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三、媒婆把话捎到苏家,苏太太险些晕了过去。
苏浴梅说:“妈,我去。”
“太委屈了你。”
“嫁给谁还不都是嫁。”
“我知道你懂事,可是……你的心事,妈心里有数。”
“妈……”
“你都快二十了,这么多年来,妈挡了多少提亲的,就是知道,你心里……”
“别再说了。”
“本想着,全禄一回来,就把你们的事办了,偏偏摊上这档事。”
陪房何嫂进来说:“太太,黄少爷来了。”
苏太太马上擦擦眼角。
黄全禄兴高采烈的进来:“伯母,浴梅!”
苏浴梅强颜欢笑:“怎么这样高兴?”
“我在地方法院谋到职了!”
“全禄!”苏太太突然抓住他的手,“你带浴梅走!”
“这是怎么了?”
苏浴梅皱起眉:“妈——”
“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被那个军阀糟蹋!”
黄全禄着急:“究竟怎么了?”
苏太太抹眼泪:“如今,北平街头巷尾,谁不知道,谁不议论这件事!苏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末了,黄全禄说:“放心,我绝不会让浴梅受委屈,我先回去打点一下。”
他走后,苏太太心安一些。她拉着女儿的手:“庚子年,西太后西逃,那些清兵,不知道抵御外侮,反倒洗劫民宅;丁巳年,张勋的辫子军复辟,烧杀抢掠无恶不做。总之,历朝历代,当兵的哪有好人?比洋人还坏!”
“我明白。可是,我走了,这个家怎么办,你和爸爸怎么办?那个人不会善罢干休的。”
“浴梅!”苏太太狠下心,“你要是嫁给他,就是坏了苏家的门风,妈现在就自缢你面前!”
第二天,媒人过来,箱箱笼笼摆了一厅。按照苏家旗人习俗,门户贴、年庚贴、迈书龙凤贴,以及‘掐笼’、酒海、如意匣,小定大定的吉物一日全齐了。街坊们探头探脑聚着看。苏太太只觉得丢了体面,又忧心。
黄全禄傍晚才过来,神情不定。苏太太看他只身没带行李,心里更急:“怎么了?”
“伯母,这不是闹着玩的!我这么多年在国外,不知道北平的事,你看看。”他指着一张誊写的日本《朝日新闻报》。
苏太太看,上面写着‘明治大帝造兵以来,皇军名誉尽丧于喜峰口外,而遭受六十年来未有之侮辱……’。
“那个庭于希,名噪一时,连日本人都怕他,我们平头百姓根本惹不起!”
“你不是学法律的?这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宋哲元是北平代市长,二十九军的军长。庭于希去赌,他就开支票,庭于希逛妓院,他就给派卫兵!我们找谁说理去!”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跟浴梅一起走?”
“这是……是私奔啊。我怕,怕伯父面上过不去,怕浴梅跟着我受委屈,更怕……”
“更怕误了你的大好前程!”苏浴梅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
“浴梅——”黄全禄一脸委屈。
“浴梅——”苏太太心如刀割。
“什么也别说了。庭于希,我嫁!妈,您雇窝脖吧。”
第三天.归陵高亲带人送来六十四抬全副妆奁。满顶银的‘星星冠轿’配着‘锣九对’全副执事。苏太太没出门,苏父喜滋滋站在街口,觉得面上很有光彩。
庭府装葺一新,宾客满堂。庭于希一身戎装,马靴铎铎。
媒婆问归陵高:“大喜的日子,师长怎么还穿军装?”
归陵高冲墙上努努嘴。一副对子,‘未靖四夷驱倭寇,不卸胄甲洗征袍。”
“这是我们师长入士官学校前,吴玉帅亲手题赠。不收复东北,师长绝不脱军装。”
“还好苏老太太没来,她最不喜当兵打仗的人。”
拜完天地,宾客们闹酒。在座有上司,有同僚,都是军政要员。纷纷举杯。庭于希几杯下肚:“小归替我吧。”
“庭师长海量,别留着一手!”
“于希,再来几杯,好日子,尽性!”暂编师师长刘汝明近前递酒。
“酒后失态,我怕吓到人家姑娘。”
“老弟!你也会怜香惜玉了!”
