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回首往事立残阳困顿英豪沐慈颜  晚归的夕阳何其美丽,美丽的东西何其短暂。

此时此刻,面对夕阳,吟诵“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句的是一个发苍苍,目萧索的老人。他是韩绍羽。他别居乡村,忍受着老来的寂寞,忍受着痛苦的煎熬,他羞见世人,只能日复一日的向上苍忏悔年青时犯下的罪恶,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换得一时的心灵的平静,才能在夜深人静中小寐片刻。他风光一世,可老来能与他为伴的却只有那名跛脚老仆张弘。两个孤独的老人相对终日,等待着生命的终止。

韩绍羽动了动,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视着他。他缓缓别过脸去,顿时他的身子僵住了。身后的两个人是他最想见,也是最无颜见的。

俞珲,楚湘君。

这两个名字涌到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他悲哀的心想,“他们都来了,四十年的债终究是要还的。”

楚湘君已如此的老了,面上深深刻画着岁月无情的沧桑记号,昔日的红颜,今朝已然皓首。

人生,真得如梦。

她是多么的酷似她的姐姐。姐妹二人不仅容貌酷似,连命运也相差无几,都为了所爱的男人耗尽了青春,红颜。楚浣君,她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种种种种的问题涌上韩绍羽的心头。她是他一生中唯一启动心扉的,却又与他一世无缘的红颜知已。他渴望得到她的一丝一毫,哪怕一点一滴的消息。可面对俞珲,楚湘君,他却无颜相问。想必当年绿鬓红颜的楚浣君也已老朽如斯了。韩绍羽脑中一阵眩惑,眼前时而是楚湘君,时而是楚浣君,已分不清彼此。

楚湘君瞪着韩绍羽,这个一手毁了她与俞珲一生幸福的刽子手,目光由仇恨转为鄙夷,再转为不屑。他的老态龙钟,众叛亲离在她看来真不知该为之大笑一场,还是大哭一场。

楚湘君深情的看着俞珲,俞珲的眼里荡漾着柔情,在他眼里,楚湘君仿佛依然是四十年前的美丽多情的少妇。他握紧楚湘君的手,两人相视而笑。何必再谈报仇,何必再言恩怨,人生匆匆,只在弹指间,少年夫妇再相聚时已互成白发,既然所剩时光无多,又何必再为些恩恩怨怨蹉跎光阴呢。毕竟上天是公平的,韩绍羽已得到了惩罚,他心灵的枷锁将一直陪他到死。楚湘君轻蔑一笑,与俞珲并肩而去。

韩绍羽颓然垂下头,指甲深深嵌到了肉里。他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不屑杀我?不屑痛骂我一顿?甚至不屑在我脸上吐一口厌弃的唾沫?在他们眼里,我连他们的憎恨也不配拥有?”一股寒意充塞满了整个心房,韩绍羽觉得自己已被整个人世所抛弃,他战栗起来。

“哈——”一阵放肆的大笑令韩绍羽回过神来。面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个小姑娘,年纪虽小,笑容却如成熟妇人一样风情万种。她笑颜如花,衣袂凌风而飘,月样蛾眉高挑,如钻丽眸灼闪着动人心魄的光芒,媚魅动人心眩,身上那醉人的馨香初闻之下便有使人飘飘欲仙的感觉。

韩绍羽呆了一呆,心想:“这是哪家的小姑娘,如此古怪。”少女笑道:“大白天的,你抖成这样,可是撞了鬼了。”韩绍羽悻悻不理。少女身边的侍从止住她道:“圣女,他就是昔日‘雪舞寒梅’的老庄主韩绍羽,我们还是别惹他了。”少女推开侍从,道:“韩绍羽很了不起吗?仇家寻上门,只会自己烧了庄子溜之大吉。他还夺人骨肉,毁人姻缘呢,这种道貌岸然的人是最可恶的。”韩绍羽听得又羞又气又愧又怒。侍从劝道:“圣女,韩绍羽成名已久,武功高不可测。”

圣女高傲的扬起下巴,“浪得虚名也未可知,否则我骂他,他怎么一句话也不敢说,我最恨的就是这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小人。今天既然碰上了就要教训一下这个老东西。”说着,一式“秋风舞落叶”已抢先出招,满带轻狂傲慢之意。

韩绍羽大怒,须发无风自动,喝道:“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话音未落,圣女白生生的手掌已伸至他朐口。韩绍羽不避不让,有心想好好教训一下她。岂料圣女甚为刁滑,霍然间手势一变,二指微曲向韩绍羽双目勾去。

韩绍羽一凛,“小小年纪,出招这么阴毒。”手肘一弯,撞向圣女肩头的“云门”穴。圣女含胸缩骨,抽回双手以求自保。韩绍羽脚尖又点向她右腿的“悬钟”穴。圣女自恃身材娇小,纵身避开,不敢再近身相博,一昧采取游走之法。

只见她身如花间小蝶,翩翩而行,忽远忽近,忽左忽右,令人捉摸不定。韩绍羽在江湖几十年,见识何其之广,微微一晒,“倒有几分京东华家‘灵鹊窜枝步’的味道,只是尚未入门,不值一观。”圣女道:“死老头倒也眼尖,再瞧我这种步法。”身形一变,拙中有巧,古中含韵,凝重之间呈变化无穷。韩绍羽道:“武当‘太极步’,也只演得几分皮毛罢工了。”转眼间圣女连换数种步法,均一一被韩绍羽点破来历,道明出处,令圣女大为惊异。但韩绍羽也暗暗咋舌,小小年纪,竟已会了八卦步、七星步、太极步、踏雪无痕,这些步法均是各门各派中的不传之秘,她一个小姑娘从何学来?

圣女道:“果然有些眼光,不妨再看我兵刃上的功夫。”一伸手,侍从不敢怠慢,急忙奉上一柄宝剑。圣女接剑在手,胆气略壮,目中闪出一丝狡诈之色,娇叱着舞起一片光幕,一式“燕青十八滚”,剑身一挺,削向韩绍羽双足,出招便与寻常剑法大相径庭,使人意料不及。

韩绍羽轻噫:“此乃‘背理剑法’,顾名思义已与平常剑道背道而驰,习者终难大成,故早已失传,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眼见剑到,抬脚反将剑踩于脚下。圣女拼力去拔,只累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也如蜻蜓撼柱,纹丝不动。侍从央告道:“韩老爷子,我家小姐年轻不知事,还请多多包涵。”韩绍羽自忖与个小姑娘多作计较,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脚一抬,喝道:“去吧。”圣女正拼力拔剑,韩绍羽一抬脚,她立刻下盘不稳,“咕咚”向后摔了个倒扬。情急下借一滚之力又一剑削出,剑分三式连环,分袭韩绍羽上中下三处要害。

韩绍羽道:“连环剑法,便应连环,你连而不环,练来何用?”圣女怒道:“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言语间剑风又改,剑走轻灵,如柔风轻拂落叶般轻飘飘,软绵绵。韩绍羽摇头:“这飘风剑法你练得倒熟,可只知皮毛而无法驾驭其中精髓,强求其形似而非神似,终无大用。”圣女大怒,喝道:“死老头,我是来教训你的,而不是来听你教训。”韩绍羽道:“小妮子好大的口气,老夫对你忍让多时,你再口出狂言,就少不得要替你家长辈教训你了。”侍从急道:“圣女小心。”

圣女只觉一股强大的压力袭来,手中缓了一缓,剑也险些拿捏不住,抬眼见韩绍羽发掌,心口空门大露,心下窃喜,也不细想,一剑直递。韩绍羽脸一沉,斥道:“当真不知死活。”

圣女一剑刺去如入败革,才知不妙,抽身想逃已来不及。忽然衣领口一紧,居然被人腾空拎起,旋了几旋才落在地上。

“圣女。”圣尊宫的侍从蜂拥而上,扶住圣女,见她面色煞白,一张口,喷出口血后反而精神一振。侍从知她所吐不过是体内於血,身体并无大伤,心下大宽,乃见面前立了一妇人。侍从在江湖上走动多时,见识也是不低,纳头拜倒,“原来是竹泪夫人,多谢竹泪夫人救了小人们的主子了。”韩君如冷冷道:“小小年纪就这么猖狂,也合该受些教训了。”

圣女不服之极,道:“竹泪夫人,我是在为你和薜大侠抱不平呢,若非这死老头,你已与薜大侠结了神仙眷属,而今劳燕纷飞,不知有多少人在为你们惋惜,应该是这臭老头受教训才是。”

韩君如道:“我与薜楚白的事又何需你这小姑娘来出头,难道你家人都没有教你规矩吗?”圣女心想:“我好意帮你,你却这么不知好歹。”要反唇相讥,侍从见势不妙,半哄半骗的将她强拉了走。

韩君如淡然望向韩绍羽,韩绍羽也正望向她,望着这个他抚育了二十年的昔日的女儿,心头百感交集。韩君如眼中荡起一层薄雾,这是她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昔日的严父,原本心头憋了许多话,如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韩绍羽哑声道:“如果你要为自己的生身父母报仇,要为你自己的一生幸福讨回一个公道,你可以杀我的。我对不起你们一家,在抚养你的二十年里也欠你太多。”韩君如心如刀绞,道:“你既知亏欠我,当年为什么不思补救?”韩绍羽道:“你要报仇就报,何需多言。只是你莫去伤害君怡,她一直生活在你的阴影下,委实过得辛苦。”

到喉口的话又咽了回去,韩君如默默心想:“从小到大,我何曾愿意去伤害任何人,可到头来,你们反而是被我伤害了?”心里陡起悲凉的酸苦,道:“你放心,有生之年我绝不再和薜师哥见面了,我不会夺妹妹的幸福的。总之,我现在已无恩可报,也无仇可报了。”生怕韩绍羽看见她满眶泪水,急急转过身去。韩绍羽不再看她,而是望向天空。那艳丽的夕阳早已落到山那边去了,天空是一片灰潆潆的。

□ □ □四周是灰潆潆的一切,虚幻飘渺,不可捉摸,唯有那机械的一起一伏的呼吸声,牵动全身的七经八脉,带来的锥心刺骨的疼痛在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只可惜疼痛并没有让薜楚白清醒过来,反而更加恍惚迷茫,在那片虚妄的迷茫中他所见到的依旧是令他魂牵梦萦的韩君如。薜楚白干裂的双唇蠕动着,艰难的将呼唤喊出口,“君如——”

他的呼唤虽低,但立刻被站在他面前的僧人捕捉到。他举袖拭去薜楚白满头满额的汗水,再用小勺舀水,小心仔细的喂入他口中。僧人的神情悲悯,仿佛是在照料一位他至亲至信的亲友。那僧人就是已出家的林兆闻,他如今的法号是“无求”。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大汗淋漓,显然,刚才为薜楚白疗伤所耗的体力真气还没有恢复过来。

他不无忧虑的看着薜楚白,这个往日令他切齿痛恨的情敌,长长叹息,“一代江湖豪杰,怎落得如此地步。”薜楚白受伤之重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事实上,薜楚白被救上少林时,实与死人无异,若非以少林圣药护心,再不惜个人真元,将真气强灌入他体内,他如今早已是死人了。

可是即使这样又能怎样呢?薜楚白已武功全失,从此再难踏足江湖,甚至他已成为一个连吃喝都需人服侍的废人了。这对一个终身习武,且侠名正如日中天的薜楚白而言,这个打击只怕比死更痛苦。想到这里,无求的心一阵抽搐,“他若死了,君如何以为生,那自己的出家相让岂非好意落空。”

“无求师兄。”一个小沙弥在门口轻唤。将无求的冥想重又拉回现实。小沙弥道:“无求师兄,方丈有请。”

一空方丈合什,盘膝坐在云榻上。无求进门,他连眼都没睁,只是专心诵经,那低低的诵经声令无求心绪一正,再抬眼,一空方丈身后大大的“佛”字触目惊心。他不由也合什,随着一空方丈的调子诵起经来,“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暂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心中摒除了一切杂念,一片空灵,神情庄严肃穆。一空方丈启目,问:“薜施主的伤势怎样?”无求答:“极重,只怕难以痊愈。”

“哦——”一空方丈微吸一气,“以你的造诣也无法为他运功疗伤?”无求道:“他中毒极深,毒性已扩散到七经八脉,而且他一身武功修为已被散去,如今只是一个废人了。”一空方丈动容,立起身,“老衲亲去看看。”无求一喜,“师父精通佛法,武艺高深,若以他的功力打通薜楚白的任督二脉,生死玄关,也许薜楚白的伤势会有起色。”

薜楚白依旧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面白如纸,呼吸细微。一空方丈伸出二指搭在他的手腕脉门处细察脉象,面色渐渐凝重。半晌后,他从怀中取出一锦匣,道:“盒中所盛是少林密制的小还丹,你且喂他服下,但愿能挽回他的一线生机。”无求慌忙接过,将丹药纳入薜楚白口中。一空方丈双掌一错,丹田运气,击在薜楚白背心“灵台”穴上,用内力助他化开丹药,运行周身上下周天。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一空方丈已汗如雨下,薜楚白猛一张口,“哇”得喷出一大口黑血。於血出喉,神志一凛,哑声问:“这是哪里?”一空方丈收掌,道:“阿弥陀佛,薜施主,你总算醒了。”薜楚白目光微转,“这里是……”

无求道:“此地乃是少林寺。”“少林寺?”薜楚白显然有些错愕,他喃喃自语着,努力思索着,回忆着,“我不是在青城山上的清风观中养伤吗?怎么会在少林?原来你不是清风道长?”一空方丈道:“老衲一空。”薜楚白又是一惊,“一空,一空方丈。”他勉强抬起头来,果见一空方丈手持佛珠,宝相庄严,心下略宽,合什道:“一空方丈,请恕晚辈无法向您行礼了。”一空方丈慈善的笑着止住薜楚白,将手掌压向他头顶“百会”穴。

薜楚白坦然闭目调息,只觉一股暖流从头顶沿缓而下,半晌后,体内剧痛略止。薜楚白道:“有劳方丈。方丈活命之恩,薜楚白莫齿难忘。”

一空方丈摇头,“薜施主,这活命之功老衲不敢领。真正救你的人是小徒无求。”薜楚白道:“不知这位‘无’字辈的师父现在哪里,容我拜谢。”无求低喧了一声佛,薜楚白闻声抬起发沉的眼皮扫了他一眼,立刻惊呼道:“林兆闻,是你。”伸手去拉他,身子已滚下榻来。

无求要扶他起身,反被薜楚白一把扯住袖管,“林兆闻,真是你!你竟出家了?你盼了君如二十年,好不容易君如回来了,你竟弃她出家了?”情绪激动下,胸如锤击,眼前一阵发黑。无求面沉如止水,“世上万物,均系虚妄。小僧碌碌一生,皆为情困,一旦参破情关,一切都已无欲无求了。”一空方丈道:“无求参破情关,大彻大悟,如今又得以与薜施主一番畅谈,心中已了无牵念,不知薜施主有何想法?”薜楚白瞠目,无言以对。

一空方丈叹道:“痴儿,还不顿悟。也罢,薜施主,老衲心里尚有些疑惑,还望详答。”薜楚白道:“大师垂问,晚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空方丈沉声问:“请详告受伤始末及各中细节。”薜楚白愕然,自湖心岛上受人暗算,身负重伤以来,神志一直混混沌沌,如今细细想来,果真有不少蹊跷。那天在湖心岛上本以为必死,但被圣尊宫主的姬妾紫竹娘子所救,但她又散去了自己的一身功力。半昏半睡间,忽然周身炙热,心口象包了一团火似得,随手在床边案几上一按,竟拍出深深一个掌印,当时心中狂喜,以为功力业已恢复,拭着一运气,谁知真气失控,于体内狂游乱走,痛苦难当下他不顾一切的夺门冲出去,意欲以体力的发泄来减轻痛苦。紫竹娘子,红叶娘子的婢女闻声而来,阻止他出去。薜楚白痛苦难当,狂性大发下力大无穷,一拳打折了紫荆的手臂,夺路而逃。

一夜狂奔终使他精疲力竭,倒地不起,幸亏得遇少年时的朋友清风道长。清风道长侠义为怀,且深谙岑黄之术,他带了薜楚白回清风观疗伤,不仅将秘制的灵药赠于服用,还不惜自身的真元相助。

薜楚白喘了口气,接着说:“在清风观中,我已觉伤势业已平复,连功力也恢复了一二成,却不知怎得又旧伤复发?”他苦笑道:“想必是我练功贪快求成,以至伤势复发,倒给大师和清风道长平添了不少麻烦。”一空方丈面若凝霜,口中喃喃颂经。无求忍不住问:“难道清风观以后发生的事你毫无记忆?”薜楚白道:“混混沌沌如一梦,醒来已身在少林。”

一空方丈道:“薜施主,你在江湖上乃一代人杰,平素树敌不少,莫非与青城也有芥蒂?”薜楚白不解:“清风道长是我好友,我岂会与青城有芥蒂?不知方丈何出此言?”四下环顾,又问:“怎不见清风道长,莫非他送我来少林治伤后就返回青城了?”

一空叹了口气,道:“无求,你且将事情原由细细说来。”无应合什应道:“半月前,小僧奉方丈之命前往青城送一书函,至青城时已夜深。因此函关系重要,再加之一路又已耽搁了一些时日,故小僧心急,就连夜上了青城山。天黑风急,又贪赶捷径,反而走错了路,误入了后山。无意间看见两名青城弟子正在挖土掩埋东西,疑是在掩埋一些来路不正的贵重物品。因此隐于一侧,待他们走后才上前查看,发现他们掩埋的竟是薜施主。”

“啊!”薜楚白不可置信的低叫。无求继续道:“我细察脉象,发现你只是一时闭气。经过一番搬动折腾,反而已缓过气来。当然气息微弱,仅在游丝之间,若再在土里埋上片刻,只怕当真要气绝而亡了。小僧当时吃惊的不得了,连信也顾不得送了,用药护住你的心脉,连夜就离开青城返回了少林。”

薜楚白瞪着无求,咬牙切齿的道:“你胡说?”无求也不生气,面容依旧平静,合什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所言句句是实。”薜楚白心乱如麻,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他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绝不可能,也没有理由要害我的,我问他去。”情急下就想往外冲。但体内剧痛,四肢无力,两眼昏黑,经他奋力一冲,人未挪动得分毫,倒是喉头甜腥,喷出一口鲜血,溅在雪白的墙壁上,触目惊心。

无求扶住薜楚白,道:“你心里纵有万般疑虑,也不能急于一时求解。你伤甚重,养伤之时最应平心静气才是。”薜楚白道:“平心静气?我哪里能平心静气。林兆闻,你能吗?你真得就看破了红尘,对君如再无一点一滴的眷念了?”无求正色,“出家人四大皆空,若说真还有什么惦记的,如今与你一番畅谈后已卸下了心头的重担了。”

薜楚白停了半晌,才说:“原来如此。人生一世如南柯一梦,你看破红尘或许正是你的造化。只可惜我乃一介武夫,俗骨凡胎,无此悟性,到现在还放不开江湖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无求垂目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薜施主不妨在少林多留些时日,日日受佛法感召,总有一天你会顿悟的。”

薜楚白道:“留在少林,未尝不是一种终老的好归宿。只是如今我俗务缠身,等我了断一切后必重回少林,日日听经颂佛,了此一生。”无求道:“红尘中的俗杂就象蛛网一样密密集集,你解开了一层又生十层,若不快刀斩乱麻,一生一世也解不完这千千结。”

一空方丈道:“无求,你能悟懂这一点就很好,足见你的佛理修为又深一层。”薜楚白心头大震,但他的性情容不得他荫生逃避摆脱责任义务的念头,道:“还请方丈早早送我返家,以免家人担忧。”

一空方丈口中颂佛,转身而去。无求再望薜楚白。薜楚白正痴痴想着久别的家园。无求的心一阵紧缩,“他面上黑气萦绕,只怕祸已临头。”再问道:“你当真不愿留在少林?”薜楚白道:“薜某一生奔波于江湖,纵然亡命于斯也是心愿所归。”无求叹了一声,终不再劝。

古刹的钟声又起,悠长,永远。震憾着人的心灵。薜楚白心里陡起悲戚,不祥的感觉。他在阶前频频回首,打量着古刹,仿佛要将它镌刻在脑海中似的,仿佛此别之后便再无相见之期了。

夕阳下,马车载着薜楚白远远去了。

薜楚白掀开车帘向外张望,一望无垠的田野里,农人们正三三两两踏着夕阳往家赶,他心头一阵感慨,务农人尚知“知足常乐”,而自己却对侠名,地位这些身外之物追求不舍。想当初,正是因为这些虚物他拒绝与韩君如离家出走,导致了两个家庭的悲剧,回顾此生,既无法忠于所爱的韩君如,也无法在心灵上忠于自己的妻子韩君怡,还有什么颜面去追逐名利,自命侠义。这一番想来,只觉世间一切当真是镜花水月,把一腔豪情散得如流水落花一样。他默默忖想:“等了却魔剑争端,化解君如、君怡姐妹二人间的隔阂,完成思过与倚绿的婚事,此生心愿足矣,必青灯古佛前终老,以忏悔一生所犯罪恶。”

前面的一个村姑回头狠狠白了他一眼,薜楚白这才发现自己很失态的盯着人家许久了,他汕汕的缩回手,放下了车帘,不想车前传来两声惨叫,马车随隙停住了。车前有人叫道:“啊哈,薜楚白,我正四处找你呢,你倒躲起来做了缩头乌龟了。只可惜这两个护送你的小和尚未免不济事了些。”车帘被扯了下来。薜楚白看见一个头戴草帽的男子正站在车前,而护送自己的两名少林僧人已倒在血泊中了。

薜楚白道:“你是谁?”那人冷哼:“果真是贵人多忘事。”伸手揭下了草帽,“难道你忘了当天太湖上的事了吗?”薜楚白见他双耳俱无,脑袋两侧光秃秃的实在可笑,可他已笑不出来了。他记得这个人,数年前他与清风道长相偕去太湖泛舟游湖,不料盘距太湖上的太湖九匪瞎了眼,竟想打劫他们的船只。薜楚白一怒之下连诛太湖九匪中的八匪,剩余的一匪也是清风道长眼看他杀得性起,恐波及无辜,拦住了他才逃得一条小命。纵是如此,他的双耳仍被薜楚白一剑削去,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耻辱。

薜楚白暗叹,虎落平阳,可事已至此,又夫复何言,胸口剧痛,气血翻涌,人直挺挺的厥了过去。太湖一匪哈哈大笑,“我二万两银子没有白花,牛鼻子果然没有骗我。哼,薜楚白,你也有今天。”手若鹰爪向他胸口抓落。

身边有人断喝:“住手。”太湖一匪一怔,见路旁一名村姑正向他怒目而视。太湖一匪喝道:“小丫头片子,活腻了不是。”村姑冷冷道:“剪径山贼,乘人之危,真是不要脸。”太湖一匪怒道:“我先废了你。”一拳击向村姑,拳风“虎虎”先声夺人。村姑不敢硬接,连退了八步,霍然一折腰从地上抓起一大把砂土,兜头兜脑的掷去。太湖一匪不备,砂土落了他满头满脸,好不狼狈。等他好不容易睁开眼来,才觉察村姑已搀了薜楚白逃出好远。太湖一匪骂道:“臭丫头,我定要大卸八块了你。”奋力疾追。

村姑搀了薜楚白一路跌跌撞撞。薜楚白伤重难支,村姑也累得气喘吁吁。薜楚白强咽下一口带腥的唾沫,勉强道:“多谢姑娘救我了。可那太湖一匪当年受挫于我,此番挟愤而来必要置我于死地。姑娘还是自去吧,免得受我连累。”村姑正色说:“薜大侠说哪里话,小女子敬重你是个顶天立地的侠义汉子,说什么也会帮你的。”薜楚白断断续续说:“你不是他对手的。”村女停下脚步,道:“不是他对手我也要救你。”听得身后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情急下将薜楚白推入路旁的荒草丛里,自己则发足向另一边狂奔开去。

太湖一匪紧追不舍,渐渐逼近,喝骂道:“薜楚白呢?”村姑道:“薜大侠是何等人物,岂会折在你这种奸险小人手里。”太湖一匪满面煞气,一掌向她打去。村姑站立不稳被打翻在地。太湖一匪捏紧她喉咙刚要下杀手,半空中闪过银虹,随之是一蓬血雨,人已然身首异处。村姑大睁着眼,粗重的喘息着,似乎不敢相信这忽如其来的奇迹。

一名男子标枪一样立的笔直,手里的剑正一滴滴的往下滴血,把他脚下的青草地也染成红色。他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不瞧一眼他救下的人,只是随手将剑掷出几丈远,掸一掸并没有沾染上半丝血迹的衣袍。村姑打了个冷颤,她觉得这个男人如同一座没有生命的冰山一样。可尽管他寒气逼人,她仍然忍不住偷偷看他,他的头发随意散在脑后,不拘中透出潇洒;他的眸子深澈,冷漠中表露威严;他的双唇紧闭,倔傲中隐藏苦涩。他白衣如雪,发黑如漆,仿佛永远高高在上的神情令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慑人的魅力,令村姑在无形间油生能将性命交托的信任。她拼尽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毫不犹豫的指向薜楚白的藏身地,道:“救救薜大侠吧,他在那里。”

薜楚白又一次从死神手里夺回了自己的性命,尽管他再次苏醒过来时已是十天以后。他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身量矮小,须发皆白的小老头。“你……是谁?”他大声问,可声音却细如蚊蚋。

药郎君抽回银针,对坐在一边轮椅上的浣夫人说:“他的伤势我已用银针暂时稳定,暂不会有性命之忧,总还能在病榻上苟活上三年五载。”浣夫人问:“难道以谷主的学究天人也无法治愈他?”药郎君说:“若他只是中毒,自然是能治好的。只可惜他求成心切,一昧妄图修复真气,毒性已随他残存的真气渗入血脉,大罗金仙也医不好他了。”薜楚白听得真切,只觉头“嗡”一声响,想起清风道长一昧劝他修复真气疗伤驱毒,莫非林兆闻说得都是真的?连清风道长都有了加害自己的企图。想自己一生视清风道长为良师益友,他却……,思绪百转,牵动伤势,他呻吟了一声。

浣夫人道:“他醒了。”示意药郎君不要再议论他的伤势了。药郎君心想他是习武人,岂有不清楚自己伤势的,但他知浣夫人素性良善,竟管自己身有残疾,却见不得别人有丝毫苦痛,遂道:“娘子的病情又重了,我去她那边了,你留在这里看护薜大侠吧。

浣夫人点头,端起桌上的药盏,用勺调了调药汁,柔声说:“你醒了?喝药吧。”薜楚白听她话语柔美,尤如一位母亲对儿女的殷殷嘘嗬,心头陡起暖意,道:“多谢夫人,我自己来吧。”伸手要去接药盏,但浑身体软如绵,连一只小盏也举不起了,差点连药带盏一同掉在地上。浣夫人忙伸手接过,说:“你伤没好,手足乏力,还是我来吧。”

薜楚白难过之极,本来这些伤心话他只会深埋心底,可对着浣夫人竟不知不觉说出口来,“我一生习武,以武助人,到头来自己反而落得连吃穿都需人服侍的废人。”浣夫人见薜楚白伤心难过,也悲伤起来,说:“上天待你确实太不公了。”薜楚白听浣夫人声带哽咽,心想:“哎呀,怎么我把这位好心的夫人惹哭了。”强撑起头,想要劝慰她几句,待看清浣夫人的样子,顿时大吃一惊。浣夫人道:“可是我容貌丑陋,吓着你了?”薜楚白摇头,心想:“这位夫人声音柔曼,举止文雅,却身带残疾,可见世上不幸的人总是居多。”

浣夫人幽幽道:“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你师父只怕也已老朽了?”薜楚白道:“原来夫人还与家师旧识。他老人家已退出江湖,如今隐居乡村,我想他一定希望能见到旧时的老友。”浣夫人摇头,“不见也罢,毕竟他老来的寂寞源出他年青时的罪恶。”心里想:“湘妹都已不想再报仇了,我岂还有再见他的必要。”一股疲乏的感觉漫及全身,薜楚白似乎感觉到浣夫人话里浓浓的苦涩,他想到了由韩绍羽引发的三代人的悲剧,断臂的湘夫人,早逝的沈梦怜以及至今仍在为女守墓的韩君如,续而又想起了少林寺中古朴庄严的佛殿。

浣夫人见他发呆,问:“你可是想家,想家中的妻儿了。等你的伤势略好一些,我就让妆儿送你回去。”薜楚白微微一笑,他从小无父无母,今日俨见浣夫人温柔慈祥,心里已隐将她视作了梦中母亲的化身。他觉得浣夫人的声音真好听,恨不得这声音能永远持续下去。浣夫人见他不语,只道他乏了,说:“睡吧,养好精神才能早日回家。”薜楚白听话的合上眼,浣夫人想为他掖掖被角,奈何双腿俱残有些力不从心,她歉然垂下手,喃喃自语:“我若有个孩子该多好,如果当年我那孩子没死,我如今也不会那么孤独了。”想到这里,虽然事过境迁几十年,依然心头黯然。见薜楚白双目微合,显然又已陷入无边际的昏睡中,又叹道:“可惜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已被伤病折磨得只剩一副骨架了。”

她艰难的转动轮椅,挪到窗口,想用满园的花草气息冲淡心头的黯然,却见凌锋傲正独自立于园中,满园的鲜花姹紫嫣红,争艳斗丽,红花绿草布置得错落有致,层层拓透,却引不起他一丝喜色,相反,他还多有厌恶,昔日“药王谷”,“恨君谷”里本多奇花异草,可如今都化为乌有,凌家在江湖上素来风光,而今也只能蜗居于此,每每想到此,他总觉厌气。做为凌家唯一的传人,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无法象凌冰妆那样率性而为,甚至眼不见为净的一走了之,光复家业的沉重担子死死的扣压在他肩上。

他郁愤难抑,一掌劈向正娇艳盛开的百花,震落碎英缤纷铺满台阶。“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不懂花惜花怜花爱花的人。”柳枝一分,婀娜走来一名女子,正是那天救薜楚白的村姑江雨兰。凌锋傲扫了她一眼,见她手里捧着一束花,花瓣上还滚动着露珠,淡淡的花草香味扑鼻而来。他冷冷说:“你既折花,看来也不是个懂花惜花怜花爱花之人。”

江雨兰笑道:“这你可错了,花开当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我虽不惜花,但至少是个懂花人,总强似你辣手摧花吧。”凌锋傲脸色猝变,“摧花?不错,若非我当初对她频施毒手,折磨得她了无生趣,这朵本该是最美丽的花也不会未开先调。”他喃喃说:“害人终害已,的确害人终害已。”看他又沉浸在对沈梦怜的满腔歉疚和满心思念里,江雨兰倒有些不忍心起来,道:“沈梦怜地下有知,定会感动于你对她的一番情意的。其实,你既对她有愧,就应该在她生前就告诉她,以她善良的天性一定会原谅你的,只是她原就心有所属,你不该将自己的感情放任如斯的。

凌锋傲眼里凶光一炽,“你敢多管我的事,难道没人教你为奴为仆的本份吗?”江雨兰瞪大眼,“为奴为仆?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凌家的奴仆了?”凌锋傲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痛得她直呲牙咧嘴。“凌家一药千金,你身无分文偿付千金药资,当然只能为奴为仆来还债了。”江雨兰气结。凌锋傲又道:“你记好了,我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子,以后说话千万小心了。”

江雨兰看他一脸孤傲的离开,倒怔怔起来。风卷起散落一地的残英,人就如同花一样,不管盛开时如何的娇美,总难逃“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命运。[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第十八章世道艰险人心恶山雨欲来风满楼  清和的柔风吹拂着,风中夹杂着泥土地的清新潮湿味,令人闻之心旷神怡。此地虽只是一乡村,但远山含黛,近水清绿,草长莺飞,杂树生花,同样是一派好风光。

小道上传来清脆的鸾铃声,一匹步履轻健的毛驴远远过来,毛驴上还坐着一个年青姑娘,一身布衣,手里还拎着一个印花包袱,象是个走亲戚的乡下大姑娘。

村头的两株老梅跃入眼帘,姑娘不由自主的跳了下来,在梅树边驻步欣赏,赞叹,“多好的梅树呀,虬枝如铁,若到寒冬腊月,那梅花定能香满一村的,可惜现在是看不到了。”她喃喃自语着,迟疑着走进村去。原来的旧房已经不见了,换之的是翻修一新的砖房。两扇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沉静的如同坟墓无异。

姑娘轻轻说:“应该是这里了,房子都翻新了。”停了片刻,才上前叫门,隔半天,里面才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谁呀?”门“吱”的微启一缝,探出一个脑袋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姑娘一番,问:“你谁呀?”姑娘盈盈一福,小心翼翼的说:“大婶,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借住一宿。”女人又打量她一番,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怎么到这里来借宿?”

姑娘从容回答:“我姓秋,是钱塘人氏,随兄长出来走亲戚,不料途中与兄长失散,如今天也晚了,望大婶行个方便吧。”女人犹豫道:“是这样呀,那我得问过我当家的才行,你先等着。”说着又将门重重阖上。

秋雨痕又等了半晌,门才再次打开,女人示意秋雨痕跟她进去。也许是终年闭门之故,屋里有一股霉臭味。沈大康就躺在里屋的躺椅上,一个头扎冲天小辫的男童正绕膝嬉戏,听得动静,回过头来,甜甜叫声:“姐姐。”

女人道:“当家的,就是她了。”沈大康眯着眼,打量着秋雨痕,问:“你怎么不去村里其他人家借宿?”秋雨痕说:“去过了,都说您家屋子宽敞,能留外客。”沈大康沉吟不语,秋雨痕又道:“请大叔行个方便吧。”男童看看秋雨痕,忽然勾住沈大康的脖子,撒娇道:“让姐姐住下,让姐姐住下吧。”

沈大康仰起头,小眼睛里射出阴冷的目光,秋雨痕暗暗心惊,急忙垂下眼,装作没看见。沈大康道:“好吧,看你一个孤身姑娘家才留你住一宿的。”秋雨痕定了定神,又施一礼,“多谢大叔了。”沈大康“唔”了一声,吩咐道:“二伢子,带这位姐姐去房间。”秋雨痕抬起头,正迎上沈大康那乳名唤作“二伢子”的儿子的目光。天哪!她几乎要惊跳起来,一个稚龄孩童怎么会有这么淫邪的目光?

“二伢子,还不去?”沈大康不耐烦的又催一句。二伢子冲秋雨痕甜甜一笑,“姐姐,跟我来。”牵了她的手,一蹦一跳的去了。秋雨痕脑中一阵晕晕乎乎,分不清是真是幻。直至夜深,仍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她来沈家村是应薜思过之托,央她帮忙探探沈大康的虚实,以求证当年沈梦怜无辜卷入江湖究竟是事出偶然,还是有人暗中设计。鉴于薜思过那深沉悲凉的眼神,秋雨痕一阵激动,几乎未加考虑便一口答应下来,乃至到了这里,才知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三口之家住了那么大的房子,还连带着一个大院子。沈大康哪里来那么多钱钞,还有他那阴冷的目光,这岂是一向懦弱的沈大康会有的眼神。最可疑的还是那个孩子二伢子……门外有低微的动静,秋雨痕一惊,只赶快闭上眼睛假装酣睡。

门轻轻的撬开一缝,塞进一根竹管,飘洒出一股异样的香味。秋雨痕又惊又怒,心想:“莫非他们就是用这种迷幻药来迷倒路人,靠杀人越祸才发家的吗?沈大康哪来那么大本事?难道他不是沈大康?”当下屏住呼吸,依旧不动声色。

门缝开启得更大了,一条身影兔子般敏捷窜了进来,又将门轻轻阖拢。就在这一瞬间,秋雨痕几乎要失声惊叫了。她看清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天用娇嫩稚气的童音唤她姐姐,用小手牵她的沈大康的儿子二伢子。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象个未解世事的孩童。他的呼吸浊重,喷射着情欲,向床上的秋雨痕狠狠扑来。

秋雨痕“啊”一声叫,身子往里一滚,那孩子邪恶的目光令她不寒而栗。孩童显然未料及秋雨痕还有知觉,一愣,但仍没将她放在心上,手一抓,摁住秋雨痕的肩胛,手底下似乎不下百十斤的力气。秋雨痕一挣之下,竟没挣脱,情急中十指乱抓乱舞,只听“嘶”一响,双方都愣住了,秋雨痕竟在二伢子脸上撕下薄薄一层面皮。顿时,一张活泼泼的孩儿面变成一副中年男人的面孔。二伢子竟是一个年近中年的侏儒所扮。

秋雨痕羞愤难当,怒声叱道:“贼子,敢尔?”一掌向他脸上掴去。那侏儒见面具被撕,先是一阵错愕,随隙笑道:“哈——不要紧,只是这良辰美景的好辰光可耽误不得的。”手臂一张,去拦秋雨痕的腰。秋雨痕气冲头顶,双眉倒竖,足力蹬,踢向侏儒的腹部。

侏儒身量矮小,举动十分灵活,如猿猴般攀着床柱转了个圈,反而双臂一张抱住秋雨痕的一足,凑上前亲了一口,嬉皮笑脸的道:“真香。”秋雨痕气得七窃生烟,一招“蹬里脱靴”,足尖用劲踹过去,五指尖尖戳向侏儒双眼。侏儒以一式“沙僧拜师”弃足挟手扣向秋雨痕脉门。秋雨痕听风辨位,攸然撤手,以手肘顶向侏儒腰腹。侏儒不备,一个跟斗跌下床去,他微吸一气,“怪不得胆敢单身一人在外闯荡,手底倒有些功夫。”秋雨痕从床上一跃而起,踢开房门向外冲去。侏儒扑身上前,扯住她一腿,俩人一起摔在地上。

侏儒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阴森森的绿光,他冷恻恻道:“你——必死!”手底加劲,秋雨痕听得足踝发出一轻微的声音,似乎是骨头的摩擦声,听得她头皮发炸,尖叫了一声。侏儒道:“死丫头,你要惊动全村人吗?”秋雨痕怒道:“让大家都来看清你的真面目才好。”侏儒哼道:“那你只会害更多的人。”他分神说话之即,秋雨痕一声厉叱,气蕴丹田,侏儒只觉手一震一滑,秋雨痕已飞身破门而出。

冰冷的夜风使她打了个寒颤,也使她羞忿激动的心平复下来。她就势一滚,立于院子中,双拳紧握,狠狠瞪着侏儒。侏儒也紧跟着跃了出来,同样瞪视着秋雨痕。如此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在半夜三更的庭院里虎视眈眈,在常人眼里未免可笑,但他二人却一丝也笑不出来,额头开始沁汗,一滴滴滑落。

侏儒的目光由绿转红,象是一头饿狼,随时准备扑上来将秋雨痕撕个粉碎。他的手缓缓转动,手里多了一柄刀,刀弯如月牙,刀身如一泓秋水,碧绿森寒,透出杀气,秋雨痕动容,“原来你是东瀛武士。”侏儒的眼里多了一种嗜血的兴奋,他举刀与眉齐平,缓缓又将刀尖指向秋雨痕,尖声道:“你也懂武,不如放手一博。”

“好。”秋雨痕冷冷道:“也免得你终日夜郎自大,自以为东瀛武学独步天下,可以在中原横行无忌。”东瀛武士大怒,但仍竭力克制,道:“如我输了,此生永不再踏入中原半步。”秋雨痕摇头:“只怕你一输就再无法回东瀛了。”东瀛武士哼道:“好狂妄的丫头。”秋雨痕回敬一句:“彼此彼此。”一式“鹞子翻身”,从东瀛武士头顶飞掠而过,在房中的床上抽出佩剑。

眼见秋雨痕所用的只是一柄江湖上最普通的青钢剑,东瀛武士微露轻蔑之色,道:“你一身本事也得来不易,如果你输了,我不杀你,但要你一生一世做我的奴隶。”秋雨痕没有说话,自从她的手握住了剑,她就不再说话了,也许她觉得她所有的感觉已在剑上坦露无疑,她手里的剑固然普通,但也散发出一股凛然之气,这股凛然之气来自秋雨痕。

东瀛武士也感觉到了这股气势,他的神情凝重起来。“静”,包围了他俩。

“敌不动,我先动”,乃兵家大忌,两人显然深谙此道。

一缕风拂来,吹起秋雨痕的发丝飞舞开来,一缕头发刚刚拂到秋雨痕眼前的时候,东瀛武士的刀已闪电般劈了过去,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秋雨痕的脚步一错,身形闪动处剑芒耀眼生缬。一个闪电的圆圈,圈住了东瀛武士,也圈住了秋雨痕。

生与死,一线间。

风瑟瑟,天地间一派肃杀。

剑气弥漫,花雨,叶雨,剑雨缤纷,还有血雨,一蓬血雨从天而降。

一切都结束了。

东瀛武士躺在地上,他的朐口插着一柄刀,一柄他自己的武士刀。他至死也没有弄明白,他的刀明明是要杀别人的,怎么却切入了自己的胸膛。

秋雨痕轻轻吁出一口气,她的脸色如白玉一般,眼中闪烁着一种兴奋与惊惧交杂的复杂目光,象是一个胆小的孩子正在偷玩一样惊险的游戏,渐渐地,她的瞳孔开始发亮,而凛然的肃杀气却慢慢退减下去。她望着血泊中的东瀛武士,摇摇头,轻声道:“其实我并不想杀你,你不该助纣为虐,倒空负了一身好武艺。”

“你不杀他,他也会死的。”

秋雨痕抬头,只见廊下立着两个人,沈大康和他的女人。

秋雨痕剑一指,喝道:“你不是沈大康。”“沈大康”道:“我当然不是沈大康。其实若非那小杂种见色起异,你这次来也只能和薜思过、林忆昔一样无功而返。我只是低估了你一点,想不到你居然能杀了在这里任护法一职的东瀛武士。”秋雨痕道:“你以为你就没有留下破绽吗?我最初的怀疑就是从你而始的。”

“沈大康”古怪的笑着,“原来是这样。可是即使你识破了我不是沈大康又怎样,你仍然只能无功而返。你杀了东瀛武士,大不了再杀我们两个,关于我们的事,你想知道的事,你仍然无法知道。”

秋雨痕一呆,但又随隙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们呢,我只要把你们交给薜少侠,我就算完成了他托附我的事了,审讯人的事他会比我在行一些的。”

“沈大康”怪笑,“可惜你连我们的尸体也交不到薜思过手里。”他的身子一阵痉挛,已站立不稳,与他身边的女人一道缓缓瘫倒在地。秋雨痕一个箭步冲上前,撕下他二人的面具,面具后面的面孔已是血肉模糊,难以辩认。秋雨痕耸然,“好霸道的毒。”望着面前横呈的三具尸体,她心生寒意,不知所措。

太阳东升的时候,地上的三具尸体均已化作血水。秋雨痕心里更惧,心想:“怪不得他说我连一具尸体也交不到薜思过手里,原来真是这样。能对自己下如此毒手的人对别人就更不会手下留情了。只怕沈大康和他再婚的妻子,年幼的儿子都已遭了他们的毒手了。”想到这里,她落下泪来。

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秋雨痕猛然醒悟转来,乡村的早晨,怎么会这么安静,既听不到一声鸡鸣,也闻不到一声狗吠。她冲出去,外面的泥土潮湿味及各种野花野草的清新味迎面扑来。秋雨痕从村头跑到村尾,又从村尾跑到村头,整个村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样有生命的活物,就连鸡呀,鸭呀,狗呀的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这一村的人都被“沈大康”杀了吗?连尸体都被撒上化骨水化为乌有了吗?秋雨痕觉得一阵阵袭来的寒意遍及全身。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车轱辘的声响和马蹄声。不知来的是什么人,秋雨痕不敢冒然露面,四顾左右,悄悄潜入路边的一间屋里。从窗棂间的空隙处向外张望。

只见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车厢的窗口用布遮得严严实实,车轱辘上沾满泥浆,象是经过长途跋涉而来的。拉车的马匹都累得东倒西歪,口吐白沫了。车门口坐着两个人,粗布衣衫。斗笠遮面,象是怕被人看穿身份似的。

“咦,这不是沈家村吗?上次经过还很热闹,怎么一下子荒芜起来,象死村一样了。”声音清脆,也很熟悉。另一人道:“我本想在这里歇息一会的,而今……我们倒还可支持,但马却已支撑不住了,还有车内的……他可病得不轻呀。”车厢内忽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女子“啊”的叫了一声,跳下车来,顺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道:“他醒了。”

秋雨痕欣喜交加,猛得拉开门,冲了出去,道:“林少侠,凌姑娘。”林忆昔愕然,随隙又欣然道:“秋姑娘,居然在这里遇上你,真是太巧了,你不是在思过家里吗,怎么到了这里?”秋雨痕道:“这次来沈家村是应薜少侠所托,他一直疑心着沈大康,只是由于薜大侠失踪他分身乏术,才托了我帮忙的。”

凌冰妆问:“那你此行可有收获?”秋雨痕叹道:“也不知这算不算是结果。真正的沈大康想必早已死了,假的沈大康被我识破后服毒死了。等我出来,全村的老老小小,甚至一鸡一狗都没有了,就跟秦家一样,一夜之间全体失踪。”林忆昔一捶拳,“江湖宵小如此猖劂,实在可恼。可恨江湖上连薜大侠这样的英雄人物都受人暗算,重伤不起,又还能指望谁来力挽狂澜呢。”

秋雨痕惊道:“薜大侠他怎样了?薜夫人忧心忡忡,终日失魂落魄,提心吊胆,就担心……想不到竟真……。”林忆昔黯然道:“薜大侠如今就在马车里,只保得一息之存。他武功尽失,已成一废人了。”

秋雨痕哽咽道:“一代人杰,侠义满怀,怎落得如此凄惨的地步。”林忆昔问:“此地事了,你还要去哪里?”秋雨痕道:“自然是回薜家了。”林忆昔道:“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路同行。”

秋雨痕登入车中。车厢内,光线暗淡,薜楚白就卧于车中,鼻息沉沉,面若金纸。一个原本身材高大魁梧,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已被病痛折磨得直剩下一具骨架了。他双眼微睁,目光迷离涣散,也不知是醒是睡。秋雨痕想到他往昔的豪情壮举,心头一阵酸楚。

林忆昔道:“妆儿祖父虽凭精湛的医术救回薜大侠的命,但无法治愈他的伤,只好将她送回家去慢慢调养。我与妆儿深恐江湖宵小会向薜大侠再施卑鄙手段,故而一路护送,昼伏夜行,希望能早日将薜大侠平安送回到薜夫人及思过手中。”秋雨痕回首再望薜楚白,叹道:“薜大侠落得如此地步,未免令人心难平。”林忆昔道:“世上哪里有什么公平事可言。也罢,此地凶险,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去前面的镇上歇脚吧。薜大侠一路车马颠簸,更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说话间,凌冰妆已挥鞭驾车向小镇方向驶去。那小镇离沈家村并不远,镇虽小,但十分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林忆昔连找数家客栈均已客满。凌冰妆诧异起来,“这么一个小镇,又不是什么藏龙卧虎的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江湖人在此逗留。”秋雨痕道:“我瞧着也有些不对劲,不如我们不要在这里停留了。”林忆昔为难的搓搓手,“两匹马已再难支撑了,而且再过去可没有了歇脚的村镇了。我们三人餐风宿雨都可以,但薜大侠却已经不得病痛的折磨了。”

秋雨痕拭了拭薜楚白的额头,低叫道:“薜大侠有些发烧了,这可如何是好?”凌冰妆紧锁眉峰,“住下太危险,想走又走不了。”林忆昔止住凌冰妆,道:“还是歇一歇吧,大家都小心些。”

秋雨痕心里一动,微掀帘角向外张望。只见大街上,酒肆里的江湖上三五成群,或耳语,或手势,似乎都在议论着某件大事。她疑道:“江湖上出了什么大事了?”凌冰妆不耐,“薜大侠的气色很不好,等安顿下来再打听不迟。”林忆昔点头,驾车又去寻客栈。身边擦身而过两个人,只听一人说:“薜家出此等污秽之事,薜氏满门还有何面目立足天地间。尊薜楚白为大侠实在是中原武林的奇耻大辱。”

车上的人闻言均面色猝变,面面相觑。秋雨痕颤声道:“雪舞寒梅已沦于火海,他们还不肯放过薜家吗?”凌冰妆喃喃道:“原来这些人都是冲薜大侠而来的,到底是为了什么?莫非薜家又出了什么大事了。”林忆昔没有说话,他心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不敢想象风雨中的薜家还会遭受什么样的灭顶之灾。

一直昏昏沉沉而睡的薜楚白忽然睁开眼来,喃喃道:“我的剑呢?我的剑呢?”秋雨痕噙泪道:“薜大侠,您的剑在这儿,没有丢。”薜楚白的目中霎时射出喜悦的光彩。他从秋雨痕手里接过那柄他佩戴了大半辈子的剑,贴在胸口,一遍遍的抚摸。就是这柄剑,伴随他游侠江湖,不知斩尽了多少江湖宵小,成就了他多少侠义之举,使他成为了江湖上人尽皆知,人人尊敬的大侠。

秋雨痕柔声道:“薜大侠,你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歇歇吧,再过几天,您就能到家了,能见到薜夫人和薜少侠了。”薜楚白缓缓合上眼,口里尚嘟哝着,“我累了一辈子,确实该歇歇了,多谢你们送我了。”在场三人闻言均心中一颤,却不知这一句普通的话为何会引起那么大的震憾。再看薜楚白,他又已沉沉睡去,手里还紧紧攫着剑。三人虽然已感到了不祥之兆,但事实上灾难已笼罩在薜楚白的头顶了。他的生命将走向终点。

第十九章身世迷离遭谣诼归途挽歌余长恨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易老。摇摇幽梦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寻找!

