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弱质何堪经风雨匹夫无罪怀璧罪  暗夜迷离,野径崎岖。

夜风料峭,溱风刺骨。沈梦怜从一阵剧寒中醒转,茫然四顾,竟不知身在何处,良久才查觉自己双手被缚于一人背上。她惊极惧极,脱口大叫:“薜大哥、林大哥。”双手双足乱挣乱蹬,想挣脱身来。

背她之人脚步一停,将她往地上一贯,沈梦怜在地上连滚了几滚才停来。月亮钻出厚厚的云层,可光线依旧模糊,夜风依旧寒冽。沈梦怜看清这个男子,他浑身上下仿佛就是一座冰山,目光冷厉得能将人冻僵。

男子冷冷说:“你只要说出魔剑在哪里,我立刻放你回薜思过、林忆昔身边去。否则,我不是怜香惜玉的人。”沈梦怜幽幽,“为什么你们宁肯相信荒谬的传言,却不肯信我一句话呢。”男子只是冷漠的盯着她,目光象冰、象刀,毫无生气,“我不信你的话,但我会让你相信我的话。”沈梦怜打个寒颤,但马上挺起胸膛,大声说:“我不怕的,你杀了我也得不到魔剑。”男子掴了她一耳光,“那你以后的日子就非常难过了。”沈梦怜感到脸颊剧痛,满口血腥,竭力忍住才不使眼泪落下。

男子悠悠然,“交出魔剑,我放你,没有魔剑,一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手心。”沈梦怜情知乞求无望,索性闭上眼,充耳不闻他的恐吓之辞。男子:“你会后悔的。”拽住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挟于腑下,竟轻若无物,径疾步如飞赶路。

也不知赶了多少路,沈梦怜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似号声,又似风声。到底忍不住睁眼来看,才发现竟已到了江边,江风劲寒,江水涛涛,她心底的寒意也更浓厚了。

江中驶来一舫,象忽然从水中央冒出来似的,转眼已近到眼前。船公高声叫,“少谷主,请上船。”男子随手将沈梦怜往船中一扔,自己纵身跃入船中,竟再不看已跌得头破血流的沈梦怜一眼,径自傲步入舱。

沈梦怜向四周张望,船已开了,开得极快极稳,很快融入茫茫江雾中。她本指望挨得一时半会,薜思过、林忆昔能赶来救自己。如今只怕他们再也寻不得自己了,想到那男子冷面冷心冷血,不知会用怎样的办法来折磨自己,索取子虚乌有的魔剑,已心如死灰,用手用力攀住栏杆勉力站起,要向江中投去,以求自我了断。

早有一根竹竿递过来,将她拦腰兜住。船公冷笑,“到了这里,你的命已不是你的了。少谷主让你活你就得活,让你死你就得死。”手腕一挑,将她挑了起来,往舱中掷去。

沈梦怜摔得头晕目眩,半天爬不起身来,待见舱中布置富丽豪华,又是一阵窒息。织着花鸟虫鱼的织锦围满舱壁,琉璃门帘在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闪耀着烁人的光芒;地板上铺着腥红色的长毛毯,又暖又软,让人见了忍不住想在上面睡上一觉;小几上放着唐三彩,古铜炉里点着西域名香,轻烟袅袅香满一室。男子正背对着她,在书架上翻阅精版孤本的书籍,然后又缓缓转过身来,随手捧起小几上的珐琅手炉,他拇指上祖母绿板指发出莹莹的光毫。他一眼也不瞧趴在他足下的沈梦怜,仿佛她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猫小狗。

沈梦怜怒目而视,灯光下,只见那男子年纪甚轻,却面目生硬冷漠,整张面孔阴冷如一块冰,眸中更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阴寒,他简直比林忆昔更冷上一百倍,一千倍。林忆昔只是一个感情内敛的人,实际上内心热情似火。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根本就是个从千年冰山中出来的怪物。只是……

沈梦怜有些诧异,这张脸分明很熟,象是在哪里见过。她记起来了,那天在客栈邂逅酷似韩君如的竹泪,她身边的少女也是这样一张面孔。只是那少女身上没有寒气,只有一种慧黠的稚气。想起竹泪夫人,沈梦怜一下子忘却了自身的苦痛,她急切得只想知道竹泪夫人与仙逝多年的韩君如之间到底有何关系。她用力拉住男子的袍角,急切得问:“竹泪夫人?竹泪夫人在哪里?”

男子不耐,“什么竹泪夫人?”一脚将她踹开。沈梦怜叫:“就是你妹妹身边的竹泪夫人,她在哪里?”男子追问一句,“你认识我妹妹?”沈梦怜点头。男子又问,“那你已知道我们是谁了?”沈梦怜虽茫然不知,但拼命点头,急切等他说出竹泪的下落。

男子:“其实你知道也无妨。我妹妹凌冰妆你已知道,我是她大哥凌锋傲,因为我纵使面对千军万马的刀锋,依旧能傲笑自如。”沈梦怜喃喃:“我绝对相信这句话。”凌锋傲:“凌家以医起家,以医易武,至我辈手中,武功已成一派,只是要挤身江湖一流仍有不足,但是如果我得到了魔剑,以我的才智一定能解开剑上秘密,从此将家族发扬光大。”沈梦怜:“你才智不凡,何不用在钻研本门武学上,说不定也能将它发扬光大,何必要苦苦追索魔剑。”凌锋傲:“魔剑集各门各派武学精华,有它在世一日,天下再神奇的武功也如粪土。”沈梦怜:“可惜我没有,否则成人之美又有何不可。”

凌锋傲当即沉下脸,方才强装的温文尔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恶狠狠说:“等到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后悔可就晚了。”沈梦怜叫:“我若有魔剑,你焉能折磨羞辱得了我。” 凌锋傲晒然,“魔剑之秘何其隐晦,想当年楚浣君姐妹深研多时,终也因不得解而撒手,谅你一村女又怎会有这些才智。”沈梦怜凄然:“罢了罢了,我本生之无趣,你要杀要剐,皆随尊便吧。” 凌锋傲愤愤:“好,且看你小小女子能忍多久。”听得舱外有阵喧哗,他本有气,如今更怒,冷冷喝,“何事?”船公在舱外禀:“小姐回来了。只是她还带了一陌生妇人来。” 凌锋傲:“既带了外人就不准上船,这是规矩。”船公嚅嗫:“她已闯上来了。”听得一清脆声,想是挨了一记耳光。凌冰妆笑:“我家的般我还上不得吗?”

凌锋傲愠怒,将手炉随手往地上一抛,拍案而起,“你随便带外人回谷,小心祖母剥你的皮。”外面隐有金戈之声,想是动上了手。凌冰妆探首进来,“噱”了一下,又招招手,示意过去。凌锋傲奇怪,从珠帘的缝隙间望出去,只见一妇人以手作指,与船公争斗甚酣。船公将般板舞得“虎虎”生风,妇人却出手清淡, 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凌冰妆笑向凌锋傲,附耳低语,“这位竹泪夫人本事如何?” 凌锋傲心想:“原来她就是竹泪夫人。”凌冰妆说:“她是一个失忆人,我要把她带回谷去。” 凌锋傲问:“怎么?”凌冰妆一扬下巴,冷笑道:“如果你不能从沈梦怜口中套出魔剑下落,消息外泄之日便是恨君谷步玉剑山庄后尘之时,但若有竹泪夫人在,以她的本事足能抗衡一时。” 凌锋傲意味深长的道:“竹泪?失忆人?我看她倒极有可能是一个人。”凌冰妆有些兴奋起来,“你也看出来了,其实以她的剑法精妙绝伦,极有可能就是魔剑绝学。可惜她现在失忆了,我问过她一些心法口决,她都说得颠三倒四,词不达意。不过,竹泪夫人救过我,且与我很投缘,纵使她不是韩君如,我也要帮她恢复记忆。”

沈梦怜本已神志昏昏,恍惚间听得“韩君如”三字,心头一凛,哑声道:“韩君如?竹泪夫人?” 凌锋傲一脚踢在她心口,将她踹晕过去。凌冰妆皱眉:“你怎这样待她。”

凌锋傲不理她,只示意船公住手。竹泪见他忽然住了手,也不奇怪,只微微一笑,也住了手。凌锋傲说:“凌家素来自珍,不与庸人住来,冒昧夫人了。”竹泪不答,只望着凌冰妆。凌冰妆:“竹泪夫人你放心好了,你在我家安心住下吧。我一定帮你恢复记忆。”竹泪却看着昏倒在地的沈梦怜,轻轻问:“这不是我们在路上遇见得沈姑娘吗,她也在这里?”凌冰妆笑:“她也病了,要去治病。”竹泪自言自语,“为什么我一见到她就心绪不宁,浮想连翩?”凌冰妆说:“那是长途跋涉劳累过度之故。”竹泪深深凝视沈梦怜,仿佛要将她的容貌深深印入脑海。凌冰妆强托了她手,好歹将她劝走。凌锋傲在沈梦怜身边蹲下,冷冷盯着她,象要用目光看透她的五脏六腑。

半月之后,船在一三面临水的山前停下。竹泪立于船头,赞叹此处风景如画,决不逊色弱水宫。

凌冰妆却一直坐立不安,到底忍不住想去看看沈梦怜。沈梦怜被关在后舱的房间里,凌冰妆悄悄溜了进去。只见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她的脸如她体下的毯子一样雪白,手被粗重的铁箍箍住,身上横七竖八遍是伤痕。仅仅几天时间,她已与当日在客栈中所见的明媚少女判若二人了。

凌冰妆怒斥凌锋傲,“你在做什么?你折磨死了她你也得不到魔剑,还会连累整个恨君谷。” 凌锋傲冷冷:“我一定能撬开她嘴的。”凌冰妆见沈梦怜黑幽幽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眼中毫无生气,心头一寒,抓住凌锋傲手,道:“她根本就在一意求死。” 凌锋傲恨恨道:“就是死,我也要从她嘴里撬出魔剑的下落。”凌冰妆叹:“你不听我劝,只怕最终会累人累及。”见凌锋傲根本不听,心头怒起,愤然离去。

船头,竹泪依旧在欣赏四周风光,山间已划过一舟,舟上妇人布衣荆钗,但气势逼人,与凌锋傲兄妹极为相像,知是凌家兄妹之母梅娘。两人寒喧数句,待众人都上得小舟,梅娘操起船槁在石壁上一点,小舟便如腾云驾雾般漂了开去。竹泪听船槁点壁之音,竟是金石脆响,定睛细看,才发觉那竟是熟铁铸就,少说也有五六十斤,可在梅娘手中却运用自若,如孩童嬉耍的竹竿。

凌冰妆解释说:“此地二山并立,仅中间一条水道,水势湍急,寻常舟船到此被水势一冲,早就翻了。故这小舟四周皆用重铁所裹,才保持得舟行平衡。”竹泪抬头望山,壁高千仞,巍峨欲坠,自感惊心动魄。凌冰妆指着前端,笑道:“那里就是恨君谷了。”竹泪见恨君谷对面也有一谷口,上镌了字“药王谷”,二谷对面而居,仅隔一水渠。凌冰妆悄向她说:“药王谷是我祖父的居所,恨君谷是我祖母的另辟之地,他二人失和已久,互不往来,你只能先在恨君谷住下,以后再去药王谷。”竹泪心想“原来恨君谷是针对药郎君而言的,这位老夫人的脾气忒大。”想着,又去望药王谷,心中陡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象冥冥中有人在召唤她。竹泪甩甩头,努力把脑中这未成型的念头甩掉,可这念头竟似在她脑中根深蒂固起来。她喃喃自语:“药王谷,我一定会去的。”耳边隐隐听见有洞箫之声从谷中传出,侧耳再听又没有了。竹泪又恍惚起来了,机械的随了众人进了恨君谷。

在谷中,竹泪看到了凌家兄妹的老祖母,那是一位十分威严的老妇人,在她身后是一位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是凌家兄妹的父亲凌文砚。偶尔从凌冰妆口中得知,凌老夫人望子成龙,从这独子幼年起就对他要求严苛,尽管这些都是出自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但凌文砚就如一长期负何过重的老马,终于有一天练功走火入魔,,虽医治及时,但武功修为已至终点,再难精进,这对凌老夫人而言是个沉重的打击。她是个要强的女人,自与丈夫反目以来,兼恨了药郎君的医毒二技,改以武齐家,光大门楣。儿子既以无望,又将一切期望寄于凌锋傲,希望他有朝一日能一鸣惊人,傲视天下。

