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一腔义愤药王除花两败俱伤阖门罹难  一朵花握在手中。

花色呈大红,是那种十分鲜艳的红。

那双手肤色白皙,十指修长、灵活。

药郎君叹口气,放下迎着阳光已端详很久的花,神情有些颓废和懊丧。

他身后的浣夫人闻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有些担忧的看着药郎君。药郎君道:“我枉以医、毒二技名动江湖,如今连此花属哪一本哪一科都不知道,实在丢人。”浣夫人道:“妆儿巴巴的派人十万火急送来这朵已干枯的花,信中措辞十分焦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药郎君转过身来,将花递到浣夫人面前,道:“我翻遍医书也查不到此花的来历。”

浣夫人接过花,细细端详。花落入手中,已没有了在阳光下艳丽的色泽,花瓣干巴巴的皱着,毫不起眼,送至鼻端嗅嗅,也闻不到什么特殊的气味。她犹豫的道:“这花真有些诡异,让人乍一入眼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药郎君道:“你也有这种感觉?”他背着手,在屋里不停的来回徘徊,“这种花绝非中土所有,可惜妆儿只送来一朵花,若能连叶带茎和根一起送来,或许还能查出些端倪。”回头又问:“妆儿可有信来?”浣夫人摇头,“毫无音讯,连和妆儿一起的林忆昔、傲儿也都不知所踪。”药郎君一震,“怎么我毫不知情?”浣夫人道:“文砚、梅娘瞒我们甚紧,我也是才知道的。”

药郎君叹气,浣夫人见他佝偻着背,头上又多了几茎白发,可见他为查此花来历,这几日已贻尽心智,忍不住道:“若是药王谷未被烧毁,定能从谷主穷毕生之力搜集的珍贵药典上查出此花来历。”药郎君道:“幸亏药王谷、恨君谷都被焚了,否则只怕至今仍与儿孙隔岸相峙,老死不相往来,哪有今日的天伦之乐。”浣夫人明知他此言只是宽慰,但心情到底要好些了。

药郎君道:“外面阳光明媚,不如出去散散步,兴许看见满山的花花草草,几日不解的疑团便会忽然开朗了。”说着,将干花随手搁在桌上,扶浣夫人坐上轮椅,一起出门而去。

外面的阳光真得十分灿烂,令人为之精神一振。浣夫人嗅到空气里散布的花香草香,嘴角微露笑意。药郎君笑道:“我本意携你云游天下,却不料一经此地,从此乐不思蜀。此地距市集之僻,平素少有人出入,偏生长了不少珍贵,你也知我脾性,一见这些药草便忘乎所以,只好委屈你陪我居住荒山了。”浣夫人携住他一手,道:“居住荒山又何妨,只要你我朝夕相处,心情娱乐,即使在此地终老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药郎君道:“浣妹所言极是,若真能安眠于此宝山也是我俩的造化了。”

浣夫人一怔,总他此言未免欠妥。自己只是向他表明心迹,愿与他厮守终身,却不想他会错了意,也不好再说什么,一指前方,道:“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药郎君答应着,推动轮椅向前行去。轮椅在密草之地本不易推行,好在俩人只是随意散步,走得甚为缓慢。渐渐足下花草已密,已渐没至足上,又渐至膝部,轮椅已无法前行。药郎君看着前方密林却目有喜悦兴奋之情。浣夫人抿嘴而笑,“谷主想去林中就去好了,我就在此相候。”

药郎君环视四下,四周只闻鸟啼虫鸣,不见人迹,到底抵御不了一探密林,采集异种药草之心,道:“那我只去一小会儿,你留在此地,若有事就放声叫我。”浣夫人含笑允了,药郎君才大步入林而去。

身边少了牵绊,他身手可敏捷多矣,先还依稀可辨身影,很快就消失了踪影。浣夫人坐正身子,目光随意四下游走。她身边脚下的乱草散着一股霉湿味,头顶的杂树遮住阳光,使她觉得身上微寒起来。

这林子确实多时无人迹出没了,这念头刚在脑中一转,耳畔却听到一声异响,极低极弱极模糊,再仔细一听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浣夫人一凛,仔细扫视四周,这里确实无人经过,茂盛的杂草除了他们来时的践痕外并无其他足迹。一阵风拂过,败落的枯叶随风袅袅扬扬落下。

她略舒一口气,“莫非刚才是风吹落叶的声音。”但几乎同时,那声音又响起,模模糊糊,仿佛是哪只小动物被卡住脖子发出的悲鸣惨叫,让人听得心里发毛。

浣夫人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片密密层层的荆棘林,不知有多少年的枯枝败叶与之纠葛相联,使人感觉到一种原始的沧桑。叫声断断续续,浣夫人不忍卒听。只是她双腿俱残,虽有恻隐之心,却无力助那小兽脱困,只得频频望向药郎君入林的方向,希望他能尽快出现。猛然间,那片荆棘林枝叶大动,似乎那头小兽已挣扎至边缘,即将脱困,却又濒临倒毙,发出一声干嘎难听的嘶叫。

浣夫人睁大眼,这嘶叫……没有一只野兽能发出这样的叫声,但也没有一个人能发出这种声音。她再也忍不住的滑下轮椅,坐到地上,撑着双臂向那边艰难爬去。她这样匍匐而行,举止甚缓,还不等她靠近荆棘林,里面已冲出一个人来。

那确实是一个人。虽然他身材高大,一头黄发,与野兽无异,但四肢俱全,五官分明。他摇摇晃晃爬出荆棘林,张长了双臂,又发出一声干嘎的叫,然后直挺挺地向前摔倒。

浣夫人发出一声尖叫,见那人面朝下而俯,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得翻过身来,以指拭他鼻息,觉他尚微带热气,可喉处一片却血肉模糊。似乎受伤已有段时候了,伤口处血已凝固,但一片狼籍,见之触目惊心。

浣夫人心想:“喉处受伤如此之重而不死,此人也真是命大了。”见此人衣衫已被撕成丝丝缕缕,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显是被荆棘所勾伤,这样的伤口层层叠叠,不下几千几百,浣夫人虽随身带了金创药,但面对如此多的伤口,也不知该从何下手包扎。

正在这时,身后有人叫她:“浣妹!”是药郎君的声音。浣夫人喜道:“谷主,你总算来了,这人伤很重,你快救他。”药郎君打量了眼荆棘林,道:“这林子密密层层不下几十里,这人能穿越而过,本事倒也不小。”浣夫人见药郎君两手空空,神情有些悻悻,仿佛是个孩童明明看见了喜欢的玩具却拿不到手一样,不由莞乐一笑。药郎君扶她坐上轮椅,道:“我们回去吧。”心里一昧盘算,待安顿好浣夫人,再携工具入林。密林中土地肥沃、潮湿,应该生长着不少上好药材,若非荆棘层相隔,他岂有入宝山而空手返的道理。

浣夫人道:“那这人怎么办?”药郎君道:“不相干的人,救他干什么。何况不知道他的底细,若是个恶人岂非要遗害苍生了。”浣夫人听药郎君口气颇带强词夺理,又是一笑,寻思着此人死里逃生不容易,总要救他一救才好。想到这里又回头望那异域人一眼。他依旧一动不动躺着,手呈拳状,似紧握着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不由好奇道:“谷主,你看他手里抓着什么?”

药郎君停下脚步,在异域人手肘处一拍,异域人五指松动,手里果然握着一物,是一株小黄花。药郎君微微动容,拾了花递于浣夫人,“你且看来。”浣夫人见那人临死还紧握一株花已十分奇怪,接过细一端详,“啊”的叫道:“这就是……”这株小黄花与凌冰妆送来的红花一模一样。只是黄花花瓣潮湿,纹路隐约可辨,应该新摘不久。

药郎君道:“莫非这花是从荆棘林里采来的?”浣夫人道:“不如先带他回去医好伤再问不迟。他受伤很重,若是死了就不好了。”药郎君点头,抓住异域汉子的一条臂膊,往上一提。那汉子长得高高大大,可在矮矮小小的药郎君手里却如同幼童一般,受一提之势,汉子的身躯从地上飞起。药郎君身子一侧,抓住他腰口,随手往肩上一搭,比背一袋米还来得轻松,只是模样未免滑稽。

因心中有事,返回时的速度远较出去时来得快,半个时辰光景便回到了两人暂居的小庐。药郎君肩一斜,将汉子摔在石板上,发出一下十分清脆的皮肉响声。

汉子依旧一动不动。浣夫人道:“如此重摔还不醒来,莫非真死了?”药郎君径去拎了一大桶冷水,将他从头到脚冲涮一通。血污冲去,那人身上的伤口已一目了然,道:“看来致命重伤就在喉间。”说着,轻轻揭开已有些结痂的血片,皱眉说:“好险,真是只差些微之距就断了喉咙,若真如此,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了。”伤口痂片揭去,血又涌出来,沾了他满手血污。浣夫人递过毛巾将他双手擦拭干净,又取了绷带、药物为汉子包扎伤口。两个人拿药取物包扎的手势配合的相当默契。

药郎君见浣夫人已处理完汉子的外伤,足尖一挑,踢在他膝处的膝跳穴上。只轻轻一触,汉子的一腿已弹跳起来,药郎君随手一抓,握住他的足踝,另一手在他足底涌泉穴上一点,力道经指尖注入,游走于汉子全身各血脉间,随着真气游走,浑身上下青筋直暴,如蛇一般一节节蠕动,直至汇入头顶。顿时原本一张青灰色的脸涨得通红,仿佛血液随时会破皮而出。药郎君大喝一声,一掌击在他脑门,一股血箭从他口中喷射而出。

浣夫人见他眼球处跳动一下,随隙慢慢睁开眼来,笑道:“谷主真是神技,他居然醒转来了。”异域汉子睁着眼,目光呆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浣夫人温声道:“你才醒来,先养养神吧,不必着急说话的。”汉子置若罔闻,张大了口,拼命想叫喊出声,但他口中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倒是喉间迸发出一尖锐异响,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药郎君大摇其头,“此人声带已坏,这辈子都说不得话了。”浣夫人道:“可惜了。只是他的生命力倒也坚韧。”药郎君不以为然,“真不知这些异域人千山万水来到中原是为什么,难道真以为中土遍地是黄金不成。”他二人说话,汉子显然一句也听不懂,面上一片迷茫之色,从地上慢慢坐起,低头看到周身缠满了绷带。虽彼此难以言语沟通,但也知药郎君、浣夫人乃自己救命恩人。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朝他二人跪下,如膜拜一样伏在地上,浣夫人“哎呀”一声,道:“不必多礼的。可别弄裂伤口了。”药郎君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泰然收受大礼。他身形矮小,站着也只比跪在他面前的汉子略高一首,俩人一立一跪,样子相当可笑。

药郎君神情严肃,他见异域人已说不了话,即使能说话,彼此间也听不懂。既然言语文字不通,便只能以手势交流了。他将小黄花递了过去,汉子一怔,双手接住,向药郎君做了一连串的动作。浣夫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知所措。药郎君却有些明白的,眉头越锁越紧,他也指手划脚的比了一连串动作,又拿了先前的红花递过去。

红花黄花交映在一起,煞为惹眼。汉子举了举花,双臂大张,又合拢过来,这个动作浣夫人倒是懂的,知他是指某个地方长满了这种花。药郎君一指密林的方向,汉子连连点头,摘下手中花的花瓣,揉碎,比划着往身上抹擦。

浣夫人问:“这是什么意思?”药郎君沉吟:“他大概是说林子里长着一大片这种花。还说这种花的花瓣可以止血,至于他一忽儿开心,一忽儿害怕的表情指什么就不知道了。”停了停,自言自语:“我原以为此花非中原所有,原来附近倒长着一片。”浣夫人道:“原来此花还有止血的功效,怪不得他身上的伤口能自己结痂,我还以为外域人体魄健壮之故,原来是此花的功劳。”

药郎君道:“是与不是,未曾亲见,总不能枉下结论。”入室取了砍刀、麻绳等物,道:“我未亲见,终究还是不信这种花会生长于中土。”浣夫人见窗外日已西斜,道:“时候不早,谷主明天再去不迟。”药郎君哈哈一笑,“你也知我性情,若要明日再去,岂非要我一夜焦躁。你放心,翻山越崖采摘药草我尚如履平地,何况那地方只是外围荆棘丛生罢了。”浣夫人道:“只怕没那么简单,那汉子的喉伤分明是刀伤,怕与那片花林有关。何况妆儿自送来此花后便失踪,随后傲儿也失踪,我实在担心。”

药郎君说:“我正是担心两个孩儿才性急想从花上查出端倪。”浣夫人见他一脸郑重,不便再阻,道:“你千万当心,密林中可多毒虫。”药郎君拍拍身后所背,装满雄黄等的葫芦,示意无碍,又将一小竹篓背在背上,出门而去。

他走得很快,不多会已绕过那边的小径。浣夫人守在窗口巴巴相望,直到看不到他身影才回过头来。见汉子尤呆呆立着,本想与他说几句话,话未出口已想到他听不懂,只得作罢。四目相对半晌,又互相转开。

窗外天色已暗,一轮月亮升起,天空玉宇无尘,月色显得分外皎洁,银辉洒下来,地上万物仿佛均笼上一层光辉,使浣夫人浑然忘却自身一生坎坷,而沉迷入美丽的夜景中去。

但很快她又被身后的异样声惊动,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汉子熬不住困倦,倚靠在墙上睡熟,睡梦中兀自咬牙切齿不已。

浣夫人有些好笑,“他倒还能睡着。”也不去理他,顾自守在窗口等候。虽然她也知以药郎君的脾性,断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一夜不眠直至清晨时分,才略觉困倦,以手支额,闭目养神。倒是那异域汉子经一夜安睡后已显精神多矣。

忽然,浣夫人睁开眼来,凝视窗外,喃喃道:“怎么有人来了?”半空中烟尘滚滚,似有一队马队向这边冲来。心念未了,果然有马队往这边冲来,领头的人一头黄发,十分惹眼。身后“乒”一声传来瓷器落地的声响。异域汉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身子不停抖瑟,以至桌上的茶盅都被震落于地。

浣夫人见他一脸紧张、惊骇,有些明白了,一指马队,“他们冲你来的?”汉子大概也明白她的手势,拼命点头,指指喉处的伤又指指外面。浣夫人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们象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为什么要互相残杀?”这一番话异域汉子已听不懂了,但他看出了浣夫人的疑惑,指了指花,做了一个争夺的架势。浣夫人更奇怪了,“你们居然为一株花反目?”正在这时,马队已冲到小庐门口,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整间小庐掀翻。

汉子更骇怕了。浣夫人招招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边,道:“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汉子见浣夫人年事已高,双腿俱残却如此的沉稳冷静,神情也渐渐平定下来。

门外传来重重的拍打声,浣夫人用手转动身下轮椅要去开门,不想小庐的门已被击塌,一大群人一涌而入,冲进屋来。中间的人一身锦衣,也是同样的黄发碧眼,只是神态十分傲慢,手指着汉子,口中叽哩咕碌冒出一大串话来。异域汉子要反唇相讥,但他用尽全力以至脸涨得通红也发不出一丝声音。锦衣人率同身后的一干人见状一起哄堂大笑,挤眉弄眼的效仿他的狼狈样。

浣夫人不悦。她虽不知这两个异域人之间有何恩怨,但见那汉子一人受对方一群人的群起侮辱,顿起不平之心,猛得绽舌叱道:“有什么好笑的?”这一声喝气蕴丹田,虽远不及佛家的“狮子吼”般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但也已盖住了那群人的嘻笑。

锦衣人一怔,未料及这个发已苍苍,连站都站不起的老妇人竟是个高手,气势一馁,向浣夫人一恭手,操着生硬的华语道:“得罪婆婆了,恕罪恕罪。”浣夫人见此人会说华语,且衣着服饰,一举一动均已汉化,看来在中原所处时日非短,更不料他态度前倨后恭,转变如此之快,虽然奇怪,但仍板着脸,道:“既然知错,还不退出去。”锦衣人眨巴眨巴眼,一指汉子,道:“他,和我们一起走。”

浣夫人哼道:“果然是冲他来的。”见异域汉子望锦衣人的目光是既愤怒又害怕,而锦衣人却一脸的得意,倒为汉子抱起不平来,道:“他若要呆在我这小庐里,你可强逼他不得。”

锦衣人脸色一凛,他身后一干随从道:“这位婆婆,他们两个乃是兄弟,见面不易,何必阻拦他们相聚。”浣夫人道:“我虽年迈,眼睛却没瞎,是仇人是兄弟还分得清的。有哪一对兄弟见面会动手割对方脖子的。你们的事我本不想多管,但我当家的既费心救活了他,如再被你们杀死,必定会不高兴的,所以这个人在这里是留定了。”

锦衣人悻悻,“婆婆要护此人一世吗?”浣夫人淡淡:“也许护他一两天,也许一两月,命长的活一两年,一二十年也无妨。你若有空不妨天天派人跟着,信许哪一天我当家的见这小子讨厌了,赶他走了,你们两个再叙兄弟之情不迟。”

锦衣人被说穿心事,恼羞成怒,刚要发作,身后的随从已替他喝骂出口,“死老太婆,真不知好歹,当真以为我们十余个人还奈何你一老妇不得吗?”此话显然说在其余众人的心坎上,众人纷纷点头,锦衣人也精神一振。

浣夫人蔑然哼了一下,说话的人大怒,走上前来,道:“欺你这老婆子非我武人本色。你且听好,我姓邓,人称‘五丁开泰’。我若伤了你也是你自找的。如要报仇就让你当家的来找我就是。”浣夫人道:“人称‘五丁开泰’的邓爷是吧,我记下了,你若不幸于此,我派人送你灵枢回乡就是。”邓姓汉子气得哇哇乱叫,恨不得一拳将浣夫人砸个稀烂。但锦衣人不语,他这一拳就是不敢击出。

锦衣人道:“婆婆与我兄弟沾亲带故?”浣夫人道:“素不相识,只是你们以众凌寡,有些看不过去。你们若单打独斗,我便不插手了。”锦衣人目光一闪,“当真?”浣夫人冷冷道:“自然!”锦衣人叽哩咕碌向汉子说了一通话,汉子只是冷冷听着。锦衣人说得极快,如珠阶般的一连串下去,旁人个个听得如坠雾里,不知所云。

西域汉子听罢一点头,向浣夫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将她的轮椅移到边上,然后摆开马步。锦衣人嗤笑出声,身旁从人欲上前均被他喝止。接过两柄单刀,一柄掷于汉子,一柄横挡在自己胸前。浣夫人这才明白汉子方才把自己推到边上是恐误伤了自己,心头一热,暗想:“他倒心善。”再看他们所摆的架势,不由微微摇头,两人似乎都没有多高的武学造诣,摆的架式十分浅拙。

锦衣人先大喝一声,抢前一步,刀笔直劈下。浣夫人心想:“这招‘独劈华山’似是而非,力道是足够了,只是他全身力道皆凝于手臂,下盘自然松动,只要在他脚下一绊便能让他摔倒。”西域汉子却不躲不闪,一刀迎上,两刀相撞,火星迸射。浣夫人想:“果真力道不小,只是习武人相较比技不比力。他二人如此打法与街头巷尾那些泼皮无赖斗欧何异。那锦衣人身边任何一个随从的武功都远胜他俩。”抬头望去,果然他们一个个都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锦衣人、西域汉子以力拼斗,正旗鼓相当时候,锦衣人忽然收刀后退。西域汉子不备,向前一踉,谁知锦衣人袖里却散出一蓬烟尘来,正好笼在他脸上。烟尘颜色极淡,消色也快,只是西域汉子的脸在一霎间面皮瞥得紫涨,几乎要破皮溢血。

浣夫人手一挥一扬,一条级细极长的软鞭如蛇般灵活的绕套在锦衣人脖子上,手一紧,将他拽到手边,叱道:“暗箭伤人,羞也不羞,快把解药拿来。”锦衣人叫道:“你说两不相帮的,如今又出手帮他,出尔反尔,你才羞也不羞。”浣夫人怔了一怔,怒道:“你暗箭伤人在先,我才出手相帮的。”

锦衣人洋洋得意的说:“你只要我们单打独斗,可没规定不能施毒。”浣夫人想不到自己会被一个连话音都嚼不准的异域人捉住语病,又好气又好笑,啐道:“我现在再说也不迟。”锦衣人怪叫:“赖皮赖皮。”他的随从也群起而哄,“赖皮赖皮。”

浣夫人脸一沉,斥道:“住口。”手中力道一加,绕在锦衣人脖子上的鞭子慢慢收紧。锦衣人害怕,果然乖乖闭上了嘴,慢吞吞将手伸入怀里。浣夫人见他磨磨蹭蹭,又催促一句,他理都不理,但总算把手抽出来,递过一样物事。浣夫人已等得不耐,伸手接过,只觉落入手中的东西又滑又腻,情知不妙,急抛出来,已晚了一步,手心微微一麻,摊掌来看,掌心稍稍破皮,但一道黑线已沿着胳膊向上蔓延。她惊怒交加,挥鞭卷住她抛出之物,原来是一条碧粼粼的小蛇,心头顿时一阵恶心,随手一惯将小蛇掼死于地,力道用尽,手臂酥软已不由自主耷拉下来。

