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荷

第八章夏荷

时光是逝去的恋人,没有回眸,只有转身欲去时的不舍。

雁来雁去,花开花落,寂寞融入我的血液,遍至每一寸躯体。呵,这是荒原最伟大的赐予!每一个诞生于荒原的人,都要接受这种赐予,谁也逃不掉。

徘徊在苍凉的荒原之上,遥望无穷的苍穹,北雁南徙,徒增心中惆怅。我慢慢懂得了哥哥的心,逐渐体会到哥哥生活的无奈。我日日夜夜思念着哥哥,不是思念哥哥的人,而是哥哥的心。

哥哥的离开对我太过残忍,作为我唯一的亲人,竟然弃我而去,如何不令我伤心?可是,即使再如何的残忍,我也认了,我不愿因我的自私而毁了哥哥一生,所以我决定离开。我的心在滴血,哥哥不在的日子,我像失去羽翼保护的幼鸟,经历了无尽的痛苦,可我从没有后悔过。我盼望着哥哥的归来,盼望着重逢的一天,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站在荒原的最高处,遮眼远望,搜寻着每一个匆忙的身影,我是如此地渴望看到哥哥的身影,以至于我的眼睛失去了往昔的光彩,我走进了一片朦胧的世界,从此告别了明亮。

和哥哥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小心地安慰着他受伤的心,生怕哥哥会随盈香姐而去。那时,如果哥哥真的起了必死之心,我是无法阻挡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想死,那么他的灵魂先就死了,躯体只不过是一种摆设。

哥哥是坚强的,他忍受了世间少有的痛苦,顽强地活了下来。母亲的失望,盈香姐的离去,寒玉剑的失落,我的绝情,一切的一切哥哥都只是忍受,他没有太多的泪水要流,除了倍增心中的痛苦,还能有什么呢?

我感到哥的伟大。

世间最痛最难治疗的伤,除了时间,再无别的良药,可这时间究竟有多长呢?我还要等多久?

我无情的离开,是为了让哥哥毫无牵挂而去,独自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哥临走时,我躲在角落里,止不住地流泪。我几次忍不住想冲出去挽留哥哥,理智硬是阻止了我。哥哥的背影远了,远了,最后融入渺远的地平线。我在心中默默祈祷,独自流泪到天黑。

我开始变得寡言少语,疏远起别人来。

无痕一样的寡言少语,他是一个沉默的杀手。白天,他在荒原上奔波;夜晚,一个人独醉。他从不过问我寒冬中是否感到寒冷,死寂的夜里是否会感到孤独。但是,他会在我睡熟的时候给我披上温暖的雪衣,在我思念哥哥时悄然陪在我身边。我无法辨认这是不是一种无言的爱,因为我的心早已如死灰。

眼睛没有死去时,我常常在如水的夜里静静坐在一边,看他练剑,很多时候,明明晓得是无痕在练剑,看到的却是哥哥的身影,每每此时,我便陷入深深的沉思而忘记了一切。失明后,无痕练剑时,我依然还在,我用心倾听,无痕的剑非常之快,因为我听到了剑的风声。

我曾经问过无痕这个名字的来历。

“没有来历。”他回答得很干脆。

“那总有什么含义吧?”

“嗯,”无痕犹豫道,“生如过客,飘渺无痕。”

我听出他的语气里有着愤恨的忧伤,就没有再问下去,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怪的人,我看不懂他的心。

盈香在的时候,告诉过我一个秘密,她有一个妹妹,叫梨幻。我突然很想去看看她,出于愧疚也出于关心。一路上,我不断想着该如何让向她解释,梨幻一定是恨我的。唉,这世间的恩怨,又怎说得清。

我来迟了,无痕找遍了屋里,没有人。他告诉我,屋里落了厚厚的尘埃,一只打开的衣箱孤零零躺在屋地中央,空空如也。梨幻早已离去,除了静静流逝的时间,再无其它。

我在床边坐下,想象着这里曾经一度充满了欢声笑语,如今却冷冷清清,只有冰雪。我没有勇气去忘生崖,我无脸面对盈香姐的亡魂。

默默走下山,心中感到几分落寞,几分苍凉。

人生在世,欢乐事几何?伤心事几何?