竹泪上前拜见了凌老夫人。老夫人紧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勃然大怒,挥杖打去向她打去,口中大骂:“贱人,你还敢来。”竹泪吃了一惊,不明白老夫人为何一见她面就施杀手,情急之下,力透指尖,化指为剑,将她的龙头杖倒击出去。凌文砚夫妇见状双双抢步而出扶住老妇人。梅娘柔声道:“娘,您误会了。她是竹泪夫人,是妆儿的救命恩人,可不是那边的湘夫人。”一边说,一边示意凌冰妆带竹泪离去。凌冰妆扮了个鬼脸,牵了竹泪的手出厅去。见竹泪尚面有恼意,笑道:“竹泪夫人初来乍到,我祖母定是将你当做我祖父身边的人了。当年我祖父带了两名谷外女子,后收作姬妾,祖母因此与他闹翻,携儿别居,因此也恨上了谷外之人。”

竹泪:“原来这样。”她失忆之后二十年一直居住在弱水宫,少见外人,思想单纯,听罢解释也就一笑释怀了。

凌冰妆领她去客房。客房布置颇为简陋,与当日船中布置有天壤之别。竹泪不识物之好坏,且在弱水宫中也素来清苦简朴,倒也不以为异。凌冰妆说:“我的医术远不及祖父高明,但自小耳濡目染,相信绝不逊色谷外的所谓名医。”她十分熟练的生火支锅煎药,一边又说:“祖母素来严督大哥,对我却不加多管。我素来好玩,不顾祖母所律,常偷偷溜去药王谷。我许多本事还是祖父及他身边的浣夫人、湘夫人所教。”药罐中药已沸起,室中弥漫起药香。

竹泪一边听凌冰妆闲话,随手推开窗,窗外还种有几簇无名小花,散着淡淡的香,与药香混在一起,竟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人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好象能将心头的一切烦恼抛到九霄云外。正当她沉浸于月白风清,心事全抛的佳境中时,却见一队人抬着一张软榻经过,她眼尖,一眼看清软榻上躺的是沈梦怜,惊问道:“沈姑娘的病还没有好吗,这是要带她去哪里?”凌冰妆淡淡,“她的病很重,要去静室修养。”一边说,一边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送到竹泪手中,“快把药喝了。”竹泪将药汁一饮而尽,还要再追问一些关于沈梦怜的事情,凌冰妆又道:“你平日里如果能想起什么,就立刻来告诉我。”竹泪一怔,心想:“怎么她说得话与弱水娘娘说得一模一样。”凌冰妆又问:“喜欢这花香吗?”竹泪点头。凌冰妆索性把窗开得更大些,“这里空气很好的,窗不妨开着,也好时时与花香为舞。”

竹泪笑应了,见凌冰妆离去,遂在床上打坐调息,心中还默默的想:“如果有机会要去看看沈姑娘。”不知不觉中竟沉沉睡去,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山谷中的早晨鸟语花香,空气清新。竹泪暗忖:“我怎睡得如此香甜?”凌冰妆笑意盈盈的送来早点,问:“竹泪夫人休息得可好?”竹泪笑道:“我好象从未有过如此香甜一觉,连梦也未来骚扰。”

凌冰妆:“那是自然,你吃的药乃安神补血气之用,你瞧,一夜安稳,气色精神都好多了。”竹泪揽镜自照,果真容光焕发,不复往日那副憔悴的容颜,心中着实感激。凌冰妆:“你终日恍惚,劳神劳力,一定要长吃此药,等你血气充沛,精神一好,机缘凑巧信许就能恢复记忆了。”竹泪一脸向往,轻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太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竹泪在谷中住下,日间以随意教凌冰妆一些武功打发时间,夜里常饮凌冰妆为她配得安神汤药,心绪果真一日较一日平静,恶梦也不终日萦绕,常常香甜一睡直至天明。只是,这天起身后忽见谷中人来人往,十分忙碌,有些诧异,问凌冰妆:“谷中出了何事?”凌冰妆一边整理药草,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昨晚有人闯进谷来。”竹泪惊讶,凌冰妆忙补了一句,“并没有出什么事,人也打发了。”竹泪说:“我只是奇怪我竟睡得怎么死,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凌冰妆笑:“你是客人,谁敢来惊动你。”竹泪闻言也是一笑。

晚上,凌冰妆又将药煎好送至竹泪手边,竹泪慢慢饮药,有僮仆来唤凌冰妆,“老夫人在议事厅等候。”凌冰妆心想:“必是为昨晚有人闯谷之事。”看竹泪正在喝药,心下略安,又嘱咐几句,为她开了窗才匆匆去了。

她才一走,竹泪随手将药汁倾于地上,连口中所含的药也一并吐了出来,关好门窗,盘膝床上闭目调息,岂知心头烦乱,根本无法静心,却陡然想起沈梦怜来,许久未见,不知她病情怎样了。想到这里,她再坐不住,束扎停当后,出门只奔当日所见的沈梦怜住得静室而去。

不料谷中道路一岔再岔,迷迷糊糊竟绕到了议事厅。竹泪暗想,“他家人议事,我一介外人可不便介入。”想要觅路而退,耳畔隐隐听得屋内传出“竹泪”、“沈梦怜”等字,不禁奇怪起来,四顾左右,见厅旁有一古树,枝繁叶茂,手一伸,攀住树枝,人如猿猴般矫健向上纵去,缩身于树权间,屏息细听。

只听凌老夫人语声威严,“沈梦怜入谷时日已久,怎还未索出魔剑。”梅娘:“婆婆息怒,傲儿已尽了力了。只是沈梦怜真是十分倔烈,吃尽苦头,坚不吐实。”凌老夫人:“昨晚已有人潜进谷来,可见沈梦怜的行踪已外泄。”凌文砚:“对一女子下这样的毒手,实令人不忍。”凌老夫人白了儿子一眼,“只要她交出魔剑,我定医好她的伤,另赠金千两,送她出谷。想凌家以医毒闻名,这门技艺到你已经失传,傲儿若再不习得绝世武功,怎保得全凌氏一脉。”

梅娘:“竹泪夫人的武功倒是了得的很,妆儿若能学全她的武功就好了。”凌老夫人断然道:“谷外女子靠不住。”凌冰妆说:“祖母放心,我在她药中下了加倍的安魂草,窗前又种遍了‘怡人醉’花,花香药力相辅,保她一夜安稳,日间精神大好,她教我的剑法口决也有些对路了。”

竹泪又惊又怒,险些一头栽下树去。她自为以凌家待已热忱,原来是在图谋自己的武功,由凌家再想及李弱水,方知人心险恶。

空中隐约传来幽幽的洞箫之声,凌文砚轻咳一声,“湘夫人又在品箫了。”凌老夫人斥骂道:“什么湘夫人?贱婢罢了。”梅娘还在一旁追问凌锋傲:“沈梦怜如今怎样了。”凌冰妆冷冷:“再用刑,只怕真要死了。”凌锋傲有些暴怒,“纵死也要把魔剑交出来。”

竹泪轻轻自语:“原来沈姑娘也是被他们骗来的。”心情激荡,手下稍一用力,捏断一根树枝。凌老夫人大喝:“什么人?”凌家兄妹应声跃了出来,见到竹泪均一怔。凌冰妆失声道:“竹泪夫人你没有吃药吗?”竹泪愤然道:“我是失忆人,不懂人情世故,但也不是笨蛋,习武之人纵在梦中也有警觉之心。我为弱水宫护法二十年,平日里飞花落叶也听得真切,食了你的药后却夜夜昏睡,原来你只是想偷学我的武功。我白白真心待你一场。”说到此处,也无心久留此地,问:“沈姑娘在哪里?我带了她一起走。”凌老夫人冷笑,“你自己尚出不了谷,还想再捎上一个活死人吗?”竹泪不想与她多话,一式“一鹤冲天”,人凌空窜起,劈面一掌将凌锋傲迫开两步,拔腿即走。她急于找沈梦怜,偏偏道路错综,再加上心黑气怨,哪里找得到那间静室,反而绕到了谷口。药王谷传出的洞箫声在此地听来更加清晰,如诉如泣,闻之恻然。

竹泪闻之,一阵悠然神往,索性趁兴往药王谷而去。药王谷谷口前满是荆棘,似乎已多年无人出入。竹泪闻箫而进,浑不觉荆棘刺人。天黑不见前途,忽得脚下一空,人向下落下,情急之下一把抓住荆棘,见脚下白浪滚滚,水势湍急,只觉惊心动魄,闭目不敢再看。腰间忽然一紧,听得有人道:“撤手。”声音极柔极美,竹泪竟真得松了手,腰间一股强力传来,她自己武功本就甚高,立即借力使力,拧身跃过水渠。

“你是何人,怎么擅闯药王谷?”话虽带指责,声音却柔美无一丝愠怒,竹泪定睛望去,只见面前有一妇人端坐,一手上还持了一条罗带,罗带另一端系于她腰间,知方才是那妇人相助,忙道了谢。妇人说:“你的武功倒好,若非天黑不熟路,断不会有刚才之险。”她招手要竹泪到她身边,又说:“此山阻于江中,几百年来经急流冲击出多道水渠,渠虽狭,却水势急,冒然闯入此地,葬身其中的数不胜数。

竹泪道:“我听见这边有箫声,心里好奇得很,就冒然闯了进来,夫人勿怪。”妇人:“那是我湘妹在品箫,她几十年来天天都会在这时候品箫,她说这样会召回她在天边的孩子。”竹泪:“原来这箫声是传给远方的孩子听得。”妇人黯然道:“湘妹在谷中住了近四十年,忽然说要走了,我很舍不得她。”竹泪听她叹气,不知怎得心绪也低落下来,轻轻问:“你就是浣夫人吧。”她蹲下身来,想要安慰她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微风轻拂,吹动浣夫人的发丝、裙裾,浣夫人的裙下空荡荡得,她居然没有腿。这样一位温柔可亲的妇人竟有如此不幸,竹泪暗暗为她叫屈。浣夫人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以为忤,只是问竹泪:“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呢。”

竹泪幽幽,“我叫竹泪,是弱水娘娘帮我取得名字。我失忆很久了,记不得二十年前的事了。”浣夫人喟叹:“可怜的孩子,原来你得了失忆症。”边上忽然有人幽幽接了口,“人生苦难事情太多,也许失忆反而是一种解脱。”

浣夫人轻责道:“湘妹,你何苦执着如此呢。”湘夫人款步走到浣夫人身畔,望了竹泪一眼,神情有些错愕。浣夫人携了竹泪的手,柔声说:“我带你去见谷主吧。唉,其实世上的药都只能治标,很多病是要用漫漫时间来医治的。”湘夫人哼了一声,“有些东西能用时间冲淡,冲平,有些东西年深日久只会更加根深蒂固。”竹泪有些惊异于浣夫人的恬淡如水,又有些惊异于湘夫人的性烈如火,她又开始恍惚了。

恍恍惚惚里见到了药郎君,恍恍惚惚里回答了他很多话,又恍恍惚惚的沉沉睡去,恍惚中恶梦相扰,她冷汗涔涔的醒来,房中暗幽幽的,隔壁倒有话语声传来,先是谈论她的病情。药郎君:“她的失忆之症是多年前脑部遭到重撞,血块於积而致。当时若能辅以药石疗养应该不难治。只是如今已过了整整二十年,寻常人对二十年前的事还会依稀,更何况她在这其间一片空白,只怕真难痊愈了。”浣夫人叹:“谷主也治不好她的病?”药郎君:“她哪里有病,只是心结罢了。她说她想到什么后总会神志恍惚,头痛如裂,随后忘得干干净净。这多半是她内心深处并不想要那段记忆之故。”

竹泪心想:“哪会这样,我巴不得立刻就清醒,把以前的事全部记起来。”湘夫人说:“既然药石无用,又该如此治她?”药郎君:“失忆之人最忌因失忆而固步,人不是平空有的,一个人在世上总有他所亲所爱所惧所恨的人事物,这些人事物才是治疗失忆的良药。因此她在弱水宫一呆二十年,此次妆儿再将她带到恨君谷之举就极为不妥。她应该到外面去,让外面的人事物去刺激她的思维,唤醒她的记忆,而且这要越快越好,一旦她所熟悉的东西均被时间湮灭,她一生都再恢复不了记忆了。”

