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从此王郎是路人

  

  王桥顶着炎炎烈日来到出了红星厂,没有来得及等厂车,坐上除了喇叭不响其他地方都在响的旧中巴前往昌东县城。

  

  红星厂与红旗厂相比,距离静州稍远一些,要先到昌东,才能到达静州。今天是到红旗厂,就不必到静州,可以在昌东直接坐客车到厂里。

  

  中巴车车顶上挂放着上百只鸭子,一路呱呱乱叫,鸭屎随着车窗往下流。车内乘客只得将车窗关闭,车内温度高得像火炉。在乘客们一路咒骂声中,客车颠簸着来到县城。王桥下车时,水淋淋如同刚从河里爬起来。

  

  到达昌东后,转车坐上前往红旗厂的客车,车上总算没有散发异味的鸡鸭鱼兔等家禽家畜。客车开动,凉风袭来,王桥身上汗水迅速散发,衣服上出现一圈一圈的汗渍。

  

  中午两点左右到达目的地。客车开过书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的青砖柱子,进入了红旗厂厂区。

  

  寒假时,王桥与晏琳在厂区渡过了浪漫的几天,时间虽短,其间的温馨甜蜜却格外让人留念。此时高考结束,各自境遇不同,曾经团结向上的小团体分崩离析,很难再聚到一起。

  

  一路回想着复读班往事,王桥来到晏琳所住白楼下方的副食店。副食店门前凌乱摆放着许多家具,还停着几辆东风牌货车。十几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在一个胖子指挥下将家具装车,还有许多年轻人陆续从白楼方向将家具搬过来。

  

  王桥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道晏琳今天正在搬家?”他观察一会儿,没有见到晏家人,心稍安。他拐进副食店,要了一瓶冰冻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勉强将渇得冒烟的喉咙安抚住,询问站在门口观看搬家的服务员:“怎么,这么快就要搬家?”

  

  红旗厂人多,纵然是老员工也难以认识所有人,服务员只以为眼前人是新分来的职工,道:“这是搬到山南工业园的先锋部队,你们车间什么时候搬?”

  

  王桥没有回答,而是发自内心地感慨:“建设了几十年才形成现在的规模,搬走怪可惜!”

  

  服务员道:“水往地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都愿意生活在大城市,厂里人在山沟里奉献了青春再献子孙,也应该享受大城市的优越生活条件了。你这么年轻,更不用恋旧,到了山南,耍朋友的选择空间都要大得多。”

  

  从白楼方向又陆续下来一批人,有男有女,拎着包,提着口袋,边走边说说笑笑,晏定康、陈明秀和晏琳等人出现在人群里面。晏琳身穿牛仔短裤,脚穿运动鞋,衬得一双长腿格外修长,她原本正在和同伴说笑,看到王桥从副食店走出,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晏定康和陈明秀对视一眼,陈明秀将手里的包递给丈夫,低声道:“你别冲动,我去说。”她上前几步,与王桥面对面站着,温言道:“小王,你来了,这次考得如何?”

  

  王桥暗想道:“晏琳和吴重斌见过面,晏琳肯定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她没有将自己的情况告诉父母,这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是陈阿姨故意装作不知道自己的成绩,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好事。”

  

  “陈阿姨,我这次考得还行,超过重点线15分。”

  

  陈明秀吃惊得合不拢嘴巴,下意识看了女儿一眼,道:“上了重点线,真棒,你报考哪一所学校?”

  

  “我报考山南大学。”王桥看到陈明秀吃惊的表情,知道晏琳没有将自己的成绩告诉家里人。

  

  陈明秀在静州医院照顾过受伤的王桥,在对待准女婿的问题上,母亲的眼光与父亲的眼光完全不同,晏定康坚决反对女儿与王桥谈恋爱,她却颇为喜欢这位勇敢的青年男子,敢为女儿挡子弹的男人重情重义,未尝不能与女儿在一起,唯一不足之处是王桥是复读班学生,前途未卜。此时得知王桥至少能读个重点本科,前途顿时光明起来。在她眼里,王桥变成了难得佳婿。

  

  陈明秀道:“你这个分数肯定能进山大,山大是全省最高学府,你进入学校以后要好好学习,多学点本事。”说完,瞥了女儿和丈夫一眼。她这一眼有着深层次的意思:在年初,晏定康曾经承诺过如果王桥能考上大学,则晏家欢迎他,现在王桥肯定能考上大学,她眼光中包含着对当初的承诺是否还算数的询问。

  

  晏琳低着头,回避着王桥和母亲的眼光。

  

  陈明秀最了解女儿心思,不顾丈夫目光示意,道:“你和晏玲说句话吧。”

  

  晏定康眼光不停地在女儿和王桥之间来回移动,在暑假期间得知女儿与王桥分手时,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地。此时见王桥孤身前往厂区,格外担心女儿会改变主意,再次与王桥谈恋爱。听到妻子最后这句话,他热血上涌,恨不得上去卡住妻子脖子,免得她再说什么坏事的话,心里暗骂:“这个傻婆娘,真是嘴多,若是晏玲与他再好,我跟你陈明秀没完。”

  

  王桥径直走到晏琳身边,道:“我知道你有心结,需不需要我的解释?”

