果一样,这比脱光衣服跳进水里摸鱼,要惬意的多。

当我细细品味鲜美的鱼汤时,接到余波的电话,刑警大队长的人选已确定,我差五票,蔡畅的票也不够,文毅的票差的更多。这一点让我很欣慰,在失落中有点幸灾落祸的高兴。我暗自想,我得回一趟局里里,看看文毅落魄的样子。

有些日子总让你心烦,有些人你看着就不顺眼。

我开车回局里,一辆黑色牌照的越野车停在半道上,从车上下来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操着普通话招呼我,我问什么事?他指着车里的两男一女说:“这几位是日本来的客人,我们的车坏了,你赶紧找个修理工来看看。”

“这荒郊野外的,我上那去找修理工。”我说。

“你是警察,总得给我们想个办法。这几位可是日本客人!”他说。

听他那口气,让我想起电影里跟在山本小队长后面的那个汉奸。他就差在这句话前面加上“皇军说了”。我向来对日本人没有好感,尽管有的书上说,大多数日本人是好的。我就没有搞明白,当年践踏我国土,杀害我数十万同胞的日本人,他们应该算多数还是少数。不过,出于职业道德,我还是礼貌的问:“车出什么毛病了?”

“无法启动,不来油。”眼镜回答。

这段时间,派出所的那辆破越野车让我积累了不少排查故障的经验。我检查了一下,估计是油泵线路出了问题。钻到车下一看,果然有一根油泵电源线在靠近油箱的地方断了。我让李东取来尖嘴钳和防水胶布,正准备再钻下去接线头。从车上下来一个日本人,他上嘴唇上的那缵毛,似曾相识,让我看着很不顺眼。他叽哩呱啦的对我说了一大堆鸟语,我一句也没听懂。戴眼镜的年轻人凑过来翻译:“他说,你好好修,他给你好处。”日本人似乎听懂了,从兜里掏出五十元人民币,在我面前晃了晃,“哟西,哟西。你的好好干,钱的给你。”

气得我差点被一口口水噎死。

“干你倭寇的先人板板!老子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不是日本劳工!”我从来没有这样义正词严过。

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小声对我说:“注意形象,人家是日本客人。”

我用最大限度的鄙视眼神瞪了他一眼,劈头盖脸对他一顿臭骂:“还有你,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瞧瞧你那个长象,看看你的发型,整整一副汉奸嘴脸。”

几个人愣在那里,像泥菩萨的一样看着我。我钻进车里,发动车,扬长而去。格桑还不解恨,扬言要把那个日本妞送到喜玛拉雅山慰问边防军战士。

我调整了一下心情,驾着车回到局里。

看见文毅有些沮丧的样子,我老远就给他打招呼:“文哥,没休息好吗,怎么没精神呢?”他僵硬的笑笑。转念我又在心里骂自己,张远之呀张远之,你咋就像个市井妇人呢?突然开始黯然伤神,其实,我和文毅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我比他高尚吗?我不也一样拉票想当队长,最终没得逞吗?有一句话说,乌鸦笑猪黑。我就是那只最黑的乌鸦,当我得意忘形的嘲笑别人时,别人也在嘲笑我。

这次,局里的变动很大。国保大队的教导员周川到刑警队当了队长;办公室的杨主任到治安大队当队长;余波到治安大队当副队长;达杰当上了办公室主任。派出所没有变动。我想,达杰当上办公室主任,对我而言还是有好处的,我可以到办公室为派出所揩点油。听说办公室进了一批笔记本电脑,我马上找到达杰,让他给派出所配一台,如果不方便就说是暂借。当然,这肯定是黄鼠狼借鸡。达杰想都没想就说不行,如果借给我了,其他派出所也要纷纷效仿。我悻悻离开,心里骂,锤子朋友。

