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九大碗

  

  炎热天气让现场所有人都汗水如注,几辆车走远以后,搬家的青工们从副食店买来从冰柜里取出的冷西瓜,用杀瓜刀砍成大块,大口大口吃着,清凉西瓜下肚,将暑热带走大半。

  

  烈日下,王桥感觉身体发冷,总有一些阴风从黑暗角落吹过来。

  

  白楼方向又响起男女说话声,里面还有吴重斌的声音。此刻王桥谁都不想见,用力地搓了搓脸颊,暗道:“心意已至,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迈开脚步,顶着烈日走出红旗厂,再也没有回头。

  

  这次与晏琳匆匆相见,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但是对于王桥来说已经足够了,没有了遗憾。

  

  放下所有重负,他将在痛苦中得到新生。

  

  8月12日,红星厂家属区。

  

  王永德按照家乡的老习惯在家里里摆了两桌。

  

  按照家乡的习惯,凡遇婚娶、新居落成、生朝满十、朋友聚会、祠堂庙会等,都要摆一场丰盛酒席,筵席上每桌一般九碗菜,“九大碗”便成为王家宴客的最高规格。

  

  王永德做九大碗的手艺在红星厂挺有名,共有“蒸头碗、烧白、蒸膀、腌盐豇豆鸡块、甜酸鱼、糯米饭、盐萝卜线鸭块、酥红苕块、酥肉汤”九道蒸菜。王氏九大碗以猪肉和小河鲜鱼为主料,以芋儿、莲藕等本地菜打底,形式古朴,味道鲜美,被大家盛赞。

  

  只是前些年经济紧张,近些年大家都习惯遇大事喜事就到饭馆,所以很少有人在家里弄麻烦的九大碗。上次操办九大碗是为了祝贺大女儿王晓考上北京的大学,这一次让家人操透心的浪子王桥考上山南大学,王永德表面谦虚,内心颇为自得,决定再请一次客。

  

  在商量参宴人员时,杜宗芬罕见地与丈夫发生了争执。杜宗芬回想起在省城的那一幕就罕见地咬牙切齿,道:“杨燕当初是求着我们家,才能在大妹的公司打工。她恩将仇报,趁着湘岭出事和大妹怀了孩子,硬是活生生抢了大妹的生意。你记得农夫和蛇的故事吗,杨燕就是那条毒蛇。”她稍稍停顿,又补充道:“杨燕一个小姑娘懂个啥,肯定是杨三在背后出烂主意,不要请他来吃饭,我见到他都想呸几口。”

  

  杜宗芬是善良胆小的女人,如果她本人被欺负,十有八九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儿女被人欺负,因此记恨上杨家。

  

  王永德苦口婆心地劝道:“上辈不管下辈事,杨三是杨三,杨燕是杨燕,不要混为一谈。我们王家在家里请客,不请门对门的邻居,其他人怎样看杨三。”

  

  杜宗芬抹着眼泪,数落道:“我要找杨三论理,你不准。给亲朋好友摆龙门阵讲一讲杨燕的事,你也不准。现在我家请客,不请他能有什么罪过。”

  

  劝到后来,王永德火了,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都是一把米的鸡。杨三以前帮过我们多少回,你全忘记了?做人要有良心,要宽厚,大家都是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伤了脸面。”

  

  杜宗芬见丈夫生气了,这才没有坚持自己意见。

  

  上午,亲朋好友陆续来到家里,在客厅喝茶吃瓜子,传看着盖有“山南大学”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你一嘴我一句,最后一致认定王家祖坟好,这才让一女一儿都读大学。更有逞能者装模作样地算起了八字,最后宣布:“王家要出五品官。”

  

  聊了新出笼大学生话题以后,很快这些工友们便说着荤腥不忌的玩笑话。王桥坐在角落里,偶尔插一句话,不停地给大家散烟。

  

  九大碗摆上以后,门对门的邻居杨三这才走进院子,与王桥打过招呼,坐在桌前。他嚼着肥厚的烧白和蒸膀,瞪着眼与同桌人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同桌人都是擅打酒战者,见杨三主动帮着主人家跳将出来,大家心意相通,开始围殴杨三。杨三喝得颇为悍勇,兴起之时,干脆脱下上衣,光着膀子与同桌划拳。

