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往事只堪哀玉剑作沉埋  艳阳高照。

黄尘滚滚的路上独自行来一骑。马上之人风尘仆仆,似乎已赶了不少路。马走得并不快,马上之人也不挥鞭催赶,任由它碎步而行。

竹泪觉得她的全部精力都在与李弱水那场可称惊天动地的比斗中损耗怠尽了。与李弱水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竹泪没想到,原来她的武功竟也高到如此令人吃惊的地部。虽然竹泪也知道,李弱水所受的内伤绝不会比她轻,否则她不会轻易的放过自己。可她毕竟还有弱水宫这个养伤调息的地方,那儿有各式各样的疗伤圣药,有侍女殷勤服侍。而自己,居无定所,无人相助,一旦李弱水先她一步痊愈内伤,她必定会再度天涯海角的追杀。对于这一点,竹泪深信不疑,对于自己的亲生妹妹尚且能下毒手,何况竹泪已深谙她的全部隐私,已不亚于她的眼钉肉刺了。

想到这里,竹泪心里更是着急,心口一热一痛,鲜血几欲夺喉而出,她忙深吸一气归纳丹田,略略平复一下胸口的疼痛。眼见天地苍茫自己却不知何去何从,着实黯然,轻抚马背上的鬃毛,轻轻说:“马儿,马儿,你可知哪里是我的安身处,你若知,就带了我去吧。”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低嘶一声碎步向前。竹泪倦极,俯于马背上合目养神。

等她醒来时已近黄昏,夕阳已失去正午时分撩人的酷热,显得通红通红,鲜艳如血,泛着妖异的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光芒。竹泪四顾左右,前无村,后无店,显然也错过了可投宿的客栈。她幽幽道:“马儿,我让你带我去该去的地方,你却带着我到了荒郊野外,难道我注定只能与人群分离,过孤独的日子吗?”马摇头摆尾又向前而去。只转眼之即,太阳已落到山那边去了,天空显得昏暗起来,竹泪却意外的发现前方有一座建筑物,急急趋马过去,原来只是一破弃已久的庙宇,大门半倒,门口的楹联倒还依稀可辨“有感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无机不被万里无云万里天”。再往里看,蛛网遍布,尘土满地。竹泪身心俱乏,也顾不得肮脏,跌跌撞撞冲进去,一头栽倒在地。寒意更深更重,伤口一阵一阵的痛,加之头晕眼花,头痛如裂。

竹泪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衫,自忖必须马上疗伤,否则定会伤重而死。强打起精神,将气凝于丹田,功行周天。岂料她受伤后定力大减,脑中胡思乱想,不觉真气走岔,霎时“气海”穴中一口真气如脱缰野马般在她周身各脉各穴狂奔乱走。竹泪一惊,自知心绪不宁,一念之差已走火入魔,恐怕此地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心中凄苦,目中泪如泉涌。

庙外传来步履声,一人进庙而来,径向竹泪走近,随隙亮起一道微弱的火光。竹泪的心一阵紧缩,隐隐感到那人蹲下身来,有呼吸的热气只入她颈间。那人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脱口叫道:“走火入魔。”竹泪想推开那个人,可手足难动,大口大口的血从口溢出,也将她仅有的理智与清醒一点点耗尽。

正在这时,一股大力从头顶“百会”缓缓贯入,又缓缓流经周身大穴,将岔入异途的真气一一收归,直至足底“涌泉”,如此循环游走,耳边传来一男子的语声:“摒弃杂念,抱元守一。”竹泪不由自主的垂目,心无波澜,不知觉竟沉沉睡去。

等她再度醒来时,身边已升着一堆火,烘得她全身上下暖意融融,肩上还搭了一件男人的外衣。竹泪惊得从地上一跃而起,“这是怎么回事?”她喃喃自语,心中只能模模糊糊记得自己疗伤走火入魔,命在旦夕之即似乎有人来到身边。她霍得转身,果见自己身后靠墙角边,盘膝坐着一个男子。也许是内力消耗过多之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大概已感觉到竹泪正在看他,睁开眼来一霎不霎的望着她。

竹泪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见他只穿了一袭单衣,知身上所披之衣是他所披,心下好生感激,有心想要道谢,又想此人不惜消耗内力为自己疗伤,如此大恩又岂是一谢字所能言表的,如此想来倒讷讷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男子向她招招手,示意过去,然后深深的凝视着她,良久才道:“君如,你回来了。这是上天的奇迹吗?你居然又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现在纵使死了也无憾了。”竹泪茫然,只觉那赤裸裸的告白令她脸红心跳。

薜楚白见竹泪低头不语,激动起来,紧紧拥她入怀。竹泪全身一震,立刻回过神来,奋力挣开身去,厉声道:“你干什么?你是什么人?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想不到你竟是一轻薄之徒。”薜楚白见竹泪嗔目相向,只道她又要弃自己而去,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君如,你还要弃我而去吗?”

竹泪正奋力将手挣脱,闻言呆了一呆,说:“你把我当做韩君如了吗?我是竹泪。”薜楚白叫道:“什么当做韩君如,你就是君如。”想要再去拉她,竹泪已躲了开去,说:“你们都说我是韩君如,可我就是记不起来,你有什么东西证明?”

薜楚白讶然道:“证明?你要什么证明?难道我会错认你吗,我就是瞎了也认得出你。”见竹泪尤露怀疑之色,又说:“好,我证明给你看。你左手中指第一节有道长约数分的刀疤,那是你小时候在园中玩耍,看见我练功时弃在那里的一柄剑。你从小未碰刀剑,心中好奇,随手拿来把玩,谁知竟割破手指,你怕被责骂不敢声张,独个儿在水池边洗伤口,谁知伤口处血越流越多几乎把半池水都染红了。等我发现时,你已因失血过多昏倒在水池边了,后来那伤疤也一直没有褪掉。”竹泪举起手,手指上的刀疤因年深日久已变成皮肤上的一块褐色了,她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的。”倒已信了几分,又问:“你是谁?是我的家人吗?”她想到刚才的拥抱,面上一阵发烫。

薜楚白跳了起来,“你不认得我?”竹泪:“你不要激动,我不止不认得你,很多人我都不认得了,连我自己是谁我都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这些年来我一直住在弱水宫,弱水娘娘说我的失忆症是好不了了。”薜楚白:“原来你跳下山崖后失忆了。”竹泪:“怎么失忆的我不知道,反正多年来我一直住在弱水宫,对以前的事总也回忆不起来。”薜楚白呻吟!竹泪继续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我的什么人?朋友?亲戚?抑或是……”薜楚白:“我是你师兄。”竹泪“哦”了一下,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失望,“你只是我的师兄。”情绪顿时低落下去,怔了一会儿,说道:“也许我不是韩君如,只是跟她长得象罢了。你只是她的师兄罢了,信许是认错人了。”

薜楚白双唇颤抖,良久才道:“难道我仅仅只是你的师兄吗?”竹泪微微一笑,“是你自己这样说得呀。”薜楚白:“君如……”竹泪皱眉,截口道:“你还是叫我竹泪吧。在我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之前,我只是竹泪。你们这些人都坏得很,我被骗了很多次,再不要轻信了。”薜楚白道:“你跟我回去,我带你把二十年前的回忆找回来。”

竹泪一阵兴奋,“去哪里找?”薜楚白心中奇痛,暗想:“当初我若有勇气带了你走,今天很多人的悲剧命运都会得到改变。如今君如神志不清,自己有妻有子,就再有勇气也抛不开身上的责任了。”竹泪催促道:“快说快说,去哪里找我的记忆?”

薜楚白:“自然是回家了,你的父母,妹妹一直在为你伤心难过,如果能见到你活生生的回去,一定会很高兴。你见到他们也许就会恢复记忆了。”竹泪笑道:“原来我还有家,还有父母,妹妹,还有谁?我家里还有什么人?”薜楚白见她高兴,也高兴起来,挖空心思只想延续她的快乐,笑道:“当然还有了,还有思过,是我和你妹妹君怡的孩子,还有梦怜……”不料竹泪的笑意忽然僵住,“原来你是我妹妹的丈夫。”

□ □ □一栋农家型的房屋,二跨进的小院。院落里简简单单种了些菜蔬,还养了些小鸡小鸭。一头蒙青布,布衣荆钗的妇人端着一小萝碎米,站在院中喂鸡。屋中,一对老年夫妇正相对饮茶,安逸的领略这一片田园风光。

只是这份安逸未免只留诸于外表,他们的眉间眼底都蕴藏着深深忧意,连番的打击已使韩绍羽一家对一切都心灰意冷了,如今,他们只求平安,只盼望团圆。

韩君怡一直心不在焉,不断的眺首院外,希望能见到朝思暮想的丈夫、儿子会一下出现在眼前,可每一次眺望总伴随每一次的失望。张弘好说歹说,总算将她劝进屋去。韩绍羽道:“楚白行事素来小心谨慎,他会回来的,也许他正带着思过往这边赶呢。”韩君怡幽幽道:“他们父子平安,我死也瞑目。”夏悦道:“你尚有老父老母在堂,怎可说出此等不吉的话来,挺过眼前的难关,我们大家都会平安的。”

大家都沉寂下来,心头沉甸甸的,在这种时候,“一家平安”只是一个美好的梦罢了。如果有一天,连梦都没有了,那么人生岂非要陷入一片黑暗。屋外阳光明媚,却照不化大家似已被冻冰的心。或许他们的心不是被一连串打击冻冰的,而是因为曾经有意无意犯下过错,被一日重似一日的心灵包袱压跨的。

韩君怡痴痴望着屋外的阳光,陷入对往事的沉思中去。忽然,眼前一花,她腾得立起身来,半晌才从喉咙深处迸喊出一声叫来。她又惊又喜的扑向那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薜楚白,薜楚白一动不动的站着,任由她发泄似得失声痛哭。韩君怡的手指在他脸上滑过,泪又纷纷垂下,“你怎么消瘦成这样,一路可平安?”薜楚白:“一路还好,我还带了个人回来。”他眉目间的兴奋感染了韩君怡,她喜道:“是思过吗?他为什么不进来。”想到唯一的儿子依旧下落不明,薜楚白的笑容一黯,迎着满屋迫切的眼光,只得硬起心肠,“不,不是思过。”

“那是谁?”

薜楚白退出去,只听门外有女子在说话,“我一定要见他们吗?……为什么我有些害怕起来。”薜楚白说:“有我在,你别怕。”众人互换了一狐疑之色。

门口出现了两个人。薜楚白,竹泪。

顿时间,时间仿佛凝结了。空间,宇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凝结了,连人们的呼吸也凝固了。他们盯着竹泪,恍若看见一个天外怪客。竹泪也用既惊又疑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人,又回头望薜楚白,目中依然是迷茫之色。薜楚白心头一凉,她仍然没有清醒。他唯有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韩绍羽,心中存着一丝侥幸,也许只要韩绍羽认了她,也许只要韩君怡搂着竹泪亲亲热热叫一声“姐姐”,竹泪就会感动,就会清醒过来。

但是韩绍羽没有叫她,韩君怡惨叫着跌坐在地,夏怡手中的茶盏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每个人都用一种既恐惧,又惊怪的目光打量竹泪,却都没有叫她。

薜楚白有些失望,但仍勉强说道:“爹,我将君如……。”“够了。”韩绍羽断喝,一手按住身边的茶几缓缓站起,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竹泪跟前,盯着她,良久良久。

竹泪同样回视他,神情好象是看一个陌生人,目光平淡得令韩绍羽的心暗暗发毛。又是良久良久,竹泪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下也显得有些不安和局促,她垂下眼,又歪过头去瞅薜楚白,轻轻扯了扯他的手,意在讯问该如何是好。这一亲呢的动作落到韩君怡眼中,她的脸色更灰白了。

韩绍羽冷冷地沉声喝问:“你是谁?敢冒充我女儿君如?”薜楚白急了,“她真是君如。”韩君怡颤声道:“姐姐……姐姐已经死了。”夏怡冷笑:“一个死人会在二十年后复活吗?她绝不是君如。”竹泪愤然:“不是就不是,我哪里冒充了。”她也冷冷盯着韩绍羽,“做你女儿不见得有什么好。”韩君怡尖声叫:“她不是姐姐,姐姐不会这样和爹说话的。”韩绍羽一步跨上前,捏住竹泪的一支手腕,大喝:“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快说出来,否则我要不客气了。”竹泪晒笑:“你能吗?”手臂微微一震,手腕已从韩绍羽的手指间滑出。韩绍羽只觉手中尤如握了条滑腻的细蛇一般。

竹泪愤然向薜楚白嗔:“你也骗我,什么温馨的家,什么父母、妹妹,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吃了我。”薜楚白急欲解释,竹泪根本不听,负气道:“我早说了,我是竹泪,不是韩君如。”夏怡:“你本来就不是君如,你们只是长得象罢了。君如是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才不象你一身野气。”

竹泪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薜楚白去拦,反被她狠狠甩开。薜楚白终忍无可忍,向韩绍羽愤然咆哮,“你是我尊敬的师父,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言听计从。纵使俞珲将你斥做一个小人,也无法改变我对您的敬爱。可如今,面对失而复得的君如,你却狠下心不认她。即使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可你与她总还有二十年的父女之情吧,总也有一丝对她的负疚之情吧。她当年投崖,虽侥幸不死,但伤及脑部因而失忆,混混沌沌了二十年,若非遇见我,不知道她还会在外面流浪多久。我费尽唇舌才将她劝回家中,你们却一个个恶言相向,难道还要逼她再死上一回吗?”

韩君怡以手掩面,身子抖瑟得如秋风中的落叶。薜楚白继续道:“你们不肯帮她,救她,那只有我去,我一定要让她清醒回来。”言罢掉头即走。韩君怡惨叫一声,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冲到门边。但只抓住薜楚白走时衣袂扬起的尘埃。她哭倒在地,哀然道:“我知道这样对不起姐姐,可我没有办法。为什么我们之间总会有君如出现。”

夏怡恨得咬牙切齿,“韩君如,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从君怡出生的第一天起,你就一直缠绕、分享、争夺她的一切。”她忽然讷讷得停了口,她想起韩君如是楚湘君留在韩家的复仇种子,难道她天生的使命就是报复韩家?夏怡的背心一阵发凉,发粘。

韩绍羽颓然倒在椅上,自言自语:“我抚育了俞珲和湘君的女儿,到头来却恩义全无。她一旦知道亲生父母受害于我,以她现在的性格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倒不如趁她现在神志不清就……”他的心凛然,又暗骂自己:“你害了俞珲,湘君,还要害他们的女儿,你还是人不是?”转念又想:“君如与我有二十年父女情,但终究非我亲生,她若要害君怡,我决不放过她。”就在他心念迭转,善恶交锋之即,薜楚白并竹泪已奔出了十余里地。

竹泪深恨薜楚白欺骗,尤见他紧追不舍,索性停下步来,叱道:“你若再苦苦追逼,我就再顾不得你的救命之恩了。”薜楚白黯然:“你我均已虽少年了,哪还经得起二十年的蹉跎,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让你恢复记忆,成为以前的韩君如的。”

竹泪怒道:“我再不听你的了,你花言巧语骗我到你家,平白让我受一场羞辱。谁稀罕做你家的韩大小姐了,从今以后,我只是竹泪。你们这些人,个个可恶之极,个个利用我,欺骗我。我只是失忆,却象傻瓜一样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她大叫大喊一通,把满腹的怒气发泄出来,心情倒平复了一些,说:“罢了,我受了你的恩,也受了你的骗,我们两清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也许我真不是你师妹,你去别的地方找她吧。”

薜楚白大声道:“你就是我师妹。”竹泪怒意又生,厉声道:“那为什么父母会不认女儿,妹妹会不认姐姐,你口口声声说爱君如,可为什么娶的却是她的妹妹,可见你们这些男人皆是负情寡义的人。”见薜楚白尤苦苦纠缠,更是生气,俯身拾了根树枝,戳向薜楚白,喝道:“你说我是韩君如,你又是我师兄,如果你能赢我,我就信了你。”

薜楚白迟疑,竹泪又说:“如果你赢不得我,就权当我替真正的韩君如出气了,”说罢皓腕一递,刺了出去。手中树枝要柔即柔,柔如飘带丝絮,要刚则刚,敢与刀剑一磋锋芒。薜楚白暗息一声:“那你小心了。”“唰”得抽剑出鞘,剑尖一点,荡起满天剑雨,扬扬洒洒散若碎英,极为好看。

竹泪赞了声“好。”,手势一缓,大开大阖,气势却如山崩海啸般席卷过去。薜楚白倒踩七星步,避其锋芒,又凌空翻跃,从竹泪头顶掠过。竹泪也不回头,听得衣袂之声便反手斜刺,刺在薜楚白胸口,薜楚白闷哼,真气顿滞,一头栽倒,胸口尚挂着那根树枝,鲜血沥沥。

竹泪呆立,一时间手足无措,喃喃道:“你故意的,你故意挨我这一刺。为什么要这样?你不要命了?”薜楚白努力展开因疼痛而紧锁的眉峰,竭力使语调平稳,“你不是要替君如出气吗?你的气可消了?”竹泪的鼻子一酸,道:“哪有你这样的傻子,为了一句话真挨一剑的。我方才这一件若真刺中你心口,岂非当场要了你的命。”望着熟悉的含怨含嗔含怒含哀的目光,薜楚白一阵心驰神摇。他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当他与君如闻讯,他二人将要各自婚嫁时,惊如晴天霹雳,俩人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当天晚上,韩君如偷偷溜进薜楚白的房间,要他带她一同逃离这个家,这个没有温情的家。薜楚白也为之一阵冲动,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害怕和担忧。出去以后会怎么样,是隐迹山野?抑或是浑迹市井?从此告别多姿多彩的生活?剧烈的心跳慢了下来,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薜楚白软弱了、害怕了、退缩了。他永远忘不了那晚韩君如临走时那含怨含嗔含怒含哀的双眸。同样,他也忘不了韩君如走时那轻蔑的神情以及从牙关挤出的两个字“懦夫!”

懦夫!懦夫!

薜楚白痛楚得抱住头。这两个字,二十年来一直在刺激他的灵魂,令他寝食难安。

韩君如出嫁那一天,她穿着鲜艳的,喜气洋洋的新娘喜服,但喜服也掩饰不住她苍白脸颊及眸中的哀愁。临上轿时深深的注目,是痛情人的不争?还是哀自己的不幸?

为了避免横生枝节,韩家为韩君如置了十里红妆,却免了她三朝回门等俗节。直到一年后,他与君怡的孩子呱呱落地,甚至君如也有了孕,双方父母才暗暗松了口气,允许韩君如回娘家小住。谁知一场小住却揭开了韩君如另一场人生悲剧的序幕。

薜楚白久久思索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辆马车中。他愕然,抬头见竹泪正伴在身侧,又是一喜,想要坐正身子,不料伤口一阵撕裂的痛,他闷哼出声。竹泪喜不自禁,轻叫道:“呀,你总算醒了。”薜楚白低声道:“这是哪里?”

竹泪却答非所问,“我不是故意下那么重手的。我只是生气,我一直都信任你,你却骗了我,可是你伤那么重,又昏了过去,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幸好来了一位叫……叫……”竹泪思索着,“叫清风道长的人经过,帮忙包扎了伤口,他说你再不醒,就只好带你上青城疗伤了,那我也只好跟了去,万幸你总算醒了。”

清风道长掀帘,探首而进,含笑道:“薜大侠,你总算醒了,韩大小姐可是一直守在你身边,一步未曾离开。”薜楚白握紧竹泪的手,竹泪冲他微微一笑。清风道长又道:“真难想象,韩大小姐居然还活着。前次见到她坚不承认我还半信半疑,此番见她与薜大侠一起,必是真的了。”薜楚白抱拳:“道长救护之恩,薜某多谢,不知道长要带我们去哪里?”清风道长拈须而笑:“老友久别重逢,当然要去青城贫道的清风观盘桓数日了。”竹泪白了他一眼,“我又不认识你,才不去青城的。我与湘夫人约好了,她在雪舞寒梅等我呢。”薜楚白歉然道:“我也不去了,君如有病,把以前的事全忘了,我陪她回雪舞寒梅走走,也许会帮她恢复记忆。”

清风道长动容道:“她失忆了,那她可还记得……”竹泪问:“什么?”清风道长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惋惜罢了。也罢,贫道也不强留两位,只是大小姐一挨病好,两位可一定要来清风观小住。”薜楚白看着清风道长,想看出他频频将自己与竹泪联在一起的用意来。清风道长笑意盈盈,坦然而对。薜楚白有些释然,清风道长与君如姐妹及自己皆是好友,他会有什么意图呢?