齐月下午六点就出去和朋友聚会,到晚上十一点钟都没有来电话,我打了三次电话她才接,夹杂着波涛汹涌的音乐声说,正在兴头上,还要耍一会儿。有几个人在嘶声哑气的喊她快点,把电话挂了喝酒。我气不打一处来,阴阴的问:“谁发情了?!”齐月火了,“你怎么这样说话!”那一根火绳终于被点燃了。我抬高声调:“我就这样说话,你才发现呀?”“神经病!”她骂了一句便挂了电话。

胸口像堵了一坨油一样难受。我躺在床上拨弄手机,翻到叶子的电话,不由自主地拨过去。“嘟,嘟”响了两声便接通了。说了没有三句话,她就说她现在有事,呆会儿打给我。我等到十二点钟也不见动静。齐月的电话倒是一个接一个的打过来。她大概没有想通,要找我理论。我就是不接,最后她气势汹汹的发来短信,问我,不接电话是什么意思?我干脆关掉手机。不到十分钟,又后悔了,又把手机打开。最终还是接了她的电话。还没等我开口,她便哇哇的哭了。我一时竟不知道该咋办。她边哭边数落我的不是,质问我,当初是怎么承诺的?说我变了,没有当初那样对她好了;说当初就不应该轻易答应我,轻易得到的东西,就不会被人珍惜。说到伤心处还大呼:“妈呀,我当初咋不听您的话呀。”这句话,让我一直对丈母娘耿耿于怀。

长达一个多钟头的揭批、控诉,声讨,让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言而无信、十恶不赦的卑鄙小人。猛然想起她的好。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她出现在我门口,发梢还滚着水珠。感动得我一把搂住她,泪水夺眶而出。就因为我告诉她我病了,一个人在输液体。

还有一次,她来看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坐了一天的货车,晚上十二点才赶到理塘,衣衫单薄的她,冷得发抖。

一幕幕,历历在目。

接下来,我承认了一切有根据和没有根据的错误,进行了没有原则的检讨,齐月才勉强消气。

合上电话,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对劲,我有那么坏吗?我为什么要承认她强加给我的罪名。

辖区内发生了一起治安案件,包工头打伤了一位民工。对这种恶霸包工头我深恶痛绝,边开车边听李东介绍案情:有一个民工刚到工地上,就发现,工作环境和待遇不像包工头招工时介绍的那样。于是,他决定离开,有他带头,其他打工的也打算不干了。包工头盛怒之下,杀鸡给猴看,动手打伤了那个民工。

我赶到时,几个打工仔正围着那个挨打的民工,坐在工地上的大帐篷里。我走进去,人群闪开,那个挨打的民工赶紧站起来。他蓬着头发,憔悴的脸上长满了胡茬,黑色的中山服因为长期受紫外线照射,已有些泛红。他站在发白的军用帐篷里,像一张老照片。看见我他惊讶的叫了一声:“张远之。”我也很诧异,仔细看时,发现竟是我儿时的玩伴。“狗弟!”我惊呼。这是他的小名。他的眼神在几秒钟的欣喜之后变成了自卑。

“伤重不重?”我急切地问。

“不重,挨了几拳几脚头,头上起了个包。太欺负人了。”

“放心,我们会处理的。”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当时还有哪些人在场?”

民工们低下头,不敢言语。

“是谁报的案?”我回头问李东。

“是个匿名电话,当时只说,让我们快来,包工头打人了。”

“包工头呢?”

“格桑和吴越在给他录口供。”

我招呼大家坐下,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壮胆,他们终于鼓起勇气为狗弟作证,告诉我狗弟挨打的过程。

格桑进来问我,怎么处理这件事?

