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缘起

我苦笑着摇摇头,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又知道,我走出了部落,离开了这个有着严明律法千百年来没有人敢离开过的部落。

我是一个敢于背叛一切的人,我不在乎背叛所带来的后果。我的生活是黑色的是压抑的,我的童年几乎没有快乐可言,偌大的荒原给我的感觉也无非是无穷无尽的空虚罢了。我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我想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漂泊者,而不是冷静的剑客和深沉的刀客。在夕阳的余晖里,忧郁不再是我身边的过客,而成为了我心灵的主人。

我徘徊,流浪,用弦练习忧郁;我迷茫,无助,用心来盛装空虚。

终于,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离开了荒原。

在一个旭日东升的清晨,一个叫长恨的年轻人踏着未散的清露离开了部落,这注定他要悔恨一生。

我去了大漠,那里有绵延千里的黄沙,明媚而又刚性的阳光和炽热无比的风。大漠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在它的面前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想从此住在大漠,但我没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地束缚住了我的双腿。是的,在自由与律法的斗争中,我失败了。从一开始,我便败了,败得如此的彻底。

几百年前,这个部落的祖先就制定了一套完善的律法,一直沿用至今。之所以说是完善的,是因为这个部落有太多的避讳,任何犯了避讳的人,都将会被绞死。因此,犯了避讳的人,一部分被绞死了,另一部分则逃到风的荒原称为游荡的杀手。

部落中有过先例。

那是一个叫樱花的美丽女子,她受尽寂寞,不甘在部落度过一生。于是她把自己委身于一个过路的商人,一个她根本不爱的人,希望他能把自己带走,天涯海角,无论哪里,只要离开部落。商人答应了她,带她离开了部落。可还没在荒原上走多远,樱花便又独自走回了部落。她没有后悔怨恨,甘愿接受酋长的审判。最终她以微笑接受了绞刑,尸体弃于荒野成了狼的食物。

我正是违犯了律法,律法中规定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开部落。也许我不该回来,因为等待我的只有死亡。我想逃避这个部落,永远的离开。但在律法与自由的权衡中,不知为什么,我屈服了律法。不是违心地屈服,是那种自然而然地屈服。在我第一次考虑这件事时,就被律法俘虏了。虽然我有背叛一切的勇气,但我还是回来了。这本身与勇气无关,与牵挂无关,与视死如归无关。我就像是受到了古老律法的召唤,或许这就是天意,天意难违!

我顺了弯弯曲曲的小路,摇摇晃晃的向部落走去,心情异常的沉重。烈日当空,无情地炙烤着荒原上的一切。走过一片枝叶低垂的柳林,我终于踏上了这片将永远束缚我的土地。

“我回来了!”我仰天长叹。

迎面走来一个模糊的身影,我没在意是谁。当我从他身旁经过时,那人猛地转身,叫住了我。

“长恨,是你吗?”语气里充满了惊讶,“你疯了,怎么又回来了?”

此刻我才看清站在前面的张无痕,一个与我生死与共敢为我赴汤蹈火的朋友。

“我走不掉的。”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远远地,我望见了部落那暗黑色的房屋,一排一排,站在蔚蓝色的晴空下,令人感到窒息。

“不行,长恨!你必须走,你是知道回来的后果的!快走吧,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无痕大声喊道,隐约透露出一丝不祥的征兆。我只是木然地站着,看着他肃冷的脸。

无痕见我无动于衷,急了伸手来推,我闪在一边。

“走不掉的,多远也不行!”我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来不及了,再不走,你……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到时谁也救不了你。”无痕喘着粗气,

“快走吧,他们在四处抓你呢!”

“我不会走的,如果连我都无法拯救自己,又能指望谁来救我?”我自嘲地说。

“你疯了!”无痕冷笑一声,“按照律法,你应该被处死。现在,你的母亲正再替你受刑呢。现在回去,岂但救不了你的母亲,反而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母亲,你说我的母亲……,不行我要去救我母亲!”我把无痕推倒在地,向村中跑去。背后传来无痕长长的叹息声。

“母亲,母亲!儿子回来了,长恨回来了!”