几个时辰后,马车在月光的轻笼下停在一岔路口,薜楚白携竹泪去雪舞寒梅,而清风道长独自回清风观。

雪舞寒梅已面目全非了。这是薜楚白、竹泪在它被焚后第一次看清它的的如今全貌。没有傲雪欺霜的满园梅花,没有幽致曲折的园廊,没有了各式的小筑、别园、亭轩,只有残垣断壁。在那片废墟中,薜楚白看见了那块匾,那块他与韩绍羽奋斗了一辈子争取来得,原本高高挂在大门口的“雪舞寒梅”匾额,它已被烈火、风雨啃啮得只剩下半块了。薜楚白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竹泪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小心翼翼的问:“你很难过?”薜楚白反问:“你不难过吗?这里是你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呀!”竹泪茫然四顾,废墟中,她找不到一丝一毫熟悉的感觉。她见薜楚白难过,心情也有些低落,将手轻轻压在他手背上,似乎安慰他也似乎安慰自己般得说:“灾难会过去的,你的,我的,都会过去的。”薜楚白抓住她的手,低叫道:“你想吧,用力想想,我求你了。只有你的灾难解脱了,我才可能从我的灾难里解脱出来。你睁大眼睛看吧,用力想想。”

竹泪见薜楚白面目扭曲,一脸痛苦,忙说道:“我想,我想,你不要急,我一定努力的想就是了。”她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焦土,竭力克制心头的惊慌,让思绪纵横过脑中的每一寸空间,可惜脑中却依旧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段空白的历程令她不寒而栗,空荡荡的感觉尤如心肝被人摘去。猛然间,她一把抱头,迸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歇斯底里的嘶声而喊:“我完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叫声惊动了一个人,一个在此停留许久,一直在等候竹泪的人。她闻声而动,朝竹泪奔来。竹泪也朝她奔去,扑在她怀里,委屈,懊恼令她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嘶声叫:“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我真得完了。”湘夫人哽咽出声,她苦苦在此守候,希望能等到俞珲,可俞珲始终没有出现。她抱紧竹泪,道:“孩子,我只有你了,不管你是君如还是竹泪,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薜楚白一凛,面对这个独臂老妇,霎时明白了什么,他冷冷道:“楚湘君?”湘夫人惊异得望着他,这时她才注意到竹泪身临其境边的薜楚白,她疑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末了,又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得说:“这个名字已好陌生,已很久很久没用过了。”

薜楚白望了竹泪一眼,有些犹豫。竹泪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说话,她正一脸倦态,昏昏欲睡。楚湘君似明白了他的意思,扶住韩君如,说:“孩子,你累了,我带你去我临时歇脚的地方休息。”竹泪嘟哝着:“我确实太累了。”楚湘君的临时栖身处其实只是雪舞寒梅焚毁后残留的几处建筑物之一。虽然它已残破的令人无法再看清它的本来面貌,可薜楚白依然能一眼认出这本来是泪染轩中的琴房,少年时的韩君如经常在这里焚香操琴,后来还留下一张无弦琴,只是如今连琴也已付之一惧了。

当日韩君如愤然断琴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那颇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悲愤气概及那句“古有伯牙为知已毁琴,既世无知音,要琴何用……从今以后再不操琴”的话犹在耳边回旋。此时此刻,故人故地,却已唤不起往昔的共鸣了。

薜楚白看着楚湘君安顿好竹泪,看着竹泪已安详的合上眼,心下略宽,转身向外面走去。楚湘君已迫不及待得追上来,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薜楚白只得立定脚步,回答道:“我是君如的师兄,湘夫人与家师的恩怨,在下皆已知晓……”楚湘君冷道:“原来如此。你们翁婿二人当真是亲密无间,他连这种丑事也告诉你了。你负情抛弃君如,你与韩绍羽也是一丘之貊。”

薜楚白怒道:“我负情抛弃君如?那你为何要抛弃自己的女儿呢?你是她的亲娘呀,你将俞珲的骨肉送到韩家,你让她从小就扮演复仇种子的角色,你的心未免太狠。”楚湘君被薜楚白咄咄逼人的口气逼得连退了好几步,半晌才道:“你全知道?”薜楚白:“是不久前俞珲来韩家才揭穿了此事的,才知道她不应该是韩君如,世上也本不应该有韩君如。夫人好狠的心,不仅骗了我师父,也骗了君如。”楚湘君早已泪水涟涟,“珲哥,原来你已经来了,我知道你一定能回来的。”她挺起胸,大声道:“因为我要报仇,血的耻辱一定要用鲜血来还。”薜楚白想到一直深深敬爱的恩师身上竟有如此不可告人的阴暗,他也战栗起来,忍无可忍的喝道:“不要说了。”俩人霎时都静下来,气咻咻地互相瞪视,耳边忽然听到屋中传来一声惨叫。

“君如。”薜楚白惊叫,掉头冲进屋中。只见昏暗的烛火下,竹泪倒跌在地,面前汇了一大滩血,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显然已昏死过去。薜楚白霎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扶起竹泪,也顾不得自己伤势未愈,强提一口真气贯入她体内。良久之后,竹泪才苏醒过来,薜楚白已累得满头大汗,才要歇手,竹泪已然大叫:“我是谁?到底是谁?你们在我面前说我是韩君如,背着我又说不是韩君如。你们都在骗我,利用我。”薜楚白沉声道:“君如,不要说话,摒弃杂念,闭目静心。”不料竹泪经上次走火入魔后已定力大减,偏她一直耿耿于心就是二十年前的那段回忆。她数次遭骗,对身边的人早就疑惑重重,此次又听得楚湘君与薜楚白间的一言片辞,只疑作一直信任的人也在欺骗、利用自己,激怒之下真气再度走岔。薜楚白为她疗伤已久,体力已弱,竹泪尤不肯休,定要追问个水落石出。薜楚白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强咽下口带腥的唾沫,哑声道:“君如,你静下心来,否则你我二人都完了。”尽管力不从心,仍努力控制一口真气平衡输入竹泪体内。一股暖流忽然传入薜楚白体内,薜楚白顿时时心口一松,知是楚湘君相助。竹泪叫得累了,也安静下来,在二人的内力相助下运功疗伤。

薜楚白收手,长长噎出一口粗气,向楚湘君道:“她两度内伤,虽无碍性命,但此后功力、定力定会大减。”楚湘君凄然,“可怜的孩子。”想去抚摸竹泪脸庞,薜楚白冷冷将她挡开,说:“你别碰她,你是世上最狠心的母亲。”楚湘君锥心泣血,道:“你可知当年我的处境。不能立足江湖,只能隐匿山野,还遭人追杀。我若一死,俞珲唯一的骨血只怕只能饱虎狼之吻了。我谎称她是韩绍羽的女儿,将她弃在韩家门口,固然心狠,但也是万般无奈。万幸后来药郎君救我回药王谷,从此四十年不踏足谷外,我依然不能把女儿要回来,我总不能让她陪着我在山谷中蹉跎四十年的光阴,我也不能让我与韩绍羽的私仇把药郎君拖下水。”

薜楚白不语,他知楚湘君所言不虚,她的愁纹满面,她的一身黑衣衬托着她仿佛是个黑色的幽灵,还有她空荡荡的袖管,她已饱尝尽沧桑了。象她这年纪,原本已该安享晚年了,可她才刚刚捱过艰难的四十年,正漫天下的找丈夫、寻孩子、觅仇人。

薜楚白:“湘夫人,俞珲一直在药王谷一带出没,伺机救君如的女儿,你去相助他一臂之力救出沈梦怜。也许君如重得亲生父母及爱女,她的病就会好了,她的灾难也就过去了。”楚湘君将信将疑,“真得吗?会好吗?”薜楚白一脸倦容:“我现在已精疲力尽了,除了这个法子,已想不出任何办法来让她清醒。她若如此终日沉浸在半真半假的疑惑里,加之定力不高,稍有外邪入侵,就会有性命之忧。”楚湘君想到刚才之险,尤心有余悸,想了想,在竹泪额头亲了亲,轻声说:“孩子,娘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了。”复又向薜楚白道:“你一定要陪着她,寸步不离。”薜楚白说:“我永远不会再离她而去了。”楚湘君恋恋不舍,又望竹泪许久,才硬起心肠去了。薜楚白暗暗心中祈祷:“但愿你此去真能一家团聚,让一家团圆的喜悦唤醒君如,也化解你满心的恨。”他在竹泪身边坐下,以手支额,久久祷愿着。

霍然间,他全身一震,厉声叱道:“什么人?”门口出现了一个男子,冷冷盯着薜楚白,复又冷冷注视竹泪,那冰冷的目光仿佛可以杀人,令薜楚白在霎那间惊出一身冷汗,也霎那间一阵心虚,“林兆闻,是你!”

林兆闻逼视薜楚白,他几乎可以感觉得到的怒火好象要将薜楚白吞没。他一字一句的说:“当别人告诉我君如没死,根本就没死过,只是你们设计好骗我的一个圈套时,我根本不信。如今亲眼目睹,我才明白过来,二十年来我一直被你们耍得团团转。”

薜楚白:“你听谁说得诬蔑之言?”林兆闻:“谁说得已经不重要了,我已亲眼看见了。薜楚白,你枉称侠义,自命清高,背地里全是男盗女娼。”“住口!”薜楚白厉声叱,巨大的声浪震得屋子四壁尘土四落,“林兆闻,你害君如如斯,你还无愧?”林兆闻恨恨截口:“愧?你们郎情妾意,如胶似膝,避开众人到这种地方偷情,你们可有愧意?”薜楚白气得七窃生烟,忍无可忍的重重一拳击在他面门上。林兆闻不备,被一拳打得眼冒金星,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怒火更炽。俩人气咻咻的对峙,林兆闻握紧拳头,捏得骨节“咯咯”作响。薜楚白暗暗惊心,挪步挡在昏睡中的竹泪跟前,以免林兆闻盛怒下误伤于她,林兆闻看在眼里,恨意更深。

“噗。”一声烛火灭了,黑暗笼罩了一切。屋外,风呼啦啦的疾吹、席卷,该变天了。屋内,薜楚白、林兆闻二人依旧久久对峙,谁也不肯退缩。

“咯啦。”一声重重雷鸣,随隙骤雨如撒豆一般落下来,一道闪电在瞬间照亮一切,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一切,但立刻湮没。只是雨下得更大了,风也刮得更紧了。

竹泪在恶梦中挣扎,一下又被雷雨声惊醒。黑暗中,她隐隐看到两人直立如标枪般得人,她惊喝一声:“谁?”

薜楚白叫道:“君如,是……”林兆闻更气,一股暗劲袭向薜楚白,迫得他不得不闭上嘴全力低抗。竹泪久候不耐,再问:“薜楚白,那人是谁?”林兆闻闻言忍不住暴发出一声长声惨笑:“君如,我纵是你最痛恨的人,但也是你最亲近的人,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竹泪闻言更是茫然,只是问薜楚白:“这人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我最亲近的人不是你吗?”林兆闻听罢更是气冲九霄,“薜楚白,你还有何话讲。”薜楚白涩然:“我与君如清者自清,无话解释。我与她本是至亲爱侣,是你横刀夺爱才演至今日局面……”他分神说话,林兆闻的已力道倾泻过来,他的心口顿时一闷,退了一步。

竹泪听得真切,“你受伤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林兆闻冷笑道:“为你受伤,他乐得其所。”竹泪怒道:“原来你是冲我来的。”薜楚白听她话中杀机已起,深恐她铸成大错,情急而喊:“君如住手,他是你丈夫。”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林兆闻满脸煞气,却又蓄含无限悲愤的脸。竹泪失声而叫,恶梦中频频出现追杀她的面孔一下子清晰无比起来,就是他,就是这张面孔。她颤颤指向林兆闻,嘎声惨叫:“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薜楚白道:“你记起什么了,记起他是你丈夫了吗?”竹泪充耳不闻,只是一昧惨叫:“你一直在苦苦纠缠我,在梦里,在梦里。他是我丈夫?我不记得,不记得。”她奋力挣扎,薜楚白紧紧拖住。林兆闻愕立,“不记得,不记得是什么意思。”薜楚白大吼道:“她跌下崖后失忆至今,二十年前的事通通不记得了。你快来过来帮忙按住她,她受了内伤,不能那么激动的。”

竹泪尖叫着,打落林兆闻的手,目中全是戒备,敌视、恐惧兼具,似乎将他当做毒蛇猛兽一般,脑中混沌一片。林兆闻被她盯得发毛,道:“既已失忆,怎不请大夫来治。”薜楚白道:“我也是不久前才偶然遇见他的。带她来雪舞寒梅是为了治她的病。”林兆闻满心不是滋味,又望向竹泪,“君如……”竹泪与他目光相撞,瞬间一阵发虚,心口翻江倒海的难受,干呕起来。林兆闻伸手扶她,竹泪拼力推挡,但没有推开,目中惧意更深,如蛇蝎附身,忽然俯首在他手背上狠咬一口,林兆闻负痛缩手。竹泪趁机挣了开去,戮指怒骂:“你是刽子手,你杀了我女儿,你赔我女儿来。”心中莫名的仇恨、悲愤刺激得她难以自抑,她推开薜楚白,发疯般得冲了出去,一头冲进了狂风暴雨中。

冰冷的雨水,刺骨的寒风使竹泪发热的头脑渐渐恢复。她茫然四顾,竟不知身在何方。林兆闻的样子与恶梦中的影子重叠,她又恍惚起来,不知究竟是身处梦中?幻中?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四处乱闯,昏昏然被绊倒在地,冰冷的雨水冲涮在脸上,湿漉漉的感觉仿佛天地都在为她恸哭。电闪雷鸣中,筋疲力尽的竹泪蜷缩在树下,雷电中她看见周围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包括远远的薜楚白与林兆闻焦急的呼唤。

在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竹泪已不辨过去、现在,只是茫然叫道:“我的女儿呢?我的梦儿呢?”又一道闪电划过,雷电劈中她栖身依靠的大树,竹泪脱口大叫:“薜师哥,救我。”然后,仿佛这一声喊已耗尽她全身的力气,脱力一般的晕厥过去。

等她从幽幽中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正倚在薜楚白的怀里,后者正用一种她熟悉的,爱怜的目光深深凝视她。“薜师哥,薜师哥。”竹泪呢喃着,沿用自小到大一直以来的对薜楚白的称呼,泪水一下模糊了她的眼睛。薜楚白轻轻说:“好了,好了,一切都好了。”

雨渐渐停了,风渐渐止了,天渐渐亮了。

正如薜楚白所说的,一切都好了。竹泪的思绪渐渐清醒,神志渐渐恢复,记忆的闸门打开了,尘封的一切的一切,二十年前的往事通通泉涌而出,充塞满了她的整个世界,她执意寻找的记忆终于回来了。

今日的竹泪就是昔日的韩君如。虽然竹泪的生是建筑在韩君如的死上的。多折的命运在美丽、高贵,似广寒玉女般的韩君如与独来独往,气傲影孤的天涯游子竹泪之间划上了等号。

林兆闻走到竹泪身边。竹泪正痴痴望着薜楚白。林兆闻仰天长叹,将腰间的佩剑弃在地上,大步走开,不再回首。

一夜风雨后,伴着风消雨止,一切灾难都会过去吗?

第十一章林花匆匆谢春红万顷波中觅自由  沈梦怜摇头。她的灾难会过去吗?她觉得自己已心如槁木。她还年轻,正值妙龄,可她却经历了别人一辈子也经历不到的生死磨难,这些磨难足以使一个少女的心境变得比垂朽的老人更苍凉。

“人世间已再没有我所眷恋的东西了。”她轻声告诉自己,“你既无力挣脱多歼的命运,那么你不如就随着命运的安排去颠沛流离吧。失去所爱的人,生命已平乏如白纸,还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呢?”她将臂环贴在胸口,痴痴的想着李南群。心里早已疼痛难忍,自觉浑无生活之志,胸口窒闷,一口鲜血已夺喉而出,落在手上,溅在那环上。臂环如通灵性,血落在上面竟不溢不流,渐渐吸了进去。

沈梦怜这才发现臂环已与以前大不一样了。此物她从小所佩,原是生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原本此环是呈褐色的,触之冰凉,而如今却通体暗红,入手生温了。沈梦怜心想:“此物是我外祖母留给我亲生妈妈,妈妈又留给了我,难道它真得是通灵的?”想到此处,于灯下细细端详,灯光下,环身上竟已有了一道极细的缝,倒诧异起来,“此物象是外域人的饰品,非金非玉,不知何物所铸,入手轻而质坚,怎会有裂缝?”端详半晌一无所解,腕上忽然一痛,原来是自己用力过猛,手腕被桌上的剪刀所伤。沈梦怜才要取帕子包扎,不想腕上血珠滚落,恰好落在臂环的裂缝间,血珠立刻消失不见。沈梦怜觉得环上的裂缝更大了。

她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敏感的觉得有些不寻常,但又说不上不寻常在何处。她抓起桌子上的剪刀在手指上划了一道更长的口子,血一滴滴落下来,一滴滴落进臂环的裂缝中。那缝真得越来越大,忽然“铮”一声断开,一下挺得笔直,倒把沈梦怜吓了一大跳。

这是一柄怪模怪样,长三寸,厚两分,颇似孩子戏耍用的短剑展露在她面前。沈梦怜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一时间脑中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念头在其间盘旋,“原来真得有魔剑,原来魔剑就在我身上。”

她抓起剑,心跳得厉害,手却十分的稳。纤细的手指牢牢握紧剑。说它是剑,其实这根本不是剑,充其量是柄匕首,剑尖仅开锋寸许,剑身上镌了两字“困情”。沈梦怜的心已略略平复了些。原来魔剑的秘密就是这样的,剑身用韧性极好的软金所铸,能将它弯成弧形而不断,剑柄即剑鞘,剑尖藏于剑柄尾端。乍一见,只是一只外域人常佩的臂环。唐时四方通商,外域人来华甚多,他们的类似臂环,脚环,甚至鼻环之类的饰物也流入中土,市井小民佩戴甚多,果真难引人注意。剑一经合拢,就不能以蛮力断开,只有血能将它融开,魔剑的秘密就只是这样而已。

沈梦怜一阵欣喜,刚要冲出房去告诉薜思过、林忆昔,可冲至门口她又不由自主的停住的脚步。她回到桌畔,重又坐倒,忖想:“既有魔剑,怎无密籍?”又想:“薜大哥说过,获魔剑绝学的人都是经过生的磨炼,死的洗礼的人。我已历经劫难,算是生的磨炼了,但死的洗礼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人死了才能学到它的武功不成,可见传言也有不实之处。”脑中胡思乱想,凌冰妆忽然一头冲进来。沈梦怜手一抬将剑笼入袖中。

凌冰妆根本没注意她的小动作,只是道:“这儿留不得了。”沈梦怜容色一黯:“又留不得了吗?”凌冰妆:“东躲西藏固然狼狈,总强似跟他们正面交锋,我们寡不敌众。”沈梦怜的脸上划过一抹奇特的神情,她叹道:“世上就没有一清静地容我栖身吗?”凌冰妆安慰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一定能寻到这方乐土的。”沈梦怜轻声说:“要赴乐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我有那么大的勇气吗?”