“把包工头拘留十天。”我斩钉截铁的说。

“家乡好吗?”我问狗弟。

我们已很多年没在一起了,小学毕业后他就辍学了,我的父母勒紧裤腰带,把我送进了城里的中学。

“这些年日子好过些了,没有以前穷了。我们上小学那会儿,家里连斤白面都买不起。”他抠着衣襟说。

狗弟提起小时候,倒让我想起一事来。八六年,狗弟抢了我一个白面馒头。那时候,我们离家远的学生都自带午饭,在学校里吃。爸爸在机关上班的一位朋友,给了爸爸二十斤细粮的粮票。那天中午,我刚把馒头陶出来,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狗弟就像猎狗一样扑上来,把馒头叼走了。我追上去,他赶紧在馒头上“呸,呸”吐了两口口水。我嚎啕大哭,说要告诉老师。他转过身来,用手卡住我的脖子,警告我,再嚷嚷就修理我。很多年以后,每当饥饿的时候,还时常让我想起那块馒头。

今天,狗弟拘谨的坐在我面前,是那么的不对等,那么的不相称。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这件事。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我今天做警察,其中是否也有他的“功劳”。

我和狗弟一直谈到深夜,其他民工陆续散去。

“你休息吧。”我说。

“好,你也该回去了。”他点头起身。

“你住哪里?”我问。

他抬手指着门外不远的一个小帐篷:

“就那里。”

我看着狗弟向他住的帐篷走去,月光照在那顶矮小的帐篷上,发出冷冷的光,像一座古冢。我打了一个寒颤,他在快到帐篷门口时,回头冲我挥挥手说:“你回去吧。”

包工头的朋友提着一条云烟来找我求情,被我当场拒绝。文毅也打来电话说,包工头是他爱人的表弟。我打着哈哈说:“哎呀,文哥,你咋不早说呢,现在恐怕不好办了,处罚决定都已经下了。”虽然语气很软,但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文毅无奈的说,那只好这样了。

没过多久,传来消息说,包工头那方把我告了,说我徇私枉法,执法不公。说那个民工是我老家的亲戚。紧接着,又是上面来人,又是调查。吴越说,肯定是文毅在捣鬼。我心里也这样想,但嘴上告诫吴越,别乱讲话。格桑给我出主意:“张所,调查组的人来了,还是请他们吃顿饭吧,这样好说话。”

“不请,我又不是包工头,没钱。”我心说,老子拿那钱喂狗都不请他们吃饭。反正,这次我占绝对的理。猪都知道这是诬告,还用得着浪费财力物力来调查。

调查结果很公正---派出所做出的处罚决定是合法的。调查组的组长是检察院的一个老头子,他临走时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以后要注意工作方式方法,这样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我点头,在心里想了一万种当时的工作方法,但最终,我还得对那个包工头进行处罚,这一点无论怎么做都不尽人意。

在理塘街上看见局长,他拉长着脸把我的车拦下,那张黑脸拧得出水来,不知道是谁又招惹他了。

“你上县来干啥?”

“买菜。”我回答。

他劈头就骂:

“买菜需要你所长大人亲自来呀?把车开那么快,你是在开赛车还是在开飞机?”

我边呀呀哦哦地答应,边慢慢启动车。心想,鬼老头,更年期综合症,懒得跟你计较。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胃疼的厉害。齐月被单位派去搞接待,晚上十二点三十分还没结束。我气急败坏的打翻了电炉上的水壶,开水淌了一地,脚背被烫红了一大片。墙上挂着我和齐月的结婚照,齐月正冲我笑,“笑你妈卖逼!”我大声骂。关掉手机,跑到不远处的药店买了半粒安眠药,和止痛药一起服下,酣然入睡。

第二天,胃依然钻心的疼。下午到医院输上液体后才打开手机。齐月打电话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了,电话老打不通?”

“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

“你别生气,是这样,吃完饭领导又要去唱歌,局里的人都没走,我也不好先溜。”她解释。

“别说了!”我打断她的话“如果,吃完饭领导要洗澡,你是不是还要与他共浴?!”我咆哮。

“你杂种!”齐月摔了电话。我第一次听见漂亮女人骂粗话。

一个和我十分熟悉的漂亮护士笑着问我:“和老婆吵架了?”