湘夫人:“我正要出谷,就带了她一起去。”浣夫人颤声:“你真要走?”湘夫人冷冷:“你的伤经岁月磨砺已经抚平,我的伤却永远也平复不了。我一定要看那个人在我面前倒下,永远站不起来。”浣夫人泣声道:“谷主,谷主,你劝劝湘妹吧。”药郎君:“只怕纵有千匹良驹也拉不回湘妹了。当年入谷还是明媚少妇,今番出谷已是两?苍然,湘妹终是一痴人。”湘夫人:“谷主为保全我们姐妹而忍受夫妻失和,父子不能聚的煎熬,谷主也是一痴人。”浣夫人啜泣起来,“你说你有仇,当年为何不报。你入得谷来绝口不提谷外之事,只说夫妻母女分离四十年后才能相聚,为什么会这样,不说清楚我绝不让你出去,俞珲为什么要弃你四十年?”湘夫人大声道:“俞珲岂会弃我,只是二人有约,四十年后再会,向那个拆散我们夫妻,辱我清白的恶棍讨还公道。”浣夫人颤道:“他是谁?”湘夫人冷冷:“你不要管。”竹泪听湘夫人语气粗嘎,呼吸浊重,似乎十分激动。药郎君道:“湘妹此去与俞珲相聚,也可解了一世的煎熬了。”湘夫人:“俞珲不来必客死异乡,我报了仇也就从死地下了。”浣夫人哭声更大。湘夫人又道:“临行前我赴恨君谷一趟,好歹为谷主解释误会。”药郎君摇头:“娘子脾气暴躁,恐怕到老也不会变,去了也只是空受折辱罢了。”

竹泪想起沈梦怜,心头一阵激动,一头冲了出去,跪倒在湘夫人面前,“湘夫人,带我一起去恨君谷吧。”

第八章恨埋四十载昔友话昔仇  沈梦怜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失神的眼眸半张半合,盯着灰色的屋顶,仿佛能看透它而望见外面自由的天空。

恨君谷中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漫长如世纪,她不知道自己已度过了多少个世纪。神志时而模糊时而清醒,眼前走马灯似得闪过一些人影,父母、薜思过、林忆昔、李南群、殷梨、殷奶奶、薜楚白、韩君怡、林兆闻,所有的人都交替出现着。“我一定是快要死了。”她想着:“我死了,会有人为我落泪吗?我死了,是幸运还是遗憾。”她将手臂放在胸口,“我死了,就只有我亲生妈妈给了的臂环还在,我就当是她陪在我身边吧。”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门轻轻开了,强烈的光线照在她脸上,她闭上眼,蹙紧眉。凌锋傲走到她床前,微微有些动容,喝道:“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看守之人回道:“已有些天了,就这样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好象在一意求死。”“死!”凌锋傲冷冷道:“我偏不让她死。”伸手在沈梦怜脸上狠狠掴上两掌,两块刺目的嫣红迅速在她惨白的面孔上漫延开来。沈梦怜缓缓睁开眼来,茫然扫了他一眼,好象已经不认识一样,喉头咕哝了一声,又缓缓闭上眼去。

“少谷主,她晕过去了。”

凌锋傲叱道:“少废话,拎桶水来。”一桶冰冷刺骨的冷水泼到沈梦怜身上,她的神志好象稍稍清醒了些,喃喃自语:“原来连死都那么难。”声音细如蚊蚋,也只有她自己听见。凌锋傲:“交出魔剑,你就能死。”沈梦怜恨恨死盯着他,嘶声叫:“你杀了我吧,你永远也得不到魔剑的。” 凌锋傲揪住她的头发,咬牙切齿的吼:“我势在必得,不管用什么方法。”他望着沈梦怜被水淋得湿透,衣服紧紧贴裹的身子,凸显出的玲珑曲线,胸口陡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他把脸贴近沈梦怜,粗重的鼻息令她惊悸。她难受得闭上眼,凌锋傲用手指勾住她的下巴,道:“你机会已不多了。”沈梦怜把眼闭得更紧了。凌锋傲:“你再不肯说,只怕到时做鬼都会无地自容。”沈梦怜尖叫:“你想干什么?” 凌锋傲已随手扯下她身上的一幅裙裾来。沈梦怜嘶声而叫:“恶棍,你休想辱我。”死命一咬牙,一缕鲜血由嘴角溢下,身子随即软瘫下来。

凌锋傲吃了一惊,不料她性格如此刚烈,忙托起她的头颅,只见沈梦怜满口血沫,一拭她鼻息,也在若有若无之间,顿时感到一阵寒意,一时间乱了方寸,抱起沈梦怜往门外冲去,不料被凌冰妆挡在了门口。凌冰妆似笑非笑,“这么卑鄙的手段亏你做得出来。” 凌锋傲哑声道:“让开,我找爹医她的伤。”凌冰妆:“湘夫人和竹泪夫人来了,祖母、爹娘都在那里,你冒然抱着沈梦怜闯进去,是想丢尽我们家的脸吗。”

凌锋傲低头看怀中的人,她微弱的气息令他不寒而栗,心头一阵茫然和犹豫。凌锋傲素来自诩处事冷静果敢,如今才知凡事事不关已便罢,关心则乱。

凌冰妆嘟哝:“作茧自缚,何苦来哉。” 凌锋傲听她挖苦自己,却偏偏找不出一句话来为自己辨护。凌冰妆从他手中接过沈梦怜,平放于地,拭了脉搏,又看了伤口,凌锋傲一脸紧张,“怎样?”凌冰妆冷冷,“自然死不了的。幸亏她已几天没吃饭,根本没什么力气,只是咬伤舌头而已,加上急怒攻心,一时闭气所致。”她瞧瞧浑身湿透的沈梦怜,晒笑:“你再泼她一桶冷水她就醒了。” 凌锋傲不自觉得噎出一口粗气。

议事厅里,凌老夫人正狠狠瞪着湘夫人,骂道:“贱人,你还敢来恨君谷?”湘夫人淡淡道:“恨君谷也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不敢的。”凌老夫人连连冷笑,“可是那老东西让你来的,怎么事隔多年,他才记得这儿有他的元配、儿子、孙子。”湘夫人:“多年前,谷主为澄清误会,几番前来解释,可夫人意气用事,不仅将谷主拒之门外,还污言相向。谷主是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忍受。想夫人多年寂寞多半也是自己造成的。”凌老夫人大怒:“贱婢,你还敢出言轻曼我。”湘夫人:“夫人意气用事,也累及儿孙。凌家医毒二技向来只是口传身授,你让谷主父子不得相见,也断了凌家的一技之长。”凌老夫人:“他恐技艺失传,当初为何将我们逐出药王谷。”湘夫人:“夫人记岔了,是夫人以为我姐妹与谷主有苟且之事,不听劝告解释,决绝而去,执意另辟恨君谷居住,造成半生遗憾。”凌老夫人:“你和你那会说很好听话会唱很好听歌的残废姐姐最后不仍成了他的姬妾了吗?”湘夫人正色道:“谷主是正人君子,夫人实在不该以妇人心度谷主量。事实上,谷主与我姐妹自幼相识,情如兄妹。以后有难,谷主念儿时情义出手相救,多年来,他对我姐妹之情都是发于情,止于礼的。

凌老夫人:“贱婢,我不听你巧舌狡辨。”盛怒之下,抽出梅娘腰间的剑,劈面向湘夫人砍去。竹泪见她俩唇枪舌剑争些陈年旧事,只盼她们快快谈完好去找沈梦怜,一直心不在焉,乃见凌老夫人剑落,要出手阻止已来不及,银虹落下,生生将湘夫人的一条手臂砍了下来。

竹泪见湘夫人断臂处血如泉涌,顿时慌了手脚。凌老夫人挟怒出手,也不料一剑斫落她的一条手臂,一时也呆了。凌文砚忙取了金创药为湘夫人包扎。湘夫人幽幽道:“夫人的气可消了?”凌老夫人手中剑颓然落地。

湘夫人凄然一笑,扶住竹泪的肩,道:“我们走吧。我已断一臂,也是报了凌家的恩了。”竹泪想说“我还没找到沈姑娘”,可见湘夫人连站也站不稳了,哪里还忍得下心扔下她一人,只得暂时隐忍。凌文砚道:“在下护送两位夫人出谷。”三人出了厅,竹泪就急急追问沈梦怜的境遇。凌文砚沉吟:“凌家已卷入魔剑纷争,若不得魔剑,如何甘心。”湘夫人问:“怎么?魔剑在那个小姑娘身上吗?恨君谷将她强掳来只怕会引火上身。”凌文砚听她说得严重,有些动容,强笑道:“有山为仗,谅不至于惹来大祸。”湘夫人闻言连连冷笑,“你以为一山为仗能保百年,此山经多年急流冲涮,山下水道密布,只消得在山间水底种上炸药,轰然一声,百年基业也就灰飞烟灭了。”凌文砚悚然。

□ □ □魔剑,带着人类难到抗拒的魔力席卷江湖,掀起着一场大似一场的风暴。

沈梦怜的逗留之处先遭了池鱼之殃,雪舞寒梅、玉剑山庄当然首当其冲。玉剑山庄被焚,林兆闻下落不明。雪舞寒梅虽有屹立江湖多年的威名,在风暴面前,在被权势、利益冲昏头脑的江湖人面前,也已显得微不足道了。

韩绍羽觉得自己老了,真得老了,须发在迅速的变白,浑身上下充满了迟暮老人的味道,尤其是他唯一的孙儿薜思过与林忆昔的双双失踪更是一个重重的打击。花家的血案引起江湖公愤,薜思过、林忆昔难洗其冤。他们二人的武功是江湖年青辈中的佼佼者,绝不会平白失踪,最大的可能就是畏罪潜逃。

无奈间,薜楚白只得宣称,“若花家血案真是薜思过所为,必与他断绝父子之情,并助武林同道将他擒拿。”只可惜这位当世大侠的话在如此乱世中也已无足轻重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令人垂涎的是只有魔剑。

一直屹立江湖,根深蒂固的雪舞寒梅的根基已经动摇,如风雨中的小舟,随时会被颠覆。难道江湖中的风风雨雨果真无坚不摧?韩绍羽面对自己创下的基业摇摇欲倒,心头除了痛心便只是沉思了。不知是在深思昔日辉煌的经历,还是在忏悔年青时一念之差酿就的大错。总之,他开始遣散家中仆佣,只有一平日里专司锄草种花的张老头毅然留下,誓与雪舞寒梅共存亡。

韩绍羽眯着眼,想了许久,道:“我记起来了,你是夏怡的远房亲戚张弘,来韩家避难有四十年了吧。”张弘:“是。老庄主和夫人成亲不久我就来了,一住就是四十年。”韩绍羽:“你不走?”张弘一挺胸,大声说:“不走。当年老庄主救我于危难,我岂能在庄主有难时溜走。我武功不济,但总能为庄主尽一份心力。”韩绍羽大笑,“好,果真是宝刀未老,岂惧魑魅魍魉。”

这一日,薜楚白带着一脸沉郁返回家中。只见往日欣欣向荣的家园如今已罕少人迹。园中枯枝横斜,雪积路径,映着长云低压的天空,爬满苔薪的石阶,好不凄清。难道雪舞寒梅也要象玉剑山庄一样,经历了辉煌后必然踏上灭亡的归途。他不敢再想,逃一般的逃了进去。大厅中的人正期盼的看着薜楚白,殷殷的眼神令他的心陡然下沉。

韩君怡扑上来,连连追问,“薜郎,可找到思过?”薜楚白硬起心肠,摇摇头。韩君怡用手捂住面孔,呻吟:“天哪,冥冥中的报应,加诸在我身上好了,不要让我的孩子为我顶罪。”夏怡厉声道:“不许哭,都已经面对生死存亡的抉择了,你的哭只会瓦解其他人的斗志。想思过不是福薄之人,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韩君怡悲不能抑,张弘忙扶住她在一边坐下。夏怡“腾”一下立起身,怪叫道:“张弘,你敢靠近君怡。”张弘表情一僵,忙退后几步,恭谨得应了一声,“是。老奴再不敢了。”夏怡再要发作,外面“咣”一声,大门象被人踹开了。

