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天伤
真正的伤是看不到的,不是肉体上深深的剑痕,而是压抑在心底的痛苦自责。
比剑过后,我才发现杀手的路是如此的遥远漫长,我只是走过一步,便自大起来,以为有了杀手的资格。我错了,我觉得败掉的黑衣客才算得上是杀手。
一个完美的杀手,是无需什么神兵利器的,一如当日,用寒玉剑打败黑衣客与用一把普通的剑打败黑衣客是截然不同的。我开始考虑杀手的境界,我认为,真正的杀手,即使是一把锈剑,到了他手中,也会化腐朽为神奇,成为神兵。
我因此而沉默,变得寡言少语,如何才能达到杀手的境界呢?
母亲告诉我,秋寒剑不是普通的剑,我的比剑是公平的,没有什么值得自责。
这时,我才发现,我和母亲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她已不像以前我那么了解我了,我在杀手的路上越走越远,不止母亲,周围的一切都在远离我。
盈香出现在寒雪山,让我感到不解,寒雪山一直为议会军所属,借了地势险要,并没布置防守,难道盈香是议会的人?
但愿不是!
议会军败退后,智不敢懈怠,昼夜不停地训练剑客,跟随智的铁匠已打造了足够多的兵器供兵士使用。不久,就收到了成效,自由军时常会带回议会军的头颅。
自由军开始强大,让议会军感到了威胁。
每次智看到手下带回的头颅,都神色凝重,脸上像笼了一层寒霜。在他的心里,罪恶又加重了一点。我不喜欢死人,没有心情去观察每一颗头颅,仅仅看到轮廓便罢。我知道,死亡的表情是痛苦的,只需一眼哪怕是最不经意的一眼,死亡的梦魇就会缠绕你每一个夜晚。
无涯比剑的失败,让他认识他自己不可能再走杀手之路,他缺少杀手的灵性。
“杀手的剑术不同于一般的剑术,它追求快狠准,每一剑都伴随死亡。杀手的剑不讲究招式,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人!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不是杀戮的机器,那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皎月当空,我在清冷的月光中孤独舞剑,唯影相伴。有时妹妹会来陪我,看我练剑,可她并不喜欢我的剑术,她说我的剑术太残忍,招招致人死地。
我笑着说:“妹妹,若是我的剑术不够残忍,我就会死在别人的剑下。”
“不,不,”妹妹慌忙捂住我的双唇,“我不想你死,也不想你杀人。”
我理解妹妹,我也不可能做到放下手中的剑。在厮杀中,我依然会杀人,纵然我知道这伤害了妹妹的心。面临真正的杀手,要么杀死对方,要么死于对方剑下,没有多余的选择。
我时常在梦里见到盈香的笑脸,天真无邪,透露出一股至纯之气。这样的笑深深烙进我的脑海,久不能忘却。我失眠了,因为盈香,因为一种无法抵抗的情愫。
母亲说过,一个杀手不能有儿女私情,否则,便是杀手走到了尽头。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次机会去当杀手,不会有第二次,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回来的。
母亲还说,她当年也是一名杀手,后来遇到父亲,因情所困。从此,剑法就生疏了。
我理解母亲,她想让我成为一名真正的杀手,这是她最大的愿望。然而,这不是我的愿望。一直以来,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知道遇到了盈香,我才明白,如果我成为了一个母亲心中的杀手,随着剑上不断增加的鲜血,我会变得更加残忍,更加冷酷无情。那时,我活着的唯一意义除了不断杀人,还会有什么?那时的我会更加寂寞孤独,这与屈于律法有何区别?
我不甘忍受这生活,我要创造属于我自己的生活,一个连寂寞与孤独都不能抹杀的生命才是真正强大的生命。
黄昏,残阳如血。徘徊在忘忧谷中,脚步声渐渐被喧嚣的瀑布声淹没。
寂寞的黄昏,有一个寂寞的人儿。
寒潭边,我见到了盈香,她静静站在那儿,似有心事。她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飞泻的瀑布,溅起的水雾,黑色的长发,微微舞动的裙裾,如诗如画,别具情意。
“哥,”一声啜泣传来,低低的,长长的,无限的忧愁。
“哥,你好狠心,为什么不让我留在你的身边?”盈香突然高声喊道,对着一川隆隆飞落的激流。
“梨幻,别了!我可怜的妹妹,姐对不住你,今生我已厌倦,不能再陪伴在你的身旁,若是来生有缘,我们还是好姐妹!”
