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立时疾攻其小腹,这一招“七星落长
空”便即从中断绝,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见敌剑来势奥妙,绝无可能再行格架,大惊
失色,纵声大叫,料想自己肚腹定然给长剑洞穿,惊惶中也
不知痛楚,脑中一乱,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摔倒。其时
令狐冲剑尖将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发,不料天乙道人大惊
之下,竟尔吓得晕了过去。
泰山派门下眼见天乙倒地,均道是为令狐冲所伤,纷纷
叫骂,五名青年道人挺剑来攻。这五人都是天乙的门人,心
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冲长剑连
点,五名道士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惊惶之
下,各自跃开。只见天乙道人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道:“刺
死我了,刺死我了!”
五弟子见他身上无伤,不住大叫,尽皆骇然,不知他是
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几声,身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
子抢过去扶起,狼狈退开。
群豪见令狐冲只使半招,便将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
生死不知,无不心惊。
这时围攻向问天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衡山
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向问天铁链中的空隙。另一个
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人以盾护体,展
开地堂刀法,滚近向问天足边,以刀砍他下盘。向问天的铁
链在盾牌上接连狠击两下,都伤他不到。盾牌下的钢刀陡伸
陡缩,招数狠辣。
令狐冲心想:“这人盾牌护身,防守严密,但他一出刀攻
人,自身便露破绽,立时可断他手臂。”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还要不要性命?”这声
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离他耳朵似不过一两尺。令狐冲
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鼻子几乎相触,急待
闪避,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内力一吐,教
你肋骨尽断。”
令狐冲心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
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令狐冲,只因相距太近,令
狐冲反而无法见到他的容貌,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凛然生
威,心道:“原来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
了断,心下反而舒泰。
那人初见令狐冲眼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
现出一般满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前
辈高人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道:
“我偷袭得手,制你要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
掌一撤,退了三步。
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约莫五十
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
着“嵩阳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
知尊姓大名?多谢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乐厚。”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剑法
的确甚高,临敌经验却太也不足。”令狐冲道:“惭愧。‘大阴
阳手’乐师伯,好快的身手。”乐厚道:“师伯二字,可不敢
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这人形相丑陋,
但一掌出手,登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
好看。
令狐冲见他周身竟无一处破绽,喝彩道:“好掌法!”长
剑斜挑,因见乐厚掌法身形中全无破绽,这一剑便守中带攻,
九分虚,一分实。乐厚见令狐冲长剑斜挑,自己双掌不论拍
向他哪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双掌只拍
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叫道:“好剑法!”令狐冲道:“晚辈
无礼!”
乐厚喝道:“小心了!”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风
逼体而至。令狐冲暗叫:“不好!”此时乐厚和他相距甚远,双
掌发力遥击,令狐冲无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觉一股
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乐厚双掌掌力不同,
一阴一阳,阳掌先出,阴力却先行着体。令狐冲只一呆,一
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
阴阳双掌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令狐冲内力虽失,
体内真气却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气,又有不戒和尚
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方生大师的真气,每一股
都是浑厚之极。这一阴一阳两股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
自然而然生出相应之力,护住心脉内脏,不受损伤。但霎时
间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乐厚再以掌力击来,当即
提剑冲出凉亭,挺剑疾刺而出。
乐厚双掌得手,只道对方纵不立毙当场,也必重伤倒地,
哪知他竟是安然无恙,跟着又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
异之下,双掌交错,一拍令狐冲面门,一拍他的小腹。掌力
甫吐,突然间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两只手掌叠在一起,都
已穿在对方长剑之上,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
己将掌击到他的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剑尖
从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余。
令狐冲倘若顺势挺剑,立时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着他
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剑穿双掌后便即凝剑不动。
乐厚大叫一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
令狐冲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是
“独孤九剑”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风清扬归隐,从
未一现于江湖。
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大作,令狐冲回过头来,但见七
八条汉子正在围攻向问天,其中两人掌力凌厉,将那凉亭打
得柱断梁折,顶上椽子瓦片纷纷堕下。各人斗得兴发,瓦片
落在头顶,都是置之不理。
他便这么望得一眼,乐厚倏地欺近身来,远远发出一掌,
掌力击在令狐冲胸口,打得他身子飞了出去,长剑跟着脱手。
他背心未曾着地,已有七八人追将过来,齐举兵刃,往他身
上砸落。
令狐冲笑道:“捡现成便宜吗?”忽觉腰间一紧,一根铁
链飞过来卷住了他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
救了令狐冲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问天。他受魔教和
正教双方围攻追击,势穷力竭之时,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
地不怕的少年出来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见令
狐冲退敌的手段,便知这少年剑法极高,内力却是极差,当
此强敌环攻,凶险殊甚,是以一面和敌人周旋,却时时留心
令狐冲的战况,眼见他被击飞出,当即飞出铁链,卷了他狂
奔。向问天这一展开轻功,当真是疾逾奔马,瞬息之间便已
在数十丈外。
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只听得数十人大声呼叫:“向问天
逃了,向问天逃了!”
向问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冲了几步。追赶之人都大
吃一惊,急忙停步。一些下盘功夫较浮,奔得势急,收足不
住,直冲过来。向问天飞起左足,将他踢得向人丛中摔了过
去,当即转身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这时谁也不敢发力
狂追,和他相距越来越远。
向问天脚下疾奔,心头盘算:“这少年和我素不相识,居
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天下到哪里找去?这些兔崽子
阴魂不散,怎生摆脱他们才好?”
奔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处所在,心头登时一喜:“那地方
极好!”转念又想:“只是相去甚远,不知有没力气奔得到那
里。不妨,我若无力气,那些兔崽子们更无力气。”抬头一望
太阳,辨明方向,斜刺里横越麦田,径向东北角上奔去。
奔出十余里后,又来到大路,忽有三匹快马从身旁掠过,
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纵身
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上马背。他将令
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
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人都是寻常
百姓,看装束不是武林中人,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
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两匹马仍继续奔驰。向问天铁链挥
出,卷住了缰绳,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倒似是一条极
长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见他滥杀无辜,不禁暗暗叹息。
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小
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们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
“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问天骂道:“他奶奶的,追
他个屁!我将他们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向问天轮流乘坐三马,在大路上奔驰一阵,转入了一条
山道,渐行渐高,到后来马匹已不能行。向问天道:“你饿不
饿?”令狐冲点头道:“嗯,你有干粮么?”向问天道:“没干
粮,喝马血!”跳下马来,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登时穿了
一洞,血如泉涌。向问天凑口过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马
血,道:“你喝!”