“不是,遇到一个憨包。”我说。“下午有空吗?”我问她。

“干吗?”

“请你吃饭。”

她想了一下,问:“吃啥子嘛?”

“火锅。”

“你的胃都快烂了,还吃火锅。”

“那吃老鸭汤?”

“你怎么突然想起请我吃饭?”

“需要理由吗?又不是第一次一起吃饭。”

“你不会是想泡我吧?”她一脸坏笑。

“暂时还没有这个计划。下午我等你。”我说。

她点头。

午夜十二点,我在镜子前擦去女护士留在我腮帮上的唇印。镜子里面有个油头粉面、穿着报喜鸟西服的家伙,容光焕发。那是我吗?

当我淹没在女护士烈焰般的红唇中时,我发现,生活原来如此美妙。仁真扎西说:“上帝给了你一片森林,你却为了一棵树,放弃了这片森林。”齐月啊齐月,你不是常说,我把你握得太紧,让你有窒息的感觉吗。我咬紧牙关,握住你的时候,我也是那么紧张。现在,我松开了手,松开手的感觉真好!

我曾在枕头上,拾起你掉落的发丝,将它精心保存;我曾为等你远行时报平安的电话,而彻夜未眠;我曾为你的一声叹息,而不远千里奔向你;我曾为你回眸一笑的温柔,而发誓对你忠贞不愈。

现在,这一切越来越像一个梦境。

今夜,我如梦初醒。

你错了吗?没有。

我错了吗?也没有。

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扭筋作怪的怨妇。

女护士搂着我的腰说:“我喜欢你已很久,你离婚吧,我嫁给你。”我微笑着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说:“不行!我爱齐月。

关云长在曹营数载,享尽荣华富贵,最后悬印于厅堂,打马扬鞭而去,被奉为忠义之神。如果这样,今夜,我算不算是一种忠贞?

也有些爱情是可以忠贞不愈的,比如梁祝。我曾经纯洁的认为,如果有一天,为了爱情,有人愿和我一起化着翩翩飞舞的蝴蝶。

二十一世纪的婚姻脆弱的像一张纸。每天都有人在背叛着自己口口声声说爱的人,每天都有人在寻找着挑战道德底线的借口。

曾浩昨天离婚了。没有任何前兆,上周,我还看见他和他老婆挽着手逛街。昨天,他在办完离婚手续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两口子感情不和,散了。我本想安慰他几句,但他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我不知道该说安慰的话还是说恭喜的话了。

后来听单位上的“宣传部长”陈春艳说,曾浩晚上回家见老婆不在,就打电话问,在哪里?王素素说,在朋友家打麻将。恰好,曾浩的朋友约他去KTV唱歌。歌罢,曾浩出门接电话。由于饮酒过度,回来时走错了房间,推门进去时,看见一对男女正在包房里狂啃,仔细一看,气的差点吐血,女的竟然是他老婆王素素,男的是他老婆的科长。二人正在唇枪舌战的肉搏,居然没有发现曾浩进来。曾浩揪住王素素的头发,把黏在一起的两人撕开,抓起桌上的酒瓶准备动粗,王素素扑过来挡在她的科长前面,说:“别打他,他是无辜的,都是我的错!”曾浩仍不罢休。王素素急了,说:“你如果打他,我就和你离婚。”曾浩煽了王素素一个耳光,骂了一声婊子,就转身走了。第二天,俩人就上民政局离婚了。

人的感情世界里,到底需要什么?到底想得到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像动物一样交媾?还是对某种情感的渴求?是不是在吃完一份皮萨之后还想喝一口可乐,这就是人的共性?

如果曾浩没有发现那一幕,他们会像从前一样恩爱吗?

如果曾浩原谅了王素素,她会深感歉疚而死心踏地的爱曾浩吗?或者,认为曾浩软弱可欺而变本加厉?