一羽飞鸽扑翅而来,凌冰妆探手抓过,从它脚下的铜管中取出一张纸,展开一看,已喜上眉梢,“太好了,那个地方地处隐密,外人是轻易找不到的。”沈梦怜勉强笑道:“凌姑娘你真好本事,一路上若非你尽心安排,我不知要连累两位大哥餐风宿雨到几时了。”

林忆昔已在窗外叫道:“凌姑娘,你带梦怜先走,我与思过挡他们一挡。”凌冰妆:“老规矩,我沿途留记号给你们,不见不散。”沈梦怜才说得一句:“两位大哥千万当心。”凌冰妆已不容她细表,拉着她匆匆出门。

薜林二人见她俩走远,心下略安,互视一眼,双双迎了出去。只见一单骑由远及近而来,马上之人见到薜林二人有些愕然:“你们不是已失踪很久了吗?”薜杨过傲然一笑:“虽逢大难,侥幸不死。”见来人黑衫黑裤黑巾蒙面,不由一阵哈哈大笑,“阁下如此打扮,乍一看来,险些当做一只乌鸦了。”林忆昔也一阵大笑。

黑衣人目光一阵阴沉,尖声道:“后生小辈,言辞轻狂。我且问你,沈梦怜在哪里?”林忆昔冷笑:“不妨先问过我手中刀。”黑衣人“咯咯”怪笑,声音尤如夜枭般刺耳难听,“狂妄小子,敢这样夜郎自大。”薜思过听他笑声尖锐,非男非女,但又十分熟悉,好象在哪里听到过。就在他一分神间,黑衣人已抖手一剑,直刺向他的眉睫。

“思过,小心了。”林忆昔见薜思过危险,情急下将手中刀横劈入黑衣人的剑幕中,只听“叮”一声响,他的刀被绞做两截落于地上。这一变故只把薜思过、林忆昔二人惊出一身冷汗,俩人身形暴退,骇然瞪着黑衣人。

黑衣人大笑,抛去掌中剑,空手抓向薜思过肩胛,这一下倘若被他抓实,薜思过必落个琵琶骨尽碎,非死即伤的下场。薜思过拧身,踏正中宫,手中剑如游龙般护住周身。林忆昔弃了断刀,双掌一封递了过去。他二人一年来形影不离,早已能心意相通,方才若非薜思过一时岔神,林忆昔也不会措手不及,一招之下损了兵器。

一招之间便已落败,使薜思过、林忆昔更不敢小觑了黑衣人,一股慑人的杀气压迫着两人的心绪,冷汗不知不觉浸湿衣衫。黑衣人怪笑,浑不惧漫天剑雨,探手径去夺薜思过手中剑。薜思过不禁血脉贲发,此剑是他十八岁生日那一天薜楚白所赠,虽说远不及干将、莫邪等上古神器,也是锋锐异常,薜思过素来爱逾珍宝,怎容黑衣人夺去。他大喝一声,斜横剑身,去削黑衣人的手指,黑衣人的身形却滑溜的很,身子一侧,五指尖若利爪抓向薜思过臂膊,不料身下坐骑一声悲嘶倾倒下来。原来林忆昔见薜思过处境实在危急,急中生智,一掌劈在黑衣人胯下的马上。想林忆昔情急之下,掌下已凝千钧之力,马匹再健也是畜类,哪经得起这么一掌,立时脚一屈,差点将黑衣人抛下马来。

黑衣人怎会被一头畜生抛下来,只是如此一来,他那鹰爪一样的手指就鞭长莫及再卸不下薜思过的手臂,捏不碎薜思过的琵琵骨了,这无疑已达到了林忆昔出手的目的了。不料黑衣人手上蓄了长长的指甲,指甲从薜思过臂上抓过,薜思过痛极,低头去看,袖管已被抓成一条条的,丝丝缕缕飘飘荡荡的挂下来,臂上四道深深的爪痕,深及触骨,令人不忍卒看。伤口先痛,随隙又麻痒起来,薜思过一阵头晕,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黑衣人又欺身上前,食中二指一并,直戮林忆昔胸口。薜思过嘶声而叫:“小心,他指甲上有毒。”林忆昔一凛,微一缩胸,避开他一指,口中道:“思过,你中他毒了。”薜思过自封臂上穴道,阻止毒性蔓延,哑声道:“我不要紧。”

黑衣人笑道:“才怪。”林忆昔怒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使得出来。”黑衣人冷冷一晒:“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利。”揉身直上,抬手射出一缕指风,林忆昔左躲右闪,闪避不及,肋下一痛,鲜血已汩汩而出,浸湿了衣衫。

薜思过胸中灵光一闪,脱口道:“天哪,这厮使得竟是‘清风剑法’。”清风剑法乃清风道长所创,整套剑法恰如其名,如清风般柔和,不带丝毫火气,也正如清风道长的为人一般。这套剑法,薜楚白在教儿子练剑时,曾特地请清风道长为他演练过,而如今黑衣人以指作剑,招招式式辛辣、快捷、充满了杀戾之气,也正是如此,薜思过直到现在才认出他的招式竟是清风剑法中的招式。

黑衣人听得薜思过的叫喊,轻“噫”一下,分神之即,林忆昔乘机脱出了他的指风控制,骇然道:“难道他是清风道长。”薜思过一震,黑衣人怪笑道:“清风老道的剑法算什么。”身形微动,摆了几个步法。薜思过心想:“清风道长的‘清风虚空’步法也被这贼子盗学了。”心中大愤,向林忆昔道:“清风道长何其了得,怎会是此等鬼魅小人。”林忆昔心想:“此人嗓音非男非女,不知是哪里来的魔头,如今思过中了他毒,我又受了伤,难道我们两个今日就要死在这厮手中不成。”

耳边听得又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林忆昔不知来人是敌是友,手心中冷汗浸浸。

来的是一队马队,共有六骑,是弱水宫四女及李南群夫妇。漂雨跳下马来,讥诮的放声大笑:“这就是如人中之龙的薜林二位少侠吗?怎么如今看来倒象是路边奄奄待毙的乞丐。”林忆昔瞪着她,牙尽错,而薜思过已然连站都站不稳了。李南群抓住他的肩,摇晃着大叫:“梦怜在哪里?梦怜在哪里?”林忆昔反手一耳光掴去,把他打了出去,斥道:“你也配问她的下落,你还害她不够,要把她连皮带骨统统毁灭了才甘心吗?”李南群张口无言。漂雨白了他一眼,向黑衣人一拱手,道:“这位先生请了,以先生如今的声望地位,今日之举未免蠢了些。我家娘娘就要来了,如果什么事情都挑明了,大家都不好过。”

黑衣人语气一僵,“她的手也伸得太长了。”漂雨淡淡道:“有好处自然不会少你一杯羹。”黑衣人气得一顿足,“好,算她狠!”转身要走,漂雨又道:“先生好事做到底,把薜思过的解药一并赏下吧。我家娘娘会感激你的。”

黑衣人气极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从怀中掏出一瓷瓶掷于漂雨。漂雨接过,笑容可掬的道:“多谢!”,见他如躲鬼魅一样逃开,心中得意万分,禁不住哈哈大笑。

殷梨见李南群半边面颊高高肿起,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一阵伤心,“扑通”向薜思过,林忆昔二人跪倒,频频磕头,“两位少侠,你们就让南群去见梦姐姐一面吧。”林忆昔闪到一边,不受她的大礼,道:“梦怜不会愿意再见你们的,你们去了也只会害她。”

漂雨一扬手中瓷瓶,“再加上薜思过一条命如此呢?”林忆昔扶着站也站不稳了的薜思过,勃然变色,厉声道:“你威胁我?”漂雨吐吐舌头,悠悠道:“如果不是我惊走那黑衣人,你们两人如今只怕已是死人了,难道你们一点也不感激我吗?”林忆昔一脸厌恶,漂雨叹息道:“沈梦怜只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你们逞一时之勇保护她也就罢了,实在犯不着为她搭上一条命啊。”林忆昔看着薜思过,薜思过握紧他的手,哑声道:“如果我死了,你就独个儿担起保护梦怜的责任。不要忘了,她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小妹妹。”林忆昔的心一沉,别开头去。

殷梨依旧跪在地上,泪眼汪汪,“我们不会害梦姐姐的,只要远远得看上她一眼,也就心安了。”言毕又巴巴的去看李南群,李南群睬也不睬她,一双眼睛不知望向了天际边的何物。林忆昔见殷梨额头青肿,想是方才拼命磕头时碰的,心中倒不忍起来,道:“你不要跪了,我们当不起你的大礼的。梦怜的情形实在是不能见外人,你若真关心她,就……”

“就在心里为她祈福吧。”林忆昔的话忽然被一人截口说完。众人皆寻声望去,只见一白衣少年正漫步而来,一股自然而然散发的冷傲之气令众人浑身的毛孔为之收缩。漂雨瞪她,叱道:“你是何人?”白衣少年依旧缓步向前,那唯我独尊,高高在上的骄傲震慑住了在场每一个人。漂雨的目中闪烁着钦羡的光芒,见少年笔直向自己走来,又有些羞涩起来。不料他走到跟前,伸手取过她手中的瓷瓶,继续笔直向前走去。

漂雨一怔,“你干什么?”少年略回去过头来,目中的冰冷只刺寒到她心里。少年微露讥诮之意,“为奴为婢之人怎配与我说话。”漂雨的脸一下涨得徘红,仿佛重重挨了一耳光似的。她是弱水娘娘跟前最得力的侍女,在外面一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掼了,连她自己都已忘了自己仅仅只是奴为婢之人。

少年将瓶递于林忆昔,林忆昔道:“原来你是凌姑娘的大哥,多谢了。”凌锋傲又走到李南群跟前,问:“你就是李南群?”摇摇头,面上笼起一层遗憾之色,“她走眼了。”李南群似明白他话里意思,又羞又气,可偏对着这个冷冰冰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漂雨恨得牙痒痒,可凌锋傲傲气逼人,无形的气势压得她不敢轻易妄动,只到见他如来时一般又缓缓去了,才暗暗松了口气。

林忆昔将瓷瓶中的药粉通通倒在薜思过伤口上,半晌之后见他脸上黑气渐退,知他毒已解,心下略宽,心头精神一泻,再支持不住,跄然坐倒在地。漂雨喝道:“薜思过的毒固然解了,但现在你们两个这副模样,我弯弯小指就能要你们的命。”林忆昔道:“那你还是得不到关于沈梦怜的一丝行踪。”漂雨杀机顿起,挥手示意身后三女上前将薜林二人团团围住。不料殷梨竟又向她跪倒,“不要杀他们,他们一直在帮梦姐姐,他们是好人。”

漂雨斜睨李南群一眼,道:“好人就不该死了吗?”飞起一脚将殷梨踹开几步远。李南群远远躲开,扶也不去扶。林忆昔谓叹一声,他原来深恨殷梨横刀夺爱,使沈梦怜终生痛苦。如今看来,殷梨为爱所受之罪又何尝轻于沈梦怜。

身后又传来一女声:“我一直以为女人对女人总能相互体恤谅解,想不到弱水宫中的女人打起女人来却比谁都狠。”漂雨面色铁青,喝道:“哪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敢妄自菲薄弱水宫。”女声道:“弱水宫有什么了不起,我爹说,弱水宫里的女人不过是花瓶里的花,被人供奉得飘飘然就妄自尊大起来。岂不知瓶中的花一日盛,二日败,三日就只是人脚下的泥了。”随着话声,走出一个红衣女子来。

漂雨眉头一轩,“花倚绿。”她原待发难,顾悉到神秘莫测的花谢春是弱水娘娘也一直忌惮的,生生忍下一口恶气,说:“花姑娘,管好你的舌头吧,不要妄自菲薄,我家娘娘生起气来可是要割人舌头的。”口中说着话,头已望向路口,盼望李弱水快点到来好主持大局。这样的局面,她快控制不住了。

花倚绿冷笑道:“你还在巴巴得等你家娘娘吗?”漂雨:“你怕了?”花倚绿:“你不知道世上一物降一物吗?刚才那黑衣人武功胜你十倍,却被你三言两语吓走,还不是因为他的短处捏在弱水宫手里。同样,李弱水的痛脚捏在我爹手里,她若见花家的人在这里,哪里还敢过来。”漂雨久候李弱水不至,早已心存了几分疑惑,再听花倚绿娓娓道来,口气笃定,更有些慌了,眼见凌冰妆也已赶来相助,情知今日之战已得不到丝毫好处,她素来是个乖巧的人,既得不到好处,又何必逞一时血气之勇,倒让他人得渔翁之利。她强颜一笑,“花姑娘,凌姑娘都来了,原来是为了救情郎呀。他们的命可是我救的,你们可都欠了我一份情啊。”口中说着,与其他三女拽着李南群夫妇急急逃走,好象生怕会与花谢春撞个正着似的。

林忆昔道:“不知她们挟持了李南群夫妇意欲何为?若非我受了伤,岂容她这样猖狂。花姑娘,今天多亏你了。”花倚绿微微一笑:“大家都是朋友,何必言谢。那天在花家地室中,你与思过的帮助之恩,我也未谢。同是江湖儿女,谢来谢去岂非太矫情。”凌冰妆嗔了林忆昔一句:“别说话了,且顾着自己的伤吧。”花倚绿:“此地是不能久留的。弱水宫的人只怕会去而复还。”林忆昔奇道:“她们不是有痛脚捏在你爹手里吗?”花倚绿:“ 哪有什么痛脚,我见她们吓走黑衣人便也故计重施吓吓她们,想不到这一招竟这么管用。”林忆昔抚掌大笑,牵动胸口伤处,忍不住呻吟出声。

花倚绿:“你们快走,他们二人的伤可耽搁不得的。”凌冰妆迟疑:“你不去吗?”指着薜思过,问道:“你不担心他?”花倚绿:“我爹快来了。薜思过、林忆昔毁了他辛苦建造的地宫,我爹会迁怒他们的。”凌冰妆叹了一气,“也罢,我们总会有机会再见面的。”与林忆昔扶了薜思过蹒跚去了。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花倚绿目中有不可抑制的艳羡,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我也能象他们一样呢?”身后有人冷冷说道:“离开花谢春,去找你的亲生父亲的时候,你就能与薜思过永远在一起了。”花倚绿一下车转身,叫道:“谁?”

□ □ □沈梦怜双手托腮坐在窗前,凌冰妆办事果然周到仔细得很,虽只是仓促间找得临时落脚地,也是屋舍洁净,一应物什俱全,临窗居然还有一个小池塘,塘中值水莲一二,时值春末夏初,已有含苞欲放的早莲开放,色呈粉白,叶呈碧青,亭亭玉立如欲语还休的少女,衬着塘前一排袅娜的柳树,各显风姿。

沈梦怜轻叹,双眼又迷离起来,低喟道:“……莺啼处,柳含烟,人终散,杳无音……”已无声无息立于她身后同样很久了的凌冰妆一惊,似从沈梦怜信口而吟的词句中读出一丝萧瑟,她暗想自身,也黯然神伤。

林忆昔笑道:“梦怜伤心,怎么你也跟着多愁善感起来了。”凌冰妆见林忆昔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侧,正笑嘻嘻望过来,一下了红了脸。沈梦怜闻声扑过来,紧紧抓住林忆昔的手臂,嚷道:“林大哥,你怎么起来了,你还一身的伤呢。”凌冰妆说:“那天我们回来。她见你们俩浑身浴血,眼睛都哭肿了,说一直将你们视作天神一样神通广大,想不到会受这么重的伤。”

林忆昔:“我和思过毕竟只是凡夫俗子,江湖上能人辈出,象我们这样的微末之技,说到底只是井底之蛙,沧海一粟罢了。”沈梦怜流泪道:“总是我不好,连累了两位大哥。”林忆昔正色道:“既唤了我一声大哥,又何来连累一说。”薜思过笑道:“只是你这个大哥实在不好,竟惹得我们的小妹妹流泪。”林忆昔旋身,在薜思过胸口轻捶一拳,“谁说我惹妹子伤心来着。”薜思过不甘示弱,还了他一拳,笑问沈梦怜:“可是你林大哥惹哭你了,薜大哥替你出气。”沈梦怜泪痕未干已破涕而笑,一手拉着薜思过,一手挽着林忆昔,道:“我此生多灾多难,但得两位大哥真诚相待,此生也无憾了。”凌冰妆立于一旁,好生艳羡这三个异姓兄妹间的真挚情感,只是见沈梦怜虽强带笑容,到底口气悲戚,惟恐她再口出不吉之言,忙换过话题,问薜思过:“你的毒伤可愈了?”薜思过拍拍胸脯,“已经好了。还得多谢你兄长为我夺了解药。”凌冰妆笑道:“还得多谢你的那位花姑娘,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弱水宫的一干凶婆娘。”

薜思过“啊”一声叫了起来,以手支额,向林忆昔道:“我总算记起来了,那黑衣人就是我们那日在花家见到的青袍人。”凌冰妆奇道:“青袍人?花姑娘说你们对她有帮助之恩,莫非你们失踪与她有关?”

薜思过:“只是机缘巧合凑在一起,互相帮助而已。”林忆昔止住薜思过道:“你毒伤未愈,不宜多说话,还是我来说吧。”于是他便娓娓诉说起当日之事。

那天,沈梦怜忽然失踪,薜思过、林忆昔只疑是花谢春下的手,一时义愤,便径去花家索人,不料花家院中遍是死尸,正在这时,又有人闯进花家。为了摆脱百口莫辨的处境,林忆昔让薜思过入废井暂避,又目睹了三个人入井有去无回的情景,再按捺不住,扑在井沿口向下张望,想看个究竟,不想被突如其来的花谢春推入井中。

花谢春推林忆昔的力道甚轻,林忆昔在半空中真气数转,手撑着井壁轻轻落下,谁知落足之处竟是块翻板,人才踏足上面,板就翻转,林忆昔再度往下落了十几丈脚才触到实地。抬头四下一看,顿时呼吸一窒。不远处宝光眩烂,竟堆着小山一样的金银珠宝,他不由呆了,直到一双冰凉的,粘湿的手搭在他手腕上,他才惊跳起来,颤声问:“思过吗?”薜思过问:“你身上可带了火折子?”林忆昔“嗯”了一下,剔亮火折子,向前照去。只见小山样的珠宝周围挖了一道极深的壕沟,取火往下照去,沟中遍种毒虫,正蠕蠕而动,形状十分可怖。想寻常的人乍睹宝光,心起贪念,只以为珠宝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却不防脚下陷阱,方才三人就是这样死在毒沟之中,死状极惨。林忆昔不容卒看,掩面而退。再看上面,翻板业已合拢,如无人在上协力,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的。“林忆昔道:”我以为自己情急之下想出了好办法,想不到反将你我困于死地。“薜思过缩了缩肩,自语道:”这儿好冷。“复又若有所思般道:”你看,这四周都有开凿之痕。“林忆昔也有所悟,”既有开凿之迹,又有阴风阵阵,必定有别的出口。“两人在微弱的火光照耀下,寻了许久,果然发现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狭窄小道,从中吹拂出阴风阵阵。

薜思过、林忆昔皆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好奇心一起,浑不惧前途莫测,沿着那小道摸索前行。此时火折子已渐渐燃尽,幸好二人的双目已能适应黑暗之地,相携了手,摸索前进。阴风更烈,更冷,飘渺虚无间仿佛还夹杂着一种似笛似箫,若有若无的声音,如鬼哭,似孩啼,象女子痛泣悲声,幽幽哀号,令人闻之心胆俱寒。薜林二人素来年轻气盛,胆识过人,此时也阵阵心寒。

一道白影忽得从他二人眼前闪过,带过一阵香风,似乎是一个女子。她对此地甚熟,纵在黑暗中行动也灵活敏捷,除了偶尔的衣袂之声,再无其他声息。薜思过、林忆昔黑暗中互握一下手,无需说话已知对方心意,当即紧随那白衣女子身后。

白衣女子东走西弯,忽然又停下脚步,手在石壁上乱敲乱击,口中轻轻自语:“在哪里?为什么找不到。”声音中带了浓浓哭腔。那声音倒令薜思过一怔,叫道:“倚绿。”花倚绿一下惊跳起来,薜思过又道:“你莫怕,是我,薜思过,还有林忆昔。”花倚绿松了一口气,疑道:“是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薜思过听花倚绿声音带了浓浓哭音,心想:“倚绿在为何事伤心?”他素来是个热情之人,见别人有难,便把缠绕在自己身上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一心只想帮别人了。

花倚绿轻轻说道:“这儿是我娘的墓室,也是我爹的禁地,他若知道你们闯进来,会杀了你们的。”林忆昔嘟哝着:“是你爹把我推下来的。”薜思过轻踹了他一脚,示意住口,问道:“我们是无意闯进来的,你送我们出去吧。”花倚绿叹了一气,“今天是我娘的祭日,我原想趁我爹不在,来墓室偷祭一番的。哪知……唉,娘的墓室我只小时候来过一次,如今怎么也找不见了。”薜思过心想:“哪有女儿要祭亲娘还要偷偷的,花家人怎么都这么古怪。”

花倚绿领了薜林二人沿着弯弯曲曲的甬道走了很久。林忆昔忍不住问:“怎么你爹竟修建了这么大的地下迷宫?”花倚绿:“这不是我爹修建的,这儿也不知是何朝何代的王侯陵寝。我爹说他的对头很厉害,如果实在斗不过他了,就只有引他到这里来玉石俱焚。”口中说着话,手在石壁上摸索。忽然,石壁轰然中开,一道亮光照射进来,已久处黑暗的花倚绿三人乍见光亮,都以手挡目。一冷冷的哼声传来,花倚绿全身一震,怯怯道:“爹。”花谢春一身黑衣,衣上的小花鲜红如血,诡异的尤如地狱来的幽魂。“你敢私自进地宫?你还敢把他们带出来?”花倚绿对这唯一相依为命的父亲竟十分惧怕,半晌才道:“爹,让我去祭祭娘吧,她孤零零的实在很可怜的。”花谢春举手掴了她一耳光,斥道:“住口。”薜思过见花倚绿挨打后再不吭声,有心帮她说几句话,尚未开口,花谢春已向他说道:“你们要出去?”薜思过道:“自然是要出去的。”花谢春:“我一番好意才让你们进地宫一避,你们还不识好歹。”林忆昔见花谢春如此诡异,怎么也不信他会有什么好意,心想:“我与思过只要稍有贪念,就死在那深沟毒虫之中了,你的好心未免毒了些。

