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华星新行规(下)

孔儒迟疑的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自己看做是人生最大敌人的男人。真不知道他还要给自己多少惊喜——原本以为这一生要退出电影这个行业了,是他不计前嫌给了自己又一次机会;然后是五亿大戏的制片主任,还承诺让自己做公司的总经理;现在,居然又要让自己做公司行业改革的带头人……

孔儒没有办法不怀疑。他实在没法相信,难道在易青这个人的心里,竟真的没有一点隔阂与芥蒂?没有一点狭隘和记恨?

孔儒看着锅里翻滚的热汤,他不得不承认,易青做菜的手艺也相当不错,这使他想起了对吃特别有研究的恩师孙老爷子。孔儒心头一热,脱口而出的问道:“你真敢把这么要紧的事交给我来做?你不担心我……”

易青哈哈一笑,重重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道:“今天的孔儒如果还是昔日的孔儒,我就该把这对眼珠子挖出来!”

孔儒讶然张了张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才是做大事的人!相比之下,自己以前的行为和想法显得多么小气,多么上不了台面。

易青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拿过自己带来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叠复印好的文件来,递给孔儒道:“这个东西,早该给你看了。整整迟了五年……”

孔儒接过来低头一看。这叠文件的第一页上用美术体大字写着——《中国电影改良策协》!

孔儒一惊,抬头问道:“孙老师当初让你写地论文?!”

易青点头道:“是啊。我毕业的时候写的。可惜老师临终前没能看到,你我份在同门,这个东西早该让你看了,请师兄斧正。”

孔儒翻了翻,足足有好几万字,这一时怎么看的完?他蓦然发现其中有几页折起了一个角。知道易青是要让自己先看这部分。

孔儒迫不及待的翻看了起来——

“中国电影行业规范改良构想——第一,关于导演……第二,关于演员……第八,关于非创作部门的运作与管理……第十三。关于独立财务监督制度……”

孔儒一页页的仔细看了下去,足足看了十几分钟;锅里地水快熬干了,易青急忙往里添了些开水。

孔儒忽地一拍大腿,看着易青惊讶的道:“这是你在22岁大学毕业的时候写的?”

易青点了点头,道:“是老师指导我写地。”

孔儒仰头长叹一声,慨然道:“大才,惊世大才啊!易青,你这样的人。只能用,应运而生,这四个字来形容!选中你来做这件事的不是孙老师,而是上天,是上天!”

易青挠了挠头笑道:“你太夸张了。我只能提出一个纸上谈兵的整体构想,具体的操作和执行。还要仰仗你。我想过了,当初刚并购中国星和英皇的时候我就想过,执行这个构想的人,非你孔儒莫属!”

“可是难就难在这具体的构想啊!”孔儒感慨地道:“技术性的操作,只要是个管理型的人才同时又懂得电影行业特点的的人,谁都能做。可是这最初地蓝图,却非干世大才不能设计出来。”

易寺也不再谦让,点头道:“我有这个头脑和才能。却没有执行这个计划的魄力和足够的霸气。不但我没有,连孙老师当年也没有!所以面对铁板一块的旧行业体系,孙老师才会一生痛苦忧郁。但是,我和老师都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

孔儒自嘲的笑了笑,道:“是啊。因为你和老师,你们都是大大的好人;而我却是不折不扣的坏人。”

易青哈哈一笑,他拉着孔儒地手,坚定的道:“我以华星公司主席的身份委你以全权!我希望你能在半年之内。拿出完整的可行性计划来,然后用两年至三年的时间,完成华星公司内部的行业改革,今后华星公司的一切创作生产活动,就依据新的行业规范来执行。”

孔儒握着那份文件,激动的两眼放光,手心都攥出汗来了,他连连点头道:“对!以华星地运营方式为范本,渗透和影响到整个电影行业中去!只要华星经营的够好,赚得钱够多,拍出来的东西够影响力,整个中国电影行业,乃至亚洲、乃至世界……所有拍电影的人都会在利益驱动下研究和效法‘华星模式’!”

“不错,”易青信心十足的道:“打碎这块铁板,就从华星开始!”