我突然觉得身旁的无痕是我唯一的安慰唯一的依靠了,这个想法在一刹那闪过,虽然只是一瞬,却永远烙进心海。

我永远不会忘记哥哥,我依然记得那无数个挑灯等待的夜晚,依然记得哥和我追逐流萤时的笑脸,一切仿佛都如昨日,可是却如此的遥远。我仍然会在扬起的沙幕中遥望大漠,用我的心,世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两颗心的距离。我在风中吹箫,希望风儿能将箫声待到哥哥的耳边。

人是如此的坚强与脆弱,我看以忍受奔波荒原的劳累艰辛,可以忍受躲避的屈辱——只要哥哥在身边,一切我都不在乎。而如今,我却不能忍受一份渺茫的孤独。

孤独和寂寞轻易地攻入我的心,让我备尝无与诉说的痛苦。假如有人问我我的一生为谁而活,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为了我的哥哥。

以前,我只会吹箫,吹我想吹的任何曲调,从来不去琢磨曲中的意境,尤其是盈香姐吹出的箫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箫声中蕴含了太多太多的难以诉说的苦与痛,凄凉与无奈。我天天练习吹箫,为的是能吹出盈香姐那样的意境——绵绵不断爱与恨的纠缠。哀怨的箫声让我明白了盈香姐的隐痛,明白了她与哥哥乱世中的爱,明白了死有时是解脱一切烦恼的最好选择!

我想,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

我恍然醒悟,想吹出盈香姐的曲调,就必须用自己的心去聆听,去吹奏。就如爱一个人,就要用心去爱对方,去感受对方,一往情深。

我的箫声传遍了荒原,很多刀客剑客不远路途赶来只为听我的箫声。因为我的箫声是用心吹出来的,总能激发心的共鸣,唤起心智。有人在箫声中自杀了,有人弃刀归隐,有人听完后仍是原路返回。无论如何,这是他们的选择,我尊重他们的选择,我只为世间吹一曲,不求知音,只为哥哥。也是如此,来听箫的人都敬我如天人,称我的箫为情箫。他们说,一曲箫音,道尽三生三世。对此,我仅一笑而已。

“天冷了,披上衣服吧。”

我感到无痕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将我裹在宽大的雪衣里,倒像一个堆起的雪人。我感到一丝温柔,这是以前所没有的。

我跟在无痕后面,进了帐篷。

“又在想哥哥了?”

我点点头,不知什么原因,在他的面前,我没有太多的勇气来承认自己这份执着的等待,也许是怕伤害他吧。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我搞不懂。

无痕不再问我,他仿佛感到了我内心的痛。

因为眼睛的缘故,我的衣食住行都不能自主,无痕成了我生活的依靠。久居孤独中的我忽然有了依靠,平静的心波澜骤起。

“等待是痛苦的,但……”无痕低声说,“但我会陪你一起等待。”

说完,无痕就走了出去。我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但我的心却感觉到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无言的期待,也许只是我的一句话,也许是一滴为他而流的泪水。

是的,我知道在等待的岁月里,无痕给了我很多。他陪我走过凄凉,走过寂寞,如果没有他,我真的早已倒下。我对他充满感激,仅仅是感激吗?真的没有一点爱吗?我不敢去想。

我对自己说:“他可以爱上你,但你千万不能爱上他。”

这是一种残忍,对自己对他人的残忍。

爱如潮水,一旦将我包围,我只能化作礁石,任凭浪潮击打,我仍默默屹立,等待远归的船只。

清晨时候,无痕回来了,他很高兴。

“夏荷,”他兴奋地说,“昨晚我遇到了一名从大漠来的江湖客,他认识长恨,他捎话说一切都好,不久就会回来。”

我大感欣慰,几年来,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那天,我作了精心打扮,快乐了一整天。虽然如此,我的牵挂并没有丝毫减弱。哥哥一天不出现在我身边,我便多一天的牵挂。