  

  晏琳摇了摇头。她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对待爱情更甚。在这一段时间里,她陷入了深深思念与强烈痛苦的反复折磨中,每次想念王桥时,脑中就要回想起他在梦中呼唤“吕琪”的声音。

  

  第一辆卡车上周围有十来个工人在忙碌着,那个组长模样的胖子走到晏定康身边,笑容可掬地道:“晏厂长,车装好了,我们是陆续发车,还是一起走?”

  

  晏定康原本打定主意是所有搬家的车辆一起走,由于王桥的到来,他改变了主意,道:“用不着一起走,装一辆,走一辆。我先行一步,你在后面组织装车,一定要细心点。”

  

  胖子快活地道:“晏厂长放心,家具要是少了块皮,我负荆请罪。”

  

  晏定康大声道:“你可是岭大毕业的高材生,做最低级的排列组合应该没有问题,我绝对相信你。”他提高声音说这一句,旨在告诉王桥岭大毕业生没有什么了不起,也得在自己手下工作。

  

  晏定康是副厂长,又是新厂建设的实际负责人,配有专车,用不着挤在货车驾驶室里,他朝着女儿喊了一句:“晏玲,上车。”

  

  胖子对着树荫高声道:“杨师傅,晏厂长要走了。”

  

  从荫凉处奔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开动停在树荫下的小车。晏定康带着妻女大步流星朝着小车走去。

  

  自始至终,晏琳都没有与王桥交谈过。

  

  小车开动以后,坐在后排的晏琳情绪突然激烈起来,猛然转过身,趴在汽车尾部,一动不动地瞧着王桥。看着熟悉的身影渐渐变模糊,她泪如泉涌,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流。王桥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晏琳咬着嘴唇,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指关节发白,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当王桥身影终于消失,晏琳下意识去拉车门。陈明秀一直守着女儿,见女儿拉开了车门,急忙死死抱住她,道:“晏玲,你是不是想回去,要回去,我们就回去。”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关上车门。

  

  晏琳将头伏在母亲怀里,哽咽着道:“不,我们走。”

  

  陈明秀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和王桥分手,而且从王桥神情来看,肯定是女儿主动分手。她紧紧搂着女儿,自我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女儿愿意,就随她去。”

  

  司机老杨通过后视镜,见一对母女神神叨叨,暗自奇怪,他是小车班的老人,深知祸从口出的古老道理,一路保持缄默。

  

  从女儿的表现来看,应该不会与王桥再谈恋爱,晏定康脸皮虽然绷得很紧,心情却着实轻松,几乎就要哼起歌来。王桥将流氓刘建厂打倒时,全身染满鲜血,凶神恶煞,这个形象给了晏定康太深的刺激。晏定康实在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如此凶悍之人,就算王桥考上山南大学,他也不愿意。这是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的真实心思。

  

  小车远走,王桥如表演行为艺术的雕塑一般在副食店门口站立着。

  

  (第七十七章)

  

  另一部作品的开头

  

  楔子

  

  (这也是本书主人公成功后的状态)

  

  1949年,刘邓大军如风卷残云一般席卷大西南。

  

  侯振华团长所部奉命穿插,急行千里,将国民党118军切割在茂东以北的巴山县城郊外。

  

  三营长张大炮冲进团指挥所,兴奋地吼道:“团长,摸到大鱼了。”刚才冲锋时,擦肩而过的子弹将他的衣服撕了个大洞,头发被烧掉一半,散发着焦臭,整个人看起来活像年画里的钟馗。

  

  “急啥,慢点说,什么大鱼?”

  

  “俘虏交代,118军军部就在山头上。”

  

  话音未落,四周高山上枪声大作,子弹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弹幕。

  

  听闻找到118军军部,侯振华精神一振,走出指挥所,仰头看了一会儿,发布命令:“三营趁乱摸上山头,打得越乱越好。其余部队加紧构筑工事,防止敌人反扑。”

  

  正在此时,师里派了参谋过来。参谋立正报告:“侯团长,师首长指示,你们打到了118军军部,四周敌人多,赶紧撤下来。”

  

  三营长张大炮是火爆脾气,将帽子往桌上一扔,急道:“装进口袋的肉,怎么能放掉?”