锦衣人叫道:“你们快快将这恶婆娘杀了。”众随从轰然称是。浣夫人强提一口气,一手依旧压在锦衣人头顶,森然道:“谁敢枉动,我立毙了他。”众人听她语声清朗,虽心有疑,但毕竟不敢犯险,又退了回去。

浣夫人低喝道:“解药。”锦衣人嘻皮笑脸的道:“在我怀里。”浣夫人亲见他从怀里摸出小蛇,哪里还肯再上当,胸口烦闷下几欲作呕。锦衣人见状更是得意。

西域汉子却一下扑上前来,冲着他的笑脸就是一拳。浣夫人手中无力,哪里还把持的住,手一松,锦衣人被掀翻于地。汉子上前,一脚踏在他胸口,撕开他衣襟。衣内一根小竹管落在地上,探出一颗小三角形的蛇头来。汉子一脚将蛇踩个稀烂,又将锦衣人怀里十来个小瓶一古脑掏出,从这个瓶里倒少许粉末,从那个瓶中又倒出少许粉末,以水一调敷在浣夫人手心,手法十分娴熟老练。浣夫人“啧啧”称奇,觉药一敷上伤口,麻痒顿消,知药物对症,已将毒解了。

西域汉子又弃了这两只药瓶,又从中挑出几只瓶来,也如法炮制的从各瓶中倾出少许粉末混于一起,和水服下。盏茶功夫,他面上的紫气已消失大半,肿胀虽未褪尽,但与刚才已判若两人了。

浣夫人心想:“他两人倒都是施毒解毒的行家。”思绪未定,却听得锦衣人尖声大叫,只见西域人正用力捏开他的下巴,将一瓶药粉倾入他口中。锦衣人大惊失色,拼命挣扎。他的随从蜂拥而上,刀剑出鞘,将浣夫人和西域汉子团团围住。西域汉子一足踏正锦衣人心窝,一干随从面面相觑,手中兵刃虽高高举起,却无人敢劈斫下去。

浣夫人心想:“这锦衣人来头倒是不小,他的随从哪一个都比他武功高,偏偏一人受制,全局被动。”她与药郎君搭救西域汉子,只为查明那种奇怪的花卉,却想不到还牵扯了外族人的恩怨。

浣夫人年青时便退隐江湖,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安定,乍见一大群人刀剑相向,虽自己出手相帮了那西域汉子,心头仍有种说不出的厌恶,道:“够了。”一指锦衣人,向西域汉子道:“你有他掩护,这些人投鼠忌器,必不敢伤你,你赶快走吧。”见汉子茫然,厉声向锦衣人道:“解释他听。”锦衣人无奈,又叽哩咕碌一大通话。西域汉子一点头,挟住他往门口走去,事实上小庐大门已被掀翻,只陡具一门的外壳罢了。

西域人才走到门口,一道寒光忽然向他削来,他忙退了一大步。锦衣人乘机向外一扑,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立稳身子。浣夫人坐在轮椅上,只闻外面一阵喧哗,不知又发生何事。可锦衣人的诸多随从却从窗口看得一清二楚,倒有一大半一窝蜂的拥了出去。

只听外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一群饭桶!”虽是训斥,但那声音却又娇又美,单闻其声已令人忍不住心动。接着又是“啪啪”几下脆响,想是有人倒霉,挨了耳光了。外面一下静下来,连留在屋里依旧用剑指着浣夫人的几个人也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

浣夫人纳罕起来,不知外面来了何方神圣。听声音,应该还只是个小姑娘。正思忖着,眼前忽的一亮,门口娆娆走进一名少女。少女虽年轻,已艳光四射,冲她微微而笑,向浣夫人盈盈一衽,柔声道:“想必婆婆就是浣夫人了。”浣夫人一怔,自己绝迹江湖几十载,怎么这小姑娘却认得自己。少女眼波流动,显得十分得意,道:“晚辈江念奴拜见婆婆。”浣夫人问:“你是这些人的主子?”江念奴笑容可掬,“哪里,他们是我这位叔叔的随从。”说着用手一指锦衣人。

锦衣人虽竭力摆出一副自若的神情,奈何他一身华服因刚才在地上打滚而蹭了老大一块污迹,袖口也扯破了,看上去十分可笑。

浣夫人不耐道:“我不管你们谁主谁仆,统统出去,我不耐见生人。”随手往后一抓,已拽住一个人的襟口,轻轻一甩,丢在江念奴脚边。那人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兀自不知怎一不留神就被丢了出来。

江念奴不动声色,淡淡道:“婆婆好大火气。”浣夫人道:“若有一帮无礼的人擅自闯入你家,你的火气也会大的。”探手又往后一抓。她估位极准,一抓又揪住一人的襟口甩了出去。

谁也想不到这位瘦怯怯的老太婆怎么会有那么大气力。浣夫人伸手欲抓第三人时却抓了个空,回头一看,见身后剩下的人唯恐也被她逮住甩出去,都已躲得远远的了。

江念奴啐道:“窝囊废。”又微微向浣夫人而笑,“婆婆的气可消了?”浣夫人叹道:“对着象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纵使有气也发不出来了。”江念奴笑道:“婆婆夸奖了。”忽然迎身而上,浣夫人听得身后两声闷哼,只见刚才退逃开的两个人已被打倒在地。

江念奴身形极快,一进即退,如鬼魅一般。浣夫人见她两支手掌白白嫩嫩,十根手指如葱管一般纤细,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却在一个照面间掌毙两名大汉而不动声色。浣夫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姑娘,半晌才道:“小姑娘的手段倒狠。”江念奴道:“这种无用的奴才,死一百个也不可惜。”浣夫人嗤了一声。

江念奴招手令人将那名西域汉子押进来。随从在他膝弯处踢了一脚,使他身子一矮,跪倒在地。江念奴拍手大笑,拧了把他的面颊,道:“你乖乖的回答我的问题,说不定我就饶了你。”浣夫人晒笑,“要他说话岂非比要你手下留情更难。”

江念奴一怔,从人托起西域汉子的下巴,让她瞅见他喉间的伤。江念奴“哦”了一下,有些失望,“原来也是个无用的人。”转头向锦衣人道:“地尊叔叔,象这种废物不如一刀杀了来得干脆。”地尊惊跳起来,大叫:“不可,不可,他……他在我身上下了毒了。”

江念奴失笑:“象他这样濒死的人,叔叔反遭他毒,真是……真是……”见地尊一脸怒容,不敢太放肆,话到口边改成“真是太可恶了。”但她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却令地尊更为恼怒,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拳击在西域汉子的腹上。这一拳打的极重,西域汉子全身痉挛昏死过去。

江念奴笑道:“叔叔这一拳足能开山震牛了。”地尊白她一眼,很是不悦。江念奴还是不识趣的追问:“这人真是叔叔的兄弟?”地尊更正道:“是我师弟,来向我索讨那本书的。”江念奴道:“师门重宝被叔叔窃为已有,倒确实要千里追踪而来了。只是此书失落几十年,据炼药老人而言,当世唯他细读过此书,只是书中胡文汉字驳杂,他匆匆一阅,连其中的一成也未记全。”

地尊恨意不绝,“我若看过此书,这小子岂是我的对手。”江念奴沉吟:“你在中原混迹了那么久,师门中人还是追了来,短短几月,已有三批你师门中人与我方交锋,余者皆被诛杀,偏他成了漏网之鱼,反而……”地尊面部一阵抽搐,“我中的毒……我师弟焉肯为我解去。”

他二人密切交谈,浣夫人间或听闻一言片语,已明白大概。那所谓地尊多年前偷了师门中的一部奇书来到中原,他师门中人千里寻来向他追索。可书已丢失,想必双方恶斗就是由此而生。

江念奴道:“你师门中人武功平平不足为惧,只是种花之地向来无外人知晓,他们怎么寻来的?”地尊苦笑,“你不懂的,他们是有办法的。”江念奴妙目一瞪,“那就一个也不能让他们活了。”说着还狠狠盯向浣夫人。浣夫人被她的目光看得发毛,喝道:“你要做什么?”

江念奴喃喃道:“待禀明主公再做示下。”示意从人带走西域汉子。浣夫人从未见过如此狂妄的女子,她虽生性谦和,此时也已满心怒火,手里鞭一卷一绕,缠上江念奴的腰。江念奴有心卖弄,人腾身飞起,身子翩若轻鸿挣开困套,反手握住鞭梢,欲劈手夺鞭,手才一沾鞭梢,已有一股暗劲袭来,她连退几步才拿桩站稳,一条臂膀已酸麻地举不起来。她恶狠狠瞪着浣夫人,“浣夫人!好!真好!”掉头向外走去。

门口又一阵骚动,江念奴一个箭步冲出来,只见远远奔来一小老头。老头来速甚快,转眼已近在眼前,手里还捧了样东西,是用衣服包裹住的一捧泥,泥上一株花,色呈大红,鲜艳夺目。地尊结舌道:“这不是……我们层层防护,他居然还能偷得。”江念奴目中凶光大炽,“漏网之鱼,余患无穷,杀了他。”地尊问:“我们?”江念奴大声道:“你害怕?”

地尊不满道:“你不也连那老太婆都动不了吗?”江念奴想到刚才挫败,银牙尽错。这时药郎君已奔到小庐门口,两名随从见江念奴、地尊俱沉默,不知他们心意如何,只得双双抢出,喝叫:“站住!”药郎君身形不减,那两人扑至半空,仿佛被物所阻,双双弹了出去。

江念奴想:“药郎君的气功倒深厚。”再看地上的两人,被弹倒后起身不得,双掌乌黑,原来已经中了毒。江念奴一变脸色,实在想不通药郎君是何时、怎样下手的。药郎君旁若无人,一眼未瞧她径往屋去。江念奴一挥手,“走!”余人闻言如逢大赦,轰然退去。

药郎君也不理会,唤道:“浣妹。”浣夫人喜不自胜,“谷主你总算回来了。”药郎君问:“方才的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浣夫人道:“他们就是冲这花而来。”她一指药郎君手里所捧,叹道:“幸亏谷主回来震慑住了他们。”药郎君道:“震慑是震慑,可他们定还会再来的。那个小姑娘可不是简单之辈。”浣夫人道:“我也觉得她俨然就是这些人的首脑人物。”药郎君将花放在桌上,花朵在风中曳摇生姿,几乎令人见之入迷。

药郎君道:“荆棘林深处的一大片土地上全种满了这种花。红的、黄的、白的,美丽妖异的不似人间之景,那儿的花全是人工栽培,防备甚严,守卫的人的武功也非俗流,我好不容易才抢得一株。”浣夫人见他额头已有汗渍,忙用帕子为他拭汗,又见他身上溅了污迹也细细抹拭干净,随手摊开帕子,帕中一片殷红,惊问道:“你挂彩了?”

药郎君笑道:“没有,是别人的血。”他说的轻松,浣夫人却深有忧情,药郎君以药、毒成名,生平最不屑刀剑,也最不乐意见血腥,当时必定难发突然,或者对方人数极多极广,由不得发毒御敌,而只能本能的仓促相博,才会血溅衣襟的。

她凝视着花,轻轻道:“这到底是什么花,能令那么多人视逾性命的加以保护?”药郎君的神情一下子也异样起来,半晌才道:“这是一种妖花,能令人迷失本性的妖花。直到看到茎叶俱全的此花,我才想起祖传医书上曾记载过这本域外花卉。若非亲见,绝难想象这种花汇聚在一起,会如海洋般给人如此大的冲击。”

浣夫人道:“你抢了一株花出来,那儿的人就阻截你了?”药郎君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这种妖花怎么可以在中土成活,我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浣夫人“啊”的叫出声来,震惊万分,“那西域汉子不是说此花是治伤的良药吗?”药郎君道:“花虽能治伤,实中却含有剧毒。那些人秘密种植此花,必是图谋花实,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浣夫人见药郎君双眉紧锁,十分焦虑,轻轻道:“你是担心两个孩儿?”

药郎君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那便可将此花也一并毁了,以免他日再蔓延滋生开去。”浣夫人道:“可惜这小庐不能再住了,那女子不会善罢甘休的,此去定会搬强援来。”药郎君道:“文砚夫妇就住在离此地不远的小集镇上,我们去与他们会合。”浣夫人道:“谷主安排就好。”药郎君抱了花,浣夫人依旧坐在轮椅上,出门稍停,药郎君于小庐前后巡视一番,才带着浣夫人扬长而去。

傍晚时分,两人已到小集镇,穿过闹市停在一户人家门口。梅娘闻讯已候在门口,将他们迎了进去。

这是一户三进三开的房子,只住凌文砚、梅娘夫妇二人未免冷清,令人觉得有些凄惶,即使加上药郎君、浣夫人还显空荡。浣夫人环顾四下,不见一个仆役。

梅娘道:“我们迁来陡去,常无定所,故将从人都遣散了。”浣夫人见他夫妇眉目间忧意深深,知他们仍无两个孩子的音讯,默默暗叹。倒是药郎君自进门以来一直一言不发,直愣愣地盯着花冥思苦想。

不知不觉时至深夜,凌文砚夫妇忍倦不住回房休息,浣夫人仍在厅中作陪,困意袭来时便以手支额,靠在桌上假寐,朦胧中身上陡寒,似有风袭。她茫然睁眼,只见案上烛火摇曳不定,隔着窗户,外面人影烁烁,不知有多少人潜入宅中。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立时睡意全消,坐正了身子。

药郎君不停地在厅中来回踱步,似乎正苦思着一个难解的问题,对厅外的种种迹象充耳不闻。窗户纸上映衬的人影不停晃动,似乎也正在来回巡走,只是不闻任何步履声,连呼吸都压得极低极细。

浣夫人心想:“那女娃儿这次带来的人倒全是些内力精湛的高手。”药郎君依旧一副对任何事都置若罔闻的样子在厅里来回踱步,忽然一个箭步冲到那盆花旁,用小刀小心的在花杆上割开一道口子,用手指沾少许汁液于口中一拭,轻轻道:“金线草?花汁里怎会有金线草的气味,那花的周围确实长着金线草,莫非……”

话未说完,门发出“喀啦”一下巨响,大门已被震得向内倒下,与地面碰击发出巨大的声浪。浣夫人定睛一看,门口的少女白衣如雪,眉目如画,正是江念奴,冷冷哼道:“来得倒快。小姑娘,你两次毁坏我家的大门,难道你父母兄长没有教你为人处事的礼仪吗?”

江念奴一撇嘴,“夫人好小气,药郎君一药千金,家中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区区两扇门又值得几多财物,不过博姑娘一笑而已。”扬手招来一仆,仆役恭身呈上一盘金银。江念奴随手抓了一把在手中把玩,道:“些许金银还不入我眼,赔你好了。”她手法干脆利落,金锭、银锭如雨点般撞向药郎君、浣夫人周身诸穴。

药郎君嗤道:“班门弄斧。”袍袖一卷,将金银锭须数卷裹,手臂一震又反弹回去,齐刷刷磊在江念奴脚步边,浣夫人端坐在椅上,见金银飞到,随手接过放在桌上,又是一接再放桌上,好整以暇,慢条斯理,不一会儿,这些黄白之物也已在桌上磊起一幢。浣夫人道:“小孩子家做错事知道赔钱认错,总还是好的,只是不该这么花钱大手大脚,你震坏我家两扇大门,半锭银子已足够了。”取一锭银子,食中二指一分一合将它居中剪成两半,一半收入怀里,一半依旧放回,柔声道:“还不来取去。”

江念奴看看四周,见诸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入内去,暗骂一句,眼珠儿一转,打定主意,笑容可掬的向药郎君一鞠。药郎君面无表情的背过身去。江念奴道:“我有几个属下得了不治之症,请前辈施以援手,多余的金银就权作诊金了。”

浣夫人道:“小姑娘弄错了吧,拙夫可不是大夫,你的属下若真得了什么疑难杂症还是另请高明,以免延误了。”江念奴笑道:“夫人真是心好,上天一定会保佑你百子千孙,福禄寿齐的。”浣夫人脸色陡的一变。药郎君心道:“这女子好刁滑的口舌,明知浣妹唯一之子已然亡故,还来祝她百子千孙。”

江念奴道:“还请前辈好歹救他们一救。”已有人抬了三人过来放在门口。药郎君料得此三人定是奉命进入小庐,才会中他在庐前庐后所布毒药,不由冷笑:“他们是进了不该进的地方才这样的。这种心思歹毒的人救了无用。”江念奴道:“好歹治上一治,这一药千金的规矩,我还是懂的。”

药郎君不耐聒噪,粗声道:“头疼砍头,脚疼砍脚。”喝声震耳欲聋。江念奴冷笑道:“多谢指点。”话音未落,刀光已闪,呻吟声嘎然而止,一颗头颅已被斫落,正是方才那个捧头呼痛之人。另两个人见同伴被砍了脑袋,均被吓得呆呆地。江念奴笑问:“你二人又是哪里疼了?”他二人如闻晴天霹雳,结结巴巴了半天才道:“圣女,属下的伤已经痊愈。”强撑着要站起身来,但哪里站得起来。

江念奴笑向药郎君道:“前辈一言可医三人,真叫人佩服。”药郎君不睬她,只是指着花与浣夫人说话,“此花色艳形美,可惜却只会害人,留不得的。”浣夫人知道他借花喻人,道:“谷主行事素来与常人大相径庭,不必在意他人的非议,虽是对付后生小辈,但此女行事如此邪恶,若遗留人间只怕会祸害苍生。”

江念奴听他夫妇随意闲谈,仿佛已对自己的生死稳抄胜券,冷笑着,“那我也把话挑明了,你们不该偷掘此花的,此乃天要灭你而非圣尊宫。”

浣夫人与药郎君直到此时才明白了这群人的来历。浣夫人鄙然道:“以鬼神之说哄骗一些无知的蠢夫野汉,真是无耻。”江念奴气极怒极,刚想发作,最靠近门缘的两个人忽然直挺挺向后摔倒,把其余众人吓了一大跳。只见这两人全身僵直,面目青黑,已然中毒断气。

江念奴寻思:“圣尊宫自建以来所向披糜,近日却连连折损在这对老头老太手里,今日若再刹羽而归,日后在江湖上还怎么抬头了。”她今日前来早已一切布置妥当,故而心中虽惊却也不慌乱,手一挥,喝道:“散开。”她身后的两队随从立刻两队变四队,四队演八队,八队化十六队,从容散开,显然各队对自己所司之职都十分明确。

片刻之即,房屋周围已垛满干柴,浣夫人甚至闻到了一股桐油的气味,显然那些柴草已被淋了桐油,她微微色变,“好歹毒的心肠,这大火一起,风干物燥,只怕整个小镇都会陷入一片火海。”江念奴一拍手,身后又出现了十队水龙队,一个个整装待发。江念奴道:“我虽年青,事情的个中利害还是懂的。”

药郎君道:“只怕你的水龙队不是为救火,而是冲着我们夫妇来的。你料得这火也未必困得住我们,便想利用水龙的力量来击垮我们。”江念奴冷冰冰道:“果真眼利,不过仍有一点没料准。水龙中装的可不是水,全系桐油。”饶是药郎君见多风浪,闻言也耸然色变。

这房前屋后的几十把火把,只要稍有一星火点落在干柴上,便可燃起一场滔天大火。以自己的本事脱身固然不难,但对方十支汲满桐油的水龙已虎视眈眈而待,自己纵有通天本事,在这十支桐油水龙的喷射下也必溅得满身是油。而到时,对方勿需一兵一卒,一点火光足可令已遭焚身之祸了。

江念奴纵声长笑,药郎君怒目而视,见她身前一队人人人手持一柄又长又大的芭蕉大扇,拼命的扇风,以防他顺风势施毒。浣夫人叹道:“我们真小觑了这小姑娘。”药郎君拍拍她手,示意宽心。浣夫人小声道:“妾身已风烛残年,请谷主万勿以妾为念,以求平安脱身。”药郎君道:“我一生快意行事,素凭自己好恶,但也非贪生怕死之类。今日之灾,再所难免,你我二人只需一人得脱此劫,必将这批宵小的丑事公诸天下。你切记,世上万物生生相克。此种花畔生有一种金线草,草有剧毒,不知是否与这花毒相克,已不及细研。你若见妆儿,就以此相告,嘱她细做研究。”浣夫人知今日已万无幸事,见药郎君言语淳淳,似在委托一件生平遗嘱,心中大恸。

药郎君缓缓捋起袖管,露出两条干瘪精瘦细如干柴的胳膊。他缓步走至门口,众人害怕,那队持扇的人拼命扇风。药郎君伸臂凌空一抓,一名离他最近的汉子站立不稳,跌跌撞撞摔倒在他脚步边。

江念奴轻“嗯”一下,“他的气功果真了得,幸亏我万事皆布置妥当。”断喝一声,“射!”十管桐油水龙齐喷。药郎君拎起脚边汉子的一足,双手抡动将他身体舞动密不透风,桐油射过来均被挡掉。江念奴手再扬,四管水龙转动方向,瞄向浣夫人。浣夫人行动不便,见桐油射来,索性坦然而对,仅一个照面,浑身上下已被油淋得湿透。药郎君见状,心里大急,手下稍稍慢上一拍,一股桐油乘隙而入,射在他背心。江念奴大喜,示意手下加速喷射。