夏怡双眉倒竖,一个箭步冲出去,叱道:“什么人?滚出去。”韩绍羽也目带怒气,雪舞寒梅虽今非昔比,但既屹立一日就容不得别人欺凌,就在他拍案而起之即,一阵郎郎大笑传了进来,“韩绍羽,老朋友来了,怎么不出来迎接,难不成安逸日子过惯了,倒成了缩头乌龟,反让你老婆打起头阵来了。”韩绍羽乍闻此声,不知怎得一下子重重跌坐回位子上,表情一变再变,口中直念叨,“四十年了,是他,是他来了,他还是来了,他来履行他的誓言了。”薜楚白惊讶于韩绍羽的失态和语无伦次,不等他问,门外的人已闯了进来。薜楚白冷叱:“大胆。”拳招密如雨点,拳风快如逐电向来人袭去。他是一派宗师,不屑偷袭,虽猝起发难,但出招前仍呼喝提醒,招式也虚多于实,只求将人迫退。

来人是个与韩绍羽年纪相仿的老人,只是岁月的沧桑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却特别深刻。与一贯养尊处优,虽也鸡皮鹤发,但依旧气宇轩昂,红光满面的韩绍羽相比,这个老人枯瘦如柴,好象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如果沈梦怜在,她一定会认得这个人。他就是那天重伤倒在泪染轩中的老人,他真得如他所说的又来了。

老人怪笑,指着韩绍羽,嘎叫着:“原来你这个大侠是这样待客的,老婆,女婿轮番出手,要跟我玩车轮大战吗?真是头老奸巨滑的老狐狸。”薜楚白勃然怒道:“放肆,如此口出污秽,念你是一老弱,快走吧。”老人一字一句的说:“我虽老,但绝不弱。”他冷冷逼视韩绍羽,“老朋友,我们阔别虽久,但你绝不会忘记我的,对吗?”薜楚白疑惑起来,他已弄不清来人到底是敌是友。韩绍羽也不给他任何暗示的眼色,只是沉默半晌,忽然展颜笑道:“我怎么会忘记你这位老朋友呢?俞珲,哈哈,太好了,我们有四十年没见了吧。”说着,迎了上去,双方互拍肩胛,十分热络。

薜楚白见他二人这么热络,暗暗松了口气,岂料此念刚起,已听得两声闷哼,韩绍羽、俞珲均踉跄着退开,两人双手捧胸,逼视对方,象要恨不得将对方一口吞吃了。原来两人借彼此热络寒喧之即,已互过了一招。

韩绍羽喘息着,“想不到整整四十年,你在苗疆四十年,居然没有死掉。”俞珲打了个哈哈,冷笑道:“你都没死,我怎舍得先你而去。当年我武功不及你,耐力不及你,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你侮辱而无法报仇,我是吃一堑,长一智。”韩绍羽全身一震,身子象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定住,动弹不得,他的思绪却随俞珲的话语声飘忽开去,飘到了四十年前。

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人的一生中唯一的宝贵的四十年。

四十年前的回忆,是惨痛的回忆。多少年来,韩绍羽一直小心翼翼的,不去触动那段尘封已久的回忆。那块旧伤疤,那段隐痛。可如今,他却不得不拉开那段记忆的闸门,正视那段过去。

四十年前的韩绍羽,就象今日的薜思过一样,是真真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从小到大他一直一帆风顺,出生名门,武艺超群,纵马江湖,笑傲天下,是事事皆称心,般般都得意。似乎只是在江湖上稍微走动了一下,干了几件稍微称得上行侠仗义的好事,就名声鹊起。人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俞珲就是他在江湖上认识的好友。他虽不出身名门,武功也不属上乘,却与韩绍羽一见如故,言谈甚欢,很快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也正因为两人形影不离,所以后来又一同结识了楚浣君、楚湘君这对姐妹。上天对他们实在是太厚道了,丝毫不让有任何会破坏他们友情的因素发生。楚氏姐妹双双介入他们的生活,韩绍羽和楚浣君,俞珲和楚湘君俨就璧人双双。对此事,韩绍羽曾十分得意的对俞珲戏言,“上天一定是感动我们间的友情,才特意将天底下最可爱的两个女孩分别送到我们身边。以后我们不仅是朋友,还是亲戚。”于是两对情侣,四个朋友的感情越来越好,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俞珲倒是无所谓,他无父无母,只是江湖一小卒,与楚湘君双宿双飞,好不逍遥自在。而韩绍羽出身世家,父母高堂健在,他与楚浣君依依话别,返家与父母商议婚娶之事。

恶梦就在他离去不久后开始的。楚浣君在无意间得到魔剑,却始终解不开魔剑上的秘密。消息外泄,她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江湖小卒,也如同今日的沈梦怜一样一下成为了暴风雨的中心。混战中,楚浣君失踪了,但她并没有死,坚韧的生命力使她从死神手里夺回了自己的性命。只是她从此再不能走路了,甚至再不能站了,只能在轮椅上度过迈长的后半生,她的心碎了,她再也不肯去看韩绍羽了。也许她一直瞒着韩绍羽魔剑的事,只是想等解了魔剑秘密,好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好让两人的生活锦上添花。但如今,魔剑却把两人的幸福毁了韩绍羽兴冲冲的回来找楚浣君,却见不到她,甚至也见不到俞珲,只有一脸倦态的楚湘君,任他怎样追问,楚湘君坚不吐实。她游移的目光,吞吐的语调令韩绍羽滋生了猜忌之心,使他开始相信偶尔间听到过的一种传言,“楚氏姐妹本性轻浮,向来水性杨花,是不甘寂寞的人。”他想到俞珲与楚湘君无媒无证就双宿双飞,想到了楚浣君平日里的欲言又止与今朝的避而不见。猜忌令他大受刺激,他终日借酒浇愁,当一天他看见楚湘君与一个矮矮小小,他并不认识的男人十分热络的说话时,他彻底肯定了那种传言和心里的猜忌,他一头扎进酒馆里拼命的以酒浇愁。

当他被伙计送出门时,天已黑了,他在空无一人的路上独自蹒跚,冰冷的夜风刮在身上,他略略清醒了些,但寂寞、空虚依旧充塞着整个心房。

不远处,那座简陋的农舍,是俞珲、楚湘君的爱巢。韩绍羽嫉妒万分的瞪着那透出灯光的窗户以及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楚湘君,多么的酷似楚浣君。酒精渐渐在他体内产生了作用,韩绍羽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浮动的楚浣君、楚湘君的脸庞交叠到了一起。“贱人。”他恨恨啐了一口,自己不知道在骂、在恨哪一个,抑或两个都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冲进楚湘君的房间,只记得当时心中充满了要报复的冲动,刺激着他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

一个疯狂的夜晚,一个罪恶的夜晚。

黎明到来,天渐渐亮了,理智与清醒重新回到了韩绍羽体内。当身心俱创的楚湘君用极仇恨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时,他不寒而栗。一夜的荒唐,种下了毕身的遗憾和悔恨。一下子,他几乎要撒腿逃掉,但在他心灵深处却有着一种他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报复后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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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发展是可想而知的。

俞珲回到家里,眼前的情景几乎令他晕厥过去。他只是离开了几天,他只是把楚浣君送到她们姐妹儿时的好友药郎君,也就是那个瘦瘦小小的男人的药王谷中,希望她能在山水之间及朋友的照护下尽快康复。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几天,不,仅仅一夜之间,他的家也毁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侮辱了他最心爱的妻子。

韩绍羽已经很清醒的意识到,此事一旦张扬开去,他在江湖上的侠名将就此毁于一旦,甚至他的父辈也将为此英名扫地,韩家从此休想在江湖上抬起头来。两个曾经是至交好友的男人,开始了一场生死之博。

俞珲的武功本不如韩绍羽,激怒之下动手,更犯了兵家大忌。就在韩绍羽要杀俞珲的时候,楚湘君挡在了俞珲面前,那视死如归的表情及与俞珲生死与共的坚决又一次刺激了韩绍羽。他不能让这桩事张扬开去,却也下不了手灭口。楚湘君说,“我一定要报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总要报仇的。”韩绍羽心生一两全之计,逼他夫妇分开,一个远去苗疆,一个隐迹山野,四十年内不准踏足中原,不言今日之事。在他心中有个小打算,“他们少年夫妻,受此打击被迫分开,彼此间已无照应及精神支柱,又都受了重伤,在荒夷之地根本挨不了多少时候,订下四十年的盟约,根本不可能会实现,与其让自己多一条罪孽自责,不如让他们去自生自灭。”

俞珲临走时,与楚湘君紧紧相拥,发誓要挺过四十年,向韩绍羽报仇,从此一去无音讯,江湖上再无他的消息。

韩绍羽在忐忑不安一段时间后,,见隐私并未被揭穿,也渐渐松了口气,不久在双亲的撮合下,与夏怡完婚。

尚在新婚燕尔之期,他已对新娘索然厌倦,心头时时浮现的是楚浣君的明媚笑靥及楚湘君的怨毒眼神。女儿韩君怡的呱呱落地,总算给他沉郁的心情添上一丝快慰,岂料大门口竟也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那个弃在他家门口的女婴长得粉妆玉琢,逗人喜爱,襁袍中有一封书简及一只作为信物的臂环。一见此物,韩绍羽已抖瑟起来。这是楚浣君的心爱之物,她失踪后就一直戴在楚湘君身上。他颤抖着手拆开了信,信乃楚湘君所书,“一夜浩劫,留此孽障”,韩绍羽的心已一阵紧缩,信后倒是讲清了楚浣君与他别后的坎坷境遇,韩绍羽这才感到自己的荒唐与无耻。但大错已经铸成,悔之已晚。楚湘君信的最后一段令他触目惊心,“你要一辈子活在悔恨里,这个孩子会时时刻刻,日日年年重复提醒你做下的罪孽。从此以后,你不可能再见到楚浣君,但你会在四十年后等到楚湘君向你报仇。”

韩绍羽低头看怀中的女婴,躺在他怀中,婴儿竟停止了哭泣,安静的看着他,泪痕未干的脸上已浮起了笑靥。望着那双酷似楚湘君的孩子的双眸,韩绍羽从心底冒起一种惧意。他害怕这个孩子,一直怕,她真得时时刻刻都在揭疼他的旧疤,时时刻刻提醒他犯下的罪孽,这种害怕此后持续了二十年,直至那孩子死才消失。

韩绍羽将孩子取名君如,将她交给夏怡,让她同君怡一起抚养。夏怡满心狐疑与不悦,却什么也没说的答应下来。但不管怎样,割来的肉无法贴心贴肺。韩君如永远不能象韩君怡那样躺在父母怀中撒娇,过千娇百媚的童年。在家里,她永远只能象客人一样,父母对她客客气气,她对父母同样恭恭敬敬,不苟言笑,她敬畏父母,孰不知她的父亲同样敬畏于她。

一年的冬天,风雪交加。韩家来了一对孤苦贫穷的老夫妇,他们衣衫褴褛,年老体弱的情形令人恻然,他们还带了一个小男童。老夫妇对韩绍羽说,他们积病沉疴已不久人世,久闻韩绍羽的侠名,才冒然上门托附年幼的儿子薜楚白。不知为甚,韩绍羽一见薜楚白就十分喜爱,一口应允。谁知第二天,那对老夫妇就不告而别了。于是,年幼的薜楚白就留在韩家开始了他新的生活。

很多人都认为,韩绍羽是耿耿于膝下无子兼之薜楚白聪明乖巧,且有一身练武的好根骨才对他如此喜爱的,甚至超过了对两个女儿的爱,最后,连韩绍羽自己也认为真得就是这样。夏怡疚于不能为韩家添一男丁,也对薜楚白格外照顾,呵护备至。相比之下,韩君如的情形更要相形见拙,虽然她衣食无忧,身边却少真正关心她的人,心中所思所想无人晓也无人问,故而小小年纪便满腹哀思,终日愁容,甚至还将自己居住的小院命名为“泪染轩”。