我想象着哥哥归来时的情形,一身雪白的剑袍迎风飞扬,修长的剑,无忧的面容,微笑着将我拥入怀中。这个画面后来一直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千次万次,永不消散。据无痕说,我在梦里时常会欣慰地笑,原因也是如此了。

我盼望得更加急切了,期待重逢的欲望太强烈了,以至于让我度日如年。无痕为减轻我的痛苦,时常给我讲一些动听的故事,让我开心让我笑。

无痕告诉我哥哥会在下个月的某一天回来,我欣喜若狂。下个月是深冬,我想哥哥一定会感到冷,哥哥没有多少更换的衣服,这些年来又是一个人,一定是很苦的。我想赶在哥哥回来前织一件雪衣,这么多年了,哥哥的尺寸也变了,但我相信自己的心,我织的雪衣一定合哥哥的身。

我反复想着哥哥在满天的飞雪中向我走来,将我揽入怀里,诉说着有多想我。

苦苦等了一个月,哥哥并没有回来,无痕还是反复地说哥哥一个月一定会回来。于是,我苦苦等待了一个又一个冬天,最后终于明白无痕一直都在欺骗我。

我哭了,从没有过的伤心,竟然是最亲近的人伤害了我。

无痕静静站在我床前,一言不发。

“看着我的眼睛,为什么要欺骗我?”

“……”

“我已经没有快乐可言了,唯一的等待的希望也被你打碎,为什么?为什么?”

“为了你的快了!”

“如果要我快乐,就不要欺骗我的感情!”

我生气跑了出去,我什么也不顾了,脚下的荆棘,流浪的狼群,无情的杀手,都不在我意识之内了。我只是疯狂的跑着,顶着一片忧伤的月光。

为什么连他也欺骗我?

为什么没有一个可以令我相信的人?

我的心在滴血!

隐约听到无痕焦急地喊我,我没有答应,已经没有必要了。

新月散发着淡淡的光,在我眼里是一片朦胧的纱,笼罩了寂静的夜晚。

一阵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冷颤,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软弱无助。

“噢……”

一声悠长的狼嚎蓦地惊醒我,在我的四周,浮起了无数盏灯笼。

狼群!

我拔腿想跑,双腿犹如灌满了沉重的铅,动不了半步。我看到几个模糊地身影,矫捷的跳动着向我逼近。

我感到了恐惧,一想到被狼群撕裂的情景,就不寒而栗。我强迫自己镇静,逃掉已不可能,那就索性面对死亡吧。

嗜血的本性塑造了狼的凶残,我看到一个身影跃起,当头向我扑下。

“别了,哥哥!”

我闭上了眼,哥哥立刻出现在面前,高大的身影,坚毅的面孔,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哥哥伸出手:“妹妹,跟我走吧。”

我已闻到了狼口中的腐气。

只要想着哥哥,死又有什么可怕?

“畜生,滚!”

犹如晴空霹雳,接着是可怕的寂静,然后是狼的负痛呻吟,我知道他来了。

那一夜,月色格外温柔,剑花格外美丽!

那一夜,有一个为了我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那一夜,我面对了死亡,也面对了新生!

我等待了哥哥数年,这等待的感情是真诚的,没半点的虚伪。无痕的谎言,让这份等待不再单一,竟掺杂了虚伪的成分,所以我才恨他。可是,现在我却再也恨不起来了。

那一夜,长如年,短如瞬。

黎明时,我已躺在了床上,无痕伏在床边,不胜困倦,睡去了。我伸出手,抚摸他的伤。也许我弄痛了他,他醒了过来,我慌忙收手。

无痕只是轻轻一笑,我的脸便红霞绽放。

荒原上的每个夜晚,多了一个挑灯女子的身影,她在那里徘徊,等待着大漠中的他和早出晚归的他。

她的身影是那么的单薄弱小,那么的孤独无助,然而她的心却比任何人的心坚强。

淡月疏星,冷箫凄琴,反复诉说着这个女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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