花谢春:“我这地宫进来容易出来难。”薜思过作色道:“你不放我们出去吗?”花谢春:“出去?去给外面那些人领路,来抢地宫中所有的宝藏吗?”花倚绿忿忿道:“我娘把这儿的一切都留给你,你却不让她女儿祭她一祭,我娘真错看了你。”花谢春目中暴射出一种令人难以形状的神情,几乎每个人都感觉到他神经质般的抽搐了一下。他一把卡住花倚绿的脖子,咬牙切齿的吼叫着:“你娘真得把什么都留给了我,也把你这个孽种留给了我。你把这些都带走好了,包括你这个人,统统滚回你亲生爹那里去。”薜思过只道花谢春要掐死花倚绿,岂料花谢春说完这些话竟先松了手。花倚绿失声痛哭,花谢春暴发出尤如狼嚎一样的干笑,林忆昔仿佛看见他眼中落下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溅在黑色的衣襟上。再仔细瞧,他目中冷冽的神采依旧。花谢春道:“你喜欢陪她,你去陪她好了。”揪住花倚绿用力往里一扔,薜林二人唯恐伤了她,双双去扶,不料那石壁轰然阖拢,一切又陷入一片黑暗中。

花倚绿惨叫一声,叫声中夹杂着恐惧、薜林二人情知不妙,扑到石壁上一阵敲打。花倚绿凄声道:“没用了,我触怒了爹,他要把我们都关在这里了。”林忆昔问:“关多久?”花倚绿涩然:“是我连累你们了。”薜思过柔声道:“你爹一时生气,关上我们一两天,等他气消了,就会放我们出去的,世上哪有父亲和女儿生一辈子气的。”只是转念又想到花倚绿非花谢春亲生,恐怕又另当别论,不由讷讷得住了口。花倚绿幽幽说:“我爹喜怒无常,关我们一辈子,也未尝是不可能的事。”薜思过、林忆昔心头骇然。

气氛死一般的沉闷,薜思过耐不住沉闷,脱下外衫披在花倚绿身上,道:“别闷着,说说话吧。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没想到花倚绿怔了一会儿,真得说了起来:“我小时候很苦,没有爹,只有娘。我娘长得很美,象仙女一样的……”薜思过点一下头,大多数孩子都曾认为自己母亲是天下最美的女子,他小时候也认为自己母亲是世上最温柔、最美丽的人。

只听花倚绿继续道:“正因为娘长得太漂亮,常有坏人欺侮她,为此娘总是很忧郁。”花倚绿的声音愈发空洞,而热泪早已沾湿了衣襟,“在我的记忆里,我没有见过娘笑过。很多人都劝她再嫁人,她都不肯,她在等爹。我很小的时候,娘是带了我四处流浪,乞讨为生的,后来大概是她无意中发现了这座废弃的陵寝,并从中得了一些财物,生活才得以衣食无缺。

我八岁那年,爹回来了。一身黑袍,还用黑巾蒙着面,好象是从地狱里来的幽灵。我很害怕,娘冲了上去,向他跪下,抱住他的腿痛哭流涕,我至今仍想不通,爹当时是蒙着脸的,娘是如何就一眼认出他来的。

娘见到爹十分激动,爹却无动于衷,任娘跪在地上。我那时还小,见娘伤心,以为他是坏人,冲上去打他,咬他,他一把把我举过头顶,我吓得“哇哇”大哭,娘拼命向他磕头,他才把我放下来,说:“原来你真得把他的孩子养那么大了。”说着还狠狠扇了娘一耳光,骂她是“贱人”,转身要走,娘死死抱着他脚不放,他拖着娘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娘的血流了一路,晕了过去,还死不松手。爹没有办法,只好停下脚步。

娘醒来见爹没走,真好开心,抱着我又哭又叫,说我可以有爹了。可我看着他的样子,怎么也叫不出口,爹说他没那么大福气,一句话把娘满脸的憧憬、期待全打掉了。后来的事我已不大清楚了,爹和娘在房间里说了很久的话,我趴在门缝里瞧,看到娘一直跪着,一直求着。我不明白,为什么爹对娘那么狠。

后来,娘来看我,抱着我哭了大半夜,要我以后听爹的话,我说爹那么凶,对娘又不好,我不喜欢他,娘却说是她对不起爹的。第二天,爹忽然冲到我房间里,问我有没有看到娘,原来我娘竟一声不响的走了。

爹骂娘,拖累了他一生还不够,临走还丢下了个大包袱给他,话虽这么说,他总算没赶我出门,我喊他爹,他也认了。

有一天我看见爹胸前的小红花换成了小白花,心里很奇怪,又不敢问。爹那天喝了很多酒,然后带我到地宫,告诉我,我娘离家不久后就死了。我惊呆了,爹喝酒喝得很醉,说了很多话,象是说给我死去的娘听的。说我虽是那个人的孽种,但是他看在娘的面上会好好待我的,还在地宫里辟了一间墓室,为娘建了衣冠冢。第二天他酒醒后,就后悔告诉我一切,从此不准我再去地宫。可我忍不住,这里虽只是我娘的衣冠冢,到底是我心灵寄托……“

一阵死一样的沉寂,从花倚绿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薜思过略知大概。花谢春想必是深爱其妻的,可爱妻却失贞于另一男子,并生下花倚绿,为此他大受刺激,远走他方。而他妻子在丈夫走后深有悔意,并苦苦等候,再得不到丈夫谅解的情况下含愧出走,以至埋骨他乡。而花谢春毕竟还是深爱自己妻子的,所以一直抚养着花倚绿。

他不由深深叹了口气,这是一个悲剧,真的是悲剧。

花倚绿说累了,也哭累了,靠在薜思过肩头昏昏沉沉睡去。薜思过向林忆昔道:“也不知花谢春打算困我们多久?”林忆昔沉吟道:“花谢春虽然行为怪僻,但终归是有感情的人,应该不会将他女儿困死在这儿。”他来回踱了几圈,在石壁上敲敲打打,又侧耳细听,忽然欣然而叫:“你们听,这里的石壁铿铿有声,且有回音,你们听……”话未话完,石壁上传来一下沉闷的声响,震得碎石纷纷落下,落的三人满头满脸。

花倚绿颤声道:“爹想干什么,他要封死出路吗?”林忆昔道:“你爹刚才说外敌环林,只怕是有仇家来了。”花倚绿顿时急了,道:“那可怎么办?”又一声闷响传来,这一下力道更大,震得石壁簌簌发抖,已隐隐有一道光线射进来。林忆昔大声道:“石壁裂开了,思过,我们联手,定能将它震碎。”三人凝力发掌,齐击在石壁上,顿时群石乱飞,面前的石壁塌陷开一个大洞。

花倚绿顾不得碎石、尘土飞扬,一头冲了出去。只见花谢春果真正与一青袍人苦斗。花谢春手臂、大腿均已挂彩,尤勇猛万分。青袍上一身青袍,脸上带了一个青铜面具,显得比花谢春更诡异,一见石壁塌陷,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入口真的就在这儿。”花谢春森然:“你知道了也未必进得去。”

薜思过,林忆昔双双穿墙而出,人未立定,已听花谢春道:“院中的人就是他毒死的,原来是要嫁祸给我的,后来又嫁祸你们。”薜思过大怒,一声叱喝,五指拂向青袍人面门。青袍人头一扬,身子滴溜溜一转,化解开他的攻势。林忆昔,花倚绿也同时出手。其实论真实武功,他们三人合力也非青袍人的对手,只是他刚才与花谢春一番激斗,已元气大伤,行动之间未免有些不灵便。林忆昔拧腰欺身上前,薜思过,花倚绿分别由左右两边缠上,青袍人一时相顾不暇,面上的面具被林忆昔一把抓落。他大惊,忙不迭背身以手掩面,背心处生受了薜思过一掌,他也不敢回头,手一扬,忽然撒出一大把白粉,趁机逃之夭夭。

林忆昔“吓”了一声,颇为懊恼,“竟没有看清他的脸,就让这厮逃了。”花倚绿道:“爹一定看见了。”花谢春厉声斥道:“谁要你们出来的,如今被这厮知道了地宫的入口,这儿就没有安生的日子了。”花倚弛讷讷道:“我只是想帮爹。”花谢春连连冷笑:“是帮你亲生爹吧。”花倚绿一阵晕眩,“刚才那人是我亲生的爹?”花谢春不再理他,径拂袖而去。

□ □ □林忆昔讲累了,停下来。沈梦怜叹道:“原来花姑娘的身世也如此可怜。”薜思过道:“人之一世总有坎坷,但总会过去的。”他本意是想安慰沈梦怜,沈梦怜听罢,却只是心想:“别人的坎坷都能过去,我一生的坎坷只怕是过不去了。世既容不得我,我倒要嘲弄天下人一番。”

凌冰妆见沈梦怜目光游移,情知必定有异,笑向薜林二人道:“你们的故事也都讲完了,都回去休息吧,伤还都未见好呢。”薜林二人见沈梦怜一脸倦态,知她身心俱乏,也不愿久扰,起身去了。

沈梦怜见房门阖拢,淡淡一笑,“竹泪夫人赞你冰雪聪明,能看穿人的心事,果真是如此。”凌冰妆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沈梦怜又道:“我还听说凌家虽久居山林,但门徒广布天下。”凌冰妆:“祖父一药千金,故凌家一直富庶,要知道自古以来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故而三教九流中总有为凌家卖命之人。”沈梦怜揶揄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果不其然。”目光微转,道:“冒昧相请凌姑娘为我寻一件东西,不知能否办到?”凌冰妆笃悠悠道:“何物?”沈梦怜道:“青城掌门之剑!”凌冰妆纵使胆大,闻言也耸然变色。沈梦怜道:“我素闻清风道长侠名,想请他来为我做个见证,只怕他不肯,若盗得他青城掌门之剑就由不得他不来了。我生平从未为恶,却受尽他人之欺,我总要天下人还我一个公道的。”

凌冰妆心想:“这公道岂是轻易讨得回的,只怕此举反会将自己置于锋刃上。”然见沈梦怜满目凄苦、执着,又想天下人有对她的无端迫害,终于还是咽下了,问:“你想要天下人怎么还你公道?”沈梦怜的脸上笼上一层奇异的光彩,她遥望天穹,悠悠道:“我要召开一个品剑大会,邀请天下众醉心魔剑的人前来,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明白,所谓魔剑只是一个虚无的传说,我要让他们彻底的死心,还我的自由。”她叹了口气,“我太渴望自由了,这虽是一着险棋,但若是能因此让你我,薜大哥,林大哥得到解脱,再危险也是值得的。”……

“品剑大会定于中秋,届时沈梦怜将邀天下群雄共品魔剑。”这消息如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江湖上的每一寸土地。一切的焦点均已汇集,所有的争斗已经无谓,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等待。等待中秋的到来,等待一切风波的尘埃落定。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日子还是一天天滞缓的过。白天,黑夜,昼夜相替,斗转星移。一场秋雨之后,天气转凉,但群豪沸腾的血却在加速流淌。

中秋的早晨,秋雨已将天空,大地洗涮的一尘不染,明净的仿佛令人的心灵也受到洗涤一般。临时修筑一新的广场上聚满了人,人语嘈杂惊飞了附近树上婉啭低吟的鸟雀儿。广场三面皆用白布遮围,不知何用?广场后是一条小河,秋水高涨,水流湍急,却碧绿清澈。

时值正午,群豪渐有不耐之时,广场后小河上缓缓驶来一舟。舟上满是各式各样的花,姹紫嫣红,芬芳扑鼻,引来蜂蝶嗡嗡,也引来众人一阵骚动。小舟驶至岸边,舟中盈盈立起一个少女,目光流情,姿影清雅,见之不由令人想起曹子建《洛神赋》中的佳句“侬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淡御……”她缓缓立起身,缓缓步上岸,容貌的绝艳,气质的无双令众人惊羡。她旁若无人的向人群走去,人群不自觉得让开一条道来。薜思过三人不知何时已等候在前,她向他们走去,白衣衬着唇边凄楚的笑,手中还握着一株莲,只是昨晚的一夜骤雨,花显然已经残了,在场众人均感一阵森然。

沈梦怜低吟道:“雨前初见花现蕊,雨后全无叶底花。风雨无情,人世沧桑更加无情。”林忆昔轻向薜思过道:“她这些日子都怪怪的,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可我总觉得她不该将自己置于险地。”薜思过道:“也许她真以为经过了今日就能自由了。”林忆昔道:“那些人没有得到魔剑,哪会善罢甘休。待会如有意外,你护着她先走,我来断后。”薜思过道:“我只担心她满心憧憬最后失望而归会受不了。”凌冰妆道:“我已仔细查过,她今日身上连块帕子都没带,小舟上也只是花而已。”薜思过点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三人简短的交谈间,沈梦怜已走到他们跟前。

林忆昔示意凌冰妆除去三面白幔,幔后绳上竟挂满了五花八门,形状各异,长短不一的剑,令在场众人为之眼花瞭乱。剑,本是十八般武器中最普通的,几乎每个练武人都会上一招半式,但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剑还是众人还是第一次碰到。

沈梦怜沉声,一字一句的道:“我倾其所有,访得天下名剑,相赠天下英雄。谁得魔剑,各凭福泽,只希望诸位得偿所愿后能让梦怜身无长物,了无遗憾的离开这是非之地。”

众人一阵骚动,又静默下来。他们只道沈梦怜会当众交出魔剑,然后各凭本事,以定魔剑得主,谁知她会使出这等刁钻的主意来。偏偏天下人都对魔剑闻名已久,可又无人识得魔剑真面目,看着这些在风中铿然碰击的诸剑,个个心头茫然。

沈梦怜看着众人,人群中有许多人是她以前认识的,清风道长,凌锋傲,还有那个深深印在她心底,令她魂消心碎,肝肠寸断的李南群。儿时的伙伴,少时的情侣,如今俨成陌路。她忽然有种想大哭、大笑、大叫的冲动,她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扎进肉里,一丝痛意传入心底,一缕鲜血从掌心淌下。

人群又是骚动,率先而出的是凌锋傲。众人议论纷纷,“都说恨君谷少谷主目力过人,不知是否能识辨出魔剑。”凌冰妆使一眼色于凌锋傲,示意他取那柄装饰极普通的,以绿鲨皮为鞘的剑。凌锋傲忍不住又去看沈梦怜,但沈梦怜的全部眼神,全部心思均系在李南群身上。凌锋傲见状心头黯然,默默退至一边,过了良久才记得拔剑来看。只见此剑古色斑谰,刃泛青光,竟是一柄上古“莫邪”。众人啧啧称羡,凌锋傲想“干将”早为自己所得,如今再得“莫邪”,可谓双剑合璧,他望向凌冰妆,凌冰妆自得一笑。

接着出来的是清风道长,向沈梦怜道:“沈姑娘,请璧还本门掌门之剑。”沈梦怜盈盈一拜,“梦怜失礼了,梦怜本意是想请清风道长来做个见证,又恐人微言轻道长不肯来,故略施小计相诓。”清风道长苦笑,“姑娘多虑了。”接过沈梦怜恭恭敬敬呈上的掌门宝剑,道:“其实姑娘不必如此的,但有召唤,贫道愿意效劳。”

林忆昔道:“有清风道长见证,梦怜你很快就能自由了。”沈梦怜凄然道:“林大哥,你莫哄我了,我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言,我只求两位大哥能从此自由罢了。”

凌冰妆忽然尖叫起来,“沈姑娘,不可。”银芒霍然闪过,沈梦怜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匕首从何而来,在场众人竟无一得知,只见银虹过处沈梦怜已软软倒下。

薜思过,林忆昔紧紧抱住沈梦怜,目中已有泪。沈梦怜抽搐着,展开一个牵强的笑,脸上已血色全无。她急促的喘息着:“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可以自由了,两位大哥也可以解脱了。”林忆昔颤抖着手要去拔剑,凌冰妆死死拖住,“不要,剑一出体,她就会去了。怎么会这样,她身上怎么会有一柄匕首的。”声音哽咽,再难成语。

沈梦怜叹息着:“若有来生,我仍做两位大哥的妹子,可好?”薜林二人各执了她一手,她的手已冰凉,两人哑声道:“好,当然好。”沈梦怜又一次笑,“但愿来生能活得平静些。”顿了顿,又道:“原来死亡是这样的痛苦又美丽。薜大哥,林大哥,放我到船上去,我要那些花做我的殉葬,让河水洗去我一生的倦乏。我太累了,太累了。”她的目光投向远处,落在李南群身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呼唤李南群的名字,但她已发不出一丝声音了,一串血沫从嘴角溢出,目光已经涣散,身子业已冰凉。

薜林二人含泪将她放在小舟上。沈梦怜平静的躺在群花中,仿佛酣睡一般。众人这才明白,她口口声声所说的“自由”为何意。她让天下人见证了她的死,也见证了她的自由。

小舟随急流而去,渐渐漂远,渐渐消失,李南群猛然迸发出一声如野兽般的号叫,扑倒在河岸上。

远远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及一声声呼唤沈梦怜的嘶喊声,来人是薜楚白和竹泪。可惜他们匆匆赶来仍旧晚了一步,连沈梦怜的最后一面也未见到。竹泪惊闻女儿惨死,发疯般扬鞭策马,从河的上游追到下游,只见水面上漂浮着许多鲜花,却不见盛着沈梦怜尸体的小舟。她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马去,嘶声而喊:“梦儿,梦儿,娘来了,你在哪里?”喊声悲戚,闻者无不恻然。薜楚白扶住竹泪,却被狠狠推开,竹泪声嘶力竭而喊,“我恨你,恨你们每一个人,是你们拆散了我们母女,逼死了梦儿……”

凌锋傲默立河边良久,然后弯腰从水中捞起一朵小白花,贴胸藏好,仿佛它就是沈梦怜的精魂一样,然后独自而去。

薜思过,林忆昔,凌冰妆互拉了手,也一步步的离开。

生命就是这样,有死的结束,也有生的开始。也许灾难真得已经过去。

第十二章时见幽人独往来惊睹妖魅妄圣尊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春天,本应是春暖花开的好季节,好时光,但此时此刻的春夜却是格外的萧索。天上是冷月疏星,地上是一冢孤坟。寒风瑟瑟,吹折了坟旁刚抽绿的小树枝干,摧残了坟前才含苞未放的花朵。

坟前立着一个孤单的人,她已一动不动立了很久很久,形消影单的身子仿佛随时可以被大风吹走。又是一阵风拂过,撩乱了她的发丝,也撩起了她满心的愁绪,她幽幽而叹,“一夜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俯身拾起地上落花的残瓣,走到河边。花瓣从她怀里滚落,散在河面上,随波逐流而去。妇人又是长叹,泪水朔朔滚下滑落在河中,激起一个个涟漪。她转身,凝视着小小的坟堆。月光纵使再暗淡,她也依然能看清墓碑上的字,“爱女沈梦怜冢”,碑上的字是她用手指深深刻画出来的,字上的鲜红是她用血染的。

韩君如心痛如绞。

往事历历在目,清晰的恍若昨日。自己为世难容,忍痛扔下甫出生的女儿跳下了悬崖,虽侥幸不死,但从此失去记忆,被李弱水奴役了二十年,好不容易看穿了李弱水的险恶用心,逃出了弱水宫,又历尽艰难寻回记忆。本以为从此可以母女团圆永享天伦,谁知现实的残酷无情的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依然只能一个人,孤独的伴着女儿的坟墓,看着日出日落,过一种离群独居的生活。

她甚至怀疑当年拼命挖掘自己尘封已久的记忆的举动是否恰当。她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在寻回,只有更深的痛苦与心灵的煎熬在时时刻刻的折磨。短短几年时间,韩君如已倍显老态,正值盛年的她华发早生,皱纹也悄悄爬上她的眼角。她无家可归,似乎也没有朋友可供她一吐心曲,她只能象以前那样,过江湖人的生活,等待着生命的终止。