每当夜晚,她就独对残星淡月,在池边的梅树下,假山边焚香操琴,寂寂的琴声就如她寂寂的心一样,无人能解。韩家的人都已习以为常,只认作韩君如天性性情怪僻。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薜楚白、韩君怡已在韩绍羽的督导下开始练功了,而韩君如却只能站在一边羡慕的看着。这并不是韩绍羽不愿教她,而是韩绍羽怕她,他对女儿的惧意,随着女儿的逐渐长大而与日俱增。她越来越象楚湘君了,看见她,就象亲见楚湘君,岁月的流逝总不能让他对回忆淡忘,每一想起,心中总有一种难言的痛悔。他唯有在物质上拼命满足韩君如,在精神上又拼命回避女儿有时对他自然而然的依赖。这样的行为导致的结果自然是父女感情的更加疏远。当有一次,韩君如鼓足勇气,问他为什么只教师兄和妹妹武功却不让她也学时,韩绍羽也竭力用平生最温柔可亲的语调对她说,“你身体不好,不适宜练武,好在女孩子只需知书达礼就够了,有没有武功都无所谓。”说完,就忙不迭逃开,留下满心疑惑的韩君如。

幸好,薜楚白和韩君怡与君如友爱,给她寂寥的童年带去一丝温馨。薜楚白曾戏言,“你不会武功不要紧,我会保护你一辈子。”韩君怡也嚷嚷:“我也会保护姐姐一辈子的。”童言无忌,却也道出了彼此的纯澄。似乎转眼之即,三个孩子都已长大。这一年春季,韩君怡忽然心血来潮,吵着要薜楚白陪她去素有五岳之长的泰山游玩。在他二人的鼓动下,一向落寂的韩君如也有了兴致,三人结伴游玩,途中韩君如遇险,被林忆昔所救,并为君如之风华所吸引。

返家后不久,韩君怡偶尔发现薜楚白和韩君如在一起,情形之亲密宛若情侣,她又气又妒,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早已将自己的未来与薜楚白系在了一起,她认为只是这样,只会这样。至于她的姐姐,从小一起长大,总是默默无言到让人忽略她的姐姐,她压根儿没仔细想过,仿佛她是理所当然在她生活中充当配角的。

可为什么一切都颠倒了,薜师兄竟喜欢上了什么都没有她好的姐姐。她的脑中一下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忽然间好恨韩君如,好恨,好恨。

她冲到父母跟前,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得哭诉了一切,要父母为她做主。韩绍羽一阵犹豫,薜楚白是他的爱徒,他早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无论他要娶他哪一个女儿,他都不会反对。可如今看到哭成个泪人儿般的爱女,他的决定又动摇了,毕竟韩君如是楚湘君的女儿,是颗复仇的种子,把她嫁到外面总比留在家中朝夕相对要好,但是……

就在他还犹豫不决的时候,林家派人来向他提亲,在夏怡母女的怂恿下,他一口答应了林家的婚事。韩绍羽想不到薜楚白、韩君如会有这么大的激烈反应。但他既已亲口允婚,就不容反悔,他第一次摆出了严父的架势厉声呵斥了君如,他忘不了当时君如满目的愤怒与悲哀。

第二天,韩君如身边的侍女夕霞、晚云慌慌张张来找韩绍羽,说:“小姐自尽了。”韩绍羽惊闻此讯一下子瘫在椅上动弹不行,他想不到君如的性格如此倔烈,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吩咐从人不许泄露此事,然后在侍儿的陪伴下进了韩君如的房间,见琴几上韩君如心爱的古琴琴弦俱断,不禁洒下泪来。但当他撩开床前的帐幔时,却一愣,床上只有一大滩血迹,韩君如不知去向。但两个侍女却言之凿凿,说亲见韩君如倒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柄匕首。

尽管韩绍羽封锁了消息,但夏怡母女及薜楚白还是很快得知消息,赶了过来,正在众说纷坛之时,韩君如回来了,她已换过衣服,但掩饰不住一脸的苍白及神情间的古怪。韩绍羽再三追问,她什么也不肯说,韩绍羽及夏怡母女都认为韩君如在故弄玄虚,想以自杀恫吓家人。可事实上,再问及婚事时,韩君如只是凄声道:“我已死了一次了,林家的婚事由爹作主好了。”韩绍羽松了口气,又有些惊异。韩君如冷冷道:“人未死,心先死,任他是谁,娶得只是一具臭皮囊而已。”那决然的神情,语气又一次使韩绍羽想到了楚湘君。

但韩君如终归还是答应了林家的婚事,终归还是令韩绍羽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随之而来的是对韩君如的满心负疚。在那段时间里,他竭力去关心、呵护君如,事实上,那次事后,韩君如一直接连不断的生病,以至婚期一拖再拖。而韩君如对韩绍羽加倍的关怀,只是投以加倍的冷漠。韩绍羽发现,无论他做什么,都已勾不起君如对他的一丝敬爱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那年的雪下得格外早,而那一天,韩绍羽很早就醒了,一眼瞅见窗外的银色世界,顿时有了兴致。他悄悄的披衣下床,去园中散步。整个韩家上下还静悄悄的,大家还沉浸在甜梦之中。

韩绍羽忽然闻到“泪染轩”中飘出脉脉的梅香,他信步进院,那星星点点碎金一样的花朵及幽幽花香令他心旷神怡。韩绍羽兴致大起,驻步在梅树下尽情欣赏,甚至想随口咏哦上一二句诗。忽然耳边一阵利器破空声传来。他心中一警,隐身于假山间,就着山石间的空隙向外张望,只见一白衣人正在庭院中练剑。韩绍羽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暗暗喝采,如此精妙的剑法简直集合了百家百派武学之精华,平生见所未见,其间虽有火候未到之处,但也已锋芒毕露。他正疑心此人的来路,怎么会在泪染轩中练剑时,白衣人已将一套剑法练完。这时,韩绍羽才看清,这个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女儿韩君如。

这个从未练过武的女儿从哪里学来这精妙的剑法?韩绍羽的心开始紧缩,只见韩君如一身劲装,手提三尺青锋,英姿飒爽,目光锐利冷硬,哪有一丝一毫的病容。金鸡三鸣,韩君如才匆匆回房。韩绍羽在雪地里足足站了几个时辰,脑中一片混沌,所见的一切是真?是幻?他宁愿一切只是幻觉,只是梦境,只是他老眼昏花。他不知道韩君如到底想干什么,但单单隐而不告练剑的心计已令他寒栗了,还有她的剑法从何学来,如此精绝的剑法很象传说中的魔剑绝学,韩君如从何学来的。他曾借故到君如房中搜索一番,可惜一无所获。韩君如默默,一声不吭,只从眸子深处闪过一抹讥诮。韩绍羽感到,在女儿的心中已没有了父亲的地位。他只能默默盼望她婚期早临,以免她遗祸家门。

几个月后,韩君如终于成为了林兆闻的新娘。喜宴上,林兆闻喜气洋洋,韩君如却平静得异常,仿佛是一场闹剧中唯一的置身事外者。大红的喜袍衬着一张被胭脂染红的脸颊,毫无一丝新嫁娘的羞喜。就在同一天,薜楚白也依命与韩君怡完成了婚礼。也是从那一天起,韩绍羽的心就再也没平静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拆散了一对爱侣,成就了两对怨偶。

但两对新婚夫妻婚后却相当平静的过了一段日子。薜楚白,韩君怡很快有了孩子,君如也有喜讯传来,韩绍羽暗暗松了口气,允许出嫁后一直未回过娘家的君如归宁。岂料薜楚白见到君如的第二天就离家出走,因魔剑之争而受人暗算身受重伤,韩君怡心挂丈夫,迁怒君如而口出责言。韩君如痛心万分,说必还她一个完好的薜楚白,也不告而别。

以后就只是一连串的点滴消息。韩君如没有回玉剑山庄,林兆闻焦虑万分;薜楚白也有消息了,他被一神秘女人救走……韩绍羽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女人肯定是韩君如,她为了薜楚白是可以连性命都不要了。果不出所料,薜楚白、韩君如同行同宿,朝夕相对,自以为彼此坦荡,无愧天地,孰不知人言可畏,林兆闻猜忌心与日愈重。韩君如生下女儿,可孩子也已弥补不了她与林兆闻间的鸿沟,林兆闻妒恨之下对韩君如下了重手,却错手伤及幼女。

韩君如那一身来路不明又神鬼莫测的武功有江湖上越传越广,大家都认定她的武功源出魔剑,加之她秉性狂傲,不知觉间已得罪了许多人。最后,这个自以为只要有了武功就什么都不怕了的韩君如在走投无路下,跳下了深崖。

韩绍羽得知也只有暗暗伤怀,在这期间,他严禁家中任何人去管君如的事,他不能让君如连累全家。果然,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儿因奇遇获绝学,反遭来了杀身之祸。

四十年,人生中唯一的四十年。似乎只是在转眼间,他已满头华发。韩君如死后,他竟轻松了很多,俞珲、楚湘君的身影也很少在脑海中出现了,只有在十分偶然的时候,他才想起四十年很快就要过去了,但又很快忘却。

如今,俞珲回来了,就站在自己面前,瘦削,矮小,白发如雪。一身肮脏破烂的衣服,乱糟糟的胡须,衬着黝黑的皮肤,干瘪的身子上撑出一根根刺目的骨头,这是俞珲吗?韩绍羽睁大眼睛,这就是那个当年与他同样年轻潇洒,狂傲不驯,浑身上下衣冠楚楚,一尘不染的俞珲吗?怎么变成这样,唯一不变的是他眼中的那份仇恨、怨毒,依旧强烈的让人不敢正视。

俞珲仰天长笑,“四十年,我真得过过来了。韩绍羽,你可知我在夷蛮之地度日如年,几次三番想自行了断,最后关头还是停了手,我还要报仇,绝不能死的。昔日的俞珲风流潇洒,今日的俞珲形若乞丐。而你这个刽子手却在江湖上广博侠名,如今子孙满堂。”

韩绍羽抬起头,迎面是夏怡鄙夷的目光,他不敢正视,重新垂下头去,“四十年已过,你要杀我,我不还手。”

俞珲:“杀你我于心不甘,我熬了四十年,也要你熬上四十年,我要你身败名裂,亲眼见周围的亲人一个个弃你而去,你创下的基业土崩瓦解。当年魔剑害浣姐,累湘妹,如今这一切要报应在你身上了。”

薜楚白想起韩君如因魔剑而死,心头苦涩,“君如因魔剑而死,如今思过、梦怜又因魔剑双双失踪,这已是最大的报应了。”俞珲问:“君如是谁?”韩绍羽讷讷:“君如是那晚留下的孩子,湘君把她弃在我家门口,她恨我,连孩子也一并恨上了。”俞珲变了脸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那晚留下的孩子呢,不对,肯定不对。”忽而高声大叫,“君如是我的孩子。”韩绍羽怔然,俞珲怒不可遏,提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的吼:“你当然不会知道,湘君当时已有了身孕。”

第九章老无聊发少年狂酒酣胸胆尚开张  韩绍羽脸色煞白,喃喃道:“湘君骗我,她为什么骗我?”俞珲挥拳重重击在他脸上,厉声叱道:“是不是你为了灭口要加害她,她为了救孩子才怎么说的。你这个狗贼,假仁假义的小人,禽兽不如的伪君子,你将湘君怎么了?”“没有,我没有。”韩绍羽急于解释,可俞珲重重的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俞珲嘶声怒吼:“你污我妻,害我女,天理难容你。”

薜楚白呻吟:“君如,君如,你九泉下也难安息。”见俞珲目露凶光,向韩绍羽胸口一拳砸落,韩绍羽闭目毫无抵抗之意,不知为甚心头霎时涌上一种冲动,奋不顾身的扑上前去,俞珲拳落在他背胛上。这一拳用力甚大,薜楚白只觉眼前一黑,险些痛晕过去。韩君怡哭叫着扑上来,挡在薜楚白前,道:“你要杀我爹,杀我夫,就先杀我,我代他们死。”俞珲见韩君怡一脸悲怆绝然,奋不顾身的样子,宛如当年的楚湘君,心头一软,第二拳再也落不下来。

韩绍羽推开薜楚白,韩君怡,涩然道:“我当日种下恶因,才有今日恶果,你们不必代我领受。”韩君怡悲痛难抑,“可怜的姐姐。”薜楚白强忍剧痛,向俞珲道:“君如已死,尸骨无存,所幸她还留下一个女儿,如今正因魔剑之累而身处炼狱,听说已被恨君谷强掳了去。她只怕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一定要救她。”强撑着说完这些,胸口一闷,口中喷出血来,人直挺挺厥了过去。