浣夫人坐在窗口,时而看庭前花开花落,时而望天上云卷云抒,不知不觉泪已盈眶。

药郎君道:“这么多年来你都能保持一份宁静的心绪,怎么一出谷反而多愁善感起来。”浣夫人举袖拭泪,道:“我不是多愁善感,我只是在为薜楚白难过。”药郎君道:“他已经走了,你还难过什么?”浣夫人道:“正因为他走了,我才担心之极。他的伤势才刚稳定,人也尚未完全清醒,为什么就执意要走呢。”药郎君道:“人各有志,岂能强求。我能医他的病,却不能医他的命,何况他也是一个成名人物,又怎会甘心长久蜗居他人之所,受人恩惠。”

浣夫人幽幽道:“他是韩绍羽的徒弟,怎么脾气却这么相象,如果……”她甩甩头,努力使自己忘却当年的遗憾,“可他已失去武功,形同废人了。我实在替他担心,我真不该答应让他就这么走了。”药郎君安慰道:“放心吧,韩绍羽的高徒,除了武功胜人一筹外,心智必也胜于常人。何况一路上有林忆昔与妆儿护送。以林忆昔的冷静沉稳,妆儿的聪明慧黯,定能安全护送他到家的。”浣夫人道:“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就是不踏实。”

药郎君道:“想不到你与薜楚白倒是一见如故,竟如此投缘。”浣夫人苦笑:“也许我真是太寂寞了。”药郎君说:“我明白你的心思。如果当年你的孩子能活着的话,你这辈子也不会那么苦了。”浣夫人神情更黯,一眶珠泪险些夺眶而出又生生逼回,“可惜我终究是个福薄之人,连个孩子也留不住,而此生欠谷主的恩德更是无以回报。”

药郎君说:“你也不必如此苦自己了,光阴荏苒,已过去四十多年了,连湘妹这样刚烈的人也放弃了仇恨,你又何必恨湘妹所恨,苦苦折磨自己呢?不如去见见韩绍羽吧。他如今别居乡村,你去见他一见互诉当年的曲折。想你我与湘妹三人久居药王谷,名为夫妇,实则相敬如宾,情同手足。我可修书一封于他,解释个中原由,想他业已年老,年青时的血气方刚早不复存,必能体谅你的身不由已。你也可与他了结这段牵扯了一世的情债。”

浣夫人正色,“谷主不可。虽说谷主知我心结,几十年来一直关爱我与湘妹如同同胞手足,但名份上我总是谷主姬妾。谷主成全湘妹与俞珲,我已感激不尽,又岂能再弃谷主,令您颜面受损。”她仰望天空,“武林几十年来的魔剑风波一一应证于我姐妹三代人之上,又与韩家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如今好不容易事态稍平,我这个已僵死几十年的人又何必复活呢。倒不如在此化解夫人与谷主的心结。”

药郎君道:“其实娘子与韩绍羽当年也有过数面之缘,如果她了解你与韩绍羽的事,必会同情你的。可惜她秉性固执偏激多疑,先入为主的认为我负了她,多年来从不肯听我解释,唉。”浣夫人道:“总是我姐妹二人连累了谷主与夫人失和。”

药郎君道:“如今娘子已对昔日的偏激行为有些悔意了,只是……正是应了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古话了。”浣夫人动容,“怎么?夫人已病入膏盲了吗?”不待药郎君回答,忽然厉声叱道:“何人在外?”扬手暴射出一蓬银针,窗前的花木丛中传出一惨哼。

药郎君纵身掠去,花木丛里已人迹全无,只留下一滩未干的血迹。药郎君眉中隐有恼意,“近来屡屡有不明身份的人偷偷潜入,不知所为何来,伤在你我手里的已近十人,怎得还有人不顾死活。”

浣夫人道:“我的银针虽要不得人命,也足令中者脱层皮了。不过我看来者实在目的叵测。谷主,你可要小心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

凌老夫人的卧榻旁围满了人。药郎君长叹着收回银针。一番针炙,使凌老夫人的精神稍稍一振,旁人均暗暗拭泪,知此乃“回光返照”罢了。望着相互仇视了几十年的老妻,药郎君心里一阵心潮翻涌。

凌老夫人蠕了蠕嘴唇,问:“傲儿和妆儿可在?”凌文砚与梅娘对视一眼,迟疑着不敢回答。凌老夫人好象已知答案一样,涩然自语,“可惜无法再见他们一面了。”凌文砚忍悲回答:“娘,傲儿和妆儿很快会回来的。”凌老夫人强露一个惨笑,“罢了,见不到了,若是傲儿成家立室,继承祖业,创建出一番事业来,我就瞑目了。”众人唯有苦笑,这真得只能是凌老夫人的一个美好愿望罢了。谁能料及,凌锋傲会在自己编织的情网里陷得那么深。沈梦怜已死多年,他始终一蹶不振,或终日沉醉,或四处游荡,难觅其踪。甭说重振祖业了,连成家立室的心都绝了。凌老夫人又说:“妆儿也不在吗?唉,她若是个男子,我就不指望傲儿了。可惜女子福薄难当大任呵。”

药郎君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娘子,你莫再为两个儿孙操心了,歇一歇吧。”凌老夫人固执的摇头,“只怕我一歇就再难开口了。文砚,你父子一别多年,以后你定要好生照顾老父。”凌文砚忍悲应允。

凌老夫人又将浣夫人招至身畔,道:“这个死老头,我真得要留给你了。”“夫人……。”凌老夫人道:“这么多年了,也实在是委屈你了。不管你们姐妹与那死老头是否真有私情,过了那么多年,如今人之将去,气也消了,心也平了,也是我当年太过偏激,一时妒火攻心,至使夫妻反目的。如今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这件事在我心里隐忍了几十年,趁我现在还有一口气,总要一吐为快的。”

药郎君问:“什么事?你说吧。”凌老夫人深深吸了口气,说:“当年你带浣君入谷时,我见她已有孕在身,心里疑惑,偏生你口风甚紧,连她的一丝来历也不肯对我说,又对她极好,百般呵护。”药郎君苦笑,“浣妹,湘妹乃我童年时的好友。她们的父亲是为了救我父而身故的,这大恩大德我杀身难报,当年我救浣妹入谷,执意不吐中由,实在是怕人多口杂,消息外泄会引来祸患。”

凌老夫人说:“原来你们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渊缘,我却不知,故而一直心不平,疑你在外蓄有新宠,因她有孕再难遮掩,才带她入谷的。那天,你上山采药未归,浣君动了胎气,分娩产下一男婴。”重提当年伤心旧事,浣夫人已泪水涟涟,哽咽道:“可惜那孩子一出世就夭折了。”凌老夫人说:“当日我告诉你们孩子落地就死,且寻来一死婴为证。”药郎君截口道:“怎么?当年那孩子其实并没有死的,是不是?”

凌老夫人说:“我知道你们一直心有疑惑,只是苦无证据罢了。不错,那孩子没死。”浣夫人嘶叫:“那我的孩子呢?这么多年来我的孩子在哪里?”凌老夫人说:“孩子一落地我就派人送到谷外抚养,本想查清你与死老头间的关系后再做安排。谁料想,那死老头又带来了湘君,那可真真正正是个美人,整天冷着一张脸,傲气十足。我一气之下,带着文砚及一干下人辟谷别居。至于那孩子,我纵是再气怒,也不会对一个无知的婴儿下毒手,便将他送人了。”

浣夫人颤声问:“送给谁了?”凌老夫人道:“初时是谷外一户农家代为抚养,后来我见孩子根骨不错,做个农家子弟太可惜了。我在江湖上甚少走动,认识的人实在不多,倒与韩绍羽有过数面之缘,打听到他膝下无子,便将这孩子送给他了。那孩子出生时逢天降瑞雪,我便以雪为姓,说他姓薜。后来我也派人悄悄去看过,那孩子被韩绍羽收为弟子,授于武功,再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一番话令在场众人人人听得目瞪口呆。

浣夫人惨叫着:“韩绍羽的弟子。薜楚白是我和韩绍羽的孩子,天哪!”眼前一黑,晕死过去。凌老夫人在说完这些话后阖然死去,屋里乱做一团。

饶是药郎君见多识广也是心惊肉跳,“薜楚白若是韩绍羽亲子,那他与韩君怡就是兄妹成婚,这人伦大罪一旦泄露出去,薜家三口岂能再活于世间。”他久久沉吟,“此事未免太过离奇,个中必有缘由,在事情未查明前,谁也不准泄露今天的事。”话音未落,窗外已有衣袂之声。凌文砚一个箭步冲过去,只见夜幕中人影一闪,已消失了踪迹。

药郎君跌足道:“薜楚白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身受重伤,武功全失已震惊全江湖了,再加上今天的事,虽其中必有他情,但此桩丑闻不日必将遍传江湖,后果不堪设想。”浣夫人幽幽醒来,哭得声嘶力竭,尖声叫,“我要见韩绍羽,我要救我的孩子。”神情若疯若颠。药郎群挥指点了她的“黑甜睡穴”才使她安静下来。药郎君叹,“也许真要找韩绍羽问个明白了。”

薜楚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虽然药郎君医好了他的伤,但失去武功成为废人的打击对他而言不亚于死亡。几乎是从记忆的尽头起,他就习惯以一身武功来保护自己,保护他人,而今……他的心一阵失落,自己已沦落到受他人保护的废人了。“这样的生活,我宁愿选择死。”他暗暗道。

他微微撑起身子,环视四周。房中空无一人,大概是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吧。薜楚白惨然一笑。身边,那柄他视若珍宝的剑依旧在。薜楚白喃喃道:“剑呵剑,只怕你终身难有再见天日之时了。”悲从心头起,把剑往地上一抛, 哽咽道:“罢,罢,罢,不如自去寻个好主人吧。”剑落在地上,惊动了一直守候在门口的秋雨痕,她见到薜楚白颓然半倚在床上,剑却被撇弃在地,已明白了大半,长叹着俯身拾起,道:“剑有何罪?它与您朝夕相伴,伴你浴血奋战,助你斩妖除魔,如今却被你撇为草芥,薜大侠,你心何忍?”

薜楚白道:“它在我手里已尤如一块废铁,我还留它何用?”秋雨痕道:“你可以从它身上看到昔日自己的壮志凌云,或者你可以将它留给薜少侠,让薜少侠帮你完成未尽的心愿,而你大可以急流勇退,与夫人相伴安享天伦。”薜楚白道:“君怡?我这一生注定要对她不起了。唉,近乡情更怯,你还年轻,体验不到这种从人生的巅峰摔下来的滋味。我已是一蹶不振了,是个无用的废物了。”秋雨痕幽幽道:“也许……我真得不懂。”她递上剑,道:“收好它吧,它毕竟是您辉煌一生的见证。”薜楚白合上眼,不言不语。秋雨痕无奈,只得退了出去。林忆昔守在门口,问:“薜大侠怎样了?”

秋雨痕道:“人已苏醒过来,只是心情很低落,情绪十分恶劣。”林忆昔道:“妆儿出去打探消息,还没有回来,我心里一直很不安,总觉得会有些不好的事发生。”秋雨痕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必是不利于薜大侠的。林少侠,我鲜少在外走动,江湖上的人必不认得我,不如我也去打听情由,强似你与凌姑娘暴露身份,引来是非。”

林忆昔道:“也好。那就拜托你了,你也千万要当心。”秋雨痕回房,卸去钗环,换上一身后生的衣裳。她本相貌平平,换作男装后更显平庸。她辞了林忆昔,走出客栈后略一迟疑,但又很快释然,心想:“茶楼酒肆乃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不妨去那里看看。”主意打定,转身举步,不料与身后一个急步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秋雨痕不备,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撞她的人也不上前扶持,反而埋下头走得更快了。

秋雨痕轻“咦”,脱口唤道:“清风道长?”那人充耳不闻,跑得更快了。秋雨痕满心疑惑,嘟哝了一句,“怪了,分明是清风道长,怎么不理人,而且还一身俗家打扮,真是怪了。难道是我看错了。”慢慢向街口一间酒肆走去。

酒肆里居然坐满了人,秋雨痕一眼认出坐在角落里,头戴一顶阔边帽的凌冰妆。凌冰妆显然也看到她了,向她微微点点头,又轻轻摇摇头。秋雨痕会意,径自寻了个位子坐下,已有小二送上一壶酒,几碟下酒小菜。

秋雨痕环视左右,见其他人面前也均放了一样的酒菜,却无人动筷,心里更是奇怪:“难道这里是某帮某派的聚会场所。呀!不好,我不懂江湖规矩,怎么就闯进来了。”悄悄再看凌冰妆一眼,凌冰妆也正好将目光投来。秋雨痕察觉出她目光中的紧张之色来,“凌姑娘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她在紧张害怕什么呢?和薜大侠有关吗?”

正思忖着,酒肆中又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脸宠瘦削,双目含威,一身锦衣,气度不凡。跟在他身后的人年纪略轻,紫铜脸皮,虎背熊腰,身材魁梧。

他俩一进门,全酒肆的人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二人也不理人,径自在正中的座位上坐下,如长鲸吸水般举盏连饮了好几碗酒。秋雨痕暗暗吐了吐舌头,小声问坐在一旁的一位老者,“老伯,这两位壮士是谁?好生气派。”老老十分奇怪的看她一眼,反问她:“你既到了这里,怎连他俩是谁都不知道?”秋雨痕陪笑道:“后生小子不懂规矩,请前辈多多指点。”

这一声“前辈”叫得老者心花怒放,手拈胡须,摇头晃脑的说道:“他二位来头可不小,乃雪山派门下。年长者是‘铁算子’铁成钢,别看他瘦瘦小小的,一身横练功夫,可小觑不得。那位壮汉则是以绵掌横扫江湖的孙留,是铁成钢的师弟。”秋雨痕道:“原来是雪山派的弟子,怪不得这么傲气。”

只见铁成钢连饮了数盏烈酒后,猛得立起身,将酒碗往地上狠狠一贯,“怦”一声响,碗摔得四分五裂,把秋雨痕吓了一大跳,不明白他为什么勃然发怒。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孙留向周围一抱拳,道:“多谢各位江湖朋友能赏面来此一聚,共商近日来江湖上盛传的一桩丑闻。我雪山派乃武林名门正派,素来嫉恶如仇,此番少不得要出面维护江湖上的人伦风气了。”

秋雨痕听得实在糊涂,“什么江湖丑闻,怎又与人伦风气相关了。”铁成钢说:“薜楚白枉称大侠,颠倒伦常,实在无耻。让薜氏一门立足天地间,实在是中原武林的奇耻大辱。为匡护武林风气,家师已日夜兼程赶往薜家,我师兄弟二人则滞留此镇,希望能截下薜楚白。”秋雨痕暗自心惊,“他们果然是为加害薜大侠而来的。”也愈加气愤,“当真是人心难测,薜大侠没受伤时人人推祟尊敬,他一出意外,就有那么多人落井下石要陷害他。雪山派的弟子这么恶言相伤,不知为薜大侠罗织了什么罪名。”

铁成钢说:“薜楚白丧德败行,与韩君怡兄妹成婚,此等丧伦的丑行,昭昭于天日下,睽睽于众目中,实在令人发指。这种人怎可以存活在天地间。”秋雨痕闻言神情猝变,“啊呀”叫出声来,索性站起身来,怒指铁成钢,斥道:“此等荒天下之大谬的事,亏你说得出口。”

铁成钢居然脸色不变,“薜楚白乃韩绍羽私生子的事在江湖上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话出药郎君之口,有清风道长为证。”秋雨痕道:“我更不信了,清风道长怎么会陷害自己的好友。”铁成钢冷笑,“正因为清风道长不会陷害自己的好友,所以他的话才能令天下武林人信服。薜楚白,韩君怡既是兄妹,又结夫妻,败坏人伦纲常,还有他们的儿子都不能苟存于世。”

秋雨痕只觉头“嗡”一下响,一时间手足无措,只是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她求助的望向凌冰妆,凌冰妆握酒杯的手轻抖,“啪”一声,杯子被捏得粉碎。二人失态的举动自然引来了旁人的注目。孙留不客气的问:“两位小哥可面生的很,似乎不是我雪山派邀请的武林同道。两位混入此地有何目的?”口中说着话,手下已一掌暗暗袭向凌冰妆。

他的绵掌真得十分阴毒,轻轻拍出毫无声息,待凌冰妆察觉时已躲避不及,也是她应变极快,人霍然向后翻倒,才勉强避了开去,但孙留的绵常后劲绵长,脏腑仍受波及,张口吐出口血来。秋雨痕相助不及,随手操起桌上筷子,刺向孙留的眉睫。这一招大出人之意料,孙留轻“噫”,迫不得收回内力,去架秋雨痕的招式,不料,秋雨痕的招式一发即收,动作十分快捷,转身已去扶凌冰妆。孙留的守势显然守了个空,下盘不稳,重重坐到了椅上。他人高马大,椅子不堪重负,塌裂开来,他又重重摔倒在地,样子十分狼狈,旁人已有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铁成钢面色铁青,他清楚师弟的武功在本派中是属佼佼者的,想不到仅一个照面便落败势,固然对方是取巧所致,但这两个不知来历的年青人倒也令他小觑不得了。他忍住气,厉声道:“我们在此商议大事,乃是在替天行道,你们是薜楚白什么人,敢来此捣乱?”秋雨痕道:“我们是薜大侠什么人用不着你管,总之你们信口雌黄,污蔑薜大侠就是不对。”铁成钢喝道:“如此为薜楚白辨护,必与他沾亲带故。你说,薜楚白现在人在哪里,快把他交出来。”秋雨痕道:“薜大侠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你们休想害他。”

凌冰妆扯住她说:“别多说了,我们快走。”铁成钢哼道:“想走?可没那么容易。”秋雨痕向后退了一步,向凌冰妆小声道:“我护着你先走。”凌冰妆迟疑,“那你怎么办?”秋雨痕道:“我自有脱身之策,你快去通知林少侠,让他带了薜大侠速离这是非地。”

凌冰妆咬了咬唇,深深望秋雨痕一眼,道:“那你珍重。”秋雨痕微微一笑,“你也是。”手一抖,手里的筷子飞了出去,坐在窗口的人一闪,几乎与此同时,凌冰妆穿窗而出。

铁成钢怒火中烧,喝道:“臭小子,你受死吧。”“虎”一拳向秋雨痕当胸击来,拳风浑厚,带有千钧之力。秋雨痕自恃人小灵活,绕着桌子溜溜一转,抓过桌上的筷子,以筷作剑刺向铁成钢的手腕。铁成钢手肘一弯,忽然化拳为勾,抓了过来。秋雨痕见他变招快捷,也迅速变招,筷子点向他的肩膀。谁知铁成钢练得是外家功夫,浑身肌肉已练得如铜铸一般。秋雨痕的木筷点去竟伤不了他分毫。眼见他手指抓落,情急下就势一滚,铁成钢已一把抓落了他束发的头巾,顿时一头长发披泻开来。“呀,是个女的。”旁人惊叫。秋雨痕无心理会这些,只是心里一阵后怕。他这一抓,速度再快上两分,抓落的就不仅是她的头巾而是她的天灵了。

铁成钢一怔,“怎么是个丫头?”秋雨痕一挑眉,“那又怎样?”铁成钢道:“为薜楚白强出头就是自寻死路。”秋雨痕反唇相讥,“未必。”手下丝毫不敢怠慢,左手捏个剑决,右手以木筷作剑,向铁成钢刺去。经过刚才险吃大亏,她已知铁成钢的外家功夫了得,故手里筷子所戳所指皆是他的眼、耳、鼻、喉等要害关节。

此时,酒肆里已乱作一团,桌倒椅折,碗碟四散于地,心疼的店掌柜呼爹叫娘。秋雨痕揉身而上,筷戳铁成钢双目。铁成钢本能的头向后扬,秋雨痕又双足一蹬,踹在他的膝盖上。这一踹力道着实不小,铁成钢连退了好几步。秋雨痕本无心恋战,见凌冰妆业已走远,趁此空隙也向外跃去。

不料头皮一紧,一把长发被抓于别人手中。孙留哼道:“死丫头,领死吧。”攫头发的手一紧,另一手向秋雨痕面上抓下。其实铁成钢与孙留皆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与个年轻女子动手已有以大欺小之嫌,但孙留刚才受秋雨痕戏弄,在众人面前露了丑,心里早窝了一肚子火气,见师兄也胜秋雨痕不得,也就顾不得什么身份体面了,决意师兄弟联手,围攻秋雨痕。

众人均觉以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年青女子未免阴狠,只是生死一瞬间,纵有人想帮忙也来不及了。秋雨痕力挣不脱已吓得魂飞魄散,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使她不肯放弃最后一丝挣扎,孙留爪落偏了几分,抓在她颈肩处,留下五道深深的爪痕,鲜血汩汩而出。

秋雨痕觉伤处痛彻心肺,手一扬,手起剑落,第一剑断然斩断了被抓在孙留手中,险些害她丢了性命的一束头发,身子就地一滚,挥手就是第二剑,将孙留右手五指削落于地。几乎于此同时,窗外忽然飞进一枚弹丸一样的东西,落在孙留身上立即炸了开来,吐出一团团碧火,如游蛇般燃满了孙留全身。

种种变故早已将围观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先是众人均以为秋雨痕必丧命于孙留手中,但谁知最后关头竟反败为胜,她手里莫名其妙的多了一柄匕首。这匕首从何而来,虽众目睽睽下也无人知道。接着就是这颗忽如其来的碧焰丹。火苗已迅速包围住孙留,孙留痛苦的嗥叫,在地上翻滚着,可任由他怎样翻滚扑打,火苗非但不灭,反而越烧越炽。见多识广的人已知道,这种碧焰丹乃用一种黑色的油料制成,遇风即燃,沾物必烧尽成灰才能自熄,故整间酒肆那么多人均远远躲着,连孙留的师兄见铁成钢也目露惧色,不敢上前救助。

秋雨痕的手紧紧捂着伤口,但血依旧不断的从指缝间溢出。一个黑衣人由窗窜入,秋雨痕看见他胸口别着的小红花,问:“你是花前辈?”花谢春发出一古怪的笑,“我是花谢春,可不是什么花前辈。”他见秋雨痕还血流不止,足下虚浮,一把挟住她的手臂,喝道:“走。”挟住她腾窗而去,连穿了几条大街才停下脚步。秋雨痕强忍住伤口钻心的疼痛,道:“多谢花前辈救助。”花谢春摇头:“不必谢我,那颗碧焰丹可不是我放的,我没有那么歹毒的东西。”秋雨痕知他性格古怪,也不再追问,道:“晚辈还有要事,前辈的救命之恩容日后报答。”花谢春说:“你帮薜楚白就是报了我的恩了。”秋雨痕见古怪邪气的花谢春倒说出这等诚挚的话来,有些奇怪。花谢春却已不再理她了。秋雨痕心里记挂薜楚白,只向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便跌撞着冲回客栈。

她几乎是一头跌进店里,一句话也未说出口便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已是半夜时分,凌冰妆还守在她身边。秋雨痕动了动,凌冰妆按住她,小声道:“你的伤口很深,虽给你敷了药,但也不能乱动的。”秋雨痕裂了裂嘴,“凌家的伤药那么珍贵,用在我身上太浪费了。”凌冰妆的手指捋过秋雨痕的伤口,道:“伤得那么深,既使痊愈也会留下疤的,也幸亏是在颈肩处,若再偏上几分,一张脸就毁了。”秋雨痕一歪头,“不要紧,我本就生得丑陋,脸上有疤无疤没什么关系。”凌冰妆意味深长的问:“真得没关系吗?”秋雨痕慢慢垂下头,不语。

凌冰妆缓缓道:“也罢,先不说这个了,而今当务之急是如何保护薜大侠安全返家。”秋雨痕“腾”的坐起身,叫了起来,“薜大侠呢?”凌冰妆道:“我回来时忆昔已带着他先上路了,他留了口信给我们,说见聚集在此地的江湖人越来越多,恐有意外,故护着薜大侠先走了,让我们尽快赶上。”秋雨痕道:“到底是谁这么歹毒心肠,制造出此等荒谬恶毒的谣言来中伤薜大侠。”凌冰妆说:“这不是谣言。薜大侠真的是韩老庄主的儿子。”

秋雨痕不可置信的瞪大眼。凌冰妆又道:“我刚刚接到家里的飞鸽传书,是祖父亲自执笔写的,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出自我祖母临终之口。我相信不会有假,但其中必定另有原故。”秋雨痕呻吟。

凌冰妆说:“忆昔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们一定要尽快赶上去,还要尽快通知薜夫人,薜思过,好歹先避过这阵风头再从长计议。”秋雨痕从床上跳起来,“那我们还等什么?事不宜迟。”凌冰妆问:“你还撑得住吗?”秋雨痕忍住疼痛,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家的药真灵,我的伤已大好了。”凌冰妆道:“我给你上的是药,可不是什么仙丹。”一边说,一边用发夹将秋雨痕散在额前的头发别起,口中叹:“多好的头发,你还真舍得一刀就将它斩断了。”秋雨痕道:“生死关头,哪还能计较这把头发。”凌冰妆道:“其实这些伤应由我来受才是。今天若非是你,我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秋雨痕双手连摆,“凌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受伤的。你是林少侠心里的精神支柱,你若出事,林少侠必心神大乱,那谁还能保护薜大侠。”凌冰妆忍不住一笑,“你抬举我了。”秋雨痕道:“人之在世总有得失,希望凌姑娘能谅解别人的隐痛,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薜大侠的安危。”凌冰妆敛了笑,“我明白的,我会保守我们间的秘密的。”她扶正秋雨痕,“如果你的身子撑得住,我们马上赶路。忆昔带着薜大侠应该走不快的,明天正午前一定可以赶上。”

才是上午,天上的日头便已毒烈的不得了。林忆昔赶了一夜的路,早已累得精疲力竭。他回首望望车里的薜楚白。他的神志介于清醒与昏迷之间,双目大睁着,嘴唇干裂着。林忆昔下意识得舔舔唇,喉咙口已干燥得快要冒烟了。摇一摇身边蓄水的葫芦,已然食水用尽。

林忆昔四顾左右无人,将马车停在一处树萌下,道:“薜大侠,我去那边河里取些水,你在此少待,若有事就大声叫我。”薜楚白略略清醒了些,喉头咕哝了一句算是回答了。林忆昔小心的掩好车帘,拎了葫芦撒腿往河边跑。

林忆昔刚一走开,路边的树丛中便走出一个人来,快步走到马车边,毫不迟疑的掀开车帘。强烈的阳光照射进去,薜楚白微扬起头,问:“谁?”来人居然一笑,“楚白兄,这么快就忘了贫道了?”薜楚白一惊,努力撑起发软的身子,盯着来人,“你……清风道长?”那人真是清风道长,清风道长居然还是一副俗家打扮。

清风道长打量着薜楚白,叹气道:“怎落得如此地步?”薜楚白一阵气怒攻心,险些气晕过去,他吞下一口带腥的唾沫,冷冷道:“你我几十年的交情,连你都要加害我,难道我薜某一世为人就失败到如此田地吗?”清风道长道:“你数次遇险,数次都能死里逃生,皆因有人冒死相救之故,可见你平素为人侠义,极受人尊敬。”薜楚白想问:“那你为什么要害我?”但清风道长已抢先说了出来,“我害你也是为你好。”薜楚白“哈——”得惨笑。

清风道长道:“你我几十年的交情,难道你以为我会无缘无故的害你?唉,当时我给你吃得是一种慢性的毒药,是要你在不知不觉中气血亏尽而死。如果当时你死了,你到死都是受人尊敬的大侠,你的妻儿固然伤心,但仍可平安生活。而如今,你要连累得他们也死无葬身之地了。你甚至已掀起了江湖大乱,中原武林人皆想诛杀你们一家。也许百年之后,还会有人口诛笔伐你们呢。”

薜楚白道:“我薜楚白一世为人顶天立地,我做错了什么,要引来全江湖人诛杀我薜氏一门。”清风道长道:“你当然做错了事,虽是无心之过,但错得实在离谱,任何人都不能为你转缓此事。你们一家除了选择死没有第二条路可供选择。”薜楚白道:“到底什么事。若我真做下了什么人神共愤的罪恶,项上人头任凭道长摘去就是。”

清风道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放在薜楚白眼前,“我实难启齿,你自己看吧。”薜楚白满心狐疑的看去,纸条上寥寥几句话,向他说了一个天底下最残酷、最难以置信的一个事实。

薜楚白只觉浑身的血液一下全部涌入头顶,脸一下子涨得徘红,双目尽赤。他震怒的狂嘶,吼道:“这是假的,是骗局,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清风道长厉声道:“这是事实。你的命是药郎君所救,难道他会有意加害你吗?这张药郎君亲书的便条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这个事实吗?”薜楚白唯觉天旋地转,神志恍惚间仿佛看到浣夫人文雅的举止,听到浣夫人轻柔的话语。她当时给自己的感觉是什么?是慈母。原来她真得是……他痛楚的呻吟,真恨不得自己能化作飞烟,散入空气里。

清风道长道:“我朝重礼教,重人伦,岂容你家败坏纲常。现在江湖上已分作两派,一派切齿痛恨你,誓要铲除混乱人伦纲常的薜氏一门,另一派则是受过你家恩惠的人,不管事实怎样,决计要维护你到底的。薜楚白,你一世讲求侠义,难道忍心看这两派人为你家的丑事而血拼吗?”薜楚白的手指紧紧握着剑柄,道:“你要我怎样?”清风道长道:“你应该记得沈梦怜,记得她为维护她要爱护的人所做的惊天动地的举动。她一介弱女子能做的事,你应该也能做到。”薜楚白不认识的盯着清风道长,心紧缩成一团,“这就是一个有着几十年交情的老友为我指点的归路?”清风道长冷冷道:“如果当天你死在我的毒药下,你至死都生活在‘大侠’这个绚目的光环下。而如今你只能在屈辱中狗一样的死去。我想曾经辉煌过的你一定不会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再死在他人的乱刀中。”

薜楚白盯着自己握剑的手,“不错,这是我最好的归路。”清风道长道:“做为朋友,我仁至义尽!”薜楚白厌恶的别开头,如不小心吞吃了一只苍蝇般难受。清风道长在车外一张望,“有人来了,我也要走了,你好自为之吧。”言罢跳下车扬长而去。薜楚白痛苦绝望之极,仰天长啸。

路上烟尘滚滚,四匹快马飞奔而至。

秋雨痕奇怪的指着前面已渐消失的人影,,“那不是……清风道长吗?他到底是不是清风道长,怎么老是遇到他。”林忆昔捧着水葫芦,三步并做两步赶了过来,“薜大侠,出了什么事了?”

薜楚白象虚脱一样,双目呆滞的望着林忆昔。秋雨痕想到刚才那个一见他们就远远躲开的人影,问:“薜大侠,刚才有人来过?”薜楚白蠕了蠕嘴唇,吃力的说:“什么人也没有来过,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凌冰妆见他神情古怪,强笑着将身后的人推到薜楚白跟随前,“薜大侠,我们在半路上遇到两个人,你一定非常想见的两个人。”

薜楚白吃力的抬起头,只见来人一下跪倒在他跟前,用带浓浓哭腔的声音喊道:“爹。”薜楚白全身一震,呆滞的双目霎时放出了光芒,“思过!”薜思过俯在薜楚白身上,泪滚滚而下,“爹,孩儿找的你好苦。”薜楚白的手指抚过薜思过的脸庞,缓缓说:“黑了,瘦了,憔悴了。”

林忆昔看到秋雨痕苍白的几乎青紫的脸,问:“你受伤了?”秋雨痕说:“些许小伤,不碍的。林少侠,我与凌姑娘已打听清楚这件事了,一路赶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对策的。半路上遇到薜少侠与花姑娘,这件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启齿。”花倚绿问:“什么事这样严重?”

凌冰妆下意识的又看了薜楚白父子一眼。薜家父子正沉浸在劫后重逢的喜悦里。薜思过说:“只要能找到爹,孩儿吃再多的苦也甘愿。”薜楚白快慰的笑了笑,“好孩子。”凌冰妆略安,“他们父子总算相聚了。”她背过身向林忆昔、花倚绿道:“事情是这样的……”一句话都没说完,身后薜思过忽然惊叫。四人不约而同的一起回头看去,眼前的情景,几乎令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薜楚白的双手死死扼住薜思过的喉咙,正死命的收力。若非他已武功全失,薜思过只怕早被他捏断喉骨了。而薜思过在极度的震惊下,丝毫不知道反抗躲避,他的脸因呼吸不畅而涨得徘红。谁也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前一刻,父子二人还沉浸在劫后重逢的喜悦里,怎么下一刻,薜楚白就要置唯一的爱子于死地。林忆昔根本来不及细想,随手一抓一推,薜楚白是个武功全失的人,哪经得住这么重的力道,身子坐立不稳,向一旁跌倒,头撞在车壁上,顿时头破血流。鲜血淌下额头,使他原本已消瘦的只剩皮包骨头,又十分苍白憔悴的脸看起来如同鬼魅一般。

林忆昔错愕,倒不料自己随手的举动竟用了那么大力。薜思过怒视于他,叱道:“你干吗伤我爹。”口气咄咄。林忆昔与薜思过结交多年,双方一向相互友爱,相互敬重,从未见过他以这种语气呵斥自己,心里未免委屈,乃见薜思过目中泪光莹然,心头又是一软。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见薜思过心里的痛苦更远甚自己十倍。只是林忆昔万分不解,何以劫后余生的父亲要杀才相聚的爱子。

薜思过扶起薜楚白,哽咽道:“爹。”在他心目中,父亲怎会杀自己的孩子,多半是伤势太重,以至于连神志也糊涂了。薜楚白的手搭在薜思过的手上,巍颤颤的样子,形同一风烛残年的老者,看得周围的人心酸酸的。

秋雨痕看着薜楚白,她同样惊讶于薜楚白刚才的举动。她看见薜楚白的右手一直背在身后,心里一阵无来由的紧缩,什么也来不及想的脱口叫道:“薜大哥,小心。”薜思过、林忆昔一震,齐齐向她看过来。与此同时,一柄剑如毒蛇般刺入了薜思过的胸膛,血怒射而出。薜思过瞪着眼,不相信的瞪着眼前的一切,那个刺他一剑的人,他的父亲薜楚白。秋雨痕和凌冰妆的心狂跳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偏偏又什么都不明白。

薜楚白双目尽赤,头发散乱,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死死盯着血泊中的薜思过,口中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凌冰妆尖叫,但她的叫声阻止不了薜楚白的下一个举动。他举起剑,朝自己的胸膛刺下,由于用力过猛,剑甚至刺穿了他的整个身子。他凄厉的嗥叫,双目怒睁,仿佛在痛斥上苍的不公。

第二十章君作女萝草妾为菟丝花  四个人看着眼前的一片血淋淋,从心里寒到四肢。秋雨痕扑在薜楚白身上,哭喊:“薜大侠你这是为什么,我们很快就可以到家了呀。”薜楚白张了张嘴,嘴里溢出血沫,头一垂,已断了气息。

林忆昔搀着薜思过,探拭他的鼻息,道:“妆儿快来,思过还有气息。”其实薜楚白是伤重之人,手里本无多大力道,更何况下手的对象是自己唯一的爱子,力道在无形间又减了几分,那一剑根本不致于要了薜思过的性命。他只是在极度的震惊下一时气闭而已。凌冰妆在他伤口敷了药,又补点了他周身诸穴,以免他醒来见父亲惨死会彻底精神崩溃。

看着薜楚白尸身,四人均泪如雨下,车中的温度霎时降到了零。林忆昔看见薜楚白的一支手紧握拳状,似乎紧攫着什么东西,至死都不肯放。凌冰妆也看出来了,她轻轻挖开薜楚白的手,他手里所握的是一团纸团。凌冰妆展开纸团,脸色顿时一片灰白。

林忆昔已等得不耐,劈手夺过,一看之下,脸色猝变,咬牙切齿的吼:“薜大侠和薜夫人是兄妹成婚?这就是薜大侠要杀思过和执意求死的原因?”花倚绿呻吟,“怎么可能?”林忆昔厉声向凌冰妆喝:“你祖父给你的飞鸽传书怎么会在薜大侠手里?”凌冰妆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确不知道,她收到飞鸽传书,看过之后已将信撕碎,刚要按惯例焚毁时,重伤的秋雨痕一头倒了进来。等她忙完秋雨痕的伤再记起那封信时,桌子上的碎纸片已不见了。当时只以为是被风刮散了,谁知是被心怀叵测的人窃走,重新装裱好送到了薜楚白的手里。

林忆昔的目中喷出火来,哑声道:“你让我怎么信你,你让我再怎么信你。”秋雨痕不明白林忆昔为何向凌冰妆发那么大的脾气,只道是为薜楚白伤心,道:“凌姑娘也是无心之失,林少侠莫再责备了,现在薜大侠已死,薜家这天大的耻辱要如何才能洗清。”林忆昔握紧拳头,“纵然是死,我也要帮薜家讨回这个公道。”

几天后,薜楚白的死讯已传遍白山黑水,大江南北。鉴于薜楚白一生侠义,各门各派皆派人登门吊唁,虽然他们都各怀异心。

他的死,令病中的浣夫人病势更剧;他的死,令归隐的韩绍羽再遭打击;夏怡甘冒走火入魔的凶险提前开关;他的死,更令韩君怡神魂俱碎。他的死,同样传入了圣尊宫。

圣尊宫主放声长笑。圣女道:“想不到老爷子三言两语就逼死了薜楚白。他一死,薜韩两家几十年的基业也就名存实亡了,江湖上还能有谁可与主公一磋锋芒?”圣尊宫主道:“只怕灵堂上还会有一场好戏上演。以竹泪夫人的性情岂有不为薜家出头的道理。”圣女拍手笑,“最好他们打个两败俱伤才好。只是据堂口传报,凌锋傲原本与此事无关的,且事发时也不在场,却不知为甚一反常态,闻讯后竟以八百里加鞭之速往薜家而去。”圣尊宫主哼道:“这冷面郎君倒是面冷心热。”

凌锋傲确实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到达薜家,向天下人解释清薜楚白与韩君贻兄妹成婚的误会。但想到他曾在沈梦怜墓前所发的保守秘密的誓言,想到逝者已矣,何必再让生者蒙羞,又犹豫着勒马收缰,来去徘徊起来。身后黄尘滚滚,江雨兰紧随追来。

凌锋傲见她多管闲事,本待责备呵斥几句,但见她风尘仆仆,也不知连着赶了多少时候的路才追上他的,倒不忍心起来。江雨兰说:“你一路快马加鞭,到了此地怎又不去了。你若有心助薜家就赶快去,若无心相助,不如趁早回家,到你祖母灵前守孝吧。”凌锋傲怒道:“你懂什么。薜家变故个中原由,除当事人外,世上也只有我与竹泪夫人知晓个中内情。”江雨兰喜道:“果然如谷主所料,薜家的事必有曲折内因,你能雪中送炭,洗清薜家的耻辱,沈梦怜姑娘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凌锋傲道:“即使能洗清这层耻辱,安知不会蒙上第二层耻辱,内中隐情伤风败俗,只怕会连累更多人。”

江雨兰正容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既然伤风败俗的另有其人,为何要薜大侠担待罪过,沈姑娘在天有灵也不会赞同你畏缩不言的行径的。”凌锋傲怒道:“谁说我畏缩不言?”江雨兰说:“男子汉大丈夫需敢做敢言才是。”凌锋傲不再理她,手底加鞭疾驰而去。江雨兰忍不住微笑,轻轻道:“我就知道你才不是大家所说得那样面冷心冷。”

几乎与此同时,韩绍羽也正日夜兼程的前往薜家。不知是年老体虚,还是承受不起噩耗的打击,韩绍羽气血两亏,人支撑不住,病倒在客栈里。

张弘含泪道:“老庄主,你且歇一二日再去吧。”韩绍羽执意不允,“我与楚白名为师徒,情同父子。他此番暴亡,我如老年丧子,一定要去见他最后一面。我要问思过,他父亲怎么就这样死了。”张弘泪如雨下,“是我害了庄主,我有罪的。”话没说完,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叩门人是药郎君。韩绍羽显然已不认识他了。药郎君道:“韩老庄主记不起我也就罢了,只是一个人想必是一定还记得的。”韩绍羽问:“是谁?”药郎君说:“曾与老庄主有过三生之约的人。”韩绍羽一怔,呼吸一下子浊重起来,哑声问:“她在哪里?”