盈香的发丝突然散乱,迎风舞乱,她并没在意,弯腰去抚摸一朵兰花。一时间,她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像一个慈母,兰花是她的孩子,她轻轻触动花萼,来回摩挲着花瓣,伤心的泪水滴落,化成兰花的痛。
“哥,你一生为剑,一直忽略我的存在,这一次你总能把我记在心里了吧。”
盈香纵身跃起,像夕阳里折翼的蝴蝶,缓缓坠入寒潭,凄艳绝美。
我猛然惊醒,箭般冲到潭边。潭水无情地吞没了她,圈圈涟漪荡漾散去,一朵兰花随波起伏。
我奋不顾身跳了进去,寒玉剑突然变得异常沉重,拽我下坠。这是一个玄冰潭,水底寒冰矗立,一片晶莹。我的思想突然僵硬,一种奇怪的感觉代替了原有的思想,牵引着我游动,身手不再受我的控制,我知道这种感觉,感觉的尽头一定是她。刹那间,我意识到,盈香已经占据了我的心,我已无法忘记她。
很幸运,盈香没有呛水。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显是潭底寒冰所致。我挽住她的腰,让她倚在我的怀里,用身体温暖她。
我好担心,从没有一个人让我如此担心过。
风停了,阳光普照大地,盈香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我抱紧她,给予她更多的温暖。
中午时分,她醒了。
“我在哪里?阴间吗?”她虚弱的问。
“是啊,我就是那判官。”我打趣说道。
“我知道是你。”盈香双臂环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心上。“为什么要救我?你不该救我的。”
我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我是不是特不像一个杀手?”
“是呀,”盈香笑道,“杀手的心是冰冷的,你的心却是温暖的。”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救我呢?”
“救你也得需要理由吗?”
“恩?”
“之所以救你,是因为在将来有一天,也许你会救我的命,所以你不用谢我,感激对杀手是没用用的。”
“你算是一个杀手吗?”
我一时语塞。
“说得这么干脆,反而就不是你的心里话。”盈香略带责备地说,“其实你的心早已告诉我了,何必再掩饰呢?”
我用力拥抱她,默认了。
后来,盈香告诉我,那是她一次被拥抱,也是第一次尝到爱情的滋味。
盈香厌倦厮杀,钟情于音乐,她的哥哥见她聪敏,想传她绝世剑法,盈香不答应,一气之下,哥哥和她断绝了兄妹感情。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哥哥,盈香痛不欲生,她觉得失去了整个活着的意义,于是自寻短见,恰巧被我遇上。
盈香说,不是恰巧,是命中注定。
“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哥哥,我可以为你承担很多事。”
盈香仰头看我,郑重地点头。
盈香经常来找我,有她在的日子里,我是快乐的,没有了杀戮与鲜血,杀手的灵性渐渐离我而去。母亲除了叹息,并没有指责我,她只是说:“这是你的路,踏出的每一步由你自己决定,不要踯躅于过往,过往由不得你后悔。”
妹妹告诉我,盈香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少女特有的柔情。
※※※
一连几日,清闲得很,我去柳林看昙生练箭。
柳林中,我见到了无涯,他告诉我和昙生无痕回来了。一年前,无痕杀死了两任酋长,与议会军结下似海深仇。之后,便如幽灵般突然消失,踪影全无。是隐居在无名的角落还是去远方?无人知晓。无涯说无痕已经不是以前的无痕了,他成了一名绝顶杀手。对此我感到十分震惊,依无痕的性情,不知道又会带来什么,是平静?是厮杀?我不敢猜测。
别了无涯他们,我独自走在空旷的原野上,湛蓝的天空,苍鹰盘旋。
遥望空中一点,鹰,敏锐的双眼,锐利的铁爪,嗜血的斗性,是鸟中的杀手。可他,不感到孤独吗?