内室中一阵骚动,凌文砚夫妇且战且走,渐至厅上。俩人皆未著外衣,显然是睡梦惊醒,仓促应战。虽然事发突然,但夫妇二人双剑合璧,配合得天衣无缝,互攻互守,攻者全力出击,不留后路,守者全心守御,绝不贪恋一丝一毫手头的便宜。对方连施破绽于梅娘,希望能引得她出剑攻击,哪怕瞬息一刻,已方也有可趁之机攻破二人防御,将他们分隔开来。谁知梅娘毫不理会,只是尽力弥补凌文砚招式间的空隙。

江念奴原意派一队人绊住凌文砚夫妇,如今反被牵制。气恼万分,也只得止了水龙喷油,以免误伤已方。

药郎君见对方停手,也停下手,见浣夫人浑身皆被油浸,深恐对方使刁,忙取了一张大毡于她披上。再回过身去时,门口已没了江念奴的踪迹。失了江念奴督阵,围在凌文砚夫妇周围的剑阵已显涣散。

凌文砚剑矫若龙,“唰唰”两剑劈倒面前二人,另二人欲乘机而上,不料凌文砚招式间破绽已被梅娘补上,凌文砚一举得手,以劈作横,白虹横贯,剩下的两人又血溅当步。余人见他文质彬彬却如此神勇,胆气已寒,收势纷纷向外逃窜。

梅娘喝道:“岂有入宝山而空手返之礼。”袖子一扫,将案上金银捋飞出去,奔在最后的两人闻得脑后风紧,也不回头,随手一抄,将银锭接在手里。旁人见他俩仓促后退,手法依旧敏捷,如脑后生眼一般,已人喝采出声,采声未止,他二人忽然怪叫,连人直跳的将银锭抛飞。周围人不知何故,乃见他们摊开接银的手掌,已肿胀的如发面馒头一般才恍然大悟。

二人见屋内四人个个面目冷峻,自知无幸,那年长之人从靴筒中取出匕首,往自己手腕上狠命一斫,将一支手掌斫落于地。旁人惊唏不已。年青之人也效仿断腕,但手指剧颤,根本下不了手。年长之人一言不发,匕首再落,年青之人惨呼,“大哥——”手腕断处血如泉涌。

梅娘见他兄弟二人断腕求生,冷冷道:“银锭上只是沾了少许赤蝎粉,只需用清水洗涤便可消肿,你们兄弟忒也性急。”兄弟二人恍然大悟,但断腕难续,又羞又悔,双双晕死过去。

药郎君见对方群龙无首,虽强自对峙,但阵脚步已乱,这些乌合之众已不足为敌,心头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又湿又冷。他纵横江湖半世,凭医毒二技折服于人,中年后自认以毒胜人,胜之不武,才又一心钻研武学,时至今日历经无数风浪,却首推今日之役最为凶险,想阖家上下险些丧命火窟,心里依旧寒冽。

梅娘道:“这些乌合之众,不劳爹费心了,我与文砚能打发的。”药郎君点点头,浣夫人伸手盖在他手背上,四目相对,互通不尽的心曲。

空中忽然响起清脆的笑声,稚若处子,媚若闺妇,闻之令人心驰神往。凌文砚夫妇本已走至门口,乍闻笑声均呆立不动。

药郎君脸色一变,喝道:“文砚,魔由心生,切不可心生绮念。”喝声如酾醍灌顶,凌文砚神志一凛,暗叫“惭愧!”一携梅娘的手,退回到父亲身边。

药郎君步至廊下,扬头向天,眉间忧意更深。笑声越来越近,笑中蕴有无限风情,如清风拂面,教人浑身上下轻飘飘、酥绵绵起来。药郎君大声道:“百媚童子,何必以妖声惑人,不妨现身。”百媚童子娇笑不断,“多年未晤,凌君风采依旧。”药郎君打个哈哈,“当年未死,故又叨扰些时日,想来百媚童子定也依旧当初。”

百媚童子笑声略止,哼了一声,随隙一个圆皮球状的东西从天而降。药郎君一推凌文砚,“退后!”凌文砚携梅娘再退,立到浣夫人身侧。

圆皮球从天而降,在地上一弹,竟伸出四肢来,原来是一个人。只不过此人委实太胖太矮,再将四肢笼起,整个人便成球状。梅娘见此人长相如此滑稽,几番强忍,仍“咭”的笑出声来,也引来对面稀稀拉拉声笑,圆球身形暴退,一退又进,手里多了一具尸体,圆球的一手插入那人的胸膛中,指上加力,挖出一颗热腾腾,血淋淋的心出来,她傲然睨视周围一干圣尊宫人,道:“有什么好笑的。”语声柔媚入骨。梅娘吃了一惊,“原来她就是百媚童子。”

百媚童子抛一媚眼于她,嗔道:“我不象吗?”梅娘见她面貌丑陋,媚态做作,见之作呕,偏又觉她确有一种撩人的妩媚,连女子见她也有些着迷了。

药郎君见她手段毒辣更胜当年,旁人只笑了一声便被挖出心肝,心狠手辣世所罕见,道:“物以类聚,看来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姑娘就是高足了。”百媚童子道:“当初倒确实想收她为徒的,只是这小丫头人小鬼大,如今整个圣尊宫里有谁敢妄称是她的师父。”药郎君道:“你也是圣尊宫的?”

百媚童子道:“我已位列圣尊宫天地人三尊中的人尊,他日圣尊宫成就宏图霸业,三尊主皆能封侯裂地,凌君你一身本事,若也能投效过来,我们往昔的仇怨就一笔勾消如何?”

药郎君心想:“当年我与她架下的梁子非浅,如今她主动求和,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凌文砚见他不语,以为心动,着急起来,剑指百媚童子,斥道:“妖妇,我凌氏一门岂是奴颜屈膝之辈。”百媚童子一变脸,双眼一瞪,人如皮球样弹起来,一掌拍向凌文砚额头。凌文砚一剑斜斜上指,刺向她的小腹。百媚童子身子又胖又圆,四肢奇短,动作却相当灵活,自不甘开膛破肚之险,缩身弹了回去。凌文砚抢前一步,“唰唰”几剑舞起一片光幕。他招式虽密虽疾,但仍有空门。百媚童子觑得真切,二指切入光幕,要夺下凌文砚的剑并挟持他以要挟药郎君。

手指才切入光幕,梅娘已挺剑刺到,夫妇二人联手,剑法威力何止增长一倍,若非百媚童子情知不妙及时缩手,休说手指,只怕半条手臂乃至半个身体都会被牵入剑幕中绞个粉碎。百媚童子一招失手,顿收轻蔑之心,一脸慎重,嘴里不停的嘀咕,“古怪,古怪,凌老头人古怪,药古怪,连所创的剑法也古怪。”她可不知道这套剑法乃凌老夫人所创。她事事争先欲胜乃夫,奈何儿子受压过甚,反而终身难成大器,故而苦心钻研出这套剑法,令他夫妇合练,今日果真大展神威。

百媚童子绕着凌文砚夫妇连番游走,梅娘守御甚严,她根本插手不进,倒是她一身衣衫色彩斑斓,她奔走间又快,乍一望去如一条五色彩带绕在凌文砚夫妇身上。

药郎君本担心子媳二人斗不过这成名多年的怪物,乃见二人配合默契,占了上风才放下心来,一步步走出去。外面的圣尊宫徒仍围着屋子,见药郎君出来,知他以毒闻名江湖,皆心生骇意。药郎君几步抢上,飞起一脚将一架水龙踹得七零八落,那原本抖擞精神,扛着水龙的汉子见药郎君过来,纷纷逃了开去。药郎君也不理会,一鼓作气将十架水龙须数踹散架,又将堆在屋周围的干柴踢开,才返回屋里。

屋中,凌文砚夫妇与百媚童子仍在对峙,只是梅娘苦斗多时,精神已渐不济,呼吸浊重,额头汗水涔涔,若非凌文砚竭力苦撑早已落败。药郎君朗声道:“百媚童子,你老是纠缠我儿我媳做甚么,来来来,我们多年未见,再亲近亲近如何?”百媚童子“哈——”的长笑,“过手就过手,怕你不成?”舍了凌文砚,凌空一个筋斗扑过去。药郎君不招不架,不封不挡,笑意吟吟背手而对。

百媚童子霍得飘身退后,冷笑不已,“险些忘了你一身皆毒,怪不得如此有恃无恐。”说毕从怀里取了一副鹿皮手套戴上,道:“自从当年吃了亏后,几十年来这手套就未曾离过我身。”药郎君道:“你以为凭一副手套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吗?”手未动,身未摇,口中忽然喷出一口气来,气呈粉红,在空中凝而不散。百媚童子神情凝重,双掌平举于胸,遥遥发掌,将那团粉红迫开数米,药郎君袖风舞动又逼了回去。俩人比拼内力斗得难分难舍。凌文砚扶着梅娘退到一边休息,门外诸人以为有机可乘,一窝蜂拥进来,七八件兵刃齐往他们身上招呼。

浣夫人叱道:“圣尊宫的人果真无耻的很。”她坐在椅上,手里也无趁手的兵器,随手解下披在身上的大毡迎风抖开,向他们兜头兜脑罩去。凌文砚腾身飞起在毡上一阵急踹,毡内呻吟不绝于耳,好不容易挣脱开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凌文砚得意,放声长笑。

与此同时,厅中也响起了清脆悦耳的笑声,定睛一看,居然是江念奴去而复返。她身边还站着二老,一个白发白须,一个黑发黑须,除此外形貌如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似的。江念奴道:“龙虎二老,这对贤伉俪双剑合璧,威力不小,你们可要小心应付了,莫堕了主公的威名。”

白发白须的龙老道:“圣女放心,他夫妇齐心,又怎及我兄弟一胞同生,两个人只有一个心眼。”江念奴一笑,“这就好。”黑发黑须的虎老一声吼,虎扑向梅娘。梅娘见他面目可憎,来势汹汹,“啊”的叫着躲开去。凌文砚见状忙一剑疾刺向他眉睫。龙老揉身而上,一拳向他击出。拳才递出,凌文砚原本所露空门已被梅娘补上,情知不妙,强将力道牵过一边,“乒”的一拳落在柱子上,将柱子击断,房顶灰土簌簌落下。

虎老叫道:“大哥你拳头虽硬,也不必去砸那柱子呀。”龙老“呸”了一口,十分恼怒,抢上前挥拳打向梅娘。梅娘也不躲闪,拳刚要触及她身时,凌文砚一剑横拖,在他手背上拖出一长口子,龙老呼痛不迭,口中不干不净的骂着:“我操你奶奶的。”一张口,一口浓痰吐向梅娘。

梅娘不想他会如此无赖,眼见浓痰飞到,异常恶心,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旁一躲,剑势随之微滞。凌文砚胸口空门大露,虎老一脚踢上,凌文砚情急下咬牙硬受,梅娘剑稍滞又至,与凌文砚交错一拉,虎老惨呼一声,一条大腿与人身分离。凌文砚硬受他一脚,体内气血翻滚,几乎站立不住。

龙老见势不妙,连兄弟也不管了,一个筋斗翻滚出去。他虽长相憨直,性却奸滑,明知兄弟二人联手也非对方对手,故想出个吐痰的下作主意。因为举凡夫人小姐无不爱洁成癖,见浓痰飞来岂有不躲闪的。果然,梅娘本能向后一缩,虎老趁机伤了凌文砚,虽然虎老远较凌文砚伤势重,但总算一招奏效,居功不小,忙不迭的逃之夭夭。

百媚童子虽与药郎君僵持,却始终注意着凌文砚夫妇,见凌文砚受伤,大喜下无心再去纠缠药郎君,随手一抓,被她挖去心肝而死的汉子的尸体本就在她脚边,她身量又矮,毫不费力的就抓在手里,用力向药郎君抛去。尸体一沾上红雾,“嘭”一声炸裂开来,血肉四溅,腥臭扑鼻,令人闻之作呕。百媚童子趁机扑向凌文砚。梅娘欲阻,哪里是她的对手,被一掌劈倒。

百媚童子掌缘如刀架在凌文砚颈上,喝道:“凌老头,还要你儿子命不要?”药郎君见百媚童子身上被溅了少许血污,微微而笑,“百媚童子,你还要命不要?”百媚童子一惊,觉体内一口真气正倦怠下来,这才大惊失色,“我步步当心,还是着了他的道。”把手一摊,“解药!”另一手扼在凌文砚脖颈上,指间加力,凌文砚的面孔立刻涨得紫红,双目外凸,十分可怖。

药郎君摇头,神情坚决,“没有解药,你立即走,找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将全身埋入沙土中,任烈日暴晒,七七四十九日后毒可自解。”百媚童子犹豫,梅娘一个箭步上前打落她手,扶住凌文砚,好不容易才见他缓过气来,又急又躁之下,“哇”的失声痛哭。

外面诸多圣尊宫徒原指望百媚童子能力挽狂澜,却不想她反而受制于人而被迫放虎归山,想到宫规严苛,参于此任务的人回去后将遭严惩,一些胆大的人忍不住聒躁起来。百媚童子一凛,心想:“当年我与他比试,最后也因中毒而落败,虽则只彼此两人知晓这件密事,终归是难以回顾的耻辱,若今日再落败,放走他一家,休说圣尊宫主面前难交代,在众下属前更下不了台。”心一横,双臂张开,拎住凌文砚、梅娘的衣领,叱道:“我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凌君何以仍效旧法,解毒之法我当年已经知道,何劳再度赐告。只是令郎令媳却休想再脱身了。”话未说完,一道寒芒忽然削过,百媚童子一缩脖子,她身量矮胖,头颈一缩,仿佛一颗头颅全缩进腔内,那模样又滑稽又诡异。凌文砚一剑贴着她的头皮削过,微毫之距令她再次剑底逃生。

百媚童子见凌文砚才缓过一口气来便又能反击于她,惊怒交集:“凌氏一门,个个皆是高手,既不能收归已用,只有及早除去了,今天纵然损兵折将也只得认了。”一声轻啸,瞳孔中闪过一抹嗜血的绿光,五指如钩,倏得一弹一抓,疾点凌文砚周身任、督、冲、带诸经脉。

凌文砚见她来势汹汹,强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剑指东打西,大开大阖,梅娘依傍在侧,剑护二人。俩人心灵相通,不仅低挡住了百媚童子的攻势,反而将她连连迫开。药郎君见他二人联手虽暂时占了上风,但委实凶险,刚想上前助拳,门外人声大噪,火箭齐发。

药郎君见浣夫人一身桐油却寸步难行,惊出一身冷汗,冲到她身前,袍袖飞卷将箭枝尽数拨落。

凌文砚、梅娘与百媚童子缠斗愈久也愈难解难分。百媚童子愈加烦躁,心想:“我成名几十年,如今却连两个晚辈都拾掇不下,岂非落人笑柄,笑我浪得虚名。”右臂倏伸,出手如电抓向梅娘,想迫她自救。但凌文砚一剑亘横,百媚童子这一招只施了半式就迫不得缩手回来。三人缠斗已久,体力损耗甚巨,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门口忽然冲进一个人来,叫着:“爹,娘。”凌文砚闻声看去,影绰可辨进来的是凌冰妆。他与一双儿女失去音讯已久,乍见女儿平安归来,十分欢喜。梅娘侧目见一青年男子正与人缠斗,提气叫道:“傲儿!”凌锋傲“唔唔”数声却不应答,显然分神不得。凌冰妆忽然狠狠扑向百媚童子,不料身后业已苏醒过来的虎老一掌击向她后背心。

梅娘大惊失色,她本已力竭,定力不深,何况儿女连心,立即不顾一切的挡过去,正好看见凌冰妆侧过脸来,眼中有一股异样的陌生的狡诈奸滑的光芒。梅娘一凛。嘶声而叫:“文砚,小心!”与此同时,凌冰妆纵身扑出,她竟然狠狠扑向凌文砚。梅娘乍一离他,他立即迭遭凶险,听得动静回头一望,正与凌冰妆正面相对。凌文砚脱口道:“你不是妆儿。”小腹剧痛,一柄尖刀已深深插入,直至没柄,再支撑不住,人向后跌倒。女子拂开额前乱发,她哪里是凌冰妆,分明就是江念奴。

梅娘见丈夫陨命,痛彻心肺,身上又挨虎老一掌,几已站立不稳,百媚童子一脚踢中她心窝。梅娘惨呼着口喷鲜血,飞了出去。

药郎君不料变故横生,胜败之局转眼逆转,一儿一媳顷刻丧命,悲痛难以言表,狂嘶着扑向百媚童子。百媚童子的一身武功本与他旗鼓相当,但与凌文砚夫妇比拼已久,内力大耗,药郎君却因亲儿丧命早已红了眼,出手疯狂,与平时儒雅判若两人。

百媚童子见他须发怒张,势若疯狂,气已先馁,连连后退。这时原本立在门口被梅娘误认作凌锋傲的男子款步进来,江念奴向他恭施一礼口称“主公。”李南群见药郎君势若虎,气若虹,逼得百媚童子相形见绌,双眉一锁。江念奴道:“主公放心,他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时的。”

李南群冷冷道:“令弓箭手准备,他若强冲出去,就叫他万箭穿心。”江念奴应了,示意弓箭手准备。李南群又一指浣夫人,向她一横眼,江念奴会意,解下软鞭,挥绕向浣夫人。

浣夫人本已震惊于凌文砚、梅娘的猝死,又心牵药郎君与百媚童子间的恶斗,根本没提防到江念奴猝下毒手,只觉脖子一凉,长鞭已绕上脖子。江念奴用力一勒,她顿时呼吸困难,双手拼力去拉,想扯断皮鞭。谁知鞭身柔韧,怎么也扯不断。江念奴道:“此鞭乃冰蚕丝、发丝缠绕制成,凭你双手之力若能扯断,岂非笑话了。”目光一转,道:“或者你放声大叫,让药郎君来救你。”

浣夫人本因呼吸困难而张大了口,闻言却咬牙闭口,自始至终不发一声呻吟,直至神志迷离,心中仍模糊记得药郎君所说的,“要解花毒,需用金线草。”她欲用指甲在椅上刻下“金线草”三字,只是“线”字才写得一半,已气尽力竭。

江念奴见浣夫人气绝才松了手,高声道:“药郎君,你且回头来看,你已成孤家寡人了不是。”药郎君回头一望,见浣夫人头搁椅背,双目圆睁,不见生气,显已毙命,心中大恸。百媚童子见他失神,趁机一掌印上他胸口。药郎君撑不住,鲜血夺喉喷出,喷了百媚童子一头一脸。

百媚童子以手相拭,面上火辣辣的疼,心里骇极。药郎君放声长笑,一掌击在她脑门,立时脑浆迸流。

药郎君旋身抱起浣夫人尸身,提气一纵,穿窗而出。外面整装待发已久的弓箭手万箭齐发。半空中,药郎君进退不得,被一箭当胸而过,人如流星般矢落。

第二十八章手足相煎何太急同室操戈祸萧墙  凌锋傲自秋雨痕挟愤离去,心情总有些郁郁,只是江雨兰一直陪在身侧,想她对自己一往情深,生死不畏,纵对秋雨痕有千般情衷也不忍表露面上。

江雨兰倒显得比他还着急,不停的来回徘徊,不停的凑到窗前向外张望。江念奴嗤道:“她见到主公早就意乱情迷,哪还会回来。”凌锋傲怒目而视,江雨兰坚持道:“雨痕一定会回来的。”凌冰妆竖起一指于唇边,“噤声,有人来了。”

江念奴狂喜,凌锋傲一指点中她哑穴,她顿时张口结舌,片语难出口。凌冰妆隔窗相望,喜道:“是花姐姐。”一个箭步冲去开了门。花倚绿闪身进屋,乍见江念奴委顿于地,略显惊讶,又有些快意。凌冰妆搂着她的肩,道:“花姐姐,你总算来了。”凌锋傲道:“那日险些花下丧生,多蒙援手,凌某谢过了。”

花倚绿连连摆手,“若非是被我连累,大家又何致陷身于此,说起来总是倚绿愧对大家。”凌冰妆道:“大家皆是朋友,何必谢来谢去。花姐姐,这一次你一定要拿定主意,你再留在这里,会连骨头渣都剩不下的。你放心好了,我已偷采了一朵花寄给了祖父,以他老人家的渊博学识定能研制出解药的。”

凌锋傲有些急了,“妆儿,你有没有中毒?”凌冰妆不耐道:“我自然没有。”凌锋傲还要详问,凌冰妆已不再理会他,只和花倚绿说话。

花倚绿道:“我已经想通了,我不能再受他们控制,再去做对不起养育我二十年的爹的事了。我原想偷取回娘的遗骨就走,半途碰上了秋姑娘,她机智、武功皆胜于我,定能取回我娘的遗骨。”江雨兰微笑道:“原来她是为此事而耽搁,我就知道她不会舍下我们的。”江念奴铁青着脸,若非被点了穴,只怕早就破口大骂。

焦灼的等待中,时间仿佛过得特别缓慢,好不容易盼得日头偏西,续而暮色苍茫,众人心头开始沉甸甸起来。时近子夜,秋雨痕仍未回来,花倚绿绞弄着手指,局促不安的道:“她会不会出事?”凌冰妆道:“她武功极高,不会有事的。”江念奴正冲开哑穴,闻言捺不住一长笑,“主公知她了得,用‘截’手法封住了她心脉诸穴,她若枉动真气,只是自寻死路。何况她的穴位每隔半个月便需解一次,以通血脉,她若弃主公而去,哼哼。”

凌锋傲一把揪住她的领口将她提了起来,咬牙切齿的吼道:“你为何不早说!”江念奴一撇嘴,凌冰妆双手疾点,又连封了她诸身要穴,道:“她武功好怪异,你用凌家的点穴手法点封哑穴,她居然能冲开。”

凌锋傲喃喃道:“她真出事了。”江雨兰想安慰他,可自己也正焦躁的坐立不安,宽心的话从何说起,只得巴巴的望着窗外。那边走走停停的过来一人,身量矮小,决计不是秋雨痕。凌锋傲也瞧见了,开了门向他招手。那人撒腿跑过来,原来是那姓秦的小童。

凌锋傲知小童虽则年幼却十分机灵,深夜到此必有目的。小童奔跑甚急,待得一停下步已是气喘吁吁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旁人心急也无计可施。半晌后他才缓过一口气来,一把扯定凌锋傲的衣袖,道:“秋姑姑死了。”凌锋傲呆了一呆,扳住小童的肩胛,嘶声道:“你说什么?”