风似乎刮得更大了。

韩君如依旧孤单单站着,象是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在回忆往昔的青春年少吧。

身后是熟悉的脚步声。韩君如轻轻说:“你们两个又来了。”林忆昔恭恭敬敬的说:“是的。义母,我与思过来看妹子。”韩君如惨然一笑,“难为你们还一直想着她。”林忆昔道:“她是我们同生死,共患难的小妹子,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没本事,没有保护好她。”韩君如脸上一片苍凉。

薜思过看在眼中,心里涌上一股冲动,大声道:“姨娘,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守在这里呢,太凄凉了,爹和娘都惦记着您,您为什么不回家呢?”韩君如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薜思过:“家?我还有家吗?我的一生注定是没有家的。”薜思过道:“我娘是真心希望您回家的。”韩君如摇头:“我是不会回去的。我要在这儿陪着梦儿,等着梦儿,她会回来与我团聚的。”

薜思过、林忆昔面面相觑。林忆昔道:“可您已等了五年了。”薜思过叹:“是呵,已经五年了。江湖上又发生了很多事,老朽者退,青壮者出……”林忆昔握紧拳头:“即使再耗废上五年的辰光,我也不会放弃追查当年制造流言,迫死梦儿的幕后真凶,我一定要为她报仇……”

是的,五年的光阴很快就过去了。虽然,当年沈梦怜举剑自刎,以化解业已成形的魔剑风波震憾了天下人,但岁月的流逝又将她从人们的脑海中渐渐抹去,也唯有她至亲至友人的心中,这悲痛才依旧刻骨铭心。

长江后浪推前浪。在这短短几年时间里,江湖上又发生了哪些大事?死了多少人?又出现了多少后起之辈?没有人能说清。

“雪舞寒梅”被焚后再也没有重建起来。韩绍羽惶惑终日,身心俱乏,也羞见家人,只与跛脚老仆张弘隐匿乡野;玉剑山庄因林兆闻从此失踪,也再没能重建,日久天长,废墟上已冒出了一丛一丛的青草,显露出无尽的凄凉;花谢春终日潜心修建他那如迷宫一样的地宫,他的性格当真十分古怪;弱水宫忽然消失,取尔代之的是“圣尊宫”;清风道长将掌门之位传于师侄一修子,自己则闭关练炼,数载未出江湖;秦远山,一个具有文人儒雅风度的“儒侠”在江湖上迅速崛起,具说他本是一读书人,偶获奇缘才得以成就一身武功。他家资殷富,蓄有娇妻美妾,奴仆成群,还育有九个女儿,唯一的遗憾就是无一子承欢膝下,可见世上真的少有十全十美的如意事。倒是他的九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皆练就一身好身手,她们分别名唤秦宛漪、秦双儿、秦姗,秦施施、秦飞舞、秦璐、秦寒栖、秦芭妹、秦玖,名字暗合各自排行,体现了秦远山与普通江湖人不同的儒雅之气。他能在江湖上迅速占据一席之位,他的九个女儿居功不小。

□ □ □市井酒坊,人语喧哗,酒如浪飞。在这种地方,光临的几乎都是贩夫走卒。炎炎烈日,这座脏乱不堪的酒坊闷热的如同一个蒸笼。靠窗口坐着两个人,一色的粗布衣衫,脚着草鞋,头围青布,一副农夫打扮。但两人的十指却光滑修长,一举一动隐有风度流露,说话轻声细语,几近耳语。

林忆昔一手托了下巴,另一手无意识的把玩手中的酒碗,说:“都两个时辰了,他们到底还来不来?”薜思过:“他们托信于我,说要以性命相托,应该不会失约不来,再等等!”林忆昔:“你肯定他们所说的关系性命的大事就是有关梦怜魔剑传言的起因?”薜思过沉吟:“几年来我们顺藤摸瓜,总想找出传言起之何人,可线索总是一一中断,知情人接连不明不白的死去,想来必是幕后策划人怕事情败露而下的毒手。那黄河兄弟想必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要紧找我们,以性命之事相托。”

林忆昔捶一下拳,恨恨道:“到底是什么人,要如此苦苦迫害一个与世无争的姑娘。”薜思过端起面前的酒碗,猛得灌了一大口,粗劣的白干令他一下呛了出来。林忆昔忽得一指远方,“你看……”不远处黄尘滚滚,“莫不是他们到了。”薜思过凝眉望去,这时人影已近,两匹健骑驮着两个人正往这边疾驰过来。薜思过轻轻道:“不是他们,是倚绿和妆儿。”两人连袂迎出。

花倚绿问:“你们真在这里等黄河兄弟?”薜思过奇道:“你怎么知道?”凌冰妆道:“不必等了,他们已经死了。”林忆昔动容:“又死了?怎么死的?”凌冰妆极其简洁的回答:“中毒!”薜思过追问:“什么毒?”凌冰妆道:“正是这样才奇怪呢,我居然不认识,不过我已将他中毒后的形状描绘下来,派人传书我祖父了,想来他老人家定会识得的。”

薜思过愤愤道:“我们又慢了一步。如今当日去沈家村的人几已死绝,又要到哪里去找线索。”花倚绿沉吟:“不如我们再去沈家村一趟,我听说沈大康在外乡又娶了老婆,还生了个儿子,在沈姑娘死后不久又迁回沈家村了。他是当事人,恐怕会有些一枝半叶的线索。”薜思过道:“他这种无情无义的小人,见之作呕。”林忆昔倒有些心动了,道:“不为沈大康,就权为去梦怜故地作一番凭吊吧。事隔多年,不知沈家村是否一切依旧?”

沈家村似乎跟五年前一样,村头老梅依旧,虬枝如铁,只是未到季节,无法看到满树碎金样的花。故地重游,薜林二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他们几乎可以想象,当年韩君如抱着襁袍中的女儿来此避难,冰天雪地中,她站在梅树下,苦苦吟着“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词句,之后与女儿生离死别,再无相认之时。

凌冰妆叹了一气:“往事已矣,逝者已去,与其在这里凭吊过去,不如努力追查真凶,还沈姑娘一个公道。思过,我们去找沈大康。”薜思过喃喃道:“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梦怜?”

而此时,沈大康也正在想:“我为什么不能把她们母女忘记。”他亲眼目睹了养女沈梦怜一步步的被卷入江湖,身不由已的走上一条不归路。他果然成功的报复了夕霞母女,他利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并在一直徘徊在灾难边缘的沈梦怜身上推了一把,让她从此跌入灾难的深渊再无翻身之日。而他,则利用当日卖女的银两去外乡另娶了妻,育了儿,尽管从此天伦融融,丰衣足食,他却从此一天胜似一天的害怕。他经常从恶梦中惊醒,尽管夕霞一直没有出现,但他内心的恐惧却在与日俱增。他忽然希望夕霞能快点出现,好了结他们间的恩怨,好早点结束他提心吊胆的日子。为此,他又重新回到了沈家村。

有时他也会想,如果当初他奋不顾身的救下沈梦怜,今天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夕霞会爱上自己吗?

“喵呜。”一只花猫从他脚边窜过,打断了他的痴想,他懒懒的立起身,恍惚听到屋里传来孩啼声。“这孩子,怎么又哭了?”沈大康嘟哝着向里屋走去。脚才跨进屋一步,颈部忽然一阵刺痛,他脱口大叫:“夕霞?”

来的并不是夕霞,只是一个陌生的黑衣人,甚至脸也用黑布蒙着。沈大康有些失望,失望过后又是害怕。黑衣人向角落一指,喝道:“你的老婆孩子都在这儿。一会儿会有二男二女到这里来问你有关沈梦怜的事,不管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你只能回答不知道。”沈大康见妻儿均手脚被缚,口中塞物,只能目露惊恐、忌求之色,忍不住道:“你们要我做的我都已做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黑衣人森然道:“你敢不听——”手微动,架在沈大康脖子上的剑向后劈下,血光乍见,已削下妇人的一只耳朵及沈大康幼子的一手五指。二人有口难言,只能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叫,双双晕死过去。沈大康心胆俱裂,手足抽搐,也险些吓晕过去。

黑衣人揪住他衣领,将他提起,沉声喝:“你一家三口的命是早就欠下的,你若不听,死的可是整整一家人。”沈大康哭丧着脸,“我还不如让夕霞一刀杀了来的干净。”黑衣人冷笑道:“你真不听?”沈大康见他剑尖抵在自己幼子的胸口,慌不迭道:“我不敢的,我不敢的。”耳听门外真传来敲门声,他双腿抖瑟怎么也挪不开步去开门。黑衣人在他腰间踹上一脚,将他踢了出去,斥道:“还不快去,告诉他们,你不知道的事殷奶奶却统统知道。”沈大康抹了把满头满脑的冷汗,连声称是,连滚带爬的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薜思过一行。薜思过见沈大康一直不停的抖瑟,冷冷揶揄:“大白天抖成这样,是见了鬼,还是心里有鬼。”沈大康哆嗦着双唇,半天才哀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想不到梦怜会死,所有的事都不是我想这样的,所有的事情也只有殷奶奶才知道,你们去问她吧。”说罢,重重阖上门,耳朵贴在门板上屏息细听,良久听得门外步履声渐去,才长长噎出一口粗气,直向屋里奔去,一迭声嚷:“他们走了,快放了我老婆孩子……”

屋内,多了两个人。不,确切的说,人没有多,只多了两具尸体,是沈大康的妻儿。沈大康张大嘴,忽然愤怒的冲上前去,嘎叫着:“你们这群混蛋,不守信用。”胸口一阵剧痛,然后他什么也说不出了。

三具尸体被三个人拖出去悄悄掩埋于屋角。三个黑衣人脱去黑衣,立刻又成为一个沈大康,一个沈大康之妻,另外一个身量矮小的侏儒正好充当沈大康的幼子。在这间屋子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仿佛这三个人就是沈大康一家,什么都改变。但一切又都改变了。

薜思过一行也正议论着沈大康。凌冰妆道:“这沈大康太古怪了。什么事情都不肯说,偏要我们去找什么殷奶奶?”林忆昔叹道:“只怕殷奶奶比他还要古怪些。”薜思过停住脚步:“不行,我偏去找沈大康问个清楚。”花倚绿拉住他,嗔道:“你也太性急了,既然已到了这里,不如先去见了殷奶奶再找沈大康不迟。”口中说话,眼睛却看着前方,口中“咦”了一声,“你看那边。”

薜思过眺目望去,只见两匹健骑由远及近急驰过来。薜林二人同时赞了声“好马!”“好骑术!”二骑驰至四人跟前,马上之人忽然轻勒马缰,跃下马来,向薜林二人抱拳道:“原来是薜少侠,林少侠。”又点头向花倚绿,凌冰妆致意,居然是面面俱到,一个不漏。

薜思过道:“李南群,是你!”李南群笑意吟吟,“薜少侠还记得在下。”薜思过漫应着:“总算相识一场,怎不记得。”李南群闻言又惊又喜,逊然道:“能与两位少侠这般青年俊彦结交,真是在下三世修来的福气。”凌冰妆听他说得不伦不类,晒笑不已。李南群又问:“四位来此穷乡僻壤;必有原因,不知为了什么?”林忆昔冷冷:“此地是梦怜故地,我们前来只为凭吊。”薜思过见李南群神情不变,暗叹一声。想当初与他们初次见面时,李南群、殷梨与沈梦怜一样,是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而如今,逝者已矣,存者已老于世故。李南群经几年的江湖风雨磨砺,显然已圆滑、世故,眉目之间时现狡谲之色,哪还有半点昔日的纯真。就连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殷梨也已不复昔日的天真活泼,沉默的几乎要被人遗忘。

凌冰妆见李南群闻及沈梦怜依然神情不变,心中有气,冷泠道:“你们来莫不是也为了凭吊沈姑娘?”李南群有些不自在的笑笑,辨解道:“当年一直都没找到梦怜的尸体,也许她还没死呢,何必凭吊。”薜思过心头怒起,若非花倚绿强拉住他,早拂袖而去。殷梨轻轻说了一句,“我奶奶病了,我们是回来看奶奶的。”花倚绿笑道:“如此正好。我们这位凌姑娘家学渊博,世代行医,精通岑黄之术,不如就请她为你们奶奶诊脉看病吧。”殷梨偷看了李南群一眼,强颜而笑,“那就有劳了。”李南群也笑,“请凌姑娘屈尊舍下一行吧。”殷梨道:“几位同去寒舍喝杯清茶吧。”说着由前引路至殷家。

薜思过想起自己当年在此救护沈梦怜,往事尚历历在目,可如今人却已逝,心头百感交集。凌冰妆左顾右盼,笑道:“殷奶奶住的房子倒大,一个人不寂寞吗?”李南群汕汕:“奶奶就是这个怪脾气。”他领了凌冰妆一干人到殷奶奶房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李南群道:“我先去看看奶奶醒了没。”将门虚启一缝,侧身闪了进去。众人只听得里面“咕咚”一声就再无声响了。薜思过叫道:“李南群!”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屋里黑咕隆咚的,窗户皆用厚布遮得严严实实,只隐隐看到里面床榻上卧着一个人。门外的人全体涌了进来。殷梨轻轻问:“奶奶,南群呢?”床上之人动了动,就在这时,众人均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忽然一空,顿时都落入这忽如其来的大洞里去……

晕眩的感觉似乎没持续多久,当神志渐渐恢复时,四人才发现已身处一间金壁辉煌的宫殿中了。四周壁上雕刻着一尊尊高大威武的神像,只是不知是何神。四人均呆愕 ,林忆昔喃喃道:“这是哪里?什么鬼地方?我们怎么到的这里?”花倚绿双手捧头,一副眩惑不清的迷茫,呻吟着:“我们集体中了别人的圈套吗?李南群在害我们。”薜思过试着走了几步,踏足之处轻飘飘、软绵绵,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他看见李南群、殷梨夫妇还昏迷不醒的蜷缩在角落里。凌冰妆道:“看来殷奶奶教得本事也稀松平常的很,到现在还没醒来。”在他们人中处用力一掐,总算将他们弄醒转来。薜思过苦笑:“我看我们的本事都稀松平常的很,糊里糊涂上了别人的套,连对方是谁都没弄清楚。我们中的是什么迷药,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林忆昔绕着四下里走了一圈,四周无门无窗,也不知道光线是从哪里传来。

一阵朗朗大笑忽然响起,笑声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般。众人互换一眼色,各自占据一方。笑声略止,一个声音高声说道:“薜林二位少侠果真不凡,就连身边的两位如花似玉的红粉知已武功定力也是胜人一筹的。”他没有提及李南群夫妇,似乎这两人根本不足挂齿。

薜思过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将我等幽困。”声音道:“薜少侠真是豪爽,快人快语,若我再故弄玄虚就是本座的不是了。此地是‘圣尊宫’总舵……”凌冰妆根本不信,“你哄小孩吧。”声音道:“本座费尽心思才在短短数日内将几位从千里外的沈家村护送至此,岂是玩笑之言。”林忆昔不耐,截口道:“意欲何为?”

声音道:“本宫初建未久,实力尚浅。本座爱才心切,意欲邀四位加盟。”薜思过怒极:“我等岂会入你邪魔歪道。”圣尊宫主:“薜少侠不必一口回绝,不如在此盘桓数日,仔细想想。”凌冰妆低声骂:“如我们不答应,岂不是要在这儿被关上一辈子。”她眼珠儿一转,嫣然而笑:“你既要邀我们加盟,自己却连面也不露,未免太不诚心了。”林忆昔心想:“此等言语相激,他岂会上当。”谁知圣尊宫主竟毫不为难的道:“既然凌姑娘开口,本座岂有不允之理。”凌冰妆暗自称奇,使一眼色于林忆昔,示意留意四周,观察圣尊宫主的出入门户。

耳边听得有宛如仙乐的丝竹声响起,接着,空中飘起淡淡的粉红色轻雾,使人萌生一种置身仙界的奇妙错觉。稍顷,乐声稍停,轻雾略散,众人面前已出现了一队人,有手持金戈的金甲武士、有挽着高髻的宫装侍女,正中立着一男子,身披绣袍,上刺蟋龙,饰以珠片,顶戴天平冠,璎珞纷垂,足套朝天靴,俨然一副王者打扮。他从何而来,如何进来,纵使四人瞪着眼睛仔细得瞧也无人说得清。 薜思过心里一寒,他家学渊博,见多识广,但圣尊宫主这种奇诡的身法他却是从未见过,甚至听也没听说过。他瞪大眼睛仔细看,从圣尊宫主身上移到他身边的武士、宫娥身上,但他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仿佛他们只是轻烟迷雾,吹气即散的。

圣尊宫主一张手臂,带着满腔自豪的口吻,说道:“你们看,我是这里的王,我主宰了一切,在这里什么都有,只要是你想要的。”薜思过道:“那又怎么样,你所说的,我与忆昔一概不缺,我们都有了心中的知已,你的金钱、美女在我们眼中毫无价值。”花倚绿、凌冰妆满脸羞容,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圣尊宫主的声音冷峻起来,“可是你们没有拥有生命。”林忆昔怒道:“能够掌握自己的生命就足够了,何必枉费心机去主宰别人的生命。”圣尊宫主:“你掌握不了别人,就只配被别人掌握。”林忆昔:“只怕我们的命你掌握不了。”圣尊宫主森然:“未必。”一闪身,一队人竟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真象是雾散于空气中一般。薜思过、林忆昔互望着,瞳孔一阵收缩。世上竟有快捷到如此匪夷所思地部的身法,此人又与鬼神何异?

花倚绿忽然尖叫起来:“李南群和殷梨呢?”薜林二人大惊,回头去瞧,只见李南群夫妇方才站的地方已人影全无,他们居然同圣尊宫主一样忽然消失在空气中了。凌冰妆倒抽一口冷气,她与林忆昔不约而同冲了过去,在李南群夫妇方才站的地板上一阵敲打,可惜却一无所获。两人失望的站起身,就在霎那间,两人的表情又不约而同的僵住,因为……因为就在这短短的片刻间,在毫无声息的情况下,薜思过和花倚绿又不见了。

林忆昔愤怒之极,怒吼道:“圣尊宫主,你到底想做什么?”圣尊宫主的语声居然又响起,“证明给你们看,我能主宰人的命运,包括你们这些自命不凡,自命清高的人。”凌冰妆苍白着脸,她死死抓住林忆昔的手臂,深怕他也会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她似乎也眩惑起来,手中怎么也使不出劲,眼前林忆昔的面孔模糊起来。她甩甩头,努力要使自己清醒转来,可意志依旧松乏,她叫:“忆昔……”一语未罢,人已软软倒下。

然后她的神志就开始一直的飘忽。空气中隐隐飘散的香味令人飘飘欲仙,恍惚中,林忆昔在向她微笑,微笑,微笑……

圣尊宫主大笑:“好。这药果然神奇。”一名女子走到他身畔,轻轻说:“这药不能多用,否则她就会在这种昏昏沉沉的境界中悄悄死去的。”圣尊宫主道:“这你不必管。”女子又道:“大哥如真能使凌冰妆从此为圣尊宫效力,那么林忆昔以后也无法与我们为敌了。”圣尊宫主道:“也许他会放弃凌冰妆。毕竟在薜思过、林忆昔心中,沈梦怜才是永恒的。”女子的头深深垂下,幽幽道:“大哥说得极是。”

凌冰妆忽然嘟哝了一声,眼皮跳动了一下,女子道:“她快要醒了,只是她醒后神志还会痴迷恍惚一阵。”圣尊宫主挥挥手,“你回避一下。”女子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顺从的退了出去。

凌冰妆呻吟着,眼前的景物略略清晰了些,她想起恍惚间林忆昔的微笑,不由大叫了一声,“忆昔。”圣尊宫主笑了起来,“凌姑娘对林少侠真是情之切切。”凌冰妆分明已听出他话里的晒笑与讥讽味道,但她浑身酥软的连驳斥的力气也没有。也许确切的说,她觉得自己的思想、意志也如同她这个人一样酥软无力。凌冰妆看着圣尊宫主,他头上纷垂的缨络闪着七彩的光芒,使她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隐约感到有种熟悉的感觉,又隐隐觉得他似乎并不象她想象中那么可恶。

圣尊宫主的声音带着蛊惑,“可怜的人,你那么喜欢林忆昔,可他的心里却只有沈梦怜。他和你在一起,只是感激你对他的一番情意而已,你为什么还要帮他呢?”凌冰妆的眼角开始有了潮意。圣尊宫主继续说着,“你为他奔波千里,帮他查害沈梦怜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难道不明白,他一天不放弃这件事,就意味着他一天没忘记沈梦怜。”凌冰妆象被他催眠一样,思绪只随他的话语而起伏。她捧住面孔,嘤嘤而泣:“我没有办法,我该怎么办?”