门口出现了一个妇人,尽管已两鬓斑白,皱纹深深,但韩绍羽仍可以从她的体态,动作上分辨出她是谁。他不禁颤抖起来,半晌才哆嗦着双唇,唤道:“浣妹!”楚浣君揭下蒙在腿上的毯子,露出空荡荡的裙裾。她颤声道:“我还是楚浣君吗?”

韩绍羽狂乱的呼唤,“浣妹,浣妹。”要冲过去。楚浣君喝道:“站住,不要过来,我早在四十年前就嫁给谷主了。”韩绍羽的脚步滞住,“你?他?”他迟疑的问。药郎君叹,“浣妹,你这是何苦。既然为他守了一辈子,又何必再去伤他的心呢。”楚浣君痛心疾首,“我恨他,他毁了湘妹,却将所有的报应由楚白来担待,可怜我那无辜的孩儿……”

韩绍羽呆立,“楚白是你的孩儿?那他岂非就是我的……原来他就是因此才死的。天哪!我竟然……我逼他娶君怡,我……,这才是我的报应。”举掌拍向自己的天灵,手被张弘死死的拖住。张弘跪地,拼命的向韩绍羽磕头,直磕得额头青肿流血尤不罢休。

韩绍羽问:“这与你何干?你起来。”张弘嘶声道:“张弘该死,张弘万死难赎其罪。是我害了小姐,害了庄主。我是懦夫,是禽兽不如的东西……”他迎着韩绍羽惊诧的目光,终于咬牙不顾一切的喊出了这个深埋于心底几十年的大秘密,“其实君怡小姐是我的女儿,她和薜庄主根本不是兄妹。”

“你——”韩绍羽颤颤的戮指张弘,脸色一片灰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直挺挺地向后厥倒。张弘忙搀扶住他,韩绍羽一把甩脱。

张弘道:“我以为我毕身都会守住这个秘密含愧至死的,想不到……”韩绍羽咬牙怒道:“我家几经变故,从人四散,只有你执意留下,原来是因为夏怡和君怡。”他仰天长叫,“果真天道报应不爽,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我枉为自认一世英雄,原来还不如一区区匹夫。夏怡啊夏怡,你既无意于我,当年又何必嫁我呢。”张弘道:“夫人一直深爱庄主,一切罪过皆因我而起。”

时光又要拉回到几十年前了。韩绍羽在父母的撮合下,娶世家千金夏怡为妻,夏小姐美丽聪慧,早暗暗倾心于风流倜傥的韩绍羽,本以为这是一桩天做的良缘,婚后才知韩绍羽原来另有心上人。新婚之时便独守空闺,春宵冷落。夏怡本非善长词令的人,但也自小知书识礼,对丈夫的一切百般隐忍,期望有朝一日他能回心转意。

直到那一晚,恰是“七夕”佳节,天上牛郎织女一年一会,而人间的夫妻朝夕相对却形同陌路。也许韩绍羽又触景生情,一番狂饮后,醉中搂着夏怡却唤着楚浣君的名字。夏怡愤起,遂也举盏狂饮,并令随侍于一旁的张弘作陪,醉眼婆娑中,她投入了张弘的怀抱。等二人酒醒,错已铸成,羞愧之心难以言表。虽然韩绍羽酒醒后对当晚的一切毫无觉察,也从未疑心过夏怡腹中胎儿的来历,但夏怡却因此而性格大变,从此更沉默少语,并借故将张弘调去后园管理花木。张弘心里有愧,也任劳任怨的在韩家做了几十年的花匠。

夏怡怀胎十月,分娩才下一女,从此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女儿身上,对夫妻感情越发淡漠,她甚至希望能借此回避韩绍羽来回避那晚的羞耻。也正是因为彼此深怀歉意,这对貌合神离、毫无感情的夫妻也相安无事的度过了大半辈子……

韩绍羽闷哼,心头尤如百爪挠心,他凄厉长笑,“上天真会开我的玩笑,我的徒儿成了我的亲儿,辛苦养育的两个女儿反而不是自己的骨肉了。天地呵,你真是何其残忍。”

张弘道:“张弘蒙老庄主收留才得苟活,却不思图报,反而干下这等禽兽不如的事,连累韩家门楣蒙羞,实在无颜苟活,只能以死谢罪。”说罢,“咚,咚,咚”向韩绍羽连磕三个头,举掌拍向自己天灵,顿时一片血光迸现。

风和日丽,是一个好天气,可再明媚的阳光也照射不进薜家了。

大厅里人头攒动,桌上素蜡摇红,桌畔之人缟衣如雪。

韩君怡不知道自己已跪了多少次,又被人搀起多少次。每一次跪倒,她都瘫倒在地再也无力起身。她似乎完全不在意来拜祭薜楚白的人高深莫测的眼光,也似乎根本没听见他们间的窃窃私语。薜楚白死了,她的整个灵魂也跟着去了,剩下的也唯有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缟衣如雪。但她的惨白的面色更是白得尤同僵尸,两颊如被刀削,颧骨高高耸起,双目深深陷落,眉目间的忧情哀愁令人见之生恻。仅仅几天时间,她已苍老的如同一位老妇人了。

人群一阵躁动,让开一条道来,上前拜祭的是一黑衣人,胸口别着一朵鲜红如血的小花。花谢春来也来祭奠薜楚白,引来旁人的议论纷纷。花谢春旁若无人的上前,朝薜楚白的灵位恭恭敬敬的拜了拜,持礼之敬,引人侧目。他扶住欲向他还礼的韩君怡,柔声道:“君怡,节哀顺变吧。”不待韩君怡说话,他已退入后堂。

人群又是一阵躁动,这一次进来的人是清风道长。只见他目带哀色,面含戚容,大踏步上前拈香行礼,然后又绕至帐幔后,只见薜楚白平躺于棺中,面上笼着轻纱。清风道长轻掀纱巾一角,见薜楚白钢牙紧咬,怒目圆睁,似在痛斥世道的不公,人心的叵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向后退了一步,逃似得躲了开去,不想帐幔一掀,迎面撞上一人。

花谢春伸臂拦住清风道长的去路,冷冷道:“别来无恙?”乍见花谢春,清风道长脸色骤变,双手不由自主的捏成拳状,低喝:“你还不死?”花谢春道:“我已经死了,早就死了,你不觉得我现在只是一具游魂吗?”清风道长冷笑:“你最好甘于做一鬼魂,否则当年的事还会重演。”花谢春道:“我知道你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但如果我决意玉石俱焚,你同样也会万劫不复。”

清风嘎声怒叫:“你威胁我?”花谢春:“权当做一笔交易吧。今天有我在此,你休想在此兴风做浪。最好马上离开,我俩的恩怨他日再做了断,否则我当场让你没脸。”清风道长心有忌惮,虽万分不甘,也不得不悻悻退去,口中尤道:“即使我不出头又怎样,难道崆峒。雪山等派就不会待机发作,一举铲除薜家了吗?”

花谢春燥然道:“你少哆嗦,快滚!”清风道长继续冷笑,“薜家这桩丑闻已传遍整个江湖,不知有多少人想乘机落井下石,你以为凭你个人之力就能力挽狂澜吗?”花谢春喝:“我数到三,如果你还没走,你会很难堪的。”清风道长哼了一下,转身就走,居然走得很快。花谢春噎出一口粗气,手心里粘津津的,已是一手的冷汗。

时已渐至晌午,天气炎热,大厅里空气浊然,韩君怡已支持不住,人群一阵混乱。林忆昔道:“你们看清了吗?这些人在薜大侠的灵堂前尚不解兵器,分明是挑畔来了。”凌冰妆心想:“若真动手可就不好了。薜思过,秋雨痕都有伤在身,薜夫人悲伤过度,只怕兵刃加身也不会有什么知觉。”花倚绿攫紧薜思过的手,“我们如何是好?”薜思过惨然,“大不了玉石俱焚罢了。”他眼中跳跃着仇恨的火焰。秋雨痕说:“你伤还未复原,夫人更是好几天水米没沾牙,如何跟人去拼,去厮杀?”薜思过回眸,去看憔悴的,枯瘦如柴的母亲,心里酸楚,暗想:“爹去了,我却连娘都护不周全。”他哽咽道:“雪舞寒梅享誉江湖几十年却落得这种地步。罢了,事已至此,你们也都走吧,留在这里也只是无谓的牺牲。”花倚绿失声痛哭,“我不走,我死也和你在一起。”

花谢春奔入内室,喝道:“薜思过,你还不走,真要送死不成?”薜思过紧握薜楚白留下的剑,冷冷道:“薜家的人绝不苟活偷生。”提剑往外冲去,花倚绿也要跟着出去,被花谢春一把拖住,“薜思过疯了,你也跟着一起疯吗?出去只是送死!”花倚绿道:“那又怎么样?思过死了,我也绝不会活。”花谢春倒抽冷气,松了手。

厅堂上,空气已凝重肃杀,双方剑拔弩张。薜思过怒叱:“你们枉为先父同道,却在他老人家灵前无礼亵渎,可是欺薜家再无人了?”雪山掌门冷冷道:“朗朗乾坤,清平世界,难容恶徒玷污。你父枉称侠者,沽名钓誉,颠倒伦常,这桩丑闻天下皆知,中原武林人人蒙耻。为匡护人间正道,清平世界。今日我们定要韩君怡、薜思过当众自裁以谢天下。”

薜思过双目充血,喝道:“薜家的人只会战死,绝不自刎。”雪山掌门哼道:“由不得你。”长袍一卷,已从袍下抽剑在手,手指轻弹剑身,发出“嗡”的龙吟声,一股剑气寒肤刺骨。他冷冷一笑,挺剑分心即刺。

薜思过牙尽错,身形以人剑齐飞之式凌空飞刺,动作娴熟快捷。雪山掌门暗想:“如此少年英雄他日锋芒必盖过我派,如今不除去他,雪山他日焉能在江湖上光大门楣。”杀机立起。一时间,剑花漫天,招招辛辣,恨不能一招下就结果了薜思过,且不时有门下弟子在旁暗助,相比之下,伤未大愈的薜思过忧愤之下已力不从心。一声衣帛刺裂声,雪山掌门一剑挑破他衣襟,锋刃擦腹而过。薜思过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这一剑若非他应变快捷,及时含气收腹,剑只在他肚腹上割开一道血口,否则就难逃开膛破肚之灾了。他咬牙立正,挥剑再战,空中剑芒纵横驰骋,剑花错落。雪山掌门见状也暗暗惊心,待见薜思过伤口处流血不止,再不包扎必血亏气竭,才一阵窃喜,手底下更不见慢。果然十几招后薜思过力道大不如前,剑势也缓了下来,雪山掌门趁其脚步松散之即顿下杀手。

薜思过“啊”的惊叫,自知必死。千钧之刻,空中白练闪烁,一道白帛裹住雪山掌门的剑,将它牵到一旁。韩君怡立在薜楚白灵前,嘶声道:“韩君怡在此,要杀我者尽可上前。”声嘶力竭之状令人见之心寒。雪山掌门眼里凶光闪烁,内劲暗吐,剑挥处,白帛尽裂。韩君怡本已力竭,救薜思过已是仅存的血气之勇,再受雪山掌门内力反弹,脏腑重创,人已支撑不起。

薜思过心如刀割。抬头再看,他的至交好友都在为他浴血奋战,心头悲怒之情再难抑制,仰天狂叫:“苍天!”雪山掌门:“你薜家人不知廉耻,天地也难容。”剑尖一沉,只见秋雨痕飞身向他扑开,格开他的剑,冲薜思过喊:“快去救夫人。”

雪山掌门道:“哪来不知死活的丫头。”秋雨痕冷冷道:“就让我这个小丫头来领教雪山派的高招吧。”身形一飘一落,剑身一沉,横剑反削雪山掌门的足踝。雪山掌门见她剑法怪异,不敢怠慢,用剑去挑,双剑相格,双方各退一步。秋雨痕晒然,“原来一派掌门也不过如此。”雪山掌门大怒,“小女子口出狂言。”剑立时如银雨般挥洒下来,秋雨痕的身子几乎被剑光包围,只可隐约辨出其中一个旋转急如陀螺的身影。

薜思过大急,狂叱:“贼子,看剑。”一式“腾蛟起凤”施尽薜家武学的真谛精华,剑势连绵如狂涛骇浪奇$%^书*(网!&*$收集整理,剑风飒爽,剑气萦绕。秋雨痕与薜思过二人联手,双剑合璧,顿扭劣势。雪山掌门有些急了,堂堂一派掌门连两个年青人都久战不下,日后哪还有什么面目掌理一派。当下凝力于臂,贯于剑身,猛得大喝,“撤手。”声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薜思过,秋雨痕虽则二人联手,仍被剑身反弹之力震得虎口发麻。

雪山掌门虚发一掌,舍了薜思过、秋雨痕,恶狠狠向韩君怡扑过去。薜思过心胆俱裂,凄声嘶叫:“娘!”眼见韩君怡要丧命于剑底,一道人影落下,那人落势未竭先一掌拍出,将雪山掌门打飞出去。雪山掌门心一横,剑脱手飞出。来人力道用尽,避无可避,被一剑贯胸穿过。韩君怡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抱住来人。那人竟是夏怡。夏怡握紧韩君怡的手,轻轻道:“你一直是娘的心头肉,只是娘对不起你了。”头一垂,已然气绝而亡。

厅中又起骚动,这一次来的是凌锋傲,江雨兰双双而至。大厅里的惨状令他们为之色变。江雨兰呻吟:“我们还是来晚了。”凌锋傲挥掌击开两个挡在他面前跃跃欲试的雪山弟子,朗声道:“诸位都请住手,听在下一言。”雪山掌门一手捂胸,冷道:“冷面郎君,你可真是面冷心不冷,千里迢迢来趟这趟浑水。”

凌锋傲眼中射出棱棱锋芒,逼视过去,“你身为一派掌门却心如蛇蝎,只因当年与薜大侠有过一段芥蒂,一直耿耿于心。薜大侠尸骨未寒,你就借题发挥挑唆众人来此闹事,妄图赶尽杀绝。”雪山掌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的说:“凌锋傲,你血口愤人。薜楚白、韩君怡乃同父异母兄妹的事实是出自你凌家之口的。”凌锋傲的语中已含杀机,“我祖母逝世时,曾有人暗中窥听她老人家的临终遗言,原来这个人就是你,少不得我要教训你这道貌岸然的小人了。”他傲然环视全场,道:“大家都受了这厮的骗了,薜大侠,薜夫人根本不是兄妹。”雪山掌门道:“你别想替他们掩盖了,你可有证据?”秋雨痕道:“你们污蔑薜大侠又有什么证据?”

人群中有人厉叱:“不需要什么证据,只需要你们用命来偿还。”人群一分,韩君如一步步的走进来。面带煞气,冷冷逼视着雪山掌门。在她的目光下,雪山掌门心里一阵发毛。韩君如厉声道:“你枉为一派掌门,心胸狭隘,手段卑鄙,遣人偷听,盗人书信,信口雌黄,污蔑薜楚白,活生生将他逼死,你……纳命吧。”

雪山掌门的脸“唰”的白了,心里怯意已生,叫道:“不是我,不是我,逼死薜楚白的人不是我,是……”活没说完,韩君如的剑已刺进了他的胸膛。一招内杀了堂堂一派掌门,众人皆为之变色。

韩君如却不理会,她奔到薜楚白灵前,泪已涟涟,“薜师哥,薜师哥,当日我说此生此世绝不与你再见,想不到一时怨言竟成决别。薜师哥,今番再见面时我们已天人永决。”泪珠打湿了薜楚白的脸,仿佛他也在为之痛哭似的。

“姐姐,姐姐。”韩君怡抱住韩君如的腿,喃喃道:“薜郎死了,薜郎真得离我去了。”

“妹妹。”韩君如抱住韩君怡,两人相拥痛哭。韩君怡只觉心口痛得厉害,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她幽幽道:“我也要去了。”韩君如急把她脉象,才发现她脉象已断,只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纵有华佗在世也救活不了了。韩君怡半倚在韩君如怀里,喃喃道:“我知道,我要跟薜郎去了。只是心里有话不说出来,我死也不安心的。”韩君如问:“什么话?”韩君怡气喘吁吁,隔了半晌,才道:“事已至此,你原谅我吧。”

韩君如呜呜咽咽,“你别说了,姻缘是天定的,姐姐从来没怪过你,更没有恨过你。”韩君怡幽幽道:“谢谢。”她的目光停在薜楚白的棺上,“可是我与他还是不得善终,也许这真是报应,当年我们太对不起你了。可是,姐姐,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薜郎,即使得不到任何回报我也无怨无悔的。姐姐失去他是万分痛苦的,但终究能在二十年后重活一回,而我——薜郎死了,我除了随他一起去外,别无他途。”韩君如泪眼婆娑,搂紧了韩君怡,仿佛又回到孩提时,韩君怡总喜欢粘在她怀里撒娇一样。她低声道:“妹妹,其实张弘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和薜师哥之间是无辜的。”韩君怡绽开一个美丽的微笑,“谢谢你,我与薜郎九泉之下会感激你的。妹妹再求你一件事,求你将我和薜郎合葬,葬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拆散我们了。”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细如蚊蚋,渐渐无声。

韩君如依旧紧紧搂她于怀,直至尸体变得冰凉。薜思过嘶声痛哭,众人无不为这凄然之景感触落泪。韩绍羽、楚浣君匆匆赶来,现场狼藉的情景令他们的心霎时凉了。

韩君如轻轻抚着韩君怡的脸,自言自语,“君作女萝草,妾为菟丝花。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的。”她抱起韩君怡的尸体,放入薜楚白棺中,让他们夫妻得以死而同椁。望着沉重的棺盖遮盖住死者的面容,一枚枚铁钉钉入棺中,韩君如的心仿佛已被摘去一样,空荡荡的。

按照韩君怡的遗愿,薜楚白与她的棺木被送上一辆马车,韩君如驾车而去,后终不得其所踪。

有人说,韩君如与薜楚白,韩君怡皆羽化成仙飞去;有人说,韩君如合葬薜楚白、韩君怡后便削发出家,斩断对人世间的一切俗恋,一心一意为所爱的人守灵;还有的人说,韩君如终究忍不住相思之苦,殉情于薜楚白,三人皆埋骨于深山老林中。

总之,江湖上从此没有了韩君如,也没有了竹泪。

第二十一章勘破玄机见旧颜重携纤手诉前缘  韩绍羽看着韩君如驾车,带着薜楚白、韩君怡的尸身远去,直至消失了踪迹,想自己业已年老,膝下儿女皆散,身边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了,不禁老泪纵横。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薜思过身上。薜思过年青的,原本意气奋发的脸上尽是浓浓的悲戚,短短几天,他已相续失去了父亲、母亲,失去了家。韩绍羽默默的想,想悄悄离去。

薜思过哑声问:“您也要走了吗?”韩绍羽点头,他已一无所有了,妻子已死,唯一所爱的楚浣君嫁作他人之妇,薜楚白、韩君怡死了,韩君如走了,连唯一愿跟着他的仆人也死了,他真得一无所有了。他涩然道:“孩子,以后不会再有人帮你了,凭你自己的力量去闯吧,去创立一片真正清静的白雪寒梅。我要走了,离开这个红尘,离开这个俗世了。”他抓起薜思过的手,与花倚绿的手合在一起,“思过,抓紧手里的幸福吧。”

楚浣君看着韩绍羽远去,不觉泪下,区区几句话,就瓦解了绵延四十多年的情孽。凌冰妆挽住她的肩膀,说:“浣夫人,祖父正等着你呢,你们两个寂寞的人就在一起作伴吧。”楚浣君在泪眼中看到药郎君正含笑看着她,她茫然问:“我们可以去哪里?”药郎君傲然道:“翱游天地,俯视宇内,竟可以在这神州大地上尽情翱游。”楚浣君的脸上展露出凄凄迷迷的笑来。

目睹一个个心结得以解除,一段段恩怨得以结束,其中的人或死、或走、或出家、或归隐,都找到了各自的归宿,薜思过真不知该为他们悲,还是为他们喜。生死的博杀已经结束,人也渐渐散尽,厅院里霎时空阔起来,只有灵台上的残蜡还跳动着微弱的烛光。

薜思过满心悲苦,用仅余的残蜡引燃灵前的白幔。秋雨痕惊道:“你做什么?”薜思过道:“我要把这里烧为白地,从此以后我薜思过要凭自己的双手创一片天下。而这个家,就随爹娘去吧。”秋雨痕倒在江雨兰怀里嘤嘤而泣,众人无不为这即将付之一炬的家园而哀然。

望着火苗一丝丝的窜高,如游蛇般吞没一寸寸土地,薜思过不禁凄厉的嘶声长叫,叫声悠悠长长,仿佛要刺穿苍穹。然后再长时间的静默后,他又向秋雨痕道:“雨痕,原谅我以后再也不能帮你了。事实上,一直以来也是你在帮我,还被连累受了伤。当初我在秦家初见你时,觉得你跟梦怜一样的孤苦无依。但你毕竟不是沈梦怜,而是秋雨痕,你比她坚强,也比她能干,以你的本事,留在薜家做一个小丫头真是委屈你了。”

秋雨痕幽幽道:“那我该去哪里?我怎么办?”江雨兰道:“你还有我啊!”凌锋傲也道:“还有我。”秋雨痕冷冷:“我不认识你。”凌冰妆道:“雨兰本就要随哥哥回家去的,既然哥哥愿意照顾秋姑娘就最好不过了。”秋雨痕哼了一声,索性背过身去不理,却看见远远的过来一队人,抬着两顶装饰豪华的轿子,个个衣着光鲜,象是官宦人家的家仆。

众人下意识的均向两旁退开,让出一条路来。只见那队人一直走到秋雨痕、江雨兰跟前却停下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向两人作了个揖,问:“可是江姑娘,秋姑娘?”江雨兰疑道:“你们是谁?”管家俯身低语了几句,江雨兰、秋雨痕惊跳起来,齐声问:“真得?”管家道:“老奴哪敢逛言。”说毕摊开手,挂下一串珍珠来,笑道:“两位姑娘难道不记得这挂珍珠了?”秋雨痕拈起珍珠,审视一番,道:“她人在哪里?”管家道:“请两位姑娘上轿,老奴领你们去。”

秋雨痕看江雨兰,江雨兰向她微一颔首,然后向凌锋傲道:“公子,我不跟你回去了,我有很重要的事去做。”秋雨痕也辞了薜思过、林忆昔,两人入轿,那一队人又原路返了回去。

薜思过见她们贸然随那一队人匆匆而去,有些担心。林忆昔安慰道:“你不必太担心,她毕竟也是要出去闯一闯,历炼一番的。何况看情形她们只是去见一个熟人罢了。”薜思过点点头,似乎完全明白他话里含义,但凌锋傲却有些不明白了,他又去看那队人,这才发现他们竟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他心里奇怪,“这批人好快的身手。”

秋雨痕坐在轿中却丝毫不觉轿子抬得快慢,轿两边没有开窗,轿门也用厚厚的帘子遮住,但也奇怪,坐在里面居然并不感到气闷,还有一投甜郁的馥香,令人仿佛有种置身百花丛中的感觉。迷迷糊糊中似乎香甜一觉,轿子忽然一沉,秋雨痕立时惊醒,心想:“我怎么睡着了?”

已有人为她掀起轿帘,外面天色已晚,星星点点的星密布夜空,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江雨兰走到她身畔,轻轻道:“这是什么地方?”秋雨痕摇头。这时有人燃起火把,霎时间,十几支火把把这方圆十数丈照得亮如白昼。她二人这才发现原来已到江边,江畔停着好大一艘画舫,单观外貌已觉富丽堂皇,还隐约可辨从里面传出的丝竹之乐。

管家引了她们步入舫中。舫中布置极尽奢华,四周围的窗户皆用厚厚的织锦严严实实的遮住,头顶一盏大琉璃宫灯发出柔和的光芒。“圣女到了。”一声唤,惊得二人急急回头去看,只见柱上挂着一只鸟笼,黄金打就,碧玉作盆,一只巧嘴鹦鹉在其中怡然自乐。秋雨痕一阵眩惑,这是谁家的画舫,会有这么奢华的布置?足底似乎有一种轻微的几乎查觉不到的摇晃,她呆了呆,转头奔了出去,江雨兰不知缘故也紧随她而出,两人立在船头眺目望去,船已离岸很远了。江雨兰道:“我们两人都不懂水性,若有人在船上暗算我们,就只有束手就擒了。”秋雨痕苦笑,攫紧手里的珍珠,“到底是不是她呢?”

两人有些无可奈何的重新回到舱里,舱里的香味似乎更浓郁了,灯光也更明亮了,一道轻盈的身影飘过来。女子轻轻揭开面纱,露出一张娇艳动人的脸来。江雨兰立刻脱口而叫:“念奴!”江念奴的神情狂喜而激动,一头扑入江雨兰怀里,一叠声道:“姐姐,姐姐。”姐妹二人劫后重逢,那份激动是无需言表的。

秋雨痕的眼眶一阵湿润,整整一天,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直到现在总算有件高兴的事了。她举袖拭泪,忽然间,一种女性特有的敏锐感觉使她霍然别转头去,只见一层层重重叠叠的轻纱后,隐隐约约有个人影。那人影虽淡,但一双眼睛却相当锐利,正势无忌惮的打量着她。秋雨痕暗恼,眉头一轩,双目炯炯同样傲然回视过去。双方对峙了很久,只到念奴挽住她的手臂才令她回过神来。

江雨兰薄嗔:“既然早知我们要来,怎么久久不出来相见,害我虚惊一场。”江念奴迟疑着道:“姐姐勿怪,实在是忽然有要事缠身,走不开。”说着还下意识的向纱幔后望了一眼,秋雨痕也乘机再看过去,只是纱幔后已空荡荡的,没有人了。她怏怏的收回目光,定神去看江念奴,江念奴穿着一袭雪白的衣衫,长裙曳地,头上也披着雪白的轻纱,眉目姣美,尤其一双明眸顾盼自得,荡漾着无限魅力。正该是青春活泼,豆蔻年华的少女却成熟的恍若艳妇。年前的稚气、天真已荡然无存,换之的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尤物。秋雨痕一呆。

江念奴掩嘴一笑,眼波流动,“雨痕姐姐,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很漂亮?”说毕又是嫣然而笑。秋雨痕一板脸,有些不悦的说:“念奴,你的摄魂大法已有些功底了,但此类媚功只能作用于那些定力不深的男人。”江念奴吐吐舌头,“到底是雨痕姐姐眼力过人,念奴以后不敢了。”话虽这么说,但她慑神的风韵依旧荡漾于一颦一笑间。

秋雨痕叹了口气,心知这必是习练此法日久,已融于平日的一举一动,难再掩饰。江雨兰蹙眉,“念奴,你怎么在练这种旁门左道的功夫?失踪了那么久,到底去了哪里?这么奢华的游舫,我……我真得为你担心死了。”江念奴嘟起嘴,又很快释然,伸出涂有凤仙花汁的手,拉着江雨兰、秋雨痕二人,说:“两位姐姐,你们未免太看轻自己了,凭什么我们天生就只能为奴为婢。两位姐姐都有一身的本事,雨痕姐姐还学富五车,我们三人在一起辅佐主公,什么样的富贵荣华不能唾手而得。”

秋雨痕越听越疑,“念奴,你的主公是谁?莫非你入了什么邪魔歪道?”江念奴傲然道:“不是邪魔歪道,是圣尊宫。主公就是圣尊之神,我是宫里的圣女,只要有我在,两位姐姐在圣尊宫里的职位一定不会低。”秋雨痕呻吟,“你是圣尊宫的圣女?”江念奴摊了摊手,“你们看看这艘画舫,便可想象我平日生活的尊贵了,和以前的日子相比,我如再世为人一样。”

江雨兰道:“你不觉得你还是跟着姐姐生活比较好一点吗?”江念奴道:“我当然想和姐姐在一起,但我也不想再做人奴婢,供人差遣了。”秋雨痕冷笑,“怎么你在圣尊宫就不是做人奴婢了?”江念奴脸一红,但仍大声说:“那是我心甘情愿一辈子侍候主公。”江雨兰道:“念奴你胡说什么?你还只是个孩子!”江念奴气红了脸,她挺起胸,怒道:“我不是孩子了。”江雨兰愕然瞪着她,半晌才呻吟出声,“你疯了。”

江念奴定定神,努力使脸色恢复转来,“姐姐,我好不容易才请准了主公,就是想与两位姐姐从此生活在一起。难道你们不想这样吗?要知道主公的眼界何其高,普天下鲜少有人能入他的法眼的,想凌堂主也是个狂傲不驯的人,连她都为主公所用……”秋雨痕目光一闪,“凌堂主?哪个凌堂主?”江念奴自知失言,汕汕一笑,“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姐姐入了圣尊宫,日后自然会认识她的。”

秋雨痕撇了她一眼,厉声道:“我决计不会加入什么圣尊宫的。”江雨兰也道:“我也是。念奴你也不要在这种地方呆了,和我们一起去吧。”江念奴尖叫道:“我怎么也不会离开主公的。”秋雨痕气极,“也罢,你业已成人,很多事情是别人管不了的,快把我们送回去吧。”江念奴吃了一惊,“回去?你们回不去了!你们执意孤行会触怒主公的,到时候会很惨的。”江雨兰嗤之于鼻,“他又不是皇帝,还能诛我九族不成?”江念奴道:“他不是皇帝,但也差不多了。”江雨兰要反唇相讥,秋雨痕拦住她的话头,道:“念奴,也许你是一番好意,但是很可惜,我与你姐姐过不来这种日子的。良禽择木而栖,你向往过富贵的日子,我无法责怪你,只是你也不要为难我与你姐姐了。”

江念奴将哀求的目光投向江雨兰,“你是我姐姐,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希望你能过上安乐的日子,这有什么不好呢?”江雨兰眼中饱含热泪,但却透出无法抑制的失望与痛心,“这种富贵却要受制于人的日子和那笼中的金丝鸟有什么两样,虽然丰衣足食,但永远只是他人的玩偶。念奴,为人就要堂堂正正才好,这圣尊宫又邪气又古怪,不是人长久可留的地方,你就甘心奉献自己的青春供人奴役吗?”

江念奴道:“莫说青春,就是把命奉献给他也是心甘情愿的。我想念主公有朝一日必能君临天下,那时候,还有更大的荣华富贵在等着我。”秋、江二人闻言耸然,异口同声问:“难道你们还要造反?”江念奴矜傲的昂头,不答。

秋雨痕低叫道:“好大的野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苦口婆心道:“自唐灭的几十年来,中原四分五裂,战火不断,百姓生灵涂炭,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如今天下一统于赵宋,政权初定,一切百废待兴,你们居然又要妄图再兴干戈?”

江念奴哼道:“赵氏兄弟谋权夺位早为天下人不耻,我们这样做也是替天行道。主公乃帝王后裔,天下本就该是他的。”秋雨痕轻道:“原来你口里的主公乃是李唐王室的后裔,怪不得有此胆识魄力了。”江念奴不禁面带得色,秋雨痕继续道:“可惜天下大势已定,他若执意孤行,再兴烽火,只会败得一败涂地,还会召来千古骂名。”江念奴面色猝变,急掩她口,“你疯了,主公会杀了你的。”秋雨痕淡淡,“我只是以事论事罢了。”

江念奴沉下脸,“那我告诉你们,主公势在必得,我也势在必得。”秋雨痕悲哀的摇头,“看来我们真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江念奴也悲哀的摇摇头,“两位傻姐姐,既然来了,还回得去吗?”江雨兰已觉四肢酥软,轻声说:“你对我们做了什么?”不等回答,人已厥了过去。舱中的香味越来越浓,似乎可以渗透皮肤渗入到血液里去。秋雨痕一直强自紧绷的意志也在香味的熏染下开始松驰,不自觉的昏沉沉睡去。她最后的恍惚意识是“一个身穿衮龙袍的人向她走来。”

香味又淡了下去,淡了下去。

江念奴朝圣尊宫主纳头拜倒,“主公恕罪。”圣尊宫主不动声色的说:“是她二人刁滑与圣女何干?”江念奴道:“属下一定会说服姐姐的。”圣尊宫主道:“只怕你那雨痕姐姐未必会如你所愿。”江念奴急了,“主公要杀她吗?我从小无父无母,一直是雨痕姐姐照顾我的,还教我读书识字。”圣尊宫主一扳脸,“我饶了你姐姐,你还要得寸进尺?”江念奴听他声音中带有愠意,不敢再说,心里却思潮翻涌,暗暗想:“我做错了吗?”

沉沉的睡梦里,秋雨痕嗅到一股异香,非兰非麝,但给人一种仿佛能飘飘欲仙的感觉。香味渐渐褪去后,她恍恍惚惚睁开眼来。人虽然醒了,神志却依旧迷茫,仿佛仍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她浑身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一群花一样娇美的侍女殷勤的为她梳洗,她也只是呆愣愣的任由摆布。

盥洗用的水里应该放了什么名贵的香料,洗过后幽香弥留肌肤,闻之生醉。那群少女动作既轻又快,有的帮她梳头,有的帮她著衣,还有的帮她调胭脂。而秋雨痕只是木偶一样呆呆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象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又好象已魂魄出窃。虽然经过精心妆扮,容貌已较原先增色不少,但秋雨痕面无表情,双目呆滞,如木偶无异。领头的侍女轻叹一气,显然对自己的杰作并不十分满意。从案头拈起一只小盒,用指甲挑起一点象胭脂一样的东西抹点在秋雨痕的手臂上。

秋雨痕凝视着雪白胳膊上尤如白雪中怒放红梅一样艳丽的胭脂,心里一惊,人微微清醒了些,脱口叫道:“守宫砂?!”她冷视侍女,厉声道:“这是做什么?”侍女道:“这里的人都要点守宫砂的。这是主公的命令。”秋雨痕喝道:“胡言乱语。”侍女冷冷说:“秋姑娘,你跟我们发脾气不要紧,在主公面前可不能这样了。你长得不好看,若再脾气不好,主公就不会喜欢你了。”秋雨痕气得浑身发抖,“谁要在你们这里呆了,快放我出去。”侍女道:“你当圣尊宫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一群侍女不再理她,顾自而去。秋雨痕紧跟着她们走出去,外面是陌生的一切,有雾在空中轻轻扬扬的飞,一切如梦般迷茫。秋雨痕也但愿这是梦,可当她看到手臂上那颗鲜红如血的守宫砂,心头又羞忿交加的几欲晕去。她拼命用手去搓擦,可砂的颜色反而愈显鲜红。

不知何时,雾已散了。

秋雨痕茫然四顾,心头有寒意在向四肢蔓延,“难道他们要关囚我一辈子?”想到这里,她再忍不住一路狂奔一路叫,“雨兰,雨兰,你在哪里?”没奔跑出多远,胸口一阵莫名其妙的窒闷,一头栽倒在地。

江念奴失声而叫,圣尊宫主攫紧她的手腕不让她上前,冷笑着说:“此女未免太倔傲不驯了。”江念奴道:“雨痕姐姐才高性傲,属下如今一身造诣,也是蒙她多年苦心栽培所致。”圣尊宫主斜睨了她一眼,“圣女不必再求情了,她的造化只能靠她自己。哼,再野性的人,本座也能将她驯服,或者就只能为本座练功之用了。”江念奴的脸色白了。

圣尊宫主不再理她,径自信步穿过花丛一路而去。路的尽头是一间石室,室中仙雾袅袅,恍若神仙府地。圣尊宫主沉声发问:“地尊何在?”地尊乃是一凹目大鼻,发呈金色的异域人,应声而到,操着一口生硬的华语,说:“工程进展顺利,只是制成的药总不如预料。毒性太强,纵有解药也不能尽除。而且只能迷人本性一时,无法长期控制。”圣尊宫主皱眉,“怎么会这样。牛鼻子言之凿凿,应该不会有错。或者是药方有待改进,地尊你一定要助本座炼出这华夏第一奇药来。”地尊道:“这也是属下毕生所愿。”

炼药房中烟雾萦绕,迷离中散发着异香,令人闻之飘飘然起来,想起那怀春的少女。圣尊宫主想到秋雨痕毫不示弱瞪他的目光,忍不住微微一笑。丹炉中的乳白色的液体在柴薪的作用下沸腾着,翻滚着。他的心头萌生着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好象自己一下子升得好高好高,象天界的圣尊神一样。

“圣尊之神。”秋雨痕冷汗涟涟,尖叫着从恶梦中醒来。在梦中,这在圣尊宫中随处可见的神像幻化作青面獠牙的妖魔向她扑来。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略略定了定神,也许是睡了很久的缘故,精神倒大好了些。环顾左右,卧室布置得十分考究,这是她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她只是想不到平凡如已也可以拥有这么精美的卧室,平凡如已,也会引来他人的垂涎,这未免是个太大的笑话了。正胡思乱想着,窗外传来一声惨叫。声音虽轻,却听得真切,叫声凄厉,听得人遍体生寒。

秋雨痕跳了起来,只疑作江雨兰遭人毒手。她想冲出去看个究竟,门口的两名侍女拦住了她。凄厉的叫声又起,这一次听得真切了些,那并不是江雨兰的叫喊声,秋雨痕暗暗松了口气,问:“什么人叫得这么凄惨?”侍女道:“意湄苑外的事,奴婢都不知道。”

秋雨痕自言自语,“原来这里是意湄苑,我是被困在圣尊宫中的意湄苑里。那雨兰又是被困在哪个意湄苑里呢?”侍女掩嘴而笑,“意湄苑是圣尊宫中的精舍,哪里会有第二个。这里是主公最喜欢来的地方。你瞧,对面的书楼收藏着许多藏本,有些甚至还是绝世仅有的孤版绝刻呢。”

秋雨痕顺着她所指望去,不远处确实有一座建筑,半隐半露于浓萌间,倒显得静雅。侍女道:“主公说了,秋姑娘是才高之人,有空不妨去那里坐坐好了,那地方等闲的人可是去不得的。”秋雨痕晒然,“他可真抬举我了。”转念又问:“你们主公来过这里?”侍女说:“这里是主公每天必来的地方。主公昨晚逗留在姑娘房里直到天明才走的,姑娘不知吗?”