令狐冲见到这等情景,甚是骇异。向问天道:“不喝马血,
怎有力气再战?”令狐冲道:“还要再打?”向问天道:“你怕
了吗?”令狐冲豪气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说我怕不怕?”
就口马颈,只觉马血冲向喉头,当即咽了下去。
马血初入口时血腥刺鼻,但喝得几口,也已不觉如何难
闻,令狐冲连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饱胀,这才离嘴。向
问天跟着凑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时,那马支持不住,长声悲
嘶,软倒在地。向问天飞起左腿,将马踢入了山涧。令狐冲
不禁骇然,这匹马如此庞然大物,少说也有五百来斤,他随
意抬足,便踢了出去。向问天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转过
身来,呼的一掌,将第三匹马的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随即
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那马嘶叫的震天价响,中了向问
天一腿后堕入山涧,兀自嘶声不绝。
向问天道:“你拿一条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粮。”令
狐冲这才醒悟,原来他割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倒不是一味
的残忍好杀,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见向问天提了马腿径
向山岭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问天放慢脚步,缓缓而行。令
狐冲内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远远落在后面,赶得气喘吁
吁,脸色发青。向问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许,令狐冲再
也走不动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问天道:“小兄弟,你这人倒也奇怪,内力如此差劲,
但身中乐厚这混蛋的两次大阴阳手掌力,居然若无其事,可
叫人弄不明白。”令狐冲苦笑道:“哪里是若无其事了?我五
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样内伤。我自己
也在奇怪,怎地这时候居然还不死?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
下来,再也爬不起身。”向问天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多歇
一会。”令狐冲本想对他说明,自己命不长久;不必相候自己,
致为敌人追上,但转念一想,此人甚是豪迈,决不肯抛下自
己独自逃生,倘若说这等话,不免将他看得小了。
向问天坐在山石之上,问道:“小兄弟,你内力是怎生失
去的?”
令狐冲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当真好笑。”当下将自
己如何受伤、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输气疗伤、后来不戒和尚
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内输入真气等情简略说了。
向问天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这等怪事,我老向
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
大笑声中,忽听得远处传来呼喝:“向问天,你逃不掉的,
还是乖乖的投降罢。”
向问天仍然哈哈大笑,说道:“好笑,好笑!这桃谷六仙
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涂蛋。”又再笑了三声,双
眉一竖,骂道:“他奶奶的,大批混蛋追来了。”双手一抄,将
令狐冲抱在怀中,那只马腿不便再提,任其弃在道旁,便即
提气疾奔。
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冲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忽
见眼前白茫茫一片,果真是钻入了浓雾,心道:“妙极!这一
上山,那数百人便无法一拥而上,只须一个个上来单打独斗,
我和这位向先生定能对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声竟然越来越
近,显然追来之人也均是轻功高手,虽和向问天相较容有不
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驰既久,总不免慢了下来。
向问天奔到一处转角,将令狐冲放下,低声道:“别作声。”
两个人均贴着山壁而立,片刻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有人
追近。
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浓雾中没见到向问天和令狐冲,直
至奔过两人身侧,这才察觉,待要停步转身,向问天双掌推
出,既狠且准,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山涧,过了一会,
才腾腾两下闷响,身子堕地。令狐冲心想:“这两人堕下之时,
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两人中了掌力,尚未堕下,便早已
死了。”
向问天嘿嘿一笑,道:“这两个混蛋平日耀武扬威,说甚
么‘点苍双剑,剑气冲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涧之中,烂个臭
气冲天。”
令狐冲曾听到过“点苍双剑”的名头,听说他两人剑法
着实了得,曾杀过不少黑道上的厉害人物,没想到莫名其妙
的死在这里,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
向问天又抱起令狐冲,说道:“此去仙愁峡,还有十来里
路,一到了峡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脚下越奔越快。却
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好几个人追了上来。这时所行的山道转
而向东,其侧已无深涧,向问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间
偷袭,只有提气直奔。
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枚暗器飞了过来,破空声劲急,显
然暗器份量甚重。向问天放下令狐冲,回过身来,伸手抄住,
骂道:“姓何的,你也来蹚这浑水干甚么?”
浓雾中传来一人声音叫道:“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
再接我一锥。”只听得呼呼呼呼响声不绝,他口说“一锥”,飞
射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
令狐冲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心下暗暗发愁:“风
太师叔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任何暗器,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
如此厉害,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但我内力全无,长剑势必
给他震断。”
只见向问天双腿摆了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紧张,反
不如在凉亭中被群敌围困时那么满不在乎。一枚枚飞锥飞到
他身前,便都没了声息,想必都给他收了去。
突然响声大盛,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令狐冲知道
这是“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来以此手法发射暗器,所
用的定是金钱镖、铁莲子等等细小暗器,这飞锥从破空之声
中听来,每枚若无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他
听到这凌厉的破空之声,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却听
得向问天大叫一声:“啊哟!”似是身受重伤。
令狐冲大惊,纵身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向先生,
你受了伤吗?”向问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
快走……”令狐冲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决不舍
你独生!”