我给齐月打电话,她说在家里上网。两分钟之后,我把电话打到家里的座机上,是丈母娘接的电话,说下午下班后,齐月就被几个同事约走了。

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但这次,我没有为齐月撒谎而暴跳如雷,我也没有必要暴跳如雷,我们都应给对方留些空间。爱情是一潭碧绿的水,如果你想过平静而幽闲的生活,那么,你只能做一片浮萍,静静的去享受它。千万别去搅动,否则,翻江倒海般向你涌来的将是水底腐败的尸体和恶臭的淤泥。

某些大型的建筑物在每隔一定的距离就留有一定的缝隙,那叫伸缩缝,是专门为防止热长冷缩的。感情就是一块十分敏感的材料,像温度计里的水银。所以,在灌装时,就得预留足够的空间。

我灭掉烟头,给女护士打电话,问她有没有空,出来陪我兜风。她说在家里,你来接我嘛。我开车穿过冷清的康巴街,昏暗的路灯下,一对幽灵般的男女在车灯前躲躲闪闪。他们是夫妻吗?也许,他们的另一半正在家中沏好了热茶等他回来。或者和我一样,像一只公飞蛾,在烛台的火焰前寻找着放单的雌性。

我曾问齐月,如果我死了,你能为我守多久的寡?她回答:“不知道,但我还年轻,肯定会再结婚。”她回答得很实在,也不违背现代的道德标准,但我多少有些心寒。现实这东西是不能被解剖的,当你把它剥得赤条条的时候,剩下的只是让人恶心的肠肠肚肚。

一会儿齐月打电话来,她已知道我打过电话到家里,解释说,她刚才和同事出去吃饭了,怕我不高兴所以就撒了个慌。我松开怀里的女护士,无所谓的说:“没事,没事。”齐月问我在干啥?

“在家听音乐。”我伸手把汽车音乐声开大。“好听不?”我问。心里有种被噎着的感觉。

“好听。”她说

我抬手理了理女护士美丽的秀发,说:“那就这样,我想听会儿音乐。”

挂掉电话,女护士很懂事的什么也不说,从新靠进我怀里。

这就是拥有空间的好处。

文毅出了点事。据说,昨天下午,他在一家饭店吃饭时将装手枪的皮包忘在了饭馆里。跑堂的火计把包交给了老板,老板打开一看,是枪!吓得立马交给了公安局。文毅赶回去寻找时,枪已经放在了局长的办公桌上。活该他倒霉,芝麻大个副教导员,还经常夹个公文包,一副官僚派头。他常把手枪放在他的公文包里,夹在腋下,一摇一晃的走路。我看他是《重案六组》看多了,跟里面那个组长学的。他要是当上了公安局长,估计要配一名双枪警卫员才过瘾。这次,他娃娃轻则挨个警告,重则要背上记过的处分了。管他是什么处分,只要教训他一下,我觉得还是挺畅快的。要不是他在暗地里和我争刑警队长的位置,岂能让周川坐上刑警队的头把交椅!周川是渔翁得利。

那天去刑警队,看见周川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调兵遣将,就让我心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有一段话说得好----嫉妒的发生与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成反比。人们嫉妒的不是远远超过自己的人,往往是身边略微比自己强的人。

文毅从刑警队出来,往日夹在他腋下的那只标志性公文包不见了,他把两手插在裤兜里,垂着头。听人说,倒霉的人脸呈瓦灰色。我仔细看,文毅的脸果然像一张瓦片。他从我面前经过时,我突然想起,早上朋友发给我的一条很好笑的幽默短信,忍不住想笑出声,连忙将手伸进裤兜里,使劲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我含着泪花、酸着脸,给文毅打了一声招呼。

24

 24

从年头忙到年尾,时间就像手掌里的沙,不知不觉就从指逢里漏得一干二净。一些生命枯萎了,永远不再醒来。一些生命努力着,为明年的复活积蓄能量。草木一春,人生一世,谁也无法左右。只有头顶的这片天空和脚下的这方大地,可以见证世间所有生灵的前世今生。