秋雨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她下意识的捋起衣袖,手臂上那点艳红犹存。侍女有些得意,“主公天耳天眼,本事大着呢。”秋雨痕心想:“我频频遭他戏弄,居然连他人影都没见到?”她冷冷道:“他把我当什么了?”侍女说:“主公有三宫六院,多半秋姑娘以后就是意湄娘子了。”

秋雨痕暴怒:“千军易得,匹夫志难移。我心有所属,何况我也非毫无主见,未见过世面的无知女流,你们摆布我不得的。”侍女也冷冷:“你也不要忘了,这里是圣尊宫,主公是上界圣尊之神谪凡,有经天纬天之才,统领天下之德,岂会有他摆布不得的人。”秋雨痕气结,“也只有山野间的蠢夫俗妇才会相信这等拙劣的鬼神之说。”眼见两名侍女一式的虔诚表情,真不知该为之哑然失笑,还是痛其不争。她沉默下来。

侍女见她久久不语,问道:“秋姑娘可是闷了,不如去书楼坐坐吧。婢子银仙可代为引路。”秋雨痕问:“在那里可以见到你们主公吗?”银仙笑,“秋姑娘此言差矣,主公只有想让你见到他时才会现身,否则你一辈子也见不到他。”秋雨痕晒然,“装神弄鬼而已。”银仙想要反唇相讥,转念一想又隐忍下来,引着她出门绕过小池,穿过花墙,经过假山,再走过一条斑竹长廊,面前是一扇虚掩的小洞门。

银仙轻轻推开门,领着秋雨痕走进去,面前别有一番景致,满目尽是姹紫嫣红的牡丹,芳香四溢,蜂蝶翩翩。秋雨痕喝一声采。银仙见状十分得意,带着几分眩耀的口吻说:“这里的牡丹都是我种的。”

秋雨痕略带惊讶的说:“真得?”又微笑说:“我今天可是开了眼界了。世人都赞洛阳牡丹冠天下,我虽未亲见,但想来此地的牡丹与之相较也不会逊色了。”银仙听她夸赞,笑逐颜开,“我家世居洛阳,祖祖辈辈都以种牡丹为生。你瞧,我培育的牡丹能开出玉盘大的花来。那墨紫的叫烟笼紫;粉白的叫珍珠粉;绛红的瑶池春;粉红的先春红;绿色的雏凤新绿;其他还有诸如葛巾紫、大胡红、汉宫春、白玉珊瑚等名品,更有小二乔、金盏银龙、紫霞红袍等一花多色,乃千金难求的极品,大内皇宫也不多见的。”

秋雨痕听她一一娓娓道来,语不加点,如数家珍,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是一个能人了。”银仙惊觉自己活语太多,羞赧的低声说:“奴婢有什么能耐,秋姑娘过奖了。”秋雨痕道:“唐时,人皆喜牡丹,你们主公是唐王室后裔,这牡丹想必是他所喜之物了。”银仙道:“姑娘说得极是。只是主公日理万机,总少有空暇在此驻步赏花。”一边说,一边引秋雨痕入楼。

乍一进楼,秋雨痕已“啊”的叫出声来。这里确实名副其实的是座书楼,几十架紫檀书架上垒满了书。可细一打量,又忍不住皱眉,“一座书楼何必布置得这样富丽,珠玉金银与书册共存,未免俗气,就象暴发户人家为附庸风雅而建的书楼。”

银仙见她沉默不语,只道她惊羡得说不出话来,得意的瞟她一眼,不想秋雨痕背过身去不睬她,讨了老大个没趣,索性也吱声了。秋雨痕随意浏览,见书案上除有精致考究的笔墨纸砚外,还压着一本《三国志》,随手一翻,正见曹孟德的那句“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心头不免嫌恶,弃了书不想再看,便在书架前随意浏览,放眼望去尽是些兵书,诸如孙子兵法,范蠡讲兵等关于用兵、布阵、行军、选将之类的书籍。秋雨痕想起江念奴所说圣尊宫欲逐鹿中原,再看眼前的一大堆兵书,早已心惊肉跳。本已不想再此多作逗留,却意外的在诸多兵书中发现夹杂着一本李煜的诗词集。李煜的词清新、纤巧、隽永,素为秋雨痕所喜,随手翻开处正是那首《菩萨蛮》:花明月黯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意偎郎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纸张上有着星星点点的黄褐色斑点,似乎有人在读这阙词时曾触景生情,落下泪滴所致。词一旁还写了几行字“亡国之君,尚的知音。吾为圣尊,红颜安在?”秋雨痕冷笑,圣尊宫中美女如云,圣尊宫主居然还无病呻吟的大发“红颜安在”的感慨,真是无聊之极。厌恶万分再无心细看下去,想要招呼银仙离去,这才发现身旁的银仙已不知所踪,那原本开着的门不知何时也已阖拢了,四周围的窗户都用帘子遮掩得严严实实,使整间书楼的光线显得十分灰暗。

秋雨痕一怔,自己素来耳聪目利,想不到今日居然会着了个小丫头的道。她一个箭步冲到门口。但门似乎合着什么机关消息,任她怎样用力,始终纹丝不动。

她挫败的停下手,想用其它办法脱身。空气中又开始弥漫那种淡淡地,令人飘飘欲仙的香味了。秋雨痕屏住呼吸,隐隐地又听到有丝竹之乐,仔细侧耳去听,精神稍稍松懈,脚下忽得一空,人直直得落了下去。

只是稍稍的晕眩她又马上清醒,发现自己又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躺在一张很宽大,很柔软,很舒服的床上。床顶上还有花鸟虫鱼,山水人物等雕刻。翻身下床,撩开床前的纱缦。顿时,人呆了一呆,她的面前,几丈远的地方,亮如白昼,一个头戴天平冠的男子正在向她微笑,他的身后是一队随从,黄盖彩伞簇拥,俨然一副王者打扮。

“圣尊宫主!”秋雨痕低叫,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样貌,目光却被他身边一个女子所吸引。秋雨痕神情僵住,那个女子分明……分明就是秋雨痕。可如果那个女子是秋雨痕,那自己又算是谁呢?是在做梦吗?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直裂嘴。她睁大眼,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个秋雨痕看,她好象也不是“秋雨痕”,而似乎更象……

她愣了愣,有些醒悟过来,脸上立时显出一种受人侮弄而暴怒的神情来。随手操起床畔正飘着袅袅青烟的小香炉,奋力向前掷去。“轰”一声响,烟灰弥漫,室内的光线在霎那间暗下来,飞舞的香灰稍止,出现在秋雨痕眼前的只是一堵墙而已。

一阵清脆的击掌声,“我知道这是瞒不过你的。刚才的把戏只是想证实我心中的疑惑罢了。”秋雨痕怒道:“什么疑惑?”圣尊宫主悠悠道:“证实你的另一个身份。”秋雨痕微抽冷气,喝道:“你到底是谁?你出来!”圣尊宫主道:“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我就在你身后。”

秋雨痕霍得车转身,身后果然立着一个人。他身着衮龙袍,足套朝天靴,唯有头上少了一顶天平冠。秋雨痕瞪着他,这个散发着高高在上威仪的圣尊宫主,一脸的怔忡。圣尊宫主却有些等不得了,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力抓握着秋雨痕的肩膀,摇撼道:“梦怜,你还要隐瞒多久?”秋雨痕喃喃道:“天哪!南群!”一时间心无别想,几年来所有的委屈、痛苦、相思统统化作了夺眶而出的泪珠,点点滴滴,湿透衣襟。

良久良久,秋雨痕才从激动中平静下来,有些忸怩的挣开身来。李南群微微一笑,握住她一手不放。秋雨痕低低道:“你是何时认出我来的。我已容貌大改,与薜大哥、林大哥相处了那么久都未被认出,而你只与我在秦家匆匆一见……”李南群傲然而笑,“你固然改了容貌,但改变不了自己的体态、眼神、平日的一举一动。当日初见你时,我已起疑念,只是不解你为何不理我,倒有些把握不定了。因此你离开秦家后,我一直派人跟着你。”

秋雨痕想到当时乍入江湖,不知险恶,几番遇难,皆有人暗中相助,才屡屡化险为夷,不由大羞,道:“我倒不自知,一直懵懵懂懂,多谢你了。”李南群说:“你我之间何需言谢。那天在秦家也是你帮了我,虽然我已经不用再怕任何人了,但当时若与他们动起手来,必暴露身份,总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只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虽然肯帮我,却不肯对我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还对我冷漠的很。否则我们也不会直到现在才得以相认。”

秋雨痕幽幽道:“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欺骗薜大哥、林大哥,他们都是真心实意的待你。”李南群截口,“是爱屋及乌。”秋雨痕不满,负气说:“阿梨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当然不会和你相认。当时只是想,就让你们一直当我死了好了。”说到这里又是心酸。李南群道:“你就是心太好,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不过现在我们既能重新相聚在一起,以后就不会再分开了。我知道你的武功,你因祸得福,获得了魔剑绝学。从此我们可以双剑合璧,放眼天下,谁能撼我锋芒。”

秋雨痕无言,只忽然感到与她执手相对的李南群离她好遥远,他似乎已不再是她所深深眷爱的李南群了,而是一个陌生的高高在上,野心勃勃的圣尊宫主。李南群象并未察觉到她的沉默,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他的手指捋过秋雨痕的脸庞,柔声说:“把那劳什子摘了,让我好好看看你。”秋雨痕迟疑,但仍依言揭去面具。

李南群顿觉眼前一亮,面前的丽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风姿若仙,体态纤若随风,神情娴静文雅,带着质朴清丽的书卷气,只是面孔因终年少见阳光,脸色十分的苍白。他不觉呆立,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令他半晌说不出话来。秋雨痕被他瞧得有些局促不安起来,背过身去:“这么多年来,我已惯用假面具示人了,如今一旦除下,真有再世为人的感觉。”说着又要去拿面具。

李南群手快,抢先一步握于手中,道:“就是这劳什子分开我们那么久的,以后我要你重新做回沈梦怜。”秋雨痕心里幽怨,“沈梦怜已死,天下人皆知。秋雨痕永远不可能再做回沈梦怜了,就象圣尊宫主再无法成为当年的李南群一样。”李南群说:“谁说的,在你面前,我就只是当年的李南群。”秋雨痕幽幽,“会吗?”李南群微微而笑,“当然。”说着又低头将手里的面具翻来覆去的仔细看,“这是我见过的最精巧的面具了,可是出自巧手江的手笔?”秋雨痕道:“你的眼真利,这确实是巧手江制作的,也是他一生中作的最后一张面具。”

李南群问:“听说这位天下第一巧匠秉性孤傲,他怎么肯为你制作面具?”秋雨痕道:“正因为他太孤芳自赏了,所以才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人。他死于何人之手我不知道,我见到他时他已受了重伤。他托我帮助照顾他的女儿,我答应了,他便为我制作了这张面具。”李南群目光闪烁,“他的女儿就是江雨兰、江念奴姐妹了。巧手江死后,他的手艺可曾传于后人?”秋雨痕淡淡道:“巧手江死时,雨兰尚年轻,念奴只是个孩子,我想巧手江的这门绝技应该是失传了吧。”

李南群沉吟,将面具又是一阵翻来覆去的细看,“可惜了。”他叹道:“巧手江的面具在江湖上确实独树一帜。这张面具几乎与你的脸型配合得天衣无缝,也难怪我虽心疑很久也看不出破绽。只是面具虽好,终究辜负了你的容貌。”秋雨痕嗔道:“你已娶了阿梨,我的美丑已无甚关系了。”李南群汕汕而笑,又问:“江雨兰姐妹可知你平时是戴着面具的?”

秋雨痕皱眉,不明白区区一张面具何以会引来李南群那么多近似无聊的问题,但仍勉强作答:“也许吧/我并不刻意隐瞒,雨兰或许知道几分,念奴毕竟当时还小,大概根本没有在意。”李南群道:“而今你已回到我身边了,我会兑现当年我对你许下的诺言。你看看这儿的一切是何其的辉煌……”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秋雨痕却只觉一阵阵的烦燥,她想到江念奴对她描述的一切,她在圣尊宫中的所经所历,忍不住冷冷打断他洋洋得意的话语,“我为什么要留在你身边。我算什么?象那笼中的金丝雀一样做你的姬妾吗?”李南群语塞。秋雨痕长叹,“事实终归是事实,改变不了的。”

李南群道:“改变不了就不必去想了,毕竟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快乐是远远胜过一切的。”秋雨痕涩苦万分,“那又怎样,你还是娶了阿梨的。原来任何重于泰山的诺言都是轻于鸿毛的。”想到这里,她嘴里不说,对一直梗横于心间的那桩心愿已然灰了一半。

李南群陪笑,“我们都是历经劫难的人,好不容易才又聚到了一起,怎么不开开心心,反而伤心起来。总之我以后定不再辜负你就是。”秋雨痕想问“你在我手臂上点上守宫砂,可是不信我这些年来对你的忠贞”,但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她轻轻问:“这儿的一切皆仿效皇宫,你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不成?”李南群骄傲的说:“不是当成,而是必然。我会先成为武林中的圣尊之神,继而一统华夏,复我唐国。”秋雨痕惊道:“你疯了,如今国事已定,你凭什么去复唐?”李南群道:“国事已定又怎样?”秋雨痕叫道:“怎样?你根本是在自寻死路,你即使有再大的雄心斗志又忌能撼天,忌能撼民心。”李南群道:“我何必撼天,撼民心,假以时日,我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夺宫。”秋雨痕根本不信,嗤之于鼻。

李南群显得很惊讶,“你不希望我成功吗?我以为你一定会支持我的。”秋雨痕闷闷地摇头,“我不会支持这种疯狂的行径的。我觉得我们之间隔阂已深,言语之间无法投机。”李南群一僵。

沉默,包围了他们。曾经心心相印的恋人居然也会相对无言?秋雨痕垂着头,手指无聊得绞弄衣角,她与李南群靠得很近,近得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嗅到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她眩惑起来,周围的一切及身边的人,包括自己都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毕竟,这一切已离她太久了。头脑间恍恍惚惚的,少时的情景偏又历历在目,不禁又滴下泪来。

李南群柔声道:“我们彼此在一起就是给对方最大的幸福了,以前的不开心的事就统统抛诸脑后吧。”秋雨痕把头靠在李南群肩上,自言自语:“是呵,有你在我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李南群脸上开始浮现笑意,待听得秋雨痕又说“或者你放弃经营组织这个邪气的帮派,我们的幸福就会更长久”时,他的身子才僵住,“放弃?不,我永远不会放弃。你可知道,我现在的一切是付出多大的代价才得来的,不达目的我是不会罢手的。”

秋雨痕喃喃道:“你想位列九五之尊是怎么也不可能的。”李南群道:“怎么不可能,当年我在沈家村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穷小子。可如今却拥有了人间最奢华的一切。赵宋不过是凭陈桥兵变才得以黄袍加身的,与他们相比,我的身体里还流淌着高贵的李唐王室的血液。”他见秋雨痕目露疑色,解释说:“我已找到了我亲生母亲,她是南唐后主册封的郡主,我今日的圣尊宫有一半是得益于她昔日的弱水宫。”

“李弱水。”秋雨痕脱口道,“原来你的亲娘是弱水娘娘。”李南群不无得意的说:“复我唐国不仅是我的心愿,更是我母亲多年的夙愿。”秋雨痕道:“可如今天下战乱初平,百废待兴,经过几年的将息,百姓才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你欲图复国,势必引起战乱,说不定唐时诸侯割据,天下四分五裂的混乱局面又将重演,到时只怕你会成为千古罪人的。”

李南群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如此,欲成就大事岂能拘泥于小节。而且我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欲复国不一定要兵戎相见不可。如今我圣尊宫的势力已遍及朝野,等我密制的华夏第一奇药炼成,也许不动干戈,就能水到渠成了。”秋雨痕见他苦劝不听,不禁冷笑起来:“如你生于乱世,此番雄心壮志或许能成就你的一番丰功伟业。只可惜如今天下人心思定,无论你的血统怎样高贵,再兴战乱总会遭人唾骂的。我只恐你会沦为第二个秦时赵高,汉时董卓。”

“住口!”李南群厉声叱喝。他拧紧双眉,不停地来回踱着圈,生生压下心头的火气,说道:“我视你作世上唯一的知已,我以为你一定会帮我的。事实上,以你我二人现在的文蹈武略,世上还会有办不成的事吗?可你却三番两次冷嘲热讽于我,你……你变了。”

秋雨痕心想:“我变了吗?不,是你变了。”但她没有将话说出口,只觉与李南群一番交谈已令她身心俱乏。她赌气别过头,漠声道:“我累了,你送我回意湄苑吧。”李南群道:“这里是我的卧房,你在这里歇息好了。”秋雨痕一闪身,反而将他的手甩开,脸一沉,说:“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是有夫之妇,我们两人是要避嫌的。”李南群汕汕得缩回手,黑着脸很不悦。多年来高高在上的生活使他几乎已忘却被人冲撞的滋味,只是当他见秋雨痕似嗔非嗔,似怨非怨的神情及泪光闪闪的双眼,已是心魂一荡,柔声道:“也是我疏忽了,我们应该成亲的。你放心好了,三媒六礼,下书文定,一样都不会少的,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嫁作我的新娘。”秋雨痕沉默良久后才说:“再过些时候吧。薜叔叔,薜夫人死了,我娘弃世远走,我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实在没有心情谈婚论嫁。你我久别,彼此间已生隔阂,此时此刻,婚嫁之事还是改日再谈吧。”

李南群眯起眼,盯着秋雨痕看。他本以为秋雨痕只是别扭于他当年另娶殷梨之事,只道一旦二人成婚后,她定会全身心的帮助辅佐自己。忌料婚事才一提及便遭回绝,虽竭力隐忍,但仍脸色铁青,问:“你想缓多久?”秋雨痕道:“等薜大哥居丧期满,请他与林大哥为我们主婚。”

李南群自言:“薜思过、林忆昔。原来你心里记挂得是他们?”秋雨痕问:“你可答允了?”李南群的目光游移开去,点点头。秋雨痕吁出口气,脸上挂起淡淡的笑来,轻轻说:“好想薜大哥,林大哥,我此生欠他们的情义太多,只怕一辈子也偿补不了。”李南群一阵阴沉,说:“我送你回去吧。”向一边走去,秋雨痕跟上去,见李南群举掌三击,一道石门应声打开。

李南群得意的向她道:“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有通天的圣尊之力了吧。”秋雨痕淡淡:“很普通的机关罢了。”率先走出去,顺一道石阶拾级而上,一道石门又轰然洞开。眼前顿时一亮,外面繁花似锦,层层楼阁远近疏密,错落有致,假山花屏,掩映成趣,望之眼熟,仔细一辨,正是“意湄苑”。秋雨痕想到地下迷楼的装饰,布置,虽说大多乃先人所留,后人利用,心里毕竟还是暗暗钦配起李南群的手笔来。

李南群见她吃惊,有些得意,有心想再夸耀几句,又恐被秋雨痕抢白,只得隐忍。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不知不觉已走到秋雨痕卧房门口。李南群还想再跟进去,却被秋雨痕顺手关上门,堵在了外面,心头悻悻然,道:“圣尊宫里机关密布,你不要到处乱走。”秋雨痕沉默半晌才应了一声,又隔了良久才听到门外步履声渐去,知李南群已走,再轻启门扉,只见偌大个“意湄苑”中冷冷清清,心头怅然。

坐在梳妆台前,痴痴凝视镜中的自己。这才是她自己,真正的自己。自从当年她当众举剑自刎,欲以一死来解脱所有的磨难,却偏偏死里逃生,并解开了魔剑之秘,一切尽在意料中,一切又都出乎意料。为了不重蹈生母当年的覆策。她一方面苦练武功,一方面韬光养晦,从此不再是沈梦怜,而是秋雨痕了。一张薄薄的面具,隔断了与往日的一切关联,“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秋雨痕深谙个中道理。只要不疲于奔命,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又何必在意秋雨痕的容貌平庸,身份低下呢。渐渐地,饱受沧桑的心已麻木,她似乎真把自己当做了秋雨痕。而今,她又要做回沈梦怜了,一切还能恢复吗?她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中靠着妆台沉沉睡去。

第二十二章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第二日的清晨,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秋雨痕的脸上,她恍然醒转,良久才回过神来,喟然而叹:“此生此世也只有在梦里才能得到往日的快乐了。”

门启开了,银仙与另一名侍女捧着盥洗用具笑吟吟走进来。秋雨痕想到昨天的事,有些暗恼,扭头不睬。银仙象是看穿她的心事,微笑道:“秋姑娘还在为昨天的事气恼婢子吗?其实我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口中说着话,双目不着痕迹地将秋雨痕细细打量,心想:“本以为秋雨痕只是主公在百花丛中花了眼,误选的庸脂俗粉,却不想也只有主公才有此慧眼,能看穿她的真面目。如今她虽晨妆未理,但已淡雅如仙,气质如兰了。”想着就痴痴的不言语了。

秋雨痕白她一眼,问:“昨天看你牙尖嘴利,今天怎么就不说话了。”银仙说:“秋姑娘是贵人,婢子以后再不敢放肆了。婢子和银蝶以后便是服侍秋姑娘的人了,这是主公指派的。”秋雨痕淡淡一笑,“我原本也是服侍人的,哪用得别人来服侍。”银仙道:“您是贵人,被您服侍的人只怕会折福的。”秋雨痕一怔,向她看去。银仙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秋雨痕知她口齿伶俐,且又口风甚紧,只怕什么也问不出来,举手招过银蝶,问:“你原先是做什么的?”银蝶答:“我与银仙原来是跟着银屏娘子的。”秋雨痕想到昨天银仙说过银屏娘子已死的话,随口问:“银屏娘子怎么死的?”银蝶也随口作答:“难产死的。”银仙狠狠踩了银蝶一脚,截口说:“银屏娘子过世很久了,她的孩子未出世就随时她娘去了。这件事已过去很久,莫要再提了。否则主公会不高兴的。”说着,又瞪银蝶一眼。

银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涨红了脸,一声不吭的为秋雨痕梳头。秋雨痕叹了口气,也不言语了,只是痴痴打量镜中自己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正是绿鬓红颜,风华正茂,可惜已没有了当年与李南群在村边树林里小溪边摘花插发的天真野趣了。

李南群悄悄进来,凝视着镜中的秋雨痕,道:“这才是我心中的沈梦怜。”秋雨痕更正道:“我想我还是秋雨痕。沈梦怜还是让她死去吧。”李南群说:“都一样的,反正你知道我心里有你就足够了。”秋雨痕脸一红,嘴角却不由荡起一抹笑来,道:“毕竟沈梦怜连累了太多的人,真怕会给你也带来灾难。你若有事,我在这世上可真真无生趣了。”李南群道:“那你可太小觑我了。今天的李南群可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了。”

秋雨痕微笑,“我见识过你的武功,想不到仅仅几年功夫,你的武功竟精湛如斯,甚至已胜过我的两位大哥。”李南群蒙心上人夸奖,万分得意,口中也难得的谦逊几句,“彼此彼此!”秋雨痕又道:“我自小不识干戈,习武也是无奈之举。虽有魔剑,奈何限于资质,总比不上你自小打下的扎实根基。”李南群道:“以后我们在一起,可以互相切磋,这江湖第一人的称号舍我俩取谁?”秋雨痕嗔道:“我俩在一起就好,何必争那虚名。”

李南群正欢喜着,也不与她争辨,执了她手,说:“我带你去四处走走看看,你便知我这圣尊宫主的威风八面了。”两人一起出了“意湄苑”一路而去,走进一座大殿。秋雨痕暗暗咋舌,放眼望去琼阶瑶户,珠牖琐窗,一派富丽之象,一时间仿佛有种飘忽的不真实感。她疑道:“你哪来这么多的财帛?”李南群道:“你又忘了我是李唐王朝的后代王孙了。”秋雨痕说:“纵使有财,也不该这样挥霍,总可以做些有意义的事。”李南群说:“这就是很有意义的事了。我若发迹,一旦君临天下,此地就是金鸾殿了,自然不能太寒酸了。”

秋雨痕听她说得狂妄,虽竭力忍耐,仍忍不住白他一眼。李南群装作没有看见,继续道:“我再带你去个地方。”秋雨痕见他表情一下了严肃起来,有些诧异了,跟着他穿过偏殿,转过一道宫墙,眼前一派五彩缤纷,繁花似锦。秋雨痕欢呼,心痒欲动,想去百花丛中畅然嬉游一番。

李南群一把抱住她,道:“带你来此只是想告诉你,此花有毒,你千万不能被那花触到肌肤,否则是会送命的。这些花是我命人从大巴山的丛林深处觅来,好不容易移植成活,用来防御强敌之用,其花毒十分霸烈。”秋雨痕道:“这么美丽的花竟然有毒,真是可惜。”不知为甚,脑海中竟浮现出江念奴那花般妖媚的面孔来。她暗自一惊,责备自己,“念奴是你一手带大,本性淳朴,如今虽沾上了些许邪气,但日后只要多加督导,定能返回正途,怎能将她与毒花相较。”

李南群不知她思绪变化,只是一昧道:“解此花毒的解药尚未配成,你平日可千万小心了。”秋雨痕一笑,心想:“毕竟南群还是关心我的。他如今醉心于名利,多半是儿时太过孤苦多致。我以后多对他好一点,把他劝服回来就是。”也就把对李南群所作所为的些许不满化作乌有了。李南群说:“此花伤人无数,也因此而愈加茁壮,你以后无事还是少来此地。”秋雨痕一颤,“那我们还是快走吧,这里一点都不好。”

穿过长廊,眼前又是一番景致。院里的房屋极为简陋,但却古柏参天,花树相缀,一线清泉沿着院角潺潺流淌,泉畔一眼深井,探首下望,只觉一股森然寒气扑面而至,令人暑意顿消,清凉遍体。

李南群:“都说这眼井直通地心,故而能暴雨不溢,久旱不涸,水质清冽,经月不腐。用此泉可酿出佳酿。噢,对了,既来了这里,少不得要去见见你的故识。”秋雨痕诧然。李南群向前一指,“你看那边。”秋雨痕顺他所指望去,只见前面木屋的窗口立着一个女孩子,似乎才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一袭过大的粗布衫,正要去搬一只足有她半人高的大木桶,胳膊上青筋暴起,隔老远都能听到她粗重的喘息。秋雨痕有些怜悯,却也奇怪一个女孩子有如此气力。

李南群喝道:“把头抬起来。”女孩子犹豫了一下,微微扬起头来。秋雨痕失声道:“九小姐!”李南群很得意的说:“想不到吧。曾经是秦家的千金小姐,平日里惯会颐指气使,但在圣尊宫里却只能充作杂役。”他说这些话时,秦玖只是低眉顺眼的听着,面上神情自若,仿佛是在听别人的事一般。李南群道:“幸好她还懂一门酿酒的技术,否则就只能去‘凤语楼’了。圣尊宫是不养废物的。”秦玖居然还应了一句,“谢主公。”

秋雨痕低声道:“原来秦家满门离奇失踪是你下的手?”李南群:“他们都是我母亲的人,我当然能掌握他们的命运。想当年秦家人骄纵成性,目中无人,还欺侮于你,今番也该换他们尝尝沦为下人的滋味了。”秋雨痕问:“那其他人呢?”李南群淡淡:“圣女自会对她们量才安排。”

“念奴怎么安排的。”秋雨痕紧追不舍的追问:“她们九姐妹如今都在圣尊宫里?”李南群随口答道:“据我所知,秦姗是死于秦家被灭之时,秦璐、秦寒栖潜逃不果,一个死于毒花丛下,一个被挑断脚筋,充作宫中洗衣妇。”秋雨痕脱口道,“念奴怎如此残忍?”

李南群晒然:“更可笑的是,害死秦璐的毒花,也就是我们刚才所见的花是秦芭妹栽培成活的。”秋雨痕呆了一呆,心头一股寒意在蔓延,“她们尚且如此,那当日轻曼于你和念奴的的秦家四小姐、五小姐不知要落得怎样的下场了。”

李南群眼里闪过一道鹰隼样的光芒,“那你大可放心,她们两个终日吃香喝辣,还有人服侍,在‘凤语楼’中呼风唤雨呢。”秋雨痕道:“凤语楼是什么地方?”李南群不怀好意的笑,“那可是个好地方,大多数男人都爱去的地方。因此它虽只是圣尊宫的一个堂口,却能为我日进斗金,是宫中日常开支的主要来源。当然那里之所以那么红火,是因为有两名红透半边天的姑娘,就是秦施施和秦飞舞,不过她们现在的名字叫牡丹、红芍。”

“你……。”秋雨痕为之气结,良久才呻吟,“天哪!你怎能这样。她们纵然乖戾,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部。”李南群缓缓道:“当年我母亲派秦家在江湖上笼络青年俊彦已重振弱水宫,不也靠得是卖弄姿色吗。今天沦落风尘也不足为怪,如果她们当年能象秦宛漪一样长眼,我也不会如此薄待她们了。”

秋雨痕想到那次在秦家,人人对李南群冷嘲热讽,只有秦宛漪对他青眼有加,而今……她打了个颤,为李南群深沉的心机,狠辣的手段而战栗。李南群看她惊骇,忙笑道:“你才来这里,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毕竟这些只是小事罢了,只是为你当年在秦家受气而抱的不平罢了。”秋雨痕冷冷:“我用不着你为我抱不平,你也太夜郎自大了。”

李南群竭力抑制心里的不悦,道:“就算不是为你而灭秦家,但圣女为了昔日的折辱报复秦家的人,我也无可厚非。”秋雨痕叹:“在圣尊宫里,你已不是南群,就连念奴也仿佛已不是我一手带大的念奴了。”李南群冷冷道:“人总是会变的,念奴当年最祟拜你,如今却将我当天神一样敬奉。我若不心狠手辣,焉能有今日高高在上的地位。你不也变了吗。”

秋雨痕大声道:“我没有!”李南群眯起眼,直直盯着她:“当年你时时处处唯我马首是瞻,心里只有我一个,可如今……薜思过、林忆昔与你出生入死,又多次舍命救护,你与他们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也在常理中,最后还为了解他们的困境而当众自刎。”秋雨痕怔怔,半晌才道:“你真变了,连我对你的感情也不信任了。我一直都知道,薜叔叔和我娘是希望我能和薜大哥在一起,已了却上一辈未尽的情缘,而我爹是希望我和林大哥在一起的。两位大哥对我的恩情重于泰山,我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可我当年执意一死了之却是为了你这个负心人。”李南群一怔,“为我?”秋雨痕哭道:“你既娶了阿梨,又置我于何地,我当时真是生不如死。”以手掩面,不再理他,掉头跑开去。

李南群忙追过去,道:“是我不对,不该乱猜疑你。我们既经历了那么多生死磨难,如今再在一起,就不该再相互争执,相互怀疑了。”秋雨痕心内百感交集,扑入他怀里,就象漂萍找到归宿一样,先前的怨愤,猜忌均化飞烟而去。

花树丛中一阵悉紊,李南群大为扫兴,喝问:“谁在那里?”花枝一分,跑出一名垂髻少女来,手里还捧了一束鲜花,跪地禀道:“小宫主方才见园内鲜花烂漫,令奴婢前来折花。”秋雨痕见方才耳鬓斯磨落入他人眼里,脸红过耳。李南群见之更心动不已,携住她手。秋雨痕甩落,假嗔道:“你女儿在楼上呢。”李南群仰起头,只见一侍女抱着他的小女儿探出头来。小宫主晃着胖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的唤着“爹爹——。”稚气的童音给沉寂的宫院带来一份生气,也令李南群萌生一种为人父的骄傲与自豪。

他携了秋雨痕欣然登楼。掀起竹帘,迎面而见的是一幅工笔的百鸟朝凤图,屏风上绣着梅兰竹菊四季花卉,地上散着一地的玩具。小宫主趴在垫得软软的垫子上甜甜而笑。李南群抱起女儿,逗弄着她,一股奶香冲入鼻端。孩子天真无邪的笑颜令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好多。

秋雨痕却心不在焉起来,小宫主长得极象李南群,但眉目神态间仍有几分殷梨的影子。想到殷梨,她的脸色已灰暗下来。李南群仿佛看穿她的心事,也有些兴味索然起来,将孩子交还到侍女手里。秋雨痕强笑:“你女儿真漂亮,叫什么名儿?”李南群道:“我读书不多,惦量了许久,只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兰儿’。”秋雨痕道:“梅标清骨,兰挺幽芳。兰是雅物,想必她长大后定是个温柔大方,文静娴雅的女孩子。”李南群道:“若能象你就好了。”秋雨痕嗔怪的白他一眼,心里欲语还休,“你与阿梨的女儿又怎么可能象我呢。”想起自己漂泊多年,至今孓然一身,陡感寂寞悲凉。

李南群烦躁而易怒的在室内急促的来回踱步,令周围的女婢一个个噤若寒蝉,秋雨痕瞧着倒不安了,道:“你平白的在和谁生气?”李南群握拳,“我在和自己生气,为什么会有她在。也许真要说有谁对不起谁,那也是她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两个。”秋雨痕掉头看着窗外,外面的蓝天白云,绿树红花令她眩惑,她又回眸望李南群。李南群一脸热情与迫切的表情令她心弦轻动。她柔声道:“你说过的,什么都不要再提了,以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就让它过去好了,以后我们在一起就好。”李南群兴奋地跳起来,“你答应和我成亲了。”秋雨痕娇羞脉脉地颔首。

楼梯口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金甲武士奔了进来,道:“新一批药即将出炉,地尊请主公亲往验药。”“太好了。”李南群连声道:“此药耗资无数,总算可出炉了。”秋雨痕奇道:“你们还在炼药吗?炼药治病吗?”李南群一副神秘的表情,“此药不仅能治病,还能使人成仙。”秋雨痕一愕,李南群又道:“我要去看看才好,可不能再陪你了。”停了停,又说:“这可是你给我带来的好运。”说罢在秋雨痕脸上亲了一亲。秋雨痕用手捂住发烫的面孔,嘴角却漾起一丝笑来。

小宫主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身边,扯着她的衣角,冲她展开一个可爱的笑来,娇声稚气的问:“阿姨,你是谁呀?”秋雨痕抱起她,兰儿的身子软软地贴在她身上,那股无邪与童真令她油生一种母性的感觉。只是她眉目间余留的殷梨的影子,也令她心有酸意。她甩甩头,努力使自己不去想那个人。

身后似乎有细微的动静,秋雨痕回过头去。一个妇人正呆呆地看着她。妇人身上是鲜色织锦,头上是金簪珠玉,只是神色很憔悴。秋雨痕缓缓挺直身子,深深吸着气,努力使自己乱如麻的心绪平定下来,唤了声,“阿梨!”殷梨颤声道:“真是你?”

秋雨痕:“是我,我们又见面了。不管我们彼此是多么不愿见到对方。”殷梨惨笑,“这是冤孽。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你不是一个可以轻易了断自己生命的人。”她忽然激动起来,指着秋雨痕,大声道:“你是个有妖法的人,你可以一下子在世间销声匿迹,又可以一下子出现在大家面前。”

秋雨痕涩然,“若还有第二条路可走,我何尝愿意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销声匿迹,隐姓埋名的滋味并不好受,连自己的真面目也不能示人,有时候只觉自己与坟墓里的尸首无异。”殷梨道:“有南群陪在你身边了,你以后就不会孤单了。你们两个总算多年夙愿得偿了。”她冲上前,夺下秋雨痕手里的兰儿,兰儿一惊之下“哇哇”大哭。殷梨抱紧兰儿,也潸然泪下,“我只有兰儿,只要兰儿在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面对眼前这个憔悴,苍白又敏感的少妇,秋雨痕怎么也无法将她与当年沈家村那个健康、开朗、活泼、美丽,会唱歌,还会武功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殷梨道:“看他那么高兴的样子,你一定是答应嫁给他了。”秋雨痕一凛,心想:“我若嫁于南群,阿梨会何其难堪,难以自处。难道也要她经一番当年我的痛苦经历吗?”殷梨说:“南群已不是昔日的李南群了。只是对我而言,不管他怎么变,他永远是我的夫,兰儿的爹,我母女二人心里的天。他在一日,不管富贵磨难,我跟着活一日,他若有事,不管身处天堂地狱,我绝不苟活。”

一番话铿锵掷地,听得秋雨痕忡然色变。想当初自己与李南群互订情盟,许下了“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誓言。可未经三年五载,李南群便另娶殷梨。如今李南群正筹备着和自己的婚礼,殷梨又许下了矢志不移的誓言。为何世间总多痴情的女子,偏少忠贞的丈夫呢?秋雨痕心乱如麻,话没出口,殷梨身畔走过一名紫衣少妇,笑说:“夫人,小宫主倦了。”

殷梨低头去看,果然兰儿哭累,靠在她身上已沉沉睡去。她低喟,抱紧兰儿,道:“罢了,梦姐姐,你好自为之吧。”眼见殷梨离去,其余一干侍女也纷纷跟随了去。秋雨痕觉得孤寂又充塞满了她的整个心房。

紫衣少妇道:“我住的地方叫紫竹院,故而大家都叫我紫竹娘子。”秋雨痕想起银仙、银蝶所说她们原是银屏娘子的婢女,“哦”的说道:“原来南群纳了那么多姬妾,怪不得阿梨总是郁结。”紫竹娘子笑道:“可主公最喜欢的人却只是秋姑娘。”秋雨痕脸一红。

紫竹娘子又指着屏风上的梅兰竹菊四色绣品,问:“秋姑娘觉得这屏风绣得可好?”秋雨痕赞道:“极好。我从未见过这么精湛的绣工,不知是出自何人巧手。”紫竹娘子面带得色,“秋姑娘过奖了。”秋雨痕道:“原来是你绣的,真是好本事。”紫竹娘子:“自小生活所迫练就的手艺,实在不足一观。不过我新奉主公之命,赶制了一件绣品,是专送于秋姑娘的。秋姑娘不妨来观瞻指点一下,说不定还能在我那里见到故人呢。”

秋姑娘盯着她,“是谁?”紫竹娘只是笑,腰肢款摆,人已飘至门口,“请!”秋雨痕微微动容,“一名姬妾也有那么好的轻功,看来南群真得是罗致了不少当世的高手在身边。只是高手云集,也是利弊参半的。这些人性情各异,又皆心傲,难免互有猜忌之心,只望南群身处人生之巅峰,可千万不要玩火自焚。”

紫竹娘子带着秋雨痕在错综复杂的小径上随意漫步,分花拂柳,似信手拈来任意而为,但一旦静神细观,又觉每一步均暗蕴章法。这样一路思量,不知觉已至紫竹院。紫荆、紫蕙双双迎出,“娘子回来了。”紫竹娘子笑:“贵客临门,还不焚香净地相迎。”秋雨痕啼笑皆非,忙道:“不必客气,我只是来见见所谓的故人的。”

紫竹娘子:“不必性急,既到了圣尊宫,要见的人可多着呢。”引着秋雨痕进院。一入院门,便觉翠竹满目,迎风摇曳,竹叶“唰唰”作响,令人顿生清凉之意。紫竹娘子领着秋雨痕随走一圈,果真院如其名,无处不见青竹。秋雨痕连连赞叹。

走进正堂,四壁挂满绣品,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正中一幅是李南群的绣像,虽然面容被纷垂的璎珞隐去,但秋雨痕还是一眼认了出来。立时警觉起来,厉声叱:“原来你就是使计散去薜大侠一身武功的人。”紫竹娘子微惊,立刻又平静下来,佯笑着,“薜大侠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英雄,我只是一区区绣娘,我哪有本事加害他呀。”

秋雨痕怒道:“你还要狡辨。”紫竹娘子见她暴怒,倒不再放肆,敛容正色道:“我是圣尊宫的人,凡事皆听命于主公。秋姑娘不了解我,难道也不了解主公吗?”秋姑娘紧握的拳头不知觉的松开了,喃喃道:“难道薜叔叔的死与南群有关?”紫竹娘子:“薜楚白已经死了,你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和主公心生猜忌呢。”

秋雨痕一呆。紫竹娘子又说:“一直鼎立江湖的雪舞寒梅中人已死的死,散的散了。江湖其他各门各派又互生间隙,各怀异心,明争暗斗时有伤亡,想来都是些只贪图蝇头小利的乌合之众,哪及得上主公的鸿鹄大志。”

秋雨痕冷冷说:“听你这么说,我更怀疑薜叔叔的死与他有关了。”紫竹娘子:“心里既疑就去问个明白好了,难道主公还会欺骗他倾心热爱的人吗?”秋雨痕心想:“倾心热爱又怎样,他如今还会什么事都对我坦诚相告吗?”再去看李南群的绣像,唯觉遥远又陌生。

紫竹娘子见秋雨痕沉默,陪笑着说:“何必为别人的事烦心,还不如多想想自己的事。”秋雨痕不解,紫竹娘子又笑,扬声唤道:“宛漪,把东西拿来呈给秋姑娘过目。”秋雨痕惊道:“原来秦家大小姐在你这里!”紫竹娘子更正,“是秦宛漪。可不是什么秦家大小姐。她如今是我的侍女,不过比起她的八个妹妹来,她可要幸运多了。”

秋雨痕道:“比起死亡,比起沦入青楼,她确实幸运多了。”紫竹娘子:“在我这里只要本份知已,知道对我忠心,我就不会亏待她。若去了圣女身边,只怕不用十天半月,便连骨头渣也剩不下了。”秋雨痕听她如此评价江念奴,皱眉问:“念奴待人很刻薄吗?”紫竹娘子讥诮地说:“说她刻薄真是太过奖她了。我从未见过象她那样貌美如花又心似蛇蝎的女人。偏偏主公就是喜欢她这个样子,将她视作心腹。我们一干主公的姬妾,只怕连她脚底的泥垢都不如。”

秋雨痕嚅嗫,“念奴还只是个孩子。”紫竹娘子冷笑,“还是个孩子已是如此,等她长大岂不是太可怕了。”正说着,秦宛漪捧着一副大红锦缎进来,垂着头,一声不吭。紫竹娘子吩咐,“向秋姑娘见个礼吧。昔日的主仆今朝易位,看来真是人生如戏,翻云覆雨仅在朝暮间。”秋雨痕连连摆手,“不必行礼,我不敢当的。”

紫竹娘子道:“你倒是极好的。我只想秦家当初薄待过你,今天就算让宛漪向你赔个罪,等你和主公成亲后,你就是她的主人了,这也是为了她好。”秋雨痕说:“我哪里有那么小心眼,还为几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紫竹娘子正色:“礼不可废,日后我们这些人还有赖您的庇护呢。”说着当真与秦宛漪并紫荆、紫蕙恭恭敬敬地向她施了一礼。

秋雨痕不解她口中的“庇护”所为何来,想要详加追问,又见她目光闪烁,言语支吾,似有很多不便的隐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隐隐感到李南群、江念奴御下未免太严。

紫竹娘子指着秦宛漪手里的锦锻,说:“主公与秋姑娘喜事已定,这是妾送于秋姑娘的礼物。”示意秦宛漪抖开锦缎,原来是一袭喜袍。大红色的袍上描龙绣凤,十分精致。紫竹娘子说:“你与主公几经波折,此次重逢,一定要早日成亲,莫再蹉跎青春了。这喜袍就算给你大喜之日多添一份喜气吧。”秋雨痕接过喜袍,柔软轻滑的锦缎在手里轻若无物,滑若游丝。她恍惑了。紫荆双手合什,念了句“阿弥陀佛”,说:“秋姑娘知书达礼,日后我们做奴婢的也可免终日战战兢兢了。”秋雨痕问:“你们这么怕南群?”秦宛漪说:“不,大家都怕圣女。”紫竹娘子瞪她一眼。

秋雨痕心乱心燥:“念奴,又是念奴。这孩子如今到底变得怎么样了?怎么那么多人视她为虎狼。”紫竹娘子:“你也不用多想了,圣女总是你一手带大的,对你的话总有几份听的。时候不早了,我不敢多留你,只怕主公已在意湄苑巴巴等候了。”秋雨痕无言,整整一天,她遇到了太多意外的人,意外的事了,她问自己:“圣尊宫里的李南群还是你至死不渝热爱的人吗?”

恍恍惚惚地想着,乘坐的小轿微微一震,停了下来。李南群亲手扶她出来,迎着他那熟悉的脉脉含情的眸子,秋雨痕蹙起眉来,喃喃自语,“累,真累!”李南群又眯起眼来,“人累还是心累?”秋雨痕道:“都累!”

李南群佯作不懂她话里的意思,指着她手问:“这是什么?”秋雨痕低头一看,原来手里还一直攫着那袭喜袍。她幽幽说:“紫竹娘子送的喜袍,希望我与你成亲时能穿上。”李南群咧嘴笑道:“那你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新娘子。”秋雨痕盯着手中的喜袍,多么鲜艳的颜色,象是上面染了无穷的鲜血。她想到薜楚白将剑送入自己的胸膛,鲜红的血泉涌而出,她的心一阵紧缩,手一递,把袍子递到李南群面前,道:“我们不要成亲了,你把它还给紫竹娘子吧。”

李南群拧眉问道:“为什么?”秋雨痕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才能说明白心里的感受。有侍从来禀“圣女求见。”李南群横了秋雨痕一眼,示意传见。只见江念奴袅袅娆娆一路行来,神情高傲,美目流盼,魅力四射。秋雨痕暗暗蹉叹,“练此等邪媚功夫终非好事。”

江念奴眼波流动,向李南群盈盈一拜,“托主公之福,三名圣尊叛逆已被拿获。”李南群面孔一寒,“何罪?”江念奴道:“分别是泄密、窃药、办事不力,私下潜逃。”令人将三人拖了上来。那三人均如稀泥一般,说是人,不过勉强还保持着人的外形,看模样,不知已受过多少酷刑了。江念奴说:“属下审讯过了,这三人罪证确凿,如何处置请主公明示。”李南群森然道:“杀无赦!”

江念奴俊俏的脸上笼着浓浓的杀机,应道:“是。就地格杀。”银虹闪过处一蓬血雨,地上的三个人均被她拦腰斫断。腰斩本是极残酷的弄法,被斩人痛苦辗转,但又往往一时半刻气绝不了。秋雨痕何曾亲见过这种残酷的场面,心口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躲到一边干呕起来。

江念奴居然依旧谈笑风声,道:“主公,以此法处置叛逆定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李南群正担心的看着秋雨痕,心不在焉地应道:“好!”