只听得追敌大声呼叫:“向问天中了飞锥!”白雾中影影
绰绰,十几个人渐渐逼近。
便在此时,令狐冲猛觉一股劲风从身右掠过,向问天哈
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原来他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
手中,却假装中锥受伤,令敌人不备,随即也以“满天花
雨”手法射了出去。其时浓雾弥天,视界不明;而令狐冲惶
急之声出于真诚,对方听了,尽皆深信不疑;再加向问天居
然也能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
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竟无一人幸免。
向问天抱起令狐冲,转身又奔,说道:“不错,小兄弟,
你很有义气。”他想令狐冲挺身而出,胡乱打抱不平,还不过
是少年人的古怪脾气,可是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装得极
像,令狐冲竟不肯舍己逃生,决意同生共死,那实是江湖上
最可宝贵的“义气”。
过得少时,敌人又渐渐追近,只听得嗖嗖之声不绝,暗
器连续飞至。向问天窜高伏低的闪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将
令狐冲放下,一声大喝,回身冲入追敌人丛之中,乒乒乓乓
几声响,又再奔回,背上已负了一人。他将那人双手用自己
手腕上的铁链绕住,负在背上。这才将令狐冲抱起,继续奔
跑,笑道:“咱们多了块活盾牌。”
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
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声:“哎唷!”背心上被暗器
打中。向问天背负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跃迅捷。背
上那人大声叱骂:“王崇古,他妈的你不讲义气,明知我……
哎哟,是袖箭,你奶奶的,张芙蓉你这骚狐狸,你……你借
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渐低,终于
一声不响。向问天笑道:“活盾牌变了死盾牌。”
他不须顾忌暗器,提气急奔,转了两个山坳,说道:“到
了!”吁了一口长气,哈哈大笑,心怀大畅,最后这十里山道
实是凶险万分,是否能摆脱追敌,当时实在殊无把握。
令狐冲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惊,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
通向一个万仞深谷,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再过去便
云封雾锁,不知尽头。向问天低声道:“白雾之中是条铁索,
可别随便踏上去。”令狐冲道:“是!”忍不住心惊:“这石梁
宽不逾尺,下临深谷,本已危险万状,再换作了铁索,以我
眼前功力,绝难渡过。”
向问天放开了缠在“死盾牌”手上的铁链,从他腰间抽
出一柄长剑,递给令狐冲,再将“盾牌”竖在身前,静待追
敌。
等不到一盏茶时分,第一批追敌已然赶到,正、魔双方
的人物均有。众人见地形险恶,向问天作的是背水为阵之势,
倒也不敢逼近。过了一会,追敌越来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
大声喝骂,随即暗器、飞蝗石、袖箭等纷纷打了过来。向问
天和令狐冲缩在“盾牌”之后,诸般暗器都打他们不到。
蓦地里一声大吼,声震山谷,一名莽头陀手舞禅杖冲来,
一柄七八十斤的铁禅杖往向问天腰间砸到。向问天一低头,禅
杖自头顶掠过,铁链着地挥出,抽他脚骨。那头陀这一杖用
力极猛,无法收转挡架,当即上跃闪避。向问天铁链急转,已
卷住他右踝,乘势向前一送,使上借力打力之法,那头陀立
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时跌向深谷。向问天一抖一送,已将
铁链从他足踝放开。那头陀惊吼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谷中
传上来。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都退开几步,似
怕向问天将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众而出。一人手挺双戟,另一个
是个和尚,持一柄月牙铲。两人并肩齐上,双戟一上一下,戳
往向问天面门与小腹,那月牙铲却往他左胁推倒。这三件兵
刃都斤两甚重,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大具威势。二人看准
了地形,教向问天无法向旁踏出,非以铁链硬接硬格不可。果
然向问天铁链挥出,当当当三响,将双戟和月牙铲尽数砸开,
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
地。对面人丛中彩声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铁链荡开,随即又攻了上去,当当当
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汉子都晃了几下,向
问天却稳稳站住。他不等敌人缓过气来,大喝一声,疾挥铁
链击出。二人分举兵刃挡住,又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那和
尚大声吼叫,抛去月牙铲,口中鲜血狂喷。那汉子高举双戟,
对准向问天刺去。向问天挺直胸膛,不挡不架,哈哈一笑,只
见双戟刺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忽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汉
子顺着双戟落下之势,俯伏于地,就此一动不动,竟已被向
问天的硬劲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色,无人再敢上前。
向问天道:“小兄弟,咱们跟他们耗上了,你坐下歇歇。”
说着坐了下来,抱膝向天,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忽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大胆妖邪,竟敢如此小视天下英
雄。”四名道人挺剑而上,走到向问天面前,四剑一齐横转,
说道:“站起来交手。”向问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
惹了你们峨嵋派甚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说道:“邪魔外道
为害江湖,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
向问天笑道:“好一个除妖灭魔,责无旁贷!你们身后这许多
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灭魔?”那道人道:
“先诛首恶!”
向问天仍是抱膝而坐,举头望着天上浮云,淡淡的道:
“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突然间一声大喝,身子纵起,铁链如深渊腾蛟,疾向四
人横扫而至。这一下奇袭来得突兀之至,总算四名道人都是
峨嵋派好手,仓卒中三道长剑下竖,挡在腰间,站在最右的
第四名道士长剑刺出,指向向问天咽喉。只听得拍的一声响,
三柄长剑齐被铁链打弯,向问天一侧头,避开了这一剑。那
道人剑势如风,连环三剑,逼得向问天无法缓手。其余三名
道人退了开去,换了剑又再来斗。四道剑势相互配合,宛似
一个小小的剑阵。四柄长剑夭矫飞舞,忽分忽合。
令狐冲瞧得一会,见向问天挥舞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远
不及单手运使的灵便,时刻一长,难免落败,从向问天右侧
踏上,长剑刺出,疾取一道的胁下。这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
之极,那道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胁下已然中剑。令狐冲
心念电闪:“听说峨嵋派向来洁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闲事,
声名极佳,我助向先生解围,却不可伤这道士性命。”剑尖甫
刺入对方肌肤,立刻回剑,但临时强缩,剑招便不精纯。那
道人手臂下压,竟然不顾痛楚,强行将他的长剑挟住。
令狐冲长剑回拖,登时将那道人的手臂和胁下都划出了
一道长长的口子,便这么一缓,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长剑击了
过来,砸在令狐冲剑上。令狐冲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剑,但
想兵器一失,便成废人,拚命抓住剑柄,只觉剑上劲力一阵
阵传来,疾攻自己心脉。
第一名道士胁下中剑,受伤不重,但他以手臂挟剑,给
令狐冲长剑拖回时所划的口子却深及见骨,鲜血狂涌,无法
再战。其余两名道人这时已在令狐冲背后,正和向问天激斗,
二道剑法精奇,双剑联手,守得严谨异常。
向问天接斗数招,便退后一步,一连退了十余步,身入
白雾之中。二道继续前攻,长剑前半截已没入雾中。石梁彼
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过去便是铁索桥!”这“桥”字
刚出口,只听得二道齐声惨呼,身子向前疾冲,钻入了白雾,
显得身不由主,给向问天拖了过去。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
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
向问天哈哈大笑,从白雾中走将出来,蓦见令狐冲身子
摇摇欲坠,不禁吃了一惊。
令狐冲在凉亭中以“独孤九剑”连续伤人,四个峨嵋派
道士眼见之下,自知剑法决非其敌,但都已瞧出他内力平平。
此刻那道士便将内力源源不绝的攻将过去。别说令狐冲此时
内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为日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
余年峨嵋内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一
时倒也不致受伤,但气血狂翻乱涌,眼前金星飞舞。忽觉背
心“大椎穴”上一股热气透入,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令狐
冲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问天之助,但随即察觉,向问天竟
是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腰胁,又传至腿
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人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撤剑后跃,叫道:“吸星
妖法,吸星妖法!”
