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吾欲与君知长命无绝衰  黄昏。

江南小村的黄昏景色是怡人的,夕阳照映着无垠的田野及远远近近的农家炊烟,农夫们三三两两成群唱着歌兴冲冲的往家赶。

沈家村畔小河边的树林里,一位少女半倚半靠在树上,手中握一卷书,轻轻低吟:“云一涡,玉一涡,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声音渐渐低落,双目痴痴望向面前波光遴粼的河流,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心中蕴藏了无限心事。

直到一双手忽然蒙到她的眼上,少女方霍然惊悟,随隙笑意由唇边漾开,尚未回首,已欢声叫到:“南群,你回来了。”那名叫李南群的庄户少年闻声憨憨一笑,松了手。少女似嗔非嗔蹙眉道:“今日怎回来如此晚?”李南群笑而不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郑重其事打开,里面是一枚珠花。少女讶然,李南群道:“我在集市上看到这枚珠花,我想整个沈家村除了梦怜你谁也不配戴,就买了回来。”沈梦怜将珠花握于手中,半晌方道:“这珠花恐怕要累你干上好几天的工了。”李南群只是微笑,将珠花端端正正插在她发间。沈梦怜冲他嫣然一笑,只见他颊旁一块於青,忍不住叹了一气,“又被殷奶奶打了吧。”

李南群道:“这没什么,不挨打,永远也学不好功夫。”沈梦怜道:“若真为你好,教你武功也不必下此重手,以后别去了。”李南群一挺胸,“我不怕的,等我学好武功,如果镇上的王家少爷再对你无礼,我就替你教训他。”沈梦怜幽幽道:“原来你是为了我才去学武,你对我真好。”目中眩然欲涕,伸手入怀取帕子拭泪,袖子从腕上滑落,雪白的皓腕上有一道青痕。

李南群眼尖,一把拉住,嚷道:“你爹又打你了,夕霞阿姨不管吗?”沈梦怜急忙缩回手,“我娘出去了。”李南群握拳道:“大康叔真不应该,整天除了喝酒赌钱就是打你。你娘既不在,你不要回去了,住殷梨家吧。”

话音刚落,身后已有人接口道:“对呵,住我家吧,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可以时时刻刻在一起了。”李南群笑道:“阿梨来了。”只见殷梨攀住树枝,身形一荡朝沈梦怜身侧落下,眼看就要跌落湖中,沈梦怜叫:“小心。”殷梨拧腰蹬足已稳稳立正身子。李南群咋舌,连连鼓掌。殷梨颇有些自得,“这叫雁子穿云。你想学吗,我让奶奶教你。”李南群大喜,脱口道:“阿梨你真好。”殷梨大羞,面红过耳,一溜儿跑开了。

沈梦怜横了李南群一眼,以手刮脸,“没羞,死皮赖脸的。”李南群嘻嘻一笑,沈梦怜也莞尔一笑,心中却想:“有了武功是不是什么都不用怕了呢?南群只知殷奶奶本事大,却不知我娘也有一身本事,只是不示人罢了。殷奶奶的伤还是我娘医的,可我却只喜欢阿梨的天真烂漫,和殷奶奶总亲近不起来。”转念又想:“阿梨一直在学武,可为什么我只能读书,娘的一身本事我是连看都不准看的。她们一个个都怪怪的。娘这次出门很仓促,她说等她回来要告诉我一桩大事,会是什么呢?她说纵使身受违背诺言的惩罚也在所不惜,有那么严重吗?说什么美玉弃于乱石,雏凤与群鸦为舞实乃千古憾事。可玉一旦琢磨成器必惊世骇俗,雏风一旦清啸必凌驾九云,雏凤清于老凤声,不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脑中胡思乱想,杂绪纷飞。李南群见惯她这种神情,也不去惊扰,只是默默陪她看天,看云。

天色渐渐暗下来,绚烂的晚霞已褪尽光芒,沈梦怜唉了一声,“天上浮云若白衣,斯须转臾成苍狗。”口气颇带伤感与无奈。李南群却觉得与伊人相伴,清风拂面,如沐春光。

沈梦怜立正身子,颇有些不舍的道:“我要走了。”李南群:“你爹又要打你怎么办,你还是去看我和阿梨练功吧。”沈梦怜摇头,“我娘也许就回来了。”李南群挠挠头,“我送你回去。”沈梦怜跑开几步,回眸笑道:“这不好。我爹不喜欢你,他看到你我会遭池鱼之殃的。”

天色已晚,月亮上了枝头,泠泠撒下光芒。沈梦怜一路小跑着进了村,她家位于村南,原先沈梦怜之母夕霞嫁于沈大康时曾陪嫁不少金银,足可令一家三口一世衣食无忧。岂料沈大康一介农人,目光短浅,一挨有钱便饱暖思淫欲,终日不思劳作,沉迷赌博,竟挥霍得家徒四壁。

沈梦怜在家门口,见屋里漆黑一团,顿时大失所望,“他们都没回来。”待要启钥入室,手腕忽被人牢牢抓住。沈梦怜惊极回首,只见一左一右两名汉子将自己挟持在中间,不由喝道:“你们是谁?朗朗乾坤之下想干什么,放手!”汉子倒真松了手,道:“我家少爷邀姑娘去一趟赌坊。”沈梦怜略略定神,“我认得你们,是王家赌坊的人吧。莫非我爹又输光了钱,回家不得了吗?”汉子冷笑道:“只怕还不止输钱,你去了自然知晓。”

沈梦怜略壮胆色,“既然如此,我随你们去一趟就是,这里是有王法之地,谅你们也不能奈我何。”两名汉子连连点头,“这是自然,我们本就没有歹意。”

王家赌坊位于距沈家村里许外的镇上,是一告老还乡的京官子侄所开,向来热闹,吸引着附近三乡五里的闲汉无赖来此厮混挥霍。可今天,坊中灯火通明,却一个赌客都没有。赌坊的少东家王飞鸣阴郁着一张脸,冷冷逼视着跪在脚边的沈大康。

沈大康僵笑着不时向外张望。王飞鸣:“不必心慌,我已派人去请你女儿来了,等她来了你可要亲自向她交代清楚,将她卖入王家是你自愿所为,且立据为证。我王家在这里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不干抢人的勾当。”