平日里,豪赌阔饮,庭于希毫不含糊,可真沉下脸来,别人也不敢勉强。军参谋长打圆场:“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别浑搅和了!”
喜娘扶着凤冠霞帔的苏浴梅,正要进去。庭于希快走几步,将她拦腰抱起。
众人喝彩起哄声中,他横抱着她,走进洞房。
四、苏浴梅揭了盖头坐在床边。喜娘端过点心:“新娘子先垫垫。”
满盘子的子孙馍馍、龙凤饼,苏浴梅随手捡了块水晶糕,咬了一口放下。
庭于希伸手抬起她的下颚。
苏浴梅瞥他一眼,忙又垂下眼帘。这几乎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他。
喜娘斟满合欢酒便退下。庭于希一饮而尽。苏浴梅喝不得酒,可事已至此,唯有矫情镇物,她也饮尽。
庭于希眼里略带赞许,摊开的手里已多了一支簪。苏浴梅眼前一亮,她当掉的花钿镶珠点翠簪!
他把簪插进她发髻:“以后,你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你。”
她坐着没动,他又拔出那支簪,顺手解开她的长发。
苏浴梅心里很清楚,嫁给他,她认命。坐进花轿,她没留一滴泪,那么现在,她也不会怕。更何况,酒力不自胜,醉在他怀中,‘芙蓉帐里奈君何’……
庭于希什么也没说。这个南征北战的军人,双手早被枪把磨出厚厚的茧,那样有力那样风情的抚摸在她柔软的肌肤上。
她承欢在他身下,为感官上的臣服而羞愧。
他太懂女人,他那样耐心那样细腻,他究竟有过多少的风流韵事。她心底微微愠意带来的迟滞,在他看来,是纵情后的‘无力慵移腕’。他意识到有些失度,揽她枕在自己胸口。
苏浴梅是被家中佣人唤醒的,阳光已丝丝透入帷帐。新婚妇实不该起得这样迟,她红着脸穿好衣服,随着马嫂来到前厅。
厅中供着主位,庭于希跪在案前。听到声音,他起身看了眼马嫂:“让她睡吧。”
“不合规矩阿……”
苏浴梅脸又红了。
庭于希点好香,递给她:“给我爹娘上柱香吧。”
她照做了。
归陵高进来:“报告!”
“说吧。”
“张参谋长刚打电话来,说……”
“好了!”庭于希喝止,“我现在就去。”
他拉起苏浴梅:“这个家里没什么规矩,有访客,你应酬一下,我不在家时,照顾自己。”
归陵高叫备车,跟着他走出去。庭于希问:“日本人又有动静?”
“今年四月以来,他们频频演习,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哼!他们演,二十九军的刺刀也不是吃素的!”
“军长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叫您立刻去丰台。”
“这些都是军事机密,以后不要在家里说。”
“是是。”归陵高搔搔头,“一下多了这么些人,我有点不习惯。”
庭于希一走,屋子一下冷清了。苏浴梅想,也好,他和她,几乎还是陌生人,他不在,反倒自在些。
无事可做,她闲步在这座两进二十几间的四合院。佣人们看见她,恭恭敬敬唤声‘太太’。她和气的回应,心里很清楚,[奇+书+网]这不过是附骥攀麟得来的尊重。
书房里摆着各式奖状,青天白日勋章分外显眼。衣柜里挂满一年四季咔叽布的军服。苏浴梅想,她拴不住一匹不羁的野马,注定寂寞,注定一生颠沛流离。
不过,她是个安常处顺的人。架上有书,案头有纸,她还想在院落中饲鱼鸟,天井旁植槐榆,寂寞,不是不能打发。
夕阳完全消失在影壁上。苏浴梅一个人吃晚饭。庭于希正在百里外的宛平城,泥里水里摔打。苏浴梅想,他不知又逍遥在哪个女人的温柔乡。
宛平演习一结束,二十九军连夜紧急会议,直至第二日傍晚。秦副军长也已疲惫不堪:“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团籍以上将官,随我去驻丰台日军第一联队。”
归陵高打开车门,庭于希被一位参议拉住:“去哪里?”