群众听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脸上便即变色。
向问天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是吸星大法,哪一位
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
魔教中那名黄带长老嘶声说道:“难道那任……任……又
出来了?咱们回去禀告教主,再行定夺。”魔教大众答应了一
声,一齐转身,百余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
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的散去,到得后来,只剩下
寥寥十余人。
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向问天,令狐冲,你们竟
使用吸星妖法,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你们
两个,更不必计较手段是否正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
临头,可别后悔。”向问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时后悔过
了?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
可笑啊可笑。”脚步声响,那十余人也都走了。
向问天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道:
“这批狗家伙必定去而复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见他神
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便伏在他背上。向问天弯下腰来,左
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冲微微一惊,只见向问
天铁链挥出,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试了试那树甚是
坚牢,吃得住两人身子的份量,这才轻轻向下纵落。两人身
悬半空,向问天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
自相反方向甩去,铁链自树干上滑落。向问天双手在山壁上
一按,略行凝定,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出的大石,两人身
子便又下降丈余。
如此不住下落,有时山壁光溜溜地既无树木,又无凸出
石块,向问天便即行险,身贴山壁,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
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有可资借力之处,便施展神功,或
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缓下溜之势。
令狐冲身历如此大险,委实惊心动魄,这般滑下深谷,凶
险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但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
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当
向问天双足踏上谷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
深数百丈才好,抬头上望,谷口尽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极细
的一条黑影。
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按住他嘴,
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知道追敌果然去而复
来,极目望去,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贴山壁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
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上面,有的在四处找寻。”转头
瞪着令狐冲,说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旁门
妖邪,双方向来便是死敌。你为甚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这
般奋不顾身的来救我性命?”
令狐冲道:“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
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
甚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接
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晚辈
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
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不改口。我
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笑了笑,便不
再辩。
向问天道:“刚才那些狗娘养的大叫甚么‘吸星大法’,吓
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么功夫?他们为甚么
这等害怕?”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皱眉道:
“甚么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干干脆脆,
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
不敢。”向问天怒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
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
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一架。”他话声虽低,却是怒容满面,
显然甚是气恼。
令狐冲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兄既执意如此,小弟自
当从命。”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
交一个向问天又有何妨?这人豪迈洒脱,真是一条好汉子,我
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俯身下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
弟一礼。”
向问天大喜,说道:“天下与向某义结金兰的,就只兄弟
你一人,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
照江湖上惯例,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
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荡不羁之人,经
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缛
节谁都不加理会,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极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
日认了一个义兄弟,心下甚是喜欢,说道:“可惜这里没好酒,
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道:
“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
向问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
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以内力攻
你,我以内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内力便怎样了?”令狐冲道:
“哥哥似是将那道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
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这门功夫,是自己
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
‘吸功入地小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
“我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
真如小巫见大巫,因此只好称为‘小法’。我这功夫只是移花
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
为害,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
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内力
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
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峨嵋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
‘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儿,其实不足为惧。你哥
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伎俩,因此从来没有用过。”
令狐冲笑道:“向问天从不骗人,今日为了小弟,却破了
戒。”向问天嘿嘿一笑,说道:“从不骗人,却也未必,只像
向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
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天动地,天下皆知。”
两人相对大笑,生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了,虽然压低了
笑声,却笑得甚为欢畅。
十九 打赌
这时两人都已甚为疲累,分别倚在山石旁闭目养神。
令狐冲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忽见盈盈手持三只烤
熟了的青蛙,递在他手里,问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
声道:“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哪里去了?”见盈盈的
影子忽然隐去,忙叫:“你别去!我有很多话跟你说。”却见
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向问天笑嘻
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话?”