沈大康陪笑,“文书已立,银子也收了,自然不会反悔。等她一到我们就两清了,我也好去另投他乡谋生。”王飞鸣:“真是一个狠心的爹。”沈大康咧咧嘴,不理会他的讥讽,他的心中正荡漾着一股复杂的快感。想当年,夕霞下嫁于他时,他兴奋得几乎疯掉。他这辈子从未想过会娶上这么个天仙般的女人为妻。虽然夕霞陪嫁了许多金银的同时,也陪嫁了一个襁袍中的女婴,令他在一夜之间妻女俱全。可万没想到,夕霞为人何其高傲,焉肯轻易委身于粗俗农人,嫁于沈大康只是为她抚育女儿成人,浑迹村野提供一层保护色而已。畏于夕霞一身武功,沈大康表面上忍气吞声,背地里靠挥霍金银,打骂女儿泄愤,一心要找机会报复这对母女。他知道,随着孩子的长大,夕霞母女迟早有一天会弃他而去,到时他将一无所有。好不容易这次夕霞出门匆匆,他便趁机将沈梦怜卖入王家,好让夕霞伤心后悔一世。

王飞鸣焉知他的心事,道:“听说你家还藏着一件稀世珍宝,你既要远走,索性一同卖于我。”沈大康奇道:“什么宝贝?”随即又恨恨道:“那女人纵使有宝也不会告诉我的。不过王少爷得了我那女儿也就是得了宝了。”王飞鸣抚掌大笑,“不错,不错,她的确是一件宝了。”心中却想:“她娘是出了名的爱惜女儿,她女儿在我手中,我逼她以宝易女,她必会应允。”正在这时,沈梦怜已走进赌坊,王飞鸣:“原来佳人已到,沈大康,你这狠心的爹就自己交代清楚吧。”

沈大康见沈梦怜转眸向自己望来,目中惊疑及神情惊惶也难掩她的彬彬书卷气,眸如碧天星光,令人望之浑忘世间污秽,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王飞鸣久候不耐,飞脚将他踢开,道:“你父亲已将你卖入我家为奴,已收了银子立了文书。”沈梦怜接下来了字据却不去看,只是怔怔望着沈大康。沈大康嚅嗫道:“文书已立,再难反悔,从今以后你就是王家的人了,为奴为仆,是生是死,一切都看你的造化了。”王飞鸣笑道:“如此佳人,我怎舍得她为奴为仆。”沈梦怜别转头不去理会他的狎笑,脸色一变再变,似疑似恨,轻声向沈大康道:“父亲全不念亲情?”沈大康一凛,想起夕霞冷若冰霜的神情,禁不住气急败坏起来,“既已将你抵卖我就不是你爹了,字据已立,不容反悔。”王飞鸣冷笑:“此时反悔,怕也晚了。”伸手向沈梦怜肩头抓来,神情颇为轻佻。沈梦怜猝然回首,愤声道:“你敢无礼!”双目炯炯逼视过去。王飞鸣不由自主汕汕缩回手,“也罢,量你也跑不了。”沈梦怜见沈大康目光游移,一昧闪避,心中悲痛难抑,道:“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夫复何言。我爹欠你王家的赌债,我娘回来定会加倍奉还,你休要欺人太甚。否则我虽为山野村女,也是知礼义,明廉耻,也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说罢,竟扑前抢抽王飞鸣身畔的佩剑。王飞鸣急忙夺回,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剑从沈梦怜手臂上滑过,顿时鲜血直流。

王飞鸣悻悻道:“听说你沈家还有一宝物,若能交出就抵了你爹所欠的银子了。”沈梦怜心酸不已,“我家之物尽数都被爹挥霍于此,哪里还会有什么值钱的宝物。”沈大康觑见沈梦怜衣袖划破处露出一支粗大的臂环来,心中想:“夕霞视女如珍如玉,真有什么好东西,岂有不放在女儿身上的,莫非是这个东西。”不由分说,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臂,将臂环褪了下来。王飞鸣见状,劈手夺过,在灯下仔细端详。只见臂环非金非银,不知何物所铸,入手甚轻,周围刻有类似图腾的花纹,其他就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立时泄了气,往沈梦怜手中一丢,道:“不过是一件西域人的玩意,护身的臂环罢了。”沈梦怜冷冷道:“我本就没什么宝物。”王飞鸣道:“你娘举止诡密,焉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沈梦怜怒极,反唇相讥:“王少爷的宝剑片刻不离身,难道王家的产业都是打家劫舍来的?”王飞鸣怒道:“胡说!”手掌高高举起,要一掌掴下。沈梦怜昂首,浑然不惧。她虽柔弱,却深谙灾难临头,若一昧害怕示弱只会招来更大的羞辱。

灯光下,王飞鸣见她面白如玉,稍稍一碰只怕就会刮出几道血丝来,未免大煞风景,想着有几分不舍,手也慢慢放了下去。沈梦怜凄然,心想李南群若在,自己也不会孤立无援,他若见人无礼,定会与那人拼命的。想着,觉得世上总还有人对自己真心实意,心里倒有些宽慰起来。

门口忽然一阵激烈的擂门声,门开处,跌跌撞撞冲进一个王家的护院,向王飞鸣回禀道:“少爷,镇上忽然来了许多不明身份的人,径向沈家村而去,据说是要到沈大康家索要一件宝物。”

王飞鸣吃惊,寻思道:“我日前得伯父快讯,说江湖有一奇宝现世,就在此地沈家村沈大康家中,要我速速查明,尽快得手,好献于朝廷争个一官半职,怎得消息传得如此迅速。”思绪一转,厉声吩咐:“带上沈大康父女,去伯父家暂避。”