狂风突然间呼啸而至,疯狂地扫荡着整个荒原,黄埃遮蔽了日光,天地间昏暗一片。昏暗之中,一个灰色的身影在前方闪动着,是一名杀手!我提气追去,灰色的身影渐渐清晰。他右手提剑,左手在风中有力地摆动着,丝毫没有躲避狂风的一丝,反而迎了风最急的方向。我觉得他像极了一个人,他的身形,他的背影,像极了无痕。一时的迟疑,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了迷茫狂烈的风里。
狂风渐渐平息,瑞光普照大地,我感到了荒原的神秘。
智通知我做好厮杀的准备,凄秋过后,议会军将会派出大量的黑衣杀手围困自由军。
无涯在剑术上得到黑衣客的启发,进步很大,他的剑术堪称正宗,一招一式都正气充沛,光明正大,无涯开始成为了一个剑术家。
盈香的身体不久便恢复了,往昔的美丽重新回到她脸上。期间,除了母亲和妹妹,盈香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就连我也不例外。平日里总爱陪着我的夏荷也置我于不顾,将我孤零零抛在一边,整日与盈香在一起。她们说说笑笑,减了平日里的几分忧伤。可我还是看得出,盈香淡淡的微笑之间隐藏着巨大的悲哀。妹妹学会了吹箫,但不是那无穷无尽孤寂与忧伤的曲调。
我时常会想,到底是什么值得我如此忧伤,令我如此深沉?一个人静静地倚在树荫下,望着萧萧下落的秋叶,总有一股莫名的悲伤充溢在心中。雄鹰徘徊,敏锐地扫视着苍茫大地,激烈地如箭般冲向云霄。几只未来得及迁走的羽燕,低低来回飞着,等待他们的是鹰的利爪和冬天的严寒——死亡!缕缕阳光从树间射下,映出一个个光斑,像打碎了的玻璃铺了一地。
遥望远方,一片苍茫,如烟似雾,有着不可言说的迷茫与神秘。天地在远方交接成一道狭长的暗线,似有似无。我曾试图走到天地交接的地方,每次都是失望地回头,转身,然后走回。难道我真的属于荒原,来自这荆棘丛生的旷野?
我是常怀疑自己会不会寂寞生寂寞死,一生以剑为伴。如果真是如此,我宁愿一死了之,可我没有这份勇气,我只能这样忧伤孤寂地活着,活到天荒地老。远处传来呜咽的箫声,是盈香的哀愁。
无痕既然已经归来,为何要躲避我呢?这无边无际变幻莫测的荒原何处是他的归宿?我不解。一个人,与剑为伴,独来独往,他真的不寂寞?也许吧,无痕是一只离群的狼,习惯了孤独。
这天晚上,母亲又一次告诫我杀手不能用情。我明白,母亲看出了我和盈香的感情,她想斩断我的情丝。我不怨恨母亲,她背负了一个时代的伤痕,不希望我受到同样的伤害。另一方面,母亲也不愿看我寂寞的活一世,这造就了她矛盾的心。
盈香告诉我,她的哥哥是一名出色的杀手,无情无义以剑为尊,一生的追求便是败尽天下,可他受到了律法的束缚,只能败尽荒原。
每当我问起她哥哥的名字,盈香总是重复说道:“他连我都不要了,我如何记得他的名字。”语气里有幽怨,有后悔,显然不是她心中所想。我提出送她回到哥哥身旁,她含泪向我道:“我不回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于心不忍,只好取消了这个念头。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转眼间,已是秋末。这意味着再次的厮杀,再次血染白雪。我问智有多少胜算,他摇头说:“我们不会放弃一丝的希望。”
秋天的美是高逸的,萧萧叶下,北雁南飞,天高云淡,秋水寒澈,无一不是隐士的风格。但并寻常的感不是只有隐士对秋天有着不同情,杀手也有。秋天所显示的丝丝凄凉寂寥,寂寞孤独,正是杀手的写照。因此杀手在秋天出没最多,杀人最多。