小童身矮骨弱,经不起他如此大力, “扑通”跌坐在地上,扁了扁嘴,一副强忍疼痛的样子。凌冰妆打落凌锋傲手,扶正小童,问:“谁告诉你的。”小童说:“我亲眼看见的。主公抱着她从石室里冲出来,那地方是主公练功的地方,连夫人也不准进的。秋姑姑闯进去一定被打死了。夫人知道后让我来这里告诉你们,都快逃吧。”

江雨兰“哇”的失声而哭,凌锋傲一手扶住她,另一手紧握成拳,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凌冰妆垂泪道:“连她也逃不过此劫?”花倚绿以手掩面,泣道:“是我不好,那石室我都没去过,不知设了怎样的机关,实在不该让她代我涉险的。”小童见他们个个若疯若颠,着实害怕,想要逃走,又不放心的重又叮嘱一番:“你们快走吧。”

凌锋傲道:“你在这里常被人欺负,我带你一起走吧。”小童有些忸怩的道:“我不走,我要陪着兰儿的。”凌锋傲道:“也罢,那你去吧。”小童如释重负,撒腿就跑。

凌冰妆正色道:“大哥,我们不能在此逗留了。”凌锋傲仍未从震惊中清醒,喃喃道:“怎么办?”凌冰妆道:“我想如今李南群必也为秋雨痕的事方寸大乱,江念奴又在我们手里,正是趁机脱身的好机会。不过我们人多,目标太大,不如分头行事,大哥与雨兰一道,我与花姐姐一道,若能脱困便于祖父处会合,我想很多事情只有请祖父出手解决了。”

江念奴哼哼着,“你祖父,哼哼——”江雨兰见她口气张狂,想要问个究竟,被凌锋傲拦住,“这妖女的秽语不听也罢。”江念奴恶毒的一笑,“你们迟早会知道的,我不说了。”凌锋傲道:“只怕你已没有机会再说了。”有心要除去这个心如蛇蝎的女子,手臂却被人紧紧拉住。江雨兰眼里皆是哀恳之色,却不出言央求。凌冰妆道:“且留着她吧,要出去还用得着她。”凌锋傲高高举起的手才慢慢放下。

凌冰妆握住他手,道:“大哥,我与花姐姐先走,你千万珍重。”语声哽咽。凌锋傲自小到大从未见过这个素来争强好胜的妹妹如此感伤脆弱,心头萌生一种异样的情绪。凌冰妆不等他情绪滋生开去,携了花倚绿双双离去。

江雨兰向江念奴道:“你我二人自小父母双亡,唯姐妹二人相依为命。而今你已成人,姐姐也无力再约束你,只盼不要骨肉反目。今时今日,我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皆在你一念间了。”江念奴目光闪烁,“你不后悔吗?”江雨兰道:“得自己所爱,夫复何悔?”江念奴道:“解了我腿上穴道,我送你们出去。”凌锋傲一喜,“妆儿她们还未走远,我追她们回来。”江念奴冷冷道:“得陇望蜀,贪心不足。花、凌二人可不是我能救得了的,她们的命都捏在主公手里。”

凌锋傲一轩眉,江念奴道:“她二人野性,主公若要利用她们来牵制薜思过、林忆昔,手里岂能无一二杀手锏。”凌锋傲倒抽一口冷气,“妆儿她……”

江雨兰明白他心思,道:“我们先去追她们回来,其他事等离了这虎穴狼窝再议。”江念奴晒笑:“离了虎穴,就离墓穴不远了。”凌锋傲说:“当世之上,岂有我祖父解不了的毒。”听凌锋傲提出起药郎君,江念奴脸上又浮起古怪的笑来,却不出言相驳。

凌锋傲伸指解了她腿上穴道,又扣住她脉门,喝道:“走!”江念奴也不反抗,任他拖着出去。未走出多远,迎碰上一队巡逻的卫士。领头的人喝道:“口令!”江念奴觉脉门处力道巨增,几乎要将她手腕拗断,只得立定脚步,斥道:“瞎了你的眼,不知道我是谁吗?”卫士道:“原来是圣女。”江念奴问:“主公何在?”卫士禀道:“下山为秋姑娘求医去了。”“秋雨痕没死?”三人异口同声问,只是凌锋傲和江雨兰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江念奴却显十分恼怒。

卫士有些狐疑的看了他们一眼,道:“详细情况,属下也不知道。”江念奴啐道:“没用的东西。”又问:“可看到小姐了?”卫士往前一指,“刚刚往那边去了。”江念奴挥挥手,命他们退开,冷笑着,“她们还不死心,还是要去石室盗骨。”凌锋傲暗暗跌脚,叱道:“快带我们去。”江念奴道:“那地方是主公练功的地方,连我也未曾进去过。”凌锋傲忧心如焚,连连催促,江念奴才很不情愿的把他们带到石室门口。

只见石门紧闭,门上的怪兽头面目狰狞,见之生惧。凌锋傲喝道:“还不开门!”江念奴一摊手,“我说过的,我也没有进去过,怎么开门?”凌锋傲恨她刁滑,扬手扇她一耳光。

江雨兰在石门敲敲打打上下摸索良久也一无所获,回头见江念奴半边面颊被打得高高肿起,明知她素来为恶,总难禁姐妹之情,道:“你莫再打她了,也许她真不知道。我想凌姑娘或许也进不了石室就另谋他路去了。”

凌锋傲心烦意乱,偏偏无计可施,只得道:“那我们也走吧。”话才出口,只见身后两道蜿蜓火龙正向这边包拢过来,只片刻光景已三面被围,另一面山壁高耸乃天然屏障,自然勿须再用人力。

一人越众而出,叉指大骂:“大胆贼人,胆敢擅闯圣尊宫,挟持圣女。”他正是刚才所遇的那队卫士的首领。凌锋傲只道举止谨慎,却原来早被看出端倪。若非江念奴还在他们手里,令圣尊宫徒投鼠忌哭,否则一旦群起而攻,单凭他与江雨兰二人之力只怕难逃被斫成肉泥之厄。

江雨兰急道:“念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快让他们退下。”江念奴道:“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个圣女有职无权,怎调遣得动三尊的侍卫。”凌锋傲听她话语多有不尽实之处,心头火起,扼住她脖子,喝道:“也罢,我们三人便同丧命此地好了。”江念奴尖叫道:“你好歹是我姐夫,怎对小姨这么粗鲁。你们两个要同生共死就一起死好了,干吗要拖上我。”

江雨兰啐了一口,“胡说八道,你快让他们退开。”江念奴苦着脸,“我命悬在你们手里,个中利害岂有不晓的,只是实在无力命他们退开。”凌锋傲怒道:“你当我是傻子吗。若非你方才与那人言语间递了讯息,他岂会在片刻间纠集那么多人来围捕我们。”

江雨兰望望围在周围的诸多卫士,他们一个个严阵以待,弓上弦,剑出鞘,大有一声令下便一拥而上之势,想自己与凌锋傲纵在平时也万难冲出这重重包围,更何况如今劳心劳神,心力交瘁,如非强自苦撑,恐怕连站也站不住了。

凌锋傲沉声道:“雨兰,你站到我身边来。”江雨兰答应了。江念奴尖叫道:“姐姐,杀了他,我们两人可保无恙。”江雨兰冷冷道:“他死,我也死。”

双方互对互峙,不知觉黑夜已过,当日头升至头顶时,圣尊宫三面重围起了骚动,开始向两边散开。李南群缓步过来,江念奴喜形于色。凌锋傲的瞳孔开始收缩。李南群道:“你们出得去吗?”凌锋傲道:“有她在手,总不至于一败涂地。”江念奴道:“主公放心,属下绝不受他人之胁。”李南群说:“本座岂是他人威胁得了的。”缓缓卷起袖管,身形倏得向前一冲。凌锋傲知他了得,忙将江念奴往江雨兰身边一推,迎了上去。

李南群腾跃扑来,气势汹汹,如巨鹰盘空,直抓凌锋傲天灵。凌锋傲见他来势凶猛,忙不迭以手上格,格开他的抓势,双足忽得凌空,倒翻筋斗,双足环踢。李南群见他招式古怪大出意料,轻咦了一声。

那日他下令歼灭凌氏一门,圣尊宫几乎精英尽出。虽然此一役如他所料将药郎君、凌文砚父子夫妇四人杀死,但圣尊宫同样损兵折将,尤其人尊百媚童子中毒而亡更令他如断左膀右臂。所幸凌家所藏甚丰,令圣尊宫不至胜得太过牵强尴尬,而且李南群尽阅凌家典籍后,自认已全谙凌家医毒二技及武学精华,只道此番与凌锋傲动手定可手到擒来,谁知凌锋傲迭出怪招,大出他意料。

虽然出乎意料,李南群出招仍旧不慢,他与凌锋傲皆不用兵器,只近身相博,令旁人观之更觉万分凶险。李南群一拳递到,凌锋傲缩腹,李南群手臂暴长,一拳击出,一拳迭至。凌锋傲腹上中拳,一个踉跄向后倒下,李南群手指一伸,再取他胸口‘檩中’, 凌锋傲不及招架,不想李南群手掌只在他胸口一按,竟未拿准穴位。凌锋傲大出意料,暗呼侥幸,奋力一挣,人就地滚了开去。

李南群木然摊开手掌,掌上五指残二,这二指正是被秋雨痕削去的。他以为此一掌下去必能生擒凌锋傲,却忘了自己二指已残,根本未拿准他的穴位。见凌锋傲掌底逃生,一张脸憋得铁青,冲前要再补上一掌。江雨兰见凌锋傲倒在地上已五内俱焚,不知不觉早已松了江念奴脉门的把持,江念奴乘机反扼住她。

凌锋傲暗叹。李南群一掌甫落之际,听得身后有童音唤他,“爹爹。”他生生止住掌势,猝然回首。只见花倚绿怀抱兰儿向他走来。兰儿似大睡初醒,尚睡眼惺松,孩童无知不懂自身安危,乍见亲爹更是笑靥如花。殷梨一脸凄惶,巴巴的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李南群,浑不知凌冰妆手中剑片刻不离她周身要害。

李南群膝下无儿,仅此一女,平素爱逾珍宝,眼见花倚绿以爱女相胁,勃然怒道:“真是外寇易御,家贼难防。”花倚绿道:“大哥几时当我是自家人了?”兰儿攀着她的脖子,娇声道:“姑姑,你和娘都陪我玩。”花倚绿漫应着,“好,姑姑陪你。”

凌冰妆越众而出,上前搀了凌锋傲而去,旁人欲追,被花倚绿喝阻。凌锋傲伤重,神志已渐迷离,恍惚道:“妆儿,别管我了,自己走吧。”凌冰妆哑声道:“凌家尚靠你光大门楣,你怎能有事。”半搀半扶半拉半拖的扶他拐上一条小路,路的尽头停着一辆马车,四壁门窗皆关得严严实实。

凌冰妆拖着凌锋傲贴地面缩至车腹下,车腹处有一凹沟。凌锋傲疑道:“这是——”凌冰妆道:“这马车是花姐姐的,凹沟就是当时为日后之变所预留,想不到今天真派上用场了。”挥指封了他穴,凌锋傲不及招架,也无力招架,只叫得一声,“你——”便作声不得了。凌冰妆用帛带将他牢牢绑缚,吊在凹沟中的铁钩上,细观之不露痕迹才弹身而出。

未走出几步远迎面撞上红叶、紫竹二人。凌冰妆暗暗叫苦,只疑方才举动已为二人所见,杀机顿起。红叶、紫竹乍见凌冰妆也大吃一惊,见她一言不发挺剑便刺,不知何故,双双跃避开去。凌冰妆挥剑再刺,不想背心剧痛,站立不住的跌俯在地。

江念奴一脚踏正她胸口,手中带血的尖刀在她眼前比来比去。凌冰妆怒目而视,江念奴四下张望,“凌锋傲呢?你把他藏哪儿了。让一个女人替他担风险,他的脸算丢到家了。”她大声说话,欲激凌锋傲出来。凌冰妆冷笑,“你别白费心机了,我大哥已经走了。”

江念奴恨得牙痒痒,道:“他走了,你却逃不掉。这几日我偶翻古书,又想出一个惩戒叛逆的新办法,不如就拿你先试试。”凌冰妆扭过头去不再看她。江念奴俯低身,偏在她耳边说道:“我先挑断你手足筋,灌聋你双耳,割下你舌头,却不挖你双眼,然后把你浸入水银里,让你看清自己的惨状,而且想死也死不掉。知道汉时吕后将戚夫人变成‘人彘’的故事吗,我就是受此启发的。”她的脸蛋在血淋淋的话语声中显得疯狂而可怖。红叶、紫竹不约而同的逃开几步,不忍卒听。

江念奴却越讲越兴奋,她口中哈出的热气喷在凌冰妆颈间,令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江念奴继续道:“你不是爱极林忆昔吗?我以你为饵,把他诱来和一百条饿狼关在一起,哈哈,你的心上人顷该间会被撕成碎片,或者——”她上上下下打量凌冰妆,“或者也不必杀死你的,而应该把你送到‘凤语楼’,以你的姿色一定会大红大紫,成为那里的摇钱树的。”

凌冰妆的身子不停抖瑟,不知是伤重难忍还是气怒害怕,见江念奴的面孔越靠越近,忍不住嘶声叫道:“妖魔——”狠狠一巴掌向她面上掴去。江念奴一愣,猝不及防,只听一清清脆脆的耳光声,面孔上立刻现出五指指痕。江念奴叉开十指扼向她脖子,凌冰妆拼尽全力将她掀开,跌跌撞撞爬起来往一边冲去。

江念奴被掀退几步,目中凶光大炽,抬指射出两枚银针。凌冰妆见银针尖蓝莹莹,碧粼粼,知上面淬有剧毒,想要躲开去,但伤口流血过多,手足酥软,哪里躲避的开。千钧之际边上忽如其来飞来两粒小石,将银针撞偏,尽数钉在凌冰妆身侧的一株树上。

风袭来,树叶簌簌而下,转眼间黄叶尽辅满地。时值初夏,正是花草树木葱茏茂盛的时节,怎么会忽然叶落?众人都朝树端看去,只见刚才还郁郁葱葱的树如今已然叶落枝黄,摇摇欲坠了。

“好霸道的毒!”秋雨痕轻叹。她大伤初愈,刚才为救凌冰妆情急出手,冒然牵动真气,心口窒闷,几乎透不过气来。

江念奴柳眉倒竖,叱道:“又是你,阴魂不散。”秋雨痕缓缓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又何必担心鬼魂作祟。”又一阵风拂来,“轰隆”一声响,那株树已被风刮倒,树心处已然被腐蚀成一具空心。秋雨痕耸然,“一个人纵有天大的罪,也当不起此毒入身的惩戒。”江念奴道:“你少说教我,我可不是当年的无知小儿了。”秋雨痕幽幽道:“我哪还说教的了你。也许我最大的错误是不该教你读那么多书,你将古人的仁义道德摒弃一旁,却将他们的尔虞我诈,心狠手辣的手段使的炉火纯青,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江念奴道:“那你可真太过奖我了,不过我也不是全然不讲情面的人。”闪身一让,“你若有胆量就带凌冰妆走好了,只是你千万别忘了你的心脉是被主公用重手法封死的,凌冰妆是服食了圣尊宫的圣药的,所以你们出去十天半月后别忘了再回来。”秋雨痕僵住,凌冰妆面如死灰。

李南群怀抱兰儿缓步过来,花倚绿神情委顿跟在后头。凌冰妆的心陡然一沉,“花姐姐。”江念奴得意的说:“凭你们几个人能掀得起如何风浪。”李南群向秋雨痕微微而笑,“你回来了?”秋雨痕惨然,“我已死过一次,实在没有勇气面对第二次死亡。”她将目光投向花倚绿、凌冰妆二人。她二人玉容惨淡,相顾无言。年青的人,谁不留恋生命?

风袅袅,野花乱落。

人的心头如遭冰冻。李南群问:“你伤可愈?”秋雨痕觉心口大石越压越沉,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一缕紫血沿嘴角溢下。李南群叹道:“你不能再枉动真气了,否则只是自寻死路了。你两位大哥劫了你去,却解不开我的闭穴截穴法,只得将你又送回来,对吗?”秋雨痕无力作答,心痛如绞。李南群见她目光始终落在花倚绿、凌冰妆身上,道:“以你现在的境况,自顾尚且不暇,想救她们岂非……岂非难如登天。”凌冰妆道:“你想怎样?”“杀!”一个嘶哑的女声断然喝道。

李南群笑道:“母亲方才出手救兰儿,所耗体力甚巨,实在不该再动肝火。”花倚绿哭骂道:“你逼死了我娘,不如把我也杀了,让我可以跟娘在天上相聚。”李南群道:“不说出另一半宝藏的下落,你要死也难。”

秋雨痕眼睁睁看着花倚绿、凌冰妆要被拖走却无力阻止,怒目相向李南群。李南群冷冷道:“"奇"书"网-Q'i's'u'u'.'C'o'm"她们一个是我妹子,一个是我属下,若连她们都处置不了,我也枉称一宫之主了。”秋雨痕闻言哼了一声。李南群道:“也罢,圣女,你将你姐姐送出去吧,免得你雨痕姐姐在我身边朝夕不安。”正好看见旁边停着一辆马车,随口说道:“就搁那车上吧,让秋姑娘亲眼看着这辆车离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凌冰妆闻言,精力顿时一泻,晕厥过去。秋雨痕也支持不住,身子向后倒去。

又是一个雨天。

雨浠浠沥沥的落下来,落在瓦檐上,又从檐角滴落,在地上溅起一个个轻灵剔透的雨花。远处尽是雾朦朦,烟茫茫,把一切都笼进虚无飘渺间。

秋雨痕趴在窗台上,双目漫无边际的四下游移。远处是依稀可辨的杨柳在风雨中婆娑生姿。她真想冲入这细雨柔风中感受那份冰凉舒畅,可是她出不去,她只能呆在这方丈之地,尽管这里布置的美化美奂,应该有的,不必有的统统有了,只是牢牢限制住一颗律动的心。

秋雨痕收回眼神,也收回思绪,百无聊赖的取过案几上的琴,拂金徽,整玉轸,雍雍弹上一曲“关睢”:“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脑中思绪万千,仿佛真真切切领悟到生母韩君如当年断琴时的刻骨爱恨交织。她猝然停手,“铮”然声中,琴弦俱断。

她怔了一怔,断琴易,断情难,当年韩君如是被迫与爱人分开才愤而断琴的。而自己呢?苦苦逼迫自己的人却是自己一心要生死追随的人。

李南群含笑道:“好一曲‘关睢’,怎么只弹了一半?”秋雨痕不理。李南群叹道:“想不到我们之间也会到相顾无言的地步。”秋雨痕冷笑,“囚犯若与禁锢他的狱卒有知心话说,那才是天下最可笑的笑话。”

李南群悠悠道:“让你呆在这里,是希望用环境和时间来磨平你的野性傲气,或者我们还会有再在一起的机会。”秋雨痕冷冷道:“永远不可能有这么一天了。”李南群道:“我也不愿做让你伤心的事的。可是你养母真的不该知道那么多的。”秋雨痕愤极怒极,叱道:“你总有理由为自己诡辩,我只但愿今生今世从未认识你这佛口蛇心的伪君子。我死便罢,如若一息尚存,他日兵刃相见,绝不容情!”

李南群怒道:“我不让你死,也不上你离开,去会你那两个义重情长的大哥和与你倾盖如故的凌锋傲。”秋雨痕咬牙切齿,“纵山无棱,冬雷震震,夏雨雪,我与你之间也恨难消。”李南群大怒而无计可施,只得愤愤然甩手出门,见几名金甲武士拖着几具尸体正送入毒花丛,喝问道:“寒瑛石府又有炼药人死?”