令狐冲脸上一红,也不知说了甚么梦话给他听了去。向
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
能去找她。”令狐冲黯然道:“我……我没情人。再说,我的
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
总是心中不舒服,非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
可治好你的伤。”
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毕竟是出于无奈,只好
淡然处之,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
出,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
师叔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
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
我……”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这时一弯冷月,
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
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
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
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
狐冲道:“那有甚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这是
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治
不好是理所当然。”
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哪里
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兔崽子,山谷里却一个也不见。”
令狐冲见他这份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
不敢多说,又即闭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问天道:“兄弟,这里除了青草苔藓,甚
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
昨天跌在这山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我猜你吃起来胃口不
会太好。”
令狐冲忙道:“简直半点胃口也没有。”
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
一改。”到山谷里去抓了些烂泥,涂在他脸上,随即伸手在自
己下巴上揉了一会,神力到处,长须尽脱,双手再在自己头
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
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
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子,敷
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不易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双手拢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
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认不出这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
潇洒的向问天。
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里见到一株
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
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
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尺的峭壁。他
将令狐冲负于背上,腾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条小道蜿蜒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
凉,总是出了那连鸟兽之迹也丝毫不见的绝地,两人都长长
吁了口气。
次日清晨,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大市镇,向问天从
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要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
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
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睡去,一
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
一笑,回想前日凉亭中、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
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
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怕他遇上了敌人,却
见他双手大包小包,挟了许多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
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
都是华贵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阔绰
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
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天买来
的。
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令狐冲感到累了,
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
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花钱如流水,身边的金叶子似
乎永远用不完。过了长江,运河两岸市肆繁华,向问天所买
的衣饰也越来越华贵。
舟中长日,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许多事情令
狐冲都是前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
事,向问天却绝口不提,令狐冲也就不问。
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又在舟中替令狐冲及自己刻意
化装了一会,这才舍舟登陆,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
城。
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
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
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
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
州没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
虚了。”
向问天一笑,纵马来到一个所在,一边倚着小山,和外
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坐骑系
在河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
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
干横斜,枝叶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海,定
然观赏不尽。
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
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
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书不多,不知虞
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
英气。
向问天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回
头低声道:“一切听我安排。”令狐冲点了点头,心想:“这座
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当世
名医么?”只听得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
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
在一旁。
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的老
者。令狐冲微微一惊,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稳重,显是武
功不低,却如何在这里干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
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山门下、
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
“我家主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
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
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
珠宝石。令狐冲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到
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无不凛遵持旗者的
号令。令狐冲隐隐觉得不妥,猜想向问天此旗定是来历不正,
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又想正教中人
追杀于他,或许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称是嵩山派弟子,又不
知有何图谋?自己答应过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
观其变。
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道:“嵩山派左盟
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
和五岳剑派素不往来,便是嵩山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
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话没说下去,意思却甚明显:
“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见。”嵩山派左盟主毕
竟位高望重,这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
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
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
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
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前辈
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令旗收入怀中,说道:“我左师侄这
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自
不会将这个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
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师叔,越来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续道:
“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来,不
过作为信物而已。”
两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分抬
得甚高,脸上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阁下是左盟主的师叔?”
向问天又是一笑,说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
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
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
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头,这等威风,在下却常在心
头。”
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一个叫丁坚,一个叫施令威,归
隐梅庄之前,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
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
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
意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
二来这两件事都是曲在对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侠仗义的好
事,这等义举他二人生平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虽
不想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若给人无意中知道,毕竟心中
窃喜。丁施二人听了向问天这一番话,不由得都脸露喜色。丁
坚微微一笑,说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下见闻倒广博
得很。”
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
做了大事而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十分难得。‘一字电剑’
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头,在下仰慕已久。左师侄
说起,有事须来杭州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归隐已久,心想
江南四友未必见得着,但如能见到‘一字电剑’和‘五路
神’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来走一趟。左
师侄说道:倘若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
近年来在江湖上太过张扬,恐怕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
素来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惹厌。哈哈,哈哈。”
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
是甚为高兴,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虽然面
目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然不是寻常人物,他既
是左冷禅的师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一位
是华山派门下?”
向问天抢着道:“这一位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
的师叔。”
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造一个名
字和身分,却决计料不到他竟说自己是师父的师叔。令狐冲
虽然诸事满不在乎,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
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震惊之
情丝毫不露。
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这人真
实年纪虽瞧不出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
向问天虽已将令狐冲的面貌扮得大为苍老,但毕竟难以
使他变成一个老者,倘若强加化装,难免露出马脚,当即接
口道:“这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却是风清扬风
师兄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剑术之精,华山派中少有人能及。”
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风太师叔的
传人?”随即省悟:“风太师叔剑法如此了得,当年必定威震
江湖。向大哥见识不凡,见了我的剑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
生大师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
剑法,忍不住技痒,可是见这人满脸黄肿,形貌猥琐,实不
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问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
向问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
是上二下中。”
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说道:“久仰,久仰。”
向问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
意,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却是将
“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这样两个人,他二个居然说
“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仰”了。
丁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
与不见,却是难言。”向问天笑道:“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
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
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进
去。
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
是苍劲。来到大厅,施令威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丁
坚进内禀报。
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
在梅庄身为仆役,却不能请他也坐,说道:“风兄弟,你瞧这
一幅画,虽只寥寥数笔,气势可着实不凡。”一面说,一面站
起身来,走到悬在厅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日,知他虽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
画却并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
了一声,走到画前。见画中所绘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
漓,笔力雄健,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确是力作,又见画
上题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泼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
如长剑的刺划。令狐冲看了一会,说道:“童兄,我一见画上
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字中画中,更似乎蕴藏着一
套极高明的剑术。”他见到这八字的笔法,以及画中仙人的手
势衣折,想到了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剑法。
向问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爷
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生说道:那日他大醉后绘
此一画,无意中将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
醒之后再也绘不出来了。风爷居然能从此画中看出剑意,四
庄主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说着喜孜孜的走了进去。
向问天咳嗽一声,说道:“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令
狐冲道:“我甚么也不懂,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丹青生
倘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这人
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声中,走进一个人来,髯长及腹,
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童爷,华山派
风爷。这位是梅庄四庄主丹青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
主的泼墨笔法,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剑术。”
那四庄主丹青生斜着一双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问
道:“你懂得画?会使剑?”这两句话问得甚是无礼。
令狐冲见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又闻到
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
来,说道:“白乐天杭州喜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
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的大
行家。”他没读过多少书,甚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生性
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却有过耳不忘之才,这时竟将祖千
秋的话搬了过来。
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冲,大
叫:“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
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
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末。”
令狐冲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
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吗,却是求之不得。”当
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进走去,向问天和施令威跟随在后。穿过
一道回廊,来到西首一间房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
香。
令狐冲自幼嗜酒,只是师父、师娘没给他多少钱零花,自
来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选好恶,自从在洛阳听绿竹翁细论
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种各样美酒,一来天性相投,二来得了
名师指点,此后便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好啊,
这儿有三锅头的陈年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
那猴儿酒更是难得。”他闻到猴儿酒的酒香,登时想起六师弟
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
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
不起!了不起!”