冬天不同,冬天是肃杀的,是杀手隐没的季节。他们利用寒冬,修炼剑术。等到初春冰雪消融时,他们便背了剑出没在荒原上,寻找对手。
初冬时节,我收到了黑衣剑客的信,是使者送来的。
“寒雪山,双剑聚会。”
赴约的时刻到了。
今年的冬天失去了以往的平静,杀手不再隐没,杀气四现。隐晦的天空飘起洁白的雪,纷纷扬扬,如漫天飞舞的柳絮。我很喜欢雪,因为我觉得我有很多与雪相似的地方。每逢下雪,我会约了无涯一同在雪中练剑,夏荷和盈香则披了雪衣在一旁观看。昙生别出心裁,竟能用箭射中她们指定的雪花。剑光在雪花间闪动,别有情意。有时,妹妹和盈香会吹起竹箫,箫声穿越层层雪幕传出很远很远。我感到我的忧伤在渐渐逝去,天地间没了厮杀,一切都变得和谐起来。
但这个梦想不久就破灭了,议会军的杀手已经出动,被俘虏的人上了十字架,惨不忍睹。接二连三的死亡激起了智的愤怒,他提高了警惕,加强了防守,派出剑客封锁要道。虽然这杀死了一定数量的杀手,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
黑衣杀手的剑术的确不容忽视。我曾追踪过两名黑衣杀手,当我凭了寒玉剑杀死他们后,已是身心俱疲,当时若有第三名杀手出现,我必死无疑!我的左臂被剑刺伤,鲜血染红衣袖,更令我感到黑衣杀手的可怕。
妹妹天天为我担惊受怕,她常常一个人静静立于雪中,雪衣也不穿,只是黯然伤神。我不知道我留给妹妹的印象到底什么样子,残忍?坚强?还是两者都有?我轻轻弹去她肩上的积雪,将雪衣披到她颤抖的身躯上。
“哥,不要离开我,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妹妹是我一生的伤。
幽寂清冷的夜晚,点燃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中,我轻轻拂拭着寒玉剑,从剑尖拂拭到剑柄,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寒玉剑反射出一环环暗黄色的光,充满了整个房间。每当此时,我便会想起妹妹那凄楚哀怨的目光,我的心在滴血。
寒冷的北风呼啸在空阔的荒原之上,冰雪无情地冰封了一切,黑衣杀手在这个肃杀的季节里频频出现在荒原上,不过,杀手的成分有了变动,刀客出现了。刀客与剑客一样,属于议会军。刀客源于大漠,他们性情粗犷豪放,这也融入了他们的刀法中。他们的刀像极了黑色夜空中的弯月,锋利无比。我见过刀客在如墨黑夜中悲凉落寞地挥动那一弯月刃,刀法快得没有一丝声息。我听说,刀客的刀快到了极致,只需在对方的咽喉出轻轻一抹,鲜血就会喷涌而出,携带着清脆的风声,很是好听。刀客不同于剑客,他们的刀往往不会轻易暴露给别人,剑客喜欢在黄昏夕阳西下时杀人,因为那代表着一个生命的终结。而刀客则喜欢在黎明红日初升时杀人,因为他们喜欢看到鲜血在阳光下喷薄的情景。
当然,无涯的剑可以杀死很强的刀客与剑客,昙生的霹雳弓可以在远处射穿他们的躯体。可是如果他们大批来临的话,就不是我们所能抵挡的了,何况自由军少之又少。智的脸上又增了几条皱纹。
忘忧谷。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这里了,初冬一场大雪掩盖了幽僻的小路。我踏了碎琼,乱步穿过白雪覆压的柳林,到了谷口。
谷口早已有人等候,是一名刀客。他笔直地站在我面前,黑纱裹刀。他等了很久,肩上的雪积成了薄冰。
“为何阻挡我?”