“回家,睡觉。”
“睡觉么,何必回家。明早还要集合,进城也不方便。”
庭于希笑笑,坐进车。
“金福寿。十八盏灯的排场,几个烟泡下肚,包你什么乏儿都解了。”
“我不好这个。”
“特地从皮条营请了万紫红姑娘坐堂,怎么样?兄弟做东。”
“改天吧。”庭于希吩咐司机,“开车。”
车开远,归陵高问:“回家么?”
“百顺胡同,清吟小班。”
“师长,跟您这么久,原来您喜欢南班子,难怪那个什么万紫红您看不上眼。”
庭于希疲倦的靠在车座上。
五、车停在清吟小班外,庭于希几乎睡着了。
鸨母认得他的车,迎出来:“您多久不来了。”
“忙。”
“今天来,是看哪位姑娘?”
“你们这儿,江南糕饼是一绝。给我一斤水晶糕,火候要足。”
“您……不叫姑娘啊?”
“以后吧。”
“哎呦!这一来二去的,姑娘们都等老了。”
“凭你们的手艺,就是改行作点心,不会输给正明斋。”
坐回车里,归陵高问:“糕饼哪都有,何必特意拐到这儿?”
“南方点心,北方做不出那种味道。那天,她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她?谁啊?”
庭于希微笑不语。
苏浴梅听见门外靴声,翻身面向里。
不一会儿,庭于希进来,带进一阵呛人的烟味。
苏浴梅皱了皱眉,黑暗中他看不到。她感到他掀被上床,躺在她身后。然后,他略带胡茬的脸蹭上她的后颈,一只手绕过她的腰,伸进衣服的缝隙,抚摸。
这让她难以忍受。他一走两天,一句话也不交代。回来就如此恣意。
她向里挪了挪,庭于希却更加放肆。她忍无可忍,稍用力一挣。他缓缓松开,翻动几下,并没再纠缠。等她转过头看,他竟已沉沉睡去。苏浴梅呆了呆,眼泪悄悄滑下,这只是她新婚的第三夜。
早晨起来,庭于希照例不在,她已习惯。外间桌上放着一包东西,绢帕裹着。马嫂说,师长落下的。
苏浴梅打开,里面还有油纸,似乎包着吃食。她留意到那帕子名贵的质地,绣着字:‘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清吟小班’。
刺鼻的脂粉气令人晕眩。她眼前,满是鸳鸯交颈,翡翠合欢的放浪。难怪他流连忘返,难怪他如此疲倦。最令她羞愤的是,昨晚,他竟仍欲与她……
苏浴梅大声喊马嫂:“把它扔出去!”
“太太,这好像是……”
“扔出去!”
自从成婚,苏家无人登门。苏浴梅知道,母亲不满意这桩婚。第四天一早,她梳洗好,叫佣人备车。
刚出院门,就看见庭于希下车。他眼窝有些黑,精神却还好。
“等我一下。”
“做什么?”苏浴梅淡淡的。
“陪你回门。”
她纳罕他竟记得日子,更出乎意料的,庭于希从屋里出来时,居然换上一件灰缎长衫。
她因惊讶多看了几眼,庭于希到有些局促:“怎么,难看啊?”
苏浴梅心里承认,不配枪的庭于希潇洒俊逸。她岔开了:“军服也好啊。”
“你家里人不喜欢。”
他打开车门,“迟了不好,走吧。”
苏太太见了女儿,只有满脸的泪。苏父慕华公很是热络。
苏浴梅私下告诉母亲,庭于希赎回了那只钿花簪。苏母感慨万分:“拿给你爹看,他该有多高兴。”
苏浴梅敲门进了父亲书房,说:“爹,于希把簪赎回了。”
“什么簪啊?”苏慕华正把玩一只内画鼻烟壶。
“您给娘的聘礼……”
“女儿,你过来!”
苏慕华打断她,兴奋的指了指墙。苏浴梅惊奇的发现,多年空空的壁隔,重又装满了古玩。
“这些……什么时候赎回来的?”
“我的贤婿本事啊!”
“他?”她愣了一会儿,“这么多年了,一时之间,哪里找齐这些东西?”
“所以阿,贤婿盘下了珑犀阁,托为父打点。”
“爹!你……你让他给你买古董店?”