  

  大凡酒战,挑战者的结局都是大醉,杨三喝至中场,已大醉,被抬到王桥的床上,在床上吐得一塌糊涂。

  

  王永德知道杨三是故意喝醉,以此来表达杨家对王家的歉意。王永德是仁厚之人,吩咐杜宗芬道:“杨三醉得厉害,你去煮点绿豆汤和老酸汤,给他醒酒。”

  

  杜宗芬叹息一声,在三线厂住了几十年,邻居们打断骨头连着筯,今天杨三能来大醉一场,她亦不好再责怪杨家。

  

  王桥是今天的主角,伯叔婶叫个不停,轮流去各桌敬酒。不少好酒的伯叔们拉着新科大学生,兴奋地灌酒,早就将杜宗芬的叮嘱忘在脑后。

  

  酒席散去后,家里一片狼藉,留下一个醉汉。

  

  几个阿姨留下来帮着收拾院子,一直忙到三点,家里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干净。王永德、杜宗芬夫妻累得够呛,洗澡后在家里休息。

  

  杨三睡到下午五点才醒来,喝了绿豆汤,踉跄着要回家。王永德怕他摔跤,挽着其胳膊,将他送到对面。两个大男人站在门口说了半天,以前的隔阂暂时揭过。

  

  王桥胜在人年轻,晚上醒来后,喝了绿豆汤,除了头痛以外,身体倒还没有其他障碍。他依着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工厂外的小河边游水。

  

  走到河边,远处是巴岳山。

  

  巴岳山平均海拔在八百米左右,山体连绵不断,一直延续到静州市郊。在群山之中隐藏着三个三线大厂,红旗厂位于巴岳山山脉的北端。顺着山峰朝北看,王桥仿佛能看到那个身材高挑性格爽朗的姑娘。

  

  与晏琳的恋情已成往事,从今天起,他丢弃所有的包袱,轻装前进,创造属于自己更美好的明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默念了一句熟悉到骨头的诗句,王桥纵身跃下河。

  

  河水清洌,睁开眼,能看见河里滚动着一串串水泡,零散水草随意飘浮,他闭着气顺水而下,直到憋不住气,才将头探出水面。

  

  河边竹林茂密,水面上飘着些竹叶。王桥将头顶的竹叶抹掉,继续沿着小河顺流而下,三四公里后才爬上岸。清澈的河水如母亲的**,让略显烦躁的心情变得宁静。他沿着河堤上行,回到上次跳水的位置,深深呼了口气,再次跃入小河之中。

  

  在小河边痛快淋漓地跳水、漂流,直至无数的白色炊烟冉冉升起。他从河里爬起,迎着挂在山顶的夕阳,身上出现金色光圈。

  

  回到家时,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王永德在去年退休,离开了工作岗位。身份变了,几十年形成的忙碌的生活惯性却很难改变,他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在一个荒坡上开了一块菜地,天天侍弄着一个小菜园子。

  

  国人身上都流淌着数千年农业的基因,王永德从工程师转到业余农民没有丝毫障碍,将一块小菜园种得风声水起。但是,他并不封闭,女儿和儿子是他观察世界的两只眼睛,透过这两只眼睛,能真实地感受到社会正在发生着偏僻角落难以立即发现的深刻变化。

  

  “你回来了,晚上想吃点什么?”杜宗芬看见儿子,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王永德道:“剩了这么多菜,热热就能吃。”

  

  杜宗芬道:“不能光吃剩茶,儿子,你到菜园子摘几个西红柿,煮新鲜的汤。”

  

  菜地里有一块地种着西红柿,多数西红柿是青色的,只有几个成熟得早一些。王桥在菜地里摘了一个早熟的红色西红柿,擦了擦,几口吃掉。甜中带酸的西红柿带着泥土气息,土是土点,味道远比从外地贩运的水果纯正。

  

  回到家,将西红柿交给妈妈,王桥回到自己寝室。

  

  杜宗芬对丈夫道:“二娃情绪不对劲,按理说拿到录取通知书应该很高兴,他经常阴沉着脸,肯定有心事。”

  

  王永德道:“年轻人情绪出问题绝对是男女上的事,我相信二娃的自制力,别去管他,就当没有发现。”

  

  “我的儿子这么优秀,不知哪家闺女能有福气嫁给二娃。”