电锅里滚沸的热汤滚滚的蒸腾着雾气,仿佛预示着这场后来被无数人反复提及的行业革命已经如同这锅里的汤水一般,早巳滚开的如火如荼,只缺一个把锅盖揭开的人。

当时的人们始料未及的是,没有想到揭开这个锅盖的居然不是大名鼎鼎的“电影皇帝”易青,而是一直处在争议中心的孔儒。

但是,在这场辉煌的历史盛事中,易青却无疑比孔儒更加伟大,因为他不但有知人之明,更有自知之明;他不但有足够的智慧为孔儒的改革勾画出宏伟的蓝图;更有超卓的胸襟和气度把自己的构想方案连同本该属于自己的惊世大功一起拱手交给了自己昔日的敌人。

后来有许多研究中国电影发展史和研究企业管理、行业规划的学者,在研究华星的发家史和中国电影的变革史时倍感困惑——孔儒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和易青的关系究竟如何?他们是朋友还是暗里竞争的对手,是合作伙伴还是互相利用的仇敌?

这一切似乎复杂的令局外人难以捉摸。但是有一点共识却是大家都无法否认的——

如果把易青称为是中国电影业功勋彪炳、君临天下的帝王的话,那孔儒无疑就是一个冷血铁腕的无情“宰相”。在二十一世纪一十年代初开始的那场轰轰烈烈的产业革命中,孔儒做到了易青所无法做到的事。

易青无疑是个成功的艺术家和电影家,但是他却不是一个好的统帅和上位者,因为他太仁慈,太宽厚。象易青这样的人,永远无法用激烈和冷酷的手段去对待自己违反了“规矩”的下属。

他与生俱来的宽广胸怀在事业的奋斗历程中全数转化成了对底层人民的深切同情和关爱,面对象老张师傅这样的基层劳动者,他明知道,必须处罚他们以求杀一儆百,但是却始终狠不下心来。

世界上任何一种改革,必然要触犯到原有系统的既得利益;换句话说,要改革就注定要得罪人。而易青最不擅长的就是得罪人,他唯一不会的事情就是板起脸来对比自己弱势的人凶巴巴的说话——这种性格和品德上先天的特点,似乎从他青涩的学生时代那个虎头虎脑、急公好义的莽撞青年身上就可以依稀找寻到一些端倪。

所以易青注定不能成为一个改革家。他不够狠,不够霸道和冷酷。

似乎是上天有意要弥补他这方面的不足,才为他派来了孔儒——一个终生过着苦行僧、清教徒一般生活的如钢刀一般坚毅的男子。

孔儒一生从未跟任何人讲过情面,为了完成行业改革,他几乎得罪了全世界的人;然而有了易青在背后无私的、毫无保留的绝对支持,事实上他也从不畏惧得罪任何人。

在孔儒一丝不苟、冷酷霸道的工作作风下,一切阻碍到改革计划的人和事都被当做是挡路的石头一样无情的踢开。那些被孔儒解雇的、处罚的、甚至是剥夺了继续在这一行谋生的权力的人,有许多在主观上根本没有过错,仅仅因为他们的工作方式、谋生方式是来自于旧有的行规系统。

也正因为这样,孔儒成了后来华星历史上唯——个倍受争议的人物,与易青、依依、孙茹、杨娴儿、罗纲、何风……等人的名垂青史,众口称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一个人担尽了天下的骂名。

但是孔儒不后悔。

他转生不娶,茹素几十年,放弃了一切凡人应享有的人生乐趣,除了工作、工作、再工作,他的生命几乎一无所有;他真正为他和易青所从事的这项事业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因为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用几年的时间去算计、排挤、打击一个人,而那个人——那个有着阳光般笑容的青年,却在他恩师的灵前,用寥寥几句蕴籍深远的佛理为他打开了人生境界的另一扇门,劝得他回头;并且对他推心置腹,毫不犹豫的以身家事业和终生理想相托。

为了这份知遇之恩,手足之情:为了这份光风霁月的坦荡男儿胸怀——孔儒付出了他的整个生命来回报,却从没有后悔。 第五章 大变革(上)

大漠长风。

迟暮的昏日和初升的新月挂在苍凉的天上。

遍地的尸体,满目的血腥。屠戮过后的修罗场上,已经换了尉将服色的花木兰浑身浴血,在死人堆里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和几个战友相互搀扶着打量着这疮痍一片的战场。

远处,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几个人影跌跌捶撞的晃动着;战场的各个角落,都有胜利一方的战士茫然的走动着,在一堆残肢断体中找寻着自己战友一一或生或死,只不过是一脸血污,两行热泪……