众人哄应了,推揉着沈家父女出门,未走出一条直街,已被几乘轻骑拦住了去路。王飞鸣大声喝骂,哪里闯得出去,已有人将地保里甲寻来,在四周火把的照耀下,里甲觑得真切,陪笑道:“他们正是沈大康父女。”骑马众人欢声四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只道已晚来一步,却不料正是时候。”王飞鸣自恃从武师手中学得一招半式,哪里按捺得住,手握剑,跨前一步,大声道:“沈家父女可是我先得的,你们这些人再纠缠不休,我可不客气了。”马上一人哈哈大笑,“无名小卒居然也想来争魔剑,岂非笑掉爷的大牙,滚开。”王飞鸣气得脸都绿了,喝道:“在这镇上岂有我王家拦不下的马。”马上之人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找死。”一鞭直向他头顶击落,王飞鸣尚不自知,人已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落到一边,待他回眸得见方才驻步处的一株小树已被拦腰抽断,才惊出一身冷汗。见身边立了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知是他出手相救,有心想说几句道谢的体面话,奈何舌头牙齿一阵打架,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马上之人见少年出手矫健,忍不住问:“你是何人?”少年轻轻一笑,“在下薛思过。”那人低呼一声,“薜思过,原来是‘雪舞寒梅’世家也趟了这浑水,罢了,大伙走罢。”一声唿哨,几骑单乘一溜儿掉头而去。王飞鸣见薜思过只报了个万儿便吓退众骑,艳羡不已。薜思过道:“我来此地是听闻武林至宝魔剑在此现世,魔剑上干系着武林至高武学,这位公子实不象是江湖中人,还是不要轻易涉险其中,以免引火上身。”王飞鸣想起方才之险心有余悸,虽万分不舍沈梦怜,也只得含羞忍气弃了剑,带着一干从人悻悻而去。

薛思过三言两语打发了两队人马,自忖得意,施施然至沈梦怜身侧,如翩翩君子般施了一礼。沈梦怜见了方才凶神恶煞般的众人,又见薛思过彬彬有礼一如饱读诗书的士子,十分奇怪,但仍板着脸,说道:“侠士如此多礼,莫非也为所谓宝物而来?”薛思过笑道:“原来姑娘已经知道。”沈梦怜冷冷:“自古宝剑赠侠士,可我一介村女却无宝剑相赠。”薜思过道:“魔剑乃江湖至宝,习武之人个个垂涎。姑娘闺阁千金,实不该收藏如此凶器。若能大度玉成在下,薜某愿以千金相购。”沈梦怜“哼”了一声。“好大的手笔,可惜我无福消受。”

嘈杂的脚步声四面八方聚拢来,将三人团团围住。有认得薛思过的,已大声叫道:“果真是人少手快,但凭你一人也休想独占了魔剑去。”薛思过眼见沈大康父女立时成了众矢所之,又见沈梦怜面容惨淡,身上尚有斑斑血迹,望之生怜,却偏偏昂首怒目,全不惧顷刻间刀剑加身,心头倒萌生一股敬意。

沈大康抖抖瑟瑟了半日,忽然大声道:“众位英雄要找的东西,必是我家女人当年从外地带来的。小人与妻失和多年,此物她定是交由女儿收藏的。”说毕,将沈梦怜往人群里一推,自己悄悄绕至人后溜走。沈梦怜脸色灰白,只叫得一声“爹”,便已被众人团团围住。薜思过不料沈大康如此举措,鄙夷的瞪了他一眼。

众人中已有人道:“沈姑娘,如今大伙儿全在这里,你只需交出魔剑,以后天大的事情也与你无任何干系了。”沈梦怜气苦不堪,见面前诸人或丑或俊,有老有少,各模各样,却一式的焦虑,仿佛将自己当作了财富的守护神,不免又有些好笑。她尚未脱小孩习性,心中想着,嘴角已带出一丝笑来。

灯火通明中有人看得真切,冷笑道:“我们还真看低了这女子了,魔剑得主岂会是那种乡野之人。这女子面对刀枪尚无惧色,居然还笑得出来,真真是非等闲之辈了。”说得众人都疑惑起来,见发问之人出招便是“小擒拿手”,一把扣住沈梦怜的脉门,也皆袖手旁观。

沈梦怜忿道:“你好无礼!”欲待挣出,却觉手腕奇痛,如加了一道正不断缩小的铁箍,几将她手腕骨头折断,痛得眼前漆黑,冷汗涔涔而下。

薛思过皱眉道:“一个习武之人欺压寻常乡民已然不该,何况还是位女子。”伸手在那人肩头“曲池”一拍,泄了他的手劲,沈梦怜方长长缓过一口气来。

那人冷道:“薛少侠,你莫被这妖女的假象蒙了,她体内内力充沛,怎会不懂武。”薜思过一怔,“她明明全无抵抗之力,怎会内力充沛?”思绪一岔,出手之人又道:“既是个会家子,那就无甚忌讳了,我倒要试试这女娃到底有多大能耐,敢在诸英雄面前搞鬼。”音未落,已出手一掌打向沈梦怜。沈梦怜一躲,哪里闪避得开,被一掌击在胸口,人立刻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击飞开去。薜思过低呼一声,抢先窜了出去,将她扶住,只见沈梦怜口鼻溢血,一动不动,一拭脉息,也在游丝之间,忍不住讥道:“阁下真是好掌力,这女子哪有一丝武艺,你一掌将她打死,今后传至江湖,真得要名声大噪了。”出掌之人怔道:“我方才明明测出她有内力,怎会如此不经打,她死了,魔剑又在何处呢?”

薛思过一轩眉,沉吟道:“江南小村,沈姓女子。莫非魔剑传言不是应在她的身上。莫非这纯粹只是骗局,就如二十年前的那场魔剑风波一样,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到头来只是一场骗局罢了?”二十年前的事,薛思过自然未亲历过,但他曾多次听他的父亲薜楚白提及,而今娓娓讲来仍具震憾,令众人为之悚然。又见沈梦怜僵卧地上,疑她已死,纵心有不甘也无计可施,相顾无言,纷纷星散开去。

薜思过见人散尽,急忙扶起沈梦怜,从贴身锦囊内取出一丸药,捏破蜡层,塞入她口中,暗忖:“如此重伤,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耳听得路边草丛中传出急促的呼吸声,疑是方才几人心有不甘,偷偷潜回暗窥,不免愠然,喝道:“谁?”岂料,却从树后走出一个妙龄女郎来,未睹其容,先闻其笑,“薛少侠果真了得,耳目如此聪辨。只是我听说历来魔剑现世,总血流成河,今日却被少侠三言两语轻轻而释,少侠可真有我朝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的王者之风了。”

薛思过问:“什么意思?”女子道:“我只是不明白少侠好不容易平了这风波,却为何要再救这祸害,让她再掀风浪。”薜思过道:“她只是个不相关的人,无端受了牵累而已。”女子道:“为魔剑死的人何止千百,怎么她就是无辜之人,她既掀起风波就不是无辜之人,而是关键之人。江湖中人为争魔剑而争夺她,她所到之处只怕会风云变色的。”薛思过惕然,“你想怎样?”