武士道:“连日阴雨,瘴气浓重,地尊伤重不及调配解毒之药,故而几日来炼药人频频暴卒 .”李南群道:“药炼得如何了?”武士道:“炼药老人时疯时颠。虽日日耗资甚巨,却少有成果。”

“嘿”李南群噎出一口粗气,“又是缺钱。”目光一转,大步向前走去,从人不敢怠慢,趋步趋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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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群大步穿过长廊,行不多远有间小屋,屋门上挂锁,门口有人守卫。李南群喝问:“她们醒了没有?”守卫之人回答:“刚刚苏醒。”欲上前开锁,李南群已等不及的一脚踹进去。

花倚绿乍见李南群如睹鬼魅,“啊!”的尖叫,把面孔埋入凌冰妆怀里。凌冰妆惨白着脸,“你要干什么?”李南群一把揪住花倚绿的头发,把她提了起来。凌冰妆见他一脸戾气,叫道:“她是你妹妹,你真要杀她吗。”李南群一脚踢中她腹部,她的头重重撞上墙壁,顿时人事不醒。

花倚绿只道凌冰妆已被打死,哭叫不休。李南群抓牢她的头发,重重甩了个耳光于她,咬牙切齿的问,“另一半宝藏在哪里?”花倚绿哑声道:“没有……没有……”李南群怒道:“从即日起你们两个就去寒瑛石府炼药,什么时候交出宝藏再出来。”花倚绿颤声叫:“我不去。”李南群道:“那你快说。”花倚绿只是拼命摇头,“没有的。”李南群愤然将她往角落里丢去……

凌冰妆在恍惚中感到有几滴滚烫的水珠落在她脸上,有一滴正巧滴在她唇上,咸咸涩涩的味道。她微微一凛,睁开眼来。花倚绿搂着她的脖子,悲泣出声,“我们真的完了。”凌冰妆环顾四周,只见周围四面环山,唯一的通道是身后不知费多少人力物力开凿的穿山而过的甬道,她喃喃道:“这里就是寒瑛石府了。”

山谷的树林里摇摇晃晃走出一个人,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双颊深陷,活脱脱一根竹竿。花倚绿、凌冰妆不知此人来路,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竹竿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生生的牙,把她二人骇了一大跳。凌冰妆壮胆喝道:“你是谁?”

竹竿嘻嘻笑着:“大姑娘,别怕,别怕。”一字一句象是从喉咙底部挤出来似的干涩难听。他看花倚绿、凌冰妆均满目惊恐,在离她们丈许外停步,道:“跟我来吧。”花凌二人对望一眼,也只得蹒跚着脚步,互扶互持跟上去。

树林里古木参天敝日,仿佛是置身于深山老林中一般,四周围寂静的听不到一声鸟叫,足底下厚厚实实,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的枯枝腐叶散发出一股馊臭味,也不知竹竿怎么辨的路径。七拐八弯之后,眼前霍然一亮,林子里竟有一块偌大的平原,种满了花,远远望去姹紫嫣红,在无风自动的曳摇生姿,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这虽然只是一片花草,而且同属一本,但簇拥在一起,却分外的灼人眼目。那分明是一种诱惑,只一瞥之间便有欲飞欲醉的陶醉。鲜艳的大红、粉黄,即使是雪白色的花朵都透着一种妖异的绝艳,散发出轻狂与菲薄。

花倚绿、凌冰妆是识得这种花的,只是从未领略过如此大片簇集给人的感觉会那么奇异?它分明充满灵性,充满魅力,充满妖异……让人乍然一见,根本就无法用言辞来表达形容一瞬间心灵的震憾。

“快走,快走!”竹竿不耐烦的连声催促。凌冰妆忍不住采了一朵花在手中把玩,竹竿见了也不喝阻。只是远远望着惊心动魄的花,拿到手里细细观来却毫不起眼,花瓣皱巴巴的闻起来也无花香。凌冰妆再度回首,那片花,灿烂的色彩仿佛在跳跃,挟着天地间少有的美丽。

竹竿领着她们重又钻入可参天敝日的树林中,也不知是怎样的左弯右绕,面前又一番洞天。一扇偌大的石门洞开着,有热浪从里面扑卷出来。花倚绿心头冰凉,她看着凌冰妆,凌冰妆的脸也雪白雪白,她的胳膊方才不慎被树丫权划开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正滴滴搭搭淌下来。竹竿劈手夺下她手里的花,和在手掌里一阵乱搡,又往手心里连吐了几口唾沫。凌冰妆嫌恶的皱眉。等竹竿再摊开手掌时,花瓣已被搡成了糊状,这才大吃一惊,原来这面目奇丑的竹竿的内力竟是如此深厚的。

嫣红的花瓣合上唾沫,显得粘乎乎的。还不等她反应过来,竹竿已抓牢她的手臂,将这团又脏又粘的物事往她伤口上抹。凌冰妆拼力挣扎,但手臂如遭铁箍所钳,动不得分毫。倒是那花糊一抹上伤口,立刻就止疼止血,只余一种麻麻痒痒和凉凉的感觉。

凌冰妆停止了挣扎,问:“这花居然有止疼止血的功效,真是太奇怪了。”竹竿道:“良药能置人死地,毒药也能救人活命,就看你居心善恶了。”花倚绿道:“说到底它还是毒花。”凌冰妆问:“这花叫什么名儿?”竹竿道:“它是地尊从西域带来的,我只叫它魔鬼花。它本只能生活在域外,为能在中原栽培成活,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耗时几十年之久,只到现任圣尊宫主继位后才栽培成活的。”

凌冰妆想:“这人说话未免不尽不实,圣尊宫在江湖上崛起才几年,哪有什么前任后任的圣尊宫主。”倒是花倚绿听得极为专注,见竹竿停口,又问道:“老先生,你在这里呆多久了?”竹竿闻言呆了一呆,“我也不知道,你们看看,这儿的树都是我来此后亲手所植,如今均已成材了。”凌冰妆、花倚绿相顾那些足有四五十年树龄的树木,有些骇然,但眉目间总有将信将疑的神色。

竹竿道:“没有人相信我的话,其实我说的都是真的。”花倚绿见他凄恻,道:“这个地方如地狱一般,你真呆了四五十年?”竹竿道:“好不容易栽培成活了花,他们又要我将花熬炼成药,炼成的药一批又一批,为炼药而死的人一个接一个,药却始终不如人意。他们压根儿不信我的话,我怎么会炼药呢?几十年前随手翻阅过的炼药奇书我根本什么都没记住。”

凌冰妆心想:“原来他就是寒瑛石府中的炼药老人。”花倚绿黯然,喃喃道:“他们父子都是不肯相信别人的话的,其实世上哪有另一半宝藏,那批古墓中的财宝早就被他们夺去了。”凌冰妆惊道:“什么?你没有宝藏?”花倚绿道:“当年的藏宝图是在我娘手里的,后来被他们抢了半幅去,他们根据我娘说的藏宝位置及半幅图纸找到了宝藏并抢了去,却还执意以为凭我们手里的另半幅图纸还能找到另一半宝藏。”凌冰妆急掩她口,“不要说了,他们若知道根本没有宝藏,一定会杀了你的。”

花倚绿凄然道:“我们现在与死何异?”凌冰妆叫道:“不,我们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这儿,我们一定要出去的。”竹竿闻言连连冷笑。凌冰妆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们不应该应该出去吗?”竹竿道:“这个山谷终年炼药,毒气不散,长居于此的人很快会被熏聋双耳,很快连话也不会说,如果再不能及时服上地尊的解毒药,很快就会毒发死掉的。你们到了这里就没有回头路了。”凌冰妆颤声道:“你胡说,你不是在这儿住了四五十年了吗,怎么耳不聋,眼不瞎,话还说得顺溜。”竹竿哈哈而笑,“我天生就是个聋子,是以别人的口型来辨别说话的。”

凌冰妆疑惑,轻启口齿,连站在她身边的花倚绿都没听清她说的话,竹竿却说:“你在问我到底是什么人?”凌冰妆动容:“原来你真有以口型辨话的异能。”

竹竿道:“我先天残疾,蒙恩师收留教诲,才学了这项本事。”凌冰妆道:“想必你的恩师也是位能人异士。”竹竿一脸的敬仰,“那是当然,我师父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凌冰妆见花倚绿神色木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哪有心情再去听竹竿的叨叨唠唠的吹噱,只小声的安慰她。花倚绿哭道:“妆儿,我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你。”

凌冰妆道:“他是一心要加害我们的,你几次暗中周旋帮助,我与忆昔、大哥只怕早就死在他手里了。”花倚绿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们的心肠当真是铁石铸就。”凌冰妆道:“你根本指望不了他们能天良发现,生路是要靠自己走出来的。”

竹竿怪叫:“你们还想逃跑?”凌冰妆白他一眼,嫌他多嘴。竹竿道:“我被困在这里那么多年,你们猜我共策划了多少次出逃?”凌冰妆不理,花倚绿随口应承着问了一句,“多少?”竹竿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有一次成功过,每一次都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将我救回,因为我始终没有说出那个我压根儿不知道的药方。”他的眼中泛起潮意,“到最后我也死心了,明知留在这里无疑是助纣为虐,有损师门之誉,可师弟一直在他们手里,我就只能帮他们继续炼药。想来只要师弟还在,光复师门就有希望,我青城一派就不至没落。”

凌冰妆越听越奇:“你是青城派的?你是哪一辈的?你师弟又是谁?”竹竿一稽首,肃容答道:“贫道青城灵风子。”凌冰妆蹙眉,“灵风子?怎么我从未听说过青城派中有此名号。”她将竹竿上上下下细细打量,见他满脸皱纹,面色呈烟灰色,个子又高又瘦,指甲又尖又长,怎么看都与修真道士扯不上边。

花倚绿道:“你自称道号灵风子,那该是风字辈的喽?”竹竿连连点头。凌冰妆道:“那该与清风道长属同辈师兄弟了?”竹竿一下跳了起来,“清风师弟,你们知道我清风师弟?”凌冰妆更惊,“清风道长是你师弟?那你……”竹竿道:“贫道师从青城第九代掌门天愚青人。”凌冰妆道:“你是天愚真人的弟子?”

灵风子道:“先师择徒其甚严,一生只收贫道与清风师弟二人为徒。贫道自幼出家,原是侍奉真人的小道童,蒙真人不弃,见我虽身有残疾,天性愚钝,总算品行尚佳,破格收为弟子。至于我清风师弟,他是江南名门之后,自幼向道,且悟性极高,尽得恩师真传,恩师在世时便有意将青城掌门之位传于他。”

凌冰妆插嘴道:“你是师兄,一定不服你师弟做掌门,所以才会被关在这里几十年,对不对?”灵风子大怒,双目圆瞪。凌冰妆看着害怕,向后连退了好几步。灵风子厉声叱道:“我与清风师弟情谊深厚,我生平除恩师外就钦佩师弟一人,这掌门之位即使没有恩师口谕,也是要让师弟继位的。”

凌冰妆赶紧道:“好了,好了,是我说错话了。你师弟是大英雄,你是大豪杰,都是淡泊名利的圣贤,总行了吧。”灵风子叹气道:“我与师弟间感情之深厚,岂是你一个姑娘家懂得了的。”他又继续说道:“可惜就在师弟要接任掌门之位时,他江南老家出了大事,师弟不得不星夜赶回。谁知受人暗算,一身武功尽失。”凌冰妆、花倚绿不由自主“啊”的叫出声来,问道:“那清风道长后来又是如何恢复武功的?”灵风子怔怔,马上又狂喜,一阵手舞足蹈,“原来我师弟已经恢复武功了,我被困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俩个女娃儿快告诉我,我师弟是怎么从那帮人手时逃出来的?”

花倚绿刚要说话,凌冰妆止住她,道:“你先说你师弟后来怎样了?”灵风子道:“我接到师弟飞鸽传书的求救信后焦急万分,届时恩师刚刚驾鹤仙去,青城派群龙无首,因为我‘风’字辈传人只有三人,还有一位是天痴师叔的弟子虚风。虽然他的武功在我们三人中是佼佼者,但要他掌理青城却是万万不行的。”

凌冰妆微微领首,知他所言非虚。这位虚风道长一生醉心武学,不理世事,乃一位不入世的高手,倒是他的弟子一修子颇有才干,成为现任的青城掌门。灵风子道:“正因为青城一派兴衰荣辱全系于师弟一人之身,所以得知他受人暗算后我连夜下青城前去营救。可惜贫道自入师门以来,从未下过山,毫无江湖经验,以至才出门便遭人诱骗,被困在此地。他们以我师弟性命相胁,逼我为他们育花炼药。”

花倚绿奇道:“他们为何要逼你炼药?”灵风子叹道:“只怪贫道少年时曾拾获过一本奇书,上面记载了西域一种妖花,也就是你们适才所见的那种花的种植、培育乃至最后怎样提炼成药,只因当时年少好奇心重,先将书从头至尾先看了一遍后才呈交恩师。恩师阅后,言此书阴气森森,所载之术多为害人,当即训诫了我一通,并将此书投入炉中焚毁。他们正是要我忆起书中所载的内容,为他们育花炼药,并扬言何时炼成药,何时再放我师弟。唉,我死不足惜,师弟却肩负着一派的兴衰荣辱呀。可怜我几十年来一直在试制丹药,可当时我只将书粗粗一阅,我又是愚钝的人,哪里还记得书中内容。”

凌冰妆问:“他们要你炼什么药,值得他们如此煞费苦心?”灵风子道:“说出来我真要无地自容了,都是些害人的东西。人服此药后会精神松懈,意志麻木,久而久之会使人丧失意志,任人控制。有些类似于摄魂大法,当然药真正炼成后,往往会散发于无影无形间,使人不知不觉沉迷其中。”凌冰妆道:“这就是‘飘仙散’了?”灵风子道:“如今炼出的药与书中所载功效相去甚远,只会令人神志恍惚,心生幻觉,很快就会清醒,久服上瘾,最后毒发身亡。”

花倚满面愧容,心想:“若非我当初在妆儿的饮食中下了此药,她也不会糊里糊涂的受了圣尊宫的操纵。”凌冰妆想的却与她不尽相同,她冷笑一声,道:“道长,恕我又要说些不中听的话。你真傻,你被人戏弄了一辈子。”灵风子愕然,讷讷道:“此话怎讲?”

凌冰妆正色道:“这件事自始至终只怕都是你最亲爱的师弟——清风道长一手操纵策划的。他根本从来没失踪过,也从来没有失去过武功。他一直活得很好,一直是青城的掌门人,只到五年前才将掌门之职传于师侄,也就是虚风道长的弟子一修子。但事实上,一修子只是虚挂其职,真正的掌门人还是清风道长,因为代表掌门权威的令符与掌门所用之剑一直都没移交一修子。这些事江湖上人人皆知,绝非我虚言。”

灵风子愕然重复,“师弟一直是青城掌门?怎么会这样?”凌冰妆道:“江湖皆知,青城‘风’字辈传人只有两个,一位是掌门清风,另一位是虚风,可从来没有灵风这号人物。”灵风子呻吟。凌冰妆继续道:“想来当初你将拾获的奇书交呈天愚真人时,你师弟也是在场的。”灵风子不由自主的点头。凌冰妆冷道:“那就更不会错了,你师弟垂涎书中所载内容,可借药物控制天下人,以满足自己的野心,于是就以已做饵,将你诱禁在此试制药物,以图来日称霸江湖。而自己则荣登掌门一职,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博取侠名。这种人真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灵风子嘶声而叫:“不,不会的。清风师弟不是这种人!”凌冰妆嗤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天哪!”灵风子仰天悲呼,“恩师,恩师,难道我们都错看清风师弟了不成?”凌冰妆又是皱眉思索,“难道一切事情都是清风道长策划的,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主持者。”她一把攫紧花倚绿的手腕,厉声叱道:“你一直不肯说的,原来你的亲生父亲是他。”花倚绿泪如雨下,凌冰妆怒不可遏,“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灵风子尤在仰天长呼,泪水却不断从他似已干涸的眼眶中涌出,沾湿了大片衣襟。他喃喃道:“师弟,师弟,这是真的吗?我一心一意爱护的竟是一个魔鬼?”花倚绿见状,更是悲痛难抑,早已哭得声嘶力竭。凌冰妆道:“花姐姐,你不要再伤心了。你的难言之隐我不再问就是了。父兄之恶,与你何干?你是最无辜的一个。”花倚绿哽咽着取帕拭泪,不料从怀中带出一方物事,“铛”的落在地上。

凌冰妆代她拾起,见那东西手掌大小,非金非银非铁,不知何物所铸,也不以为意,只道是花家之物,随手递还过去。花倚绿刚要接过,却被灵风子一把捏住手腕,厉声喝问,“这是什么东西?”他手劲奇大,几乎要捏断花倚绿的手腕。花倚绿负痛怒道:“我家的东西,与你何干?”

灵风子冷哼,随手一掀,将花倚绿掀翻于地,手中的东西重又铛然落地。灵风子一把抢过,用衣襟细细擦拭,反复细看,叫道:“是的,果然是的。”花倚绿怒道:“你这人好不讲理,快将东西还给我。”灵风子目露凶光,瞪向花倚绿,“你说这东西是你的?”花倚绿道:“这本来就是花家之物。”灵风子连连怪笑,凶光大炽,冷冷道:“枉我活了大半辈子,险些上了你们两个小女子的当,屈了我清风师弟。快说,你们是不是已经害了我师弟。”

凌冰妆愤愤然道:“我们何尝骗你,骗你的人是你师弟清风。”灵风子峻声道:“你这女娃儿千伶百俐,巧舌如簧,只是这东西泄了你的底。”他双手捧着那方物事,“因为这就是青城的掌门令符。”

凌冰妆与花倚绿瞠目。灵风子厉声喝:“无言以对了吧。我师弟一定死了,否则,这块代表一派之尊的掌门令符岂会落到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手里。”凌冰妆低声问花倚绿,“这令符可是从你父亲手里盗来的。唉,这东西在我们手中与废铁无异,要来作甚?”花倚绿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这是花家的东西,是我养父的,怎么可能是青城的掌门令符。”凌冰妆将信将疑,花倚绿道:“我父兄何其精明多疑,无事尚且对我防范三分,怎会让我盗得这么重要的东西。这真是我养父的,我小时候就常拿来玩的,养父看见了也没有向我索回,怎会是……”千头万绪无从理起,“我父兄都见过此物,若真是掌门令符,他们岂会不识?”

凌冰妆沉吟:“我本以为花谢春与清风道长有仇,故盗他令符令他颜面扫地,清风道长顾悉声誉不敢声张,但依你所言却也不象,否则他岂有不抢回的道理,难道堂堂青城掌门会不识本派令符?”她问灵风子:“这真是青城令符?”灵风子瞪眼道:“青城弟子哪有不识令符之理。”凌冰妆嘟哝着:“你们掌门就偏不识。”

灵风子忽然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花倚绿,瞧得她浑身发毛,一张脸涨得通红。只听灵风子讷讷道:“奇怪,你的相貌与我清风师弟有几分相似,莫非你是他的后人?”花倚绿更是羞愤。灵风子说完却伸手自己扇了一耳光,骂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师弟是一心向道之人,怎么会有后人。”凌冰妆暗骂:“你师弟是个沽名钓誉的卑鄙小人。”灵风子看出她一脸的不屑,道:“我师弟自幼练的是童子功,童身一破,半生修为也就付之东流了,何况他素来持身严正,断不会破此戒的。”凌冰妆不服,反唇相讥:“照你说来,世上该有两个清风道长了。”

灵风子将令符紧紧攫在手心里,“我不知道。”凌冰妆冷冷:“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一定要出去找你师弟问个明白,否则你一辈子糊涂,死了也是个糊涂鬼,还有何面目去见你恩师?”灵风子一凛,冷汗涔涔,羞愧无言。

花倚绿颤颤道:“出去?我们哪还出得去,这儿唯一的出路就只有那条人工开凿的山道,里面阴气森森,机关重重。”凌冰妆问:“如果我们现在死了,他们会怎样处置我们的尸首?”

灵风子道:“他们会在尸首上淋上香油,放置在悬崖上,任由被视作圣尊守护使者的苍鹰啄食。”凌冰妆双手互击一拳,“置之死地才能后生。”花倚绿不解。凌冰妆随手拔起脚边几株红茎开紫色小花的青草,佯笑着,“想不到这儿会有这种草,可见万物生生相克,相辅相息。”灵风子问:“这是什么草?”凌冰妆一脸神秘:“断魂草!”

第二十九章托死求生不负初衷以真作假大白隐痛  依旧是这间精致的小筑,秋雨痕依旧带着她绵绵悠长的愁思独坐窗前,迷茫于爱恨之间。李南群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秋雨痕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在穿透自己的身形,始终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目光从当年的纯真质朴到今日的凶狠阴毒,怎就改变的如此彻底。人,为什么总会被现实改变,而不是改变现实。

她的思维似乎被李南群洞悉,他淡然一笑,无意打断她对往昔的追忆。两人久久僵持,一语不发,直到门上传来叩击声。进来的是江念奴。秋雨痕回首茫然扫了她一眼,如若不认识般的又转开了头。李南群有些不悦不速之客的打扰,问:“什么事?”江念奴道:“花倚绿、凌冰妆及那名炼药老人一齐服毒身亡了。”李南群霍然长身而立,厉声叱道:“都死了?”

江念奴道:“等发现时俱已脉息全无,别人死倒也罢了,炼药老人一死岂非要断‘飘仙散’的根。凌冰妆倒有口舌之能,竟能说服他一起死。”李南群喃喃问:“倚绿也死了?”秋雨痕:“你还当她是自己的妹妹吗?”