江念奴又道:“这办法是从凤老大那里学来的。昔日的龙凤帮也就是这样处置叛逆的。”秋雨痕眼见她抚养多年的江念奴行事毒辣,手段之狠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心口一阵晕眩,忍无可忍地斥道:“念奴,你怎变成这个样子,你的言行举止与妖魅何异?”江念奴愕然看着她,退了一步。李南群笑道:“怎么啦?她是你的雨痕姐姐呀,你不是一直吵着要见她吗?她只是换了容貌而已,怎么你就认不得她了,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江念奴叫道:“我不是孩子了。”眼睛仍旧直勾勾盯着秋雨痕。见她风姿若仙地立于李南群身侧,两人堪称璧人一双,莫名的滋味立刻充塞了心房。

她茫然张口:“雨痕姐姐,你是我的雨痕姐姐吗?”秋雨痕张开手,“念奴,到雨痕姐姐这边来。”口气轻柔,仿佛依旧是几年前江念奴小时的情形。

江念奴伸手抹一下脸,颊上湿湿漉漉的,不知何时已落下泪来,她道:“雨痕姐姐,原来你是这么漂亮的。是了,你一直是带着面具的,你原来一直瞒着我。”秋雨痕柔声道:“念奴,你怎么哭了,快到雨痕姐姐这边来。”江念奴心头一暖,恨不得立刻纵身扑入秋雨痕怀里,感受她如母如姐如友关怀的温暖。

秋雨痕见江念奴向她扑来,心头安慰,“念奴虽离我数年,但毕竟天性未泯,本性还是好的。”张开手来接她,手里的喜袍飘然落地,那抹灿然的大红跃入江念奴眼帘,她霎时全明白了,抬头再看秋雨痕的眼神已有嫉色。

李南群喝道:“小心。”秋雨痕定睛再看时,江念奴手里已握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被自己素来视作亲妹的江念奴会向自己猝起发难,眼下两人相距已近,自己空门大露,当真是避无可避了。腰间陡有大力推来,秋雨痕借力使力,人拧身向外倒去时飞起一脚,踢在江念奴腕上。只可惜仓促间腿脚无力,只是将她手里的匕首踢偏几分。

江念奴手中刀余势未消,人依旧疾扑向前,陡然发现秋雨痕已被李南群推开,自己所刺的人竟是李南群时才大惊失色。急切间手中匕首锋刃倒转,人紧接着撞在李南群身上,匕首贴着肋骨刺入她自己体内。一切的变故均只在一瞬间一气呵成,其中诸多变故也只有自己明白。旁人只见江念奴、秋雨痕久别重逢,却不料江念奴中刀倒地。

李南群倒觑得真切,他本欲斥责江念奴,然见她拼着自己中刀也不愿误伤他,可见忠心,又见她中刀倒地,血满衣襟,纵有怒气也发作不得了,只是喝令从人为江念奴裹伤。

江念奴摆手止住旁人,伸手拔出匕首,自点穴道止血。虽疼得花容失色,冷汗涔涔,却牙关紧咬,始终不出一声,抓起地上的喜袍,用力撕下一方布条裹于伤处,道:“主公,请恕属下失礼,借这件袍子裹伤。”李南群知她故意撕毁喜袍,只是暗恼秋雨痕方才所说的“不要成亲”的话才没有阻止,冷冷道:“还不退下。”

江念奴见李南群的一腔心思全系在秋雨痕身上,又是气苦,又是嫉恨。秋雨痕见她容色委顿,心里既怜又悲。江念奴冷冷道:“雨痕姐姐,原来你与主公是旧识,我……我真是小觑你了。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美人,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来的。”说着又觑着地上的喜袍碎片冷笑,“我还以为喜袍是为我……原来主公心里早已有了你,我真是好恨你。”说罢,以手掩面,飞也似得跑了出去。“

李南群漫不经心地说:“这小妮子好象是在吃醋了。”秋雨痕满心震惊,“原来念奴是喜欢上你了,怪不得她对你这么死心塌地。刚才她是宁可伤了自己也不肯误伤你,她心里已把我当做仇敌了。”想到刚才的一幕,心酸气苦不已。

李南群揽住她肩,柔声说:“你只知道圣女对我的心思,就不明白我待你的情义。要知道我也是宁可伤了自己,也不愿你受一丝半点的伤害的。”秋雨痕道:“念奴怎会有害我之心呢。她怎会变成这样。我初见她时,她才是个十岁的小姑娘,穿一件白衫子,美丽可爱的象个瓷娃娃。也正是因为她,我几乎未加考虑的答应了巧手江临终所托,与雨兰一道照顾抚养念奴,教她读书识字,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李南群道:“人大了,自然会有所改变的。”秋雨痕掩面而泣,“不,是你害了她。你让她习练邪媚的功夫,教她杀戳血腥。直至今日她对一切邪恶都已熟视无睹,甚至引以为乐。”李南群淡道:“那是因为她天性暴虐,她乐于此道,乐于如今这种高高在上,奢侈刺激的生活。”秋雨痕黯然道:“她真的已不是念奴了。”李南群攫住她手,想劝慰她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见满园花团锦簇,面前是朝思幕想的人儿,心已有些醉了,一时间只盼时间万物诸事烦杂统统停止,他能与秋雨痕携手相对直至永远。

远远地传来钟声。秋雨痕从迷茫中惊醒,问:“这里还有寺院吗?李南群神情一僵,暗骂一句,”这牛鼻子。“恋恋不舍地松了手,”我要去了,成亲的事你真要缓一缓?“秋雨痕点头,见李南群郁郁然拂袖而去,心里又有些忐忑不安,追上去想向他再解释一二。只是她轻功逊于李南群,又晚了一步,加之不熟悉路途,哪里还追得上。四处望去,处处绿树堆烟,花团锦簇。不知觉天色渐晚,明月东升,暮色葱茏,夜雾袅扬,索性连回”意湄苑“的路也找不到了。

夜凉如水,春意料峭,秋雨痕看着小径上清晰印出的自己孤寂的倒影,心急心焦起来。四下里乱走一气,反而越走越偏僻,连花木也渐少起来,不知觉已走到路的尽头,一堵峭壁挡于面前,峭壁下建有石室,石室紧闭,门上还刻着一只奇形怪状的怪兽头。

秋雨痕想去看看石门内有何物,却听得身后有步履声渐近,回头去看,暮色中隐隐可辨一白色的人影,知必是江念奴。想到刚才的变故,倒踌躇起来,见边上有株大树,忙隐身树后。人影近了,果然是江念奴,还有两名金甲武士,倒拖着一名女子。四人停在石室门口,江念奴来回踱着步,不时望望天色,不知是在等人还是等时间。

秋雨痕透过树枝间的缝隙偷偷张望,只见那女子披头散发,嘴里“呜呜”叫着却手足难动,似被人点了穴。江念奴听得心烦,狠狠踹了她一脚,“哭什么,很快就送你去凤语楼,与你的妹妹们作伴了。”这一脚踢得很重,女子被踢得连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停住,侧过脸来时,被秋雨痕看得真切,她竟是秦双儿。

秦双儿痛得泪痕满面,可呻吟声却一下也出不了口。江念奴骂道:“你瞪眼看我作甚么?你以为有些学问就很了不起了吗?什么书卷气,有一天落到我手里,定教你染上风尘气,看你还拿什么迷主公。”秋雨痕越听越不是味儿,知江念奴对日间的事怀恨在心,她奈何自己不了,便迁怒同样读过诗书的秦双儿。本以为江念奴所作所为只是一时孩子气重,谁知怨毒心如此重。

秦双儿无端被欧,全身痛不堪言。江念奴道:“你为何不敢看我,难道我比不上秋雨痕吗?你再不睁眼,我就把你的眼珠儿挖出来。”秦双儿知她心狠手辣,忙不迭睁开眼来。江念奴道:“你是读过书的,还会双手写字,是秦家的才女。”旁人不知她此言何意,谁知她手起掌落,生生劈断了秦双儿的十指指骨。十指连心,痛不堪言,秦双儿张口喷出一口血沫,双眼翻白,晕死过去。秋雨痕眩晕,江念奴如此迁怒秦双儿,可见对自己当真是怨毒至深了。江念奴哼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地,快快滚出来。”

秋雨痕想:“念奴的耳目倒灵便,真小觑她不得。”当下略略调整心情,便要走出去,不料对面的树后先走出名红衣少妇来,人未至,笑先至,“圣女好尖的耳朵。”江念奴一撇嘴,“那是当然,圣尊宫中的任何事都瞒不过我的。所以红叶娘子最好循规蹈矩,否则我可不会因为你是主公的娘子而怜香惜玉。”红叶娘子的笑声嘎然而止,神情也有些发僵。

江念奴斥道:“还不走,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红叶娘子一声不吭,逃似得跑开,仿佛她的身后有鬼魅追赶。

秋雨衣痕心想:“这位红叶娘子好漂亮,南群身边真得是美女如云。”正满心不是滋味时,石门忽然轰然中开,从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李南群,另一个赫然竟是清风道长。秋雨痕身上陡泛寒意,“南群怎么会和清风道长在一起?看情形,他们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她想到薜楚白出事前,她曾两度看到清风道长。虽清风道长改作俗家打扮,虽只匆匆一瞥,但看得真切,“莫非薜叔叔的死不仅与南群有关,也与清风道长有关?”想到这里,秋雨痕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连大气也不敢出,眼睛一霎不霎的盯着他二人。

只见李南群、清风道长并肩而立。清风道长面色铁青,眉目间甚有恼意。李南群却嘴角含笑,似乎压根儿没将身边这个名满天下的清风道长放在眼里。江念奴抢前几步,道:“属下见过主公。”又瞧瞧清风道长的脸色,也向他施了一礼“请老爷子安。”清风道长哼了一下,并不睬她。江念奴也不以为忤,只笑向李南群道:“主公,今日月圆,主公的功力又将精进一层了。”秋雨痕诧异,不解功力精进与月圆有何关联。

江念奴又道:“秦双儿一直野性难驯,属下便擅自做主,废了她的双手,主公不妨借以练功。”李南群用脚踢了踢秦双儿的脸,不置可否。秋雨痕愈加难过,“南群,念奴皆变得如此暴戾,他二人皆是自己所亲所近的人,今后叫我如何自处。”心里正想着,清风道长开口说道:“功力再精进一层,你的本事就真的超越我和……那个女人了。”

秋雨痕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她与清风道长虽无深交,但也见过几面,素来见他气定神闲,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定力,想不到今日也会如寻常贩夫走卒一般气急败坏地说话,哪里还得见得道高人的风范。

李南群施施然一笑,“我的本事是你所授,我的成就也是你的光彩。等我一统武林,大事成就,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的岂非很好。”清风道长咬牙切齿,“我才不见那个蛇蝎女人。”李南群早料得他会这么说,又是一笑。清风道长道:“你将韩君如的女儿拐来有何目的?”李南群道:“她心甘情愿跟随我,又何需拐骗。再过些日子,等我办妥琐事,我便要与她成亲了。”江念奴脱口低叫,李南群冷冷横她一眼,她才颇不甘愿的住了口。

李南群又道:“我与梦怜少年情侣,婚事却蹉跎至今,说起来这也是拜你所赐。”清风道长冷笑:“若非我掀起这场魔剑风波,如何成就今天威风八面的圣尊宫主。我与那女人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基业如今还不都落在你的手上。江山美人,孰轻孰重,个中利害,你自取舍吧。”李南群一牵嘴角,“鱼与熊掌,我必兼得。”

秋雨痕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万般滋味杂存,愤怒难抑,“我爹娘,薜叔叔都视清风道长为正人君子,至交好友,原来他才是一切灾难的始作俑者,今天若非误入此地,自己平白所受的苦楚真要永无天日了。”

清风道长还待说些什么,江念奴已截住他话头,“主公要练功了,不知老爷子是要在此盘桓,还是回清风观?”清风道长一甩袖袍,哼道:“非我居之地,留下作甚!”江念奴嫣然一笑,“那老爷子走好。”此言一出,逐客之意已显而易见。清风道长见李南群一直微笑,气怒交加,顿足道:“自作孽,不可活。”

秋雨痕越听越奇,忖想:“莫非清风道长有把柄落在南群手时,所以他才那么投鼠忌器?”料得李南群必不会以实情相告,何况江念奴在场,自己此时出现说不定反会遭她抢白,纵有千头万绪的疑惑也只有暂时隐忍。

李南群抬头看天,此时天色已晚,月已挂中天。他喟叹一声,江念奴也幽幽叹了一气,“主公,雨痕姐姐已经在你身边了,怎么你还是叹气?”李南群道:“只怕经年的隔阂已深。”江念奴道:“主公是担心雨痕姐姐会对您心生异心?这有何难。”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小瓶,道:“何不用新炼制的‘飘仙散’一试。保管她以后对主公死心塌地,想凌堂主是何其骄傲的人,都被这药所迷,何况秋雨痕对主公本就情深,日后就更无异心了。”

李南群脸一沉,“此药迷人本性,且毒性甚重,怎能用在她身上。何况……何况她若迷失本性,我要她一具躯壳何用。”夺过江念奴手里药瓶,弃在地上,训诫道:“你若对她下药,我必不饶你。”江念奴神情挫败,也只得咬牙应了。

李南群不理她,出手挟住秦双儿的脖颈。秦双儿十指为江念奴折断,痛彻心肺,本已晕死过去,再被李南群挟住脖颈,更如死人一般毫无反抗之力。李南群挟着一人,仿若无物,款步入室,石门又轰然阖拢。

江念奴痴痴对着石门,喃喃道:“你既知与秋雨痕隔阂已深,为何还如此爱护她,难道我真比不上她吗?即使我真有不及她的地方,但我对你的一片心却是无人能及的。”在石门口呆呆立了许久,才长长地叹着气,走了开去。

见她走远,秋雨痕从树后走出来,蹑手蹑脚走至石门畔,侧耳细听,门内寂静无声,用力推门,也是纹丝不动。她不禁呆然,想及与李南群自小青梅竹马,心心相印却劳燕纷飞。此番劫后重逢,实指望能续前盟,却不料又平生诸多阻隔,如今俩人之间虽只隔一扇石门,但心内的感觉却已是咫尺天涯了。想着也有些索然起来,想要离开时,见地上有一小瓶,正是被李南群所弃的江念奴口中所谓的“飘仙散”。她心里想:“念奴说我用了这种药就会对南群死心塌地了,其实我不用这药也一直对他死心塌地的,明知他很多事都不对,却顾忌着彼此间的感受而隐忍不讲。若薜大哥,林大哥在此,以他们嫉恶如仇的个性必对我十分失望。”俯身拾起瓶子。此瓶入手甚轻,似乎瓶中并未盛有多少药,刚要去拔瓶塞,身畔有人断喝:“住手!”暮色中走来一人,竟是殷梨。

第二十三章痴痴伫立疑旧愿盈盈一笑释前隙  殷梨取了她手里的瓶子,说:“不要打开它,这里面有一个魔鬼。它若缠上你,你会迷失本性,万劫不复的。”秋雨痕骇然。殷梨还是淡淡地,“其实你也不必太害怕的。他既真心爱护你,又岂会用药来禁锢你的灵魂?”说着又幽幽而叹。

秋雨痕见殷梨郁容深重,心绪一片纷杂,模糊想着:“阿梨的不快乐是因我之故的。当年她与南群成亲时,我是何其伤心欲绝,而今旧事重演,却是我令她伤心难过了。”所谓已所不为,勿施于人,这些道理浅白之极,以她的个性焉有不明白的。只是她与李南群相知相许,离离合合互经了几多生死,几多劫难,蹉跎尽了青春岁月,如今才得以聚到一起,这“分手”二字又岂能轻易出得了口。

殷梨涩然说:“你快回去吧,‘意湄苑’里走失了女主人,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秋雨痕迟疑着又看石门,殷梨冷笑着掉头离去。秋雨痕忙扯住她,“我不认得路,你送我回去吧。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殷梨甩落她手,“说话就不必了,你若不认得回‘意湄苑’的路就一直往那边走,路的尽头是‘红叶小筑’,你让红叶娘子送你回去。”

秋雨痕怔立,月光清泠泠地照拂在她身上,萌生一种强烈的孤寂。她盯着石门,只盼那门能忽然开了,那她就可以什么都不顾悉的投入李南群的怀里,纵情大哭一场。可是石门始终紧闭,李南群显然没有感应到她的心声。秋雨痕满心苦涩,只得悄悄地去了。

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一直走下去,路的尽头露出半截红墙,想必就是“红叶小筑”了。秋雨痕想上前敲门,却听得有人往这边来,来人步履甚轻却很急促。忙向边上避过。来人已走了来,在秋雨痕方才停步的地方也停了一停,口中轻“噫”,声音十分熟悉。

他走近园门,在门上轻叩一下,门立即开了,迎出来的正是秋雨痕刚才所见的那名红衣少妇。两人乍一见面,也互不言语,十分有默契的同入“红叶小筑”,园门又紧紧地闭上了。

秋雨痕好奇,腾身跃上红墙,猫腰紧走两步,在瓦檐旮旯处蹲下,向院落里张望。见来人已除下蒙面的头罩,虽背对着秋雨痕,不辨其容,但仍可看出他是个男子。红叶娘子满脸堆笑,痴痴望着面前人,忽然扑倒在他怀里。

秋雨痕忖想:“原来是男女偷情,怪不得如此鬼祟,倒是我多疑了。只是这种男女私隐的事本不该入第三人耳目,我既无意撞见,若再他们发现,双方岂不难堪,还是快快走开为是。”想以原法退出,谁知心慌意乱,地形不熟,未走出几步,足下一滑,虽马上立稳身形,但已将脚下一片瓦踏碎。碎瓦声在夜里听来显得格外清脆响亮,休说院里的那对男女,就连秋雨痕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红叶娘子如闻晴天霹雳,闭了眼睛不敢张开,只是颤声问:“是主公吗?”男子倒显镇静,回头望了一眼,黑夜背光处瞧不见秋雨痕的脸,只看到她风中微扬的发丝。他道:“只是个年青姑娘罢了。”秋雨痕却觑他真切,“啊”一下叫出声来。男子疑惑地又看她一眼,猝起出手。秋雨痕惊疑之下竟忘了闪避,一招下即被扣住脉门,失了先机。惊怒交加,刚要放声高叫,园外已是步履纷杂,不知有多少人拥向“红叶小筑”来。

红叶娘子脸色霎白,显见惶恐之极,只是将求救的眼神投向秋雨痕及那男子。秋雨痕也恨恨地瞪着挟持她的人,他是凌锋傲。

脚步声已停在园门口了。凌锋傲见无处可避,拉着秋雨痕退到屋里。房门还来不及掩好,红叶小筑外的人已迫不及待地破门而入了。

抢先进来的人是江念奴,跟随在她身后的是紫竹娘子,一迎上江念奴冰冷的眼眸,红叶娘子就开始心里发毛。她强持镇定的迎上去,问:“夜深人静,圣女带人闯入红叶小筑,不知所为何来?”

江念奴撇嘴,说:“夜深人静,才特意来瞧瞧红叶小筑里可有与娘子私语的贵客。”红叶娘子的脸一阵发青。紫竹娘子陪笑说:“主公闭关练功,红叶娘子身边哪有相私语的人?”使一眼色于红叶娘子,道:“有人闯入圣尊宫了,是往这边来的,你可看见?”红叶娘子道:“我一直在园里,并未见外人。”江念奴讥诮着悠悠道:“夜深人静,却花好月圆。红叶娘子深更半夜才新妆初理,不知何故?”红叶娘子也冷冷道:“春闺寂寞,夜半理妆只为自怜罢了。”

外面的人言语针锋相对,屋内凌锋傲神情凝重。秋雨痕冷冷瞥着他,适逢他也正投目于她,想到昔日受他种种折辱,愤意顿起,张口咬住他掩在她口边的手指。凌锋傲皱眉忍痛不语,也不缩手。

门外江念奴口气转厉,“我明明见那人往红叶小筑来的,娘子为何矢口否认?”红叶娘子辨道:“圣女既见有人潜入圣尊宫,何不早将他拿下。”江念奴嗤道:“家贼难防,我总要一并查出与外贼勾结的人,才好处置。”

紫竹娘子陪笑,“红叶娘子性情爽直,平日多有得罪圣女,以后改过就好,但这私通外人闯入圣尊宫的事未免不实。”江念奴横她一眼,“我早知道你们定不会承认。不如将红叶小筑彻底搜上一搜,才好去了她的嫌疑。若真有不实,我割了办事人的舌头给娘子赔罪。”示意身后的宫徒围上,道:“每一处都仔细搜了,这儿可是红叶娘子的香闺重地。”

红叶娘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手心里也汗浸浸的,背对着房门,连眼角也不敢去瞄上一眼,生怕会被江念奴看出端倪,心里当真是一会儿如置身冰窑,一会儿如心遭油煎。

只见江念奴手一指,“那屋为何不查?”红叶娘子略一回头,见她所指的正是凌锋傲的藏身地,惶急下不顾一切地挡在门前,“这屋不能搜!”江念奴目光烁烁,“为什么?”紫竹娘子抢着圆场,“红叶娘子的卧室,任由下人出入搜查,未免有失敬重。”

江念奴侧耳细听,察出屋中有细微的呼吸声,再看红叶娘子一脸的心虚惶恐,早已明了,假笑道:“既然如此,这屋子就……”话锋忽然一转,“由我来搜好了。”纤纤十指在红叶娘子伸开的手臂肘上一点,红叶娘子不备,一条手臂立时酸软无力。江念奴一闪飘然闪进屋去。

红叶娘子大急,足下虚浮,人几欲晕去。紫竹娘子扶住她,见她双唇灰白,浑身哆嗦,业已明白。江念奴一个箭步窜入屋中,身子尚未站稳,口中却轻咦了一声。与此同时,屋中火光一闪,索性点起灯来。江念奴冷冷道:“原来是你,怎么你会在红叶小筑?”

紫竹娘子心忖:“屋里的人忒也胆大了。”扶着红叶娘子也闯了进去,才跨进门不由一怔。秋雨痕手握一盏灯,立于里间,江念奴则站在外间,横眉怒目。紫竹娘子埋怨道:“原来是秋姑娘在这里,红叶娘子何不早说,害大家虚惊一场。”红叶娘子讷讷不知所言。秋雨痕淡淡,“我外出散步,觉风魔入侵,内息不宁,故借红叶娘子的住处调息养神。只是不知念奴为何冒冒失失问进来,还出手伤人。若非是我,常人早就命丧你手了。”

江念奴双眉一挑,“嘿”了一声,道:“我怎知鬼鬼祟祟躲在房里的人是雨痕姐姐。你可真是好本事,打坐调息时还能分心旁用地接我一掌,难道你不怕走火入魔?”秋雨痕道:“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我心澄如水,又怎会入魔。倒是你眉目间戾气日重,千万要及早回头,以免堕入魔障无翻身之日。”江念奴大怒,偏又奈何她不得,气恨恨夺门而出。

红叶娘子低呼一声,觉冷汗已湿透重衣。紫竹娘子狐疑:“这屋里还有外人?”红叶娘子呻吟:“若无外人,我何需惧怕。”说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秋姑娘活命之恩,红叶莫齿难忘。”秋雨痕说:“罢了,我只是看不惯念奴的骄横和咄咄逼人,但我也看不惯你们的偷偷摸摸。”头一扬,道:“凌锋傲,你下来吧。”红叶、紫竹一起抬头,只见凌锋傲双手攀住顶柱,如壁虎般紧栖其上,乍一见,还真难辩认。

紫竹娘子叹道:“也算你命大,若非圣女见到秋姑娘心情激荡失于细察,否则以她的精细焉会看不出个中端倪。”凌锋傲手撑柱壁,人轻轻落下,身若轻鸿。紫竹娘子见状暗喝一声采,随隙又蹙眉,“他武功虽高,但圣尊宫是何许地方,只怕进得出不得。何况圣女狡诈多端,她既起疑心,必不肯善罢甘休,而且刚才又折辱于秋姑娘手。”

秋雨痕忍不住道:“我哪里有折辱她了。只是见她出手阴狠,出言劝她几句罢了。”红叶娘子道:“圣女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你即使是好心,她也以为是歹意的。”凌锋傲见秋雨痕以手抚胸,连咳数声,问:“我见她才进门,便不分青红皂白的下杀手,你可是受伤了?”秋雨痕冷冷:“今日之秋雨痕非昔日之沈梦怜。”

紫竹娘子拉着红叶娘子的手,问:“弃宫远逃是叛逆大罪,你可要思量清楚了。”红叶娘子凄然道:“主公自有圣女,与我姐妹已少夫妻情义。圣女执掌宫规严苛,大有要将我们斩尽杀绝之意,想银屏娘子乖巧柔顺,还不明不白地难产而死,何况我们平素与她多有争执,积怨已深,不知要落个怎样的下场了。不如及早逃走,纵使九死一生也胜永无天日的过日子。”转眸望定凌锋傲,“如今得锋哥相助,更多了几分把握了。但我不欲独往,唯妹意下。”紫竹娘子沉默良久,才道:“你我二人素来姐妹情深,小妹自然唯姐马首是瞻。”两人相拥而泣。

凌锋傲看着秋雨痕,“沈……”又迟疑着改口,“秋姑娘,你意下如何?”紫竹娘子道:“秋姑娘很快就要和主公成亲了。”凌锋傲错愕,随隙又醒悟,“多年心愿得偿,恭喜你了。”秋雨痕淡然一笑,但眉间眼底却无丝毫喜色,凌锋傲怔然。

秋雨痕向红叶、紫竹道:“你们不愿留在这里,也勿需冒险潜逃,我去相求南群,放你们远走就是。”凌锋傲目光闪烁,“你有十足把握?”秋雨痕语塞,若是多年前,有人如此相问,她定会付之讥诮一笑,然后毫不犹豫地做一个肯定的回答。可如今,细细思量竟发现对李南群已毫无了解了,不了解他做的每一件事的意思,更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

凌锋傲道:“你若无把握还请千万不要泄露此事。纵有千难万难,我也会尽力做到。其实,我潜入圣尊宫原是为救其他二人的。只是……”秋雨痕奇道:“你还要救谁?”凌锋傲道:“一个是我家的侍女江雨兰,另外就是受薜思过、林忆昔所托搭救他们的小妹妹。”

秋雨痕乍惊又喜,“两位大哥他们可好?”凌锋傲摇头,“不好。他们两个都受伤不轻,薜思过大病了一场几乎死去,至今未愈。否则,收到雨兰的求救书信后岂会只有我一人独闯了来,他们两个只怕早飞似得来救你了。”秋雨痕潸然泪下,“两位大哥待我委实太好。只是薜大哥素来体健,怎会重病?”

凌锋傲叹道:“想当初雪舞寒梅傲矗武林,何其威风。而今却只剩他一人落拓江湖,再加之伤重不愈,焉有不病之理。”秋雨痕幽幽道:“说到底,事情皆由我而起。”想到诸事皆出自清风道长挑拨而起,心里已寒,又问:“你可寻见雨兰了?”凌锋傲道:“我与雨兰一直讯息不断,寻她自比寻你要易上百倍。与你一样,她也被软禁了,可守卫却比这里要松懈多了。”秋雨痕皱眉,觉得“软禁”二字实在刺耳,转念想想,又确实找不到其他更适合的词来说明她与江雨兰目前的处境。

凌锋傲道:“你可愿随我们一起出去?”秋雨痕犹豫,“我是极惦念两位大哥的……”思前想后终难下决定。凌锋傲道:“也罢,如果此地真是你的天堂,你就留下好了,相信你的大哥是会祝福你的。只是雨兰是我凌家的人,她既向我求救,我就一定要救她出去。”秋雨痕急了,“求救,她为什么要求救?她是念奴的亲姐姐,难道她还会有危险不成?”

红叶娘子说:“岂止危险,简直危机重重,若不赶快救她,今晚的秦双儿就是她的前车之鉴。”秋雨痕的心一阵紧缩,张口呛出口血来。凌锋傲道:“你真被那妖女伤了。”秋雨痕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她闯进来时我全无防备,只想好好规劝她一番,谁知……索性不过气血受伤,无大碍的。只是想到雨兰有些急了。雨兰比我年青,凡事却比我有主见的多,如我能见她一面,去留就由她定夺了。”

凌锋傲振奋起来,“这有何难,我带你去见她。”红叶娘子劝说:“宫上机关林立,出入不易,何况圣女已对我生疑,必加强戒备。”秋雨痕道:“总要试一试的,谅念奴也不能奈我何。”凌锋傲豪气顿生,“纵有麻烦我也不惧。雨痕,你且随我来。”人随话动,飞掠出红叶小筑。秋雨痕尾随紧跟,几个起落已将红叶小筑远远抛至身后。

凌锋傲领了秋雨痕或俯低穿梭于屋宇之间,或踏足飞跃于花木之上。秋雨痕偶一抬头,见碧空中一轮圆月,月色皎洁,玉宇无尘,身边鲜花锦簇,花香轻漫,若是与李南群把臂携手观花赏月,该是何等的惬意。可现在自己却随凌锋傲而去,无形间已对李南群做了否定,日后即使能在一起,只怕这裂痕也是无法消弥的。心绪一分,足下力道用实,一脚踩断脚下的树枝,人径往下落。

秋雨痕大惊,要提气上跃,奈何刚才为江念奴所伤,真气已滞,显然力不从心。凌锋傲飞扑过来相救,百忙中抓住秋雨痕的一支手腕,但人也被秋雨痕的下坠之势所牵,身不由已地向树下落去。

凌锋傲大骇,情急下双足一分一合,钩住树枝,叫道:“下面是毒花丛,下去不得的。”秋雨痕垂目而望,只见树下遍种之花正是日间所见的那种毒花。凌锋傲道:“不要慌,我拉你上来!”秋雨痕见他满目关怀溢于言表,面上一热,忙垂下眼睑,凝气丹田。手臂忽然一紧,知是凌锋傲助她,当下借他力道一提之势,人凌空向上翻去。与此同时,凌锋傲双足所夹的树枝已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喀”的脆响后竟然断了。凌锋傲直直向毒花丛落下。

变故忽生,秋雨痕有心相帮也来不及。眼见凌锋傲顷刻要丧命毒花丛中,不知从何处抛来一方石头于花丛间,凌锋傲生死攸关应变极快,手在石上一撑,借力反弹向上窜起。秋雨痕大惊之下复而大喜,也无暇顾及那救命的大石从何而来,连有人欺近身畔都没察觉。只到那人射出金针才霍然警觉,但已欲阻不及。

只见来人一袭白衣,玉颜如花,正是江念奴,她的金针疾射向凌锋傲双目。凌锋傲身在半空,身形无法象在平地一样灵活进退,一瞬间脑中百念纷杂,是被金针刺瞎双眼,还是落身于毒花丛里,生死只在一念间,他的身形霍得一滞,金针贴着他的头皮擦过,身子重又向下跌落。

江念奴笑道:“横竖都是逃不过的。”秋雨痕又气又怒,揉身而上,食中二指一并刺向江念奴腕处脉门。江念奴发针的手只得缩回,身形暴退。秋雨痕如影随形跟上,以指做剑向她双目又刺。江念奴头向后仰,口中道:“雨痕姐姐,你对我出手也那么狠吗?”秋雨痕冷冷道:“你的手段不是更狠吗?”

江念奴“嗤”的笑出声来,身子一转,头发、飘带一起飞扬开来,风情曼妙令人目眩。她道:“你一向有容人之量,我几度咄咄相逼,你皆能隐忍下来,怎么现在却为了个男人和我拼起命来。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如何的贞德娴淑,情深义重,心里只有主公,原来……哼哼!”秋雨痕听她说得不堪,扬手扇了她一记耳光,斥道:“口齿轻薄,心狠手毒,简直无可药救。”

凌锋傲身形一滞,人复又落下,这一次去势更急,再无转缓余地,内心深知此次必死,顿起一股悲凉之意。这毒花花性甚毒,且似有灵,凌锋傲足才触及一枝半蔓,花堆中的枝蔓已卷了过来,蔓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刺,一入肌肤已痛彻心肺。凌锋傲厉嘶,正在这时,两股丝帛飞卷了来,绕在他腰际上。凌锋傲死命抓住那条救命的丝帛,抬头看去,只见一蒙面女子手执帛带,正拼力要将他拉上树去,不料毒花花蔓甚为柔韧,用力一拉之下,固然将凌锋傲的人提高数尺,却拉不断缠在他足上的花蔓,不由低叫出声。

叫声入耳,异常的熟悉,凌锋傲不必细辨已知这蒙面女子就是他妹子凌冰妆。他哑声道:“小心,千万稳住下盘。”手抓帛带,人奋力向一边荡去,欲图挣脱花蔓。身边又一道人影闪过,随隙寒芒一闪,花蔓尽断,凌锋傲顿觉足上一松,人借帛带一荡之力,落在边上的草地上。凌冰妆见凌锋傲脱脸,长长松了口气,那斩断花蔓的人已掠至她身侧,不由分说,拽紧她手,强拉了向另一边而去。

江念奴见有二人出手相救凌锋傲,眼中寒光暴射,几次欲出手相阻均被秋雨痕挡了回去,恨然怒骂:“好哇,你是铁了心要和我作对了是不是。我拼着受主公责罚也要教训你。”秋雨痕晒然,“只怕你未必有这个本事。”江念奴更怒,扬手向她咽喉处抓落。秋雨痕侧面避开,发现江念奴十指暴长数寸,原来她在与秋雨痕言语针锋相对时已悄悄取了钢爪戴上。那钢爪长约数寸,爪尖又细又利,咽喉处若被抓实,哪还能保得命在。立时竖掌为刀,斫向她手腕。江念奴缩手,动作干脆利落。秋雨痕倒慨叹起来,“念奴自小无父,少有教养,有今天的成就已是不易,我若与她近身相博,树下又皆是毒花毒草,稍有闪失,岂非要令雨兰伤心。她亡父地下有灵也会难过的。”此念一起,手底力道无形下已减大半,见江念奴向已扑来时只是人一矮,从她肋下穿过,双方正好互换位置。

秋雨痕故旧心一起,不愿与江念奴多作纠缠,足尖轻点,飞掠开丈许才停住。江念奴一怔,显然未料及,神情十分挫败。秋雨痕猝然回首,狠瞪她一眼,颤声道:“多年情谊,却换得今天处心积虑的加害。”

江念奴冷冷:“你忒也命大了。”原来江念奴心思细密狠毒,深知自己一身武功远非秋雨痕对手,欲行加害只能暗箭伤人,故而足底暗暗用劲,将树枝震裂,随隙发掌时露出肋下空门,她料得秋雨痕避过她一掌后双方必互换位置,届时只需她一脚踏实,便会跌入树下的毒花丛中。

谁知秋雨痕最后关头偏又动了仁爱之心,脚只微踩树枝,人就弹身而过,随隙树枝断裂。此番变故心念一转便已明了个中原由。

凌锋傲哑声道:“此女性诈,休再做纠缠了。”秋雨痕一点头,掠至草地上,见凌锋傲一足上鲜血淋漓,半截花蔓尤缠绕在他足踝,忙挥剑割去,小声问:“你还走得动吗?”凌锋傲试着走了一步,只觉伤处痛不可抑,知是小刺留在肉里之故,抬头见江念奴依旧呆立原地,忙道:“扶住我,快走。”

秋雨痕搀了凌锋傲,也不辨方向,见路即走,浑不知身在何地了,耳听凌锋傲气息粗重,知他有异,看他一眼,见他牙关紧咬,冷汗涔涔,心里有些歉疚,忖道:“若非他救我,如今辗转呻吟的人该是我了。可是,当年百般受他折磨,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想到这里,神情不免异样。

凌锋傲微微一笑,道:“你要报昔日的怨愤就尽管出手,死在你手里总强胜丧命毒花丛百倍。”秋雨痕不料仅一瞥眼间便被他看穿心事,疑道:“你以为我不敢?”凌锋傲又是一笑。秋雨痕见他身负重伤却能坦然而对自己生死,倒萌生钦配之念,道:“你是为救我才伤的,我若要报仇也要等你伤好。”她只顾说话,脚下被石子一绊,两人一起摔倒。凌锋傲伤口受外物碰及,锐痛难当,直挺挺晕厥过去。秋雨痕大惊失色,拼力相扶,抬头茫然四顾,见不远处露出屋宇一角,忙不迭架了凌锋傲过去。

小楼外观十分熟悉,急切间也记不起何时来过,只想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及时为凌锋傲包括伤口。昏厥中的凌锋傲呻吟不止,立刻惊动了楼内的人。门开处,跃出两名侍女来,一见秋雨痕,均有些错愕,防备之势顿消,转目又见满身血污的凌锋傲,才意识不对。这一次秋雨痕出手极快,疾点了二人周身诸穴,二女顿时僵直难动。

秋雨痕架住凌锋傲跌跌撞撞闯入楼里。屋内黑暗兼又心慌意乱,凌锋傲僵直的伤腿受门槛一绊,重心不稳,人向屋内倒去。秋雨痕被他力道牵绊,也踉跄了几步。黑暗里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声响不绝,想是撞倒了桌椅,桌上的杯盏摔了一地之故,黑暗里一道银光向她劈来。秋雨痕侧身避开。向她袭击的人虽躲在暗处出其不意地袭击,但功夫实在不高明,招式嫩拙,力道细微。

秋雨痕五指一弯,抓向他的手腕。那人喝道:“何人大胆?”声音又细又脆,竟是童音。秋雨痕愕然收手。

正疑惑间,火光亮起。凌锋傲受门槛一绊,头撞在桌子上,剧痛之下人反而醒转,听得有呼叱声,唯恐秋雨痕暗处吃亏,所幸身边带着火折子,急忙剔亮,又从地上拾起蜡烛点着,顿时屋中一片亮堂。他受伤不轻,又失血过多,一连串的动作幅度过大,又是一阵晕眩,额上冷汗涔涔,若非强自苦撑,只怕又要晕死过去。

秋雨痕讶然看着偷袭她的人,他只是个小男孩,手里紧握一柄小剑,面目间尚奶味十足。只是骨胳健壮,脸上神情也是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成。秋雨痕先前听其声音虽已料对方不过是个孩子,却不想竟是如此稚龄的幼童。按理象他这般年纪,即使生在贫家,也还要躲在母亲怀里撒娇了。

小童把剑往前一递,喝道:“你是谁?要干什么?”口气老气横秋,秋雨痕啼笑皆非。见布幔后慢慢探出一颗小小的头颅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外面的一切。小童见秋雨痕盯着探头出来的小女孩看,惶急起来,赶紧往小女孩跟前一挡,大声说:“你要杀就杀我好了,可不许伤小宫主。”秋雨痕见小童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义性,再看他胸脯一挺,一副慷慨大义的模样,身子却在不由自主的打颤,可见他心里还是害怕得很,不由微微一笑。凌锋傲击掌称赞:“好男儿,好汉子!”

秋雨痕白他一眼,柔声问小童,“你是谁家的孩子?”小童呆了一呆,似乎不大明白,道:“我不是谁家的孩子,我是阿兰最好最好的朋友。”秋雨痕暗想:“怪不得我觉小楼熟悉,原来是日间来过的南群女儿的住所。”向兰儿招招手,道:“兰儿,你不认得我了吗?”兰儿歪着头打量着她,忽然欢声道:“阿姨。”扑出来投入秋雨痕怀里。小童有些汕汕地放下手里如玩具无异的小剑,讷讷说:“我还以为是坏人。”兰儿娇声道:“阿姨不是坏人,秦哥哥却是阿兰最好最好的朋友。”

凌锋傲抚掌而笑,“好极,好极,小小年纪已情深义重,将来……将来……”注意到二小服饰各异,知他二人身份乃一主一仆,口中的话已有些接不下去了。秋雨痕低头沉思片刻,问那小童,“你是姓秦的?”小童摇头,“我不知道。”兰儿说:“娘说他是秦哥哥呀。”秋雨痕叹了口气,已经明白了。凌锋傲见她神色有异,低声询问。秋雨痕道:“他是姓秦的,你看看他长相似谁?”