人真的有前世吗?我前世是什么?一头牛?一条蛇?一只狐狸?一匹狼?或者就是尼姑庵前的一棵小草,因为聆听了女尼朝朝晚晚朗诵的佛经,才在今生化为人形,和一个让自己心疼的女人纠缠不清。

昨天,我一句话没说对,齐月像疯了一样,破口大骂,说我说话从来不顾她的感受。我大怒,“老子和自家老婆说话,又不是外交部长发言,那来那么多深思熟虑!你是鸡蛋里挑骨头!|奇*_*书^_^网|觉得我不好,你换人就是了!”我把电话重重的砸在墙上。

齐月说,她前世一定欠我的,不然,怎么会天天和她吵架。我们似乎都不记得彼此的好了,总是有意无意的想起,对方如何伤害自己。最终又很难割舍,都不忍举起刀将这份情劈为两段。不然怎么会没完没了追着追着的吵,缠着缠着的闹。

我曾看见有两只狗儿互相撕咬,双方都鲜血淋淋的时候才肯罢休,然后相互依偎着舔舐对方的伤口,头碰着头无限怜悯的相依在一起。

高原的天空依旧那样蓝汪汪的,没有因为我的心情而改变。春天又回到了高原,坚强的小草没有被漫长的严冬削弱斗志,为了秋天的那一句诺言,它牵着格桑花的手,漫山遍野的生长。

你会记得路过高原时遇见的那朵达玛花吗?你会记得昨天的那一抹云彩吗?你会记得某一天遇到的某一个人吗?你会记得你曾经信誓旦旦的诺言吗?

齐月突然问我:“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牵我的手时说的那句话吗?”

我说:“记得。是我爱你。”

她冷笑。

有些东西需要永远记住,我们却忘记了。有些东西需要忘记,我们却牢牢记住了。

刑警队会餐,邀请我列席。李敏酒后对我说:“张远之,你一点都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毛躁了,现在给人的感觉好成熟。”“男人嘛总会一天比一天成熟。”我回答,微笑着冲她举杯,“希望你永远都那么漂亮。”我像一个绅士一样饮下那杯酒。

晚宴结束后,在轻歌慢摇的舞池里,我伏在李敏耳畔小声说:“你真好看。”她的面夹泛起红潮,像涉世未深的少女。

在曲终人散的KTV包房里,李敏没有拒绝我的非礼,我们紧紧拥抱,但她拒绝让我穿越最后的防线。她说这种感觉最好,超越了就会变质。

一些非理智东西是不能用道德来衡量的,遇到合适的时间、合适地点它就产生了。像潮汐,来得也快退得也快。

午夜,街上像死一般寂静,一些窗户的灯光熄灭了,一些窗户的灯光依旧亮着。我在床上越躺越清醒,索性穿衣起床。给自己斟上一杯红酒,然后点上一只香烟,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对香烟产生的兴趣。

那枚我用生命换来的勋章在床头柜上闪闪发光。从警这两三年,我收获了什么吗?好象什么也没有,常常有些莫名的空虚。我虚度了吗?好象也没有,那一摞荣誉证书就是一个见证。

那枚金灿灿的勋章是一个起点,还是一个终点?

我给李敏发短信,“睡了不?”

她没有回答。

州局要组织一批派出所所长到内地考察,这是一个美差,和公费旅游差不多。上面给我们局里一个名额。那天,我正好在办公室里修改李东写的简报,局长和政委在门口议论这事,我坐在办公室角落,背对着他们,他们看不见我。我侧耳细听,政委说:“我看还是让张远之去吧。”局长迟疑了一下说:“不行,这次考察要需半个月时间,张远之这小伙子不错,能做事,有许多事需要他做,另外挑一个闲点的人去。”我听罢,气得差点跳起来骂他娘。能做事的人就该永远做事?老子又不是骡子!做事,做事,做你妈个头!我将打印好的简报撕得粉碎。