圣尊宫主厉声道:“你要阻止他,阻止他再查沈梦怜的事,这不仅是在帮你自己,也是在帮你的好朋友花倚绿,她和你一样痛苦。”凌冰妆满心委屈,恨不得将积郁于心已久的心腹话通通一吐为快,“我不能阻止他,也阻止不了他。”圣尊宫主道:“你可以暗中阻止他,你可以将他的一切行踪,甚至所思所想都来告诉我,我会帮你来阻止他的,让他逐渐忘记沈梦怜。”凌冰妆忽然一凛,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圣尊宫主闻言一愕,退了一步,向她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只见凌冰妆一语说罢,如同脱力一般,半合着眼,神志依旧在半朦半胧间幽浮,知她未醒,便又柔声道:“你帮了我,我才能帮你,帮你的好朋友。”凌冰妆犹豫。圣尊宫主道:“你担心什么,担心会对不起林忆昔?他根本不会知道的,你成为圣尊宫的堂主只会有更多人帮你赢得林忆昔的心。不过如果你不愿意也不要紧,你的花姐姐会愿意为你牺牲的,她会选择和我合作来帮你。”

凌冰妆道:“你不要去为难花姐姐,她只有薜思过,没有人再对她好了。”圣尊宫主纵声长笑,凌冰妆抬头看他,他目中透出一股慑人的光亮,几乎要将她的心魄摄去。圣尊宫主将一枚镌有圣尊神像的神符挂于凌冰妆颈间,赞许着道:“果真大智大勇,大仁大义。”不等凌冰妆说话,圣尊宫主的袍袖间挥撒出一股香风。凌冰妆心头茫然,重又跌回无际的黑暗中。

□ □ □如梦如幻。

圣尊宫朦胧遥远的不可及,又清晰逼真的近在眼前。那一尊尊古怪的圣尊之神的模样在脑中盘旋。凌冰妆怎么也想不通,以自己高傲的个性怎么会受圣尊宫主的言语相诱,将心底的秘密私情合盘托出,还答应帮他阻止林忆昔查沈梦怜的事。偏偏,与圣尊宫主对话的字字句句又无不清晰的留存于脑海,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凌冰妆呻吟,心头满是背叛林忆昔的愧疚。

千般感觉,万般杂绪,使凌冰妆时而若置身冰窑之中,时而又若投身火炉之上般的难受。很久很久以后,有一缕清凉甜润的液体注入她口中。那清凉的感觉渐渐遍及全身,使她感受到一股难以明状的舒泰,她大口大口的吮咽着。耳边隐隐听得有人在呼唤她。“是谁?”凌冰妆大声问,可声音怎么也喊不出口。林忆昔拭了拭她的额头,向身边一清瘦儒雅的中年人道:“烧倒是退了,怎么人还是昏沉沉的?”中年男子沉吟:“看她气血皆足,倒是无性命之忧的。只是中圣尊宫迷药甚深,才至今日未醒。”林忆昔怒捶一下拳,“妆儿若有差池,我与圣尊宫誓不两立。”

中年男子道:“圣尊宫也委实猖狂,游说加盟不成竟在凌姑娘身上下迷药以要挟。想我秦远山当日怒驳来使,不知要引来何等祸事了。”林忆昔一凛,心想:“他们若以妆儿性命相挟,我又该怎么办?”

薜思过、花倚绿分别扶着李南群夫妇到凌冰妆床前。林忆昔问:“他们怎样了?”薜思过道:“已无恙了。李南群倒也有心,知道妆儿至今未醒,执意要来看望。”李南群道:“事发在下家中,我心里不安。”薜思过道:“圣尊宫志在我们四人,与你何干。你夫妇平白受了一场风波,说起来还是我们连累了你。”李南群连声道:“哪里,哪里,跟着两位少侠倒长了不少见识。”林忆昔无心与他闲谈,只是回眸看着凌冰妆。凌冰妆呼吸均匀,神情安稳,倒是花倚绿的脸色有些灰白。

入夜时分。

花倚绿房中灯灭了。花倚绿长身立起,窗无风自开,一条黑影如旋风般卷了进来,双目如冷电精芒逼视着她。花倚绿被看得心头发毛,连退了好几步,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墙壁上。黑影扬手重重掴了她一耳光,斥骂道:“贱人,你干得好事。”花倚绿颤声辩解,“我心慌意乱,弄错了药的份量。”黑影道:“你怕凌冰妆会连累林忆昔?更会连累薜思过?”花倚绿听得他冷冷的话语,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黑影又道:“只要你们听我的话,只要薜林二人不多事,我不会为难你们的。但你若敢坏我的大事,我杀薜思过易如反掌。”花倚绿颤声道:“我不敢的。”

黑影口气略缓,从怀中掏出一锦盒,道:“你的药限快到了。”花倚绿一把捧住,紧紧贴于胸口,如同捧住了自己的性命一样。黑影道:“去弄醒凌冰妆,我可不要个活死人。”花倚绿连声称是,乃见黑影又如一阵风样的旋出去,消失于夜幕,才一个箭步冲到桌畔,燃起灯,将锦盒中的药丸倒入口中。她的呼吸急促浊重,眼神恨怒交织,狠狠将空盒掷出,砸在桌上的花瓶上,花瓶嘭然落地跌个粉碎。花倚绿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她喃喃道:“天哪!我竟将自己置于此种生不如死,无可奈何的地步了。”

薜思过在门外高声叫:“倚绿,出什么事了?”花倚绿拭去面上的泪迹,从怀中取出一玉瓶,握于手中,去开了门,道:“刚才是圣尊宫主派人送来一瓶药,称是妆儿的解药。”薜思过狐疑万分的看着地上的花瓶碎片及花倚绿不自然的表情、红肿的眼睛,犹豫的拔开瓶塞,一股淡淡的清香立刻沁入心脾,令人闻之精神一振,他脱口道:“真是解药!”

秦远山接过瓶,细细端详,又细细嗅闻,良久沉吟:“药真是好药,当不至于假。”林忆昔道:“药既无假,还等什么。”忙不迭将瓶中丹药纳入凌冰妆口中。秦远山还在拈须沉吟:“圣尊宫主的做法真是令人费解。”薜思过道:“倚绿,你可看清来人模样?”花倚绿摇头,“来人只说妆儿昏迷至今是圣尊宫给我们的惩戒,让我们以后休对圣尊宫妄自菲薄,对当日圣尊宫的事也要三缄其口。至于那人是谁,他身法太怪,我委实没有看清。”

薜思过:“他是在威胁我们吗?”林忆昔道:“我想整件事一定和沈大康有关,我们就不应该这么轻易放了他。”花倚绿急了,“你还管这件事,别忘了,我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着了人家的道,妆儿昏迷至今。圣尊宫未免太可怕了,这次我们能全身而退已是他们手下留情了。否则我们只怕至今还被关在那见鬼的地方。”

林忆昔面色铁青,偏偏花倚绿句句实言,他们莫名其妙被掳去圣尊宫,又糊里糊涂被放逐回来,对方要杀自己是易如反掌,自己却连对方是谁都弄不清。秦远山拍案而起,厉声说:“难道就任由圣尊宫胡作非为,滋意扩张势力不成?”

他的拍案及说话声浪太大,竟将凌妆冰震醒转来,她脱口叫:“忆昔!”一支短箭由窗外飞入,“笃”一声钉在凌冰妆的床架上,箭尖上还钉着一张纸。一张红纸,似乎被血染红,带着一股血腥气,纸上绘了一尊神像,正是当天众人在圣尊宫中所见的圣尊之神。花倚绿呻吟:“他们又在警告我们了。”林忆昔:“他们不许我们多管圣尊宫的事,却又为什么阴魂不散的缠着我们。”薜思过皱眉道:“是在警告我们刚才的话吗?”凌冰妆失声叫道:“他们一直跟着我们吗?”

秦远山一头冲出屋去,他好象听到了什么。他确实听到了,殷梨痛楚的呻吟,也看到了她和李南群惨白的脸。秦远山拔出殷梨手臂上的短箭,它与射入屋中的短箭一模一样,不由愤然道:“圣尊宫欺人太甚,有朝一日我秦远山偏要和他斗上一斗。”

屋内,凌冰妆听得真切,心想:“原来他就是秦远山。”她常在江湖上走动,自然知晓这号人物,虽素未谋面,但闻名已久。秦远山一家在江湖上的崛起是在一夜之间的。一夜之间,秦远山携他的九女挑了豫鲁地区八十四座山寨。据说,秦远山的风度绝对翩翩儒雅,他所用的兵器也是儒生常用的折扇。只是秦氏一门崛起太快,太迅速,未免总要引起别人的猜忌,总有人要弄清他们的来历、师承,可惜据说至今一列所获。

正思索着,耳边听闻有琴声传来。琴声宛转优美,令听者忍不住要追琴声而去。凌冰妆小声向林忆昔说:“听说秦远山有九个女儿,他的四女善操琴,莫非就是弹琴之人?”挣扎着要出门去看,林忆昔拗她不过,只好扶着。

琴间在门外听来益发清悦。或疾、或徐、或紧、或慢、、或急、或缓,时而铁马金戈,汹涌奔腾,时而铿锵清锐,掷地有声,时而潺潺淙淙,若秋水荡波。薜思过连连击掌赞叹。秦远山笑道:“薜少侠过奖了,弹琴之人乃是老夫四女施施。”薜思过笑道:“久闻秦氏九女皆多才多艺,果不虚言。”

正说话着,两道娇小的身影闪身而进,向秦远山盈盈拜倒:“婢子拜见主人。”秦远山向众人道:“这是施施身边的两名婢女雨兰、雨痕。”雨兰,雨痕又向众人施了一礼,然后肃立秦远山身侧。薜林二人见此二女一举一动皆有分寸,均心想:“此二人武功不低,且气势逼人,怎么却甘愿寄人篱下,供人差遣?”想着不由多看她们几眼,雨兰、雨痕始终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

琴声又起,一少女怀抱古琴缓步而来,向秦远山道:“施施恭贺父亲大人,九夫人日前诞下麟儿,举府欢庆,只是不知何故竟惊动江湖,近日来前来道贺人络绎不绝,连青城的清风道长也来了,我姐妹深恐怠慢贵宾,请父亲早日回府主持大局。”

秦远山听得诞有一子,本喜形于色,待听到最后已面色渐凝,“小儿之诞也值得惊动那么多人?”秦施施又打量薜思过、林忆昔,淡淡而笑,道:“想必两位就是与家父一见如故的薜少侠、林少侠了。既逢舍下有喜庆之事,两位是一定要同往舍下,好让施施一尽地主之谊的。”薜思过道:“四小姐的盛情本不该推却,只是我们的朋友受了伤,在下等是不能置之不理的。”秦施施似乎只到现在才看见李南群夫妇,她微微一晒,“想不到你们还有这样的朋友。”花倚绿听她语气轻狂,有些不满,冷冷道:“朋友岂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志趣相投便足够了。”

秦施施讥道:“花姑娘竟与此等人志趣相投,倒也难得。”花倚绿涨红了脸。秦施施甚为不屑的扫了李南群一眼,语气冷如寒冰:“不知贤伉俪是否有暇往寒舍作客?”李南群毫不犹豫的点头:“愿意,当然愿意。”秦施施的神情更显不屑,也不伸手,只是冲李南群夫妇一扬下巴,示意雨兰、雨痕上去为殷梨裹伤,动作轻曼的令薜林二人都有羞恼之感,李南群却象什么也未感到,依旧笑容可掬。

第十三章芳魂托梦寄箴言故人泪别绝尘缘  秦家真得是热闹非凡,合府上下灯彩飘扬,鼓乐声十里可闻,贺喜之人络绎不绝,可谓人如潮涌,只是李南群却看不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他与殷梨被引入秦家后便一直逗留在房中休息。秦家上上下下的人居然都象秦施施一样眼尖,知他夫妇委实是平庸之辈,若非是靠了薜林二人只怕连秦家的大门也进不了,因此连个理睬他们的人都没有。

李南群也不以为忤,一整天都在呼呼大睡中度过,直至夜半时分,浠浠沥沥的雨声才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悄然起身,步至廊下,望着廊檐下挂起的一串串水珍珠,落在地上绽开一朵朵晶莹剔透,一闪即逝的小雨花,心头痴然,不由想起生命中唯一所爱,唯一所憾的那个人来。他轻轻呢喃,眼神温柔如水。

雨声潺潺,恍若闺中怨女的啼泪,夹杂着如泣如诉的箫声,令人闻之哀怨悱恻。他心里一动,四顾无人,猫腰攀上廊柱,翻身跃上屋顶,连跨了数进院落,只到听得箫声略止,绣楼下有人说起话才猫腰伏下身来。

正轻声说话的是秦施施的两个婢女雨兰、雨痕。雨兰道:“你莫再吹这哀哀怨怨的曲子了,四小姐回来又要发脾气了。”雨痕问:“深更半夜还下着雨,四小姐去哪里了?”雨兰笑出声来:“多半是与薜少侠一见如故,忍不住就去找人家了。四小姐真是任性,深更半夜也不知道避嫌。”雨痕急掩她口,“这句话被小姐听到岂非讨打。”雨兰叹气:“秦家九位小姐哪个是好脾气的,若不是我妹子还小,我早带了她逃出去了。”雨痕幽幽道:“去哪里还不都是无家可归的孤人儿。”她垂下脸,低声吟道:“此生不知为谁存?良宵无事听雨声,空阶碎魂神萧索。叹人生,如梦南柯忍泪吞。”吟叹声传入李南群耳中,不由怦然心动。虽然秦家九位小姐个个貌美如花,但她们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气势足以拒人千里,在李南群看来反不如她们身边的婢女,虽则容貌平庸,倒令人容易亲近。若非如今深更半夜他心有所忌,还真想去和她们叙叙话。

正想着,对面廊下走出一个人来。二女吃了一惊,齐呼一声,挥掌向来人打去。那人滴溜溜原地打个转,化开掌势,定住身形,笑道:“两位姑娘勿慌,在下薜思过。”雨兰、雨痕愕然收势。薜思过道:“我是听得箫声,笕乐而来的。”他见雨痕手里尚握着一管箫,笑道:“姑娘如此才艺,屈就秦府一婢女真是可惜了。”雨痕赧然:“薜少侠过奖。”话音未落,身后有人冷冷哼道:“他确实过奖你了。”雨兰、雨痕二人立时惊跳起来,嚅嗫道:“四小姐,你回来了?”

秦施施披着洁白的睡袍,目若灿星,乌黑的发丝被风吹刮得飘飘扬扬,恍若玉洁冰清的月光仙子。她见薜思过一脸诧意,一沉脸,斥道:“胡说八道。深更半夜的,我几时出去过”。二女不敢驳嘴,只得连声称是。秦施施又道:“薜少侠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你们却将客人堵在走廊上,真是太放肆了。”

薜思过说:“我只是偶闻箫声兴起寻来,无甚要事的,方才我正赞雨痕姑娘多才多艺呢。”秦施施很不以为然得道:“奴婢而已,要才艺何用?”雨痕的头垂得更低了,与雨兰一道惶然施礼,逃似得退了下去。薜思过见状不觉萌生一种淡淡的怜惜之情来。眼见身边只剩下秦施施一人,深更半夜男女独处多有不便,遂道:“刚才打扰四小姐清梦了,薜某告退。”秦施施笑道:“什么清梦,施施还一直未睡呢。施施只是忽发奇想,觉着薜少侠今晚会来,便一直等着想为你操琴一曲,谁知正这么想着,薜少侠竟真来了。”

薜思过说:“能闻四小姐琴韵实乃平生幸事,只是时已夜深,薜某再做逗留恐有损闺誉。”秦施施:“这秦家上下谁敢论我施施的短长,何况你我江湖儿女,施施尚不惧飞短流长,少侠又何必诸多顾虑,莫不是是担心身边的红颜知已会因此生气?”薜思过笑道:“四小姐真是嘴利,我若再一味推搪便是作惺惺小儿女态了。”环顾四下,见雨已止,一轮淡淡的新月拨开云层朦朦胧胧洒下清辉,因笑道:“连月儿也来助兴了。请四小姐登楼抚琴,在下就在这院中洗耳恭听。”秦施施还想劝说,但薜思过已紧走几步在院中立定,并向她打了个“请”的手势,情知多说无益,只得悻悻登楼。

少顷,楼台窗扉大开,一清越琴音直射苍穹,令人闻之精神一振。随隙间音色渐转,清脆处如新莺啼谷,汹涌处若暗涛疾流,疾徐高低错落,听之恍若身心皆受洗涤,而浑忘俗事污秽,人世险恶。

薜思过赞叹不已,琴声渐歇,秦施施于窗口偏首而问:“君意何如?”薜思过击掌连连:“都传阿法盲师琴技绝代,所奏之琴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令群马仰秣,游鱼出所,想不到小姐也能练达个中三昧,令我辈俗人都闻之入迷。”秦施施娇颜如花,喜上眉梢,道:“薜少侠文武双全,真是施施的知音。”

她托起琴,抱于怀中,足一点,人飞身由窗口掠出,长袍飞舞,秀发飘扬,在半空中连连旋转,然后徐徐落地,姿式煞为美丽,令薜思过为之目眩。只见秦施施左臂托琴,右手趁势将琴挥扫出去,激起一团劲风。这一招看似平常,实则拙中守巧,对敌时,一气间可连扫对手数穴,飘忽莫测,叫人难以捉摸。秦施施又一声轻啸,横琴拍下,琴弦被劲风鼓动,发出一连串锐音。此招毕,她又忽改先前凝重身法,身形狡若脱兔,招式敏疾,虚实并用,果真十分辛辣。转眼间,秦施施已施完一套十八招,才抱元守一,怀抱古琴,娴雅文静立于院中,冲薜思过颌首而笑。

俯在对面瓦檐上的李南群看的真切,心忖着:“秦施施果真非等闲人,她自创的这套身法刚柔并济,拙巧合一,浑然天成。秦远山得此一女已如虎添翼,何况他九个女儿武功不相伯仲,若要对付他可就难上加难了。”心里想着事,一时分神,身子一重,将足下的一片瓦轻轻踏碎。

秦施施听得真切,扬声叱道:“什么人,滚下来。”李南群暗道不好。他在秦家本不受欢迎,若再被她们发现自己三更半夜,偷入少女闺楼,只怕立时三刻就会被驱逐出去。若真动起手来,身份暴露,多年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情急下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蒙住口鼻,然见屋檐另一端也立着一个夜行人才一愣。秦施施喝道:“狂徒,休走。”挺身跃上屋顶,向那人追去。薜思过一眼看见李南群,也挺剑追来。李南群暗暗叫苦,他暂时还不想与薜林等人为敌,更不想被人识穿身份,眼见剑到忙侧身闪避,觑空就走,但薜思过不依不挠紧追不舍。

李南群心焦起来,目中精芒闪过,气归丹田凝于掌下,就在他一掌出手之即,黑暗中传来一声断喝:“住手!”李南群一愕,掌势略滞。只见黑暗中忽然闪出一个黑影来,身形快捷如电一闪闪至他身边,手指一挥一扫,就把他的掌力化解于无形间,长袖一卷,又荡开薜思过的剑。薜思过、李南群均不知来人是敌是友,是何来路,都停下手来。黑衣人就势一把扣住李南群脉门,一声清啸带着他纵身而去。薜思过紧追几步,哪知黑衣人对秦家地形甚熟,转眼间便消失了踪迹,只得悻悻停步,听得远远传来秦施施的叱喝声,恐她有失,只得先弃了这边,住秦施施那边奔去。

只见秦施施面若凝霜,怀抱古琴,长身玉立,她身旁还立着一位清癯神峻的道长,双目炯炯,不怒自威。“清风道长。”薜思过有些诧异。秦施施道:“我追到这里险些被躲在暗处的歹人暗算,幸而清风道长闻讯而来为我解困。”薜思过皱眉,想那先后两个蒙面人。这后来的黑衣人是谁?到底是敌是友?若非那人相助,自己必受创于先前那蒙面人之手,可那人又为什么要救他呢?他在江湖行走多年,心中纵再多疑问,也不轻易表露,只是道:“我在那边恐四小姐力孤,会受人暗算,才未顾得上追那个蒙面人。”