“他自己愿意的。”
“爹!”苏浴梅不想口角,平静一下,把簪递过去,“这是您和娘的信物,收好。”
苏慕华自顾擦拭一件官窑瓷盘:“女儿啊,你看看,这里哪件东西不比它名贵?我要它做什么?留给你吧。”
她走出去时,苏慕华拈须自得:“‘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为妃……’”
苏浴梅暗自为母亲悲哀。
晚饭后,庭于希对她说:“时候还早,天气不错,去什刹海游船?”
她不置可否。
初夏的什刹海,清风宜人。傍晚时分,游船渐繁。苏浴梅坐在船头,手里攥着那只簪。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小瑛偏着头看:“小姐|Qī-shū-ωǎng|,这红珠子真好看。”
“是啊,东珠多为绿色,所以格外难得。”
“太太的聘礼,一定很珍贵吧?”
“珍不珍贵,在人的心。”
小瑛当然不明白她说什么。
庭于希的风流,父亲的薄幸,黄全禄的怯懦,都在眼前。男人的秉性啊。苏浴梅淡淡一笑,手松开,发簪落入水。
于此同时,一条人影蹿入湖中,水花四溅。
苏浴梅吓了一跳,扳着船沿:“于希!”
庭于希一直站在后面,满脑子丰台镇,日军的‘马号‘、‘东仓库’,没听清她们说话,只见到簪子落水。
归陵高脱了外衣就要下水,庭于希露出湖面,擦一把脸上的水,手中到真举着一只簪:“是这个么?”
苏浴梅忙点头:“你快上来!”
小瑛直肚肠:“小姐,珠子不是红色么?”
苏浴梅瞪了她一眼。
庭于希又一个猛子扎下去。
这回时间较长,船上的人等得心焦,庭于希终于浮出水,归陵高忙拉他上来。
湖水是涔凉的,苏浴梅手忙脚乱找毛巾。庭于希说:“放心,这簪子真金白银,不怕水。”
插入书签 举报色情反动信息举报刷分1 0 请稍候 ↑TOP←上一章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网友: 打分: 评论主题: off ●发评无须注册,鲜花、砖头皆可●每章只可以打分一次,灌水不限●打分不得大量引用他人文字 ●不同章节内不得回复同样留言●不得堆砌大量标点/符号/图形/代码●不得使用万能书评,请与作者真诚交流 作者加精评论本文相关话题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document.onkeydown=nextpagefunction nextpage(event) {event = event ? event : (window.event ? window.event : null);if ($("#fcous").html() == 'off') {if (event.keyCode==37) window.location='onebook.php?novelid=643447&chapterid=4';if (event.keyCode==39) window.location='onebook.php?novelid=643447&chapterid=6';}}关于我们-联系方式-意见反馈-读者导航-作者导航-招纳贤才-投稿说明-广告服务-友情链接-常见问题Copyright By 晋江原创网 www.jjwxc.net All rights reserved本站全部作品(包括小说和书评)版权为原创作者所有 页面版权为晋江原创网所有任何单位、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复制、分发,以及用作商业用途Processed in 0.01 second(s) 最后生成20100126 09:36:07京ICP证080637号JJ_ADS_POS = [];$("[id^='adp_']").each(function(){JJ_ADS_POS.push(this.id.replace(/adp_/, ''))});JJ_ADS_GID = 'ca-pub-7602717919537096';GS_googleAddAdSenseService(JJ_ADS_GID);GS_googleEnableAllServices();for (i in JJ_ADS_POS) {eval(GA_googleAddSlot(JJ_ADS_GID,JJ_ADS_POS[i]));} GA_googleFetchAds(); $('#hidden_adp').show();function show_google_ads(){ $('div.adp_hidden').each(function() {var idp = $(this).attr('id').replace(/adp_h/, 'adp');var pos = $("#" + idp).offset();if (pos){$(this).css({ "left": pos.left +"px", "top": pos.top +"px" });}});}show_google_ads();$(window).scroll(function(){show_google_ads();})
六、船舱里,苏浴梅用干毛巾揉搓庭于希湿漉漉的短发。四下无人,这样近的距离,他忍不住楼上她的腰。
她向外挪了挪。
他把她箍进怀里,起身亲她的脸。
她闪躲:“别这样,外面有人。”
庭于希没太造次,却抱着不放手。
簪子的事,苏浴梅心里歉疚,脸一红:“等晚上吧……”想了想,“四日回门,我该住娘家。”
“我陪你。”
“舍得你那些巷子胡同么?”