花木兰慢慢的走到那株开满了粉红色凄美花朵的树下,解下了自己缺损的宝剑,埋进了土里。

这是一场惨胜。胜利的一方没有像俗气的大路货影视剧一样欢呼庆胜,只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和面对大量生命消逝时人类固有的迷茫和悲壮的情绪。

这个场面动用了易家班全组八位摄影师。罗纲带着一组四个摄影,一位经验老到的前辈摄影师带着另一组两个摄影师从“战场”的两个方向多个取位角度拍摄着这个场面。

在最高的位置上,一个吊顶拴着一架“大炮”(大号摄影机)按照罗纲事先设定的速度缓缓的拉着整个战场地全景长镜头;在它的下面一点位置,是另一架“大炮”用来拍摄战场的固定远景;一个取中景的摄影机镜头上薄薄的抹了一层指甲油,使拍摄的效果像是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睛在观察战场一样;另外两个近景镜头用来拍摄战场各个角落的情景;还有两个定位镜头。一个拍摄花木兰和战友相互搀扶的中景,然后缓缓地跟着行动中的演员到树下,拍摄演员的背对镜头的部分表演;这次唯一动用的一支“小炮”拍摄的是在花树下埋剑的小意地手、列、泥土的特写,然后镜头向侧后拉开,呈现花木兰秀美而苍白的面部侧面特写。

最难的也是最妙的设计,易青要求罗纲亲自来完成一一花木兰埋剑之后,罗纲用一个三角形的支架靠在自己地腰上,从下向上仰拍整棵花树,一点一点的“抠”着往上拍。模拟花木兰埋剑之后在树下仰面扫视整棵花树时的感觉。

这个拍法是易青从当年一个主旋律电影中一位不知名的摄影师拍摄毛主席像地手法中得到的灵感。易青记得当年在学院拉片地时候,那个镜头令他雀跃起来叫好一一用“小炮”从毛主席像的脚面开始向内抠着往上拍,镜头焦距不停密集的向内微调,尽管在当年的机器条件下,拍出来的效果有点模糊,但是依然令观众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视像错觉,就好象这尊毛主席像突然活了!

拍静态事物拍出了动态感觉。镜头里的毛主席像仿佛身体前倾着象镜头这个方向招手,然后又伸手指着蓝天一样一一这个拍摄手法在当年那个思想僵化、艺术理念单一的时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创新”,但是易青认为那可能是当时摄影器材落后、胶片不足导致摄影师不得不这么拍才误打误撞拍出地这种效果。

不过这个镜头很(给)了易青很大的启发,后来他很喜欢在作品里使用这种创作理念一一在静态中寻找符合人物心理语言和节奏的动态,同时也在动态中寻找一种能升华主题引人停下来思考的静态。

罗纲的这个镜头,无论是在创作技术手法上和构图用光上。还是在机器和所用胶片的质量上,比易青当年看到的那个镜头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所以易青在监视器上看到的效果也令人兴奋不已,要不是何风那边正在收音,易青和孙茹简直忍不住要开口轰然叫好。

整个树竟似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用慈悲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杀戮场上一切的仙人的感觉,满树的花瓣都在镜头里微微的摇曳着。产生一种奇幻的动感,好象在悲伤的诉说着什么。

镜头意犹未尽的停留在树冠花瓣最多的部分。易青突然觉得手上一向稳定的罗纲很失水准的摇了摇,镜头里的景物忽然模糊了一下……

“这死胖子,该减肥了!”易青一边想着,一边面现戏谑的笑容,扭头看了看孙茹。孙茹狠狠的打了他一下,惩罚他的不厚道。

孙茹当然知道易青在笑什么,罗纲的这个失误不是技术上的问题,纯粹是因为他太胖了。易青让他整个人半蹲半仰躺的把身体扭成那么个形状来拍这个镜头。全身的力量都吃在一个三角架子上,一连好几秒下来,罗胖子的腰力不够用了。

不过目前的镜头长度已经足够用了,最后模糊的那一下剪掉不用就是了,易青还不叫停,真是太促狭了。

“Cut!过了!”易青一边躲避孙茹的殴打,一边开心的大声喊道。

“哗!”

“哇!”