我一边跑着一边想象着憔悴的母亲受刑的情景,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快,快抓住他!”一个隐蔽在村口的村民发现了我,紧接着从我左侧跳出一个手持竹杠的大汉,竹杠一挥,迅速而又猛烈地击向了狂奔的我。

“砰”,我登时一声惨叫,身体猛然前倾,坚硬的路面划破了我的脸颊,我看到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坚硬的土地上,缓缓渗进泥土中。双腿的疼痛几乎令我晕了过去,但我还是立刻站了起来,不顾一切的向前奔去,我只想快点见到母亲。

“还不老实!”一声怒吼,随之“砰”的一声竹杠又一次敲在了我的双腿上。“啊”,一股血腥涌上我的喉咙,“噗”,我喷出一口血雾,重重摔倒在地,眼前一黑,终是昏了过去。

“好小子,挨了两下还想跑!哈哈……”迷迷糊糊之中,我听到了他们残忍的笑声。有人走过来,撕着我的头发,说:“你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触犯了神圣的律法。幸亏有你老妈子在,要不然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抓住你小兔崽子呢。”

听到他们竟然辱骂母亲,我立刻清醒了,看着面前两副狞狰的鬼脸,我憋足了力气狠狠地吼道“带我去见母亲!”

“嘿,醒了,这小王八羔的骨头还挺硬!”

“呸,快点带我去见我母亲!”我恶狠狠地向抓住我头发的大汉吐了一口血,他的脸立刻成了一张大花脸,更加的狞狰可怖,真如同阎罗殿的夜叉,我恶心地闭上了眼。

“小子,你找死!”大汉火了,一抹脸,抡拳给我一顿暴打,每一拳都重重地击进了我的骨子里,我咬紧牙关,没有呻吟一声。我抬头看天,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直流眼泪。

“住手!他可是酋长要的人,不是你说打就打的。”一个冷冷声音传来。

“是,是,是……张大哥说得对。”那大汉停了手,毕恭毕敬地答应着。

我看到了无痕,冷冰冰的脸,我知道那是他装出来的。

“带他去见酋长吧,”无痕说,“虽然你是我的朋友,可那是以前的事了,你违背了先祖定下的律法,现在只能是部落的罪人,带走!”

我知道无痕是不忍看到我挨打才这样说的,我感激地点点头。无痕背过身子,吼道:“带走!”

“我要见母亲!”

“好,好,一切随你!带你去见母亲,是吗?”大汉压低了嗓音凶狠地说,“快走,老子不揍你,怕你脏了老子的拳头。”

两个人扭着我的胳膊,推推搡搡,拥着我向村中心走去。

村中心立着一座高大的木架,架子上系满了密密麻麻的绳子,是用来惩罚那些违犯了律法的人的。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所谓的罪人被吊死在上面。少有开拓进取的,便是触犯了律法,不能为部落所容忍,成为部落的耻辱,千古罪人。在这里,只有野蛮才能成为一种荣耀。而那些所谓的酋长们,就是靠了古老的律法和这无情的刑法禁锢住了部落的灵魂。这些只知捧着先古遗传下来的律法成年累月钻研的酋长,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他们只懂得创造一些惨不忍睹的刑法,或者一些奇得不能再奇的法则,以此为乐,好像做了莫大的功劳。

我不禁暗暗发笑,这些酋长,竟然不知道自己会死了?只不过比那些罪人要晚一点,终究还是要死的。但作为律法的继承者,他们还是受到了软弱灵魂的敬仰,这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到死,他们也感受不到自由的感觉。

在他们的眼里,律法就是最大的自由。

我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我真不忍看到母亲被吊在木架上的情景。我的腿发抖了,继而全身也颤抖了,恰似我光着身子站在冰天雪地中,刺骨的寒冷直侵入我的骨髓,侵蚀着灵魂。我的腿渐渐软了下来。

“嗬,小子,害怕了?哈哈……刚才的那股英雄劲呢?”一旁的大汉嘲讽道,“哈哈……这小子怕死了,哈哈,哈哈……”

我愤怒了,大声吼道:“我不怕死,我回来就没打算再活下去!”