令狐冲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酒瓶、酒葫芦、
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
固是极品,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
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惊又喜,问道:“我这吐鲁番四蒸
四酿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来?”令狐冲
微笑道:“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
不住它的酒香。”
丹青生叫道:“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酒。”
将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然旧得发黑,上
面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
上盖了印,显得极为郑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轻轻拔开,登
时满室酒香。
施令威向来滴酒不沾唇,闻到这股浓烈的酒气,不禁便
有醺醺之意。
丹青生挥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你。”将
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红如血,酒
高于杯缘,却不溢出半点。令狐冲心中喝一声彩:“此人武功
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齐口
而止,实是难能。”
丹青生将木桶挟在胁下,左手举杯,道:“请,请!”双
目凝视令狐冲的脸色,瞧他尝酒之后的神情。令狐冲举杯喝
了半杯,大声辨味,只是他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
似乎不甚喜欢。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这位酒中行家觉
得他这桶酒平平无奇。
令狐冲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奇怪,奇怪!”丹
青生问道:“甚么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
当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
“你问的是……”令狐冲道:“这酒晚辈生平只在洛阳城中喝
过一次,虽然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的酸味。据一位酒国
前辈言道,那是由于运来之时沿途颠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
吐鲁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次。从吐鲁番来到杭州,
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
……”
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
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换来的秘诀,你想不想
知道?”
令狐冲摇头道:“晚辈得尝此酒,已是心满意足,前辈这
秘诀,却不敢多问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令狐冲不
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说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
文,可说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是要说,
忙摇手道:“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
以如此重大代价换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的便学了去,于
心何安?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
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
令狐冲道:“晚辈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是感
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说,你就听好了。”向
问天劝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风兄弟不用推辞了。”
丹青生道:“对,对!”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
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冲将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时,说道:“这酒另有一个
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
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风味。”
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
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并论。”他生怕丹青生听
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道:
“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
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
酒,用五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酿,
十桶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
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
此。”
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令狐冲道:
“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
用三招去换,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欢,说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
三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二哥
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
是占了大便宜,咱们再喝一杯。”他见向问天显然不懂酒道,
对之便不加理睬。
令狐冲又喝了一杯,说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
可惜眼下无法办到。”丹青生忙问:“怎么个喝法?为甚么办
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
大师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丹青生道:
“是啊,那地方当真热得可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
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产葡萄
才与众不同。”令狐冲道:“晚辈在洛阳城中喝此酒之时,天
时尚寒,那位酒国前辈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
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这冰镇美酒
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尔
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
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眉道:
“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
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
爪’一类纯阴功夫的人物,否则……”他一言未毕,丹青生
喜叫:“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去。
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黑衣老者进来,说
道:“二哥,这一次无论如何要你帮帮忙。”令狐冲见这人眉
清目秀,只是脸色泛白,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见之
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
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
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帮甚么忙?”丹青生道:“请你露
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
何足挂齿?没的让大行家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你
说,这位风兄弟说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
趣。这大热天却到哪里找冰去?”黑白子道:“这酒香醇之极,
何必更用冰镇?”
令狐冲道:“吐鲁番是酷热之地……”丹青生道:“是啊,
热得紧!”令狐冲道:“当地所产的葡萄虽佳,却不免有些暑
气。”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当然。”令狐冲道:“这暑
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虽已大减,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
终究难免。”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还道是
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令狐冲问道:
“甚么御厨?”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蹋了
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儿的御厨抓了
来生火蒸酒。”
黑白子摇头道:“当真是小题大做。”
向问天道:“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酒时
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
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这
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
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
神坐照……”
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你也会下棋?”向
问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
江南北、黄河上下,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
胸中倒记得不少。”黑白子忙问:“记得哪些名局?”向问天道:
“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弈
的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
他话未说完,黑白子已连连摇头,道:“这些神话,焉能
信得?更哪里真有棋谱了?”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
向问天道:“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
二十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弈图谱,着着精警,
实非常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相信确非虚言。前辈与此道
也有所好吗?”
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问天问道:
“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喜欢下棋?哈
哈哈,我二哥道号黑白子,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
棋,便如我爱酒。”向问天道:“在下胡说八道,当真是班门
弄斧了,二庄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弈的图谱?
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
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
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呕血谱》?他进
室来时,神情冷漠,此刻却是十分的热切。
向问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
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在杀得大过惊心动魄,虽然事隔
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至今倒还着着记得。”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
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
甚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
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伸
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间水面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
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白箱,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
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向问天和令狐冲都大声喝彩。向问天道:“这‘黑风指’
的功夫,听说武林失传已久,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
道:“这不是‘黑风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风指’的霸
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别。”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
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丝丝白气。令狐冲道:
“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厚且醇,更无半分
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
这酒酿得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着
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档,搭档得好。”
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
的手,道:“去,去!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
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
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我跟你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
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
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
荡荡的一无所有,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
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一物,当
是免得对局者分心。
向问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
摆了势子,跟着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
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
子,如此不住置子,渐放渐慢。
黑白双方一起始便缠斗极烈,中间更无一子余裕,黑白
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
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当时他浑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
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天多
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
黑白子见向问天置了第六十六着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
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
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
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
却又活不成。这……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在
石几上轻轻敲击,直过了一顿饭时分,这一子始终无法放入
棋局。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
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色越来越青,说道:“童老兄,这是
《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
爽爽快快说出来吧。”
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
“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拍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这一
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
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
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
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道:“二
庄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思索良久,总觉败局已成,难以反手,摇头道:
“即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
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
来。”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眼见向问
天不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说出,好救人心痒难搔,料想他
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
不会白听了你的。”
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这位二庄主的‘玄天指’
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
向问天抬起头来,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风兄弟,对
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瞧得小了。”
黑白子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失言,这里谢过。”向问
天和令狐冲还礼。
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个
赌。”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问道:“打一个赌?打甚么赌?”向
问天道:“我赌梅庄之中,无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兄
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
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打甚么赌?”
向问天道:“倘若我们输了,这一幅图送给四庄主。”说
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
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
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气
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然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实是精绝
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
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
丹青生大叫一声:“啊哟!”目光牢牢钉住了那幅图画,再
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
你……却从何处得来?”