凌锋傲脱口道:“秦远山!他是秦远山的儿子?”秋雨痕道:“看来他对自己的身世是丝毫不知的。小小年纪充作仆役,真是可怜。”凌锋傲道:“我看他们两小无猜,感情很好,倒也是乐在其中的。”秋雨痕眉目间忧情隐现,“小小年纪就如此多情,那还了得。”凌锋傲又笑,但足上伤处剧痛,反而闷哼出声。

秋雨痕立时醒悟,见地上已汇了一大滩血,忙问,“你身上可带了金创药了?”凌锋傲道:“要金创药何用,花刺断折在肉里,要用小刀把皮肉割开,把刺起出来才行。”他说话神情自若,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秋雨痕却迟迟不敢动手。凌锋傲正色道:“你若要救我,就一定要帮我割肉取刺,否则我以后不但会废一条腿,还要日日受这花毒刺的针刺之苦。”

秋雨痕见他说话时身子颤抖不已,知他强抑痛苦,不敢再迟疑,道:“那你就忍一忍痛吧。”从贴身处拔出一柄短剑来。凌锋傲问:“这就是魔剑?”秋雨痕五指握紧剑柄,点点头。凌锋傲叹道:“我为此物费尽心机,不择手段,依然得它不到,想不到今天还要蒙它治伤救命。人世机缘真是始料不及。”秋雨痕听他话语苦涩,另含他意,面颊一红,正色道:“以前的事就休要再提了。今日帮你的人是秋雨痕,可与沈梦怜不相干。”回头又吩咐小童,“把兰儿领到房里去,这血淋淋地伤口可没什么好看的。”

小童答应了,牵着兰儿的手去内室休息。秋雨痕调稳心绪,道:“我下刀了。”举剑在凌锋傲足上划开一道口子,果见一枚刺陷于肉里,忙轻震手腕将花刺挑出来。凌锋傲早已痛得四肢抽搐,两眼发黑,但仍强持镇定,强笑道:“很好。手法,力道收放自如,以你的天赋,若拜我祖父为师,不出十年,江湖上就该有个女华佗了。”秋雨痕只觉手心里汗浸浸地,听凌锋傲还谈笑自若,暗暗钦佩他定性深厚,坦然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于一个曾与自己有过节的人。举剑再割一刀,伤处已鲜血淋漓,不知刺在何处,旁边伸过一块布来,替凌锋傲拭血。

秋雨痕见是那姓秦的小童去而复返,不由脸一沉,嗔道:“你怎么又出来了,快回去,这可不是好玩的。”小童挨斥,却毫不在意,笑嘻嘻竖起一指,在嘴边轻“嘘”,“你放心好了,阿兰已经睡了。阿姨,我来帮你。”秋雨痕瞪他一眼,“你会什么?”小童道:“什么都会。这里的人犯了错,主公、圣女就会责罚他们,流血受伤都是我帮他们包扎的。”嘴里说着话,手底已不停地为凌锋傲清洁伤口。

凌锋傲笑骂:“人小鬼大,倒真小觑你不得。”小童又是嘻嘻一笑,手脚麻利地将一块白布剪成一条条的作包扎之用。凌锋傲笑向秋雨痕道:“随他去吧,看来也是个行家。”秋雨痕不语,一鼓作气,手下动作加快,连剔了好几枚花刺,吩咐小童,“去取金创药来。”凌锋傲伸手在伤处一抚摩,面露痛楚之色,道:“不成,还有一枚刺未起出,你再在这儿割一刀。疼痛直入心肺,只怕刺入肉极深,已钉在骨上了。”秋雨痕问:“你可还忍得住?”凌锋傲:“下刀前点我哑穴。”

秋雨痕想不到他伤重如此还保持得了缜密心思,唯恐痛极失声会引来外敌,而让自己点他哑穴。小童见凌锋傲强忍疼痛而谈笑自若,一张小脸上满是钦佩。

秋雨痕牙关紧咬,再举剑时,手已微微而抖。剑尖在凌锋傲所指部位割开一道口子,果见血肉深处有一枚黑色的花刺,她不敢用剑尖去剔,唯恐伤及筋脉,并起二指去夹。谁知她又紧张又劳累,浑身上下汗涔涔地,手心里更是一手的汗,二指去夹花刺,竟然滑脱。凌锋傲口不能言,眼珠微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秋雨痕心一横,二度伸指夹拔出花刺,挥手解开他的穴道。

凌锋傲噎出长长地粗气,张口吐出一口血沫,他刚才疼痛难忍,拼命咬紧牙关,连舌头都咬破了。秋雨痕见花刺起出,精神一泻,足底虚软,坐在地上,只觉浑身痉挛使不出一丝力气。小童十分机伶,以整包的金创药向伤口中合去。伤口鲜血迸流,药粉很快被血冲走,连用了几包药粉,才勉强止住血,再用白布包扎妥当。

凌锋傲与秋雨痕对视,心里均想:“想不到我们最后倒是受了一个小童的恩惠。”凌锋傲轻声说:“有人来了。”秋雨痕侧耳细听,果然听出落叶中有几下轻微的步履声。小童有些局促地缩缩脚。秋雨痕柔声道:“有人来了,你去里面避一避吧,免得连累你。你是个好孩子,叔叔阿姨很感激你的。”小童一昂头,“叔叔很英雄,我也不是胆小鬼。”凌锋傲说:“你当然不是胆小鬼,只是你的兰儿妹妹却会害怕,你这个小哥哥可得护好她。”

小童向内室张望,秋雨痕推他一把,“还不去。”小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若是圣女来了,你们就赶快逃吧。”秋雨痕凛然,“一个稚龄童子都如此惧怕念奴,可见她平时的作为了。”

脚步声渐近,停在小楼门口,秋雨痕一阵紧张,门外的人说道:“梦姐姐,我是阿梨。”门其实并未关紧,伸手一推便开了。门口立着的正是殷梨,还有一个是凌冰妆。

凌冰妆的目光落在地上的一大滩血迹上,悚然问:“大哥,你……”凌锋傲道:“无妨的,毒刺已经取出,这条腿算是保住了,至多日后行走会有些跛。”秋雨痕问:“毒刺已然取出,怎还会跛脚?”凌冰妆道:“花刺入骨,毒素入髓,若非及早清除,休说废一条腿,只怕连性命也将不保。如今残存于髓的毒素虽说微忽其微,但遇阴雨仍会腿骨酸痛,平日走路也会跛脚,但对武功倒是无碍的。”

秋雨痕道:“凌姑娘,你家医药传家,难道也帮不了他?”凌冰妆黯然:“纵然医药传家,也只能治病,治不得命的。”殷梨一直沉默,此时也喟叹:“可惜了。”凌冰妆冷冷道:“君家所赐。”秋雨痕心想:“归根到底他受伤是因我之故,而今落得残疾,我于心何安。”凌冰妆知她心里所想,道:“这是大哥欠你的,你不必耿耿于怀。”凌锋傲问:“圣尊宫里危机重重,你一个女儿家怎么也闯了来。”凌冰妆嚅嗫:“我不放心你单身涉险。”凌锋傲不悦:“林忆昔素来仔细,怎么就让你一个人来了。”

殷梨瞥着秋雨痕,“只为你一人,却有那么多人涉险,惹来风波,你真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内室里一阵悉率,兰儿睡眼惺松跑出来,嘟哝着:“娘,你说话好大声,兰儿睡不着了。”殷梨的声音立即柔缓下来,歉然道:“是娘不是,吵醒兰儿了。”兰儿四下张望,招招手,小童立即跑到她身边。殷梨道:“你陪着兰儿,可不要让她再随便跑出来了。”小童牵着兰儿的手,两人走开几步,兰儿忽然又回过头来冲大家一笑,招手要殷梨、秋雨痕俯下身来,搂着她们的脖子各亲了一口。

殷梨怔怔,“兰儿居然和你很投缘,好象我身边的人都和你很投缘。”秋雨痕无言以对。殷梨继续道:“这也许也是兰儿的造化,日后你纵不念旧谊,也会顾及一个‘缘’字而对她多加照顾了。”秋雨痕为她口气中的绝望而悚然。殷梨又撇过话题,向凌锋傲道:“我不为难你,你快快走吧,能否活着出去,就看你的造化了。”凌冰妆霎时变了脸色,手不自觉得捏成拳。凌锋傲却释然而笑,“多谢关照。”

殷梨道:“天快亮了,梦姐姐你也该回去了。”秋雨痕迟疑不应。凌锋傲道:“你再好好想想,若要出来,我救了雨兰后再来接你。”秋雨痕幽幽道:“拳拳关护,不胜感激,我……我不恨你了。他日若相逢定要一叙友情。”殷梨不由分说强拉了她出门。

不得凌锋傲喃喃道:“她不恨我了,她终于不恨我了。”凌冰妆道:“你受伤涉险只为她这一句答复,大哥你太傻了。”凌锋傲见她目中含泪,表情关切,叹道:“我的傻妹子,你不也一样吗,明知林忆昔所思所念,只为他能宽慰便只身涉险来了。”凌冰妆一呆,心里诸感纷呈,她对林忆昔的一番真挚情感,林忆昔心底深处对沈梦怜的情有独衷,以致于她在神志迷乱时误中圣尊宫圈套,最后薜大侠死而引来林忆昔对她的猜忌,冷落,只觉既伤心又委屈,身心俱乏,靠在凌锋傲肩头失声而哭。

凌锋傲只道她为自己担心,道:“我的脚虽伤了,所幸未损及功夫,凭我兄妹二人之力岂会出不了圣尊宫。”凌冰妆喃喃道:“你是爹娘的期望,你不能出事的。”凌锋傲道:“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你也不可以出事的。”

东方已升起了启明星,晨雾萦绕。秋雨痕被殷梨拖住疾走,等回过神来,人已站在了“意湄苑”门口。望着周围熟悉的景致,昨晚的一切遭遇仿佛成了一个不真实的纷杂的梦,殷梨说:“昨晚的事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是走是留你好自为之,毕竟南群已今非昔比了。”秋雨痕听她这样评价李南群,道:“那你……”殷梨截口:“我与你不同,我与他已是夫妻,自然共同进退。我视他为天,他若有事,我唯死耳!”她神情淡漠,口气却斩钉截铁。

秋雨痕脑海里浮现出薜楚白死后韩君怡决绝的神情来,心一狠,道:“罢了,就凭你对南群的这份情义,我不及你。我绝不会介入你们的生活,南群若负你,是他瞎了眼。”殷梨问:“你不恨我?”秋雨痕道:“要恨也是恨他,若非他持情不定,你我间的关系处境也不会这样难堪微妙。既然我们中注定要有人痛苦,这个角色就由我来充当好了,你已为人母,无辜的孩子不该卷入大人的是非中。你放心,我会向南群交代清一切,尽快离开这里的。”她语气固然强硬,心中却阵阵锥心刺痛,说完这些已是热泪满面,急以袖掩面奔入意湄苑中。

迎面撞上一人,那人扶住秋雨痕,叫道:“谢天谢地,秋姑娘你总算回来了,主公已等你好久了。”秋雨痕见银蝶一脸惊慌,奇怪:“你很怕我吗?”银蝶抖瑟着:“圣女也在,她说再找不回姑娘,就把我们一干人统统杀光。”秋雨痕大怒,“念奴真是太狠毒了,昨天晚上我险遭毒手均拜她所赐,看来她真是良善泯灭。”念及与凌锋傲互帮互持,虽各自坦坦荡荡,但落入江念奴眼里,总带几分暖昧,只怕传入李南群耳中就更面目全非了。

李南群听得动静快步迎出来。秋雨痕见他一脸焦灼,直到拉实自己的手才松了口气。江念奴也凑了过来,冷笑说:“雨痕姐姐,你失踪了一夜,无恙归来,真是可喜可贺。”秋雨痕双眉一挑,刚要说话,李南群已喝止江念奴,向她道:“你一夜未眠,一定疲倦,回房休息吧。”秋雨痕心乱如麻,道:“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李南群一挥手,“昨晚的事谁都不要再提了。”秋雨痕横目瞪着江念奴,大声道:“我却一定要说个明白。”江念奴截口:“主公担心雨痕姐姐,强行冲关已伤元气,也请雨痕姐姐能体谅一二。”

秋雨痕见李南群左手抚胸,眉头轻蹙,眼里全是血丝,显得十分疲乏,到底忍不住关切之情,问:“你怎样了?”李南群道:“你回来我就没事了。”秋雨痕有心解释,李南群根本不听,“你勿庸多言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其他的事我都不想知道。”秋雨痕愠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即使你不想知道,我也是要说的。我昨晚见到凌锋傲,他是受我两位义兄所托来接我回去的。我们原本想去见雨兰,可途中出了意外,他为救我受了伤,希望你能放过他。”

李南群半眯着眼,脸色阴沉,半晌才道:“我以为你和凌锋傲不会有什么交情的。”秋雨痕道:“以前没有,现在有了。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就是这个道理。何况他是应我义兄所托才来的。”李南群哼道:“我更以为薜思过、林忆昔已绝了对你的非分之想。”秋雨痕气白了脸,转身要走,李南群森然道:“站住。凌锋傲不就是以江雨兰为诱饵引你跟他走的。你要见江雨兰为何不直接对我讲,偏去领别人的情。”秋雨痕气结。李南群口气微缓,又道:“你的心愿我何尝违拗了,你想见江雨兰,见上一面又何妨。”吩咐江念奴,“把你姐姐带来,让她们见上一面。唔,以盏茶为限。”

秋雨痕道:“雨兰是我好友,你为何要软禁她?”李南群冷笑,“区区一个江雨兰本来对我无甚用处,只是此番你留在我身边一直心思活络,若再让你和外人在一起,保不定旁生事端,倒不如让你投鼠忌器一些,或者我更应该把你心心念念记挂着的两位义兄也一并请来才好。”秋雨痕厉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李南群冷笑不止。

江雨兰被江念奴领了来,在门口已高声叫唤。秋雨痕撇了李南群迎去。许久未见,江雨兰的容色多见憔悴,只是面上的笑意依旧,拉着秋雨痕细细端详,拍手而笑:“果然天生丽质,往日却尽掩于面具后,实在是辜负了。”秋雨痕叹道:“若非如此,哪有这几年的安生日子。只是我却辜负了你爹的临终嘱托,没有教好念奴。”

江雨兰也目色一暗,自言道:“我真但愿没有见到她,这样我还能满心期待,如今她变成这样,我却无力拉她出深渊,他日九泉下也无颜见爹了。”秋雨痕回眸偷望李南群一眼,见他正痴痴看着自己,心里一阵慌乱,还夹杂着些许甜蜜和辛酸,忖想:“南群、念奴暴戾成性,以我之力还能劝得了他们回头吗?”

江雨兰道:“我在凌家虽时日不多,但幸好学会了他家人的通讯之法,一陷入圣尊宫就立刻飞鸽传书凌锋傲。他业已潜入圣尊宫,相信薜林二人也会不日赶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险恶的地方了。”秋雨痕蹙眉道:“凌锋傲受伤不轻,只怕自身难保。”江雨兰惊跳:“他受伤?以他的本事怎会受伤?”秋雨痕见她激动,略有所悟地说:“你放心好了,他因我而伤,我无论如何也会帮他脱困的。”江雨兰脸一红,“有你们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到时候你一定要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才好。”秋雨痕道:“死后重生,真不知该以何面目面对大哥。”心里又想:“两位大哥正是顾悉与自己的情义才对南群十分维护,可南群反而戏弄利用他们,其中还牵涉到薜叔叔的死因,一边是义兄,一边是爱人,自己如何分辨身边的亲疏利害。”

江雨兰见她兀自犹豫,正容道:“雨痕,你要想清楚,你身后的人可不是你能托附终身的良人,他既负你一次,焉知不会再负你第二次,你真以为他早知你身份才带你入宫的吗。”秋雨痕不解她话里意思,想问个明白,却见江雨兰背后不远处的树后露出半截衣带,情知有人偷听,暗暗愠怒,随手折下一截花枝,弹指射出。树后一声尖叫,银仙跌跌撞撞摔出来,手捂着肩胛,衣上已沁出血来。

秋雨痕嗔眉叱道:“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江念奴也冷冷道:“若无见不得人的事,就不怕被人听。”李南群道:“时间已到。圣女,把你姐姐带走。”秋雨痕道:“你要带她去哪里?”李南群道:“你不必管的。她们姐妹相聚,我们夫妻团圆,两家人何必要掺和在一块儿。”秋雨痕听他对已轻薄,愤愤地扭头不理。江念奴抓了江雨兰的手,“姐姐,我们走吧。”江雨兰甩开她手,江念奴面上笑容不减,五指呈爪形,牢牢扣在她腕上,江雨兰力甩之下也甩她不脱,反而手腕炙痛,如上铁铐,一条手臂全然无力,软软耷拉下来,一任江念奴拖她出去。

江雨兰受亲妹摆布,又气又急,又羞又愤,只是苦于脉门受制,半点不由自主,只是频频回首望秋雨痕。秋雨痕捺不住,冲前去挡住江念奴的去路,斥道:“她是你亲姐姐,你怎这样待她。”江念奴冷冷道:“既入圣尊宫,身体发肤皆属主公,忠于主公的人自然是我的兄弟姐妹,如若不然,兵刃相见又何妨。”江雨兰使眼色止住秋雨痕,道:“她是我的克星,家门的劫难,夫复何言。”

秋雨痕还想阻拦,腰间忽被人牢牢抱住。秋雨痕铁青着脸,用力挣开。李南群松了手,面上隐有笑意,显然江念奴刚才的话令他十分满意。秋雨痕气恨交加,根本不想与他再做口舌之辨,径自去追江雨兰,但还是慢了一步,江雨兰已不见踪影,只有江念奴好整以暇地在门口等着她,好似料准她一定会追来一样,说:“你夺了我心爱的人,我也不让你见到我姐姐。我恨死你了,从今以后也决计不会让你快乐。”秋雨痕扯住她的衣袖,说:“你恨我又何必牵累上你姐姐。”江念奴寒着脸,掌缘如刀截断衣袖,道:“我与你割袖断义,从今以后休再提什么姐妹情义了。”

秋雨痕木然僵立,悲痛之极,慢慢回过身去,李南群仍在原地遥望着她。儿时的青梅竹马,少时的生离死别,一切的一切如电光石火般重在眼前历现。朝思暮想的人正在前面,可彼此心的距离已相隔太远。

李南群依旧站在原地不动,笃定秋雨痕会向他走来。果然,她走了过来,一步一步,仿佛步履千钧。李南群笑意更浓,但秋雨痕却在离他仅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与他四目相对,过了良久才道:“我想过了,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我还是走了。”李南群笑容僵住,“走?你能去哪里?”秋雨痕道:“天宇广阔,田园无限,世上无沈梦怜的容身处,总有秋雨痕的立足地吧。”李南群牵牵嘴角,“你一个人能去得了哪里?”秋雨痕道:“我有朋友,有两位大哥,有凌家兄妹。”李南群森然:“凌锋傲中了花毒,他还出得去吗?”秋雨痕道:“凌家兄妹是受我义兄所托来的圣尊宫,你心里若还有一丝一毫对我的情义,就请不要为难他们。”

李南群冷笑:“你当我这圣尊宫是什么地方,可任人来去自由。何况凌冰妆本来就是圣尊宫的人。”秋雨痕脱口道:“胡说。凌姑娘是何其高傲的人。”李南群道:“信不信由你,她是我安排在林忆昔身边的眼线及绊索。”秋雨痕倒抽一口冷气,“天哪,林大哥待凌姑娘何其真心……原来她一直心怀叵测。”李南群道:“人心本就叵测。”秋雨痕慢慢重复“人心叵测”的话,泪如雨下,道:“你我感情素来很好,若非魔剑风波也不至蹉跎至今。薜林二位大哥一直在为我察访害我的人,你若知道此人是谁,会怎样?”李南群忡然色变,喝道:“你从哪里听来闲话,阿梨告诉你什么了?”秋雨痕一脸激愤,“人心叵测之言用在清风道长身上才最适宜,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不知做过多少坏事。”

第二十四章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李南群沉默半晌,“阿梨全告诉你了吗?”秋雨痕见他表情肃然,隐隐害怕起来,不知他所言何指,但口中仍道:“你要瞒我多久?”李南群道:“你恨这牛鼻子,我也恨他,但如今你不能动他,总要等我三个月后能功行圆满再议。”

秋雨痕心念迭转,“你功行圆满与清风道长何干?”想到昨晚石室外的秦双儿,常人闭关练功总宜安、宜静、宜心平气和,为何他却要携一个年青女子一同练功,心头忽得一颤,“天哪!你练得是什么邪功?那秦双儿怎样了?”李南群被她逼问得退了一步,秋雨痕反向前跨了一步,举掌向他胸口击落。李南群微吸一气,胸口肌肉微凹,滑开她的手掌。秋雨痕掌势虽疾,却不带力道,被李南群内力一牵已带到一旁。她哼一声,二指一并,再刺李南群腰际。李南群连退好几步,秋雨痕不依不饶步步紧逼,手上虽不带力道,但每招每式均令李南群有措手不及的感觉。

李南群心想:“魔剑绝学果真冠绝天下。本以为似我这般天赋、际遇的人天下无双,想不到她也已从昔日的黄毛丫头一跃成为武林高手。我与她若能同心协力联手,何愁大事不成,可她若阻我,只怕比昔日薜楚白更具威胁。”秋雨痕趁他思绪分岔,胸口空门大露之即揉身直上,李南群胸口“玄机”、“中庭”、“神藏”诸要穴立时在她拿捏之间。

李南群原本懒懒地,漫不经心只是想乘机眩耀自己的武功,谁知一招不备,反失了先机。此时此刻,秋雨痕只需手底力道一加,难保不受她重创,立刻表情肃穆起来,集气丹田,手掌微微上提,只要一发现秋雨痕有不妥之念,便可一掌震碎她的脏腑。秋雨痕出手迅捷,手底依旧不带力道,在他各穴上一触即放。李南群只觉胸口稍稍一麻,转口气已冲开穴道,虽心底稍安,但仍不敢有一丝松怠马虎。

秋雨痕身捷如猫,低头忽从他腋下穿过,绕至他身后,先拿他肩头“云门”、“通海”又扫至背心“灵台”,手指还是一触即放,口中轻咦,一脸的怪异,眉尖紧蹙,似在努力思考。李南群知她心疑,暗忖:“她自小读书甚杂,以后几年浑迹江湖,长了不少见识,我原想等成亲后再告之详情,看来是不行的了。”

秋雨痕兀自苦思,“薜叔叔说过,人身上之任督二脉间共有十四经,十四经上分布大小穴位三百六十余五,丹田之气,按昼夜十二时辰周围于诸经诸穴间,若气流逆转则会血气失控,有走火入魔之险,怎么你的丹田气却是逆转的,似乎另有一股强弱不定的内息未纳入正规。”

李南群听她自言自语,暗自骇异,“我练的武功早已失传百年,是清风从青城历代典籍的故纸堆中偶尔发现的,她倒眼利,几个照面便看出个中端倪。唉,若是常人,此时她正冥思苦想我正可出掌毙之,可是梦怜她到底会助我还是阻我,若是存心相阻,必是我大患,我素日杀人无数,怎么偏对她下不了手。”秋雨痕道:“你内息岔道须速速闭关将真元导入正规才是。”

李南群心有旁想,随口答道:“未逢月圆,阴阳不逢,勿需闭关。”秋雨痕惊跳起来,叫道:“你不是内息走岔,是气分二流,一月一会,彼此压制,彼此融会贯通?”李南群神情僵硬。秋雨痕追问:“秦双儿死了?”李南群道:“她咬舌自尽与旁人不相干的。”秋雨痕道:“她的尸体呢?”念头闪过,忽然掉头冲出意湄苑。她不熟悉宫中路途,所幸要找的地方正是李南群昨日带她去过的,故稍一辨方向,径向柳丛处而去,看似无路的小径尽头又一道小道曲折而去。

李南群尾随而来,喝道:“站住!你去哪里?”秋雨痕充耳不闻,小径尽头处木门紧闭,她索性手底蕴劲力击木门,将它震塌半副,然后一个箭步冲进去,人未站稳,面前已有寒芒闪烁,百忙中身形一矮,只听“笃”一声,一柄尖刀贴着头皮擦过,钉在后面的木柱。

秋雨痕定了定神,只见数名金甲武士一字排开挡在前面,她嗔目叱道:“滚开,你们可挡不住我。”人依旧往前冲,金甲武士蜂拥而上,秋雨痕身形一晃,夺了一刀在手,喝道:“谁敢无礼?”金甲武士见李南群尾随而至,各自收势。

李南群冷冷道:“你要看就看好了。”秋雨痕狠狠瞪他一眼,举刀去挥劈一张张如人手般的绿叶。层层绿叶下,枝蔓缠绕着一具尸体,全身赤裸,尸身发青发黑,几已认不出形貌。秋雨痕脑中晕眩,手中刀“当”然落地。

“小心了。”李南群忽然喝了一句,拖着她暴退数丈。秋雨痕定睛再看,花丛中伸出几支柔韧的枝蔓在她刚才驻足处探了探,又缩回去。秋雨痕想到凌锋傲正是被这些花蔓缠住险些丧命,惊出一身冷汗,喃喃道:“若非亲见,怎会相信世上有如此可怕的植物。我应该一把火把它铲除干净,以免遗恶人间。”李南群厉声道:“你敢!此本植物已濒临绝迹,我费了千辛万苦才栽培成活的。”秋雨痕逼视着他,“你比此本毒物更毒!”

李南群道:“我何尝愿意多伤及无辜。只是我同练父母所授武功,体内真气阴阳分岔,一月一融,只因阳刚克阴,故闭关时需以练武女子的内力摧和。”秋雨痕道:“近年来江湖上时有女子失踪,总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看来皆是你下的手了。”李南群道:“若非如此,我命早已不保。”秋雨痕道:“如此殃及无辜,你为何不及早回头。”李南群道:“你得魔剑也连累殃及他人,你为何不回头,何况我功练至今实属不易,功力一层层加上去,总有一天会阴阳交融。神功练就之日,我傲视宇内,天下唯我独尊耳。”秋雨痕道:“一个虚幻的梦而已,也值得你如此执迷不悟,残害无辜?”

李南群道:“即使是虚幻的梦也会有实现的一天。当年我在沈家村一文不名,谁会料到我是高贵的李唐王朝后裔,谁会料到今日我创下一片基业。何况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一些人又何足道矣。”秋雨痕怒气上涌,叱道:“若是你被他人利用牺牲,你作何想?”李南群道:“所以我要力争上进,要从当年受人摆布的棋盘上一只不足道的小卒成为今朝操纵棋局的下棋者。我们二人命运相通,更应该携手共下此棋。”

秋雨痕冷笑:“只怕与你共下此棋的人是江念奴。”江念奴娇笑连连,从门后走出来,立于李南群身畔:“雨痕姐姐的耳朵尖,但说的话却说得不对。”秋雨痕横眉怒目。江念奴说:“世事如局,而唯一能操纵此局的只有主公,他是真正的棋主,我只是一颗忠于主公的棋子儿,愿为主公出生入死,赴汤蹈火,铲除异已。”秋雨痕见她说话中杀机隐现,怒斥道:“你要铲除我这异已吗?”

江念奴见李南群背负双手,并无阻止之意,着实得意得很,拔匕首在手,也不打招呼,直往秋雨痕胸腹要害送递。秋雨痕微吸一气,小腹肌肉微陷,江念奴匕首递到,再难送进一分,反而招式用老,秋雨痕只需在她手腕一敲便可断了她的腕骨,只是到底还是下不了手。江念奴得势不饶人,匕首一横,分刺秋雨痕上、中、下三处命门要穴。她所学甚杂,这一变招干脆利落,出手辛辣,大有要将秋雨痕血溅当步之势。

秋雨痕见李南群袖手旁观,愈加悲戚。江念奴匕首已近在眼前,疾以“凤点头”避开上锋,李南群细细观察,暗忖:“圣女此招共有三式,她以‘凤点头’避开上锋,自不会在此招全盛时攫其锋芒,定会再蹈避让之法。唔,该使一招‘铁板桥’避过中锋,最后一式变化,纵使剑式未竭,但圣女锐气消减,已无关紧要了。”

果然,秋雨痕以“凤点头”相让后,腰一折,用“铁板桥”闪过中锋,走震宫,出离位,以“细胸巧翻云”让过下锋。李南群连连摇头,“梦怜秉性柔弱,多年前如此,如今仍然这样。她若心狠一些,‘凤点头’后便可卸了圣女的骨臼。圣女咄咄相逼于她,她却依旧不肯以狠招相向。”

江念奴铁青着脸,叱道:“你为何不还手?”秋雨痕冷冷道:“你我割袍断义,我本不该再一昧容让你,只是念在你亡父胞姐的情义上让你三招,如今两招已过,你若要杀我就只有一招机会了。”江念奴森然道:“一招已足够了。”手陡然一沉,人与匕首合为一体,向秋雨痕扑刺而出。此招凶险,竟是玉石俱焚的打法。但秋雨痕既已言明要再让她一招,势必江念奴已处不败之地。江念奴转念间已想通此节,故不惜以此狠招相博。秋雨痕骂道:“颜如花月,心如蛇蝎,莫过此姝。”

李南群想出手阻止,又生生止住,“竹泪夫人昔日挟魔剑绝技入得江湖,有一败天下江湖客的气势,梦怜既夸下海口,想必自会应对。”虽作如此之想,但心底又另有一声音隐隐道:“若她练功未久,应对间未能娴熟,一时失手,我岂非要遗憾终身。”

高手互博,过招进退如电光石火,哪容得李南群细细思量帮与不帮。江念奴此招递上,秋雨痕拔地窜高,江念奴足尖轻点,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的紧跟而上,手腕连震刺出几朵剑花,剑锋与秋雨痕贴脸擦过,几缕发丝为锋刃所断,袅袅扬扬飘荡下来,看得李南群心惊肉跳。秋雨痕道:“三招已毕,你再不停手,我要不客气了。”江念奴不答话,“唰唰”又是数招递来。秋雨衣痕以指作剑,点在她手肘上,纤纤十指弯如兰花,劈手夺了她的匕首,晒然道:“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江念奴气得面孔发绿,手一摊,“还我!”秋雨痕看手中匕首,见其上金丝缠绕,彩光流溢,倒非一般凡器,随手递还过去。

江念奴伸手来取,两手相触,秋雨痕觉手背微麻,勃然色变,飞起一脚将江念奴踹倒。江念奴一骨碌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脸的得意。秋雨痕眼前景物已渐模糊,人软软倒下,模模糊糊中感到李南群向她奔来,她不由自主地也张开了手臂。

李南群抢前一步将她抱住,见她眼眸紧闭,牙关紧咬,惊怒交加下扬手扇了江念奴一记耳光,叱道:“你下了什么毒?”江念奴跪倒于地,道:“我没有下毒,她只是中了烈性麻药而已。”李南群将信将疑,一拭秋雨痕脉息,果然平和,脸色稍缓,道:“你二人过招,输了就是输了,干什么还暗算她?”

江念奴含泪道:“主公对雨痕姐姐眷爱有加,可这女人却不和主公一条心,若她一昧追查下去,圣尊宫的事只怕就要昭昭于天日下了。”李南群心乱如麻,喝道:“难道你还要本座杀了她不成?”江念奴道:“属下焉敢左右主公,只是主公神功需要人助,而雨痕姐姐这些年来一直为主公守身如玉,如你们二人功力能合二为一,主公岂非可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华夏第一人了吗?”

李南群怦然心动,但听到身后一女子道:“这万万不可的。”江念奴面孔一寒,“有何不可?”女子走到李南群跟前,向他深深施了一礼。李南群问:“妹子什么时候来的?”女子道:“昨日方到。只是兄长闭关,故未来拜谒。”李南群道:“自家兄妹,原不必多礼的,只是你救凌锋傲那厮就大大的不该。”女子扬起头来,她赫然竟是花倚绿。她嚅嗫着:“我不是存心的,只是见妆儿出手相救遇险才相帮的。大哥费了不少心力才网络得妆儿,若让她就此死去未免草率,还空招了林忆昔这个强敌。”李南群不动声色的道:“你倒为我顾悉周详。”话锋一转,厉声问:“薜思过、林忆昔是何时知晓秋雨痕就是沈梦怜的?”花倚绿小心翼翼看了倒在李南群怀里的秋雨痕一眼,沉默些许后说:“大概早在秦家时就有些明白了,只是相互都没有说破,故我与妆儿都不知道,只到薜大侠自尽时,她脱口喊了声‘薜大哥,小心’,才算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李南群哼道:“他们倒默契十足。”

花倚绿又深深垂下头去,“他们知道秋雨痕陷在圣尊宫里,心急着要赶来,我和妆儿都劝阻不了。”李南群不悦:“你与薜思过已有婚嫁之约,怎么还拴不牢他的心。”花倚绿泪光莹然,哽咽不语。李南群烦躁的走来走去,大声道:“他们想来就来好了,只怕来得去不得。”花倚绿叫:“大哥手下留情。”李南群竖眉,“怎么?”花倚绿略定定神,放缓语调,改口说:“秋雨痕乃兄至爱,兄长伤她无疑伤已,故圣女刚才提议以秋雨痕功力来成就兄长神功之举未免不妥,望兄三思。”李南群一板脸,“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勿庸多言。”花倚绿噤若寒蝉。

江念奴见她退开,道:“看来二小姐对她的情郎真是关心则乱。”李南群粗声道:“女心外向,休去提她!”心里思忖:“我原意用女色化解薜林二人的志气,最好他们能沉迷于儿女情长,无意江湖其他事,看来还是棋差一着,薜林二人依旧心系梦怜,只是名家子弟总多礼教束缚,凡事义字当先,情爱二字轻易出不得口。唉,梦怜是何其聪慧的人,岂会不明白他们的心事,她迟迟不愿与我成亲,到底在她心里还是有那两人存在的。”想到这里,对薜林二人憎意愈深。

江念奴见他为秋雨痕郁愤,面上也不由显出幽怨之色,便想另找些话题引开他的注意,“炼药房里的老头疯病又发了,这几天产药甚少。”李南群果然被吸引了去,道:“都几十年了,他还不死心,还要装疯作傻?”江念奴又道:“清风老爷子几次欲闯药房探视进度,均被挡了回去,老爷子很是气忿,只是见了主公,却不知何故一句未提?”

李南群倏然一笑,“倒有自知之明了。”江念奴想清风道长在外盛名累累,在内却狼狈不堪,也觉好笑的很,到底不敢太放肆,强自忍住。李南群道:“象他这种人苟活于世实在是天地之耻,偏生……真是有他无我,有他辱我。”低头看怀里人儿,想起往昔种种,心头陡起暖意,恋恋不舍的交到江念奴手里,“把她带走!”

江念奴问:“意湄苑吗?”李南群道:“她想和你姐姐在一起,就送你那里吧。”双指一并,在她胸口诸穴上一一拂过,“若无她,奸滑如凌锋傲又岂会轻易现身上钩。”

江念奴见李南群将秋雨痕交到她手里时的神情恋恋,仿佛是在交割一件易碎的奇珍异宝,目中爱怜横生,心里着实伤痛。她自小失父,在秦家为奴时也少见男子,自来到圣尊宫,李南群对她十分钟爱,几乎朝夕相伴,少女的一颗芳心早在情萌初动时便系于李南群身上,只是苦于年幼,有些言语行为只被当作孩子气而一笑置之,或者李南群即使知道也不以为意。日长天久,一番爱念与日俱增,只是始终神女有心而襄王无梦,空抛一番情衷。而今又将一手抚育自已长大的秋雨痕视作情敌反目成仇后,从此更无能与她知心相换的朋友了。

李南群见她沉默,冷冷催促一声,“还不去!”江念奴趁他不备,在秋雨痕身上狠狠掐了一把……

昏迷中的秋雨痕似感受到疼痛一样抽搐一下,头好象正被一枚大锤重击,她呻吟着以手拭额,手却被人紧握着。江雨兰连连叫:“雨痕,醒来。雨痕,醒来。”两滴热泪落到了秋雨痕脸上,秋雨痕的神志微微一凛,轻轻问:“雨兰,是你吗?”江雨兰双手合什,向东方一揖,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动作间是一阵金铁之声。“雨兰。”秋雨痕唤着伸手去拉她,只是她虽已醒来,身子尚僵,血脉不通,险些一头栽倒在地。江雨兰回身扶住她,薄嗔一句。秋雨痕见她手上、脚上均被铁链锁铐住,以至举止间叮当作响,不由呆了一呆,“你这是怎么了?”

江雨兰苦笑,“我想逃出去,谁知技不如人,被捉了回来。念奴说,初犯以锁相锢,再犯就要断手足二经,三犯就地格杀。”秋雨痕道:“我也是要走的,他何不也将我以锁链相锢?”激愤之下以拳捶床沿,几将手震得发麻,她吸了口冷气,“他封死了我的穴与用锁链相锢何异?”

江雨兰黯然道:“我遭亲妹迫害,夫复何言。”秋雨痕道:“你受亲妹迫害,我被爱侣欺骗,个中感受也只有自已明白。”江雨兰说:“他这样待你,你还是难舍弃他?”秋雨痕怔怔,潸然落泪。江雨兰与她多年患难于共,情逾手足,从未见她如此伤心,慌了手脚,连声道:“你难舍弃也是常理,不必太难过的。”秋雨痕刚欲再说,门忽然被打开了。一顶小轿停在门口,透过轿帘隐约可见轿中坐着一名女子。

江雨兰问:“你是谁?”轿中人幽幽而叹,听声音似乎还是个年纪甚轻的姑娘,她道:“你不必管我是谁,圣尊宫中的人都是为圣尊宫主的存在而活的,焉能有自我的存在,我是特地来看望秋姑娘的。”

秋雨痕沉声道:“我就是。”女子说:“我认得你的。”轿帘一掀走了出来。虽青纱笼面,但体态窈窕,确是一名妙龄女郎。女郎左右而顾,口中轻“噫”,两名轿夫垂手而退。女郎又上前几步但不进屋,只是手扶门框,上下打量秋雨痕,曼声道:“美人卷珠帘,独坐深蹙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秋雨痕涨红着脸,怒道:“你以为我该恨谁?”女郎道:“见之不得,相恨何妨?”说罢扬长而去。

江雨兰见秋雨痕气怒,安慰说:“这些无聊的人不理也罢。”秋雨痕道:“这女子真怪。”江雨兰道:“我倒觉得她声音、体态甚为熟悉,应该是我们相识的人。她以青纱笼面必是不愿被我们认出。”秋雨痕冷道:“这圣尊宫里未免太多相识的旧人了。”

江雨兰见那小轿微动,抿嘴一笑,“只怕你又要见一位相识的人了。”只见轿子往边上一倾,从轿底滚出一人来,动作相当敏捷,一个箭步冲进屋来,江雨兰急忙把门阖上,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仅在一瞬间,秋雨痕错愕,叫道:“凌锋傲?”

凌锋傲道:“我们又见面了。”秋雨痕涩然苦笑,问:“你的腿伤……”垂目见他一足僵直,已然问不下去了,倒是江雨兰倒茶端凳忙个不休。凌锋傲道:“我接你两位兄长之讯,他们不日就会赶来,只是人生大事,去留取舍仍需你自己定夺。”秋雨痕触及隐痛,柔肠百结。

江雨兰见凌锋傲望定秋雨痕的目光痴迷,心头黯然。秋雨痕瞧江雨兰眼波如水,于凌锋傲似已蕴无限情义,念及与李南群今生眷属难成,乃至又是一阵神伤。凌锋傲见秋雨痕沉默,知她难舍李南群,想自己一番情衷终究空抛,情绪未免低落。三人各怀各的心事,过了良久,江雨兰才有些耐不住沉寂的动了动,小声向凌锋傲说:“我现在只指望你了,你一定要救我出去。”

凌锋傲看着秋雨痕,秋雨痕避开他的目光。凌锋傲喟叹道:“你放心吧。我与妆儿密议了几套脱身之术,妆儿素来心思缜密,所拟之策确有可行之处,待我们处处商议妥当了,定能够平安脱身。”秋雨痕道:“离开圣尊宫真有那么难吗?”凌锋傲道:“圣尊宫崛起江湖实有过人的地方,宫中奇人异士甚多,尤推天、地、人三尊。”

江雨兰道:“据念奴所言,三尊者中唯人尊擅武,据说她已逾百岁,但依旧魅力无限,一举一动乃至一眼色都能令天下男子失魂,实乃一老怪物。”秋雨痕道:“念奴应该已尽得真传了。”江雨兰叹了口气,继续说:“地尊是一西域胡人,擅长种植奇花异草,驯养毒虫猛兽,他正培育一种西域妖花,要将它配炼成药。而天尊是一建筑大师,他建造的屋舍固若金汤诸多妙用,不亚于各州县的城池。”秋雨痕道:“他确实网络了不少高人异士于麾下。”实不知该为李南群高兴,还是要为他的野心膨胀而忧心。

凌锋傲道:“你倒了解的清楚。”江雨兰叹道:“念奴竭力鼓动我入圣尊宫,自然将它夸得天花乱坠,也正因为她告诉我太多东西,所以我不入圣尊宫唯有死耳。”凌锋傲道:“有我在,你不必怕的。”江雨兰瞅了他一眼,暗锁眉峰,嚅嗫道:“我与雨痕行动受制,恐怕……”手足轻动下,锁链叮当作响。

秋雨痕从贴身处取出短剑,短剑剑身上寒芒吞吐印人眉睫,只听“叮、叮、叮”几声轻响,锁链已尽被斫断,当然落地。江雨兰捂着被箍得发红的手腕畅然欢呼。凌锋傲道:“此剑自入世以来不知已饮尽多少人的鲜血,但在你的手里,一度为我割肉祛毒,现今又为雨兰解困,原来杀人的利器也可成为救人的良物。”

秋雨痕拼尽全力为江雨兰斫落锁链,已然手足酸软,听得凌锋傲如此感慨只是微微一笑,昔日对他的再多不满怨愤俱在这盈盈一笑中泯作烟云。江雨兰道:“我虽解脱锁链之苦,然则麻药药力不除,恐怕还是走不出圣尊宫。”凌锋傲道:“有妆儿在,要解你们身中的麻药应该不难。”秋雨痕心一沉,道:“凌姑娘也是圣尊宫的人,只怕你们无人知晓吧。”凌锋傲道:“胡说。妆儿个性何其高傲,岂会投身圣尊宫。”秋雨痕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倒有些犹豫了,“我本也不信,可南群言之凿凿,似乎不象骗我。”凌锋傲怫然冷笑,“李南群巧言令色不知骗了多少人,这次不是为挑拨妆儿与林忆昔间的情谊。只怕下一次他还会告诉你花倚绿也是他的心腹,卧底在薜思过身边的。”

秋雨痕皱眉沉思,忽然一下惊跳起来,大声道:“我知道了,刚才……刚才那青纱蒙面的年青姑娘是花倚绿。”“啊——”凌锋傲、江雨兰齐齐低叫。秋雨痕双眼发直,喃喃道:“对,是她。天哪,我和两位大哥身边究竟包围了多少谎言骗局,原来我们皆是被人牵了线的木偶,一直在受他人的摆布。”讲到此处,只觉周身冷汗涔涔。江雨兰去握她的手,觉她手心汗湿,手指冰凉,有些急怕的将求救的目光望向凌锋傲。凌锋傲一脸惊骇,自语着:“妆儿,不可能的。”可心里隐隐又一个声音在说:“这是真的。”圣尊宫地处隐秘,他得江雨兰传讯接应,还耗费诸多时日才得以入内,之后步步艰险,还被红叶娘子识破,若非答应助她逃离圣尊宫,允她日后住到凌家求得药郎君的庇护,只怕早已成为这圣尊宫中的无名鬼了,怎么凌冰妆倒可以轻轻松松跟进来。那天险遇毒花丛,先后有两人施以援手,另一个想必就是与凌冰妆交好的花倚绿了。今日安排藏于轿底与江、秋二女会面也是凌冰妆一手策划,她怎会料准坐轿的人会来此地,那女郎只会是花倚绿,她们俩人是串通好的,骗了所有的人。凌锋傲头痛如裂,抱头呻吟。

秋雨痕愤然道:“如此煞费苦心设计骗局,害我家破人亡,父母离散,隐姓埋名,生活于炼狱间,如今更是亲疏难辨,敌我不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魔剑吗?如此不祥的东西不如毁去。”剑一横,伸手去折它。可魔剑何等利器,水浸火熔尚且不断,何况手折,若非她身中麻药,手中无力,否则如此一折之下,削断的只是自己的手掌。饶是如此,五指已是鲜血淋漓。凌锋傲伸指在剑身上一弹,秋雨痕拿捏不住,剑脱手飞出,“笃”一声钉在床柱上。

江雨兰叹道:“你何苦和自己过不去。”不料门外也传来幽幽地叹息。秋雨痕冷冷道:“花姑娘,你进来吧。”江雨兰去开了门,门口立着的正是方才那位青纱蒙面的女郎,她幽幽而叹,扯下蒙在面上的青纱。江雨兰道:“花姑娘,真的是你。”秋雨痕见花倚绿青春妙龄但满面憔悴,有些纳罕,但很快被迭遭欺骗的愤怒所压制。

凌锋傲道:“那妆儿……”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花倚绿道:“妆儿是身不由已的,是被我连累的,一切罪过皆在我。”秋雨痕既气又怒,含悲带苦,道:“花姑娘,薜大哥视你为知已,挚诚待你,你却辜负于他,你心何安?还有林大哥,自小少人呵护关爱,他将凌姑娘看得何其重要,你们连袂欺骗他们,让他们情何以堪?人心叵测当真如此吗?”

花倚绿一脸羞愧,哑声道:“我负薜君,他日当以命报还就是。”情绪激动难抑,吐出一口血来。凌锋傲一瞥下见血色鲜艳已知有异,问:“你可是受了伤?还是中了毒?”花倚绿面带戚容,埋下头去。秋雨痕道:“花姑娘,我知道你待我薜大哥是真心的,你们一道几番出生入死,彼此间的感情岂会假的,可到底为了什么……”花倚绿大声道:“为什么?因为我的命非我所有,我娘生我是要我替她还债的。”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声嘶力竭,但仍咬牙切齿。

秋雨痕扶住床柱,勉力站起,向花倚绿福了一福,柔声说:“你不是故意的对吗?可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刚才我一时情急,言语多有冒犯,请不要介意。你有难处不妨直言相告,薜大哥是善解人意的人,他会体谅你的。”

花倚绿惨笑,“既已被看穿身份,哪还有面目再见他。还情薜君,还命父兄,还有一缕魂魄就随我那苦命的娘去吧。”秋雨痕不解她话意,只觉她口气悲苦,闻之生悯。江雨兰道:“令尊花先生在江湖上颇有声名,你有难解的事,何不请他解决。”花倚绿幽幽道:“他不是我亲爹,如今我还背叛了他,哪还有面目回去。”关于花倚绿的生世,秋雨痕曾听薜思过说起过,闻言暗暗嗟叹。花倚绿哭道:“他虽养育我,但他恨我,恨生我的爹娘。”在场三人均激淋淋打了个寒颤,忖道:“花谢春为什么要养育仇人的女儿呢?莫非……”其实他们都已想到了最可能,也最残忍的一个答案,只是谁也没有说出口,只听花倚绿继续说下去,“这也不是秘密了,那些事我打小就知道了。我爹一直讨厌我、恨我,所以当我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爹和哥哥后真是太高兴了。可是……可是……原来亲人团圆是这样的。我爹还是个君子,可我亲生的父兄却比他坏上十倍,他们利用我,逼我。”

江雨兰道:“你亲生爹爹和兄长可恶,你不要再理他们就是了。上一代的恩怨何必都要加诸在你身上。”花倚绿瞪大眼睛,嘶声叫喊:“我摆脱不了了,我摆脱不了魔鬼了。”江雨兰想问她魔鬼是谁,但花倚绿已冲出门去。

江雨兰道:“她真可怜。花谢春养大她大概是要她向自己的生父寻仇,而她的生父大概是逼她去杀花谢春吧。”秋雨痕不语,只觉花谢春虽行事古怪,但对自己的养女当不至于如此狠毒。江雨兰见凌锋傲脸色发白,小声问:“莫非凌姑娘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隐衷?世上哪有什么不得已的隐衷?”三人一起回过头去,说话的人是江念奴。她半眯着眼打量着凌锋傲。江雨兰吃了一惊,跨前一步挡在凌锋傲前,喝道:“你要干什么?”江念奴厉声道:“杀他!”手腕一带,拂开江雨兰。江雨兰身中麻药,下盘不稳,加之护人心切,根本未防备江念奴出手,被她随手一带,踉跄着倒向一边,额头撞上桌角,昏死过去。

江念奴见自己甫出手便伤了胞姐,欠疚感在心里一闪而过,随隙便是一阵骄傲,“原来我的武功已那么好了,一个照面便打伤了姐姐,若我加倍用心,假以时日一定可以胜过秋雨痕的。”她得意之余却忘了,江雨兰如今身中麻药,根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

凌锋傲斥道:“对待自己亲生胞姐尚且这样狠,可见天良泯灭,无可救药。”江念奴叱道:“无可救药的人是你。冷面郎君,面冷心热,孰不知好管闲事的人总不长命。”凌锋傲嗤道:“未必。”话音未落,江念奴那白生生的手掌已向他胸口袭落。

凌锋傲沉腰坐马,双臂一格,将她的掌力震开。此招以硬碰硬,江念奴觉双臂酸麻,轻噫一声,想:“我只道他只是个消沉于情网的浮不起的阿斗,原来一直低估了他,他可比凌冰妆的武功高出许多了。”右手一探,抓向他脖颈,喝道:“再接我一抓。”凌锋傲从她手臂空隙间滑过,化拳为指,江念奴早有防备,胸脯一挺反而凑上前去,媚笑道:“你点啊!”凌锋傲大窘,手底略缓,江念奴的手已抓到了他颈上。岂料秋雨痕挥剑向她手腕削来,江念奴知道此剑锋利,不敢冒险造次,只得将手缩回,却飞起一脚,踹在秋雨痕腹上,将她踢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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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锋傲恐她再暗算秋雨痕,五指并直,掌缘如刀,直劈过去。江念奴轻笑,忽然曼声道:“君心何忍?”凌锋傲迎上她的眼神,见她眼波流动,妩媚动人,呆了一呆,心神仿佛被勾魂夺魄的媚眼摄去,手掌劈去又轻轻落下。秋雨痕见势不妙,只是被江念奴一脚踢得不轻,半天直不起身来,只得一迭声叫:“凌锋傲,凌锋傲。”凌锋傲充耳不闻,双眼如被吸石吸住,牢牢胶在江念奴身上。

江念奴虽然得意,但丝毫不敢松怠,双目脉脉凝视凌凌锋,口声柔柔唤着:“过来,过来,向前走。”凌锋傲依言向前迈了一步,江念奴继续道:“向前走,不要停。”只要他再向前走一步,她的手掌便可贴上他的胸口,到时候只需内劲一吐,就能轻轻松松震碎他的脏腑了。

秋雨痕情急下将手里的剑奋力掷出,剑入凌锋傲肩头,他负痛之余神志一凛,正是脚步堪堪迈出之时,江念奴的掌势已袭了来。江念奴本料此击必中,谁想最后关头凌锋傲挣脱了她的摄魂大法。生死关头,凌锋傲再顾不得男女之防,右手一格,挡开江念奴的手臂,左手抓住她的襟口,用力抛了出去。江念奴反应极快,一个筋斗翻出,手在墙壁上一按又反弹回来。裙裾下纤足如弓,鞋尖上闪亮,竟倒铸弯钩,向凌锋傲面门踢过。

凌锋傲无可避让,只把头一低,尖钩在他额头划开一长道口子,立刻血流如注,模糊住双眼。江念奴趁机欺上前去,手中已多了两柄尖刀。凌锋傲隐约中辨得风声,双臂一分,格开江念奴的手臂,尖刀却依旧贴着他两端腰肋刺入。凌锋傲剧痛难忍,厉嘶一声,挥拳向前击去,奈何双目已被血水模糊,拳风虽凌厉,江念奴的身法却更敏捷,滴溜溜一绕已躲过一边。

凌锋傲情知生死倏关,将家传武学发挥的淋漓尽致,一掌护身,一拳攻敌,罡风激荡。江念奴近身不得,只得在旁一昧游走,见他浑身上下俱被血染,伤处尤血流不止,心里窃喜,暗道:“只需与你缠斗数十招,不必我费神,也管你血尽气竭而死。

果然,二十招后,凌锋傲力道已弱,显然力不从心。江念奴哈哈大笑,“凌锋傲,我看你如何在面对千军万马的刀锋仍能傲笑自如。”瞅他力不从心处掌势间空门大露,飞身扑了过去,凌锋傲不避不让,忽然变掌为爪,抓向江念奴面孔。此招其实极为凶险,届时江念奴手指离他要穴仅几分之遥,凌锋傲才甫出手,若两人皆不避不让,势必凌锋傲将重伤而江念奴只皮肉受损,胜败之局一目了然。只是凌锋傲料得举凡年青貌美的女子珍爱自己的容貌必胜逾性命,故而有此冒险之举,江念奴果然霍然收招退后。

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凌锋傲败中求生,委实险到极点。秋雨痕咋舌,忖道:“论武功,我如今已胜他们多矣,但论临场对敌及心计恐怕连他们的一成都及不上。所以才会着了念奴的道,非但自己,但连累得旁人把命悬在刀尖上。”凌锋傲浑身浴血,俨成强弩之末,显然支持不了多久。江念奴冷笑:“我纵不出手,你又能撑得几时?”