“呀,口气不小!快走吧,待会而就见到你的老妈子了。”

我用力挣扎,他们更加用力,让我无法挣脱。

村中心越来越近,隐隐约约我看到了那高耸的行刑架,轮廓越来越清晰,我的心碎了。

“母亲,我回来了。”我在心中呼喊着。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幕令我永生难忘。母亲被残酷地缚住了双手,拦腰吊在空中,嘴里塞着一块破烂的麻布,发丝凌乱,身子不停地转动着。当我第一眼看到母亲的脸时,我感到身体里好像有什东西碎裂开来,那是一张多么憔悴不堪的脸呀,一阵空虚与悲伤袭来,我不由自主跪了下去。母亲是闭了眼的,半黑半白的长发随风乱舞,我分明看到母亲眼中流下的苦难的泪水。

架子下面,跪了我瘦弱的妹妹夏荷,她那纤细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像秋风中一片孤独的落叶。

“放开我!”我猛地站起,愤怒的力量使我挣脱,反身狠狠两拳,迎面将大汉击倒,箭般冲到架子下,紧紧抱住了颤抖着的妹妹。

“妹妹,不要怕,哥回来了。”

夏荷扑进我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心满是悲痛。

“我恨你,哥。”妹妹无力地捶打着我。

我安抚着妹妹,挥拳说道:“放我母亲下来!”

大汉似乎怕了我,抽出弯刀,割断绳索,撕掉母亲口中的麻布。母亲悠悠醒转,她看到我,先是一阵欣喜,接着接着又变成失望。我知道,母亲不愿看到我回来。看着母亲手上深深的勒痕,我眼前模糊了,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滴在母亲脸上。

“儿啊,莫哭,你一哭,我的心便碎了。”母亲虚弱地说。

我擦干眼泪,勉强不哭泣。

“带我……我去见酋长。”

“不用了,母亲,酋长来了。”

道路两旁密密麻麻挤满了围观的人们,有商人,小贩,剑客,刀客,就连小孩也伸长了脖子来看。他们脸上丝毫没有同情,皆如寒冰僵硬。酋长站在路中间,风扬起他一身古老的长袍,猎猎作响。天刮起阴风,一片乌云从天际飘来,遮住了刺眼的阳光。风卷尘土,散漫在空中,迷茫一片。

“酋长,万能的酋长啊!我求求您,请你放过……我的儿子吧,他毕竟还是年纪小,不懂什么厉害。只要您放过他,让我干什么都行!我求求您了……”母亲跪倒在酋长面前,紧紧扯住他的长袍,竭力地哀求。,泪水布满了她满是痛心变形的脸。妹妹也走上去,缓缓跪下,她弱小的身子因为痛苦不停地抖动着。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天气变得更加阴沉,我茫然失去了自我。

“孽障,还不跪下!”当母亲看到我茫然时,大吼起来。

我沉重地跪了下去,腿上的伤口钻心般疼了起来。

“酋长,念在孩子小的份上,不懂规矩,您就开开恩吧。”

母亲仍是不顾一切地哭着喊着,不断地向酋长磕头,地面“砰砰”作响,不一会儿,地上便一片血迹,母亲的额上更是血肉模糊。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起身挡在母亲前面。

“畜生,退下,跪下!”母亲如发怒的狮子。

“母亲!”我扑倒在母亲怀里,母亲额上的血滴在我脸上,流进嘴里,咸咸的,炽热的。

“带走!”酋长终于发话了,根本不为母亲的求情所动。我望着高傲的酋长,永远记住了他蔑视一切的眼神。

我被关了起来关在河边的一间破屋里。

在被关的日子里,我倾听了河流,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我离她是如此的贴近,以至于我听到了她的心里的低诉。

部落里的酋长组织了议会,讨论了两天两夜,最终决定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告诫我如果再敢明知故犯,其下场就会像我爷爷一样。我不免感到疑惑,爷爷怎么了?母亲不是说他是在家中病逝的吗。

我怕总共被关了五天,妹妹每天都来看我,她说母亲早已回家,有无涯和昙生照料着,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妹妹本来想带食物来,酋长不让,说是给我的教训。我笑了笑,抚摸着妹妹的长发说:“哥哥不怕饿的。”

被关第五天,我饿到了极点,眼前开始忽明忽暗。我像个疯子似的扒开铺在地上的茅草,希望能找到点吃的。偶尔在霉烂的角落中找到几个小的可怜的蘑菇,也不管有毒没,胡乱吞了下去。

没过多久,我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眼前又开始阵阵发黑,我更加疯狂地扒着地上的烂草,寻找可以支撑我活下去的希望。

“哈!”