李南群喝问:“她们的尸首呢?”江念奴道:“按惯例已送往平崖。”目光一阵游移,失声道:“莫非……我们上当了。”李南群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的向外冲出,江念奴唯恐落后,急忙尾随跟上。

秋雨痕正惊疑不定间,门外传来一下闷哼,紧接着,门轻启一缝,闪进两个人来。她们竟是红叶、紫竹二人。紫竹娘子哑声道:“秋姑娘,快跟我们走吧。”秋雨痕还要详问,红叶娘子已然不耐,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向她面上蒙去。秋雨痕只觉鼻端嗅到一股浓烈的药味,立时被迷晕过去。红叶、紫竹一边一个将她搀住。

树萌深处,殷梨不停的来回徘徊,那姓秦的小童一刻不离的守着兰儿,跟在她身后。见红叶、紫竹架着秋雨痕仓皇而来,忙迎上去。红叶娘子道:“多谢夫人放我们一条生路。”殷梨幽幽而叹,“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能为你们指一条路,却未必是生路。一切都看彼此的造化了。”紫竹娘子牙一咬,“箭在弦,已不得不发了。圣女深嫉我与红叶,主公对我们也心生猜忌,我们若再不逃,迟早也会落得与银屏娘子同样的下场的。夫人,你以后也千万当心。”

殷梨断然道:“南群不会害我的,我这辈子也不会舍他而去。”红叶、紫竹见她义正词严,不敢再多说话。殷梨揭下蒙在秋雨痕脸上的药帕,小声唤道:“梦姐姐,梦姐姐,醒醒吧。”秋雨痕茫然睁眼。殷梨又轻唤一声,“梦姐姐!”一语仿佛又唤起彼此对往昔的追忆。

殷梨问:“你可还恨我?”秋雨痕摇头,“何需相恨?”殷梨道:“那我也心安了,我还有事相托于你。日后我若不测,两个孩子就皆托附姐姐了。”秋雨痕悚然。

红叶娘子局促不安的四下环顾,道:“夫人,你说你有办法让我们出去的。”殷梨指着前面,道:“此山崖壁上有一人工开凿的小道,乃先人所留。你们顺藤而下不过一二十丈便可见。道虽险,以你们的武功却也无妨。靠山壁的洞崖里,我已为你们贮存了清水食物,你们可在那里将息一二日再走。”

红叶、紫竹心急如焚,不等她把话说完已急不可待的顺藤而下。秋雨痕道:“多谢指点了。”殷梨背过身去,“不必谢我,这是兰儿他俩玩耍时发现的,与我不相干,南群也不知道这条出宫的密道。”秋雨痕见她背对自己,知她所想,轻声道:“你保重,我去了。”续红叶、紫竹二人之后也顺藤而下。那古藤历经百载坚韧牢固,但自峭壁爬下,看头顶蓝天白云,望足底虚空飘渺,也心胆俱寒。总算红叶、紫竹皆是习武之人,秋雨痕虽心脉受制,手足无力,但三人协力却也无碍。

红叶娘子一足踏实,心中狂喜溢于言表,放声高叫。紫竹娘子急掩她口,嗔道:“噤声,莫招来无妄之灾。”红叶娘子眉尖眼底皆有春情,连声问:“你说锋哥会在山下等我们吗?”秋雨痕知她所言“锋哥”乃指凌锋傲,她如今固然情意绵绵,只恐凌锋傲对她只是假意以对,只得装作没听见的四下张望。

这条小道,乃至凿于崖壁间的洞穴皆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想必是先人为后人避难所开。三人就地歇息,并从洞中取了清水食物裹腹。

秋雨痕一直心不在焉,食难下咽。天空中,苍鹰飞旋。紫竹娘子向前一指,叫道:“你们看,崖上升起烽火,看来炼药老人与花姑娘、凌姑娘的尸体要被送去饲鹰了。”秋雨痕胸口一闷,一阵恶心,险些呕出来。

红叶娘子叹道:“连手足也不放过,何况我等姬妾,与其在他身边终日提心吊胆,不如早散,各自去寻各自的幸福。秋姑娘,你说对吗?”秋雨痕冷冷道:“我的幸福早已失落,天涯海角也寻不回了。”

前方平崖上一阵嘈杂,只见一只巨大的雄鹰从空中飞旋扑下。秋雨痕扭头不忍卒看。鹰扑下来,铁翼几已触及地面,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凌冰妆霍然拔地而起,身形快捷如电光石火,一下扑在了鹰背上。与此同时,灵风子、花倚绿也一跃而起。灵风子随手一掷,将花倚绿掷上鹰背。鹰受惊振翅而飞,灵风子情急下死命抓住鹰脚,晃晃悠悠随鹰飞去。一切变故说时迟,那时快,均在兔起鹘落的一瞬间,惊得在场每一个人目瞪口呆。

李南群飞步抢上平崖,却已迟了一步,眼见三人乘鹰飞去,气得脸色铁青。地尊道:“花倚绿、凌冰妆中毒已深,命不长久。倒是那炼药老人为防他炼药时受谷中瘴气毒害,常年给他服食补药,只怕已能自抗体内之毒了。”李南群冷冷道:“他逃不掉的。”话刚说完,江念奴又来禀,“属下刚刚得讯,红叶娘子、紫竹娘子挟秋雨痕乘乱遁逃。”李南群目中射出棱棱锋芒,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贱人”二字,也不知骂的是谁。

这些话自然传不到离他甚远的红叶、紫竹及秋雨痕耳中,但方才神乎其神的一幕已令她们看得忘乎所以了。紫竹娘子道:“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只有凌冰妆才想得出如此险招。”秋雨痕想:“也只有她才能匹配林大哥。”红叶娘子道:“他们一逃,主公必下令封山捕人,我们还是快快离开这儿才好。秋姑娘,我们走吧。”

秋雨痕满腹心事,神志兀自痴迷,未走得几步,一脚已在石头裂缝间扭伤,足踝肿得老高,再走不动路。红叶娘子急得连连搓手,“这可如何是好?”秋雨痕见她又急又怕的样子,很是过意不去,道:“你们不必管我的,先走好了。”紫竹娘子踌躇道:“这如何使得?”秋雨痕:“如何使不得,本来就是我自己不小心,若再连累你们,岂非更叫我过意不去。好在这里清水食物俱全,我将息上一两天,等脚不疼了,便可来赶上你们。”

紫竹娘子想了想,道:“这样也好,你自己多当心吧。”秋雨痕微微一笑,“你们也是。”红叶、紫竹遂不再停留,一前一后疾奔下山。没有秋雨痕夹在她们中间,她们的步履显然要轻快很多。见她们远去,秋雨痕心下稍安,连脚也不觉得那么疼了,缩身在洞中,倚壁酣然睡去。

山风阵阵,泛肤刺骨。睡梦中的秋雨痕微觉寒意,她缩了缩身,才惊觉身畔竟立了一个人,她惊跳起来。那人道:“你怎会在此?”声音倒熟悉,秋雨痕看他一眼,微松一气,“花先生,原来是你。”

花谢春从喉咙处咕哝了一声,算是默认。秋雨痕道:“你可遇见花姑娘了,她才逃出去。”花谢春一怔,“倚绿,她在这里吗?我很久都没看见她了。”秋雨痕将所知所晓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花谢春暗自吃惊,“原来倚绿竟去找了她亲爹,她以为可以父女团聚,其实根本是飞蛾扑火,恐怕也难逃如她娘一样的灾厄。”

秋雨痕见花谢春久久沉默,急道:“花先生,你一定要救她一救。”花谢春躁然,“女心外向,我有什么办法救她,何况害她的人是她亲父兄,我凭什么要替她强出头。”秋雨痕道:“花姑娘已经知道错了。她正是不肯帮她的亲父来害你才遭迫害的,怎么你也这么心狠,怪不得凌姑娘说花姑娘夹在亲仇之间,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花谢春怒道:“这是我与他们间的私怨,偏要你来多嘴。我任由她自生自灭总强胜连亲生女儿都要利用的衣冠禽兽。”秋雨痕无言。花谢春又问:“你怎么知道这密道的?”秋雨痕不解:“密道?什么密道?”花谢春道:“这儿是青城初建时修建的密道,历不外传,你是怎么来的?”

秋雨痕道:“我是无意间误入的。”她微微而笑,“既然是青城历不外传之秘,怎么花先生却知道的那么清楚?”花谢春一愕,继而苍凉一笑,“是呵,我是怎么知道的?”秋雨痕想站起身来,不料身子蜷缩长久,手足麻木,人还没站稳又重重坐到地上。

花谢春皱眉道:“你心脉之穴还未得解?”秋雨痕摇头。花谢春道:“既未得解,怎又离开?”秋雨痕愤然道:“我这辈子都不愿再见那个人。”花谢春道:“李南群是李弱水之子,他的武功可是受之李弱水?”秋雨痕点头,“他悟性极高,如今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花谢春哼了一声,喃喃道:“好哇,过了那么多年,总算全聚到一起了,这预示着什么?是不是代表一切的真真假假、情情爱爱、纠纠葛葛都要结束了?”秋雨痕万分好奇,但也知花谢春素来诡异,他不肯说的事别人问了也是白问,故始终隐忍不问。

花谢春道:“李南群的武功既得益于李弱水,那他截你心脉之穴的手法也定是李弱水所授。我本该带你去找她的,想来时机尚未成熟,恐误了大事,不如你先跟着我,以后俟机再为你解穴。”秋雨痕听他语气真挚,毫不犹豫的点头同意。花谢春也不惊奇,仿佛秋雨痕天生就该对他报以极大的信任,转身施施然向前而去,虽置身悬崖峭壁之间,举手投足也毫不迟疑。

秋雨痕紧随其后,她扭伤的脚经休息一阵后已无大碍,虽则功力受制,总算身手尚灵活,趋步趋跟。心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感觉,觉花谢春自然而然散发着一股飘然出尘的飘逸之气。只是偶尔投目足下,见山谷中黑漆漆的,不知埋葬了多少失足的冤魂。

花谢春意味深长的问:“害怕吗?”秋雨痕怩忸的笑笑,摇摇头。花谢春看着一呆,忍不住道:“真象当年的韩君如。唉,我的朋友均遭他陷害而死,我却只能袖手旁观,本以为静修了那么多年,定能摒弃一切俗杂,谁知还是一件也放不下。”他长长叹息,索性停下脚步,“你父母均受我连累,说起来又平添我一桩罪孽。”

秋雨痕满心惶惑,“我家是被清风道长害的家破人亡的,与花先生不相干的。”花谢春道:“你不明白的。”他望望天色,就地盘膝坐下,道:“再过一个时辰,我们就一起去清风观。”

秋雨痕心道:“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子夜时分了,怎么偏挑这个时候去清风观?”花谢春不理她的惊诧,顾自娓娓道来,“此秘道建于青城创派之初,至今已有二百多年历史。经年废弃,有些地方已荒弃无从寻找了,我故地重回。也是寻了很久才寻到的。从此而下该通青城,由此而上则去圣尊。”秋雨痕好生钦佩,“原来你都知道这些事。自古正邪不两立,可青城、圣尊一正一邪却并存于一山,委实令人匪夷所思。谁会相信清风道长会是这样一个大奸大恶之徒。”花谢春道:“世上的人又岂是正邪二字能分的,你能看穿此人的险恶已很不易了。”

秋雨痕道:“你早知他是个恶人,何不明告花姑娘。”花谢春沉默许久才道:“他们终归是骨肉至亲的父女,谁知他会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放过。原来人的命运也是会遗传的,倚绿就跟她娘一样命苦。”

秋雨痕自言自语,“世上怎会有这么狠心的爹?”花谢春冷冷道:“心狠?他这种人难道还有心吗?”他朝山下望了一眼,道:“走吧,我们去会会这位名满天下的清风道长。”立起身,御风而下,俨然轻车熟路的样子,不消多时已置身于清风观中。

青城,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对于这位侠名满江湖的道长,秋雨痕当然不会陌生,她叹息着:“这里就是清风观了吗?当年清风道长正式在此出家时,我娘必是在此观礼的,我娘一直都尊敬他,想不到他会是个奸徒。”她顾自喃喃自语,浑然未觉花谢春霎时从眼中射出的棱棱寒芒。

他推开观门,傲然入内,仿佛是在自家的庭院中信步一般的心安理得。倒是秋雨痕很是局促不安的道:“花先生,清风为恶,却鲜为人知,我们应将他的罪恶昭告于天下才是,如今深夜闯入清风观,岂非在冒与整个青城为敌之嫌?”花谢春扬起头,道:“私人恩怨,勿需昭告天下。”

正在这时,门外又冲进来一人,看也不看花谢春、秋雨痕二人,径冲向清风道长的房门口,急声叫唤:“清风师弟,清风师弟。”门开了,清风道长走出来,惊讶的看着灵风子,迟疑着不说话。

灵风子一把拽住他的一只袍袖,一迭声喊,“天哪!清风师弟,你真脱险了,你还活着。”清风道长还是没有说话,任由他去又叫又喊。他的冷漠令灵风子怔忡起来,讷讷道:“师弟,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师兄灵风子。”清风道长淡漠的昂着头,视他为无物。灵风子:“你真不认得我了吗?怎么会这样?还是真象他们说的那样,是你串通着外人来迫害我,囚禁我,威胁我?”

清风道长叹了口气,问:“你怎么出来的?谁告诉你一切的?”灵风子颓然松开手,轻轻说:“原来一切都是真的。”秋雨痕正看得入神,不想手上一痛,接着一滴热热的液体落在手背。回头一看,原来是花谢春的手在不自觉的捏紧、捏紧,仿佛手里扼住的是清风道长的脖子,更奇的是,那一滴热热的液体竟是他所落的眼泪。秋雨痕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如此的潸然泪下。

灵风子厉声叱:“真是你做的?你将一片大好青城献于奸人为非作歹,你怎对得起恩师,怎对得起历代祖师。”清风道长一字一句,生硬的说:“你算什么,敢来教训我。”灵风子满怀悲怆,嘶声道:“你做下此等欺师灭祖的事,我要代恩师清理门户。”

清风道长冷笑:“你凭什么来清理门户。灵风子,哼,青城一派中可没有灵风子这号人物,你只是圣尊宫中的炼药人罢了。”他每说一字,灵风子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身子瑟瑟而抖,显然悲极、怒极、恨极,颤道:“你……你……”却语难成调。清风道长见他情绪失控,乘机举掌向他击去。

灵风子虽木讷,却不是傻瓜,身形急闪,倒踩七星步,避开掌风,道:“你还要杀人灭口?”清风道长也不搭话,足尖一点,飘身而上,又一掌击向灵风子额际,下手更重、更狠,总算他的一掌残缺,伤势未愈,否则双掌迭出,焉还有灵风子的命在。灵风子举手相格,与清风道长双掌掌心相向,立时牢牢粘住,久久僵持,不一会儿,俩人的头顶已飘起袅袅白烟,师兄弟二人竟拼斗起内力来了。

灵风子的脸色愈加苍白,气喘如牛,显然二人比拼他已落于下风。清风道长狞笑,青绿的面孔如笼妖气。秋雨痕头一次发现,他原来一点儿都不象一个超凡脱俗的得道高人。灵风子的身子摇摇欲坠,油尽灯枯之即。花谢春忽然一个箭步冲出去,双掌印上灵风子的背心。灵风子的身子一正,面上泛起一抹潮红,却缓过一口气来。

清风道长“嘿”了一声,双唇紧抿,拼尽全力抵挡这忽如其来的强力,三人足下的青砖被踏出深深的足印,想是都已将全身内力挥发的淋漓尽致了。

秋雨痕骇然却束手无策。道观门又一次被重重推开,李南群微微笑道:“果然都在这里。”秋雨痕叱道:“不许过来。”李南群真得停下脚步,道:“你为何仍要离我而去?”秋雨痕嗔目不语。李南群道:“我已下令封山,连红叶、紫竹都已伏诛,何况你现在心脉受制。”说着又向她迈近一步。

“站住!”秋雨痕横臂拦住他。李南群见清风道长的身子已在开始微微晃动,眉头一轩,道:“你能阻挡得了我么。”

秋雨痕道:“挡得住要挡,挡不住也要挡。”李南群一把将她推开,秋雨痕悲痛交集,愤而一头向身侧的柱子撞去。李南群大骇,未料及她以死相阻,本能的伸手去抓,只听得一裂帛之音,只扯下她半副袖管,但经他一拉之势,秋雨痕去势一缓,与此同时,围墙外跃进一个灰袍人来,将秋雨痕接住。李南群叱道:“放下她。”灰袍人身子滴溜溜一转,揽着秋雨痕跃墙而过。

李南群大怒,拔腿要追,耳畔传来清风道长的惨哼。清风道长显已不支,口中溢血沿嘴角挂下,衬着青绿的面孔,望之如妖魅无异。李南群也见之生嫌,但心里仍然奇怪花谢春与炼药老人的内力怎会融二为一,莫非他们系出同门?眼见清风道长不支,虽心里生嫌,但还是立刻抓紧匕首,一刀向花谢春背心捅落。

一刀下去,花谢春伤口血如泉涌,一股强劲的内力反弹,震得李南群手臂酸麻,连尖刀也没拿准,“铛”的落在地上。

花谢春暴喝:“撤手!”喝声方罢,人已旋如陀螺转了开去,身子旋转虽急,脚步下所踩的七星步却分毫不差。李南群正扶住清风道长,以内力维系他的内息,见状又是一疑,“他所踩的七星步怎比之堂堂一派掌门还熟练老到?七星步乃青城独门步法,他这外人怎学到的?”想到这儿,他又望花谢春一眼。

花谢春呼吸浊重,气息不定,足见内力消耗甚巨。他瞪着清风道长,看他几近奄奄一息的惨状,爆发出一长长的笑,尽管自己连站也站不准了,但他的笑声仍高亢响亮,是发自内心的欢畅,极度欣慰的高兴。他强扶起灵风子,互扶互持走出清风观。

李南群怒极,想要拔腿追他们回来立毙掌下,他只要稍稍动上两根手指,便可将这身受重伤的俩人锉骨扬灰。可清风道长死命揪住他的衣襟不放,他虽伤重,头脑却清楚的很。他与花谢春、灵风子拼斗内力已近油尽灯枯,若非李南群在他撤手之即输内力于他,恐怕早就不支。李南群想要追杀花谢春,一旦所供内力中断,他必体力衰竭而死。他怕死,素来如此。以前如此,如今年岁已老,就更怕了。

花谢春扶着灵风子,强自撑着仅存的一口真气走出了清风观。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来,照在他俩蹒跚的身影上。花谢春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幸而有人挟住他肋下,将他身子稳住。

花谢春拨开他手,喝问:“你是谁?把秋姑娘带哪里去了?”灰袍人摘去头罩,露出一个光头来,低喧佛号,“阿弥陀佛,小僧无恶意的。”秋雨痕也应声而出,立于花谢春身侧,“花先生,我没事的。”

花谢春点点头,“我们快走。”青城显已被封,不时可见一队队圣尊宫徒及青城弟子连袂经过。僧人道:“怎么好好一座道家名山会变得这般乌烟瘴气,倒成蛇鼠一窝的盘据点了。”花谢春喃喃咒骂,见僧人带了他们一直往前走,喝道:“前面死路,向左拐。”秋雨痕诧道:“花先生,左边无路。”这时,灵风子也略清醒,左右一顾,也道:“向左,向左。”僧人连连挥开道左的丛生杂树乱草,四人钻入密集的草丛中。

花谢春喃喃道:“向前,向前,七棵大树并排的地方,第七棵树边上的石壁上的三角凸出之石是能动的。”僧人见不远处果有七树并列,走近一看,第七棵树紧靠石壁,只是壁上丛生苔藓青草,辨认起来诸多不易。

灵风子微睁了睁眼,指着一块被苔藓遮裹住的壁石,道:“是这儿了,用力推。”僧人见他俩异口同声,十分奇怪,但仍气蕴丹田,运力于掌,抵住那方石头用力去推。石头果然松动,石缝间的泥石纷纷落下,再一用力,已能隐隐听得有绞索之声,石头渐渐被推移,露出一间宽敞的石室来。

秋雨痕喜不自禁,“这儿原来是有机关密室的。”僧人与她合力将花谢春、灵风子搀入室中,又将大石推至原处,那方大石果然是连着一个大绞索盘的,只是不知有多少年没用,铁链上都锈迹斑斑了。

花谢春、灵风子自入室中,不约而同的精神一懈,双双晕死过去。僧人又口颂一声佛,秋雨痕闻声泪下,拜倒在地,哽声唤道:“父亲,您也不要女儿了?”无求全身一震,叹了声,“傻孩子!”秋雨痕道:“娘已随薜叔叔去了。”无求道:“我知道,这是她的解脱,也是我的解脱。”秋雨痕哭道:“你们都能解脱,却撇下女儿孤苦伶仃。”无求无言以对。

灵风子动了动,低微又痛楚的呻吟。无求将随身的锦匣递于秋雨痕,道:“他们二人伤势极重,你将这小还丹于他们服下。”秋雨痕接了锦匣,撬开灵风子牙关,将药丸塞入他口中,只是当她到花谢春身边时,却手持药丸微微犹豫,心想:“花谢春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不知他黑纱下面的面孔究竟是怎样的怪诞奇丑。”

无求道:“容貌外形皆属虚妄,皆只是具臭皮囊,你不必拘于一个人的外形美丑,更应该注重内心的善恶。”秋雨痕听无求言辞间隐有说教含义,肃容道:“是。”伸手揭下花谢春的面纱。一望之下,她倒抽一口冷气,惊愕的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花谢春的面孔竟——无求走上一步,见状也错愕万分,脱口道:“怎会这样?”