格桑打来电话,说他们在处理一起斗殴的治安案件时,一方说,派出所处罚不公,几个人砸坏了办公室的桌椅。我让他们尽量解释,等我回来。当我赶到派出所时,门口已经挤满了喧嚣的人群,我看见李东满脸是血。“咋了?”我拨开众人问。见我来了,李东像见了爹妈的孩子,捂着头哭了,“我给他们解释,劝他们回家,他们居然打人。”

我怒火中烧,喝问:“是谁打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拍着胸脯说:“老娘打的,你们办事不公道。”我指着她的鼻子说:“我们办事不公道你可以向我们的上级反映,你打人就是违法!”

“老娘今天就违法了,你能把我咋的?”她抓住我的指头使劲咬了一口。痛得我在心里骂了好几声“母狗”。我一把推开她,缩回手,她向后倒去。“警察打人了。”有人喊道,人群开始骚动。一块砖头重重的砸在我的额头上,火星四溅,我晃了一下,稳住没让自己倒下。跌落的大檐帽踉踉跄跄的滚到人群的脚下,被杂乱的蹄子踏扁。一股热流顺着面颊淌下来,流进嘴里,咸咸的味道。我扒出枪,向天放了一枪,人群怔了一下。又有人叫喊:“警察向老百姓开枪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小伙子冲过来,准备抢我的枪。我对准他的大腿扣动了扳机,枪声响起,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向前跑了一步便载倒在地上,抱着腿像杀猪般嚎叫。我像一个杀红眼的歹徒,挥舞着枪向人群吼道:“今天,老子就算蹲班房,也要为警察出这口恶气,还有谁?放马过来!”人群哗的一下散开,像见了猫的耗子。人就他妈这么贱,你越忍让,他就越觉得你软弱可欺。剩下几个老头子,哀求我救救受伤的家伙。我看见他像狗一样卷曲在地上。

再没有人谩骂和动手了,像一场大火把一切化为灰烬那样静寂。

很快,中级人民检察院的调查人员来了,我被脱掉了警服,像囚犯一样被限制了自由,每天接受着各种讯问。

我怀念窗外辽阔的草原,怀念那每天从草原上流过的金色阳光和那些不经意间被我挥霍掉的蓝天、白云。

一只白色的猫,从远处的屋檐下掠过,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白色的弧形。月光使人伤怀,使人泪流满面。

有几位目击事件全过程的老大爷,向调查人员提供了客观的证词。案件移交给上级公安机关的纪委来处理,对我的处理结果很快出来了----降一级警衔;撤销所长职务;关七天警闭。

我不后悔,至少没有人再敢冲击我们派出所了,再任意殴打我的民警了。

又一轮夕阳从窗户射进来,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抹金色的余晖。面对黄昏,总让人想起一些旧事。想起警校,想起高升的陈队,想起永远年轻的曲宁……

曾浩、达杰、仁真扎西还有刑警队和派出所的兄弟都来了,围在警闭室的窗外诓我开心。没有看见文毅。我想,他此刻一定在不远处望着警闭室呲着牙开心的笑呢。

仁真扎西将手从窗户的栅栏里伸进来,拍着我肩膀说:“兄弟,好好改造,等你出狱了,哥几个给你接风。”

“去你的。”我推开他的手,装着没事似的谈笑。

有一声咳嗽,像是局长的声音,大家如同受惊的兔子,四散奔逃。

我回到小床前坐下,21吋的电视里,许文强在别人设计好的圈套里倒下,音乐响起,冯程程泪流满面。

文毅在窗外露出尖尖的脑袋,像刚从洞里钻出来的耗子,警惕的左顾右盼,然后冲我招手。我尽量掩饰自己的落魄,走到窗前。他小声问:“怎么样?兄弟”