我突然跳了起来,一条散发着幽幽绿光的蛇盘在面前,频繁吐着长长的分叉的蛇信,似乎感到了我的威胁。饥饿,饥饿,饥饿,我瞬间出手,死死按住蛇头,我听到了蛇骨碎裂的声音,缠在我腕上蛇身渐渐瘫软,终于不再动弹。我迫不及待抓起蛇身,咬掉蛇头,咽下几口口水,吃下了蛇身。

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我顿觉无比的恶心。

夕阳西下之时,我被放了出来,妹妹,无涯和昙生把我接回了家。

母亲坐在正屋里,见我回来,微微叹了一口气。

“恨儿,好好躺上几天,一切都会过去的。”

此刻,我望着母亲,悔恨交加,母亲的头发因为我已经全白了,在这五天里,不知母亲承受了多少的不幸。我真的后悔,泪水就那么无声无息流了下来。妹妹默默地扶我上炕,没想到,这一躺便是一月。

※※※

一个月后,已经是末春时节了,我的伤势已经愈全。妹妹这天非常高兴,特地为我做了一顿好吃的。母亲也乐滋滋的,可我看得出她内心的忧伤。从她悲哀的眼神中,我看出母亲有话要对我说,只是一直没有说出口。我竭力装出一副笑脸,来安慰母亲受伤的心。

终于在一天,母亲趁妹妹外出,把我叫进了屋里。

“长恨,坐在我面前,看着我。”

“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在母亲面前坐下。

“你很厌倦部落的生活,是不是?不要口是心非地骗我,用心告诉我。”

“是的,母亲,我厌倦!这孤寂单调压抑的生活。”

“你一直想离开部落,去寻找新的生活?”

“是的,母亲。”

“可好似这千年的绳索硬是把你活生生拽了回来,并且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不怕!”

“你不怕?不,长恨,我的孩子,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挣开这跳束缚你的锁链,这是诅咒,是部落对你的诅咒,你逃避不了,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我会的,母亲!”我坚定地说。

“长恨!”母亲呵斥道,“这是律法,只有服从,没有反抗,老一辈的人比你要清楚得多。”

“可是,母亲呀,我不愿在此度过孤寂的一生。”

“你当然不愿意,这我知道。生活是自己创造的,而不是现成存在的,你可以创造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却无法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生活。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所谓的酋长不是更加寂寞吗?他们实为律法毒害最深的人,貌似强大,是律法的制定者,实为律法最忠实的奴仆。律法不仅束缚了他们的灵魂,而且影响了周围软弱的人。这你明白吗?”

我点头。

“那么部落里人么所畏惧的到底是什么?”

“律法。”

“律法?我不明白,律法是人定的。”

“你不明白没什么惊奇,这段历史连我也说不清了,这是我们所有人的迷茫,我只能说我们祖先来到荒原的第一步便走错了。他们不改制定律法,律法是一种野蛮,它缚住了整个部落的双腿,把他们禁锢在荒原上。可是假如没有律法,又可能是一片混乱,唉!”

“你是说律法是谁也说不明白的,而那些酋长是律法的受害者,而不是我们的敌人?”

“……是呀。”母亲迟疑了一会。

“那我该怎么做呢?”

“改变你自己,改变荒原,命运在你手中,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你。”

“长恨,你要知道,”母亲继续说,“这个部落有太多的杀手,将来你要立足荒原,就要有你坚强的一面,不要再步你爷爷的后尘。”

“对了,母亲,我爷爷到底是怎么去的?”

“你爷爷是被绞死的。”母亲痛心地说,“那是一段我不愿提及的往事了。”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我要杀死那些酋长!”我跳将起来,“总会有那么一天,我要用他们的鲜血来祭爷爷的在天之灵!”

“长恨!”母亲慌了,“你冷静点!”