向问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
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
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向
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诧异,他刚
才扯向问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图画,手上并未用力,但对方
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
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童,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
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
向问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剑法之外,
哪一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
庄主相比?”丹青生脸一沉,道:“你为甚么说‘除了剑法之
外’?难道我的剑法还当真及不上他?”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
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
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
张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
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
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令狐冲不禁吃了一惊。
只听得远处有人说道:“甚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
“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
道:“你又觅到甚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
门帷掀起,走进一个人来,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
亮,一根头发也无,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迹。他
走近一看,突然双目直瞪,呼呼喘气,颤声道:“这……这是
真迹!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
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窜
高伏低,虽然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的风致。令狐冲在十个
字中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料
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
丹青生道:“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此外号,是因他
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笔,却不是因他头顶光秃秃地。这
一节千万不可弄错。”令狐冲微笑应道:“是。”
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指,顺着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
的临空钩勒,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是一
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
令狐冲突然之间,心头一震:“向大哥此举,只怕全是早
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
袱。”但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
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
在客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
是偷盗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哪里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
笔翁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
黑白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
而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
师之下,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厉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
力,或许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问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秃笔翁向他愕然而视,过了好一会,说道:“换甚么?”向
问天摇头道:“甚么都不能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
穴笔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行!”秃笔翁道:
“行,为甚么不行?能换得这幅张旭狂草真迹到手,我那石鼓
打穴笔法又何足惜?”
向问天摇头道:“不行!”秃笔翁急道:“那你为甚么拿来
给我看?”向问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当从来
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怎么能只当从来
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主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那也
不难,只须和我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甚么?”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他说赌我们梅庄
之中,无人能胜得这位华山派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
“倘若有人胜得了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倘若梅
庄之中,不论哪一位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那么在下便将
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溪
山行旅图》奉送四庄主,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
围棋名局二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秃笔翁道:“我
们大哥呢?你送他甚么?”
向问天道:“在下有一部《广陵散》琴谱,说不定大庄主
……”
他一言未毕,黑白子等三人齐声道:“《广陵散》?”
令狐冲也是一惊:“这《广陵散》琴谱,是曲长老发掘古
墓而得,他将之谱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来?”
随即恍然:“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曲长老是魔教长老,两人多
半交好。曲长老得到这部琴谱之后,喜悦不胜,自会跟向大
哥说起。向大哥要借来抄录,曲长老自必欣然允诺。”想到谱
在人亡,不禁喟然。
秃笔翁摇头道:“自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不传,童
兄这话,未免是欺人之谈了。”
向问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爱琴成痴。他说嵇
康一死,天下从此便无《广陵散》。这套琴谱在西晋之后固然
从此湮没,然而在西晋之前呢?”
秃笔翁等三人茫然相顾,一时不解这句话的意思。
向问天道:“我这位朋友心智过人,兼又大胆妄为,便去
发掘晋前擅琴名人的坟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数十
个古墓之后,终于在东汉蔡邕的墓中,寻到了此曲。”
秃笔翁和丹青生都惊噫一声。黑白子缓缓点头,说道:
“智勇双全,了不起!”
向问天打开包袱,取了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广陵散
琴曲》五字,随手一翻,册内录的果是琴谱。他将那册子交
给令狐冲,说道:“风兄弟,梅庄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胜
得你的剑法,兄弟便将此琴谱送给大庄主。”
令狐冲接过,收入怀中,心想:“说不定这便是曲长老的
遗物。曲长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谱,有何难处?”
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弟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
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梅庄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
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中,果然无人能胜得风少侠,
我们要赔甚么赌注?”
令狐冲和向问天有约在先,一切听由他安排,但事情演
变至斯,觉得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即来求医,怎可如此狂
妄,轻视对方?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这些高
人的对手?便道:“童大哥爱说笑话,区区末学后辈,怎敢和
梅庄诸位庄主讲武论剑?”
向问天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便会
当你狂妄自大了。”
秃笔翁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
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二哥,
那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这三句诗,便是杜甫在
《饮中八仙歌》写张旭的。此人也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
了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当年酒酣落笔的情景。唉,当真
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
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
秃笔翁道:“韩愈品评张旭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
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公正
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
亦快哉!”提起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对向问天道:
“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
向问天摇了摇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
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弈棋,思路周详,未胜算,先虑败,又问:
“倘若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少侠的剑法,我们该输甚么赌
注?”向问天道:“我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风
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
倘若侥幸得胜,我们转身便走,甚么赌注都不要。”黑白子道:
“哦,这位风少侠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四友’,自
是名动江湖。”向问天摇头道:“二庄主料错了。今日梅庄印
证剑法,不论谁胜谁败,若有一字泄漏于外,我和风兄弟天
诛地灭,乃是狗屎不如之辈。”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是宽敞,我便
和风兄弟来比划两手。风兄弟,你的剑呢?”向问天笑道:
“来到梅庄,怎敢携带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外边有人答应,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
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从丁坚手中接了剑,道:“这剑给
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剑,走到令狐冲面前。
令狐冲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
“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你只消学得一招一式,那也
是终身受用不尽。”令狐冲眼见当此情势,这场剑已不得不比,
只得微微躬身,伸双手接过长剑。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
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
也不必定要你亲自出手。”他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越觉
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剑法着实
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身分,纵然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
一试之下,这风二中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之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
剑法,便算是我们输了,也不一定是四位庄主亲自出手。这
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之快,世所罕见。风
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
丹青生将长剑向丁坚一抛,笑道:“你如输了,罚你去吐
鲁番运酒。”
丁坚躬身接住长剑,转身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风爷的
剑法。”刷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
将剑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
较量内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
“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熟
者胜,粗疏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
若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输了。”令狐冲暗暗好笑:“向大
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小弟
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
是半分也不敢使。”
向问天道:“咱们来到梅庄,实出于一片至诚,风兄弟若
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敬了。你华山派‘紫霞神功’远
胜于我嵩山派内功,武林中众所周知。风兄弟,你站在我这
两只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丁兄试试剑招如何?”