“你吃醋了?”
归陵高和小瑛拿了替换衣服进来,苏浴梅忙推开他,红着脸走到一边。
苏慕华看中一件粉彩鹧鸪瓶,不知怎样和庭于希开口,请他到书房。
小瑛悄悄告诉苏浴梅:“黄少爷来了,一定要见你。”
苏浴梅吓了一跳,赶紧出来。
黄全禄一把抓住她的手:“浴梅,委屈你了!”
她忙将他拉到后院:“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你今天回门,说什么也要见见你。”他把她攥得紧紧的,切齿道,“那个军阀,难为你没有?”
苏浴梅急着挣脱:“你快走吧。”
“我难得见你一次。”
“让于希看到……”
“他也在?哪有妻子回门男人住岳家的!”
苏浴梅脸发烫,催他:“快走吧,于希性子躁。”
“委屈你了……我一定出人头地!”黄全禄松了手,恨恨而去。
庭于希对岳父说:“相中什么,跟小归说一声。东西重的话,让他带人去搬。”
苏父志得意满,拍拍他肩:“贤婿啊,我女儿什么都好,就是被她那娘教的啊,倔强寡淡,有什么事,你还得担待。”
庭于希笑了笑告辞。走到苏浴梅房门口,见她神色慌张的出来,一个高壮男子挡在眼前。
苏父子女极多,他虽一时认不全,但可以断定,苏浴梅的兄弟们没有一个蓄须的。而且,这个男人,抓住她手,深情暧昧,关系断不一般。
两人没看到他,进了后院。庭于希拳头攥得咯咯响,掀衣就要拔枪。手触枪把,他却没动。人是抢的,婚是逼的,他一头载进去,从没过问她的感受。那个男人,他若一个冲动伤了他,她会原谅他么?
苏浴梅推门进屋,庭于希坐在床上。她心里安定些,背对他,在梳妆台前坐下。
“去哪了?”他随口问。
“陪我娘闲聊。”她心虚的答。
庭于希不说话了。
苏浴梅缓缓梳头,他一直在后面看。她知道的,心跳了几下。她一向素淡的,今晚却在耳后擦了少许花露水。
庭于希洗漱上床。她熄了灯,静静在他身边躺下,他翻身向里。
黑暗中,她感觉脸在烧,一只手攥紧被角。好久,庭于希一动也不动,后来,呼吸渐渐平匀,竟然,睡着了。
两次了,求欢不成,酣然大睡。屈辱涌上苏浴梅的心。他对她,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经不得一点时间。
相比于他那些旧爱新欢,她不过清丽些,清白些。把他一时的逐新趣异当真心,她自作多情了。
庭于希哪里睡得着,夜深人静,他翻过身。夹被掩在苏浴梅腋下,他替她掖好,隔着被,揽她入怀。
苏浴梅推开他的手,侧转身去。
七、1937年的初夏,北平还是柳殚莺娇的宁怡,华北驻屯日军已在紧锣密鼓的筹划那场几个月后举世震惊的兵变。
日军在喜峰口吃过二十九军的亏,既恨又怕。为策完全,河边会三授意,大战之前,一定要除掉庭于希的精锐师。
暂编二师长纳妾摆酒,同僚们纷纷道贺。大红的拜贴上写,庭师长偕夫人。
大家闺秀的苏浴梅自然和妾氏们格格不入,而那些正牌大太太们,聚在一起,打牌捧戏子,她又不在行。酒席宴间,落落寡欢。
男人们喷云吐雾,热论时政。庭于希明显心不在焉。
有人说:“日本人安的什么心,新年一过,又宣称‘不尚武’。”
“我看,是怕了国共合作。”
也有人说:“不见得,怕是另有图谋。”
有人推庭于希:“庭师长,你怎么看?”
“嗯?”
“想什么这样出神?”
庭于希向堂客间望了一眼,不见苏浴梅,就道:“失陪。”朝那边走了。
廊檐下,挂着雀笼。镍银栅栏,翡翠槽水,珊瑚为巢。白羽赤眼的‘玉芙蓉’足上拴着赤金链。苏浴梅看得出神。
庭于希看到她,放了心。
她敲敲笼子:“男人,贪新鲜,是不是都舍得下本钱?”
