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九章 执迷
环顾场中诸人,高长恭功力未复,影达摩更是法力全失,假兰陵王虽是一员勇将,不过也已成擒。唯一未曾交手的,只有那行踪诡异的女子了,可是以其表现来看,多半并不是本人现身在此,只怕是阴神一类的存在。
金一心中默察,觉得这局面并非不可控制,方才肯坐下来与高长恭相谈—另一个原因,也是他对于高长恭这个两度交手的敌将,也有着一种信任:在己方预先布下的战场上,敢于挺身冒险接受对方的挑战,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更有对敌人的尊重。这样的将军,值得他的信赖。
然而,谈话一旦进入正题,对象却变成了附身于木像上的影达摩,话题的开端,更令金一心中潜怒暗生。他冷眼看着影达摩,淡淡道:“大师所谓的归依,指的就是打开西天之路么?敢问大师,此举意义何在?”
“意义重大!”影达摩一腔慈悲:“中土神州,沙门数百万,信众数以千万计,此万千生灵,一旦失去了西天往生之路,何所依从?檀越若能开示西天何处,这芸芸佛子方能顿觉俗世沉迷,得以前往西天极乐世界……”
“住口吧!”金一呼地一拳砸在地上,人已经站了起来,指着达摩道:“一派胡言!中土神州,并非人人信佛,照你这么说,他们这些人都是在那里枉空度日,自甘堕落不成?”
“阿弥陀佛,生老病死,众生皆苦,我佛创立沙门,正为普度众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南无阿弥陀佛……”影达摩双手合十。
“嗤!”这一声嗤笑,竟不是金一所发,而是发自被他擒住的假兰陵王之口。这一声发出,金一与高长恭的目光一齐向他望过去,高长恭的眼神中更是隐含责备,那假兰陵王与高长恭对视了一眼,撇了撇嘴,又不说话了,只将双眼紧闭。
“是啊,生老病死,众生有这等苦楚,确实值得怜悯、慈悲!”金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地是凉州孙思邈诊病时,那问病者排成地长龙。就在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这世间人们的痛苦,可是……
“凡间纵使苦海无边,佛门有曾经想过什么办法去改变这片苦海吗?”一手指着影达摩,金一冷然道:“我听说,你的原身,是从西天渡海而来的如来佛祖传人,为的就是要在中土宣讲佛家精义,普渡众生。可是你面壁九年,除了留下一个影子,也只渡了你自己一个人吧?众生还不是在这里受苦吗?不要把西天极乐的关闭,说成是我一个人地责任!”
“阿弥陀佛,檀越妙悟精义,贫僧佩服。正为此故,贫僧正果也未大成,留下了这具残影在中土。”影达摩叹息道:“一人有一人的缘法,佛法广大无边,却也难以一时尽渡无缘之人,只是这方便之门,却不可一日关闭。这,便是檀越你地缘法和因果了……”
“好一个方便之门!”金一大笑,笑声中却没有半分欣悦:“大师,我来问你,方便之门的彼端,是何景象?所谓西方极乐世界,是如何极乐法?”
“西方极乐,有灵山禅唱,天女散花,人无生老病死之苦,无外道邪魔之忧,悠游终日,成大欢喜……”影达摩刚说了一段,金一冷笑截入:“你说的这些太好听,我听不懂,不过,每天有东西吃,而且吃了都不会生病;天上没有风雨,地上长满鲜花,虎豹温驯,道旁有麋鹿;人不会老,到了年纪就自动舍去肉身,得以永生不灭……请问大师,这样的地方,算不算是极乐世界?”
“阿弥陀佛,庶几近矣!”影达摩微笑,正要接口,哪知金一却喝道:“是啊,一点不错,这就是极乐世界吧!可这样的极乐世界,就是我金家三百多年,十七代人的恶梦,最终能够逃出这恶梦的人,只有我金一一个人!”
禅宗讲法辩论本是常事,影达摩原本自信妙辩无讹,对付金一这么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然而在绝对意想不到地地方受到了冲击,却让他一时无言以对:一讲到极乐世界,人人都是钦羡向往,所难者只是在这极乐世界如何达到地方法上有所分歧,这才有了佛门诸宗的区别。可是金一,这位五指山里走出来的少年,却把佛门理想中地极乐世界,视为洪水猛兽一样,不,他简直就是把极乐世界当作世间最大的罪恶、家人最大地仇敌那样的痛恨!