女子道:“少侠做到此步不妨功成身退,将这个大麻烦交给我,我带她回‘弱水宫’让弱水娘娘来照顾她,岂非是两全其美。”薜思过失笑,心道:“什么杯酒释兵权,你是想三言两语把人骗走,”口中漫应了一声“原来你是‘弱水宫’的人。”女子娇媚一笑,“弱水娘娘座下漂雨谢薜少侠成全了。”伸手去接他手中的沈梦怜。薜思过一闪避开,“原来弱水宫也对魔剑虎视眈眈。”漂雨道:“习武之我又有哪个不醉心上乘武学,薜少侠何尝不是如此?”

薜思过道:“这姑娘伤势沉重,只怕一时半会就要殒命。”漂雨笑道:“以薜少侠的手段,医得活的。”薜思过笑道:“我既医得活,又岂会把她交给你。”漂雨面色一青,思忖半会,道:“不如你先把她救活,之后我们再比武论高低决定她的去从如何?你放心,我对一个死姑娘是不感兴趣的,所以你为她疗伤时我绝不会从中暗算,还会为你护法。”她说得振振有词,明明占了便宜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薜思过啼笑皆非。

漂雨见计谋得逞欢喜万分,一转脸又作色道:“草堆里的两个小兔崽子,听够了没有,还不滚出来。”伸手往草丛里一抓,拎出两个人来,原来是李南群和殷梨。

漂雨笑道:“我以为是谁,敢情是两个小孩子也学大人样在这里幽会。”薜思过道:“普通村民,别去难为他们了。”李南群叫:“梦怜。”声音已带哭腔,欲扑过去,却被殷梨死死拖住。漂雨笑:“小姑娘,你的小情人可向着外人哩。”说毕,还在殷梨脸上拧了一把,殷梨怒目而视。漂雨佯作不见,又在李南群额头狠狠戳了一下,“方才她被人打时你怎不出来,现在才知道心疼。瞧模样倒蛮周正的,也只是个没种的家伙。”李南群涨红了脸,挣脱殷梨的拉扯。薜思过有些明了,道:“他们何尝见过这种局面,心怯害怕也是情理之中,当务之急,要找一清静的地方为她疗伤。”

殷梨道:“去我家吧,我家大,也清静。我奶奶有药,是梦姐姐的娘留下的。”李南群见沈梦怜的面色愈来愈惨白,早已五内俱焚,不由分说扯了薜思过往殷家奔去。

沈家村中住户多为沈姓,只在村外沿住了两户外姓,即殷家祖孙和李南群,李南群从小是个孤儿。两户人家虽不姓沈,但因留在村中时日已久,也算是沈家村中的人了。

殷家房屋甚大,祖孙二人,竟住了足足两进的房,当中还隔了一个大厅,象是习武人家的练功厅。薛思过心中暗警,俟见到殷奶奶,见她发眉皆白,却精神奕奕,眉目间时有精芒。薜思过心想:“这殷奶奶虽非江湖顶尖高手,但也造诣非凡,象她这样的人怎会厮混于乡野之地。”漂雨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一个老婆子有何所惧,大不了也是冲魔剑而来,有我在此,断没有她逞能的机会。”

薜思过听她猖狂,白了她一眼。沈梦怜动了动,口中轻轻唤了声“南群”,随隙口角溢下一串血沫,头一垂,又晕了过去。薜思过不敢再耽搁,丹田含气,运至手心,从沈梦怜“灵台”穴贯入,盏茶光景后徐徐罢手,神情有些凝重,“奇怪,她体内真有一股内力游走,护心保脉。看来我们倒是多虑了,她的内力虽浅,却根基牢固,似是道家正宗,足可保命。”李南群道:“梦怜曾说,她母亲教她养身之道,便是日日御气,莫非就是培炼真气?”薛思过心道:“这道家正宗之气岂是常人轻易学得会的。她的母亲是谁,怎会有如此能耐?”殷梨攫着一药瓶,递于薜思过,道:“这药是梦姐姐母亲留下的,很是灵验。”殷奶奶欲阻不及,只得由她。

薜思过打开药瓶,只闻得一闻,已变了脸色,“此乃我外祖父韩绍羽密制的丹药。”再观瓶底,果有一红色羽毛的印鉴,“此药所需药材十分珍贵,加之炼制困难,故数量不多,一直珍藏于密室,非至亲而不示,我此次出门,我爹也只给了我三颗以备不时之需,一颗方才已让她服下。”说毕,将余下两颗药取出,与瓶中药放在一起比较,果真一模一样。

漂雨笑:“这可真有些怪了,难道这姑娘的娘是你爹的……”掩嘴窃笑不已。薜思过怒目相向,漂雨也不示弱,道:“怎么,想动手吗?我们本就要比一场的。”她见薜思过为沈梦怜疗伤,精力尚未恢复,便千方百计激他出手,好捡个现成便宜。

薜思过也不屑于她挑破,朗声道:“比就比。”言毕已飘身闪至外间的厅上,漂雨如影随形跟了上来,不待双方立定,一声娇叱挥掌打过去。薜思过身子微仰,双掌一错,截向漂雨“缺盆”穴。漂雨含气缩骨避开正锋,转身反抓,身形进退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把立在一边观战的殷梨和李南群看得口瞪目呆。薜思过双足轻点,人揉身而上,双掌交互疾,迫得漂雨连连后退,又霍然变招,以“截”、“切”二字决,将她全身笼于一片掌风之中,抽身不得。漂雨见前后左右拳风飒然,有些慌了,情急出错,空门大露,薛思过趁机直入,一缕指风点在她“云门”穴上。漂雨闷哼一声跌坐于地,黯然道:“我输了。”薜思过傲然一笑,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与自豪,抱拳道:“侥幸而已。”漂雨恨恨,“此次输了,下次我还会再登门讨教,看你‘雪舞寒梅’世家是否能护得了她一生一世。”薜思过一阵犹豫,“莫非我真给家中惹来一个天大的麻烦。可是她的身份如此奇特,与我家有着那么多牵丝绊缕的瓜葛,我岂能袖手不管。何况学武之人义字为先,她纵使是不相干的闲人,即有难,我又遇上了,也无不管之理。”想到这里,心头自然释怀。