“你爷爷跟你不同,他虽因律法而死,但死得无悔。你爷爷是一个剑客,我要你有剑客的冷静,而不是空有一腔悲愤的热血。”

我静静地听着,默然无语,这不是我想要的。仇恨,愤怒,复仇,统统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平淡,平淡自由的生活。

“部落的仇怨很久就存在,荒原的厮杀便如沉寂的火山,总有一天会爆发。在不久的将来,你会得到一些东西,当你拥有它们时,我并不是要你去复仇。你爷爷的恩怨属于上一代,该结束了,冤冤相报何时了。纵然这一代的酋长如何残酷,也是部落之长。如果他死了,整个部落将会更加野蛮,荒原将不再平静,厮杀即将到来。’

“你让我如何去面对着一切!”我咬紧牙,嘴唇被咬破了,血流到舌尖,暖暖的。

“时间会冲淡一切,我不愿再看到厮杀了,那是一场悲剧。”

母亲站起来,走进了里屋。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我默默走了出去,心里烦躁万千。晚春的风带着初夏的气息迎面吹来,明媚的阳光柔和地洒在我身上,然后,我看到了前面的妹妹。

“哥。”夏荷向我跑来,亲热地挽起我的胳膊。

“夏荷,陪我走走。”

“好啊!”夏荷高兴地说,“躺了一个多月,早该出来走走了。”

虽然是晚春,花还没有谢尽,几株樱树仍在孤独地开放着。樱花片片凋落,粉红色的花瓣铺满满一地,像粉红色的雪。一阵狂风吹过,樱枝在呼啸的风中瑟瑟抖动着,无数的樱花落下来,漫天飞舞,飘飘欲坠,如一只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在空中忧伤地飞舞着,一直飞上湛蓝的天空,消失在蓝天白云间。樱花的清香仍在,充盈在空气里的每一个角落。樱枝上只剩下了绿得晶莹的嫩叶,在风中“哗哗”地摇动着,似乎是留恋凋落的樱花。

也许这便是生命,像樱花一样,开过一时的娇艳与繁华,在嘶喊的风中离开相依已久的樱枝,挣扎,飞舞,飘落,融于泥土,唯留清香。

樱花的死是崇高的,无悔的,她不甘把自己的一生永远与樱枝连在一起,而是借了狂风,触摸了以下那虚无缥缈的轻云。

而我,一个被束缚的我,我同样需要自由,却挣扎不开这百年的锁链。在部落里,我是孤独的,我经常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峰上,俯视着这片我生活的土地,向着远方大吼,或者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忘忧谷中,听着自己寂寞的脚步声。

“哥,那些樱花开得那般好,可偏偏又凋落了,真让人可怜。”妹妹眼中满是柔情的泪水。

我望着她幼稚的脸,拍着她肩膀说:“傻妹妹,花总是要谢的,又有那一株花常开不败呢?可怜感伤又能怎样?花依然会不停地凋谢。’

妹妹望向那凋零的樱花,默然无语。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忧伤的掸去肩上落花,忧伤地说:“哥,你说的对,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我惊讶于妹妹的话,她年轻幼小的心里怎装了如许多如我一般的忧愁。

天渐渐暗了下来,风也渐渐变凉。妹妹紧紧倚在我的身上,不停的颤抖。我又想起了那天妹妹为我求情时也是一直颤抖这身子的,一种无法形容的滋味用上我的心头,我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你冷吗?”我脱下长袍,披在她肩上。

“不冷,哥,只要有你在,我永远不会感到冷。”妹妹天真地说,她的微笑里荡漾着一种幸福的感觉。

太阳离山还有一竿的距离,火一般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想洒落在天际的一滩热血,热烈奔放。

“哥,我们回去吧。”

“哦,夏荷,母亲今天给我说了很多话,我想一个人好好静静,你先回去吧。”

妹妹迟疑了一阵,说:“好吧,哥,我等你回家。”

妹妹的身影渐渐远去,融入朦胧的暮色,凉风习习,吹散了一天的余热。月亮散发着落寞的光,柔和的请回照射在岩石上,樱树上,矮草上,反射出一道道明亮的光芒,如同无数条凌空铺就的白练。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进远方的黑暗。四周的山上响起了乌鸦嘶哑的啼叫,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暗黄色的余辉划过幽幽苍穹。

“你很痛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冷不防从身后传来。

“是。”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是无痕,一个总会在我最伤心时候出现的朋友,他的安慰总能让我看到一丝曙光。然而,这一次是例外。

“你无法再去面对酋长这样的仇人,甚至对以后的生活感到迷茫。”无痕在我身边坐下,微弱的光线中我看到了他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是的。”我的话简短有力,然后是一阵寂寞。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无痕突然间说。

“是吗?”我苦笑。

“你一直感到寂寞,你想要自——由!”无痕加重语气说。

沉默!