这时要是有不知情的人经过,非得活活吓出点毛病不可。只见躺了满地的“尸体”突然纷纷的跳了起来,大声哗然的叫好,个个其状恐怖如鬼,满脸脏兮兮的血污,却又满脸高兴的笑容,互相拍打拥抱着不知道在高兴着什么。

易青从导演车上站了起来,举起喇叭大声道:“现在,我宣布一一《花木兰》外景拍摄部分,全部戏份杀青!”

听见导演的正式宣布,人群里再度爆发出一阵欢呼,摄影师、灯光师、录音师们和杨娴儿带领的美工们一起在原地鼓起掌来。

华星公司的薪酬一般开地都比外面的公司高,《花木兰》又是个大戏,这半年跟下来。大家都收入颇丰,赚到的钱足够好好的歇上一年半载不用开工都行。

想到这些,大家在格外高兴之余,都有一种极度劳累之后骤然松弛下来的感觉,几乎连循常例向导演鼓掌道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意一把扯下笨重的道具盔甲,向依依飞奔了过去,又是哭又是笑的抱住了依依使劲的摇晃着。

依依含笑抚摩着她地秀发,她特别能理解小意此时的激动。

用心表演,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必然是一次灵魂的洗礼。许多以前连自己都不了解的内心深处潜意识层面的东西会一一微妙的浮现在心头。带给人强烈的震撼;可是当一个阶段地表演结束后,那种感觉非常奇妙,就仿佛是一个角色死亡了,自己又回复可现实生活中的自身本体意识,这对演员来说仿佛是一个朋友或者亲人离自己而去了一样,今人心生怅惘。

所有的人中只有杨娴儿和她的美工部门不能休息。她指挥着属下和场工们一点一点的把自己前几日辛辛苦苦搭起来的景逐一拆掉。从图纸到实物,再到身体力行地搬搬抬抬。现在又自己亲眼看着它们被拆掉……这是杨娴儿进华星后第一部作品,第一部就担纲如此巨大投资的影片的美术指导,她这次也可谓是殚精竭智,费尽了心力。

易青站在导演位上,轻轻的摇了摇累得快要断掉地腰,心里突然生出无限感慨。当初决定要拍《花木兰》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多地艰辛,甚至一度风传这部戏因为资金不足而停拍。从培养新人小意到中间收购八大影业的黑股份,再到最后拍摄中面对的种种困难,一切就如一场艰苦的战争一样。终究是让自己和同事们给熬过来了!

带领数百人的剧组,深入西北黄土高原边郊数百里;恶劣的住宿条件、缺水停电、吃不到新鲜蔬菜。买一次水果要开三小时车进城;白天在漫天风沙中拍戏,身上只穿单衣也被汗水湿透;晚上回到住处却要赶紧换上毛衣,还常常不能洗澡……

不过,看着导演车上整整八大盘待洗的胶盘,想想这一路创作过程中经历的种种激动、兴奋和感动,就觉得一切的辛劳都有了回报。

该回香港了!易青突然间非常想念那明亮宽敞地华星大厦,想念宁倩华和公司行政部门的同事们,尤其想念已经满了三周岁的儿子念青,这小家伙该上幼稚园了吧?

……

飞返香港的包机上。

“孙大小姐。我提醒你注意,你已经整整吃了六盘水果沙拉了!”

杨娴儿笑着对孙茹道:“就算飞机上的东西不要钱,你也不能拿命拼着吃啊!”

“切!”孙茹用灵巧的小香舌舔了舔沾满了沙拉的上嘴唇,不满的对杨娴儿道:“你还不是已经喝了一整筒加冰可乐了?”

依依和小意看着她们两个直笑,好长时间没有痛快的吃过水果,甚至连大口喝水喝饮料的滋味也快淡忘了,孙茹和杨娴儿都是从小生活条件极好的那种女孩,当然受不了。其实就算是吃惯了苦的依依、小云和小意,也已经忍不住喝了好几杯饮料,吃了几小盘水果沙拉了。

孙茹见杨娴儿瞪着她不再吭声,立刻露出大获全胜似的笑容,扭头去看前座上的易青和孔儒在干什么了。

易青和孔儒一路上都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文案在那里嘀嘀咕咕一一当初斗的死去活来,恨不得对方死了最好,可现在又这么有共同语言了。

男人真让人费解!孙茹狠狠的往嘴里塞了一块芒果,好奇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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