  

  “二娃原本就骄傲得很,你别去再捧他,免得尾巴翘上天。”王永德又道,“酒席办了,我和你到山南去一趟,见一见外孙。”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九治病

  

  杜宗芬终于等到丈夫作出这个决定,高兴道:“我去准备土鸡蛋,还拿点今年买的新米,大妹最喜欢喝新米稀饭。”

  

  王永德道:“土鸡蛋拿点,新米就算了,省城什么东西没有。”

  

  即将到省城看外孙,杜宗芬心里乐开了花,她没有完全听从丈夫的意见,将新米和厂区外买的土鸡蛋混装进竹篮子,这样既能给女儿带新米,又能用新米保护土鸡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杜宗芬起床做饭。透过窗子能看见炊烟在厂区的薄暮中飘荡,空气中里有股红苕稀饭特有的香味。

  

  王桥长期保持了早起锻炼的习惯,打过一阵篮球,到厨房喝水。进门后诧异地见到母亲手撑在腰间,表情痛苦,额头布满细密汗珠。

  

  “妈,你不舒服?”

  

  “没啥,痛一会儿就不痛了。”

  

  “你做过胆结石手术,是手术的问题。”

  

  杜宗芬痛得明显紧了紧眉毛,道:“不是胆结石的问题,这次是腰痛,有时痛得很,有时一点都不痛。你吃了饭赶紧收拾,要到省城去见大妹。”她撑着灶台,抬腿都困难。

  

  王桥细心地观察着妈妈,道:“妈,今天不去山南,到县医院,你别说什么老毛病了,老毛病都是拖出来的。”

  

  杜宗芬迟疑地道:“我们已经说好到省城,你爸都收拾好了。”

  

  王桥道:“我去给爸说。”

  

  王永德正在卧室里换衬衣,听到儿子建议,道:“你妈痛了半年时间,一直拖着。”

  

  在厂里,头痛脑热的毛病总是拖着,拖着拖着没事了就是小病,拖到最后进医院就是大病。王桥到厨房将这个消息告诉给母亲,扶着疼得更加厉害的母亲走回卧室。

  

  卧室正中间放着一口油漆斑驳的樟木箱,樟木箱已经打开,箱里放着衣服,衣服最上面是一个黑色小皮包,这个小包用于平常放零钱。王晓嘲笑过这个小包是王家的貔貅,只进不出。王永德戴着老花镜,解开扎钞票的橡皮筋,站在箱边一张一张地数着积攒的钞票。

  

  包里的现钞显然不够支付住院费用,王永德拿出一张折子,道:“我等会儿去取钱。”杜宗芬忘记了疼痛,道:“折子是定期,现在取了不划算。二娃马上要读书,屋里没有钱不行。”王永德道:“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损失点利息就损失点。二娃读书的钱我有数,你就别操心了。”

  

  看着桌上散乱的钞票和绸布包的存折,王桥一阵难过,暗道:“我真没有用,二十岁了还不能帮助家里。大学四年,我一定要自己想办法赚钱,绝对不能增加家里负担。”他拿到高考分数后便有读大学时自己赚钱的想法,今天更加坚定。

  

  他给大姐打了电话,讲了母亲要到静州医院看病的事。

  

  王晓着急地嚷道:“无论如何让妈到山南来治病,县医院和厂医院是什么水平,你们不是不知道。静州医疗条件好些,可是不方便。我建议直接到省医院,医疗条件好,还有空房子。别考虑费用,你姐这点钱还有。让爸接电话,我关心我妈,爸也得关心他的老婆。”

  

  大姐的快言快语让王桥笑了起来,道:“别挂电话,我去叫爸。”

  

  在王晓坚持下,王永德、杜宗芬同意到山南省治病。对他们老夫妻来说到省医院治病是一件大事,离家时间长,花费多,必须得好好准备,只得晚一天再到山南。

  

  太阳光从天边云层突围而出,将远山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杜宗芬在自家的小菜园浇水后,再给全家人煮饭。

  

  王永德换上新衬衫后,杜宗芬道:“省城那些人都是把衬衫扎在皮带里,精精神神的,我们要走亲家,不能邋邋遢遢。”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王永德,他将衬衫扎进皮带,在屋里走了两步,觉得浑身不自在,还是将衬衫从皮带里拉了出来,解释道:“扎在皮带里面不舒服,到了省城我再扎进去。”