  

  侯振华没有说话,紧绷着脸,脸上鼓起隐隐的一条肌肉。他提着马灯,转身到地图边,看了十来分钟,断然道:“敌人是惊弓之鸟,破了胆,窝在山上绝不敢下来,部队战斗情绪很高,求战心切,此长彼消,我们一定能牢牢拖住敌人,等着大部队上来。”

  

  很快,师参谋又带来师首长的指示:“敌情未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先撤出来。”

  

  此时,侯振华已经下了决心,面沉如铁,一字一句地道:“我们正在构筑工事,有信心拖住敌人,再报师首长。”

  

  得到师首长批准以后,侯振华部如一根铁钉子扎进了118军心脏。118军派出重兵对侯振华部展开进攻。整夜,双方部队犬牙交错,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枪炮声从未停歇。天明,打红了眼的118军来不及撤退,被拼命赶来的解放军四面合围。

  

  侯振华所部不仅打退了118军的疯狂进攻,在天明时,还捉了两千多俘虏,包括敌军长,缴获的枪炮堆积如小山。

  

  三营营长张大炮被弹片击中腹部,重伤。

  

  杜师长赶到侯振华部,脸色板如严霜,指着侯振华的鼻子道:“侯老虎啊侯老虎,知道围你的敌军有多少?整整一万五千人!你,他妈的,胆大包天!”

  

  打了一夜,侯振华满脸硝烟,但是毫发未伤。他自信满满地道:“118军已丧胆,再多一万人也围不住我们。”

  

  杜师长站在小山头上,目光越过大江,江对面城市轮廓清晰可见。良久,他收回目光,道:“这一仗敲掉了岭西守军的一只利爪,岭西城是囊中之物。你们团损失不小,暂时在巴山休整。我记得你是巴山人,抽时间回家看一看。”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战争已近尾声,以后没有多少大仗可打。侯振华将头摇得如拨浪鼓,道:“休整一天就行了,否则赶不上解放岭西城。我今天回一趟老家,明天按原定计划进军海棠溪。”

  

  送走杜师长,侯振华带着警卫班,骏马快枪,威风八面,直奔柳河老家。

  

  侯振华14岁离开家乡到岭西城求学,参加了当时的学生运动。被开除后沿江而下来到武汉,成为共产党,眨眼间就是18年。戎马倥偬,他从未还家,不知家乡父母可好。

  

  带着警卫班,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柳河老家。侯家老院子只剩下坍塌的土墙,野草长满院子,满眼荒芜,再无当年家的气息。侯振华拿着军帽,傻掉了。

  

  他找到一位乡亲,才知几年前还乡团来过,杀了许多人,侯家老院子被一把火烧掉。

  

  来到侯家祖坟处,侯振华一眼就见到前清兵部侍郎墓,以及一座进士墓。这两个墓是侯氏家族的光荣,侯振华从小就在坟前磕头,最是熟悉不过。依次寻找,他见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坟,以及大哥、二哥的坟,另外还有一些无碑坟堆。

  

  他又询问老乡,皆不知侯家其余人的下落。

  

  侯振华在坟前磕了几个响头,抬起头时,额头见血。站了一个小时,他跺了跺脚,咬牙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不孝,走了。”

  

  这一走,侯振华再未回故乡。

  

  几天后,数名侯家子弟闻讯寻至巴山城,侯振华所部已南下追敌。

  

  失望的侯家子弟站在城门眺望南方。七岁的侯厚德问:“侯幺爸是团长,团长是多大的官?”

  

  侯家长辈也不知团长到底有多大,摸着小孩的头,道:“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也当团长。”侯厚德手里拿着一本《三字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2008年,侯厚德出院以后,坚持要回一趟老家,儿子侯海洋陪同着老父亲来到巴山县柳河镇。

  

  侯厚德做了大手术,极为虚弱,一阵风来,似乎都会被吹倒。他站在墓前,努力稳住身体,眼光寻到最老的一块墓碑:“海洋,这里是侯家的列祖列宗。要论出息,第一要算前清进士,才高八斗,生性耿介,敢跟权贵抗争。侯家被称为书香之家,来源于此。书香传统,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不能丢。”

  

  侯海洋扶着父亲,目光从一块块墓碑前滑过。小时候他最不喜欢到这个地方听父亲说教,如今站在这里,与小时候的感受完全不同。这些墓碑饱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沧桑之感扑面而来。听着父亲唠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位穿着前清官服的老人,清瘦、睿智,还有一丝倔强。

  

  “第二算是堂叔公侯振华,他是建国大军中的一员,是侯家唯一的武将,是有功于国家的。”

  

  侯振华离开巴山后,至死未归乡。但当他在病榻上得知侯海洋是侯家直系子弟时,居然一跃而起,如年轻人一般敏捷。至今,侯海洋还记得侯振华苍老脸上闪现的精光和热切。

  

  “你现在已取得一些小成绩,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还要记得一句古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侯厚德教了一辈子书,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职业习惯,习惯性地给儿子上起了人生课。身穿米黄色风衣的张晓娅站在侯海洋身边,安静地听着侯厚德说话。

  

  远处,公路上停了好几辆小汽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巴山县县委书记批评紧跟在身后的胖子:“你的嗅觉一向很灵,今天怎么如此迟钝?海洋书记来到巴山,如此重大的事情,你居然不敏感,要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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