李南群目含敌意,瞪着薜思过,“你凭什么带走梦怜。”殷奶奶道:“将她带走是为了救她。凭你现在的微末之技哪能护得了她。”李南群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薜思过不再理会他,径自进屋,沈梦怜竟已醒来,见众人见来,轻轻叹道:“原来我已有家难归了。”薜思过道:“我父亲是当世大侠,他会帮你的。”沈梦怜与李南群目光相接,心中酸楚难当。李南群嚅嗫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殷家祖孙与薜思过不忍卒听二人别离悲话,退了出去。殷奶奶问:“你何时带她走。”薜思过道:“越快越好,此地已是风暴中心,久留不得。”殷奶奶谓叹道:“果真不出梦怜母亲所料,这孩子天生不是山野中人。阿梨,去房里把箱中的信拿来给薜少侠,信是她母亲所留,是关于她的身世的,请薜少侠转交,从此她与我们再无关系了。”

薜思过接过信,实在奇怪殷奶奶的冷漠决绝。殷奶奶道:“她既走了,我该为我的孩子打算一下了。”殷梨似明白了话中之意,一溜烟逃了开去。

薜思过仰望天色,东方已升起了启明星。天快亮了,这一夜的纷乱是否也会因黑夜的消逝而消失呢?他听见沈梦怜在唱歌,细辨歌词,是那首传唱多年的《乐府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曲未尽,沈梦怜声已竭。只是从臂上褪下那支臂环,递于李南群,道:“此物我自小所佩,是我的护身符,你留着见物如见人吧。”李南群一阵激动,偏偏自己身上一无长物,情急之下从靴筒中取出一柄匕首,递于沈梦怜,道:“这是我练功时用的,送于你吧。”沈梦怜一怔,心道:“情人互赠信物,怎用匕首这等凶器。”眼见李南群盛意拳拳,恐语出不吉,徒惹伤悲,只得接了,想从此天各一方,到底生受不起,俩人抱头痛哭。

第二章疑是碧落旧精魂拂落寒梅和雪乱  单调的马蹄声叩击着路面,如同叩击着沈梦怜沉闷、烦燥的心扉。她眺望归途,归途漫漫,已难见伊人踪影,遥望未来,前途渺茫,沉浮难测。关于她身世的信中字字句句又在眼前历历而现。“……你非沈大康亲女,生身父母另有其人,你生母一世坎坷,自小无母,少时失宠于父。与情人两情相悦,却难成眷属。严父迫她远嫁,婚后丈夫疑妻不贞,置其于死地,无奈间携了襁袍中的女儿及贴身二婢出逃。途中幼女受伤,为免爱女受她连累,令侍女夕霞嫁于当地一农人,抚育幼主。因此女甫出生便颠沛流离,恐日后命运多折,故只教习文,不能习武……”

沈梦怜低低呻吟,“母亲,可怜的母亲。”脑中模模糊糊,一时为生母的悲凉而伤心,一时又想南群会陪伴我一生一世,我不会象母亲一样多灾多难的。

也许薜思过的小心谨慎,一路上相安无事。沈梦怜深居简出,伤势也渐愈合。不日间,车马已抵薛家,沈梦怜才下得马车,便被门口正上方的巨匾所吸引。匾上“雪舞寒梅”四字字体雄厚,入木三分,极具气势,沈梦怜不禁暗暗喝采。

薜思过道:“‘雪舞寒梅’是江湖朋友赠于我家的雅号,当中隐含了我父亲薛楚白及我外祖父韩绍羽的姓谓。此四字一喻我家侠义当先,二赞我父母琴瑟相谐,三合我父及外祖父的雅癖。他们皆喜雪日伴梅。我家人不喜牡丹、芍药,认为只有梅花才能带来至圣的清境。”沈梦怜展颜而笑,“我也极爱梅花,喜她不畏严寒,孤芳自赏的情操。我家村头也有两株老梅,每逢花开,整个村子都能闻到暗暗花香。”

薜思过:“外祖父广集了天下珍奇异种,我家中有各式梅种。玉蝶梅、绿萼梅、送香梅、馨口梅、黛梅、缃梅……”两人边走边说,沈梦怜随薜思过穿梭于曲径之间,只觉楼台阁榭处处理连。古柏花树枝叶扶数,说不尽的庄严、雅致相融洽。穿过长廊,已到大厅,薜思过兴冲冲一头冲进去,高声叫:“外祖父、爹、娘,思过回来了。”

大厅正中坐着一对老年夫妇,下首是一对中年人,与薜思过面貌酷似,正是薜楚白、韩君怡夫妇。薜思过笑向老妇:“原来外祖母已经出关了,孙儿晚来一步,未向外祖母贺喜。”大厅中一下寂静下来,众人的视线全聚焦在跟在薜思过身后,垂首不语的沈梦怜身上。沈梦怜恍惚觉得这些中有惊、有疑、有讶、有惧,她有些糊涂。半晌过后,韩君怡才道:“思过,她是谁?”薜思过也觉厅中气氛有些异样,但仍以一贯在家时嬉皮笑脸的腔调说:“娘,这是我捡来的妹妹。”薜楚白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板脸道:“不许出口轻曼。”薜思过讶然父母情绪的失常。沈梦怜:“我的命确是薜少侠捡来的。”韩绍羽皱眉,“思过,锄强扶弱是侠之本分,你救了这位姑娘,却将她带回家来,难道还要她报答你不成。”老妇人夏怡已扬声吩咐,“叫人去取些银两来,派人送这位姑娘回家。”