凌锋傲跄然退了几步,人几乎贴在了墙上,口中兀自道:“撑得一时是一时,撑得一刻是一刻。”江念奴喝道:“一时一刻也由不得你。”举刀向他胸口刺落。凌锋傲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唯有瞑目等死。岂料一人飞扑入他怀里,秋雨痕惊呼,“雨兰……”江念奴的尖刀已刺入江雨兰胸口。

江雨兰刚才头撞上桌角,气闭晕死过去,凌锋傲与江念奴一番缠斗,掌风拳影,桌倒椅折,早已将她惊醒,只是浑身无力,一直未能动弹,待见江念奴出手,此一刀下去,凌锋傲哪还有命在,情急下也不知从何平生了一股气力,竟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了凌锋傲跟前。

凌锋傲抱住她,挥指封她数穴止血。江念奴见一刀刺伤的是江雨兰,也呆愕住了,“姐姐……。”江雨兰哑声说:“你要杀他,不如先将我杀了。”江念奴望望江雨兰的神情,道:“我明白了,你喜欢他。”凌锋傲愕然看着江雨兰,江雨兰也抬眼看他,虽脸色惨白,但目中又羞又喜又惊的含意却坦白的一露无遣,顿时心头一片茫然。

江念奴叹道:“我的傻姐姐,难道你不知道这小子一心想的是秋雨痕。”江雨兰坦然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喜欢雨痕是他的事,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一番话平平淡淡,却听得在场三个均情根深钟的人心头巨震。三人反复咀嚼着江雨兰的这番话。只听江雨兰又道:“我喜欢他自然是要他快乐,如果他与雨痕在一起会快乐,我为什么要阻挠?”

江念奴道:“你可真是天下第一痴人了。”江雨兰微微而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世上的痴儿女焉只有我一人。”秋雨痕喟叹:“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江念奴道:“好,只要凌锋傲发誓永远臣服圣尊宫,我就不杀他。”江雨兰不等凌锋傲说话已抢先道:“他永远不会臣服他人的。”江念奴冷冷道:“他也永远不会喜欢上你。”江雨兰神情一僵,半晌才道:“我说过,这并不重要。”话虽这么说,头却深深埋下。凌锋傲大声道:“你怎知我无真心相待雨兰。”江雨兰“啊”的低叫出声。凌锋傲道:“我素来是独来独往的,一直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位女子真心待我。如今我知道了,心里真是欢喜的很,即便立刻死了,也没有什么要紧了。”江雨兰道:“我也是欢喜的很。”

江念奴道:“你如今固然欢喜,可他日后若背弃你,你就会很伤心,不如你让他吃这种药,那他一辈子就只会对你一个人好了。”江雨兰看着江念奴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小瓷瓶,奇道:“这是什么?”江念奴一脸神秘:“此乃圣药。”秋雨痕想到那天石洞门口殷梨对此药的形容,脱口叫道:“雨兰,这是毒药!”

凌锋傲怒道:“妖女,你要杀即杀,不必施那些鬼魅的伎俩。”江念奴铁青着脸,“姐姐,这可不是我不念姐妹情谊,而是你们自己执迷不悟,可怪不得我了。”江雨兰叹道:“生死修短,岂能强求。”凌锋傲、秋雨痕互视一眼,此句《庄子》中的名句他们是深谙其意的,而今听江雨兰娓娓道来,立时心萌豪情。

凌锋傲哈哈大笑,抱着江雨兰立直身子,“好雨兰,真不愧是我凌锋傲的红颜知已。”他先前说喜欢江雨兰的话是出于一时激愤,多少有些怅然和言不由衷,但如今此话却是情真义切,发自肺腑,是任何人都听得出来的。江念奴连连冷笑,“好,好,好,你真该瞑目了。”秋雨痕道:“雨兰,你我姐妹一场,我也甘愿与你同生共死。”挣扎着要向江雨兰身边走去,江雨兰巍颤颤地伸手拉她。

江念奴在江雨兰肩胛处一敲,江雨兰的手本已触及秋雨痕,立时又软耷下来。秋雨痕站立不稳,重又跌回地上。江念奴冷笑:“雨痕姐姐,你若陪凌锋傲死了,那薜思过、林忆昔死时岂非要太孤单寂寞。”秋雨痕勃然变色,厉声道:“你说什么?”江念奴见秋雨痕神情大变,惶急之情溢于言表十分得意,又见江雨兰偎在凌锋傲身上,一脸的幸福,毫不顾忌片刻后的刀斧加身,又感嫉恨交加,挥掌向插在江雨兰胸口的尖刀打下。她知此刀再深入几分,江雨兰必定陨命,若再贯穿身体,便可刺入凌锋傲体内,一刀二命,是最便利不过的。

可一招未及出手,背心一凉,已有一剑抵上。江念奴硬生生止住了手,深悔不该与凌锋傲多费口舌,更不该听了江雨兰的表白后情绪失控难以自己,连有人欺近身畔也未自知。身后的人喝道:“圣女,你可别再转其他的念头了,我的剑上是涂了毒汗的,就是被它挑破一点点油皮也是极麻烦的。”江念奴僵立,果然一下不敢妄动,口中怒道:“凌冰妆你好大的胆子。”凌冰妆:“彼此彼此。”使眼色于秋雨痕。秋雨痕醒悟,慌忙从凌锋傲手中接下江雨兰,为她敷药包扎伤口。

凌锋傲精神一泻,只觉浑身上下无一不痛,额际的伤口还未止住血,使他的整张脸望之尤如鬼魅。凌冰妆见之又关切又心疼,道:“大哥,你怎样了?”

凌锋傲勉力支撑,宽慰她道:“皮肉伤而已。”凌冰妆连点江念奴背心数穴,一脚踢在她膝间。江念奴“扑通”一下直僵僵跪在江雨兰面前。江雨兰道:“念奴,你将我与雨痕身中的麻药解了,我们这就离开圣尊宫,绝不会为难你的。”江念奴目露怨毒之色,一口回绝,“没有!”凌冰妆将剑在她面前划来划去,道:“当真没有?”江念奴素来心狠手辣,但对自己的容貌却爱逾性命,骇怕的闭上眼,道:“解药在我腰带上。”凌冰妆扯下她的腰带,入手沉甸甸地,原来腰带里设夹层,列作一格格的,呈放着各式药品。凌冰妆道:“哪一种是解药?”江念奴也不睁眼,随口作答:“左边第三格。”凌冰妆用指甲挑起少许药粉,凑在鼻端一嗅,只觉药粉微带辛辣,疑道:“这是解药?”

江念奴嗤道:“你若不信,我先尝于你看。”凌冰妆道:“好啊!”从江念奴指上褪下一枚指环。秋雨痕认得,江念奴正是凭这枚指环尖针上的烈性麻药暗算的自己。凌冰妆道:“我先用指环上的尖针刺你,再用解药救你,想来这不会是什么穿肠毒药,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江念奴恨得咬牙切齿,“凌冰妆,我真不该小觑你。解药在右边第二格里。”秋雨痕想:“若我向她讨取解药,只怕又要遭她骗了。我被骗是咎由自取,但连累身边的朋友却是大大地不该。”想到这里,身子微微一震,“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将凌锋傲当做了朋友,就象两位大哥和雨兰一样信任的朋友。原来对一个人的改观也可以在短短时日间。这些日子来,我与南群在一起常感不快,是不是我对他的感情已变了呢?为什么我娘和薜叔叔间的感情历经四十年风雨波折仍至死不渝,而我与南群之间却经不起稍许风吹雨打?”

凌锋傲心虑江秋二人受药性禁锢已久,将满满一盒药粉替二人均分服下。凌冰妆道:“大哥,你自己的伤怎样了?”凌锋傲道:“雨兰替我挨了一刀,你先瞧瞧她去。”凌冰妆“哧”的笑出声来,道:“嫂子不碍的。”江雨兰大羞,“嘤咛”一声将面孔埋入秋雨痕手臂间。凌锋傲也脸一红,不说话却偷望秋雨痕一眼。秋雨痕冲他微微而笑,道:“令尊令堂得悉此讯必会喜乐开怀的。”凌冰妆心想:“那是自然,大哥一直为你而意乱情迷,如今能了断这段情孽,倒也幸甚。”

凌锋傲见凌冰妆始终皱眉,疑她担忧已身,伸手握住她的一支手,道:“妹妹,你勿需担心圣尊宫,凌家在江湖上也非泛泛之辈,未必不如他们。”他兄妹二人自小因家规所限而尊卑有别,但几番生死之斗皆互扶互持苦撑而过,手足天性弥笃。凌冰妆眼圈儿一红,“你们都知道了。”凌锋傲道:“圣尊宫擅用诡计,你误着了他们的道,怪不得你的。”凌冰妆道:“可我担心凌家非圣尊宫之敌。”凌锋傲微微色变,他深谙自己的妹子虽武功远不及他,但论见识、智谋却皆胜已身,她所说的话,绝非一时心怯,不禁沉吟起来。

秋雨痕、江雨兰服了解药后均闭目动功。江念奴却双眼一眨不眨的恶狠狠瞪着凌锋傲。凌锋傲喝道奇$%^书*(网!&*$收集整理:“怎么,你还不服吗?”江念奴道:“若非那三个女人帮你,你早死在我手里了。原来堂堂凌家的少主人只是会躲在女人裙底下的软蛋。”凌锋傲道:“明明是你先施诡计,否则我岂会输给你这个小丫头。”江念奴冷笑:“我们是生死相博,又非同道拆招,为何不能施计。”凌冰妆一脚将她踹开,嗤道:“幸亏最后落败的人是你。”又向凌锋傲说道:“如今雨痕、雨兰的麻药均已解了,你虽受了伤,但江念奴在我们手里,应该出得了圣尊宫。你记往,一定要雨痕跟你们走。只有她才劝得动薜思过、林忆昔从此不再管圣尊宫的事,只有她才会令圣尊宫对我们投鼠忌器。”

江念奴抚掌笑道:“果然好盘算。有我和秋雨痕在,你们自然出得去,只是你真得考虑清楚了,一旦出去,一切都覆水难收了。”凌锋傲厉声道:“凌家的人岂会惧怕你的虚言恫吓。”江念奴只是冷冷盯着凌冰妆,“青春妙龄总要爱惜生命。”

凌锋傲道:“妆儿,你可是受了他们什么挟持?”“没有。”凌冰妆矢口否认。江念奴哼了一声,凌冰妆定定神,放缓口气,“我只是想帮花姐姐。她太可怜了,所有的人都在利用她,逼迫她。你们都说秋雨痕一生受苦,其实她哪比得上花姐姐命运的悲惨。”

江念奴道:“你自身难保,还要为他人报不平,真是可笑。其实象她这样蠢的人,连自己的亲爹都要利用她,活该一生受苦。”凌冰妆大怒,一掌掴去,江念奴的半边粉颊顿时高高肿起,五个指痕莹然可辨。她狠狠往地上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气哼哼地但总算不说话了。

凌锋傲道:“她亲爹是谁?”凌冰妆黯然道:“她是死也不肯说的。”凌锋傲还要再问,忽听得秋雨痕“啊”一下吐出口血来,凌锋傲一脸的紧张,凌冰妆淡淡道:“她只是逼出了体内残存的於血而已。

秋雨痕立起,脚步虽还带虚浮,精神却已大好,道:“凌姑娘,多谢你了,你又救了我一次。”凌冰妆正色道:“我还要再救你一次,救你出圣尊宫。”秋雨痕一怔,凌冰妆冷笑,“你以为李南群诱你入宫是因为知晓你是沈梦怜之故?莫非你还不知道李南群内力至邪,月圆之夜总需以年青女子的内息来凋和阴阳,女子的功力越深厚,他得益也越多,功力也越强。若非他怀疑身份,你与雨兰已成为此地的孤魂了。”秋雨痕倒抽冷气,脚底虚软,江念奴斜睨着她,脸上颇有幸灾乐祸之色,心里着实悲愤,半晌才道:“我问他去。”凌冰妆拦住她,道:“你冒然去找他,岂非自找麻烦。”秋雨痕一闪闪了过去,道:“我一定要问个明白,否则我死也不会瞑目。”

第二十五章何如无情锦衣郎曾经鸳侣今是敌  秋雨痕一路不辨方向的飞奔直至力竭。凉风吹拂在身上,心绪倒渐渐平复下来,心想:“为何一涉及南群的事,我便如此沉不住气,象雨兰一样坦然面对一切岂非更好。”想着,索性停下脚步,“也许我不告而别南群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正思忖间,听得花丛中传来笑声,拨开花枝望去,见是那姓秦的小童领着兰儿在花间扑蝶。

兰儿稚龄年幼,步子蹒跚,一个踏足不稳摔倒在地。早有侍女抢步而出抱起她,随手扇了小童一记耳光。小童挨了打却一声不吭,伸手接过兰儿背在背上,径往另一边去玩耍,不料树后忽然闪出个道士来,从他背上抢过兰儿。小童大惊,挥拳向道士打去。道士人一闪,他力道使偏, “喀啦”一声,反而折断了自己的腕骨。兰儿乍惊之下,小嘴一扁,“哇”得放声大哭。小童闻声不顾一切再扑过去。他手腕折断,无从使力,张口往道士脚上咬去。

秋雨痕大惊,那道士乃是清风道长,人品虽不敢恭维,武功却实在小觑不得。幼童无知,情急咬人,却不知这一口咬下,非但不能伤人,只怕还会被清风道长的内力反弹震伤脏腑。有心出手相救,奈何双方相距甚远,显然已来不及。

恰在此时,林中飞掠过一人,伸臂提起小童抛了出去。清风道长抬目看了来人一眼,“是你。”那人立定身子,道:“倚绿冒犯了。”清风道长道:“自家人不必见外的。”见兰儿依旧哭闹不休,忙伸指逗她,“兰儿乖,怎么不认识公公了。”兰儿不理,一昧大叫:“秦哥哥,秦哥哥。”

花倚绿道:“你还不放开她。”清风道长悻悻松了手,低斥一句,“小小年纪就只会向着外人了。”花倚绿寒着脸不语。小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寻了根树枝用衣襟将它绑于断腕处,手法熟练,且自始至终不叫一声疼。花倚绿与清风道长均啧啧称奇。小童也不理旁人,径自来牵了兰儿离去,一干侍女也尾随去了。

花倚绿瞅了瞅清风道长,也转身要走。清风道长勃然尖叫一声:“站住!”声音又尖又细。花倚绿停住脚步,依旧一言不发。清风道长道:“另半幅地图呢,拿到没有?”见花倚绿木然摇头,一张本就十分青白的脸更显铁青,一掌高高举起,花倚绿不躲不闪。清风道长道:“你一意求死?”花倚绿凛然道:“生之何趣,死之何惧?”声音苍凉悲愤,幽幽飘向苍穹。清风道长气急败坏的道:“你不再想薜思过了吗?只要你杀了他,拿到另半幅地图,我便不再为难你了,还会为你准备一份嫁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花倚绿冷冷道:“我没有这个福份承受。我爹虽非亲生,但他养我育我,我不能再做对不起他的事了,那半幅地图是我娘留给他的,我绝不会去拿。”清风道长怒极,放下手,又举起脚来踢在花倚绿腿上。

花倚绿跌跪在地,叫道:“你杀了我好了,我就是蠢,其实我娘把我托附给爹而非你是早看穿你了,象你这种人心里岂会有亲情天伦,我却还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亲父兄,以为从此可以一家团聚。”

秋雨痕又是大吃一惊,“原来花姑娘的生父是清风道长,怪不得……外界一直以为清风道长一生恪守礼教,终身不娶,原来连儿女都有了。”一时间百感交集,连花倚绿和清风道长下面的说话也未听真切,直到花倚绿忽然厉声道:“我不会再听你的了,妆儿已被我连累了,我不会再去害别人了。”清风道长森然道:“当真不听?”花倚绿一把捋起衣袖,露出半条臂膀,“我已经这样了,又能再苟活几日!”清风道长铁青着脸没有再说话。

秋雨痕见清风道长离去良久花倚绿仍呆立原地,风吹落的树叶在她头顶、身边飞舞,真有说不出的凄清,忍不住悄悄走上前去,道:“既然清风道长对你不好,你为什么不回去花先生身边去,他养育你那么多年,总不会害你的。”花倚绿想不到林中还藏着人,回过头来时腮边还泪痕未干,连捋起的衣袖也没有放下,见是秋雨痕忙又回过头去。

但秋雨痕动作比她迅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指着上面的粉红色的蝴蝶形斑记,问:“这是什么?”花倚绿甩落她手,怒道:“我的事与你何干?”秋雨痕急道:“你分明是中了毒了,这些斑记就是你即将毒发的征兆。”花倚绿叫道:“毒发又怎样,大不了将命还给他们,总好过人人都来逼我。”秋雨痕道:“我不是逼你,是担心你。”花倚绿见她情之切切,缓了口气,道:“这次我已铁了心了,我不能去害养育我成人的恩人。”

秋雨痕问道:“那你中的毒怎么办?”花倚绿道:“妆儿祖父一直在想办法配制解药,如果成功了,我就可以解脱了。”她双手合什,闭上眼,似乎正虔诚的向上天祷告。秋雨痕道:“药郎君医术高明,他一定可以解你身中的奇毒的。”听罢她的话,花倚绿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道:“我还是回我养父身边去。我相信我娘敬爱的人一定是好人。”秋雨痕想:“花谢春行为诡异,但与清风道长相较,只怕行为品行要高尚多矣。”见花倚绿走开去,追上去问道:“你还要去哪里?和我一起走吧。”花倚绿道:“我娘的遗骨在他们手里,我总要拿回来的。”

秋雨痕问:“你母亲是……”花倚绿说:“我生母是李弱竹,是前南唐王室后裔。”秋雨痕脱口道:“李弱水的妹妹。”花倚绿道:“他们把我娘的遗骨收在大哥练功的石室冰洞里,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的。”秋雨痕心一沉,“她与李南群果真都是清风道长的儿女,不知上一代人制造了怎样的纠葛,更牵涉到了儿女。”忙追赶上花倚绿,道:“你毒发在即实在不该枉动真气,令堂的遗骨我帮你去取。”花倚绿犹豫了一下,秋雨痕问道:“你不信我?”花倚绿迟疑着说:“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觉得我家的事不该牵累到你,令你为难。”秋雨痕道:“我帮你也就是在帮薜大哥。你放心,我一拿到令堂的遗骨便来找你们,一同离开这个地方,从此绝口不提圣尊宫里的所见所闻。”花倚绿灰黯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来,向秋雨痕福了一福,以示拜托。

两人相别,秋雨痕辨明方向径向石室而去,却见石室前那片空旷的地上坐着一个人,儒衫方巾,衣服破旧,象是个落第秀才,脸上胡子拉蹉,一眼看去竟估摸不出他的年纪。他身边堆满了沙泥、木板、刀锯之类杂物,正专心致志的用这些东西搭建房屋模型。秋雨痕纳罕起来,“此人是谁,怎么在这里玩起泥沙来了?”

秀才对搭建房屋模型甚为老道,几块木板,些许泥沙拼凑在一起,很快一栋房屋模型已初具雏型了。秋雨痕不知此人来路,见他堂然坐在石室门口,也不敢冒然上前,只是躲在一旁。见那人兴致勃勃的搭建一座又一座的模型,逐渐身前身后皆被围满。心里直嘀咕着:“这人真是个疯子,哪有一把年纪的人还玩这些扮家家酒的游戏的。”可仔细看来又觉不是。秀才筑的房屋虽只是模型,却极为精巧,尽管东一堆西一放摆置的杂乱,偏生又别具章法,间或隔置小石杂草,细细观辨竟生晕眩之感,渐渐看入了迷。

只见一方大石居中而垒,如千仞峭壁,壁上凌空一阁,危危欲坠,却终年不倒,气势直冲宵汉,雄则雄矣,却也过险,令人触目惊心。一堆乱草如若丛生灌木,中建小楼,看似近在眼前,然则道路交错,藤罗网结,层层叠叠,若亲临其境,恐怕一年半载也近不了小楼。更奇的是,地上一滩小水洼,那人也视作宝贝,当中以三枚小石垒成亭阁状。这三枚小石极为普通,只是他信手拈来,可一经搭合,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古朴雄壮之感。

秀才专心致志于手里的玩意,秋雨痕也渐渐沉迷其中,浑然忘我了。眼前虽只是房屋模型,却或雄或险或奇的无一不恰到好处。雄者令人服其势、险者使人慑其威、奇者叫人赞其姿,种种种种忽如其来的感受使人在不由自主萌生心悦臣服的感觉。秋雨痕从未想到过这些土木建筑也会给人如此奇异的感觉。

秀才嘴里尤自嘟哝,话声含糊听不太真,只隐约可辨他在盘算着太极生两仪,两仪化四象,四象演八卦之类,什么六甲天仪,什么幽冥之道,这些高深的数学术语从来只是听说,从未亲见人演算,也不知这秀才是如何推算的。

秋雨痕的目光顺着秀才划指的道路游移开去,见休伤生杜死景惊开八门各处一方位,每一门皆把守死死。秀才又准备在生门上建一虚空之阁。惊疑间脱口道:“自堵生门与自掘坟墓何异?”那秀才一直在专心建筑,未料得身边有人,闻言手一抖,已垒得半成的空中浮阁顿时倒塌。秋雨痕暗叫可惜,那阁虽只搭了一半,也已相当气势了。

秀才回过身来,此时天色已晚,他只隐约看到身边有一年青女子。秋雨痕想:“既已被他发现,不如大大方方地出去。”因此非但不躲不闪,反而向前走近两步。秀才微诧,他在圣尊宫里地位甚高,常人见他避之唯恐不及,哪有如此坦荡荡对之的。秋雨痕一指地上,问:“先生是在布阵?”

秀才秉性古怪,一心唯痴醉土木之道,见秋雨痕询问,以为她也是热衷此道的人,大喜过望,一把扯住她的手,道:“你看出来了?”秋雨痕缩回手,道:“小女胡乱揣测罢了。”秀才问:“你刚才说‘自堵生门与自掘坟墓何异?’”秋雨痕说:“小女一时乱说的,先生勿怪。”秀才勃然怒道:“什么胡说,今天你不说个明白我就不放你走。”说罢张开手臂挡住了去路。秋雨痕急了,悔不该多嘴胡说。她看秀才似疯似颠,呆头呆脑,心想倒不如跟他胡说八道一番,扰得他头昏脑胀才好脱身,想到这里,稍稍一整思绪,娓娓而道:“既是布阵,意在诱敌深入,以便能以逸待劳,以少胜多,凭借天时地利人和,凭借阵势变动而歼之。你自堵另七门也罢了,怎么连生门也堵了,这岂非不成阵法,反成蜗居了。”

秀才哈哈大笑,“你的眼光倒也不差,其实我本意乃建一固若金汤的城池。此八门虽暗合八卦,却绝非八卦。八门一堵,外敌难攻,千军万马也攻不进此城。”秋雨痕哼道:“那你为何不仿效乌龟的硬壳而建城,强似绞尽脑汗,贻尽心智的构造。”秀才听了也不发怒,好象心情甚佳,只是宽容的笑笑,道:“年纪轻轻,说话倒刻薄。”他的手指在模型上指指点点,“我的建筑比之世上任何城池都要高明,你且看来,你若陷身其中,能脱身否?”

秋雨痕索性蹲下身,仔细研究面前的琳琅建筑。秀才洋洋得意,指着生门,道:“此门一堵塞,便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秋雨痕撇嘴道:“原来这不是乌龟壳而是牢笼。”话虽如此讲,目光已不由自主在建筑上逐一逡巡,最后停在了一进小院上,失声叫了起来,“意湄苑?原来你布列的是圣尊宫?”

秀才颔首,“眼力不弱!”秋雨痕道:“这圣尊宫里每一处建筑皆你所建?”秀才道:“旧时所遗甚多,却也多经我改动。”秋雨痕忖道:“雨兰说圣尊宫的天尊乃一土木建筑大师,莫非就是此人了,怪不得敢在此大模大样的摆布土木泥石,我先前居然还把他当做疯子。”

天尊道:“怎么样?无处遁形了吧,唯束手就擒耳?”秋雨痕不服,道:“未必!”手一指,“此处应是圣尊宫的中枢所在。”天尊道:“如何断定?”秋雨痕道:“你自己说的,八门虽暗合八卦又非八卦。既八门被堵,城壁又固若金汤,外敌固然难入,只怕自己也出不去了,困坐孤城坐以待毙岂非兵家大忌。既然生门无路,唯另寻他途。此处依八卦来看,地处死门,何况天然峭壁,但我观先生手笔,至此气势不竭却被此山截断,因此断定生中有死,死中存生,生死纠结,此地才是真正的生门,山后另有洞天,你只是在玩一个障眼法而已。”

天尊铁青着脸,“怎么你这么轻易就看穿了。”秋雨痕心想:“若非看着这模型摆设,又揣测到你的意思,若真身临其境,只怕一辈子也找不到出路。”转念又想:“凌锋傲定是从生门偷入,但若要出去,生门已成死门,不知他可明白个中利害。我需想个办法尽快告之他才好。”天尊怎知秋雨痕对阵法、建筑只是一知半解,方才所说的话也只是连猜带蒙,再加上察言观色,信口胡吹的,只道她真乃道中高手,念及多年心血被一小女子轻易看穿,心情大颓。秋雨痕见天尊脸色不佳,道:“依圣尊宫的构建来看,阁下对建筑学的造诣确实已达到前无古人的境界,但未必就是后无来者。何况你固步于此,闭门造车,焉知外面世事多变。”

此一番话又触动天尊心径。十多年前,他自忖通晓古今建筑,却苦无用武之地,后结识清风道长愿意出资供他建一座古往今来华夏第一城,后来李南群又正式掌管圣尊宫,宫主尚且两易,他却始终闭门不闻世间事,一心苦造,希望能使毕生心血震古烁今,想不到多年心血设计的迷障连一个年青姑娘也瞒不过。他可不知道真正自揭底牌的人是他自己及面前的这座模型。可见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时此刻,如此浅白的道理他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的。

天尊沉默半晌才道:“你以为此城能破否?”秋雨痕心想:“我居高临下一览全景才知物皆眼障,若真身临其境,哪还能保持得了神清眼明。”但仍拾了根树枝,在模型间划来绕去,试图走出一条活路来,不料一路走来路路皆封。天尊见状脸色稍缓,道:“路路皆死,你走不出去了吧。”不想秋雨痕忽然面露喜色,抛开树枝,跳起身来,叫道:“我想通了,表面上你路路封死,但生死相通,死即是生。”一指身边的峭壁之巅,“若有人控制住此峰,你的城池不攻自破。”天尊用手指按住太阳穴,借以平息烦恶的心情,道:“蠢才,蠢才,一峰得失与整个城池何干?”

秋雨痕道:“此地乃整宫中枢所在,只要守在此处,凭一人之力便能牵制整个圣尊宫。”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好笑,一人相守,难道此人就不用吃饭、喝水、睡觉了吗,可见实际上还是行不通的。只听天尊“嘿嘿”数声,只道他要出言讥讽,却不想他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脑袋,面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由白转灰。

秋雨痕吓得连退了好几步,天尊嘎声道:“我以为毕生所为震古烁今,原来只是作茧自缚,若有一人以拼命相拼夺得此地,封住此门,圣尊宫就永无出头之日了。这一切就都只是废物而已……”飞起一脚将搭建的模型建筑踢得七零八落。秋雨痕见他踢脚的力道、姿势、方向全无章法可循,方信了他果真只是个只知建筑,不懂武功的酸儒,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发那么大的脾气。

她哪知天尊地位尊贵却本性天真,毕生业绩便是建了圣尊宫,他也素来以此沾沾自喜,引以为傲,如今被秋雨痕挑破个中玄机,顿时大失所望。他可不管秋雨痕所说的有无可实施可能,自起暴弃之心。他为建圣尊宫已竭尽心力,猝遭打击,狂性大发,已至气血上涌,喷出大口大口的血来,然后双手捧头摔倒在地,口中尤嘶喊不止。秋雨痕正不知所措间,身后的石门“轰”一声响,秋雨痕情急下不退反上,跃上石门上方的峭壁,魔剑出鞘插入石壁,人牢牢贴身其上。

石室中先奔出一人,低叫道:“天尊!”是清风道长的声音。随隙是李南群缓缓道:“天尊的脑疾又发作了。”清风道长道:“可惜,他的阵法依旧未布置好。”李南群道:“天尊未死,何来可惜之言。”一边说一边扶起天尊,天尊双手捧头,一脸痛楚。清风道长道:“你以灌顶之法强输真气于他,无疑使他饮鸠止渴。”李南群峻声道:“这又何妨?难不成任他就此死去,留下圣尊宫这未成的烂摊子吗?”清风道长也相当不悦,“天尊纵设计了固若金汤的城池,你无财力修建也是枉然。”

李南群冷冷道:“另一半宝藏呢?”清风道长道:“当年我只得了半张图纸,另一半在倚绿她娘手里。”李南群讥诮的道:“她早就死了,自然驳诉不了你。”清风道长暴跳,嘎声道:“我唯你一子,难道还会藏私不成。”李南群淡道:“我随口说说而已,你何必紧张。倚绿的命在我手里,那半张图纸总拿得到的。”

秋雨痕气怒之极,“他父子二人的心忒狠毒,设计加害的竟是自己骨肉相亲的亲女亲妹。”李南群托起天尊,道:“我要为天尊疗伤,你可还要回石室去?”清风道长道:“你在室中新建的冰洞我还从未进去过呢。”李南群道:“母亲在内静修,你爱去不去。”清风道长赶忙退了一步,“这种女人住的地方,我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当下还逃开了几步。然见李南群抱着天尊走开立刻又折回来,悄悄地又溜了进去。

秋雨痕飘身落下也跟进去。室内漆黑,行不多远,甬道向内一折,外面的月光已难照射进来。清风道长剔亮火折子,漆黑之中莹莹光毫无力及远,只能照见手旁方寸之地。秋雨痕知清风道长武艺之高当世少有,一点儿也不敢托大,一边竭力摒住呼吸,一边放轻脚步,虽说甬道平整,无磕绊的地方,但一段路下来也落后了十余丈路,若非那一点时隐时现的萤火般光芒指引,几乎已迷失了方向。迎面寒风阵阵,石壁上湿湿漉漉,触手奇寒。清风道长忽然停下了脚步,秋雨痕忙不迭也停下,生怕一步不慎惊动了他。

只见清风道长举着火折子四下一照,向旁折去,秋雨痕赶紧加快几步紧跟上去,不料心情紧张,忙中出错,甬道向旁一弯,她还懵然不知,脑袋“嘭”一下碰上了石壁,额角一阵阵火辣辣的痛。清风道长一下子惊跳起来,猛得回转身来,怪叫道:“臭小子,你跟着我干什么,这本来就是我的地方,为何我来不得。”

秋雨痕把身子贴在石壁上,默不作声。清风道长大叫大喊了一通不见回音,举着火折子张望也看不清身后多远。他本做贼心虚,又先入为主只道李南群故意设计,假意离开诓自己入内。想李南群天性凉薄,心狠手辣尤胜自己,不知会用什么阴谋诡计来暗算,心里更虚更怕,一边暗运罡气护身,一边小心翼翼移步出来。秋雨痕见甬道狭窄,他往回走来势必与自己狭路相逢,便从耳上摘下耳环打向清风道长手中火折。清风道长听得风声,却不知暗器为何物,有无淬毒,不敢用手去接,人往边上一闪。只是甬道委实狭窄,才闪得一闪,人已撞上石壁,耳环正打中他手里火折。

清风道长见火折熄灭,怪叫一声,他可不知道秋雨痕虽解了麻药,但周身诸穴却被李南群所封,手中力道极弱,其实若非他自己心里有鬼,先慌了神,那枚耳环岂能打熄得了火折。秋雨痕听见黑暗中清风道长的脚步正一步步地向外移,她身子本紧贴在石壁上,此时却微微一动,探出一足,清风道长不备,被她一绊,人向前冲了好几步才拿桩站稳,但头却在石壁上撞了一下,听声响委实撞得不轻。

秋雨痕想清风道长素来道貌岸然,却是个十足的小人,如今小小的捉弄他一番,虽不足以解恨,但总算略泄心头之恨,“咯”的笑出声来。清风道长听得是女声,刚刚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紧张起来,双手封在胸口,以防黑暗中遭人暗算,口中喝道:“李弱水,可是你这妖妇?”秋雨痕屏息不语。清风道长见四下漆黑寂静,实在惶恐,无心多作逗留,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秋雨痕着实蔑视他,啐了一口,又摸索着向前走。寒气似乎越来越重,阴风刺骨。如此曲曲折折不知走了多久,想来石室倚山而建,如今只怕已深入山腹了。远远地隐隐传来几声沉闷的声响。秋雨痕加快脚步觅声而去,不远处的地上透有一线灯光,再上前几步,一股寒气席卷全身。她穴道被封,丹田内无可御寒内息,乍逢寒气,浑身毛孔收缩,牙齿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

耳听得有“咯啦啦”的绞索之声,身边缓缓移开一扇石门,慌忙避开去。石门开处,走出一名女子,手执银灯向外张望,口中长吁短叹,“怎么还不来。”秋雨痕不知她等的是什么人,只觉石门一开,门内的寒气席卷而出,着实让人生受不住。她一心一意屏住气息,以防牙齿打架发出声响,惊动那女子。女子徘徊着走来走去,石门内传出嘶哑的妇人声音,“漂雨,你候在门口做什么?”漂雨嘟哝:“我好象听得主公回转来了,怎么没人?娘娘,不如我出去看看吧。”弱水娘娘恨声道:“你再和那厮鬼混在一起,我就敲断你的腿。”漂雨撇撇嘴,不置可否。弱水娘娘怒道:“漂雨,进来!”声音嘶哑,却依旧威势十足。漂雨有些恋恋不舍地又向外张望一番,听弱水娘娘一句话毕便巨咳不止,忙道:“娘娘,主公再来,你可千万勿再与他争吵不休了,否则再多的灵丹妙药也医不好你的病的。啊,不如我先去给你端一碗润肺补气汤来,让你先降降火吧。”也不待弱水娘娘应允,赶紧跑了出去。

秋雨痕悄悄走出来,探首向室中张望。见偌大间石室放满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但又晶莹剔透的冰快。她缩了缩肩,“怪不得如此奇寒,原来这儿有这么大一间冰室。”一瞅漂雨走远忙掠入室中,双目四下一扫,足下不停,猫腰躲在帷幔后,面前正好有一大快一人多高的冰横挡。

李弱水喝道:“贱婢,你鬼鬼祟祟躲在后面干什么?滚出来。”秋雨痕咋舌,不料李弱水耳目这么灵,当下只屏语不语。漂雨已回到门口,笑道:“妨娘,我只走开一小会儿,怎么就发那么大脾气?”手中只执着银灯,却没有什么润肺补气汤。李弱水怒气冲冲地道:“你躲在那里干什么,欺我腿脚不便便治你不得了吗?”

漂雨依旧站在门口不停往外张望,口中道:“娘娘身边只剩漂雨一人了,难道还舍得杀我吗?”李弱水“嘿嘿”冷笑,“贴身婢女固然贴身,贴心贴肺可算不上,只怕还是别人的耳目。”漂雨一怔,勉强笑道:“娘娘要屈死漂雨吗?弱水宫中的其他姐妹就是被娘娘的疑心驱散尽了,而今只剩下我一人,娘娘还信不过,其实,主公是你亲儿子,我帮主公还不就是在帮娘娘吗?”“住口!”李弱水一掌震碎了手边的一大快冰,冰屑散了一地。漂雨变色,“娘娘在冰洞中修心养性那么久,怎么火气还那么大。”李弱水大口喘着粗气,“滚,滚,我见不得你与那畜生的龌龊事。”

漂雨气白了脸,刚想反唇相讥,不想腰上一紧,已被人紧紧抱住。漂雨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一脸怒气顷刻化为乌有。来人轻轻而笑,笑声传入秋雨痕耳中,她透过面前的冰块望去,那熟悉的身影不是李南群是谁。李南群一手圈住漂雨的腰肢,另一手去捋她的脸庞。漂雨咬着唇,想笑又不敢笑。

李弱水虽背对着他们,却听得真切,喝道:“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看我是不是被气死。”李南群在漂雨脸上亲了亲后才松开手,大步走到李弱水跟前揖了一揖,“母亲还生气?”李弱水板着脸,哼了一声。

李南群道:“这儿是简陋了些,但让母亲长居于此是因为冰室中的寒气于您内伤有益。当然,如我大事成就,母亲也可半世富贵,这也是您的毕生夙愿呵。”

李弱水道:“我穷半生之力而建的弱水宫不是已入你手了吗?”李南群问:“那批财宝呢?”李弱水反问:“你不是已拿到了吗?”李南群道:“你休哄我,凭半幅地图只得了一半财宝,还有一半呢?”李弱水讥道:“以半幅地图寻得一半宝藏也已不易了。”李南群道:“也是耗了多年精力才解开图纸上的秘密。而且为挖这批财宝而挖掘地道本身已耗资甚巨,这几年来我一直谋策复国,那笔财帛已渐耗尽,急需另一半宝藏。”李弱水打个哈哈,“他既能解开半张图纸上的秘密,怎就推算不出另一半呢?”李南群道:“那图纸在母亲手里多年,母亲不如将它绘出给我。”

李弱水道:“年深日久早已忘了,那半张图纸一直是我弱竹妹子收的,她在那里,你自去问她好了。”李南群顺她手指望去,见那架上放着一只紫檀木盒,知里面所盛乃李弱竹的骨灰,不由勃然大怒,“母亲何必戏弄我。”李弱水道:“我已年老,本来就记不得那么多事,你若安心要逼死我,我也没有办法。”

秋雨痕听他母子二人说话针锋相对,有些奇怪。她见识过李弱水的武功,实与当年的韩君如不相伯仲,而且心计深沉,行为果敢。这样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子怎会困守于冰洞,对自己的儿子甚至使女心存忌惮呢。她仔细盯着李弱水看,只是间隔冰层,怎么也看不真切。“李南群道:”母亲何必发脾气,孩儿有错,母亲责罚就是。“声音情真意切,听得旁人怦然心动。李弱水大笑:”好,好,好,果然是我的好孩儿,一切卑劣的手段你全都学得炉火纯青了。老实说,你是不是凭了这副嘴脸骗倒了竹泪的女儿?“李南群道:”我真心待梦怜,怎会骗她?“

李弱水道:“口中甜如蜜,心底……哼哼!”李南群森然道:“你知道什么?”李弱水道:“只想提醒你,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我便是前车之鉴,认了你就连整个弱水宫都被你夺了去,难道你要重蹈我的重辙?”李南群道:“梦怜不会背弃我的。”李弱水道:“是你当年背弃她在先的,她今天为何不能背弃你。你俩虽有白头旧盟,怎及得上桩桩件件的深仇大恨。”李南群作色叱道:“你胡说什么?”李弱水见触到他痛脚,得意洋洋的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我虽被你囚禁在此,但外面你的所作所为却是了如指掌的。薜家灭门之祸就是你一手策划的。你先散布谣言,又窃取凌冰妆家书送给薜楚白看,才逼得他自尽。若非你步步设计,‘雪舞寒梅’傲矗武林几多载,又怎会这么快就土崩瓦解。还有沈大康,沈家村一夜间鸡犬不留也是你的杰作吧。你的心真毒,连自己老婆的奶奶都没有放过。”

李南群一笑,懒懒道:“我这是为你出气的。想来可笑,当年柯云霓乃江南数一数二的美人,却被你逼得躲到乡村里,收养孤女乔妆苟延度日。母亲的手段不可谓不狠,当真是应了那句最素妇人心了。”

李弱水怒叱:“她当年对我和妹妹又何尝手软过。”李南群道:“她教我武功,我本来是很感激的,只是她不该逼我娶阿梨。”秋雨痕早已泪流满面,心口如被大锤重击,心想:“你若心比金坚,这种婚娶的事又有谁能勉强。如今一切变成这样,我情何以堪,纵使我受清风道长迫害的事可一笔带过,薜家的事也能从此不提了吗?”

李弱水晒然:“你对她倒情真意切的很。”见李南群嘴角微露笑意,又冷冷道:“但她若知你杀害了夕霞、晚云,你们二人只怕立刻就成为不共戴天的死敌。”李南群脸色一白,笑意随隙僵住,道:“你怎么知道?”目光狠狠剜向漂雨。漂雨打了个寒颤,噤若寒蝉,半晌才醒悟过来,颤声辨解,:“我不知道……娘娘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事的,这些事我也是才听到的。”

李南群狠狠道:“你不该听见的。”漂雨脚一软,跪瘫在地。李弱水斜睨李南群,“你堵得住悠悠众口吗?”李南群暴戾之气大盛,一掌击在漂雨胸口,漂雨尖叫着喷出一大口血沫,休内脏腑俱被震碎,尸身被掌风带动,在地上连滚了几滚才停住。

李弱水不想李南群说杀人就杀人,才和漂雨调情,转眼就翻脸不认人。想漂雨跟随自己多年,却因自己一句话而陨命,不免伤感。李南群把脸凑过去,死死盯着她。李弱水心头一阵发毛,惊骇之色溢于言表,颤道:“你要干什么?”李南群沉默,目中凶光渐渐隐褪,手也缓缓放下,道:“我能杀漂雨,却不能担弑母之罪。”李弱水噎出一口长气,手心里汗涔涔的。

李南群挫败的道:“我不想杀她们的,我知道爹关了她们好多年,日夜拷打逼问魔剑的下落,我是去救她们的。谁知她们偷看了爹的典籍,知道了所有的事,我不得已才杀的晚云,夕霞是被爹一剑刺死的,我没有其他办法。”身后有一轻微的脆响,李南群回首。帷幕边的冰块继续爆裂、散开,渐渐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他霎时呆了。

秋雨痕呆立,目光如刀如剑,愤怒、仇恨与往昔的甜蜜爱恋交织,已不辨心魂何在?一股寒意由李南群心底蔓延开去,他一下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撼,而浑然忘却了一切动作、言语,他唯一的肢体感觉就是,“这个冰室真得好冷!”