这倒并非花谢春的脸长得如何的丑陋,如何奇模怪样,而是……

秋雨痕呻吟:“天哪!清风道长。”花谢春竟有一张与清风道长一模一样的脸,若非亲眼所见,若非他的一身黑衣,秋雨痕几乎就要把他认作是清风道长了。

无求随隙醒悟,取了秋雨痕手里的药,塞入花谢春口中,又盘膝坐于他身后,肃容道:“梦儿,为我护法。”秋雨痕尤心神不定,问:“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求道:“不知道。但我相信这里面关系着一个大秘密,或许薜楚白的死也与之有关。所以花谢春不能死的,一切的事情都要由他来解释清楚。”秋雨痕耸然。无求双掌相抵于花谢春背心,缓缓输内息于他,助他化解丹药,促进功效散于体内,不一会儿即入忘我境界。

日出日落,日落日出,转眼已过一日一夜,无求重启双目。他脸色苍白,显然耗力甚巨,但眼中却带有一抹喜色,道:“总算捡回一条命来。”秋雨痕道:“可是这位先生还不错一直未醒。”

无求道:“他的伤无碍的,只是脱力所致。”说毕,搀起灵风子,在他心口一阵轻拍推搡。只听灵风子喉间“咯咯”作响,“哇”的吐出一口血痰,人如大梦如醒般睁开眼来,他茫然看着无求和秋雨痕,如若不识,可当他目光落到花谢春身上时,却脱口叫道:“清风师弟!”

秋雨痕道:“他也是你清风师弟吗?你到底有几个清风师弟?哪一个才是真的?”灵风子错愕万分。秋雨痕心道:“他们两人如此相象,若一人为恶,如何叫人分辨的清。”再想到清风道长的为恶,花谢春每每提及他时深恶痛绝的神态,以及花谢春对青城武功的如数家珍,对青城地形的了如指掌,“莫非他才是真正的清风道长?”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

花谢春动了动。

灵风子强撑着虚弱的身子,一步步挪到他跟前久久凝视,又从怀中取出那方从花倚绿手中抢来的掌门令符,贴到腮边,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目中涌出。花谢春睁开眼来,握着灵风子的手,展露开一个古涩的笑,道:“师兄,我们总算见面了。”灵风子抱住花谢春,一迭声大叫,“清风师弟,清风师弟。”两人抱头痛哭。

无求道:“原来他才是真正的清风道长。”秋雨痕问:“那么我们一直以为是的清风道长又是谁呢?”

灵风子轻轻卷起花谢春的左裤管,见他小腿上有一道长约寸许的伤痕。日久年深,伤痕早已结平,只留下一条褐色的斑记。灵风子道:“这是当年我与师弟切磋武功,我误伤于他所留。”花谢春道:“当时我以一招‘青鸾展翅’大开空门诱你出招,果然你出‘苍松迎日’,剑走中锋,我便还施以‘萧史弄箫’削你锋芒。”灵风子接口道:“当时师弟年纪虽轻,但武学造诣已很深厚,你一出此招,我只有抽身而退,还一招‘乌龙出海’,又一招‘飞鸟扑巢’,佯退即攻以抢先风。其实我败势已露,早该认输了。”花谢春道:“师兄先我入门,武功高我甚多,你这样佯退实攻之术迫得我手忙脚乱,情急下剑入偏锋,欲施一招‘驾乘六龙’来挽败局,不想下盘不稳,被一剑刺伤。总算师兄手下留情,只留得这旧伤痕。”

灵风子歉然,“是我学艺不精,才会误伤师弟。”他摊开手掌,掌中所握的是青城的掌门令符。花谢春淡淡一笑,灵风子向他双膝跪下,手捧令符过头,朗声道:“青城灵风子叩见掌门师弟。”

花谢春一惊,忙伸手去扶,他大伤未愈,哪里拉扯得动,不由正色道:“师兄,这万万使不得。如今的青城掌门是虚风师弟的弟子一修子。”他顿了顿,又道:“我早在几十年前就断了当青城掌门的心了。何况,当年我虽拜受了恩师的令符、宝剑,但终究未行过仪式,我已年老,身边还有个女儿,壮志豪情早不复存,何堪大任。”

秋雨痕问:“你怎么会被人冒名顶替的?”无求止住,示意不要打断他师兄弟二人的对话。花谢春又道:“令符、宝剑乃青城掌门的信物,可惜宝剑失落奸人之手,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夺回,一同交还于掌门师侄。唉,当年我日思夜想复仇,无奈势单力孤,而对手又羽翼已丰,何况事关师门家门,不敢昭告于天下,故而隐忍至今,想不到这逆畜竟掀起漫天风波。”

无求见他师兄弟叙旧稍停,插口道:“恕小僧妄言,既然你才是真正的清风道长,那另一位清风道长又是谁?观外貌,你二人酷肖,看年岁,你二人也相近,莫非你们是兄弟?”

花谢春道:“家门丑事,实难启齿。”无求道:“强人所难的事本不应该,只是真假清风道长的事关系重大,牵涉甚广。薜大侠当日受人暗算,武功全失,按理是可以治好的。可是当他向好友清风道长求助时,清风道长却一悖常理,加倍透支他的体力,以至伤势加剧,最终演变成无法弥补的惨剧。”花谢春钢牙尽错,“楚白、君如姐妹皆是我的好友,却因我之累,被那逆畜利用暗算。”

秋雨痕道:“他真是你兄弟?”花谢春愧道:“他……他是我胞弟。”虽然他声音细如蚊蚋,但在场三人均听得真真切切。灵风子顿足痛骂,“你的胞弟?他真是畜生不如。”无求道:“事已至此,你不妨将一切坦诚直说。”花谢春一脸羞愧,将记忆闸门缓缓打开。

第三十章此生自断君休问此生自断君休问  花谢春缓缓说道:“我的本名是叫荣轻烽。‘清风’的道号是恩师藉我本名的谐音而取。荣家在江南乃名门望族,家父一直仰慕青城武学的高深,在我从小的时候就将我送到青城学艺,故而我自小一心向道。在恩师谆谆教诲下,弱冠之年已艺有小成。那时,我尚未正式出家为道,闲时在江湖上走动,行侠仗义,倒与楚白、君怡一见如故,后来又与韩君如成为至交。”

他看着秋雨痕,道:“当时你母亲尚待字闺中,温柔娴静,是位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他们师兄妹三人的情感纠葛,当初我已略见端倪,可惜后来他们婚姻发生巨变时,我也正逢走上一条人生的不归路,什么忙也帮不上。”无求说:“你在沈家村助君如救活梦儿,对我们已是莫大的恩惠了。”秋雨痕道:“我还一直将假清风道长当作救命恩人。”

花谢春继续道:“在青城学艺之时,我便立志向道,终身不娶。虽然君如姐妹皆是人中俊彦,我也始终视她俩为至交好友而已,也许也正为如此,我才不便对他们的婚姻妄加非议,其实这已失为友本份,至今想来仍心存歉疚。”无求道:“江湖中人一直对清风道长与君如姐妹相知相交,却始终恪守礼义十分钦佩。”花谢春苦笑着,“少年时我向道之心甚坚,何况我自幼练童子功,最忌女色。我自认素来处事谨慎,把持周正,岂料那年返家……唉,一身修为,一生清名就因一时疏忽而付诸东流。”

他停顿了良久,激动的心绪才渐渐平复,又缓缓说道:“这些丑事实难启齿的……那年,恩师年事已高,他老人家有意将青城掌门之位传于我。我自知年轻,不敢妄受,何况若接受掌门之职,势必出家为道,此等大事也需禀明家中老父。于是便辞了恩师返回阔别多时的老家。在家中,我见到了一双姐妹花,后来才知,父亲与弟弟在受仇家追杀时为这双姐妹所救,为报救命之恩才将她们接来家中的。她们姓李,乃李唐王族后裔,姐姐叫弱水,妹妹叫弱竹。李弱水正值妙龄,风流妩媚,绝代佳人。弟弟轻钧为她所迷。为此我深为不悦,轻钧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他的未婚妻柯云霓是江南世家千金。其实,荣柯两家素有嫌隙,我数度调停不果,是轻钧在偶遇柯小姐,为其美貌所倾,亲自三赴柯家提亲,才使两家由仇家变亲家的。如今婚期将近,他却又见异思迁,移情别恋。江湖中人最重信诺,我闻知此事后当即狠狠训斥了他一番,令他悬崖勒马。虽然我也不得不承认,李家姐妹尤其是李弱水的容貌、才干、谈吐、举止均远胜柯家小姐。”

无求颔首道:“令弟见异思迁,委实不该,你这兄长教训的极是,只是后来又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呢?”

花谢春道:“我少小离家,老父身边唯轻钧一人承欢膝下,平日里父亲过于宠溺,以至他骄横自大。我这兄长的训责他当面唯唯喏喏,转身即抛诸脑后。老父在堂,我虽是长兄,也不便过于重责兄弟,事后才知,老父之所以会听任轻钧如此胡闹,是因为李弱水手中有一张藏宝图,是南唐的藏宝所在。他父子二人垂涎重宝,才对李家姐妹百般奉承讨好。可宝藏之事毕竟只是个虚渺的传闻,李弱水找了很久也未找到,到最后大家都死了心了。日子一长,轻钧对李弱水也就日渐冷淡,又将主意打到她妹妹弱竹身上。

弱竹生性善良,只是过于柔顺,几次三番遭轻钧调戏均隐忍不言。那时,李弱水与轻钧虽未成亲,却已怀了轻钧的孩子,她与柯云霓之间争风吃醋,闹得举宅不安,她二人哪里知道轻钧的心早不在她们身上了……“

灵风子狠捶一下拳,骂道:“如此贪淫好色,师弟,你需严加管束你弟弟才是。”花谢春满面羞愧,“师兄教训的极是,可是……柯云霓为争得轻钧,不惜重金相请武林高手助拳。想李弱水再千伶百俐,也只是个寻常女子,结果因中了苗疆二妖的毒蜈蚣之毒,昔日美女沦作丑妇。”

秋雨痕轻轻叫出声来,“呀,那她一定伤心死了。女为悦已则容,她惨遭毁容,一定性情大变。”花谢春道:“正是如此。她容貌遭毁,又受了重伤,归根到底是轻钧行为不检引来的祸事,何况她还有孕在身,轻钧应该娶她过门,照顾她一生方能补偿。”

无求道:“你弟弟好色贪财,岂会去娶一个一无所有的丑妇。”花谢春道:“本来我应敦促他俩完婚后再离开的,可是那天手诛苗疆二妖时,我不慎被毒蜈蚣咬伤,不得已才先回了青城治疗。结果,轻钧却与柯云霓完婚,而李家姐妹则一下从座上宾沦为人下人。柯云霓还对她们百般羞辱,皆是弱竹为奴为仆才保得李弱水汤药无缺,渐渐活了过来。她因爱生恨,又痛极容貌被毁,为报复轻钧夫妇百思毒计,竟不惜亲生胞妹的名誉清白,逼她以色相为饵引诱轻钧,使他夫妇失和。轻钧素来贪色,又喜新厌旧,见弱竹甘愿委身,岂有不纳之理。他根本未提防不懂武功的弱竹委身于他会另有目的,只以为她捺不住清苦的生活,结果铸成大错。在一次酒后,李弱竹趁他熟睡不备,不刀……一刀将他去势。”

三人听到此处,均耸然变色。秋雨痕想:“她们姐妹二人倒都烈性,只是李弱水强逼胞妹以已身清白为饵,委实心狠。弱竹姑娘则太懦弱,原来花姑娘的性格真有些象她娘,外表看刚强爽朗,其实心肠软的不得了。”

花谢春猜得到三人会作何想,只继续道:“我料得轻钧品行不轨,故在青城养伤时一直心绪不宁,没等伤势痊愈便又匆匆下山赶赴家中,但还是晚了一步。说起来轻钧的事是他咎由自取,李弱水恨他无情无义,玷污了她姐妹二人,所以要令荣家断子绝孙,也许她根本没有想到,她所生的孩儿始终还是荣家的骨血。轻钧痛极自身躯体受残,要手刃李家姐妹,李弱水以新生婴儿为胁,逃到江边,索性横下心,拖了柯云霓并孩子一同投入江中。大家都以为她必死。

轻钧尚余怒未消,定要斩草除根杀了弱竹。我着实不忍,便拦下轻钧,训诫了他一通,这一切的后果皆是他好色所引起的,并希望他以后能好自为之。为防弱竹再遭他毒害,便将她带走,因不便让她住在青城山上,只是禀明恩师,在山下附近的村落中寻了一户人家托为照顾,只想以后为她寻一户合适的人家使她终身有托,也了却我一桩心愿。弱竹是个好姑娘,什么事情都逆来顺受,只是太柔顺了,就是她的不幸了。

为她成家之事因青城中事务繁多而一拖再拖,她也无意于此,我提了几次,见她不允也只得做罢。恩师既有意将掌门之位传我,便将派中诸事,包括各种口传身授的武功以及派内的秘密诸一传教,因此那一段时间我格外的忙,等再次下山看望弱竹时,才知道她已生下一个女儿,自然也是轻钧的孩子。从此弱竹更绝了再嫁之心,只一心一意哺育幼女。我敬她怜她,将她视作亲妹,总觉荣家欠她太多,需好生补偿才是。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年余,万万没有想到,李弱水居然死而复生,还不知从哪里学了一身诡异的武功,她尽情戏耍报复家父及轻钧。老父终被惊吓而死,当她还要向轻钧下毒手时,我闻讯赶到阻止了她。

尽管父仇不共戴天,但我牢记临下山时恩师嘱咐的‘冤家易解不易结’的嘱咐,没有为难李弱水,并告诉了她弱竹的住址,希望她们能姐妹团聚,从此相依为命,安然度日。

既然家园已毁,我也不放心让轻钧独居江南,便带他同回青城,不想在在半路上竟遇见了弱竹母女,一问才知,李弱水已性情大改,身边难容亲妹,弱竹不得已才来找我的,我只得又带上她们母女二人。谁知道我已渐渐走近一个天大的阴谋里,从此再难翻身。“说到这里,花谢春的喉头哽住,面部肌肉不停抽搐,显见心潮翻涌,难到自己。旁人屏息等了许久,才见他略略平复心情,继续述说。

“这一路上轻钧一定是蓄谋已久的,否则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若真一切都是凑巧,那就是天意要我一生痛苦了。那天因天色已晚错过宿头,我们就在一废弃的民宅住下,打算宿上一晚再赶路。当时我还是这样想的,轻钧已经这样了,虽说李弱水姐妹皆与他有过夫妻之实,但必定是谁也不肯再跟他的,不如我去央求恩师也将轻钧收作青城弟子,长兄为父,我也好照顾教育他。只因存了此心,这一路上我对轻钧说及了许多派中的事。可谁知轻钧对我已起杀心……

也许他一直对我这个大哥不满,再加上我几次三番帮助李氏姐妹而令他对我恨上加恨。他趁我不备,竟……竟在我的饮食里下了迷春之药,至使我迷失本性与李弱竹做出了苟且之事。“他越说越轻,越说越轻,到最后抱头泣不成声。秋雨痕怒骂:”天底下竟有这样恶毒的人,这种肮脏龌龊的事也做的出来。“

花谢春摆摆手,“此等丑事,本羞颜提及,今日倒一吐为快了。等我清醒后,一切大错已经铸成,最令我痛心疾首的不是胞弟行凶,也非童身已破,毕生修为付之东流,而是李弱竹,这个我尽心尽力照顾呵护的可怜女子,她竟然也背叛于我。那晚我药性发作,已知大事不妙,竭力以心中仅存的一丝清明压阻药力,喝斥她快逃。可她非但不走,反而来引诱我,至使大错终无法挽回。”

秋雨痕叹:“弱竹姑娘如此良善,怎么会背叛你,多半是受你弟弟逼迫之故。你弟弟精心安排一切,她即使想逃也是逃不掉的,何况她几次三番蒙你相救,只怕早喜欢上你了,在她想来,以身相许是唯一可以报答你的方法的。”

花谢春呻吟道:“那她忒也傻气了。我自小修道,从不知男女之情。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她背我,一直都恨她入骨的。”秋雨痕想:“你自己只怕也早就喜欢上弱竹了,否则武功全失,胞弟行凶的打击怎会不及一个不相干女子的背叛?”

花谢春又道:“我伤心欲绝,轻钧则撕去平日里对我服贴依顺的面具,要杀我灭口。我只得夺路而逃,却将那柄代表掌门身份的宝剑遗落他手,还中了淬有剧毒的透骨钉。他以为我必死,却忘了我曾中过苗疆二妖的毒蜈蚣毒,血液中已带毒质,以毒攻毒,侥幸捡回一条命来。但我从此不敢露面,躲入荒芜人迹的深山老林中。

而轻钧则拿着剑,冒我之名上了青城。此时恩师已然仙去,他又用我教授的传讯之法将师兄诱困住,派中便只剩下一些不相干的弟子们了,于是他就堂而皇之的代我成为了青城掌门清风道长。“秋雨痕道:”怪不得我总觉得清风道长有些阴阳怪气,不象是一个得道高人,原来他是个……是个……“面孔一红,到底还是说不出口。

无求道:“假冒他人终非易事,他倒有心,这么多年来一直掩饰的天衣无缝。”花谢春道:“我们兄弟二人本就相貌酷肖,他以我之名困住灵风师兄,派中已少有能与之亲近的人了。之后,他又借口闭关练功,经年方出,等他再与人相见时,即使言行举止有些差池,旁人也不会再疑心什么了。何况他借口事务繁忙,与我一些旧友渐渐疏远,过了三五年,就更不会被看出破绽了。就这样他瞒过了天下人。

他只存了一样心病,就是担心我未死,只要我一回来,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就都只是镜花水月了。我也深谙冒然现身会引起轩然大波,便秘藏深山,一呆便是十年。由于武功全失,一切都得从新开始,所幸恩师已将青城各种不传武学口传身授,加之自幼习武打下的根基,十年之期总算艺有小成。“

无求喧了声佛,忖想:“十年之期,他必定没日没夜的苦练武功,以图他日报仇的。”秋雨痕问:“武功既已练成,你怎么不去找你弟弟?”花谢春道:“回到中原,我不敢再用原名,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便假造了‘花谢春’这个名字,我曾去找昔日旧友,才知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君如已死,楚白夫妇也不大多理江湖中事了。我的心也寒了,原来我的遭遇十年里没有一个人发现个中端倪,我什么也没说就告辞了,这些家门丑事,我不想被昭于天下,也不想牵涉太多不相干的人进来。更确切的说,连弱竹和亲弟都背弃我,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谁。何况,我虽十年努力,但武功却不及轻钧太多。这十年里他也是下苦功的,他人本聪明,遭阉割后无力女色,又日夜担心我会回来,故而发愤努力,居然使清风道长这一名号享誉江湖。

从表面看,我也以为轻钧将青城打理的井井有条,便强捺下报仇的心,返回江南故居。家乡一切已物是人非了,可我居然还遇见了一位故人,一个我深恶痛绝偏生又念念不忘的人。弱竹竟还留在江南,我形貌已经大改,她却依旧一眼就认出我来。她给我磕头,求我饶恕,说她当时只是想报答我,却没想到会害了我。哼,这个蠢女人,什么都是想不到,却连累的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落魄江湖,我恨不得一掌打死她。她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孩“哇哇”大哭起来,大概是被吓到了,原来她把轻钧的女儿都带大了。我真讨厌这个小东西,只愿永远都不要再见她们。弱竹拼命的求我,我始终不允,直到她提到宝藏的事,才动了好奇之心。

原来真的有宝藏的,原来传说是真的。当年李弱水丢弃的藏宝图是被弱竹收起的,这些年来她一直留在江南,居然找到了隐藏于一座古墓中的南唐遗宝。可是我纵拥有富可敌国的宝藏又怎样?我始终还只是个见不得阳光的鬼魂。

我用生平最恶毒的口吻、词汇去羞辱、咒骂这个愚蠢的女人。于是当天晚上她就悄悄走了,留下半幅地图,还有她女儿,之后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也只得把那个惹人厌的孩子带在身边。我利用半张地图重新修整了古墓,布置了机关消息,还建了花宅,反正钱如云来,又如水去。后来轻钧和李弱水都来了,原来他们见到了弱竹,知道了宝藏的事,便抢了她另半张地图,逼她说出藏宝之地。

弱竹一直都认为宝藏该属于她姐姐所有,毫不隐瞒的全说了。财帛对我而言只是身外之物,我无心相争,携倚绿避入古墓,任他们抢走。轻钧知我未死,果然大为恐慌,逼弱竹说出我的下落,弱竹抵死不说,结果真被她姐姐逼死了。

哼,他们手里只有半幅地图,是根本进不了古墓的。更可笑的是,他们还一直以为,凭半幅地图所得只是一半宝藏,另一半宝藏需凭我的图纸才能找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灵风子道:“人心不足,古来如此,而你弟弟,不但贪心,更加心狠手辣。”花谢春道:“其实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我早断了争强之心,弱竹将女儿留给我,我将她带大也就是了。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轻钧早已策划出一个天大的阴谋。魔剑传说忽起江湖,便是他幕后主使的。”