  

  临出门时,他提上跟随自己近十年的黑色小皮包。杜宗芬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帆布旅行包,道:“上次大妹就说你这个包难看死了,这是大妹买的包,洋气点,别让亲家瞧不上。”

  

  “真是麻烦,为什么事事都要让亲家瞧得上。”话虽然如此,王永德还是将黑色小皮包放回柜子里,背上时尚的帆布小包。

  

  走在离厂的小道上,杜宗芬胆怯地问道:“老头,省里医院是不是都很贵?”

  

  王永德同样心中无底,他没有增加妻子心理负担,镇定地道:“应该花不了多少,先检查了再说,你不要多想。”

  

  杜宗芬叹气道:“二娃还要读大学,把钱花光了怎么办。”

  

  走在母亲身后的王桥接口道:“我读大学不用家里负担,自己能想办法。”

  

  王永德斥道:“在大学里就要好好读书,学到真本事,一辈子受益。你自己负担,怎么负担,出去打工浪费大学时光,只是短暂得益,最终来看反而是吃了大亏。”

  

  王桥没有与父亲争论,他决心已定,无论如何不能再从家里拿钱。前往山南的路上,他透过车窗观望着一掠而过的风光,脑子里想着如何赚钱。以前在广南的积蓄还剩下六百多块钱,这六百块钱应该能撑住最初三个多月,三个月以后必须要有收入来源,否则不再从家里拿钱就成为一句空话。

  

  下午5点,亲家李仁德在山南客车站接到王永德一家三口。

  

  孙子李安健出生以后,儿子李银湘跳楼早逝带给李仁德的无尽伤痛才稍有减弱,他特别感激能为儿子留下血脉的媳妇王晓,爱屋及乌,对亲家一家格外热情,亲自开车接站。

  

  与亲家见面后,李仁德开车直奔省政府家属院附近的省交通厅宾馆。省交通厅宾馆经过全面改造,由招待所跃升成高档餐厅,装修豪华,服务周到,菜价自然不便宜。李家为了显示热情,将接待安排在这家新餐厅。

  

  吴学莲、王晓等人提前到餐馆等候,两个大人逗弄着牙牙学语的李安健,倒不觉得等待的时间难过。与亲家见面后,吴学莲见到杜宗芬看着李安健灼热的眼光,将孙子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叮嘱道:“丑丑才睡醒,人还不太新鲜,要轻点。”

  

  杜宗芬将外孙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儿,她将外孙递给围在身边看稀奇的王桥,道:“二娃,抱一抱你的侄儿。”

  

  吴学莲紧张起来,盯着王桥的手,道:“王桥会不会抱小孩?”她的潜台词是“不会抱小孩就别抱”,配合着她的紧张表情,大家都听得很明白。

  

  在姐姐目光鼓励下,王桥如捧着和氏璧一般用力抱着侄儿。李安健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用小胖手去摸舅舅下巴,他随即感到被抱得太紧,身体不舒服,手脚一阵乱动。王桥是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婴儿,总是担心摔着明眸皓齿的小侄儿,不一会儿就觉得肌肉僵硬,手臂酸麻。当吴学莲伸出双手时,他顺势将小侄儿递了过去。

  

  吴学莲将孩子抱在怀里,闻着奶香味,就如夏天喝了冰镇水,每个毛孔舒畅起来,她看着王桥眉开眼笑,道:“王桥好好学习,舅舅要给丑丑娃当榜样。”

  

  晚餐在温情脉脉的气氛中进行,两家人小心地回避着“李银湘”三个字,把话题集中到王桥身上。

  

  王桥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总是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渐渐感到疲惫和麻木,不如当初那么兴奋。他最先放下筷子,独自来到阳台,点燃一支烟,欣赏山南远胜于静州的夜景。不经意间回头朝餐厅里看了看,灯光下,母亲神情略为紧张,暗自担心被省城亲家瞧不起,越是如此,越是让她在应酬时显得不自然。

  

  细细地看着日渐苍老的母亲,王桥脑里不由得浮现起父亲数着钞票的画面,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为不能支撑家庭、减轻父母负担而羞愧。

  

  (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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