对方没有回答,黑纱扯去,弯月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光弧,砍了过来。这是我所遇到的最强的刀客了,因为我听到了对手挥刀时的风声。寒玉剑灵巧地闪动着,寻找着对方的破绽。对方的到刀法太玄了,几乎没有破绽,好几次刀刃都是贴着我的喉咙划过。我不敢大意,密切注视着他的每一招每一式,拆到四五十招时,我一剑洞穿了他的喉咙。鲜血滴在轻柔的雪上,血晕渐渐扩散开来。
对方的眼中充满了惊奇与恐惧。我对他说:“你不是败于我,而是你自己。自始至终,你一直贪婪地盯着我手中的剑,你想占有它,所有才会败在我的剑下。”
他凄惨地笑了笑,静静地倒在了纯白色的雪中。
欲望,往往是一个人最大的敌人。
幽谷依然幽静,我依然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那种踏在雪地之上的轻微的声响。我厌恶厮杀,可又不得不去面对,我怎么逃避得了现实?就如花开时时的罂粟,明知它是罪恶的化身,可还是忍不住回头去观望它花开时的娇艳。也许只有在这人迹罕见的幽谷,在这远离尘嚣的无比寂静中,我才能找回自我。幽谷时时充溢着淡淡梅香,这严寒中唯一的清香——寂寞而又浓烈。清冷的风携带着丝丝雪粒,迎面吹来,峭壁上的梅花微微抖动着,像极了秋风中红衣少女。几瓣梅花飘然落下,附上轻柔的雪。我静静地望着那几株红梅,凝视着它们绽开深藏的红颜。恍惚间,那几株红梅渐渐模糊,一个纤弱的身影慢慢清晰,最终幻化成盈香的笑靥。她浅浅的笑着,哀而不伤,像一个美丽的梦,永远触摸不到。仔细看去,不过是几株寒梅而已。我苦笑了一下,一开目光。天开始飘起丝丝飞絮,仰望苍穹,又是一阵不由自主的恍惚,我分明看到盈香那透出至纯之气的面容布满了整个天空,依旧浅浅地微笑着。隔了满天的飞雪望去,一层轻烟似的纱掩住了她,神秘而美丽。然后,箫声响起,一时凄凉之音充满了整个幽谷。
我闭了眼睛,想摆脱这箫声,自从第一次听盈香吹箫,箫音便印入了我心里,总在我孤独的时候响起。箫声没有消失,是真实的声音!我挣开眼睛,看到了面前楚楚站立的盈香。她没有穿雪衣,一任飞雪落上香肩。
“我知道厮杀之前你一定会来这里。”盈香说,“你不可能忘记这个地方。”
“至少现在我不会忘记。”我说,“刚才我杀死了一名刀客,你听到风声了吗?”
“没有,但我感觉得到。因为你每杀一个人,寒玉剑上的血便增一分,我的心便沉重一分。”
是的,那个刀客的血丝丝冷却凝固留在了剑身上。
“你真不是一个凡女子。”
盈香瞥了我一眼,说:“我不是剑客,也不是刀客,只是一个普通的尘世女子而已。”
我知道盈香在为无涯的话而生气。
“你还记得我的箫声吗?”
“记得,已经融入到了我的梦里。”
盈香抿嘴,一笑而过,低低地说:“可惜,我再也无法吹出那样的曲调了。”
我知道盈香想告诉我什么,正如我一直想对她说的一样,这也是我剑法减慢的原因。可是由于我的逃避,我偏要找些不必要的措词来遮掩内心。
“你还有琴呀。”我说。
“琴?”盈香愣住了,“可我从不会弹琴呀!”
“难道你忘了寒雪山,迷雾里,樱花下,你曾抚琴?”
“哦,”她悠悠一口长叹,“琴箫相同,无心焉能有曲可抚?”