无求微变脸色,“是他。”花谢春冷笑:“正是他。薜思过、林忆昔为查此事奔波于江湖多年,始终没有结果。因为他们压根儿没提防到清风道长,更没有想到他是真正的刽子手。他一直以来都是以两副面孔生活的,一面是正襟威严的清风道长,一面是残暴不仁的荣轻钧。他从来未绝杀我之心,只是苦无良机,反而好几次计划都遭我破坏。

他在追杀我,追查魔剑之时,还查到了一些当年不为人知的秘密,获知了李南群的身世。他就是当年与李弱水一同摔入江中的男婴。不知怎的,柯云霓也就是殷奶奶先获悉了李南群身世。她受李弱水之害,心中深恨,想驯服李南群以报复李弱水,结果是作茧自缚,反被李南群所杀。

轻钧当上青城掌门还不满足,野心勃勃,妄图再挑战乱以达称王称帝的梦想,先朝宝藏落入他手里更滋长了他的狂妄之念。除了宝藏,他还需要天下第一的武功,这就是他千方百计要得到魔剑的原因。他遍寻君如不果,便将主意打到君如女儿身上,亲手导演了沈家村魔剑风波,不料这场闹剧引来了薜思过,反而揭开了沈梦怜的生世。有薜氏父子保护在侧,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暗中掀风作浪,推波助澜制造事端,并暗中诱擒夕霞、晚云,想从她们口中得出魔剑下落。夕霞、晚云虽为婢女,却性比钢坚,百受折磨坚不吐实,最终被轻钧父子诛杀。“

秋雨痕虽早知此事,但重新提及,仍心中大恸,难以自己。花谢春停口,心想:“当年我以为弱竹背我,也有这般伤心欲绝的感觉,难道我真的早就喜欢上弱竹而不自知?这些来年,如果弱竹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还会这样孤独凄凉,愤世嫉欲吗?看来人命运的改变真只在一念之间。”他叹了口气,见无求、灵风子还在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述说下去,便又道:“这些年,我对一切都看淡了,只要轻钧规规矩矩,就由他做青城掌门好了。可这畜生却将青城变成了圣尊宫的天下。想我持身不正,引狼入室,害人害已,令列位祖师纵于九泉也蒙羞汗颜。”

无求正色道:“薜楚白暴毙也是令弟所为?”花谢春道:“正是。薜氏一门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薜楚白夫妇又都是我昔日好友,实在是他最大的绊脚石。”灵风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师弟,这种恶徒,根本不配存活在浩然天地间,你一定要揭穿他的阴谋,重整青城。”花谢春惨然一笑,“我早就绝了做掌门的心了,何况待罪之身,更不配领导派中弟子了。不过,轻钧之恶源于我身,家门丑事,师门罪孽,一切总需要有个了断的。”

灵风子问:“你要怎样了断?”花谢春道:“我自有主张,还请师兄相助。”灵风子庄容道:“师弟尽管吩咐。”花谢春道:“我观现任青城掌门一修子倒有重整青城之心,可惜时时处处受轻钧挟制。我与轻钧了断一切后,望师兄能辅佐于他,至于令符还是由师兄保管,日后交于掌门师侄。此令符与宝剑代表掌门的威严与地位,却在我手里分散了那么多年,也该让它们重新相聚了。”

灵风子听他口气大有与亲弟死拼之意,悚然道:“你要与他怎样了断?”花谢春道:“轻钧父子二人野心勃勃,如让他们得逞,只怕天下又将生灵涂炭了,所幸轻钧一支手掌已残,又与我两番比拼内力,受伤甚重,倒不足为惧了。你们日后最忌惮的唯李南群耳,他实集乃父乃母的聪明、狡诈、狠毒于一体,就连武功也尽得他二人真传,再加上机缘凑巧,获得一部上古奇书,学会了书中所载的一种以阴培阳,孕育内息的邪术,我想当世之上唯魔剑传人才能与之抗衡。”言罢,双目直勾勾的瞪着秋雨痕。

秋雨痕的心陡然狂跳,一下子浑然无觉,心中只隐隐一个念头,“若真要如此,就让我死在他手里好了。”花谢春道:“圣尊宫由弱水宫演变而来,秘密发展至今已成一党羽众多,堂口遍布天下的大派了,要铲除它可不易。幸好如今有个天赐良机。圣尊宫门下分于、地、人三尊,天尊乃一土木建筑大师,毕生心愿要建造一座固若金汤的华夏第一城,日前因心力交瘁吐血身亡;地尊是一西域胡人,擅种奇花异草,师兄之所以多年被囚,就是因为地尊当年从西域携来的一部奇书失落于青城,被师兄拾获翻阅过所致,那地尊是域外某教的叛教之徒,如今他师门中人已追踪而至,要解他回去,只怕他现在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人尊是三尊者中唯一会武之人,武功深不可测,却于日前离奇暴毙。如今李南群身边三尊俱失,正是一举铲除他的好机会。”

无求道:“花先生提供了这么多详尽的消息,实为铲除邪派出了大力了。至于身份被恶徒盗占之事,小僧定会禀于主持方丈,昭告天下,还你一个公道。”花谢春摆手,“千万说不得。这种丑事岂能昭告天下,我与轻钧、弱水、弱竹三人这场纠葛不清,爱恨难分,绵延了几十年的闹剧我自己会解决的。我今日将所有隐衷坦诚于三位,实乃信任列位的品行,希望你们能终身保守住这个秘密。”

秋雨痕道:“花先生,你就听之任之不报仇了?”花谢春涩然道:“哪里有仇可言,等到一切的肮脏污秽都关入古墓,世界就会清静。我想生死皆有定数,终是尘归尘,土归土,怎么来怎么去。而清风道长一直是青城光辉的象征,就让这种光辉形象继续下去吧。”

秋雨痕心头异样沉郁,气闷息堵,夺喉喷出一口血来。无求惊道:“怎么,你受了伤了?”花谢春道:“心脉受阻,气血难行。不过我有办法帮你,你且少待。”大步走至洞口,将大石推移开,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人如流矢般飞射而出。

无求欲阻不及,眼睁睁的瞧他几个起落消失于林萌深处,秋雨痕更是暗暗叫苦,忖道:“若要救我,除非南群亲至,可花先生哪里是南群的对手。”

太阳又落到山那边去了,天空中暗黝黝的,无一丝星月之光。众人正忧心如焚间,花谢春居然又回来了,面色惨白,身上多处挂花,血几乎将他的黑袍浸透。他身上居然还背着一个人,赫然是李弱水。

虽然她因练功不慎而废了双腿,但依旧高傲美丽,冷峻的目光在众人的面上一一逡巡而过,冷笑道:“原来你们都躲在这里。”花谢春喝道:“用你的独门解穴手法解开秋姑娘被制的心脉。”李弱水坐在地上,竭力维持着鹤立鸡群的高贵气质,闻言,眼波流动,媚笑道:“怎么世上还有荣大哥做不来的事吗?”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花谢春抽过一记耳光,李弱水的半边面颊立刻高高肿起。她骇然瞪着花谢春,花谢春嗤道:“你若以为我还是当年的荣轻烽,未免太傻太天真了。”李弱水悻悻。花谢春冷冷逼视她,生冷的眼光令她坐立不安,尽管万分不情愿,也只得打叠起精神,手指疾点向秋雨痕胸口的“玄机”重穴。

无求大惊,“玄机”乃人身之要穴,习武之人尚经不得重击,何况秋雨痕。秋雨痕倒并无疼痛不适之感,反觉胸口一松,仿佛卸下千钧重担。知是李弱水解了自己的穴道,有心向她道谢,但看到她正狠狠瞪着自己的神情,象要一口将自己吞死了一般,到口的话又生生吓退。

李弱水道:“我解了她的穴了,你快放我走。”花谢春悠悠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会放了你,何况你又能去哪里?是轻钧那儿?还是你儿子李南群那儿?”李弱水咬牙切齿,怒骂:“他父子二人一样的卑鄙无耻,狼狈为奸,一丘之貂……”她唾沫四溅的洋洋怒骂,花谢春只一昧冷笑。

李弱水忽然住了口,拉住花谢春,媚笑道:“我知道,世上人人皆恶,唯荣大哥一人善心,我哪里也不去,只陪在大哥身边可好?”花谢春厌恶的拨开她手,李弱水向前一扑,索性抱住他脚,道:“荣大哥,你是喜欢我的,从你那次回家看到我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已经喜欢上我了。可你为什么不说呢?我也是喜欢你的,你是那么高高在上,象天神一样,总在我最无助、最危险的时候出现救我,你那个一昧贪财好色,猪狗不如的弟弟哪及得上你万一。可你为什么总是冷淡我,不理我,只和我妹子好,难道你一点儿也没觉察我的一颗心早就在你身上了吗?”

花谢春嫌恶之极,冷冷道:“象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永远不会去爱别人,也永远不会被人爱。”李弱水瞪着他,他的话显然已触到她的痛脚。她道:“原来你真喜欢上弱竹了。弱竹没有我漂亮,没有我能干,为什么你们都喜欢她?”花谢春厉声道:“你就是比不上弱竹,永远比不上。”

李弱水大怒,狠狠呸了他一口。花谢春不动声色,伸手拭去脸上的唾沫,淡淡说:“你死期未至,我不杀你,但也不可能放你,等轻钧一来,一切的报应都会来到。当年你怎样逼死弱竹,我也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回报你。”

李弱水骇极,猛然间惊跳起来,嘶声尖叫,“荣轻烽,你这头猪——。”可是她根本没跳起来,除了双腿俱残是一个原因外,花谢春重重一记耳光打得她差点趴下,也打掉了她的下半截骂人的话,李弱水倒抽一口冷气,“你——”

花谢春叱道:“别把我当作当年恪守礼教的荣轻烽。我是花谢春,花谢春不仅会打人,更会打不要脸的女人。”李弱水立刻闭上了嘴,她本来就是个很识趣的人。虽然她很骄傲,但要她在众目睽睽下被人接二连三的打耳光,她着实不愿意。

灵风子厌恶的瞥她一眼,问:“师弟,你要怎样处置这个女人?”花谢春咬牙道:“我要处置的何止她一人。”李弱水媚眼如丝,抱紧花谢春的腿,腻声道:“荣大哥,难道我真比不上小妹?”柔媚刻骨的娇态令秋雨痕也为之心神一漾。

花谢春冷冷道:“你不及她万一。”要把腿抽出来,不料李弱水抱他更紧,“我不想小妹死的,可她不该说你喜欢她的。我是太生气了才……”花谢春重重一脚踹在她胸口,将她踹开。

李弱水跌开去,从怀中落下一柄短剑。秋雨痕叫道:“我的剑。”李弱水也尖叫:“我的剑。”扑过去要抢。花谢春抢上一步,对准她肩胛,手起掌落,“咯”一声骨头的断裂声,李弱水发出一下惊天动地的惨叫,双眼翻白,晕死过去。

无求道:“你断了她的琵琶骨?”花谢春道:“象这种女人,本就不该习武。”秋雨痕手捧魔剑,自语般道:“习武本意只为强身健体,象我们这样都已违背了武之本意,都不配言武。”无求叹息:“连达摩祖师尚言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何况我辈。”

花谢春向灵风子双膝跪倒,灵风子大吃一惊,慌忙闪到一边,问:“师弟何故行此大礼?”花谢春含泪道:“师兄,青城一派就皆交托您了。小弟无能,愧对恩师的谆谆教诲,唯有一死以报师恩。”灵风子听他口气死志已坚,有心阻止,然见花谢春满目不容执拗,只得将到口的话重新咽回。想师兄弟二人辗转半世,才生聚又要死别,虽说僧道之流视生死为无为,死亡只是脱去一具臭皮囊,但心里依然唏噱不已。

花谢春又道:“我身边只有一女,虽非亲生,总是弱竹的骨血,望师兄念及小弟与弱竹的一番情衷,多加照顾。”灵风子点头答应了。花谢春道:“我恨她亲父,多年来从未尽过心照顾她,想来也是有愧的,总算她业已成人,能与薜思过双宿双栖,白头到老就是她的造化了。只恐她也如弱竹一样薄命,一切幸福也№只是虚幻的泡影。”

灵风子道:“我定会尽力照顾好她的。”花谢春淡淡一笑,“数由天定,命运终非人力所能挽回,一切都看她自己的造化吧。”众人听他自述自说,皆想起已身的一段坎坷遭遇,默默垂下头去。

花谢春撕下一副衣襟,摊于地上,稍稍沉思后咬破中指,草草书就一信。灵风子惊道:“怎么你还要和你弟弟见面?”花谢春道:“兄弟二人,几十年来从来都是见面就作殊死之斗,也该好好谈一谈了。”

秋雨痕说:“他如今受了重伤,躲在圣尊宫里,只怕未必会来见你。”花谢春道:“我以另一半宝藏为饵,要换取清风道长的声誉,他不会不来。”秋雨痕奇道:“不是没有宝藏吗?”花谢春道:“若非如此,哪能诱来轻钧,所谓重宝之下,方有利欲熏心之辈。”无求沉吟:“你以重宝相换他让出清风道长的名号,情理上可信,可你弟弟是狡诈之人,只怕未必会上钩。”

花谢春将信一扬,“我将信留在清风观中,不怕他不来,圣尊宫可急需着这批财帛呢。轻钧不肯来,他儿子也会逼着他来的。”众人见他口气肯定。似乎一切成竹在胸,知他必盘算已久,纵使相劝也无济于事。花谢春感受到气氛的沉郁,强笑道:“我还有事相请三位,到时屈尊寒舍,做我与轻钧了断的见证……

沉寂了许久的花家又热闹起来,清风道长毕竟抵受不住宝藏的诱惑,如期而至。他脱去道袍,撕下粘在下颔的长须,使一张青白的面孔隐隐透出一股女性的阴柔。花谢春也除去了带了多年的面具。岁月沧桑在他脸上刻画出明显的记号,双鬓已然灰白,但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间仍温文儒雅。

两兄弟久久对峙,彼此酷肖的面容但又截然不同的气质令在场每一个都明白了什么是真的假不了,假的同样也真不了。花谢春微微一笑,神态宁静安详,甚至眼中也已无怨无恨,较之清风道长一副困兽般的焦燥神情,更显飘然出尘。清风道长嘎声道:“宝藏呢?宝藏在哪里?”

花谢春淡笑:“何必着急,你的总归是你的。自今日后,你不再是清风道长,也休想再藉清风名号为恶。”清风道长不耐道:“是、是、是,我将清风道长的位置让出来还你,从此再不用过道士的清苦日子了,我也是求之不得。”花谢春不理他絮絮叨叨,挽过身边的花倚绿。

花倚绿脸白如纸,双手紧紧拉扯着他的衣袖,身子抖瑟的厉害,颤声哭叫:“爹。”花谢春叹道:“你娘把你留给我,可我始终没有对你好过。花倚绿泪如雨下,”您是好父亲,是我不好,不该认那恶人。“

花谢春又道:“薜思过,你过来。”薜思过上前,花谢春将花倚绿的手放在他手中,道:“你们两个婚约已定,倚绿就托附你了,这座花宅就算是我送倚绿的嫁妆了。”清风道长怪叫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却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花谢春继续道:“他毕竟是倚绿亲父,你二人去向他磕个头。”薜思过依言扶着花倚绿向清风道长行了大礼,复又向花谢春行礼。

清风道长情觉诸事诡异,又不知缘故何在,有心逃之夭夭,到底割舍不下另一半南唐遗宝,及担心无法向李南群交代而竭力隐忍。他握住藏在袖中的信号桶,只要一见到宝藏,立即燃起信号,外面的圣尊宫徒就会蜂拥而入,想到自己人多势众,心中略安。

只听花谢春道:“倚绿,我嘱你之话可都明白了?”花倚绿含泪点头。清风道长不耐,连声催促,“好了,好了,父女二人的知心话以后再说不迟。反正这个女儿我也是不要的,还有你掳去的李弱水,千万不要再送回来了,都给你好了。”花谢春鄙视他一眼,向灵风子,无求一干人团团一揖,道:“我兄弟二人了结私怨,诸位皆是见证,总算我二十载辛酸痛苦还可昭于天日之下。”说着,从怀中取出半张图纸,弃于清风道长脚下,“这是图纸,拿去!”

清风道长假笑着,“有你活人在此,我要这死物作甚?”一脚将图纸踢开。见花谢春走开,一脸紧张,扣紧他的脉门,喝道:“你干什么?”花谢春不挣不扎,任由他拿住自己的脉门,示意薜思过、花倚绿合力将墙边的柜子移开,随着柜子的移动响起了绞索之声,墙面上现出一个洞口来,一排整齐的石阶由上及下通了下去。

清风道长哼道:“你倒费了不少心思造成的机关,我寻了很久,一直找不到入口。”手指加力,花谢春吃痛,闷哼一声。清风道长厉声喝叫:“你别想耍花枪,和我一起下去。只要有宝藏,我会让你如愿的。”花谢春强笑着:“我们都会如愿的。”率先沿石阶而下,清风道长唯恐他弄鬼,寸步不离的相跟,耳边尤听得花倚绿撕裂般的恸哭,忍不住问:“怎么她好象在给我们送殡一样?”

花谢春“唔”了一下,只是一昧往前走,道:“此道的尽头的密室就是宝藏的所在。”清风道长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妥,整个密道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阴风阵阵,吹得他头皮发麻,泛肤刺骨,可乍闻梦昧已求的宝藏就近在眼前,还是忍不住血脉贲发,心跳加剧,快步向前奔去。

花倚绿靠在洞口,只到见不到他们二人的身影才哭声略止。薜思过、秋雨痕扶住她,劝慰说:“也许你爹很快就出来了。”花倚绿哑声说:“不会了,他们都不会再出来了。”忽然抢过秋雨痕腰畔的短剑,奋力向绞索盘斫落。绞索铁链虽粗,到底不及削金截玉的魔剑锋利, “叮”一声轻响,火星四溅,铁索已被斫断,未等众人明白过来,洞底忽然乱石缤纷,声音震耳欲聋,不消多时已将整个洞口填满。众人面面相觑。花倚绿将剑一抛,仰天大叫,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人直挺挺向后倒下……

清风道长奔至密室门口,猛然间呆若木鸡,纵然满室珠宝也不会令他如此失常,更何况密室中根本没有珠宝,一分银子也没有。丈许见方的室中只有一个妇人无措的坐在地上。清风道长失声道:“李弱水!”脸色猝变,厉声叱道:“荣轻烽,你搞什么鬼?”

眼见花谢春只一昧冷笑,情知不妙,刚要原路返回,耳边“轰轰”巨响由远及近而来。

清风道长一愣,就在这一瞬间,花谢春奋力一挣,挣脱开手,反而一把揪住他的襟口,将他抛入室中,自己也紧跟入内。与此同时,巨响已近至耳畔,乱石飞舞,一方巨石从天而降,封挡在室门口。

清风道长与李弱水的脸均变得灰白灰白,齐齐惊问:“你干什么?”花谢春双手一摊,一脸的轻松惬意,笑着:“所有的闹剧都结束了,我们三个人要永远留在这里陪伴弱竹了,再也不会分开了。”李弱水战栗着不敢去瞧边上李弱竹的灵位,她粗重的喘息着,叫道:“我不信这儿会没有别的出路。”

花谢春道:“那你自己看好了,四面都已封死,根本不会留下别的出口。”李弱水嘶声长叫,连滚带爬的爬到门口,死命的用掌去劈打,但那方大石纹丝不动。清风道长叱道:“那你也出不去了?”花谢春淡淡:“我本就没有打算再出去,我要留在这里永远陪伴弱竹。你们也是,我们四个人恩怨纠葛了一辈子,当然也要四个人在一起才能解决。”

清风道长直气得两眼发黑,怒火中烧,一掌切在花谢春脖颈上。花谢春毫无惧色,傲然而笑,“你要杀就杀好了,只是我死后,这儿就只剩下你们二人了。你们少时情侣,也许还可以鸳梦重温。只是你千万别死在最后,一个人独自对两具尸体,一个灵位的感觉只怕是比死还难受吧。”清风道长牙关紧咬,恨不得将他锉骨扬灰,但双手颤抖,始终下不了手。

“不要杀,不要杀他。”李弱水叫得声嘶力竭,爬到清风道长身边,哀哀求告,“求求你,不要杀他,千万不要杀他!”清风道长气恨恨的骂:“贱人!”一掌将她打得满地乱滚。李弱水心中的恐慌使她浑然忘却被打的愤怒,她艰难的爬到花谢春脚步边,拼命的磕头,额头磕破了,磕肿了,流血了,她也浑然不顾,只是一昧求恳,“求求你,放了我吧,看在弱竹的份上。”

花谢春静静凝视着她,神情安详,安详的令人寒冷。他缓缓摇头,一字一句,清晰沉稳的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们谁也不可能再出去了,所有的出路都封死了。这儿在地底,是古墓的中心。”李弱水双眼翻白,惨叫着晕死过去。

清风道长瞪着充血的双眸,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真了得,不惜以已身作饵引我上当。”花谢春道:“论武功,我已比不上你;论势力,我也不及你;论心计,我更望尘莫及。何况家门丑事,我也不愿公昭天下,令门楣蒙羞。所以,我酝酿了这个计划。一切的恩怨始于贪欲,也终于贪欲,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他放声大笑,笑声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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