“没什么,虎落平阳。”我话中带刺的说。

他似乎没听出其中的味道,慌慌张张的从腋下的衣服里掏出一个油渍渍的纸包塞进来,“快,趁热吃。我给你买了一只烤鸭,本想再弄点酒,但又怕万一被发现就惨了。”握着他塞进来的烤鸭,感觉手里热乎乎的,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四下瞅瞅,见没有什么状况,便冲我点点头,然后敏捷的溜走了,像地下工作者接头。

当夜幕笼罩的时候,我嚼着烤鸭问自己,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英雄?能人?其实,你什么也不是,一个俗人,一个匹夫。

2003年元旦晚宴上,我敲着桌子对局里许多人说,我最鄙视的人是文毅;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在办公室里对一位批评我的老同事叫嚣,如果我混到你这般年纪决不会还是一名普通片警;

2004年5月,我单枪匹马擒住一名劫匪,我藐视的对前来接应我的战友说,你们用不着来。

这些曾如玻璃窗上的雾气般模糊的记忆,现在变得如此清晰,清晰得让人触手可及。

我曾和曾浩开玩笑,说他是用下半身在思考。然而,我现在才发现,这些年,自己一直都在用脚指头想问题。我使劲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故乡有一个传说,一只狐狸修炼成了精,便四处撒野,一位路过的高僧将其降伏,囚于一狭小的石缝中。千年之后,另一位高僧路过那里,将石缝掀开,发现那只狐狸已修炼成人,慈眉善目,遂收为徒,四处行善。后来,狐狸修得正果,终成佛陀。

在警闭室的几天,我仿佛经历了千年的修行。

七天之后,我在走出警闭室大门的一瞬间,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我向局党委递交了辞职报告。局长和政委盛情挽留,但我还是决定离开。我将警服叠好放在政工科,却偷偷拧下帽子上的警徽,将警徽攥在手心,走出公安局的办公大楼。这栋我曾无数次进进出出的办公楼,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我觉得亲切。蓝底白墙的大楼分外肃穆,警徽高高悬挂在大楼的中央,很庄重。

伊然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个消息,从办公楼里冲出来,“张远之,你给我站住!”她在身后喊道。两年了,她第一次和我说话。我停下来,她冲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衣领,“张远之,你这个懦夫!”我看见她眼眶里有些晶莹的东西在滚动。我摘下带着体温的手表,放在她手心,微笑着轻轻拨开她。已是深秋了,地上布满了来不及清扫的枯叶。我踏着枯叶,走出院门。伊然伫立在我身后的秋风中,像一棵小树一样单薄。

不知从那里飘来一首曲子--

让软弱的我们懂得残忍,狠狠面对人生每次寒冷。依依不舍的爱过的人,往往有缘没有份。谁把谁真的当真,谁为谁心疼,谁是唯一谁的人,伤痕累累的天真的灵魂,早已不承认还有什么神。美丽的人生,善良的人,心疼心酸心事太微不足道,来来往往的你,我遇到,相识不如相望淡淡一笑。忘忧草,忘了就好,梦里知多少,某天涯海角,某个小岛,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拥抱,青青河畔草,静静等天荒地老……

警徽在手心里有些发烫了,我握着发烫的警徽,穿过黄叶飘舞的街道,走向远方。

天,很冷………

后记

 一直想写一本书,反映一个普通人在特殊群体中的生存状态。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她说,你想写就写吧。于是,我就自不量力的写了。不知道好或是不好。

写完初稿,已是严冬,窗外正飘着雪花。想着远去的张远之,仿佛,他正从我面前经过。

雪花落了他一身。

“带着迟来的恍悟,我穿过田径,奔回悄立的门庭,门庭内是殷殷亲情,我对它曾企盼十年,我为它不远千里而来,无需痴问它为何容颜已改,而该庆幸它安然存在。”

借用於梨华《亲情.旧情.友情》中的一段文字。

希望所有爱着我的人和我爱着的人多保重。

2008年元月28日子夜

于世界高城理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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