梅香越来越浓,盈香不禁向那几株寒梅望去。
“我曾见过寒雪山的梅花,盛开之时浓烈、奔放,凋零之时凄美、颓败。如今,梅凌雪盛开,孤芳自赏,一任芳香涌溢,不知她凋零时又有几分的哀伤。”
盈香不再言语,蹙紧双眉,雪花票落在她的眉毛之上,融成晶莹的泪。
我冒雪爬上峭壁,选了一枝开得最盛的梅花折下,举到盈香面前。她激动得双手颤抖,却不接过。我轻轻一笑,将梅花别在她胸口之上,浓烈的梅香立刻包围了她,盈香俨然成了最美的一株梅。
我牵着盈香的手出了幽谷,那个刀客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从此,我出剑时有了顾虑。我的剑慢了许多,寒玉剑的光芒依然寒冷,我依然可以杀死很强的刀客,但我知道杀手生涯正在离我而去,我失去了赴约取胜的把我。
无涯和昙生在荒原上所能杀死的人越来越少,刀客的出现,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智依然冷静。
离赴约只有两天了。
灾难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来临。赴约的前一天,母亲永远闭上了双眼,带着上一代的恩怨,带着对我深深的失望,躺入了沉重的棺木。
我没有哭,我勉强用剑支撑起身体,看着妹妹扑倒在棺木上放声大哭,伤痛欲绝。突然间,我掉进了无声的世界,巨大的悲痛涌来,我欲哭,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如何哭得出。
醒来时,已是深夜,盈香坐在我身旁,脸色凄然。无涯和昙生告诉我母亲已经入土。因为厮杀就要来临,没来得及办理任何仪式。我哽咽着点头,母亲生前不在乎名利,死后也不会在意的。妹妹在外屋低低地哭泣,智来回地踱着步子,不时长叹。
我吐血了,被子上血迹斑斑,可这点血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换得回母亲,我情愿吐尽我所有的血。
妹妹走进屋来,喊我哥。
我的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从此以后,妹妹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想到明天的约定,我不由心寒起来,寒玉剑能否战胜秋寒剑,我感到希望渺茫。明天,也许是我活在荒原上的最后一天。我握住盈香的手,说:“现在,除了妹妹,你是唯一让我放不下的人。可是明天,明天就是我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我不怕死,我早就受够了这种束缚,我承受了太多的孤独与寂寞,死对于我是一种解脱。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希望我死后连同我的剑能够葬在荒原上最寒冷的地方。盈香,忘记我,重新生活,不要伤悲,时间会令你淡忘一切的。告诉我的朋友,好好照顾我妹妹,我便死而无憾了。”
妹妹不再哭泣,只是默然,这一切都是她所必须面对的。盈香挣脱我的双手,掩面冲了出去。
“不用追了,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下。”我喊住起身欲追的妹妹,“带我去母亲的墓。”
夜很平静,墓碑上只刻了三个名字,母亲,我,妹妹,没有碑文,母亲的一生绝不是一篇悼文就可以描述的。看着看着,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凄厉悲伤的笑声在夜色中久久回荡。我拔剑乱舞,体内的悲痛化成巨大的力量,充满我的全身。我感不到丝毫疲倦,我听到了——剑的风声!
妹妹了解我此刻的心情,她无法劝慰我,悄然回去了。
“好剑术!”黑暗中一生喝彩。
我愣住,声音好熟悉。
“寒玉清澈,悲与明月,快哉,快哉!”
无痕一手托了一坛酒,一袭黑衣走到我跟前,长剑在他背上闪动着微蓝色的幽光。
“醉酒消愁!”
“再好不过!”
“这不是普通的酒,”无痕说,“这酒有个名字,叫千愁一醉,是一个江湖客送我的。无论是谁,只要喝了这酒,就会忘记一切忧愁烦恼之事,不会有丝毫的痛苦。你敢喝吗?”
我接过无痕递过的酒碗,仰头喝了个底朝天,立刻满口余香,有一种绵绵不断的感觉。
“好酒!”我赞道。
“好!”无痕随即饮下一碗。
我摔开酒碗,抱起酒坛,仰头往口中浇下。
无痕叫声“爽快”,抱起了另一坛。
绵绵的感觉在我体内蔓延开来,混入我的每一滴血中,我很快忘记了自我。我陷入了一个异常明亮的世界,无数的剑光在我周围闪烁,跳动,漫天的飞雪纷纷扬扬落下,始终落不到我的身上。
一缕晨光唤醒了我,头疼的厉害,隐隐约约记起昨晚的事来,恍如梦一场。两个空酒坛倒在地上,依然散发出淡淡酒香。无痕不再身侧,他走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蓦然看到母亲的墓,我挣扎着漠然走过。
盈香踏了晨曦来寻我,她对昨晚的事感到后悔。
“对不起,长恨。”她歉疚地说,“我不该在你最悲伤的时候离开。”
我牵起她的手,微笑着,盈香终于忍不住也笑了。
“你喝过酒?”