为何如此?
“我们是凡人,我们有
做地事,有想去的地方,有想见的人。”愤怒这种时间的沉淀,苦难的磨炼之后,会变得更加深沉内敛,但一旦爆发出来,却会比最初的愤怒冲动来得更加尖锐。此时金一的脸上,就只剩下淡淡的冷笑而已:“做这一切,我们都愿意去承受那结果,苦也好,乐也罢,身为凡人,我们就是拥有这样的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我们不用受苦,而是我们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见自己想见的人。纵使那旅程中有千难万险,我们也甘之如饴,因为那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可你的极乐世界中,谁能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所有的人,都要遵从佛祖的教诲,弃情灭欲,最终与真如合而为一……”
“阿弥陀佛,人生烦恼,皆来自于欲,故能离于欲者,方能离于苦。”说到这一点,影达摩又有大段理论,精神方始一振。哪知金一将手一挥,高高地扬起了头,眼中尽是不屑之色:“假如这个世界,真的是如你所说,皆起于真如,而佛祖便是这真如的化身,为何他却无法降服这世界中所生出的一个生灵?而你,已经顿悟真如的佛祖传人,又为何会败给我这个小小的凡人,搞到必须用言辞来迷惑我的地步?”
“善哉善哉,一念之执迷,竟至于此。”影达摩手中若有大棒,多半要照头给金一来一下,是为当头棒喝,开悟觉迷之法。只可惜,在他和金一之间,却是金一更有资格用大棒敲人……
“废话无用,将我的兵器还来给我吧!什么西天极乐,如果真的有那么多人想要去的话,那与我无关,可是我不愿意,你们用属于我的东西,让这世上的许多人去到那一个我最讨厌的地方!”金一已经失去耐心了,看样子,对方根本就只是想要以言语,拿到他们用刀枪没有拿到的东西啊!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还是用刀枪来吧!
影达摩还待再说,一直保持沉默的高长恭这时才道:“金小哥,你的兵器,确实是被达摩大师感应到,是我捡起,从那战场上带出来的。
不过,此物在途中就已经转交段太尉,现时并不在我手中。”
在段韶手里?金一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对高长恭的善意,今晚总算没有白来,知道了一个对自己有用的消息。这毫毛在段韶手上,对于他还好一些,反正是决意要将段韶尽早送上路了,两件事正好合为一件。至于段韶死后,是不是能往西方极乐世界,关他金一甚事?
然而,接下来高长恭却说出了令金一震惊的消息:“今日入宫,我朝大家已接受段太尉之议,将于今年中元节时,广召天下佛子,在城举行盂兰盆法事。所谓盂兰盆者,乃是以百味饭食置于盂兰盆中,以:十方僧,俾可超度七代宗亲;而这一次的盂兰盆节,不但要超度七代宗亲,更要超度中土不得往生的诸多亡灵,打开西天之路!”
金一的拳头骤然攥紧:北齐的行动,如此之快!看来,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果在这里捉住你,向你们朝廷交换我的兵器,结果会如何?”他瞪着高长恭,声音中尽是冷冽。
高长恭报以微微的苦笑:“不能如何吧,当今大家恐怕正盼着有人为他解决我这个麻烦呢。如果我死了,最高兴的大概是他了……”
“呸!”地上的假兰陵王忽然狠狠骂道:“我们文襄皇帝一脉,从来就是历代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谁都知道高洋得位不正,都怕我们重夺大柄!大哥被九叔毒死了,三哥被九叔杀了,现在就该轮到你了,四哥!”
这叫什么帝王家……金一有些焦躁起来,却听高长恭呵斥那假兰陵王:“延宗,你若不能韬晦养身,迟早也会像三位兄长一样横死的!这世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假兰陵王,不,其真实身份应该是北齐神武帝高欢的孙子、文襄皇帝高澄第五子,安德王高延宗。听到兄长的训斥,他挣扎了几下,却苦于钱力贯体无法动弹,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四哥,我的糊涂四哥,你懂得韬晦,还不是一样每天过得提心吊胆,在战场上提着脑袋,回来还是一样提着脑袋!你放心不下我,我又何尝放心得下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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