俞珲戳指向韩绍羽,“我今日不杀你是因为湘君未到,我们两人当日盟誓要共诛于你,我不能违誓,待他日我与湘君联手,再取你狗命。”言罢,昂然大步离去。在场众人均心想:“时隔四十年,湘君只怕早已灰飞烟灭,哪里还能找见。”但见俞珲说走就走,心里又都暗松一口气。

夏怡冷冷向张弘说:“你护着君怡夫妇速速从密道离开。”张弘惊道:“夫人要舍弃这片庄园吗?”夏怡盯着韩绍羽道:“梅花已被玷污,还有何留恋,倒不如一把火烧了来得干净。”韩绍羽哆嗦了一下,头几乎埋到地上。张弘也冷冷看着夏怡,“这儿的人确实不配‘雪舞寒梅’四字。”夏怡涨红了脸,恼怒的瞪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张弘挺起胸,大声说:“这儿的梅树大都是我所种,多年来也由我辛勤培育,纵然要烧也得由我来。”夏怡:“你不要后悔。”张弘晒然而笑,“我一生中要后悔的事太多。”笑容中夹杂苦涩及看不懂的古怪神情,他在心里默默说:“对不起。”却不知此言对谁而发。夏怡目中也隐有泪光,慢慢地别开头去,轻声说:“也罢,你们小心。”

雪舞寒梅真到了有史以来最凄清的时候了。大厅里两位老人对酌狂饮,厅外梅花片片随风而舞。望着门外的绰绰人影,韩绍羽平生一股豪气,一股青年之时才具备的豪气。他哈哈大笑,气纳丹田,声若洪钟,信口吟咏:“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是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张弘接口吟:“……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白的千古名篇《将进酒》,韩绍羽和张弘昔日都读过,当时只觉满纸酒话,今日信口吟来却倍感豪兴。

聚于雪舞寒梅门口的诸江湖人皆震慑于二人的豪气,迟疑着不敢进。张弘冷笑:“无能小辈,也配来垂涎魔剑。”门口忽然骚动,一仙风道骨的道长手持拂尘,率先进了雪舞寒梅。其余众人均争先恐后的簇拥于后。张弘见状只投以轻蔑一笑,韩绍微微动容,“清风道长怎么来了。”只得迎出门去。

论年纪,清风道长只是韩绍羽的晚辈,但论声望、侠名,韩绍羽是隐迹多年的大侠,清风道长而今却正是侠名如日中天。江湖中人本以能者居上,故韩绍羽也不敢托大,自恃身份。

清风道长顿首,道:“此来原意只是探访故友,不料……不料一路上沸沸扬扬听闻魔剑藏匿于雪舞寒梅中,各门各派都派了人来欲一睹武林奇宝之风采。贫道虽知传闻多虚,然恐众人不信,又恐双方冲突,故冒昧自荐来做个调停人,以免双方一语不合,动起手来会伤了武林同道的和气。”

韩绍羽:“清风道长侠义之心果真令人钦佩,在当今人人醉心魔剑之时,还能保持一份置身事外的清醒,还能想到劝人为善,少造杀孽。”清风道长淡淡一笑:“贫道是方外之人,又怎能象常人一样沉迷于虚幻的俗物,希望老庄主也能看开一些。”张弘听他话里意思,明里暗里的要魔剑,气恼起来,道:“魔剑纵在庄中,你们又要怎样?”清风道长听他说得坦然,倒一怔,身后有个伶牙俐齿的声音接口道:“既是武林之宝,当然只有能者得之了。”说话的是弱水宫漂雨,说完,她带了其余三女便要闯进去。韩绍羽长身而立,冷冷道:“谁敢?”手一伸,向张弘道:“火来。”张弘递上火折子,韩绍羽随手点燃身边的布幔,那布幔已用油浸透,一点即着,火势熊熊立即蔓延开来。

清风道长叫:“老庄主不可。”要扑上来灭火,见韩绍羽如天神一般凛凛挡于前,怒目而视的样子,心头一阵发虚,缓缓退了出去。众人皆唯清风道长马首是瞻,见他退出,也一窝蜂的跟出去。回头再看,雪舞寒梅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漂雨:“韩绍羽真是老糊涂了,放火烧庄子也罢了,怎么把自己也烧了。”清风道长:“老庄主只是不愿人闯入他的庄园才烧庄的,他自己必已从密道而去,你们不必负疚的。”漂雨哼道:“他死了才好,我才不内疚。”

正说话间,远远的过来二骑,正是湘夫人和竹泪。湘夫人远远见这边火势熊熊,激动得脸色也变了,“烧了,烧了,韩绍羽烧死了吗?”竹泪茫然,“烧了,谁烧死了。”清风道长忽然冲到竹泪身侧,拽住她的马笼,失声惊叫:“韩君如,你……你没死?”一石惊起千层浪,震得在场众人半晌说不出话来。竹泪错愕万分,良久才结结巴巴的问:“道长,你刚才叫我什么?”清风道长:“君如,你不认得我了吗?”众人细细打量竹泪,议论纷纷,有昔日与韩君如有数面之缘的,点头称确有几分神韵相似,大多数人则从未与韩君如谋面的,更是众说纷坛,人云亦云吵作一团。有说韩君如已死多年,不可能死而复生,有说清风道长目光锐利不会错认。

湘夫人呼吸浊重,她强持镇定,喝道:“哪里来的牛鼻子在此叨扰,什么韩君如,她明明叫竹泪。”竹泪头痛欲裂,杂绪纷飞,“韩君如?这名字怎么这样熟悉。对了,沈梦怜也这么称呼过我,我和韩君如长得很象吗?或者我根本就是她?可为什么我就一点也想不起来呢?”清风道长不死心得继续追问:“韩大小姐,难道你也不记得我了吗?”竹泪皱眉,“我应该认识你吗?我明明不认得你的。”这番话本是竹泪心思恍惚自言自语的,可传入清风道长耳中,却显得竹泪在有意戏侮他。清风道长不满,又将信将疑的追问:“真的?”湘夫人怒道:“你这牛鼻子太无礼了,无故拦我们的马,还莫名其妙的问这些话,快滚开。”挥鞭向他拽着马笼的手打去。

在场诸人个个怒形于色,须知清风道长不仅侠名远播,人缘也极好,见这独臂妇人当众对他无礼,皆跃跃欲拭,要锉锉她的锐气。清风道长还不甘心,“她明明就是韩君如,你却矢口否认,还出手伤人,真是太过份了。”湘夫人充耳不理,又一鞭抽去。清风道长微微一闪,闪了开去,可手中拽着的马笼仍旧不放。竹泪也莫名得气愤起来,“我是不是韩君如与你何干,你这牛鼻子未免太好管闲事了。”又听得边上有人窃窃私语:“她到底是不是韩君如?”,“我听说韩君如是个荡妇淫娃,不守妇道,与人私通,被丈夫赶出家门。”,“我听说她本来就是个私生女。”……种种言语皆如利箭,刺向竹泪。她不由怒起,蛾眉高挑,叱道:“狂徒,敢言辞轻薄。”挥鞭向那几人打去。那几人哪甘示弱,纷纷拔出兵器迎战,岂料身后不备被人踹上一脚,几个人跌做一团。

清风道长忖道:“奇怪,弱水宫门下四女又来凑什么热闹。”心念一分,手上已吃了湘夫人一鞭,他暗暗含嗔,只是挂念着竹泪的身份,忍气说:“夫人神技,贫道领教了。”湘夫人哼了一声,也见好收手。

那跌作一团的三人好不容易分了开来,见踹他们的是弱水宫四女,哪里肯依。漂雨叱道:“滚开,弱水宫今日要清理门户,由不得外人插手。”武林中人,最注重门派,各门各派中事外人一概不得插手,那三人也只得忍了气,退到一边。清风道长拈须沉思,“奇怪,韩君如怎么又与弱水宫扯上关系了。啊,莫不是那女人已抢了先机。”

竹泪双目炯炯,望着四女,“怎么,娘娘要赶尽杀绝我吗?”漂雨:“娘娘待你恩重如山。你却勾结外人擅闯禁地,还私自出逃,今奉了娘娘令清理门户。”竹泪:“娘娘逼人太甚,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出逃。娘娘救我一命,我也为弱水宫效力二十年,天大的恩我也已还了。”漂雨冷冷叱道:“留着这些话向娘娘解释好了。”尖尖十指向竹泪脉门扣落。

竹泪身形迭变化开此招,说:“娘娘不要逼人太甚,她做下伤天害理的事,自有上天罚她,我绝不向外人吐露一字半语。”漂雨冷笑:“人死了才不会说出秘密。”脸一沉,喝道:“布阵。”余下三女一涌而上各占一方,将竹泪团团围住。湘夫人想去相助,转念一想,又疑惑起来,索性在一旁静观其变。

竹泪冷视四女,晒然:“只怕此阵未必能困住我。”四女齐喝一声,四柄剑分刺她头、胸、腹、腿,配合得分毫不差。湘夫人“哎呀”叫出声来,竹泪却应变奇快,弹指于滢雪剑头,将它击偏数分,与滟霜之剑搅成一团。霍得又一招“大弯腰,斜插柳”,避开漂雨,飞起一脚将涵露踢飞开去。漂雨铁青着脸,竹泪道:“此阵乃娘娘所创,却困我不住,你就不怕堕了娘娘的名声吗?”漂雨:“待娘娘亲自来擒了你,看你还怎样脱身。”搀了涵露,与其余二女悻悻离去。

清风再度拦住竹泪,“你定是韩君如,你为何不肯承认?”竹泪茫然,刚想说我不知道,湘夫人已怒道:“这与你何干?”清风道长激动起来,指着已成火海的雪舞寒梅,道:“这就是你的家,如今已化作灰尘了。你的父母、师兄,妹妹都被迫离家避祸,还有你女儿沈梦怜至今生死不明。”竹泪喃喃:“你说什么?沈姑娘是我女儿?怎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呢。”她双手捧头,冷汗涔涔,却依旧毫无头绪。湘夫人见她痛楚万分,迁怒清风道长,斥道:“你一出家的道士与闺阁中人熟识,真是太奇怪了。”清风道长不悦:“这位老夫人说话才奇怪,我与楚白,君如姐妹自幼相识,天下人皆知。我出家之日,他三人皆是观礼贵宾,甚至楚白与君如劳燕纷飞,君如与林兆闻婚变诸事,贫道都是亲眼所见的,岂有错认之理。”

湘夫人道:“她是韩君如,又怎样?”清风斜睨眉毛,愤然道:“怎样?君如获魔剑绝学已令天下人垂涎,如今她女儿又为魔剑连累,世上除了君如谁能救这孩子出苦海。”他停了停,又说:“听说沈梦怜被恨君谷的人掳去,不知要受怎样的罪了。”竹泪脱口道:“是的,她不好,很不好,怕是要死了,我很担心。”清风道长抽剑于手,怒形于色,“那还等什么,你领了大家去恨君谷,齐心协力救出沈梦怜。”众人哄然叫好。

湘夫人蔑然:“救了沈梦怜,你们就能得魔剑了不成,莫忘了历来魔剑传人当世只有一人,她若是君如,是魔剑传人,岂容得魔剑落入他人之手,你们费尽心机劫沈梦怜也是枉然的。”

清风道长愕然,“我救沈梦怜乃是她是故人之后,岂是垂涎魔剑的。”见湘夫人,竹泪坚不吐实,也无计可施,愤愤然去了。余人见清风道长已走,又忌惮竹泪武功奇高,也纷纷星散。

湘夫人再支撑不住,瘫坐在地,心内百感交集。因为她就是楚湘君,当年明媚娇艳的少妇,在药王谷一住就是四十年,出来时已是一满头苍发的老太婆了。四十年前所受的屈辱,四十年来的夫妻分离,骨肉离散,刻骨铭心的苦难反而成为她度过艰难四十年的唯一动力。不知有多少次,午夜梦回辗转难安,她对天盟誓定要一雪受辱之耻,也要让韩绍羽尝尽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滋味。为此,她苦研魔剑,希望能解开其中秘密,不料消息走漏,引来无穷灾祸。她只得去药王谷避难,为不祸及药郎君,她狠心将出生不久的女儿谎称是韩绍羽的女儿一并魔剑弃在韩家门口,她恐怕自己与俞珲都过不了漫长的四十年,希望有朝一日女儿能明白自己的身世,为她的生身父母报仇。