“一只鸟么,能有多尊贵。”
“那人呢?又能有多尊贵?”
“你说,我对你,是贪新鲜?”
“‘公子厌花繁,买药栽庭内’”苏浴梅绕过亭廊,“风月酒喝多了,也会腻。”
庭于希忍下了。他是眼里不揉沙的人,却不知何时学会了忍。
“闷吧?让你应酬那些军官内眷,难为了。”
“嫁鸡随鸡,是命。”
“跟我,我知道你不情愿。”他终无可忍,一把攥住她的手,“可是你记住,你把你自己给我,我可以用任何东西来换!”
“怎么,你不是向来用‘抢’的么?”
“是!行军打仗,寸土必争,粮草供给枪支弹药都要抢!”
“我不是军需不是器械。是人!”这是从新婚第一天就缠在她心中的结,“你问过我的感受么!”
“我打听过,你没许人家!”
“那心里呢?你知道么,我心里有没有别的人?”
庭于希一愣,脑中浮现出苏家所见那个高大的年轻人。
“是谁?”
“告诉你,怎样?杀他泄愤?”
庭于希额上青筋暴跳,一拳挥在桥栏的石柱上,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扭头便走。
副军长秦德纯正朝这边走,拦住他。
“找你呢,干什么气冲冲的?”
“什么事?”
“有人做东,打牌喝花酒,去不去?”
“什么意思?”
“株友社的沟口社长,在鸿禧设宴,请你们精锐师营级以上将官。说,‘宛平操兵,军威大振,由衷佩服。’”
“日本人?”庭于希想都不想,“不去!”
“为什么?”
“中日两军,只等着兵戎相见,何必周旋!”
“你必须去!这是军令。”秦德纯拍拍他,“是宋军长的意思,中央的意见呢,也是‘应战不求战’。”
庭于希沉脸不语。
秦德纯十分了解他,半开玩笑:“怎么,是新婚燕尔不方便呢,还是主客失势,不敢进丰台镇?”
这两样都戳痛了庭于希,他眯起眼:“好!我去。”
八、庭于希当着苏浴梅的面交待小归:“我去鸿禧赴沟口五石雄的宴,今天不回指挥部了。”
“日本妞儿啊?”小归一脸憧憬。
“你去师部交待一声。”
苏浴梅一言不发的走开。
小归沮丧:“不带我去啊?”
庭于希恼火,声音压得很低:“你送太太回去!”
榻榻米上,精锐师的中国军官们醉眼迷离。醇和的清酒未必合他们的胃口,咿咿呀呀的‘长呗’、‘清元’,他们也听不惯。让这些男人心摇神驰的是,柔情似水的日本女人。每人身边都依偎着穿和服的‘游女’,周围是偶人般起舞的艺妓和舞子。
庭于希身边的‘太夫’不停斟酒,他酒到杯干。沟口五石雄拍手:“好!”
天刚黑,酒已半酣。沟口五石雄拍拍手,那些‘游女’们恭顺的将身边的男人扶进早已备下的休息室。
沟口起身拉开门,门口一个便装的日军少佐立正行礼。
“都准备好了么?”
“八点一刻,两边同时动手!”
精锐师指挥部接到一个电话。归陵高听到苏浴梅的声音,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在么?”
“师长还没回来。”
静了一下,苏浴梅说:“哦,那没什么了。”
“太太,先别挂!”没人比归陵高更了解庭于希,他抓紧话筒,“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
“嗯……今天的裙边、海参都新鲜,马嫂多买了些,晚上家里做‘八仙过海’。”
归陵高静静的听。
苏浴梅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不知道他回不回来……”
“好了,太太!我会告诉师长。”放下电话,归陵高兴高采烈,忙拨通另一个号。
电话一直不通。此时的归陵高并没疑心,只以为自己记错了鸿禧的号码。
娇媚的‘太夫’沏茶、铺床。庭于希坐在一边,一支接一支的抽‘哈德门’。她在旁边跪下,柔顺的按摩他的肩颈。
拉门外有人喊:“我要见我们师长!”
庭于希听出是小归,就是一愣,起身出去:“你来做什么?是不是家里……”
“太太打电话来,说……”
“说什么?”