“你都知道了?”

“你以为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便能改变荒原吗,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有点生气了,无痕从没这样开导过我。

“怎么办?你是永远不会这样做的,哈哈……”无痕诡异地大笑起来。

“无痕!?”我知道他话中有话。很多年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不需要很明白,因为我们彼此知道了对方的心。但这一次,我没能看透他的心。

“一个被束缚的部落,没有点血的教训,是永远不会清醒的。”

“血的教训?”我立刻明白了无痕的企图,“无痕,无论如何你都不能那样去做。”

“为什么?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我不能再忍受了。想要改变荒原,首先就得这么做!”

“那样你将会引起一场部落的厮杀,百年前的悲剧将会重演,这该不会是你所希望的吧?”

“厮杀?我希望如此!如果一场厮杀能改变整个荒原,我愿意冒这个险。”

“无痕!”我大声说,“你知道你现在很疯狂吗?你需要冷静!”

“可你比我更疯狂!”无痕反击道,“难道不是吗?”

四周的山间回荡着无痕愤怒的声音,一声一声,依次弱了下去。

“无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忍看到你去参与一场血的厮杀。”

“你不愿看到我如此,我也不愿看到你孤独地活着,把一生尽毁于此。”

“无痕?”

“什么也不用说了,我认定的路,没有人能改变!”

说完,无痕头也不回离开了。

“无痕!”我朝着他的背影大声呼喊,,没有回应。我望着如墨的夜色,黑暗得令我窒息的夜,我的整个思想都僵硬起来。无形的恐惧包围了我,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

当我一身沉重回到村子时,妹妹正挑着一盏散发着暗黄色微光的灯笼守候在村口。看到她在晚风中颤抖的身子,我热泪盈眶。

“妹妹,你是我的唯一,我会用我的一声来守护你。”我暗暗许诺。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新的一年已经来临。我从爷爷留下的书中学会了不少东西。说来也怪,自从有了书的陪伴,我竟少了一些寂寞。可不久后,爷爷留下的书就被我看完了。翻着古老的泛黄的书页,我又感到了寂寞。走出部落的欲望犹如一团团炽热的岩浆,总有一天会撕裂地面,冲向高空的。

部落里的人们为了求得下一年的丰收和好运,在酋长带领下,杀猪宰牛,剪贴纸钱,对着大山开始了古老的崇拜。酋长的嘴唇抖动着,真心地颂着我永远听不懂更无法明白的古老咒语。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虔诚地跪拜着。我和无痕站在一边,看着不停跪拜的人们,痴痴地笑着。祭祀的香火散发着刺鼻的呛烟味,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

夕阳落山时,人们陆续回到了村子,只留下微微闪动的香火。酋长祈祷了整整一天,也早早回了村子。我和无痕走在最后面,分别时,我又看到了他那诡异的笑,那种不自然的笑。

夜静悄悄的,连往日的纺织娘也不知把久弹的琵琶遗忘在了哪个角落,只有瑟瑟抖动的树叶声。我独自站在无穷的黑暗中,逼人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向酋长的房屋望去,那里没有一丝的光亮,大概酋长已经睡下了。我转过身,准备去找无涯和昙生。

“啊!救……”突然,一声惨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我立刻警觉起来,屏住呼吸扫视着黑魆魆的夜,什么也没有发生,夜依然平静。

“也许是乌鸦的叫声。”我想,转身欲去。

“啊!”

又是一声惨叫,这一次更清晰,我也的的确确听清了,惨叫声中充满了绝望和凄凉。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袭击了我,好像一盆冰冷彻骨的水从我头颈直浇了下来。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判断出声音是从酋长的无力传出来的。我感到一阵恐怖,然后我听到了人们正想奔跑的脚步声,酋长屋里的等亮了起来。

“难道酋长出了什么事?”

酋长屋的四周已经聚集了不少剑客。惨白色的灯光中,酋长僵硬地躺在炕上,双腿极度的扭曲,一双凹陷的眼睛正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前面,脸上的肌肉块块耸立,仿佛看到了令他万分恐惧的东西。他的双手紧紧抱住了那本古老的律法,可他永远也不能再读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他的喉咙。

暗杀!