药王谷中,她日日锥心泣血,满腹痛楚却不能向一直深爱韩绍羽的楚浣君哭诉,可怜的姐姐还一直将韩绍羽当做心中的神一般。

竹泪举袖拭去楚湘君面上的泪痕,轻轻问:“湘夫人,我到底是不是韩君如?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一点也想不起来。”楚湘君凄然道:“想不起不要紧,孩子,你就是我的女儿。”将竹泪揽入怀中,暗想:“珲哥一去四十年,杳无音讯,他还未见过他那苦命的女儿呢。”竹泪痴痴思忖:“原来我还有一个女儿,是沈梦怜,她如今正在恨君谷中受苦,我要去救她出来。”

□ □ □而此时此刻的沈梦怜依旧置身于那间小屋中。她没有死,她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样了,只有偶尔的清醒时,见到门缝中透出一缕光亮来才知道一天又过去了,而新的一天同样无可奈何的来临了。对于她而言,新的一天又怎样呢?只意味着继续等死。她整个人已形销骨立,恍若一具包着皮的骷髅,长时间未接触阳光使她的肌肤几近透明,泛着妖异的白光,发丝干瘪脱落,双眸呆滞,嘴唇干裂,颊上的颧骨高高耸起,从她身上哪里还找得见少女的娇媚。

她轻轻地叹着气,声音细如蚊蚋,暗暗道:“我真得要死了,南群,你在哪里?你的梦怜快要死了。”她似乎又已沉浸在半昏半睡的恍惚境界了,连屋门被推开,强烈的光线投射在她脸上也未能清醒过来,只是一味的讫语。

凌锋傲在床畔坐下,神情异样的打量着她。他是亲眼看着甚至是亲手将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可为什么这个柔弱的女子偏不向他低头呢?异样的感觉在心底弥漫,是异样的哀然、失落,甚至……

沈梦怜的眼皮忽然动了动,凌锋傲全身一震,紧紧注视着她。只见她张了张嘴,微弱却又十分清晰的吐出两个字来“南——群——” 凌锋傲皱眉,重复了一遍,“南群?”沈梦怜微微启开一条眼缝,眼前的景物模糊不清,只隐约辨出身畔的一个人影,他正深深的凝视着自己。

“南群!”她再次重复叫,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嘴角竟绽开一丝灿烂的微笑来,不由使凌锋傲看得痴了。沈梦怜缓缓将手放入他的手心里,凌锋傲将她紧紧握住,沈梦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给她毫无生气的脸平添了几许动人的颜色。她努力的睁大眼睛,但眼前依旧一片模糊,她只有一迭声的叫:“南群,南群,南群……”

凌锋傲紧握住那支冰凉枯瘦的手,凝视着面前人,聆听着一声连着一声的呼唤,久久的坐着。沈梦怜的神志依旧恍惚,她低低呼唤着李南群的名,她觉得自己就躺在家里的床上,李南群就坐在身畔,握着她的手深情的凝视自己。当生命力从她体内一点一滴消失,死亡的恐惧令她忘却了少女的羞涩,“南群……不要离开……抱我……。”

凌锋傲一怔,轻轻托起她的身子搂入怀中,心中充满黯然神伤,她感到沈梦怜的身子正在逐渐变冷。凌说妆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凌锋傲不理,凌冰妆愤怒起来,“想当初,初见沈梦怜,青春美貌,你却毫无怜意,折磨她时下手不留情。如今她已奄奄一息,形同骷髅何其可怖,素来眼高于顶,阅尽天下仕女而不动心的大哥却动情了。这就是纵对千军万马也能傲笑自如的凌锋傲吗?”

凌锋傲依旧不答,忽然抱住沈梦怜径往外冲。凌冰妆伸臂拦住,“她这个样子,只怕爹也救不了她,祖母知道你这个心思更不会救了。” 凌锋傲:“我去药王谷,都说祖父能医死人,肉白骨,我去求他。”凌冰妆:“你确定祖父会帮你?” 凌锋傲:“我求他,只到他答应为止。”凌冰妆叹:“不错,你去求他,他一定会帮你的,毕竟你是他唯一的孙儿。只是这一次,你真的会失望,祖父知道了你将魔剑风波引来谷中,此地已不再是桃源胜地后,已带了浣夫人出谷而去。他希望能以他之力化解药王、恨君两谷的浩劫。”

凌锋傲的双手似已撑不起沈梦怜,人有些摇晃,忽然他又说:“我知道还有一个人能救她。”凌冰妆开始冷笑:“是吗?你肯定这个人会救她?愿救她?” 凌锋傲:“会。因为我求她。”双膝一软,直挺挺向她跪倒。凌冰妆闪过一旁,“你跪我做什么。” 凌锋傲哑声道:“求你,救她,救她,让她活。”凌冰妆长叹一声,接过沈梦怜,将她平放于床,从随身的革囊中取出金针,插入她“阳白”、“风府”二穴,沈梦怜微蹙眉头。凌冰妆:“能知疼痛,倒多了三分把握。”金针再插她“承泣”、“强间”二穴,将麝香粉撒入她鼻端,见她神志微微清醒些,霍的一掌切在她颈间。凌锋傲惊喝,“你这是做什么?”欲阻不及,只见一口黑血从沈梦怜口中喷出,溅在他衣上。

凌冰妆:“你以为我要藉机杀她吗?” 凌锋傲汕汕。凌冰妆:“若要救她,必要先迫出她体内於血,否则一时半会她就要气塞而死了。她若死了,你从何得魔剑,一切努力岂非全做泡影。” 凌锋傲沉默半晌,说:“她的命比魔剑可贵。”

“胡说!”兄妹二人齐向门口看去,只见凌老夫人一脸怒容,凌锋傲心虚垂下头去。凌老夫人:“我本意是得魔剑能光大门楣,岂知竟弄得如此地步,莫非天意如此要逼我舍了恨君谷。” 凌锋傲惊问:“祖母要弃谷?”凌老夫人森然:“不弃谷,难道要同归于尽吗?外面强敌环临,哪容得你瞻前顾后,你们也不必救沈梦怜了,由得她自生自灭好了。” 凌锋傲的头埋得更低了。凌冰妆盯着沈梦怜,心中打着自己的盘算。

入夜时分,一条人影闪入恨君谷。她是竹泪,她心心念念惦挂着沈梦怜,到底说服湘夫人独自回来了。恨君谷中竟已无人把守,任她长驱直入谷主寝室前。竹泪诧异起来,正思索下一步要如何是好,眼角忽然瞟见一夜行人飞掠过来,竹泪正戒备着,夜行人叫了一声:“竹泪夫人。”听声音是凌冰妆。凌冰妆向她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自己以“珍珠倒卷帘”之式,倒挂于屋檐下听屋内人谈话。竹泪四下一顾,在屋畔的草丛中蹲下。

屋内是凌文砚与梅娘正在谈话。凌文砚:“事已至此,就拣些重要的细软带走,剩下的粗笨之物不要也罢。”梅娘嗔怪道:“难道你穷半生之力收集的孤版绝刻、珍贵古董也不要了吗?”凌文砚:“这种时候了还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还有沈梦怜,母亲要你如何处置?”梅娘犹豫一下,“留之无用,就只能除之了。若非傲儿沉迷上她,母亲也不会出此下策。母亲一心要培养他成一经天纬地的奇才,怎容一女子耽误他的前程,何况这女子还是人所忌讳的沈梦怜。”竹泪愤而立起。凌冰妆轻轻跃下,将一团黑呼呼的东西向她掷来。竹泪将物接住,触手处冰凉滑腻,腥臭扑鼻,还不停蠕动,定睛一看,分明是一条蛇,不由失声惊叫,慌不迭将蛇扔掉,始觉手心有麻痒之感,忙自封一臂穴位阻住毒性。

凌文砚、梅娘听得动静飞身掠了出来。梅娘也不答话,迎面就是一掌,竹泪暗恨凌冰妆几次暗算,猝不及防下只得咬牙硬接一掌,“嘭”一声响,两人一合即分,梅娘连退几步,凌文砚将她扶住,向竹泪道:“竹泪夫人为沈梦怜而来,难道她真是你女儿?”竹泪心头茫然,她深吸一气,一咬舌尖,疼痛令她纷杂的心绪渐平,冷冷道:“你不必管,我只是来带沈梦怜走的,可不与你家人为难。”

凌文砚:“夫人小觑凌家了,若就此让你带走沈梦怜,凌家以后颜面何存。”竹泪火起:“你要与我一决高下吗?”梅娘强撑一气,拉住凌文砚,“夫君,你久未动剑了。”凌文砚摆手,“无妨,竹泪夫人自封一臂穴位,又与你力拼一掌,所余功力正与我堪当,我们只做剑技之争罢了。”言罢,剑已如银蛇矫乔刺出,如骤雨浑沥,寒芒罩破,芒影流眩交叉腾出,端得凌厉非凡,尤其剑法之娴熟、老练、辛辣远非凌锋傲兄妹所能比拟的。

竹泪见他出手已知自己从前一直低估了这个儒雅温文的中年人了,时间容不得她细作考虑,就地一滚反踏中宫,抄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清啸一声,幻出几朵剑花,去势疾如流矢。

凌文砚自小受母亲严厉督导,虽后来练功走火入魔功力再难精进,但对家传武功却早已烂熟于胸,掌中剑化作光幕一片护住周身,倏得又分光捉影,趁竹泪内伤在身真气不聚,且一臂行动不便之即一剑斜刺。饶是竹泪眼疾手快,含气缩骨堪堪避过,也惊出一身冷汗来,手中树枝尖的树叶被凌文砚一剑削去,随风荡悠悠飘落。

一剑落败,反倒激起竹泪潜在的傲气与好胜心。她银牙一咬,也不说话,“唰唰”连着几剑向凌文砚挑去,剑光一散如浪花飞溅,千点万点洒落下来,一时银光泻地,剑雨缤纷。凌文砚忡然变色,颓然垂下手。竹泪见状也收势不动,说:“我不伤你,我只救我想救之人,杀我想杀之我,你莫逼我。”

“竹泪夫人。” 凌锋傲兄妹双双而至。凌冰妆从凌锋傲背上接过沈梦怜,放于地上,“竹泪夫人,沈梦怜在此,你莫伤我父。”竹泪怀疑万分的盯着凌冰妆,“你又有何计害我?”凌冰妆:“方才那蛇毒性甚微,我只担心竹泪夫人挟怒而来,手不留情会伤了我爹娘,故略施小计,逼夫人自制一臂。”竹泪暗暗运气,果无不适之感,心里有些信了,只暗忖:“你未免狡谲太过了,将我耍于股掌之间。”

梅娘道:“谷中人尚要借沈梦怜引开外敌才能安全离去,你们将她交付了竹泪夫人,是要置全家上下于危境吗?” 凌锋傲:“我拼死护祖母、爹娘离谷。”凌妆冰道:“好,你护着祖母、爹娘,我与竹泪夫人,沈梦怜引开外面的人。”梅娘:“外面强敌林立,你有何法?”话未说完,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碎石缤纷。凌文砚叫道:“果真如湘夫人所料,他们要用炸药炸开水渠了。”

凌冰妆喝道:“竹泪夫人,跟我走。”竹泪听她口气坚定,大有成竹在胸之意,忙抱了沈梦怜跟了上去,登上停于谷口处的一条小船。凌冰妆双手不停,连撑几竿,小船晃晃悠悠顺流漂去。竹泪见原本狭小的水道已豁然开朗,山壁间人影绰绰,空气中弥漫着硫黄的辛味,心惊不已。耳边隐隐闻得两岸山壁上有人呼叫:“出来了,出来了,一炸山,沈梦怜果然出来了。”凌冰妆又连撑数竿,小船去势更急,山壁流矢般落下一人,凌冰妆一竿当胸击去,将他扫落水中,然后急声向竹泪道:“此船木料是用木脂胶合而成,遇水即化,已撑不了片刻了。等船破时,你不必管我与沈梦怜,用龟息法潜入水下遁走。”竹泪:“ 我倒不妨,可是梦怜还是昏沉沉的,到了水下如何闭气换气?”凌冰妆手一摊,手指间夹着一根麦秆管,道:“有这个就无妨。”竹泪随隙明白,麦秆一端插于沈梦怜口中,一端露于水面,既无换气之忧又十分隐蔽,真亏她想得出来。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碎石缤纷,烟尘弥漫中凌冰妆隐约见凌锋傲的身影在山壁间一闪即没,情知是他暗助。眼见尘土纷飞,迷离人眼,此机稍纵即逝,忙双足用力,那木脂经水浸泡已经融化,一经外力立刻松散。凌冰妆三人顷刻间湮没于水中。