“问你要不要回家吃晚饭。”
“真的?”
“真的。马嫂烧了……”
“她自己打来的?”
小归连连点头。
庭于希静默一会,突然笑了几声。烟蒂丢在地上:“走!回家。”
沟口五石雄大惊,碎步跟上:“庭师长,庭师长——”
庭于希已下了楼梯:“我还有事。”
沟口回手就是一个耳光,“你怎么让那个人进来的!”
便衣少佐动也不动,“我现在去追!”
“算了!”沟口冷静一下,“多数军官还在这里,不能打草惊蛇。庭于希,跑不了。”
庭府。
马嫂警惕的看着苏浴梅:“太太,外面有位姓黄的先生,一定要见你。”
不等苏浴梅反应,黄全禄已闯了进来:“浴梅!快跟我走!”不由分说,拽了她就往外跑。
马嫂挪着小脚在后追:“太太,太太——”
两人刚出门,轰然一声响,四合院顿成火海。
苏浴梅惊呆:“这……”
“庭于希多行不义,看见了吧,日本人要炸死他!”
她喘息了一阵,惊甫初定:“你怎么知道?全禄,你替日本人做事?”
“律师公会的周理事亲日的,我是他的副手,无意看到机要文件。别问了,快跟我走!”
“我这么走了,于希会担心……”
“他会担心你?这么晚了,还出去花天酒地?”
苏浴梅怔了下。
“你有没有什么随身的……首饰之类?”黄全禄突然动念。
她一时不解,摘下头上的钿花簪。
他一把夺过来,丢进火里。
“你做什么?”
“这样,庭于希会以为你已葬身火海。”黄全禄坐进停在街口的汽车,把她拉上来。
“不行,我……”
“你就解脱了!”
“我爸妈……”
“庭于希不会难为他们!你先离开北平躲一阵,我来安排。”
“总不能躲一辈子!”
“放心吧,日军志在华北,不日有所行动,庭于希他自身难保。”
汽车风驰电掣驶出城。
九、庭于希坐在车里,惊天动地的爆鸣声。八点一刻。
司机说,声音是在南,小归说,不对,声音在北。
庭于希吼道:“开快些!”
远远可见围了无数消防员 ,浓烟未散。庭于希一脚踹开车门,冲了出去。消防队长急于讨好,说:“报告庭师长,这是火里捡到的!”递上簪。
“人呢?”他咆哮。
“里面好多枯尸,焦烂难辨。”
几辆军车依次停下。满脸泥汗的一营长马天泰一把甩脱帽子:“师长!”
庭于希缓缓蹲在地上,紧紧握着那支簪,簪尖入肉,他发狠的攥紧拳。
“师长!”马天泰‘扑通’跪倒:“都死了!鸿禧大爆炸,整个精锐师的将官都炸死了!”
庭于希猛抬头:“什么?”
后下车的是副军长秦德纯,他快走几步按住庭于希:“你听我说,要镇定,这是一场阴谋,沟口那些人打着商人障眼,其实都是军统……”
庭于希霍地站起,秦德纯没防备,腰中配枪已被卸下:“你干什么?”
“闪开!”庭于希瞪圆眼,凶光大现。
“你听着,宋军长特意派我来,叫你不要冲动……”
“滚!”庭于希挺枪顶在他脑门。
秦德纯没敢擅动。
庭于希一手持枪,一手打开车门,坐进去。
小归忙跟着上去。
车转了急弯,飞一般开走,秦德纯跑了几步大喊:“你小子是他妈的去送死!”
精锐师指挥部。
门岗守卫们喊:“师长!”
庭于希往里走。
聚集厅中的官兵们喊:“师长!”
他仍一言不发。
器械库铁门大开,庭于希拎出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转身向外。
官兵们呼啦围住:“报仇,我们跟着你!”
“让开!”庭于希一挺机关枪,“谁也不准来!”
“师长……”
“你们给我听着,日本人杀了我老婆炸死我兄弟,我今天,报的是私仇!”庭于希扔开军帽,“我对不起这上面的青天白日徽!你们有家有军籍,谁也不许趟这趟浑水!”
车一路进了丰台镇,竟无日军阻拦。有人截车,都是鸿禧爆炸劫后余生的精锐师军官。
“师长!我们命是捡的,豁出去了!”