薜思过道:“外祖母且慢,孙儿还有话讲。这位沈姑娘正是有家归不得了,我才把她带来家中的。”薜楚白望着沈梦怜,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儿?几岁了?”沈梦怜见薜楚白气宇轩昂,威严之中慈详,目中还有一抹奇异的神情,思绪更恍惚了,口中机械的回答,“沈梦怜。十九岁。”此言一出,举座动容。韩君怡已失声道:“天,十九年了。”夏怡低斥道:“胡说。”沈梦怜见薜楚白死死盯着自己,尽管目色温柔,似视自己为一件易碎的瓷器,但心中仍然一阵发毛,听他口中一个劲的咕哝,“梦,林夕。林中的夕阳一闪而逝。是她。回来了,终于回来……”伸出手,要去捋沈梦怜的秀发。沈梦怜象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逃到薜思过身畔。虽然她明白,也感受到了此举如同慈父对心爱女儿一样,但她却也同样接触到了韩老夫人夏怡冰冷的目光,她的心一阵战栗。还有韩君怡惊中带惧的表情。她觉得自己就象一方大石正在砸乱一池平静的池水。

看到她逃开,薜楚白有些错愕,随隙又释怀,只是冲她宽容的一笑,沈梦怜不也恍恍惚惚的冲他展颜一笑。韩君怡尖叫道:“薜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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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绍羽重重咳了一声,道:“思过,带这姑娘去休息,不要怠慢了。”薜楚白道:“住‘泪染轩’吧,那里空得太久了。”本已走到门口的沈梦怜略略回头,想问薜思过“泪染轩”是什么地方,却一眼看见夏怡怒而拍案而起。她不敢再看,心头疑云重重。

来“雪舞寒梅”的一路上,沈梦怜早已不止一次的从薜思过口中听闻他的家世。“雪舞寒梅”在江湖赫赫有名。如今当家的是庄主薜楚白,为人侠义,江湖中人提起此人,无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的。他与韩君怡本是师兄妹,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婚后伉俪情深。韩君怡本是个千金小姐,婚后却一心一意辅助夫君,打理庄园,几已不在江湖走动。他们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为什么今日却如此失态。沈梦怜想的头都痛了,依旧毫无头绪。

她跟着薜思过走进了一进小轩,轩上题着名“泪染轩”,笔划清癯,笔力却很柔弱,似出自女子之手。沈梦怜却奇怪,这字迹如此熟悉,怎么好象在梦里见过的。轩中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园中老梅数株,虬枝如铁,树下青草茵茵。沈梦怜“啊”了一声,将满脑的奇思怪想摒弃,在原地转了个圈,裙裾飘舞,发丝飞扬,令薜思过一阵目眩。沈梦怜笑问:“这儿真美,是你家招待贵宾的精舍吗?”薜思过摇摇头,“这里是我姨娘的闺房,她早已不在了,我爹娘为了纪念她,一直保留着她当年的旧貌。这里平时除了打扫之人,爹从不让出入,却不知为甚么今日破例了。”

沈梦怜轻轻推开房门,屋内有一股淡淡麝般馥郁馨香,陈设虽简单,却呈放的井井有条,一旁的案几上还置着一张古琴。沈梦怜心想:“薜大侠夫妇真是有心人,韩大小姐的闺房竟保留的那么好,想韩大小姐乃名门千金,必也如薜夫人一样养尊处优,只是不知她们何要将自己的住所取名为‘泪染轩’,未免悲情太苦,莫非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作无病呻吟之叹。”想着,随手取过古琴,琴倒是一张好琴,却琴弦俱断,不由又是一呆,“好好的一张琴,怎么作践得这样,这韩大小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薜思过道:“我姨娘过世很早的,外祖父对他这个长女的事一向忌讳,也不准人议论,信许是心疼爱女的早夭吧。只是我爹为什么要你住到这里来呢,他们今天真得是太奇怪,难道你真与我家有什么干系?”沈梦怜惜倒失笑起来,“怎么会?”薜思过也笑了起来,道:“也罢,不管这些事了,你先休息,我需向外祖父和爹娘禀报魔剑事由。”走至门口,见一跛足老仆正在打扫庭院,便回首叮嘱一声,“那打扫院子的张老伯是我家最老的一个仆人了。他本是我外祖母的远房亲戚,也有一身武功的,只是后来与人结了仇,被伤了脸和脚,从此再无心江湖,只深居简出在我家做一花匠,你见了他的样子,不必害怕的。”沈梦怜站在窗口,久久望着张老伯一拐一拐的艰难行走,从他蹒跚的身影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雄风英姿,不禁黯然,幽幽道:“江湖真得这么凶险吗?我娘不教我武功,这也是我亲生娘的意思,她们是为了保护我才这样做的。却不知我已经卷入到江湖的纷争中去了。”

身后有人接口:“不要怕,孩子,你已经到家了。”沈梦怜望去,说话的人是薜楚白,不禁又意外又有一种乍见亲人的亲近感。薜楚白:“思过已把前因后果告诉我了。不要怕,薜叔叔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沈梦怜听他话语暖心,又感动又伤怀。她自小少父疼爱,而今俨将薜楚白当作父执之辈,眼圈一红,哽声叫:“薜叔叔。”扑入薜楚白怀中失声而哭。

不知何时出现在泪染轩窗口的韩君怡呆呆注视着他俩,喃喃道:“一模一样的泪染轩,一模一样的人,会重复一模一样的往事吗?莫非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

夜晚降临了。

明月当空,繁星烁烁。

沈梦怜半倚在池栏,喃喃自语,“月儿月儿,我们现在可真是对影成三人了。不知此时此刻,南群在做什么呢,是否也在对月思念呢?”想到这儿,恨不能插翅飞回到李南群的身畔,忍不住轻声唱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歌声悠悠长长,飘扬开去。薜楚白站在园门口听得真真切切,已然黯然神伤,眼前仿佛幻化出一少女拈花而笑的情景。“君如。”他伸手去抓,眼前一黑,哪里有什么人影。

韩君怡幽幽道:“这里没有君如了,她已经死了。”薜楚过道:“她是死了。只是她是在虚无缥渺的九天碧落,抑或是在茫茫的黄泉。”

夏怡怒冲冲道:“什么碧落黄泉,我看她定是个妖孽,世上哪有这种事,长得一样,年纪一样,连唱得歌也一样。家里怎能留她。”韩君怡道:“难道君如死不瞑目,她的精魂才幻化成了今日的沈梦怜。”