“一醉解千愁。”
“什么酒味?我从来没有闻过,这么奇特?”
“是千愁一醉,我也是第一次喝到。”
“千愁一醉!”盈香惊讶道,“荒原第一杀手张无痕来找过你?”
“你说什么?无痕是荒原第一杀手?”我呆住。
“荒原第一杀手张无痕来找过你并且让你喝下了千愁一醉,对吗?”盈香认真地说。
原来无痕成了荒原第一杀手,几年未见,他的变化实在大,不过他仍是我的朋友,不然他也不会邀我喝酒。
“当年,我哥便是败在他的剑下,千愁一醉也只有张无痕才有,这种酒很奇特,可以使人忘记一切痛苦的事。你现在还记得我吗?”
原来她担心我把她忘记了。
我轻轻搂住盈香的纤腰,深深吻上了她的唇。
盈香立刻羞得满脸绯红,像燃烧的晚霞。
“该赴约了,我本以为至死也见不到无痕,如今我不仅见到了他,还得知他成为了荒原第一杀手,我更无需为妹妹担心了,我可以死而无憾了。”
盈香眼中泪光晶然。
我知道这是我生命中最后的一天,本来我有很多话要对盈香说,可到了嘴边,却只剩了一句话,我俯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盈香第一次哭了出了声音,泪珠簌簌落下,她愣在那里,忧伤惹人怜。
我回到家里,穿上爷爷的剑袍,我想以一个剑客的身份死去。妹妹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我没有向无涯、无涯告别,我不想我的死牵动朋友的心。
巍巍的寒雪山屹立在漫天的飞雪中,冷冷冰霜覆盖了这个山麓,寒梅的幽香随风缕缕飘逝。山巅空无一人,只有纷飞的雪和想以死解脱的我。
黑衣客一直没有出现,我将剑插入坚冰,依剑而待。杀手是不会违约的,杀手最重诺言。
很久以后,我终于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一柄寒剑指在我的后心,我用力拔剑,剑纹丝不动,被牢牢冻结在冰层中。
何必要反抗?
“动手吧,杀掉我,你们就可以打败自由军,一切就会屈于律法。用你最快的剑法刺穿我的心!”
剑在颤抖,力道在增大。
“慢,”我说,“让我面对秋寒剑死去,我答应过妹妹,要死得有骨气。”
我转过身。
“盈香!”
站在面前的正式盈香,根本不是黑衣杀手。我立刻明白了一切,盈香正是所谓的黑衣客的妹妹。多少年来,我一直在逃避现实,不断欺骗自己,害怕知道她的身世,我宁愿一无所知,也不愿看到残酷的现实。如今,一切都明了,我终究没逃过现实。
“动手吧!”我无力地说,我没有勇气面对盈香。
“长恨,一切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要再逃避了。”
“盈香,我……”
“长恨,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把我从忧伤中拯救出来的人,也是第一个把我扔进更深忧伤中的人,我真不知是爱你还是恨你,更没有勇气杀你。”
“我只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哥哥,他是我唯一的哥哥。”盈香一直没有哭泣,可她的心早已被悲伤占据。
“我答应你,盈香!”
我不堪忍受生活,如果我的死能够平息他人的痛苦,我甘心去死。
盈香收回剑,消失在了飞舞的雪花中,我看到了她踉跄的脚步。
我不记得如何下的山,好像无涯昙生找到了我。我只记得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是盈香,她抚摸着我的脸说:“我是两个人,一个是所不希望看到的人,一个是爱你离你不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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