屋内充盈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围观的人们默默看着这一切,没有同情,没有怨恨,没有兴奋,他们只是木然看着。几个胆小不知情的女人费力挤进人群,然后捂着眼睛惊恐尖叫着跑出去。

“别了,酋长。”我默默祈祷。

我扫视着人群,每一张脸都是异常的镇定。我的眼光不停的移动着,然后我看到了无痕那张依然诡异的笑脸,那种不同寻常的微笑。

昙生和无涯从人群中挤过来,护在我身边,因为有几个剑客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他们开始怀疑我了。

“长恨,会是谁呢?”无涯和昙生问。

“我不知道!”我痛苦地说,瞥了无痕一眼,他依然微笑,依然镇定。

“啊!”人群突然一声尖叫,是妹妹!我立刻来刀她身边,扶住他纤弱的身子。她喘着粗气,脸色苍白,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她握住我的手,靠在我肩上,费力地说:“走……带我走。”

走出酋长的屋子,夏荷大口的喘气,好像有什么令她窒息的东西在周围。

“哥,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有人暗杀了酋长,用了很残忍的手段。”

除了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死了,哥,”夏荷猛地抓住我的肩,“你有一天也会抛下我一个人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

“人终究是要死的。”

“哥,那么你答应我,”夏荷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无论如何你也要一个人坚强地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有一天我离开了你……”

“妹妹?”

“哥,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有很多人等待着与你相逢。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也一定要死在自己的剑下!”

“妹妹!你说什么?”

“哥,答应我,好吗?”夏荷乞求道。

“我答应你,好妹妹,但是你就算为了我也必须好好活下去。”

妹妹默默地点头,无声的流泪,打湿了我的肩膀。

我不知妹妹为什么突然要我答应她,可是后来我知道因为这个誓言我是背负了多么沉重的包袱。

为了防止部落因酋长之死引起不必要的厮杀,部落举行了七天七夜的议会,最后推举已逝酋长的儿子阿古为新一任酋长。

老酋长的遗体被匆匆收到一口黑黝黝的棺材里,抬到他曾祭祀过的大山下,草草掩埋了,永远地沉睡在了神圣的大山下。

部落里的黑衣剑客越来越多,两极分化日趋明显。一方拥护古老的律法,一方则要求改革律法(应该是废除律法,可谁也没明说出来)。祖先之法岂可乱改,拥护律法的人占了多数,那些要求变革的人没有一个的下场是好的,全部被绞死在行刑架上。失去生命的躯体一直吊了很久,尸体腐烂的气味飘荡在整个部落上方,令人作呕。后来,这些尸体被扔到荒原上喂了野狼。

部落中充满了恐惧的味道,黑衣剑客的警惕性越来越高,再没有人提起阿古。但反抗的情绪如同地下潜行的野火,终会有一天毁灭一切。

不久,同样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同样是两声极度惊恐的惨叫过后,阿古也被杀死在了睡梦中。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只是锋利的刀没有刺穿他的喉咙,而是深深刺入了他的心脏。坚硬的土炕上沾染了两代人的血!

“哥,我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夏荷缓缓地说,“厮杀无法避免。”

“自从你离开部落的那天起,一切都注定了。注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

“是啊,百年的悲剧就要开始上演。”母亲感叹地说,“古老的律法呀。”

沉默。

“魂兮归来,寒剑生华!一个被束缚的部落,如果没有点血的教训,是不会清醒的。”

“什么!”我的心一愣,耳边骤然响起了一年前无痕说过的话,母亲的话竟然跟无痕所说一般。

“一定是无痕杀了酋长,一定是他!”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不,不可能!他是我最忠诚的朋友,怎么会?”我挣扎着,翻看着脑海中的念头。可我的感觉明确地告诉我是无痕杀死了酋长,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使劲摇着头,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天地颠倒了过来,房屋、树木、高山……眼前的一切都高速旋转起来。我眼前一黑,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模糊中我听到了妹妹和母亲焦急的呼唤声。

但愿我醒来后一切都变了,没有残忍,没有孤独。

但愿我只是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虚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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