夏怡怒不可遏,恰见沈梦怜听得这边吵声,寻声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臂,拖至薜楚白跟前,道:“她长得象君如,你又让她住泪染轩,她就能成为第二个韩大小姐了吗?”薜楚白淡淡道:“这也是爹的意思。”夏怡更怒,“为什么?”薜楚白道:“爹也思念女儿。”

韩君怡道:“这样做能弥补当年的错吗?”夏怡冷冷道:“可她永远也成不了韩君如。君如死了,连尸骨也没留下,就更不会有精魂幻化的事了。”薜楚白斩钉截铁的道:“有。君如的精魂就是她。”他指向沈梦怜,沈梦怜倒抽一口冷气。

庄中忽然嘈声喧天,庄丁来禀,“有贼夜闯。”夏怡的眉梢高高挑起,“好呵,韩家鼎立江湖几十载,而今居然有贼夜犯。”她瞪着沈梦怜,“安知不是她引来的祸害。”薜楚白沉吟,“莫非是为魔剑而来?”庄丁又禀道:“那人受了伤,少庄主已带人追出去了。”薜楚白点点头,向沈梦怜道:“你去休息吧,纵使听得外面打斗也不要出来,刀剑无眼,免得误伤。”沈梦怜一言不发,心道:“原来你关心我,爱护我,只是因为我长得象韩大小姐。”薛楚白见她神情冷漠,知她误会,有心解释,夏怡已道:“还不走,难道要思过单独御敌不成?”薜楚白只得隐忍。

沈梦怜见他三人离去又伤心,又委屈,一个人呆立良久方懒懒回去,才将轩门阖拢,眼前的情景几乎将她吓得魂飞魄散,地上竟躺着一个浑身血污的老人。她张口欲喊,那老人从地上一跃而起,捂住她的嘴,厉声命令,“不许叫。”这一动,牵动身上的伤口。血又泉涌而出,老人闷哼一声,重又跌坐回地上,自点穴道止血,然后闭目行功。纵是如此,他身上仍不断流血。不一会儿,已在地上汇了一大滩。

老人也不睁眼,只说:“你休要逃走和喊叫,否则我杀了你。”沈梦怜见那老人衣衫褴褛,须眉皆白,又乱又脏,一张脸上满布皱纹,道:“你为什么要到这儿,韩大侠,薛大侠的武功很高的。”老人叱道:“不要你管。”沈梦怜道:“你流了那么多血,要赶快包扎才好,我去薛大哥那里讨金创药给你。”老人叫道:“你若敢乱动,我就杀了你。”挥掌向她打来,不料牵动内力,气血翻涌,反而支撑不起,重重摔倒在地。

等他醒来,才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洗净,并用干净的布包扎妥当。他微微一愣,疑惑的望向沈梦怜,“你救了我。”沈梦怜道:“我见你血流不止,你又不让去讨金创药敷伤,幸好薛大哥曾留了一颗丹药给我,你吃了倒醒的快。”

老人叹了口气,“我方才待你那么凶,又要杀你,你还救我?”沈梦怜说:“佛祖曾割肉饲鹰,舍身救虎,何况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人哼道:“你不怕我是个坏人。”沈梦怜敛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象你潜入庄园是不对的,但受了伤也是受了惩罚了,以后不再犯就是。你是不是为魔剑而来?”

老人摇头,“我是来找人的,但下次就是报仇了。”沈梦怜心想:“你下次还要来吗?”老人自言道:“是我想错了,我在苗疆呆的太久,人也糊涂了,我那湘妹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沈梦怜道:“你是苗人吗?汉语却说得流利。”老人说:“我是汉人,不过在苗疆呆了四十年,才回到中原,要找分开了四十年的妻子,当年我离开她时,她还是一青春少妇,如今只怕已老的认不得了。”

沈梦怜:“苗疆蛮夷之地,值得你别妻离家,远赴四十载吗?”老人:“你懂什么?世上很多事是逼不得已的,否则我焉会离开新婚不久的妻子。”沈梦怜:“原来你是被逼的,我也是迫于无奈才离开家乡的,人生很多事真的是不得已的。”老人立刻怒道:“韩绍羽也逼你了吗?这个假仁假义的混蛋,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他怎么逼你的,你告诉我。”沈梦怜越听越惊心,“你的仇人是韩大侠?是他拆散你们夫妻。怎么可能?韩大侠一生磊落,义薄云天,如今虽已退出江湖,但他行侠仗义的豪举至今仍脍炙人口。他怎会害你?”

老人仰天长哭,“好一个大侠,总有一天我会揭下他的伪装给天下人看的。”

哭声虽大,泪水却也溯溯而下。沈梦怜见他如此伤悲,好生同情,老人:“小姑娘,你心地善良,住在这里千万小心。”沈梦怜正容:“薛大哥不会害我,我的命都是他所救。”老人道:“一个人的好坏岂能以一事论之,罢了,我也不在此久留,以免连累你,你救了我,日后定会报答。”说罢,越墙离去。

老人离去了,“泪染轩”中也恢复了平静,但沈梦怜的心却再无法平静,一连几天,连做梦都是刀光剑影,生死拼杀。“雪舞寒梅”庄园虽很平静,平静却有一丝异样,一份紧张。也许魔剑的阴影真的越来越近,薛思过出门几次打探消息,回来时总面色凝重,令沈梦怜忐忑不安。

关于魔剑,她细细问了薛思过,方知其渊源。

原来魔剑上是汇集了天下武功的精华。据说魔剑绝学是很久以前武林中一神童所创,神童之父执之辈其实也是一聪慧之人,他想以他的智慧创下天下最精伦的武功,四处求武未果便带了幼子去偷学各门各派的武功,由于那孩子年纪稚小,出入各门派充作僮仆也无人留意。他白天为奴,将看到的招式牢记于心,晚上再习练给他父亲揣摩,如此十年间将各名门大派的武功竟偷学怠尽。一日败露,整个武林为之震惊,联合共诛父子二人。父亲死于混乱中,那孩子携了密籍逃了出去。几年后重入江湖,他竟依了各门派的招式创出破解之法,他所到之处,所向披糜,弱冠之年已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只是高处不胜寒,他为创剑法,怠尽心智,病入膏盲。他自认一生以剑为命,到头却一无所得,唯一的恋人也因他而受人暗算而死,他纵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荣耀又有何用。他最后死于荒野,余下一柄剑供后人参悟。魔剑剑法实名为“困情”。据说,得绝学的人定要是吃得苦中苦的人,甚至要经过生的磨炼,死的洗礼,只有尝尽人世悲苦,才能领悟剑法精髓。