这其间,秦家上下已被惊动,各处灯火通明,一队队家丁提着灯笼四处巡逻,捉拿潜入庄里的夜行人。

李南群的脉门被黑衣人扣住,他纵有再好武功也施展不出,又气又恼,低喝道:“你是谁?”黑衣人粗声喝:“闭嘴,否则我把你从这里丢下去。”李南群朝下打量,只见黑衣人飘若轻鸿站立的瓦檐下灯火一片,如在此地被丢下去,虽有一身武功也难逃被生擒活捉的恶运。他本是一聪明人,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乖乖的闭上嘴,不响了。黑衣人哼了一下,挟着李南群跃入一间小院落里。十分奇怪,小院里倒是漆黑一片,显然院中之人未被惊起。

黑衣人在小圆门上轻轻一叩,门立即开了。双方均配合的十分默契。黑衣人问:“钥匙拿到了吧?可惊动夫人?”李南群方知此院中所住的是秦远山的原配夫人,怪不得无人敢来此惊扰。门内人回答:“放心吧,夫人这一觉不到天亮是不会醒的。”声音娇滴滴的,还带着稚气,象还是个小女孩。黑衣人道:“念奴,你带他往小门走,千万别让人看见他。”念奴乖巧得应了一声。黑衣人复又粗声警告李南群:“你老实点,跟着念奴回去。秦家在江湖上不是浪得虚名的,你别想轻举妄动,装痴扮傻掩饰得一时,却盖不住一世。”说罢,不再理会他,又轻声叮嘱念奴数言后离去。

李南群沉郁着脸,稍臾,又换上一副笑容,说:“小妹妹,你姐姐真凶。”念奴一愣,脱口问:“你怎知道她是我姐姐?”李南群笑:“你告诉我了呀。”念奴怒道:“你这人真的很不老实, 我一定要告诉大姐姐,让她以后再不要理你。”李南群想到刚才受制于黑衣人,脸色一阵阴沉,双方都互相沉默下来。

李南群心里一动,忽然走前几步,在念奴眼前把手一张,从手心挂下一串珍珠来,随着他手势的一晃一悠,珍珠散发出诱人的光毫。他看到念奴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不禁得意的笑起来,他深知手中这挂晶莹的珍珠串对一个女孩子会有多大的诱惑力。他道:“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把珍珠送给你。”

“真得?”念奴的声音在打颤。“当然是真得。”李南群道。但念奴转念又截口道:“不要问我大姐姐的事,我不会说的。”李南群笑:“你大姐姐那么凶,我才不要知道她的事。你只要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会在秦家的?”念奴毫不犹豫的回答:“我姓江,名叫念奴,是我姐姐带我来秦家的,还有秋雨痕姐姐,我们三个是一起来的,她们都在四小姐身边,我年纪小,就留在大夫人这里了。”

李南群“哦”了一声,心想:“原来这小妮子是秦施施身边婢女江雨兰的妹妹。真是有些意思了。”他又问:“你姐姐会武功?”江念奴道:“姐姐的武功都是四小姐教的。”李南群道:“你刚才那位姐姐本事那么好,何必别人来教。”谁知江念奴虽则年幼,口风却甚紧,冷冷道:“我不告诉你的,我也不要你的珠子了。”李南群挫败的哼了一下,江念奴不再理他,领着他穿过几进小院,绕过花木绿萌,回到他原先居住的贵宾楼门口才停步。

雨初晴,天空中一弯朦朦胧胧的新月给一切笼上朦朦胧胧的光辉。借着淡淡的月光,李南群惊异得发现身边这个还是孩子的江念奴竟美丽得令人目眩。她虽则年纪尚小,身量不足,但浑身上下发育的骨肉匀称,婷婷玉立,眼波流动处亦有别样风情。如此人物,稍长几岁,只怕就是一代尤物了。

李南群不由呆了,他一直认为世上最美丽的人只能是沈梦怜。她温婉、娴雅,秀外慧中,外表如花一般柔美,心灵如泉一样纯真,但意志却如铁一样坚韧,她是他一生中唯一心怡的人。如今,沈梦怜已死,她的美就成了永恒。但是,李南群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尚未成人的小东西比昔日的沈梦怜更美十倍。她简直是造物主的宠儿,造物主把天下所有女人的美丽统统加注在她身上,使她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邪气的魅力。

江念奴的脸微微红了,撒娇一样的扭过身去,嗔道:“你盯着我看什么?”李南群又一次笑了,将手中的珍珠挂在她脖子上,道:“我在想,你戴上了珍珠是不是更漂亮了?”“真得?”江念奴稚气的兴奋大叫。她的手指轻轻触碰着珍珠,一张小脸因兴奋而开始发红。她在原地旋了一个又一个圈,快乐得叫着,“我漂不漂亮?我漂不漂亮?”然后。她猛得扑在李南群身上,用手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道:“你真好!”李南群还没回过神来,她已捂着面孔,一溜烟得跑掉了。李南群忍不住微笑,又立了半晌,才有些意趣懒散的沿着花间小径慢慢踱回房去。

薜思过、林忆昔居然等候在他房中多时了。李南群叹了口气。薜思过劈头就问:“深更半夜,你去哪里了?”李南群淡淡道:“我是听得外面吵得厉害才出去看看热闹的。只是见四下里繁花似锦,在月下尤为迷人,便驻步欣赏起来,倒一时忘了更次,让两位为我担心了。”

薜思过道:“今天秦家宾客如云,名为贺喜,实则心怀叵测之人居多。今晚又有夜行人潜入,你若无事,最好不要到处乱走。”李南群道:“秦家的人都眼尖的很,都知道我是没本事的人,根本不会对我多加理会。薜少侠放心好了。”口中说着话,神情却淡漠的很。

薜思过见他这般态度,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恰在此时,门外有人朗声而笑:“听四妹讲,今日家中来了几位少年英雄,尤其是薜少侠、林少侠两位更是人中俊彦。但依我看,李南群又何尝不是呢?只怕日后成就还远在他人之上呢。我看人可是很准的哦。”李南群笑嘻嘻向门外一揖,“这位姐姐真是我的知音,请姐姐入屋叙话。”

门外女子闻言“咯咯”长笑,“叫得那么亲热,你知道我是谁吗?”门帘一掀,走进一个身材高挑,明艳照人的女郎来。水红色的罗衫上坠着长长的流苏,腰间系着一方淡黄色的柔纱,斜披一袭金缕风衣,丽眸如钻,闪烁万般媚魅,笑颜如花,笑问道:“你们要猜出我是谁了?”

林忆昔细一打量,道:“姑娘锦衣若虹彩,想必就是秦家大小姐秦宛漪了。”秦宛漪拍手道:“怪不得人都赞林少侠神目如电,果真名不虚传。又问薜思过:”听施施说今晚来的夜行人武功极高?“薜思过道:”在我之上。其实,若非后来又有一名黑衣人出现,我那一剑必能伤了先前的夜行人,而他的一掌也必能伤我。不可否认的是我的伤必重那人几倍。“秦宛漪道:”薜少侠对人对已的评价都很中肯。“薜思过道:”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我不是沽名钓誉之徒。“秦宛漪叹了口气,”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如今我家里贵宾云集,哪一个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查也查不得,问也问不得,真真急煞人了。“说着话,叹着气,人挨着殷梨坐下来,将她从头到脚的细细打量。殷梨大窘。秦宛漪忽又回眸扫了李南群一眼,李南群不动声色的回视于她。岂料,秦宛漪却说:”可惜了。“众人皆不解她此言何意。

秦宛漪:“家中云集了那么多高手,名为贺喜,实则……哼,只怕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见薜林二人有些讶然,解释说:“两位少侠遭困圣尊宫,外面的事可能还未听说,江湖上有人垂涎我秦家家大业大,名气更大,故意散播谣言,说当年沈梦怜的魔剑最后是落到了秦家手中,所以才能在江湖上一夜成名的。”“啊!”薜林二人及李南群异口同声一起叫出声来,然后互望一言又都沉默下去。

秦宛漪继续道:“提起魔剑,三位都不会陌生。沈梦怜死后,剑落入何人之手不得而知,但事实上,如今魔剑绝不可能现身江湖。”李南群奇道:“为什么?”林忆昔解释说:“魔剑传人一世只传一人,只有前一人弃世,后一传人才会出现,继续魔剑江湖独尊的地位。如今竹泪夫人尚在人世,当然不会有第二个魔剑传人出现。”

薜思过喃喃自语:“五年了,难道江湖上又要上演一出悲剧了?”表面上,五年前的江湖风波因沈梦怜的自刎而告一段落,但事实上,魔剑的风波又岂是人力所能轻易结束的得的。江湖上一直流言不断,暗涛汹涌,似乎一丁点小小的的火星就能引爆这场酝酿已久的风云。

秦宛漪:“如果我是沈梦怜,身怀异宝,必不甘心流入外人之手,怎么也要留给自己最心爱的人的。李南群,你说呢?”李南群面部肌肉一阵抽搐,良久才说:“只怕到最后,她心中的人已不是我了。”秦宛漪瞟了薜思过、林忆昔一眼,只见他二人勃然变色,薜思过怒道:“秦大小姐,你刚才的话太牵强附会了吧。在那场悲剧里,梦怜一直都是最无辜的受害者,甚至到最后,她是用自己的命来解脱很多人的命的。她若有魔剑又何需一死了之。”秦宛漪挑了挑眉,目光凌厉起来,“竹泪夫人也曾死过,后来不是也活了吗?”林忆昔冷冷道:“你自家谣言缠身,摆脱不得,就想再制造一个谣言来引开别人的注意吗?”秦宛漪心事被揭,神情发僵,“虎”的站起身来,也不睬人,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薜思过盯着李南群,咬牙切齿,“她真得看错人,你连承认你们间感情的勇气都没有。”他越想越气,深以与李南群结交为厌,林忆昔半拖半劝好容易将他劝回自己房中休息。[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虽躺在床上,但薜思过依旧思绪起伏,根本了无睡意,忽听得门上有几下剥啄声,睁眼望去,窗纸上分明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来。薜思过心疑,不知秦家又在搞什么鬼,只作充耳不闻。敲门声持续一阵,又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悲切切,遥远又清晰,陌生又熟悉,令人闻之生怜。

门竟自己开了,一个少女俏立门前,朦胧的月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薜思过跳了起来,失声道:“梦怜?”沈梦怜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一阵风吹来,吹起她披散在肩头的发丝,遮住了脸。她索性别过脸去,背对着薜思过,幽幽地,悲切切地道:“人鬼殊途,薜大哥莫靠近我,免得沾染鬼气。”薜思过大声道:“我不怕的。”沈梦怜说:“我怕的。我不能害薜大哥的,但是我又不得不来求大哥一件事。”薜思过只觉热血上涌:“无论什么事,薜大哥都答应你。”沈梦怜凄然道:“帮帮南群吧,不要让他误入歧途。我终究还是不放心他的。”薜思过道:“我一定帮他就是。”沈梦怜口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渐渐飘然远去。“梦怜。”薜思过欲追,眼前却忽然一白,什么也看不清了,唯有一叠声大喊:“梦怜,别走……”

霍然惊跳起来,才知是南柯一梦,窗外已露晓色,只是回忆梦中之事,均历历在目,不由怅然。乃见房门虚掩才暗吃一惊,昨晚分明有人趁自己熟睡偷偷潜入,自己竟毫无查觉,正思索着,秋雨痕盈盈而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薜少侠,主人相请。”薜思过心忖:“大清早派人相请,必是为昨晚的事,兴许又是为了魔剑。”心里多了一份戒备,口中却笑道:“有劳通传了。”秋雨痕垂着头,轻声道:“不敢,份内之事。”薜思过见她手背上道伤痕,似是被人用鞭抽打所致,忍不住问:“你们小姐打你了?”秋雨痕急忙将手藏于背后,道:“隔年旧伤,与小姐无关的。”薜思过见她柔顺温良,有些报不平起来,“良禽则木而栖,这受人差遣,寄人篱下的日子终非长远之计。”

秋雨痕怔怔,“江湖险恶,人心莫测,恐无我的立足之处。我想,秦家小姐虽非好相处之辈,但同为女人,总能互相体恤一二的。”薜思过摇头:“恐怕非你所愿。”秋雨痕默立片刻,又道:“我本是奴婢之身,人微言轻,然见薜少侠、林少侠心胸坦荡,心无污秽,是极好的人,倒要冒昧劝上一句,请千万小心,最好还是尽早避开秦家这是非之地。”

薜思过一凛,想到昨晚林忆昔斥责秦宛漪欲制造谣言,将众人对魔剑的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的话来。他想再追问几句,不料门外有人叱道:“什么人,躲在这里鬼鬼崇崇的。”薜思过“咦”了一下,“是妆儿。”忙迎出去,只见假山后人影一闪即没。秋雨痕紧跟而出,道:“方才肺腑之言还望切记。”说罢向刚才人影出没的假山后疾追过去。

薜思过见她身手敏捷利落,足见功底不浅,想一个婢女已有如此本事,难道秦家果真如传言所说,获得魔剑绝学才个个身怀绝技的,如此思忖,原想追去的脚步又生生缩回。

凌冰妆、花倚绿双双而至。凌冰妆道:“这秦家可真住不得的,刚才我远远看见有人鬼鬼崇崇躲在你窗下,不知在干什么。”薜思过道:“是吗?不知被偷听到什么了,若连累了人家就于心难安了。”花倚绿嗔道:“秦施施的婢女和你说什么了,值得这么紧张?”

薜思过道:“她是好心提醒我秦家是是非之地,要我们尽早避开。却不知这魔剑风波岂是想避能避得开的。”花倚绿嘟哝着:“她只是一个婢女而已,怎么就这么好心会向你示警,也许是秦家在故弄玄虚吧。”薜思过脱口道:“她不会骗我的。”花倚绿问:“为什么?”薜思过仰望苍穹,良久才说:“因为她有一双与梦怜一样纯澄的眼睛。”凌冰妆冷冷道:“你与忆昔一样,都因为她有一双酷似沈梦怜的眼睛而对她亲近,可她毕竟不是你们的小妹妹啊。”薜思过见花倚绿嗔着脸,自知失言,倒汕汕起来,恰见江雨兰匆匆而至忙自我解围般的向她打个招呼。江雨兰走得很急,显得有些气喘,神情也有些紧张,见到薜思过,劈头就问:“雨痕呢?”薜思过将刚才情形略略叙述,江雨兰听罢更急了,跌足道:“叫她不要多管闲事,她偏不听,只怕惹祸上身的人是她。”凌冰妆根本不信她的话,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花倚绿却没忍住,道:“只怕是在故弄玄虚吧。”

江雨兰负气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雨痕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来提醒你们的。你们还不信,不信就算了。”凌冰妆拦住她,冷冷道:“既然说了就不要半真半假,半吞半吐了,何不一气说个明白。”江雨兰显然有些怒气了:“雨痕说她极钦配两位少侠的侠肝义胆和两位姑娘的剑胆琴心,可依我看,你们全是些榆木脑壳,白白受了别人的恩还不知道呢。”

花倚绿与凌冰妆互视一眼,神情一阵僵。江雨兰道:“我与雨痕若要加害你们是易如反掌的。”薜思过诧异起来,“这话怎么讲?”江雨兰道:“两位姑娘的疑心病可比两位少侠大的多了。大家都知道昨晚有夜行人闯入四小姐的琴心阁,却不晓得昨晚花姑娘去了八小姐秦芭妹的蕉叶小筑,凌姑娘则偷偷潜入了二小姐秦双儿的书缤楼。”

花倚绿道:“昨晚那个人是你……”江雨兰冷笑,“昨晚九位小姐因搜捕夜行人均不在各自的绣阁中,但若以为她们不在,她们的绣阁就能任人进出就太小觑秦家了。八小姐的蕉叶小筑中虽只种些花花草草,但这些花草有毒的居多,昨晚若非我以石示警,惊走花姑娘,今日只怕花草丛中要多一副白骨了。”花倚绿悚然。江雨兰又道:“我们二小姐喜字画,会双手写字,她的书缤楼里收藏着不少名家字画,每一副都价值不菲。值钱的东西看守的自然也比较严,凌姑娘你可知昨日你只要手一触及字画,便会警铃大作,一张大网从天而降让你逃无所逃,只能当贼拿了。是雨痕掷出一方砚台才将你引开的,只怕如今凌姑娘的鞋帮上还沾着墨迹吧。”凌冰妆仔细一瞧,果真如此,羞得满脸通红。

江雨兰道:“我话已至此已言至义尽,我本不想多管你们的闲事,但雨痕执意相帮你们,我是她唯一的朋友,也只好助她一臂之力了。只是没想到我们的好心只换来你们的猜忌,真是令人太失望了。”薜思过忽然低声道:“噤声,有人来了。”庭院中的树上人影闪过,人未至,笑先至,清脆悦耳宛若银铃,随着笑声而来的是一道轻若惊鸿,飘若轻絮的影子。凌冰妆缓缓道:“秦寒栖。”其实她不说,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知道来的是秦寒栖。在秦家,乃至整个江湖,年青一辈中轻功卓绝者首推秦寒栖。据说,她初入江湖时,正逢武林盛会,在众武林群豪面前,她足踏清波,一气掠过十几丈宽的荷花池而水波不兴,震撼了众人,也因此赢得了“凌波青娥”的美誉。

秦寒栖笑道:“外面宾客如云十分热闹,怎么薜少侠与两位姑娘不出去热闹,反在这时与个丫头闲话。”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怎么不见林少侠。小妹江湖阅历疏浅,有很多事想向林少侠请教呢。”凌冰妆道:“七小姐前面有六个姐姐护着,还怕什么江湖阅历疏浅。”

秦寒流栖眼尖,远远看见林忆昔正朝这边过来,也顾不得反唇相讥忙迎了过去。林忆昔道:“外面如此热闹,七小姐却在这里闲逛,真是怪了。”秦寒栖眉眼蕴笑,“我正想邀林少侠同去呢。”林忆昔道:“七小姐还是去陪陪刚来的几位不速之客吧。”秦寒栖奇道:“谁是不速之客?”林忆昔道:“现任青城掌门一修子道长及门下诸弟子。”秦寒栖笑意微敛,“一修子?他来做什么?青城派的清风道长不是已经来了吗?”林忆昔摇头,“七小姐糊涂了,这满堂济济宾客,有几个是真心实意专为道贺而来,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秦寒栖的笑容已有些勉强了,说道:“家父于诸位也是有恩的,想必几位是不会袖手旁观别人落井下石的哦。”凌冰妆冷笑:“那就要看秦家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地方让人拿了把柄,才惹来一干江湖人来兴师问罪,是不是值得我们相助了。”

薜思过惊问林忆昔:“到底出了何事?”林忆昔道:“外面的气氛可说已到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地部了。”薜思过想到秋雨痕劝他早离是非之地的话来,他甩甩头,将这些话甩出脑海。林忆昔又道:“你想怎样?若不想趟这趟浑水竟可及早抽身。”薜思过微笑:“我想知道秦远山是否真与魔剑有关,就此顺藤摸瓜。我还想知道一修子来此的目的,清风道长要如此应付。总之,我想知道的事很多。”林忆昔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笑来,伸手捶了他一拳,“好兄弟。”薜思过忽然又想起昨晚做的梦来,道:“只是万一动起手来,还得护全李南群夫妇,我答应梦怜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林忆昔看着薜思过,理解的点点头,居然也没问他是什么时候答应沈梦怜的。

大厅上。人人面带笑容,却个个起着戒备之心,以至于偌大个厅中虽人头济济坐满了人,却不闻笑语欢声,静得只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大家都看着来客,青城的新任掌门一修子及他身后的一干弟子。他们凛然一路而来,大有未将诸群豪放在眼中之势。

秦远山端坐在椅上,虽竭力维持笑容,可空气中分明已有肃杀之气,他身后的九个女儿更有剑拔弩张之态。秦远山向一修子抱拳,“一修子道长到访敝舍,足令蓬敝生辉。”一修子颔首,“秦先生威名远播,此番喜得贵子,贫道理应登门道贺。”又向清风道长一揖,口称师叔。清风道长皱眉,似对一修子的忽然到访相当不悦,可又不便当众责难,只是道:“掌门师侄掌理青城一派,凡事都应小心谨慎,需以本派兴旺为已任,怎么如此轻率的率一干弟子下山?”