秋雨痕的脸煞白,死死盯着李南群,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她的目光已将李南群杀死百回了。她的手掌中簌簌落下冰粉,仿佛也将自己的一颗心捏碎成粉。李南群见她双目盈盈,风姿绰约,心头痴然,向前走上两步。秋雨痕手里忽得寒芒闪过,迅捷如电向他刺去。李南群伸手去挡,锋刃切入他手掌中,总算秋雨痕无内力贯于剑身,魔剑虽利,锋刃却短,但他的一支手掌也立时鲜血淋漓。

他暴怒叱道:“你当真要与我兵刃相向?”秋雨痕心痛如绞,厉声道:“你毁约背盟在先,步步加害于后,你欺我太甚!”李南群双眉高挑,一把扯开身上衣服的襟口,以手指胸,喝道:“你往这里刺!”秋雨痕咬牙一剑疾递过去,李南群不躲不闪,眼见剑锋要破腹而入时,“叮”一声响,秋雨痕的剑已弹开,她拼尽全力才未使剑脱手飞出,但虎口震裂溢出血来。

原来是李弱水见势不妙,以一粒冰粒弹开了秋雨痕的剑。秋雨痕情绪大悲大痛,出手显然毫无章法,只凭一时血气之勇,想一剑刺死李南群,而后自刎殉情,了断这场恩怨情仇,根本未顾悉到现场还有其他人在。

李弱水冷冷道:“先前还英雄了得,一会儿怎么小儿女态起来了,难道真想死在她手里不成?”李南群一凛,望向秋雨痕,见她身子剧颤,虎口流血,却依旧紧握双拳,怒目相向,长息道:“你真要杀我?”秋雨痕嗔目,显见愤怒之极,又一剑疾刺。李南群身形暴退,她依旧直逼不放,剑尖颤动,斜劈李南群臂膊。李南群缩手,双指一并挟住剑锋,道:“你焉能伤我分毫!”秋雨痕牙尽错,“杀身成仁远胜与狼豺为伍。”用力抽剑,奈何李南群二指之力似逾千钧,哪里动得分毫,倒是她自己,枉动真气,体内气血翻涌,几欲作呕。她与李南群相距甚近,她呼吸涣散,李南群听得真切,道:“我封了你的穴,于平日举止是无碍的,但你若枉动真气就会遗祸无穷。”秋雨痕凄道:“求仁得仁罢。”

李南群大震,手下力道微泻,秋雨痕手底加力,锋刃贴着他手指缝滑去。李南群不料秋雨痕如此变招,来不及避开,左手飞起一掌印在秋雨痕胸口。秋雨痕惨呼着,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跌去。与此同时,李南群右手剧痛,二根手指被削断,随魔剑一同落在地上。

摊开手看,见两手俱是鲜血淋漓,伤虽不致命,但十指连心,疼痛感着实不轻,尤其右手断了二指,于武功总打折扣,正气恼间乃见秋雨痕一动不动倒在地上,才大吃一惊,“啊哟,我刚才一掌不辨轻重,莫非就打死她了。”李弱水道:“她要杀你,你何必再关心她。”李南群心烦意乱,暴怒叱道:“住嘴!”李弱水经他叱喝,果然闭上了嘴。

李南群冲前扶起秋雨痕,见她嘴角挂下一串血沫,冷汗涔涔而下,喃喃道“我真打死她了。”见秋雨痕的手冰凉,手指痉挛的曲着。探指在她鼻间一拭,隐隐间的鼻息若有若无。李弱水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她死了?”李南群不语,扶住秋雨痕的身子与他双掌相抵,催动真气向她体内输去。秋雨痕全身僵直,与死无异,全凭幼时服食过灵药才一息护住心脉,李南群的内力源源不断输入她体内,全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李弱水道:“她功力虽浅却系出道家正宗,根基坚厚,不似你这样急于求成而贪捷径,所谓邪不压正,你输再多的内力于她也是无济于事的。”李南群看着怀里的人,心道:“她若死了,我怎么办?”抱起秋雨痕一头冲出去。

李弱水也不喝阻他,目光只在地上游移,最后停在了那柄沾血的魔剑上,她的目中霎时射出狂喜的光彩。身子动了动,手虚拟的向前抓出,作势扑出,无奈双腿僵直,别说走上前一步,连一分一毫都动不了。李弱水一脸懊丧,两眼直巴巴盯着魔剑,双手忽然奋力一撑椅靠,上身向前倾出,人如一根断了的树桩般直挺挺向前倒下,眼看即将要落地时,双手在地上一撑,人在地上连滚了几转,见一生梦昧已求的魔剑正在自己手边,顿时大喜过望,手指一把抓住剑刃锋口。

也顾不得手上的伤口,抓紧魔剑,贴于心口,大叫道:“我终于得到了,终于得到了。原来天下第一也可以唾手而得。”嘶哑的笑声回荡在冰室间,甫一抬头,却见漂雨的尸身正离她不过数步之遥,双目圆睁,蕴含了无尽的忧愤,看得李弱水心里发毛,笑声如被一刀斩断,嘎然而止。

第二十六章假仁假义端倪初露知原知由隐情半吐  清风道长慌不择路的狂奔,直到山腰处他的住所清风观已近在眼前才略略松了口气,足下略缓,不想身后有人断喝:“站住!”清风道长猝然回首,见李南群跟在身后,脸色一变,喝道:“你想干什么?”李南群问:“父亲要去哪里?”清风道长气咻咻道:“一座大好青城山,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吗?”

李南群目中精光暴射,道:“那是自然的,而今圣尊宫中诸事纷杂,很多还需仰父亲协力。”清风道长道:“薜思过、林忆昔已来了青城,我需马上回观处理事务。”李南群晒道:“这两个傻小子,真当你是急公好义的父执先辈了。”清风道长道:“他们自寻死路罢了。”李南群道:“你且慢杀他们。”放下缚在背后的大布囊,解开密密系扣的斗篷,露出秋雨痕惨白的面孔来,清风道长手指触及她的脸颊,只觉触指僵冷,他惊道:“她死了?”

李南群道:“她的生死就全靠薜林二人了。”清风道长道:“那两个傻小子如此关爱她,岂有不全力救助的道理,而要救她就需消耗大量内力,果然是一石二鸟的好计。”李南群“嘿”的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笑来,将秋雨痕交到清风道长手里。

一见李南群走开,清风道长已迫不及待的将秋雨痕平放于地,打开斗篷。秋雨痕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几与死去无异。清风道长将她全身翻遍,然后颓然缩手,喃喃道:“魔剑,怎么没有?难道被他拿走了?”

“利欲熏心,恬不知耻。”话声甫一入耳,清风道长立刻惊跳起来,他刚才专心致志搜找魔剑,连有人潜近身侧也没觉察。他身后立着的人一身黑衣,诡异得尤如地狱中来的幽灵。清风道长瞪大了眼,黑衣人“咕咕”怪笑。原本笼在袖中的手抽出来。他的手指莹白如玉,两指间夹着一朵小红花,花红如血。

清风道长咽下一口唾沫,“你真是阴魂不散!”花谢春道:“挪开你的脏手,她是我故友之后,由不得你玷污她。”清风道长仰天打个哈哈,“她是我至交好友韩君如的女儿,我怎么会伤害她。倒是你,如此鬼魅不见天日,怎配与她母亲论交,你无非是垂涎魔剑,欲占为已有好来杀我。”花谢春身子轻轻抖动,气极怒极,叱道:“不得魔剑,未必就除不得你。”飞身扑过去,招式犷悍,虎虎生威。

清风道长见他招式疯狂凶猛,不敢直攫其锋芒,身形连闪,一掌斜击,引开花谢春掌力。花谢春挟怒出手,守势不稳,被他内力一吸,脚下浮动,向边上踉跄。清风道长见一招得势,立刻揉身而上,娈拳为爪,锁向花谢春咽喉,足下加劲,一脚踹向花谢春裆部。

花谢春见势不妙,硬生生止住身形,向后一倒。清风道长锁他咽喉固然锁空,连那使足力气的一脚也只将他倾翻于地而已。此一招式互递,清风道长施招固然阴毒,有失得道高人的风范,而花谢春虽处下风,闪避得极为狼狈,但他应变奇快,也足见根基深厚。

山坡陡峭,花谢春身子被倾翻于地,人失去重心平衡,咕碌碌的一路滚下去。清风道长大喜,“此地山坡多有峭壁,他若滚下悬崖,倒可除了这亘横于心几十年的心病了。”

不料花谢春相当机警,身子滚到悬崖峭壁边时,虽不能止住向下翻滚的身子,但手足加力,总能使身子偏滚到另一边。清风道长又气又急,拔腿去追,好不容易山势略缓,花谢春身形稍止,弹指射出一点寒星。清风道长哼了一声,“雕虫小技,能奈我何?”拂尘一卷将暗器卷飞。花谢春诧异,微“噫”一声。清风道长冷笑,“你这门浸淫多年的本事也不过尔尔。”拂尘又卷住一方山石往花谢春胸腹口砸落。

花谢春从地上一跃而起,避开大石。清风道长拂尘上的柔丝已兜头兜脑向他罩下来。花谢春满眼的怨毒,人不退反进,飞身扑上前去。清风道长见他有与自己同归于尽的气势,忙退开一步,手间力道无形间也消减大半。纵是如此,拂尘所带之力也着实不轻。眼见拂尘罩来,花谢春伸臂去挡,只听“喀啦”之声,他右臂骨头尽碎。须知常人断骨后虽能接骨复原,但接骨后的手臂总有不灵便之处,而今花谢春臂骨尽碎,等于一条手臂已废。

清风道长见花谢春已一臂换命,大有壮士断腕的豪气,怔了一怔,随隙目中凶光大炽,叱道:“看你还怎么和我斗。”花谢春不语,手臂剧痛令他面目扭曲,他却一声不吭,一昧强攻猛打。只是他武功本逊清风道长,如今又折损一条手臂,于武功更打折扣,若非他气势如虹,令清风道长心存忌惮,只怕早就丧命。

清风道长冷冷道:“当年你已非我敌手,何况如今你这半路出家的功夫。”他的拂尘一经他内力灌注,如八爪章鱼般张扬开来。花谢春满面挫败、愤懑,一拳直击清风道长胸腹。此一拳凝聚了他毕生功力,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流,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气。他已失一臂,又不避让杀招,心里早就打定主意,要与清风道长同归于尽,杀身成仁。

清风道长一口真气遍蕴全身,拼着身受一掌也要将花谢春击毙,以结束一场长达几十年的梦奄。心里念头转动如电闪,手底招式变化如迅雷。清风道长与花谢春在最后的生死关头,心头均萌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但很快又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

一瞬间,似乎可以了断结束一切黑暗,但也可以改变其他。一柄剑忽如其来的闯入两人的招式间。剑芒吞吐闪烁,斩断了清风道长和花谢春各自的气势。

清风道长手里的拂尘挟有千钧之力,被剑一挡,力道已牵引到一边,与此同时,花谢春手腕一麻。他一臂重伤,又一心一意对付清风道长,根本未防备到最后生死关头会有人介入,一时疏忽,人不由自主向后退跌倒。

清风道长眼见好事被人阻挡,怒不可遏,拂尘直向来犯之人袭去。岂料来人无意与他作对,引开他的力道后即收剑后退。拂尘卷上那人身边的一棵小树,立刻被拦腰抽断。花谢春见状,心头浮起一种难到名状的情绪,喃喃道:“他的武功精进如斯,我哪里还是他的对手。”想再冲上前去拼命,但脉门被人死死拿住,哪动得了分毫。

清风道长怒视阻他之人,那是薜思过、林忆昔二人,道:“你们干什么?”林忆昔道:“清风道长素来大度谦和,怎得与花先生作起生死之博来了,可是有什么误会?”花谢春一边暗暗调息,一边“嘿”了一声,“我与他岂有误会,只有海般深的大仇而已。”清风道长喝道:“我毙了你。”挥掌再打。

薜思过、林忆昔见清风道长说动手就动手,全无武林前辈的大家风范,均感纳罕,俩人不约而同挡在花谢春面前,说:“道长且慢!”清风道长生生止住掌力,森然道:“怎么?我还诛不得这鬼魅之徒了?”薜思过道:“道长息怒,晚辈无意冒犯,只是……”清风道长冷冷截口:“只是他是花倚绿之父,你存心褊袒他是吧。”

薜思过不想清风道长一介得道高人会口出此言,心里生气,道:“道长此言差矣,晚辈虽钟情花倚绿,但花先生若真是大奸大恶之徒,晚辈绝不估息。但事实上花先生只是性格古怪,行为乖僻而已,这些总算不上恶行吧。”清风道长一脸悻悻,“名门子弟受邪道妖女所惑,持身不正,我实在为故友汗颜。”薜思过听他言语侮及先人,气极,冷冷道:“道长有所不知,我与倚绿的亲事乃先父所定。”

清风道长道:“薜老友一生正直,可惜却受了奸人蒙骗。”花谢春冷冷道:“薜楚白一生义薄云天,重情重义,只可惜判人不殊,自己肝胆示人,旁人却暗箭中伤。”清风道长怒目相向。

薜思过道:“先父不幸逝世,还请两位不要再妄自菲薄于他。”花谢春赞了一声,清风道长却狠狠瞪他一眼,猝然一拳向花谢春胸口击落。薜林二人不想清风道长完会不顾自己的声望而暗箭伤人。花谢春却长笑道,“我料得你有此举!”话虽如此,但他受伤不轻,闪避间力不从心,清风道长掌势凶猛,花谢春只觉一股强大的压力向他迫来,压迫得他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薜思过听他全身骨胳“咯咯”作响,暗叫“不好”,知清风道长有意以内力逼花谢春耗尽体力,油尽灯枯,念及花倚绿待已的一番深情,虽明知高手比拼内力,外人介入凶险万分,但仍忍不住要出手相阻。

林忆昔拉住他,低喝道:“你疯了,你内力较他们二人都浅,一旦介入就如湿手沾了干面团,甩都甩不脱了。”薜思过见花谢春身子瑟瑟而抖,情知不妙,但林忆昔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情急下倒心生一法,道:“以我二人之力是绝难分开他们的,不如借外力相阻!”薜思过问:“什么外力?”林忆昔道:“我们去山坡上寻两方大石,向他们滚压过去,如他们再不肯各自收手,就只有被大石压死,权衡利弊,相信他们自己会有个决断的。”

薜思过虽觉此法冒险,但急切间又想不出其他可行之法,心一横,道:“好,就依此法。”俩人分头沿山坡而上,寻找趁手可用的山石。薜思过一路寻去,忽见山道旁有一方大山石,用力推了推,山石略有松动。远远地听得林忆昔的呼喊,忙也遥遥相应,凝力于臂,将山石拼力一推,山石一经滚出,沿陡峭山坡滚下,越滚越快。

而薜思过推石之时用尽全力,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形,脚步下踩上一样软软的东西,情知有异,忙蹲下身来看个究竟。只见脚下是一个大包裹,却是一件斗篷兜裹着一个人。薜思过将斗篷翻了过来,露出秋雨痕那张惨白的面孔来。薜思过大惊,“啊”的失声惊叫。

林忆昔抛滚出大石,随隙奔下坡去,只见两方山石越滚越快,压向清风道长和花谢春。清风道长飞起一脚,踹中花谢春腰际,花谢春身子晃动,两人手掌略分,清风道长乘机向外一扑。花谢春比拼内力已手足酸软,见大石呼啸压来也无力避开,生死交关之时,眼前飞过一条腰带。缠绕在他腕上将他猛力提起,与此同时,两方山石相撞,尘土弥漫。花谢春只觉头“嗡”一声响,已晕死过去。

林忆昔将他轻轻平放于地,收了腰带,束于腰间,暗想:“好险,若非曾见妆儿使过这招‘虹贯苍穹’,这仓促间如何救得了花谢春。”念及凌冰妆,他顿时又有些担扰了,自己因薜楚白死而察觉凌冰妆与圣尊宫有染,一时气愤下与凌冰妆不告而别,不想凌冰妆会因此为求得他谅解而独身赴圣尊宫,相救秋雨痕、江雨兰二人,以至音讯全无,失去联络多时,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了。日后两人相见时这彼此间的间隙又要如此弥补才好。

他手指捋过花谢春脉门,觉他脉搏急而不乱,知他只是脱力而已,略略心安。恰在这时,听得那边传来薜思过的呼唤声,唤声焦急带着惶乱。林忆昔一惊,他深谙薜思过的个性,虽不及自己谨慎平和,却十分的要强好胜,莫说强敌来临,即使刀斧加身也休想令他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惊惧害怕。他既语带惶乱必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当下再顾不得花谢春,发足向那边山坡奔去。

只见薜思过坐在地上,怀中横抱着一个大包裹,他听得林忆昔的脚步,也不抬头,只道:“你过来。”林忆昔依言走近几步,才看清薜思过横抱着的是一个人,轻轻拨过脸来,她竟是秋雨痕。林忆昔失声而叫,“她……她……”薜思过道:“尚有奄奄一息护住心脉。”

林忆昔不自觉的噎出一口粗气,随隙又紧张起来,问:“可还有救?”薜思过道:“我刚才试着输内力于她却全无作用。想来她幼时受伤,曾受过清风道长的内力,这道家正宗元气与我们的内力同质却不同流,我恐强输于她有害无益只得住手。”

林忆昔道:“清风道长!”薜思过眼前一亮,叫道:“是呵!只有清风道长能救她了。”心里想:“只是我们刚才执意维护花谢春已触怒于他。也罢,他若不肯,我与忆昔苦苦相求就是,拼着舍却一时骄傲,总是梦怜的命要紧。清风道长与我父交好多年,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定不会计较其他的。”

主意打定,抱起秋雨痕立起身来,见斗篷散开处,秋雨痕衣衫零乱,象被人翻动过,心里大怒。他与林忆昔素来对这结义妹子敬爱有加,眼下这般情景,虽说不象遭人侮辱,但定受人轻薄。林忆昔见他怒形于色,安慰道:“休管其他了,先救活她命要紧。”薜思过点头,抱紧秋雨痕,向坡下清风观疾奔而去。

路经方才清风道长与花谢春拼斗之地时,两人不约而同停下步来,只是清风道长与花谢春均已不知去向了。

薜思过道:“清风道长定已回观,我们去清风观找他。”清风观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其实却只是一座小道观而已,只因清风道长已将青城掌门一职传于师侄一修子,自己独居清风观静修,因此整个小观十分清静。

薜思过、林忆昔来到观门口,刚要拍门叫人,观门却经轻轻一推就悄然而开。门开处,墙角边歪着两名道童。林忆昔抢步上前,一拭道童鼻息,道:“只是被人点了穴。”

薜思过皱眉,“这两名道童是服侍清风道长起居的,虽没甚么功夫,但清风观是青城一派重地,是谁敢于险地捋此虎须?莫非又是花谢春?”正思忖着,厢房中传出说话声,话语越来越响,想是房中人先前还有顾忌,但心情一激动,嗓门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薜思过听出,那竭力压低声音的是清风道长,另一个声音听来熟悉,却记不得是谁,只觉两个人的语调中皆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愤怒。

林忆昔听了半晌,忽然扯扯薜思过衣袖,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个“一”字,薜思过愕然不解其意。清风道长房中忽然“乒”一声响,似是茶盏跌在地上的破裂声。清风道长冷冷斥道:“堂堂一派掌门,举止间拖泥带水,实在贻笑大方。”另一人怒冲冲道:“堂堂一派掌门却始终只是师伯手中操纵的傀儡,那才是真正贻笑大方的事。”

薜思过霍然醒悟,“原来另一个人是清风道长的师侄,现任青城掌门人一修子。啊哟,不好,他们师伯侄深夜密谈,又刻意点倒身边的道童,必是有不能示人的大事密谈,我们冒冒失失闯进来,实在是犯了江湖上的大忌了。”想到此处,已惊出一身冷汗来,要拉着林忆昔一起退出去,只是双手抱着秋雨痕,他不敢出言呼唤,只好频频使眼色于林忆昔。但林忆昔只顾侧耳聆听屋中人的谈话,理也不理他。

只听清风道长哼道:“傀儡二字从何说起。”一修子大声道:“天下人皆知青城派清风道长高风亮节,淡泊名利,盛年之期便将掌门之位传于师侄,其实我哪里是什么青城掌门,本派中事,事无巨细,哪一桩是由得我作主的,我不是你牵制的傀儡是什么?”

清风道长道:“你年纪轻轻担当大任,我恐你尚不擅处理派中事务,才代作处理的,此乃长辈爱护后辈的拳拳之心,这也有错?我若有私心,我门下弟子众多,为何反将掌门之位传于你这师侄。”一修子道:“只怕师伯门下的皆是些浮不起的阿斗,若他们任掌门,师伯的盛誉可要大打折扣了。”清风道长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烛台劈里叭啦落了一地。清风道长发了怒,一修子却一改刚才愤恨之情,露出一丝笑来,重新点起一支蜡来。

烛光昏昏,烛火来回摆不已,照得清风道长及一修子的脸都阴晴难定。俩人好半天都不再说一句话,房间中只闻“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二人皆是青城派中的高手,习武之人呼吸吐纳本较常人细微,但现今他们却呼吸浊重,想是心里有难解之结之故。

半晌,清风道长才道:“你要怎样?”一修子道:“请师伯赐本派掌门令符、信物于我。”清风道长道:“说来说去你是为此而来,也罢,此剑随我半生,如今就交由你吧。”取了剑,搁于桌上,道:“此剑乃祖师爷爷的遗物,一直由历代掌门保管,如今你是掌门也该你所用,是我一时疏忽,当日忘传于你了。不过,掌门师侄年纪尚轻,可需小心保管好此剑,当年我就因一时不慎遗失过此剑,幸未酿成丑事。唉,隔年旧事,不提也罢。”

薜思过一凛,“说起来,我与忆昔冒犯清风道长也不止一次,不知他会不会心存芥蒂。”一修子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思路。一修子道:“多谢师伯赐剑,还有掌门令符也请一并赐予。”清风道长奇道:“掌门令符?什么掌门令符?”一修子讶然:“师伯不知道吗?剑只是掌门人的信物,令符才是掌门人身份象征。师伯既愿赐剑,何不将令符一并交出,也免小侄难做。”

清风道长心念迭转,面露迟疑之色。一修子哪知究竟,只道清风道长有意刁难,连声催促。清风道长一板脸,森然道:“你想杀我夺符吗?”向一修子逼了过去。一修子见他表情狰狞,目露凶光,心里骇怕。他今日孤身一人潜入清风观,索取令符信物,心里着实盘算多时,冒了极大风险而来,但清风道长一旦向他发难,人之本性还是令他心生惧意。

清风道长一把扭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的尖声道:“我一手扶持你成为本派掌门,你却恩将仇报妄图逼宫?没有令符又怎样,我不也做了二十年的掌门。”一修子睁大眼,惊异令他一时忘却了惧怕之心,辨道:“不可能,师伯您怎可能没有令符,莫非还要哄骗我不成?”清风道长不耐,“谁耐烦哄骗你了,令符信许在天愚真人任掌门时便已失落。”一修子道:“掌门令符何其重要,若真失落岂会合派上下无人知晓。若落入奸人手里,以符要挟本派,那还了得。况且天愚真人一生谨慎,断不会遗失如此重要信物而隐瞒的。”

清风道长怒道:“你仍指摘我藏了令符不肯传于你吗?”转念一想,问:“我都不知道任掌门需凭掌门令符,你如何得知的?”一修子道:“是我师父说的。”清风道长沉吟道:“原来是虚风师弟,师弟一生刻苦钻研武学,以发扬青城一派,几十年来连青城山都未下过一镒,怎么会告诉你这些的?”一修子冷笑:“若非我一直随师父习武,平素沉默少语,使你误以为我也如师父一样是个生性木讷,习武成痴的呆子,也不会竭力举荐我任掌门了。”

清风道长“嘿”道:“我确实走了眼。”一修子见清风道长身子不停的颤抖,不知是气是怒还是害怕,胆势略壮,道:“小侄只是请师伯交出令符,以后在这清风观中安享晚年也就是了。”清风道长怒极,“无知小儿,羽翼未丰便要幽禁长辈,我一生行侠,光大青城一派,却不想最后养虎为患。”一修子道:“师伯若真一代英杰,小侄唯衷心敬扬,只是……”“只是怎样?”一修子一狠心,道:“只是不该与邪教中人来往,将一座大好青城搅得乌烟瘅气。”

清风道长低呼,“你都知道了?”一修子道:“望师伯能悬崖勒马。”清风道长叹道:“好,好,好。”只听一修子忽然惨呼。林忆昔叫道:“哎呀,不好!”人飞身而上,一掌击破窗棂,弹身入内。只见一修子倒在地上,清风道长一脚正踏在他胸口,只需足下用力,便可要一修子开膛破肚,五脏俱裂了。

薜思过本不欲插手别派中事,但听罢他师侄一番对话,心中已然明白,忍不住也跃身屋内。

清风道长狠狠瞪向薜林二人,目光阴狠,令他俩不寒而栗。他们从未想过,如此可怕的目光会出自一位道家高人的眼中。清风道长道:“好哇,原来你还勾结外派中人,贫道今天可要大开杀戒了。”抓起桌上的佩剑,“唰”一剑刺向林忆昔肚腹。

林忆昔虽一直小心提防,但仍不备清风道长猝起发难,他无处躲闪,只得近身而上,劈向清风道长手腕。谁知清风道长一剑竟是虚招,剑招刚递到林忆昔胸口又倏然收回。锋刃一偏,刺向薜思过所抱的秋雨痕。薜思过疾退,身子撞上墙壁,眼见一剑要刺入秋雨痕体内,他霍然一旋身,背心一阵剧痛,那剑已刺入他背心。清风道长拔剑,血怒涌而出。薜思过闷哼,一阵晕厥。

清风道长见一招奏效,心头顿时一松,干笑数声,“无知小儿,自寻死路。”他老谋深算,性又奸滑,眼见事情全被一修子挑破,薜林二人忽然而至,想必一番对话已落入他俩耳中,早起杀念。但他也知薜林二人年纪虽轻,却出身名门,习武甚精,自己并无十足把握将他们立毙于此,再加上刚才与花谢春拼斗,内力消耗不少,未免有些力不从心,直到看见薜思过手里还抱着秋雨痕,才大喜过望,暗叫:“天助!”

薜思过、林忆昔对秋雨痕的情义他早已深知,故一剑佯攻林忆昔将他迫退,再一剑疾刺秋雨痕。果然林忆昔相救不及,而薜思过为保全秋雨痕,不惜以身拭剑。

林忆昔见薜思过重创,大急,但面上表情反而平定下去。清风道长见他身临危境,能依旧保持镇定,道:“若非事已至此,我还真不忍心杀你。”薜思过吼道:“快走,将这厮的卑劣行径告之天下。”林忆昔见薜思过摇摇晃晃,几乎站都站不稳了,问:“那你怎么办?”清风道长哼道:“走,走得了吗?”又一剑挑去。林忆昔觉他剑势雷霆。罡气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急切间身形一矮,随隙头皮一凉,剑锋贴着头皮削过,削下一片头发。

这时,桌上烛火为劲风激荡,“哧”的灭了。林忆昔见状,急欲穿窗而出,清风道长早有防备,当窗一挡,亏得林忆昔眼利,见窗口有微光闪过,情知不妙,身形暴退,可也退不过丈许,便撞上了茶几,“乒”一声,不知几上何物被撞落于地。

清风道长听得真切,又一剑劈去。林忆昔头一缩,闪到一边。如此连闪了几闪,人已被逼到角落。

林忆昔暗道不妙。本以为黑暗中可便宜行事,却谁知这丈许斗室,清风道长已居住几十年,于其中的一桌一椅,一物一设均了如指掌,而自己在这暗处无异成为睁眼的瞎子,今天休说要救薜思过,秋雨痕及一修子出去,恐怕连自己也命丧于此了。

黑暗中他不知道清风道长在哪里,只是竭力把身体贴在墙壁上,屏住呼吸,一寸寸,一分分的移动,希望能尽快与薜思过会合在一起。虽然他也知道薜思过如今受伤很重,未必能帮上他,但他与薜思过相知相交多年,历经无数凶险,每一次皆是二人合力闯过,因此,此时此刻,林忆昔极希望俩人能再度并肩作战。

林忆昔又迈了一小步,以他的估计,再有两步便可到薜思过身边了。可这一步才堪堪迈出,人已挨触到一样直挺挺的物事,不是墙壁,而是一个人。念头从脑间闪过,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屋中其他人皆重伤倒地,那笔直立着的人不是清风道长是谁?俩人经此一撞,均互相一呆,跳了开去。清风道长掌剑齐飞,林忆昔胸口一闷,人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清风道长手中剑挥舞不休,人在室中盘旋游走,剑风激厉,刮得林忆昔面颊生疼。他索性身子一横躺倒在地,耳听得清风道长的脚步游走不休,猛得灵机一动,悄悄搬了一张凳子横于当中。清风道长再次游走过来时,不防被凳子绊了一绊,下盘略松,林忆昔从地上一跃而起,头狠狠撞向他胸腹。

清风道长胸口被重击,几乎令他眼冒金星,人向后退好几步,手中剑拿捏不稳,失手落地。他不敢俯身去捡,生怕林忆昔偷袭,只是横掌如刀,横于胸口。他受此一撞力道着实不轻,呼吸间腰肋带疼,心头大怒。

林忆昔见一招奏效,再一拳击向清风道长腰际,清风道长辨得风声,双掌一封,将他左拳架住,林忆昔用力一抽竟脱手不得,疾变拳为指,戳向清风道长腰间“不容”穴。清风道长一臂酸软,力道一泻,林忆昔已缩拳回去。此时二人均无兵刃在手,但近身相博,一招失手无异将自己性命拱手送人,故虽已精疲力竭,汗湿重衣,仍咬牙苦撑。

清风道长掌腿齐施,劲力如铁壁铜墙般,林忆昔拳掌击出如中败革,心道:“清风道长名动江湖多载,果非浪得虚名,武功如此深不可测。只怕我与薜思过联手也非他敌手。”想着猛然一警,“咦,他施招阴毒诡异,想青城乃名门正派,怎会有这些招式的。”心思一岔,清风道长乘机攻了进来,五指尖尖抓向他喉咙。林忆昔头向后仰,飞腿踢向他膝盖。清风道长腿曲了一曲,人向前微倾,林忆昔双拳击在他胸口,“喀”一声,似击断了他一根肋骨,但林忆昔的双手也被他锁死,再抽不回来,顿时醒悟,“原来他是故意的。”

清风道长“嘿嘿”冷笑,手里加劲,林忆昔的双腕齐被折断,再飞起一脚踹中他胸口,一口鲜血从林忆昔口中喷出,喷得他满头满脸殷红。林忆昔经他一踹之下,人向后飞出,撞在窗上,跌到了屋外。清风道长临窗而立,夜风拂开他面前的乱发,清泠泠的残月拨开云层,透出一丝光来,照着他的脸如同地狱里来的恶魔一般。

林忆昔微微动了一下,口中低微呻吟。清风道长皱眉,手按窗台想扑出身去再补上一掌。一跃之下竟未跳出窗去,一条腿被薜思过死死拖住。薜思过背心中了一剑失血过多,虽说林忆昔与清风道长的殊死相斗已将他惊醒,但他全身无力,休说相助,连话也说不出来。直至林忆昔被一掌打飞出窗,大惊大急下,使他猛扑过去,死死抓住清风道长的一条腿不放。

清风道长心想:“我倒一时忘了他了,毕竟年轻人血气方刚,心里藏不得事,他二人听了我与一修子的话,只要不动声色悄悄溜走,我这几十年的心血就算是付之东流了。幸好他们还是一个个都自投罗网了,天要假手于我诛清这些障碍。”

薜思过觉他全身肌肉紧绷,知他杀心大炽,自己如此重伤,根本阻止不了他,心一横,死命咬住他小腿上的一块肉。清风道长怪叫一声,叫声又尖又锐,举掌向薜思过头顶拍落。薜思过情知无望,既不闪避,也不松口。

眼见清风道长一掌落下要击碎薜思过的天灵,黑暗中银光一闪,一柄剑迎着他掌势落下的方向挑起。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清风道长做梦也没想到,偏生他意欲一掌击毙薜思过,手下挟有千钧之力,要收势已来不及,一瞬间血光迸现,他的手掌已被切下半边。

薜思过死里逃生,惊疑不定的向那边暗处张望。角落里传出一修子的声音,“薜少侠!”

原来清风道长要杀一修子时,薜思过、林忆昔正好闯进来,双方动了手,谁也没顾暇到他。一修子被清风道长打倒,当时只是一时气闭,很快苏醒转来。只是他醒来时,屋中已是一片漆黑,薜思过也已受了重伤,只有林忆昔在拼力苦斗。一修子知以已之力挟薜林二人只怕也非这位师伯对手,故不敢出声,一直躲藏在角落里。他只望双方能拼得精疲力竭时他可俟机逃走。这倒也并非他贪生怕死,而是若三人均死在清风道长手里,他的真面目就永无人知道了。

可是直到林忆昔重伤,他仍未找到逃走的机会。这时,清风道长只需一人补上一掌,便可结果了三人的性命。事到临头,只有一拼到底,见清风道长的剑失落在地,便悄悄拾起。乃见他正一掌拍向薜思过,再按捺不住,一剑反挑上去。他自知远非师伯对手,这一剑也不刺清风道长身上其他要害,只随手迎上,只盼能阻他一阻,救下薜思过一时半会也是好的,至于以后怎样,他也不知道。

阴差阳错间,他一剑挑出,清风道长根本不备,一掌正拍在剑锋上。偏生青城这柄历代掌门相传的宝剑十分锋利,清风道长所用的力道又十分大,生生切下了自己的半支手掌。

清风道长眼见断掌血流如注,惊怒交加几欲晕去。一修子也不料自己轻轻一剑产生如此大后果,也怔立当场。薜思过咬牙,摇摇晃晃站起,背心伤处撕裂般疼痛,他也浑然不觉,一扯一修子,斥道:“还不走!”弯腰去抱秋雨痕,一修子见他站立尚且不稳,忙道:“我来。”顾不得男女之嫌,将秋雨痕背在背上,搀着薜思过逃了出去。

清风道长哪里肯依,提气追赶,真气催动处手上伤口血越流越快,不可抑制,才追到门口已支持不住,仰天摔倒。薜思过听得动静,回过头来,见他一动不动躺倒在地,也不知是真是假,不敢冒然上前,一心只想速速逃离,见一修子正勉力搀扶林忆昔,忙挣扎上前,协力扶持着出观。

刚出观门,见对面山坡上跑下一人,黑衣黑裤,若非此时天色微明,绝计看不出来。薜思过道:“好象是花谢春!”一修子迟疑着:“青城多次与他为难,不知他会不会落井下石。”薜思过苦笑,自己一行均受重伤,此时休说什么习武人,便是普通乡民也可一通乱拳将自己打死。花谢春若有心加害,哪里躲得开。

黑衫人又奔近几步,见到薜思过一行,先停下脚步,背过身去,再回过头来时面上已蒙黑巾。这一下薜思过认得真切,那人正是花谢春。薜思过忖道:“怪不得刚才认不太真,原来他未蒙面,只是他为何总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呢?”花谢春冲到众人跟前,薜思过见他衣衫多处勾破,前襟短了一块,大概是为才转身撕下作了蒙面之用,双臂上道道血痕,似乎也受伤不轻,刚要开口,花谢春已截口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们去个安静的地方疗伤。”说罢先搀过林忆昔,薜思过手头一轻,脚下却一软。

花谢春扶正他,道:“可还支撑得住?”薜思过咬牙点头。花谢春道:“跟我来。”他手里扶了两人,脚步丝毫不慢,一修子听他语带威严,不容执拗,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花谢春大概早勘察过周围的地势,对这青城山竟十分熟悉,穿过一片林子,拨开丛生的,约有一人多高的杂草,前行几十米,里面竟有一块几丈见许的空地。

一修子啧啧道:“青城山中还有这么个地方,真是够隐密的,你是如何知道的?”话一出口,神情有些难看。他能够找到这么隐密的地方,必已在青城山中逗留潜伏时日已久,自己身为青城掌门却丝毫不知,更为可笑的是,他堂堂一派掌门在受了本门师伯暗算后,还需仰仗他人之力脱险避难。又想清风道长在青城位高权重,羽翼颇丰,自己与手下一干亲信弟子远不能与之搞衡,自己恩师早亡,身后连个撑腰的人也没有,想到清风道长的阴狠毒辣已然不寒而栗。

花谢春见他面色难看,知他害怕,冷冷哼道:“你的剑呢?”一修子把手里的剑递过去。他一剑重创清风道长,只道必会被打死,手中剑紧紧相握,仿佛溺水的人抓住的救命稻草,一路奔跑都不曾放脱,直到花谢春提醒才醒悟过来。

花谢春并不接剑,只是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道:“你收好吧。此剑非同一般,应归掌门所管,你堂堂掌门,身边连样信物都没有,未免可笑。”一修子羞得满面通红,觉花谢春虽只是一个外人,但语气间隐带威仪,以至他堂堂青城掌门受他训斥也是理所当然。花谢春又问:“你是虚风道长的弟子?”一修子垂首应了一声,仿佛在回答一位本派长辈的询问。

花谢春点点头,自言道:“虚风道长可算是青城的第一高手了,可惜习武成痴,从不管身边事务,否则以他的本事岂会让那厮嚣张至今,将一座大好道家修真之地败坏如此。”一修子垂泪道:“恩师逝世前已有所悟,很多事情弟子到那时才略有所晓。”

花谢春道:“你是掌门人,,不必自谦弟子的,我生受不起。”一修子自知失言,面红过耳。花谢春道:“总算虚风道长还是明白的。”他拍拍一修子的肩,道:“你既任掌门,便应担起责任。虽然青城一时邪长正消,但邪不压正乃亘古至理,你一定要率门内弟子铲除奸人,还青城一个清平世界。”一修子被花谢春激励的热血沸腾,豪情纵横,大声说:“前辈教训的极是,晚辈一定要还青城一个清平世界。”

花谢春轻笑一声,似乎听了十分欢喜,温声道:“也不能急于一时的,所谓欲速则不达,何况那厮盘踞青城二十余年,党羽众多,攀根错节,若要除他也非朝暮能成。但你放心,这首恶自有我来对付。”

一修子问:“前辈与我师伯有仇?”他虽知清风道长奸恶,但多年来一直在他积威之下,一时间仍改不了对他的尊称。花谢春也不勉强他,道:“相隔多久了,都是些与旁人不相干的事,你不必管的。你虽挨了他一掌,伤势倒也不重,倒是他们……”指着薜林二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薜思过背心的血已凝固,花谢春替他脱下外衣时稍稍用力便重又扯破伤口,薜思过吃痛,哼了一声。他原本已昏昏欲睡,这一疼痛倒令他回过神来。花谢春替他包扎好伤口,回头见一修子正为林忆昔接骨,鼻端嗅到一股清新的草香,道:“你带了百草续骨膏了,这膏药续骨是最好的。”一修子见他仅凭气味便已说出药名,十分惊讶,转念又想此人对青城诸事比他这掌门还清楚,能叫出此药名倒也不足为奇了。

薜思过仰倒在地,呆呆凝望天空,忽然大叫一声,一跃而起,“我知道了!”花谢春、一修子诧然,不知他此言何指。薜思过道:“当年我与忆昔带梦怜避难,途中被人所截,我受暗算中毒,忆昔也险遭毒手,那人施的乃是‘清风剑法’,虽多加变动掩饰,仍被我识破,当时我只以为那人盗学,而今想来,那人如不是清风道长,又何需掩饰,我真是太糊涂了。”

花谢春道:“你也勿需自责,他太过奸滑,不知蒙骗了多少人。你能识穿他的险恶已经很好了。”薜思过双拳紧握:“连我爹也被他骗了。”花谢春道:“你父亲自当年情变,已不复少年时的锐气豪情,否则也……说来说去,还是一‘情’字误人。”最后一句话显然已是训诫。但薜思过充耳不闻,目光只落在秋雨痕身上。

花谢春道:“你与林忆昔半夜闯入清风观,就是为了她?”薜思过点头。花谢春道:“你俩为了她差点连命都丢了,还执迷不悟。”薜思过喃喃道:“我们是结义兄妹,发誓要共难同贵的。”花谢春追问:“只是这个原因?”薜思过面色一正,郑重点头:“我的红颜知已是倚绿,但梦怜是我妹妹,她若有难,我粉身碎骨也要相帮的。”

“好!”花谢春称赞道:“情义分明,是条好汉子。”顿了顿,又道:“如果刚才你说你喜欢的是她,我一定会杀了她,以免倚绿以后一生伤心受苦。如今……我定会救她。”

薜思过喜出望外,“扑通”跪倒在地,大声道:“你若能救活她,我一生一世感恩戴德。”说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花谢春道:“你向我磕头,可拜错人了。”薜思过一怔,花谢春道:“她体内存有玄天正宗道家之气,唯习道修真的人才能相救。你所求的清风道长名声不错,只是败絮其中,求之无用,倒不如这位一修子道长,武功虽尚逊那厮,习得却是道家正宗。”

薜思过自捶一拳,道:“真是该死,倒忘了一修子道长了。”纳头相拜,一修子慌忙扶起。

花谢春见他们尽皆得救,才觉自己身上疼痛难忍,挽起衣袖、裤管一看,身上尽是道道血口,虽说都只是些皮外伤,但也惨不忍睹。薜思过道:“呀!您也受伤了?”花谢春将袖管放下,淡淡道:“小伤而已。我与那厮比拼内力不果,被他推下悬崖。天幸崖上生满荆棘,被我死命拉住才爬得上来。”薜思过、一修子面面相觑,心知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实则一定凶险万分。想那悬崖何其陡峭,人悬其上靠那荆棘求生,单这份胆量、气魄已非常人能及得了。

花谢春见他二人满面钦佩,冷冷道:“你不必钦佩我的,我这条命是为了报仇所留,不管多难,也一定要活着。”薜思过听他说得凄厉,心想:“不知是怎样天大的仇恨令他变得如此,终日活得象鬼魅一样。”他就坐在花谢春旁边,只要一伸手便能揭下他的面巾,任花谢春武功再高也来不及躲开。可不知为甚,到底不敢动手。

花谢春拍拍手,立起身,道:“好了,我要走了。”薜思过、一修子一怔。花谢春淡淡道:“我素来独来独往,此番与你们亲近已是越份。”一修子道:“人喜群居乃属天性,何来越份之说?”花谢春道:“我孤苦一生乃是自惩,与旁人不相干的。”

薜思过听他语带辛酸,知他必是满腹怨屈,但他自己不肯吐露,旁人是半点勉强不来的,遂起身道:“先生意已决,晚辈不敢强留。”花谢春一搭他肩头,道:“总算倚绿终身有托,我也心安了,也算不辜负她娘的托负。”薜思过心想:“你现在真情流露,若倚绿亲见,不知会有多欢喜。”

花谢春又一指秋雨痕,道:“我查过她的脉息,相信一修子能为她疗好内伤。只是她心脉之处为人点穴,手法怪异非我所知,只有让点她穴的人为她解穴,否则也只有白费一修子一番心血罢了。”薜思过勃然变色。花谢春已不愿再多加详谈,顾自拨开丛草而去。薜思过望望秋雨痕,又看看兀自昏迷的林忆昔,心里百味俱集,惘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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