庭于希想了想:“上车!”
黄全禄开车一直出郊。人潮涌动,好多平民过了卢沟桥,直奔宛平城。车难开动,他停下,拉住一个人问:“怎么了?”
“丰台那边爆炸,不知是不是日本人闹事。”
“丰台?哪里?”苏浴梅从车中探出身。
“不知道啊,好象是笑淑里胡同。”
苏浴梅推门就下车。
黄全禄发急:“你去哪里?”
“于希在还在鸿禧,我要去找他!”
“你——”黄全禄拽住她,“找他干什么!”
“你没听见么,笑淑里出事了!”
“你那么关心,是贪他的钱贪他的势,还是看上了他的人?!”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
苏浴梅无暇辩解,甩开他:“他是我丈夫!”
黄全禄想追,可是人群拥挤,举步维艰。
南京政府对日态度向不明朗,沟口五石雄知道,二十九军不敢造次。但防万一,株友社也是严加戒备。
一阵急刹车。枪声四起,硝磺弹片疾风骤雨。守卫的日军倒下一片,后面的荷枪补上。
十几个人跳下军车。庭于希杀得双眼血红,手中轻机枪喷着火舌。
日军怕了精锐师,看清来人,有些发怵,气势稍一馁,又倒了一片。
沟口看到势头不对,边撤边喊:“向一联队声援,向河边司令声援!”喊了半天,驻丰台的日军也没动静。
轻机枪子弹用尽,庭于希一把抛开,抽出两支‘毛瑟’,火力不减。余人掩护下,他径逼向沟口五石雄。
强撑起武士道精神,沟口装怯作勇:“杀了我,挑起中日战端,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庭于希步步紧迫。
“庭于希,你不敢!”
愤怒涨满眼角,庭于希咬紧牙,一枪爆头。
于此同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于希!”
日军群龙无首,四下逃窜。
任弹片在身边呼啸,庭于希看着苏浴梅。
一排军车停下,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下车,身后跟着总参议,参谋长、副军长和一队警卫。
庭于希走过去,一把搂住苏浴梅。
战火纷飞中,她暂且抛开了隔阂矜持,哭着伏在他怀里:“我没事。”
宋哲元脸色铁青。庭于希用眼神恳求,肯求他暂缓发作。
拍拍苏浴梅,他说:“我知道,没事了。”
归陵高走过来,扶她:“太太,上车吧。”
她抬头看庭于希。
他又安慰:“没事了。”
车开走。
庭于希走到宋哲元面前:“我愿接受军法处置。”
十、宋哲元看了一眼骜立面前的二十九军第一悍将,暗暗叹息。
“我愿接受处罚。”
“处罚?好!你给我滚!”
宋哲元揪住庭于希衣领,向后掼,人跟着逼过去:“滚出二十九军,我开除你的军籍!”
“军长!”
“滚!”
宋哲元推着他走到离旁人远些的地方。
“于希,你必须走。于公于私,我不能留你。”
“我不走!宛平是抗日最前沿,我不离开二十九军!”
“日本人不会放过你!”
“不能为帅我为将,不能为将我为兵。你送我去军法处!”
“你怎么还不明白!日本人要的是你的命!命都没了,拿什么抗日?!“宋哲元不等他回口,“听我的,去山东,韩复渠在西北军时和我有些旧交情。留得青山在,打日本人,不怕没机会!”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将你降职记过,尺蠖求伸,终有出头之日!”
“好,我走!”庭于希不是一味鲁莽的人,走了几步回头,“日军志在华北,军长,小心!”
“直接去火车站,我派人接你家眷!”
三七年七月,日华北驻屯军炮轰宛平城。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血洒永定河。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忍辱出任北平市长。抗战全面爆发,而此时,庭于希在山东临海最偏僻的一隅,担任一支杂牌军的团长,隶属沈鸿烈青岛守备队。
山陬海噬音讯不通,当他知道昔日战友以身殉国时,已是天寒地冻的十二月。
上海、南京早已相继失守,华北千里死尸盈野。
冬至那天,冷得出奇,近海都结了冰。漫天风雪中,他挂起一串白纸钱。归陵高报告:“副师长下团巡查!”
Txt,Epub,Mobi www.qinka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