一修子道:“师叔,此行冒昧,实在是有重要之事。”清风道长问:“何事?”一修子道:“忽然叨访秦先生,原因有二,其一当然是要恭贺秦先生喜获麟儿,其二……”他略略犹豫。秦宛漪按捺不住,讥道:“久闻青城是武林名门大派,做事光明磊落,怎么今日其掌门人说起话却吞吞吐吐,好象见不得光似的。”一修子的脸“腾”的涨得绯红,怒道:“那就请恕贫道放肆,要请教秦先生一些事了。”他双目四下一逡巡,原本就很安静的大厅更是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一样。

一修子道:“请教秦先生的师承。”秦远山猛得迸发出一阵尖锐的长笑,“道长,你的问题未免可笑。”一修子道:“秦先生在江湖上崛起足有四年,而江湖上沈梦怜死,魔剑失踪已有五年,据贫道所知,五年前,秦先生尚只是一寒士,而如今却已赫赫江湖。还有你九个女儿,你从何寻来这九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假充自己的女儿,专门诱惑那些年青名盛的江湖世家子弟。你到底意欲何为?”大厅中顿时响起乱哄哄的议论声。秦远山的脸阴沉的可怕,“道长为何要如此造谣,毁我秦氏满门清誉,你居心何在?何不当众痛痛快快说个明白。”

一修子大声说:“那就请秦先生当众言明你的武功是否出自魔剑?魔剑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的。”秦远山怒道:“一派胡言。”一修子道:“魔剑绝学神冠天下,人尽皆知,但也需有缘人才能解得其中奥妙,并且要反复琢磨,非天资、悟性高者不能参透。”清风道长道:“确实如此。想韩大小姐天资聪颖,也不能尽悟魔剑绝学,故而武功虽高,到底没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部。”一修子道:“那是因为韩大小姐失忆二十年,对绝学的钻研也中止了二十年之故。”

秦远山道:“韩大小姐的盖世绝技,在下早有耳闻,自愧远不能及。”一修子冷冷道:“你自然远不能及,所以才利欲熏心。”清风道长问:“此话怎讲?”一修子道:“师叔或许记得韩大小姐身边的两名贴身婢女。”清风道长微微一变脸色,但又马上恢复自然,“自然记得,是夕霞、晚云姐妹,她们从小跟着韩大小姐,情同姐妹,她二人也算得上是义仆了,为了韩大小姐甘心搭上一辈子的青春。”一修子戮指秦远山,“他施计擒了夕霞、晚云,并函至韩大小姐,威胁要用她毕生研究魔剑绝学所得的心法来换二婢的性命。”清风道长勃然变色,“竟有此事?”

秦远山怒而拍案而起,“一派胡言。”清风道长道:“秦先生此举差矣。韩君如武功虽高,但她二十年间记忆全失,只怕根本未研究过绝学,也根本淡不上有什么研究心法了。”一修子道:“秦远山居心叵测,我想他是想借机暗算韩大小姐。”秦远山尚不及驳斥,空中已遥遥传来一下冷哼:“他配么?”

清风道长:“韩君如。”在场众人一阵骚动。对于昔日的韩君如,今日的竹泪夫人,人人都觉得她象是一个难解的谜,一个如广寒玉女般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投身草莽,并获得天下人梦昧以求的魔剑绝学的,这其间只怕也不仅仅只是偶然的作用。

随着语声一位妇人傲然而入,她正是韩君如。

她老了,真得老了。

原本顾盼有神的双眸已失去锐利的光泽,眼角织出密密的鱼尾纹,一头青丝已显花白。忧伤,正如一柄看不见的尖刀,刺透了她原本就支离破碎,伤痕累累的心,唯一没变的是她永远挺直的背,如同一张紧绷的弓,随时准备还击外界对她的进攻。

她缓步走到秦远山跟前,冷咧的眼神令他一阵阵心里发毛,半晌才道:“竹泪夫人,这些都是别人的嫁祸。”韩君如冷冷:“是与不是,一搜便知。”秦施施叱道:“放肆,秦家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来去自如。”纤纤十指霍然向韩君如面门拂去。韩君如一式“凤点头”,双腿一偏,腰一折,在秦施施臂上弹指一击。秦施施立刻半臂麻木再施不出半分力气来。她身侧的秦姗见状,忙一手扶住,一脚斜斜跨出,另一脚反踢出去。原来她的鞋尖是用玄铁所铸,一脚踢中人体,非死即伤,且鞋头尖尖倒铸弯钩,尖锐锋利,攻人不备,端得十分阴毒。韩君如见她一脚踢来,翩然闪过,秦姗一脚只将她身后的一张紫檩木椅的椅背踹出个窟隆。韩君如食中二指一并,力透指尖,在秦姗飞起之腿的膝盖处重重一点,秦姗惨叫一声,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韩君如面含煞气:“废你一条腿,看你以后如何再施展这等阴毒的功夫。”又向秦远山道:“你的九个女儿虽非你亲生,但总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你若不想她们尽数折于我手就不要轻举妄动了。”秦远山铁青着脸,也无计可施,只好气恨恨道:“宛漪,带她去见夕霞、晚云。”

韩君如还未说话,清风道长已道:“怎么真是此事?秦先生,你的手段未免卑鄙。”秦远山以手抚额,勉强辨道:“这是昨日圣尊宫着人送来的,只怪我一时贪心。”清风道长摇头道:“这种解释只怕无人会信。”

`秦施施拦住秦宛漪,道:“不过是两个服侍人的婢女而已,也值得秦家大小姐亲自带路,雨痕带去就行。”秋雨痕的脸上依旧不带一丝表情,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听得秦施施吩咐,才默默上前将韩君如引入内室。

囚室里,夕霞和晚云半昏半睡的倚在一起,身上的衣衫血迹斑斑,脸上也满是尘垢。韩君如眼眶一热,控制不住心头澎湃的情绪,一头冲了进去,哽声唤道:“夕霞,晚云。”她见二人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几难辨认,心头一悲,泪如泉涌,拾起夕霞、晚云各一支手,贴于脸上,轻轻道:“苦了你们了。”夕霞、晚云轻启双目,醒转过来,乍见韩君如,激动难抑,三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原本默默立于门外的秋雨痕忍不住也往里瞧,岂料正看见夕霞的衣袖里滑出一柄匕首,疾往韩君如背心刺下。秋雨痕失声道:“小心。”韩君如劈手抓握住夕霞的手臂往外一折,晚云又一掌印上,她躲闪不及,只得咬牙硬受一掌,胸口窒闷,张口喷出血来。

秋雨痕飞身扑进,一脚将晚云踹开。韩君如一手撑地,一手抚胸,断断续续问:“你们……你们……。”秋雨痕道:“竹泪夫人,你上当了,她们两个是假冒的。”“夕霞”骂道:“小丫头片子。”与“晚云”又一同揉身扑上,韩君如推开挡在面前的秋雨痕,人霍然拔地而起,十指弯如鹰爪向二人面门拂过。秋雨痕见韩君如伤重,恐她吃亏,途中又截下“夕霞”、晚云“,岂料韩君如身子一转,反将秋雨痕的掌力带过一边。秋雨痕不解韩君如为何还要救这假冒的夕霞、晚云。韩君如的手一松,两张人皮面具飘然落地,她的身子也一阵摇晃,张口又吐出一口血来。

秋雨痕伸手要去扶她,有一双手比她更快更及时的搀扶住了韩君如。那人是薜楚白。韩君如的目中有一抹柔情,只是一闪即逝,她迅速挺直了身子,将自己武装起来,并将薜楚白的手拨开。“夕霞”、“晚云”也挺直了身子,拨开遮在面前的乱发,她们竟是昔日弱水宫中的滟霜、涵露。韩君如道:“果真是你们,事隔多年,娘娘还是要置我于死地?” 滟霜、涵露齐声道:“那是自然。”

秋雨痕切掌于她们颈间,叱道:“自己的命尚在别人手中,还如此大言不惭。”滟霜道:“你杀了我?只怕竹泪会杀了你的。”秋雨痕根本不信。韩君如沉默片刻,道:“小姑娘,这件事与你无干的,你不要管了。”秋雨痕道:“竹泪夫人,你放了她们,她们还是会来杀你的。”薜楚白也道:“纵虎容易擒虎难,你这样不是与自己为难吗。”,韩君如不理,只是示意秋雨痕松手,秋雨痕忿忿收手,眼睁睁瞧她们得意洋洋离开。

韩君如喟叹:“夕霞、晚云必是落到弱水娘娘手时了,我若杀了她俩,娘娘也会对她们下毒手,在这世上,我只有她们两个贴心人了,我不能再失去她们了。”薜楚白道:“谁说你只有她们两个贴心人,你跟我回去吧,过去的一切已随时风而散,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一起生活,君怡也希望能与你再叙姐妹之情。”

韩君如目中一片茫然,“这句话你说得未免太晚,当年你若能这样,哪怕在我已成为林兆闻的新娘,我也是宁肯背负不贞不节的骂名,随你去了。而如今,一切事情已尘埃落定,我的身世也已大白,我还能保持的了当年对你那份炽热的感情吗?不,不会了。我恨你们,恨白雪,恨寒梅,它毁了我们母女三代人。”秋雨痕漠然的神情依旧漠然,但双目已经湿润。这该是怎样一个曲折离奇而又悲哀的故事啊。她默默退了出去,让薜楚白、韩君如沉浸入往昔的回忆里。

薜楚白重重的叹息,“难道我们就不能重新开始一起生活?纵使不能成为夫妻,但终究是师兄妹,能朝夕相对也是好的。”韩君如木然摆首,凄然道:“二十年前,血气方刚尚冲不破各种世俗的禁锢,二十年后就更冲不破那无形的责任了。你我若在一起,世人会怎样看待你这一世威名赫赫的大侠?”她目光慢慢游移开去,幽幽道:“漫道妾是明珠郎似玉,怎奈三生石上两无缘。”薜楚白道:“可你也是我的师妹,君怡的姐姐。纵使再怎么恨他,你也做了二十年他的女儿。”

“住口!”韩君如冷冷斥道:“不要再提这个人,我痛恨那段生活,它令我蒙羞,也令我的双亲蒙羞。”薜楚白:“那是四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爹已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何况他终究养育了你二十年,在这二十年时他对你虽称不上呵护备至,但也是百依百顺,你要什么,他就满足你什么,几乎从未让你失望过。”

韩君如颤声:“不错,除了小时候我要他教我武功,长大后我求她不要把我嫁给林兆闻这两件事外,他一直对我百依百顺。但就是这两件事,把我的一生都毁了。”她闭上眼,竭力不让泪水从眼中溢落,“他当年为什么要收留我,为什么不让我冻毙郊外……”薜楚白柔声道:“这些事都已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发生了。君怡为当年的事一直耿耿难安,她希望能见你一面,化解彼此的心结,这对大家都未尝不是一种心灵的解脱。”

韩君如断然回绝,“我不跟你回去,人言可畏。真的,怡妹不会希望看到我的,也不会欢迎我介入她的生活的。我知道她一直活得很苦,我不想去雪上加霜。我宁愿老死江湖也不会去见她了。”她顿了顿,深深望着薜楚白,“薜师哥,你保重吧。”薜楚白急道:“你数度受伤,几番走火入魔,功力业已大减,哪能在江湖上独身闯荡……”话未说完,腰间忽然一麻,人已动弹不得。韩君如幽幽道:“薜师哥……我们以后还是后会无期吧。”薜楚白看着韩君如远去,一股难抑的空虚及不祥的感觉冲塞满了他整个心房,唯有一遍遍的重复着“三生石上两无缘,三生石上两无缘……”

薜思过拍开薜楚白的穴道,道:“爹,姨娘执意要走,孩儿劝她不住。”薜楚白道:“她宁可从此老死江湖。”薜思过道:“姨娘还告诉我,她听说江湖上有假魔剑出没蛊惑人心,并怀疑是秦家在搞鬼。”薜楚白动容,“竟有此事?”薜思过道:“爹如今已甚少过问江湖事了,难怪不知。此事在江湖上流传已久,只是从未亲遇故也不敢深信,今日姨娘特意说了我听,且怀疑此事与秦家有关,想必是定有此事的。”薜楚白沉吟着:“难道梦怜已死来阻止的风暴终究还是要暴发?”薜思过握拳道:“我坚信,魔剑的背后有一个恶魔,贴切的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组织,他们也许酝酿已久,他们在利用魔剑制造事端,梦怜就是这样被害死的,他们志在江湖大乱,或许是天下大乱……”

薜楚白悚然,但当他再看眼前这个英气勃勃的出色的爱子时,心头又油生一种骄傲,他就象自己年轻时一样,自信、骄傲、果敢,薜思过说:“爹,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和忆昔他们齐心协力,查清这件事,平息江湖风波,以慰梦怜在天之灵的。”薜楚白心头一慰:“好孩子。”父子二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花园里,秋雨痕倚在假山上,仰望天空,痴痴的想着她的心思,也许是在想薜楚白和韩君如的故事吧。

江雨兰挽着她的手,说:“竹泪夫人已经走了。”秋雨痕:“她真可怜。”江雨兰忧心忡忡,“杀竹泪夫人是主人的意思,你却去救她,你真该为自己想想该怎么办了。这次你祸闯大了,可再不是一通鞭子能打发的了的。”秋雨痕的手指捋过手背上尚未消褪的鞭痕,沉吟良久才说:“我们带了念奴离开这里吧。”江雨兰喜道:“你总算想通了?我可是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了,只是顾念念奴尚小,还有你死脑筋的只认准秦家。”

秋雨痕无可奈何的说:“我是怕出去后江伯伯生前的仇家会再度追杀你们,念奴还小,怎过得了那种日子。如今祸事迫在眉睫也成不得了,只能尽我二人之力来保护她周全了。”江雨兰:“事不宜迟。我想法领了念奴来,我们马上走。”秋雨痕颔首,岂料一语未毕,耳畔忽听得女孩子尖锐的哭叫声:“姐姐,救我!姐姐,救我!”江雨兰一下惊跳起来,“是念奴的声音。”

果然是江念奴的哭叫声,江雨兰不知亲妹出了何事,一头冲了出去。只见江念奴被秦璐一把揪住头发,两边面颊已抽打得红红肿肿,早已哭得声嘶力竭。江雨兰见弱妹被欧,心疼万分,再顾不得尊卑之分,冲前喝道:“六小姐放手,念奴只是个孩子,纵使做错事也请小姐多多宽待了。”秦璐一巴掌下去,江念奴“啊”疼叫一声,合着血沫吐出两颗牙来。江雨兰心痛如绞,一个箭步上前,想从秦璐手里夺下江念奴。秦璐叱道:“贱婢大胆。”飞起一脚,踹中江雨兰小腹。江念奴大叫:“姐姐。”情急低头,在秦璐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秦璐负痛怒极,将江念奴重重朝假山石上抛去。

江雨兰大骇,要救已来不及,急怒攻心下几欲晕去。秦璐“嘿嘿”冷笑,不料假山后飞出一人,将江念奴揽腰一抱,稳稳落在地上。秦璐森然:“雨痕,你还敢出现?你与竹泪夫人暗通款曲,坏了弱水娘娘与爹的大事,你连自己都保不周全了,还想救人,把念奴放下。”秋雨痕不动,秦璐一脚踏在江雨兰胸口,足下稍一用力,江雨兰立刻呼吸困难,脸涨得青紫。“秋雨痕道:”暗助竹泪夫人脱困的人是我,与雨兰、念奴无干的,你要杀就杀我一人好了。“秦璐冷笑,”只怕未必无干的。昨日的夜行人可是你们引来的,否则念奴手中的珍珠又从哪来的。“秋雨痕这才发现江念奴手里居然还死死攫着一串珍珠。她颤声问:”这是哪来的?“江念奴哭道:”你领来的蒙面的叔叔给的。“

秋雨痕头一晕,“是他……”眼见秦璐脚已举起,向江雨兰胸口狠狠踩下,顿时一股热血上涌,奋不顾身扑上前去将秦璐扑倒在地。身边一阵风掠过,臂间一空,江念奴在她一扑之即又被人从她怀里卷了出去。来人衣袂临风,体态袅娜,婀然生姿处若青女曼舞。“五小姐。”秋雨痕眼见才救下江雨兰,又失了江念奴,忍不住呻吟出声。秦飞舞提了江念奴,又笑问秦璐一句,“六妹,你怎样了?可被这奴才伤了?”秦璐刚才被秋雨痕扑倒在地,摔的好不狼狈,闻言怒道:“杀了这两个贱婢。”

秦飞舞揪住江念奴的襟口,单手将她高高举起,冷冷道:“雨兰,雨痕,你们两个勾结外人,背叛秦家,若不想累及幼妹的话,就立即自我了断。”江雨兰与秋雨痕对望一眼,面如死灰。秦飞舞见她二人迟迟不动手,刚要再以江念奴为胁,一道丝带忽然从天而降,如一条柔韧有力的细蛇一样缠上了秦飞舞的手腕,随隙带子一紧,秦飞舞身不由已的手一松,江念奴立即被卷飞开去,被一忽如其来的身披金盔金甲的人接住。秦飞舞一怔,又立即醒悟过来,见金甲人将江念奴缚于背上,忙揉身而上要去抢夺。金甲有一侧身,他一身金甲在阳光下灼灼生光,秦飞舞举袖掩目,手底招式缓了一缓。

秦璐见秦飞舞受挫,忙一扬手,三枚凤尾镖疾如流矢,分射金甲人颈、腰、腿三处要害。金甲人也不避不让,只听“叮、叮、叮”三声脆响,凤尾镖竟穿不透金甲,滑落尘埃,金甲人挟了江念奴趁机扬长而去。

秋雨痕见秦飞舞、秦璐皆挫于金甲人之手,乘隙疾拉江雨兰,低喝道:“快走!”江雨兰踉跄几步,身不由已的被拉着往旁边一扇洞门奔去。“笃”一声,一支金钗擦耳而过,钉在门上,入木三分。秋雨痕一激淋,秦璐挟怒出手,这金钗若再偏上一分,扎在脑袋上,焉还有她的命在。

她不敢多想,拉着江雨兰在廊间飞奔,身后是一阵急促的清脆铃声,震人耳膜。瞬间,似乎四面八方,前后左右都响起了警铃声。江雨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道:“雨痕,我跑不动了。”“姐——。”半空中传来江念奴凄厉的叫喊,喊声嘎然而止,似乎被人点了哑穴。

“念奴。”江雨兰勉力追了几步,终不支摔倒。秋雨痕听得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虑心焦,架着江雨兰已慌不择路,眼见前面再无路可走,江雨兰呻吟:“完了。”谁知,墙角那扇早已废置不用的角门忽然开了,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二人,将她们拉了出去,门“怦”的又关上了。秋雨痕惊魂未定,乃见是薜思过、林忆昔二人才暗暗松了口气。林忆昔贴耳于门上,聆听门那边的动静,半晌过后才道:“她们走了。”薜思过重新打开小门,道:“这被搜过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在这里等到天黑再离开秦家。

“妹妹。”江雨兰奋力挣脱林忆昔的扶持,厉嘶着向前追赶。秋雨痕仰头望去,只见金甲人挟着念奴正一闪而过。林忆昔喝道:“站住。”挺身去追。金甲人闻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林忆昔脸色一变,脱口叫道:“怎么是你?……你……”不待他细瞧金甲人已越墙而过。

林忆昔心乱如麻,顾不得秋雨痕他们,只向薜思过道:“思过,你护着她们,我回去看看。”薜思过诧道:“怎么了?”但林忆昔理也不理。秋雨痕叫道:“雨兰,等我。”薜思过这才发现,转眼之即江雨兰已不知所踪,他拉住秋雨痕道:“你如今出去太危险了。”秋雨痕哭叫道:“我顾不得了,我一定要去救雨兰和念奴的。”挣脱他手重往回跑去。

林忆昔一路疾跑,几乎未及敲门,就一头冲进了凌冰妆的房间。凌冰妆正半倚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得动静,睁开眼来,见是跑得满头大汗的林忆昔,愕然问:“怎么了?”林忆昔四下逡巡,问:“你刚才出去过?”凌冰妆懒懒摇头。林忆昔紧跟着又追问一句:“当真?”凌冰妆嗔怪的白了他一眼。林忆昔长长吐了口气,“我刚才见到一个人,身披金甲,打扮酷似当日我们在圣尊宫中所见的金甲武士的模样,那人竟与你十分相象。”凌冰妆惊讶的睁大了眼。林忆昔说完倒有些迟疑起来,又道:“如今想起来,倒也不竟然的。那人一身金甲在阳光下耀眼的很,恍惚一眼,那人的眼神似乎与你一模一样,真正的模样倒未看真。”

凌冰妆笑道:“早知如此,我就与花姐姐一道跟你们去救人了,也好见识一下与我有一模一样眼神的金甲人了。”林忆昔道:“其实秦家的事我们本不应管,若非她是因救我义母而受惩罚,我与思过是断不会插手他人的家务事的。”凌冰妆见他讷讷解释,忍不住幽幽道:“你不必解释,我知道你们救她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有一双与沈梦怜一样纯澄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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