凌锋傲觑得真切,大叫道:“不好了,沈梦怜被炸死了。”手下一刻不停,索性将壁上所埋的炸药一一寻出引爆,轰天巨响中,药王谷,恨君谷终不复存。

凌冰妆挟沈梦怜顺流漂下十余里水路,探首水面已不闻人声鼎沸,才松了口气,一鼓作气奋力爬上岸,竹泪也跟了上来,三人均疲惫不堪,一头倒在河边的草地上,立时陷入半昏半睡的境界。也不知过了多久,凌冰妆才被寒意冻醒,见竹泪正闭目调息,沈梦怜却仍旧昏昏不醒,一拭额头,已烧的烫手,口中还呢喃着不停呼唤李南群的名字。凌冰妆晒然:“倒是个至情至义的人,可惜所托非人。”竹泪忽然“噱”了一声,“有人来了。”凌冰妆低骂:“那些人追来的倒快。”忙与竹泪一起抱了沈梦怜藏入草丛中。

就着月光,竹泪清晰的看到一个老人向这边过来。老人头发蓬乱灰白,衣衫褴褛,但眉目间顾盼自雄,凛然的神气给竹泪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她一阵紧张,凌冰妆卷起一团衣角塞入沈梦怜口中,防她病中无知呻吟起来惊动来人。但那老人似乎并不是追赶她们三人而来,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了。凌冰妆暗暗吐了口长气,只觉身子蜷缩得麻木,她站起身,想活络一下筋骨,但她马上又呆住了。月光笼罩下,她看见不远处并肩立着两个人,一个有如水般温柔的双眸,一个有似冰般坚硬的脸庞。

“薜思过、林忆昔。”凌冰妆脱口叫。林忆昔的目光游移,最终停在凌冰妆脚边的沈梦怜身上,她口中塞着布团,闭着眼,一动不动。他冷冷逼视凌冰妆,凌冰妆毫不示弱,也冷冷回视过去。

竹泪道:“我想起你们来了,你们是沈姑娘的好朋友。”薜思过道:“我们是梦怜的大哥。我是‘雪舞寒梅’薜思过,他是玉剑山庄林忆昔。”竹泪的心口又痛起来了。凌冰妆道:“你们要带走沈梦怜吗,我和竹泪夫人冒了生命危险救出她来,凭什么就交给你们了。”

林忆昔怒气上涌,抽刀斫过去。凌冰妆本已疲惫,双足酸软,闪了一闪,却没有站稳,跌坐在地上。林忆昔挟起沈梦怜飘然后退,掏出她口中布团,唤道:“梦怜,醒来。”一直昏昏沉沉的沈梦怜略清醒了些,乍见薜林二人,精神霎时一振,嘶声大叫:“薜大哥,林大哥,救我。”心情激动下,张口喷出一口血来。林忆昔抱紧她,向薜思过道:“梦怜病得不轻,也伤得不轻,我们去镇上请大夫吧。”薜思过还没有回答,旁边却传来一恻恻长笑,“想走?”众人还不知来人是谁,竹泪已惊跳起来,“弱水娘娘。”

李弱水款步而出,淡淡道:“好得很,你还记得我。”竹泪二十年来臣服李弱水已久,对她既敬又畏,闻声已是心虚,乃见其人更是心怯。李弱水忽得转身,伸臂去抓沈梦怜。林忆昔不想她与竹泪一语未毕,又忽然来抢沈梦怜,忙身形暴退,薜思过随隙一挡,挡在他前。李弱水道:“乳臭小儿,倒在我面前卖弄。”身形一变,如影随形贴在林忆昔身侧,林忆昔左躲右闪,手下一空,沈梦怜已被她揪住头发,腾空拎起。竹泪看着心疼,叫:“娘娘住手。”凌冰妆道:“这种女人心狠手辣的很,你别怕她,你武功比她好,才不用怕她呢。”

竹泪想起被囚墓室,又见她茶毒沈梦怜,悲愤之情油然而生,奋力扑上前去。李弱水眯着眼,“你当真敢和我动手?你即使就是韩君如,是魔剑传人,二十年来你的武功路数也已被我摸得一清二楚了,你凭什么和我斗。”凌冰妆以手刮脸,骂道:“堂堂一宫之主,偷学手下人的武功,真真是贻笑天下。”李弱水嗔目:“死丫头,你说什么?”

凌冰妆道:“本来就是,你偷学了竹泪夫人的武功,你就是她的徒弟,徒弟竟敢和师父动手,真是胆大包天,可恶之极。”李弱水气得脸色铁青,一掌向她劈过去。林忆昔见凌冰妆尢碟碟不休,一把将她扑倒在地,才避过掌风,道:“你疯了,还不住口。”凌冰妆推开他,“你没听见吗?竹泪夫人的武功已被那恶女人摸透了,这女人贼得很,我不多说些话气气她,竹泪夫人会吃亏的。”李弱水道:“吃亏?恐怕连命都会亏掉。”凌冰妆大声道:“竹泪夫人,你别去想她曾救过你,她是处心积虑要你的武功。她明明知道你失忆了,却安心不给你治,她是害你呢。”李弱水多年心事被揭破,恼羞成怒。当年她无意从山谷中救下昏迷的竹泪,醒后发现她已失忆,但仍可从她一言片语中辨出她的身份,便巧言将她骗留在弱水宫中,诱她说出武功心法。岂料竹泪失忆,将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武功虽高却都是随意而为,偶尔记起一二句心法剑路也是颠三倒四,不通文理。她强忍二十年,奴役竹泪为弱水宫护法,直到江湖上魔剑风云再起。她才对竹泪死了心,一不做,二不休的要置他于死地。

竹泪颤声道:“我对娘娘一直信任,一旦想起什么人,什么事都一一坦承相告,原来你一直在利用我。”凌冰妆继续骂:“所以这女人是天底下最恶毒、最无耻……”李弱水怒不可遏,将沈梦怜往后一丢,丢在漂雨四女跟前,喝道:“看好她。”薜林二人见状,揉身而上与四女动了手。

李弱水道:“竹泪,你逃不掉的。”疾拍八掌袭向竹泪,顿时间,漫天皆是李弱水白生生的掌影。竹泪足尖一点反窜开去。李弱水料她必以此招闪避,紧追不舍,如影随形的又拍出八掌,使一时无还手之机的竹泪更显相形见拙。

凌冰妆见竹泪落于下风,自己武功低微,相助不得,只有在一边灵牙俐齿的细数李弱水的劣行。李弱水听得心烦意乱,觑个空一掌打去。凌冰妆早已学得乖了,骂上一段,便远远躲了开去,还冲李弱水扮个鬼脸,把她恨得牙根痒痒,却无计可施。林忆昔平日里素来不苟言笑,见状也忍不住“哧”一下笑出声来。

李弱水一分心,竹泪立刻压力一松,原本被困缚得施不开的手脚也有了回旋的余地。她武功本胜李弱水,只是招数被她摸清才有了掣肘之脸,好在她失忆以后,所有的武功皆存于潜意识间,一遇危难便自然而然施展开来,居然渐渐缓过手来。

这一场斗似已斗得天昏地暗,双方也不知互拆了多少招,直至最后两人均筋疲力尽,不支停手。弱水宫四女“唰”得围了上来,要对无还手之力的竹泪痛下杀手。薜思过、林忆昔跨前一步,冷目而视,“趁人之危,丢尽武者本色。”李弱水喘息着,强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示意四女退后,哑声道:“竹泪,我低估了你。下次若再见,我仍要取你性命。”说罢,才由四女扶着她踽踽去了。

沈梦怜见竹泪灰白的脸,不停痉挛的身子以及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挂彩,心头油生一股异样的感情,她扑在竹泪身上,一迭声叫:“竹泪夫人,竹泪夫人,你不要死。”竹泪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来,搂住沈梦怜柔声道:“傻孩子,竹泪夫人不会死的。我还要去找回忆,找过去,证实许多我要证实的事。我原想带你一起的,可如今我伤成这样,已护不了你了,你跟着你的两位大哥吧,我伤好了就来找你们。妆儿,你也跟他们一起去,两个女孩子在一起会好一些。你又聪明又细心,有你在梦怜身边我会放心些。”她话说得太多,气息又急促起来。凌冰妆问:“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竹泪喘息良久,才又道:“我需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疗伤,然后……”凌冰妆:“然后你一定要来找我们,好吗?我一定帮你找回忆,找过去。”竹泪含笑推揉了她一把,示意他们快走。乃见他们远去,又觉凄凉起来,仿佛生离死别。

天又该亮了。

黎明,本应是宁和的、美丽的。而江湖上的黎明已无美丽可言。沈梦怜、魔剑,疯狂了所有人,当然也有例外,譬如清风道长。哪里有争斗,哪里就有他,劝人向善,淡视名利,尽管很少有人听得进他的话,但他的侠名却与日益盛。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总之,这一场风波成就了他的侠名,尽管清风道长并不看重这些虚名,如他这样置身于名利的狂热,又视名利为无物的人,放眼江湖,真是绝无仅有。

魔剑的诱惑疯狂了整个江湖,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它奋不顾身,虽然得到它的机率微微其微,靠它而傲视群伦的愿望更只是镜花水月。

经过磨难的沈梦怜,在心中仿佛历经了一世的劫难。母女骨肉分离,情人劳燕纷飞,九死一生,有家难归,终日里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然则匹夫无璧,又有何罪?经过如此深重的磨难,谁还能拥有往日的童稚和天真。

路上走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夫妻模样,浑身上下风尘仆仆,大概已赶了不少的路。男子沉着脸一言不发,脚步越迈越大,压根儿没顾悉到身边的妻子是否累了,他的心已被另一个女子填塞满了,再容不下其他人。他只是默默的想着:“梦怜,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命运原来真得有许多无可奈何,殷奶奶教了他武功,使原本一文不名的李南群如愿成为一个能快意恩仇的江湖客。他能快意恩仇吗?他生命中至爱的沈梦怜已失去了,他往日的自由生活也失去了。他依殷奶奶之命娶了殷梨,去做其他每一件事,包括杀人。然后他就是拼命的习武,练功,拼命到令殷奶奶也吃惊的地步。她也许还没有想到,李南群拼命的原因不是为了更好的完成她的下一个任务,而只是为了摆脱她的控制,摆脱一颗棋子的命运。

想到即将的自由,李南群不由自主的微笑一下,恰好撞上殷梨热烈的双眸,使他的心一颤,随之一凉,思绪又无可奈何的回到现实中来,心情低落下来。他悻悻别开头,又一次加快脚步,殷梨也加紧了步子,紧紧相随。李南群有气,索性弃了大路,拐进了路旁的树林。不料那林子甚大,绕来绕去反而越走越深。前面忽然一声断喝,“站住!”李南群、殷梨一愕。只见林子里走出一个女子来,是弱水宫的漂雨,漂雨的脸冻得象冰一样,冷冷道:“弱水娘娘在此歇息,臭男人滚开。”李南群认得漂雨,想起当日对他的嘲弄羞辱之言,恼意更深,脖颈一梗,道:“什么狗屁娘娘,我偏要进去瞧瞧。”

漂雨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只怕进得去却出不来。”殷梨有些怕了,小声说:“我们回吧。”李南群负气道:“我偏进去。”甩开殷梨大步向前,殷梨犹豫一下,紧紧相随。远远地,看见一妇人打坐在林间的空地上,身后是弱水宫其余三女。李南群还想再走近几步,看清弱水娘娘的模样,谁知空中飘过一阵香味。李南群、殷梨均感心口一闷,软绵绵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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