沈梦怜听罢薜思过的叙述,细细咀嚼那句“生的磨炼,死的洗礼”,脑中又想起那位可怜的老人。

薜思过:“魔剑流入江湖几百年,引起纷争无数,这也是人们隐去它‘困情’本名,谓之为‘魔’的原因。”沈梦怜道:“只怕剑无魔,而人心魔。”薜思过见她愀然不乐,知她话中另有所指,笑道:“我去爹书房中找到我姨娘当年的画卷,原来你们真是十分相象,实在不能怪我家人将你误作我姨娘转世了。”

沈梦怜好奇打开来看,只见画中少女与自己相仿年纪,绮年玉貌,娴静文雅,如幽谷百合,风姿娉婷,浑身上下充满了脱俗之气。穿一袭大红衫子,一副新嫁娘的打扮,只是眉尖眼底却毫无喜气,双眉轻蹙,眼角含颦,似满心郁愤,心中倒有几分奇怪:“怎么韩大小姐与我这外人相象,与薜夫人姐妹反而无一丝相象之处。不过我虽则与韩大小姐酷似,但他们若一昧当我是她的重生,我定不依。”还想着再问几句,薜思这忽然一把将她拉至身侧,朗声笑道:“弱水宫的几位姐姐,既已来了,就不必藏头露尾了,难道还怕羞不成。”

漂雨咯咯笑着从树上跃了下来,“我们小门小户的人,面皮自然要薄一些的。”向树上招招手,笑道:“下来吧,幸亏薜少侠不是外人,否则我们这两手,笑都让人笑死了。”树枝一分,果真又落下三人,却不是落下,而是让人抛下来的。漂雨的笑顿时一僵。只见树上又跃下一老妇,面含煞气,心里一慌,勉强道:“莫非是韩老夫人,火气真是不小,未免失了待客礼数。”夏怡喝斥道:“莫从大门投帖进庄,自然是客,既然翻墙越壁而来,那就是贼了。”薜思过笑道:“若真是如此,弱水娘娘麾下四女岂不成了四贼了。”漂雨伸臂挡住怒形于色的三女,笑向沈梦怜:“沈姑娘,我们总算相识一场,薜少侠救你,我也是出了力了。”沈梦怜微施一礼,“多谢姐姐了。”漂雨:“姑娘想必在此也玩够了,和薜少侠也把该说的体已话都说尽了,因此弱水娘娘再派我和滢雪、滟霜、涵露四人来请姑娘去弱水宫玩玩。”沈梦怜笑笑,“我不去的。我也没有魔剑送于你家娘娘。”

漂雨“啧啧”几声,“真可惜。难道你不知道江湖上已风云动,各门派为了魔剑已尽出精英,四处搜寻姑娘。想你文弱之躯,清雅之人落于这帮粗人之手可如何了得。”薜思过沉声道:“有雪舞寒梅在。”滢雪道:“只怕风暴来临,你的雪舞寒梅也抵挡不住。”

夏怡忡然色变。沈梦怜:“我不明白,我根本没有魔剑,可你们为什么总是苦苦为难我。”滟霜:“这个你不妨亲自向弱水娘娘解释。”话甫出口,四人齐动,滟霜扑向夏怡,涵露扑向薜思过,余下二人径冲向沈梦怜。

夏怡迫开滟霜只一瞬间,但漂雨、滢雪已借这一瞬之即将尖刀架在了沈梦怜脖子上。漂雨抛了一媚眼于薜思过,笑道:“侥幸而已。”手腕一紧,尖刀紧贴沈梦怜颈上肌肤,生生逼住了他要冲上来的脚步。一使眼色,示意滢雪挟了沈梦怜跃上围墙。夏怡森然:“你们出的去吗。”漂雨洋洋得意,“能进来,自然也出得去。”一语未毕,只听“哎呀”一声,滢雪一个倒栽葱从围墙上跌了下来,屁股上端端正正印了只鞋印。围墙上已多了一个红衣少女,薜思过见之一喜,道:“倚绿,是你。快带梦怜下来,莫吓坏了她。”

夏怡不悦,低声道:“她就是邻庄花谢春之女花倚绿吗?花谢春行事诡异,决非善类,你怎与她女儿相交?”薜思过含糊应了一声,一昧向花倚绿招手要她下来。

花倚绿:“思过,你我相交一场,我不瞒你,我爹要请沈姑娘去庄上盘桓几日哩。”滢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冷笑:“原来是螳臂捕蝉,黄雀在后呵。”花倚绿低声道:“思过,对不起了。”抓住沈梦怜的手腕要走,忽然背心一麻,一个站立不稳,也一个跟斗栽了下去,半空中衣领一紧,复被人轻轻提起,稳稳落于地上,急忙回头去看,身后站的人竟是薜楚白。花倚绿又羞又气:“薜大侠,你以大欺小。”薜思过冷道:“你强行带走梦怜,岂非以强凌弱。”

夏怡恨恨道:“雪舞寒梅历来清静,哪来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楚白,把她们一个个丢出去。”弱水宫四人对望一眼,漂雨:“哪敢有劳薜大侠,我们自己走好了。”薜思过瞪一眼花倚绿,“你还不走,难道要我把你丢出去吗。”

夏怡见人散尽,向薜楚白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再留沈梦怜,恐怕真会招来大麻烦。若流言传说魔剑落在我们手中,雪舞寒梅再牢固的门墙也会被攻破。”

薜楚白道:“我不能眼看着故人之后自生自灭。”夏怡莫名其妙,“什么故人之后?”立时领悟,“她是……”薜楚白摇摇头,止住她话:“我们只要尽心爱护照顾好梦怜就够了。”薜思过、沈梦怜听得糊涂。沈梦怜问:“我是你故人之后?薜叔叔,你认得我生身父母?”

薜楚白沉吟:“以后再告诉你吧。而今当务之急是你在此地的行踪已泄,是住不得了。思过外祖父有一至交,已隐居多年,我带你去他那儿暂住时日,暂避风头。”沈梦怜幽幽道:“莫非我真引来了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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