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边一让,只见地下两块青砖
之上,分别出现了一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
时,潜运内力,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彩:“好功夫!”眼
见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
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碎粉,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
便如细心雕刻出来一般,内力惊人,实非自己所及。丹青生
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然不免有些肤浅,非高人
所为,但毕竟神功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深意。令
狐冲自然明白,他宣扬自己内功较他为高,他内功已如此了
得,自己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于过招之时便决不敢行使内
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
可取,轻空纵跃,绝非所长,双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
剑法,便可藏拙。
丁坚听向问天要令狐冲双足踏在脚印之中再和自己比
剑,显然对自己有轻蔑之意,心下不禁恼怒,但见他踏砖留
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骇异,寻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
庄主挑战,自非泛泛之辈。我只消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便已
为孤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
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
他才投身梅庄,甘为厮役,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
了。
令狐冲举步踏入了向问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请!”
丁坚道:“有僭了!”长剑横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
前便是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梅庄归隐十余年,当
年的功夫竟丝毫没有搁下。这“一字电剑”每招之出,皆如
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
丁坚乃是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
辨形,这一字电剑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
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是电光,耀人眼目。
但这一字电剑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
大破绽。丁坚并不急于进攻,只是长剑连划,似是对来客尽
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令狐冲神驰目眩之余,难以抵
挡他的后着。他使到第五招时,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
十八个破绽。当下说道:“得罪!”长剑斜斜指出。
其时丁坚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令狐冲的剑锋距他
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坚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
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
观五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子,待要掷出击打令狐冲
的长剑,以免丁坚手腕切断,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
二敌一,梅庄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迟疑,丁
坚的手腕已向剑锋上直削过去。施令威大叫一声:“啊哟!”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间,令狐冲手腕轻轻一转,剑锋
侧了过来,拍的一声响,丁坚的手腕击在剑锋平面之上,竟
然丝毫无损。丁坚一呆,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
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此腕一断,终身武功便即废了,
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谢风大侠剑下留情。”令狐冲
躬身还礼,说道:“不敢!承让了。”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见令狐冲长剑这么一转,免得
丁坚血溅当场,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斟满了一杯酒,说
道:“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冲道:“不敢当。”接过来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
在令狐冲杯中斟满,说道:“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
坚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何足为
奇?”双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说道:
“这第三杯,咱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
杯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输的,不如我先喝了。”丹
青生摇手道:“别忙,别忙!”将酒杯放在石几上,从丁坚手
中接过长剑,道:“风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
二好画,第三好剑,剑法必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
的那幅仙人图,笔法固然凌厉,然而似乎有点管不住自己,倘
若他剑法也是这样,那么破绽必多。”当即躬身说道:“四庄
主,请你多多容让。”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
道:“遵命!”长剑一起,挺剑便向他肩头刺出。
这一剑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天下
剑法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甚么?”他
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
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华山派剑法,
甚至不是剑法。
令狐冲跟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
剑”之外,更领悟到了“以无招胜有招”这剑学中的精义。这
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精微奥妙,达于
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再将“以无招胜
有招”的剑理加入运用,那就更加的空灵飘忽,令人无从捉
摸。是以令狐冲一剑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倘若出剑
挡架,实不知该当如何挡,如何架,只得退了两步相避。
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笔翁虽然暗
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
倘若连梅庄的一名仆役也斗不过,那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
丹青生被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骇然。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立即踏上两步。令狐冲长剑跟着刺
出,这一次刺向他左胁,仍是随手而刺,全然不符剑理。丹
青生横剑想挡,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对方剑尖已斜指
自己右胁之下,此处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实是无可挽
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
开了丈许。他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的又扑了上来,连
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刺,势道甚是威猛。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
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那么右肘先已被对方削了下来。
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长剑刺向地下,借着地
下一股反激之力,一个筋斗翻出,稳稳的落在两丈之外,其
实背心和墙壁已相去不过数寸,如果这个筋斗翻出时用力稍
巨,背心撞上了墙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饶是如此,这
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
他是豁达豪迈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竖,叫
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
杨柳”,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
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已及令狐冲面门。
令狐冲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
捏得不错分毫,其实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径行
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
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
生“啊”的一声,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是硬
劈硬砍,当头一剑砍落,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
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凌厉,对方倘若不察,自
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
令狐冲应道:“是!”长剑倒挑,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
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剑如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
头顶,自己握剑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着
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
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声响,身子向后跃起,已在丈许之
外。
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
圈。三个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缓缓向
令狐冲身前移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
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令狐冲长剑伸出,从
光圈左侧斜削过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
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
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光圈陡然一缩,跟着胀大,立
时便向令狐冲涌去。令狐冲手腕一抖,长剑刺出,丹青生又
是“咦”的一声,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
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
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
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他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
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
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令狐冲以简御繁,身子微蹲,剑尖从数十个光圈之下挑
上,直指丹青生小腹。
丹青生又是一声大叫,用力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在
石几之上,跟着呛啷一声响,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
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
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个四弟剑法的造诣,眼见他攻击
一十六招,令狐冲双足不离向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丹青
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剑法之高,实是可畏可佩。
丹青生斟了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
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哥却不肯服。多
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
庄主一招未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
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七剑都是多余的。大哥说我风度不
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四庄主风度高极,酒量
也是一般的极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
眼见他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
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
的风度,向问天和令狐冲都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
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
看,竟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
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沾过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
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
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
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
毛亦能伤人。
秃笔翁将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
不离足印么?”
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
何敢托大?”
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
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
笔帖中变化出来的。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
子。风兄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
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之时,
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
墨痕深印,永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
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这秃笔翁,一不小心,便给
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
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给他
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
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
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庄
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罢,我先跟你解
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
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
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
腾陵何壮哉!’”
令狐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甚么诗词、书
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秃笔翁大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
“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举,正要自上
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
秃笔翁迫不得已,横笔封挡,令狐冲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
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裴将军诗》笔
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
使出第二式。令狐冲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
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长剑又已缩回,秃笔翁这第二式,仍
只使了半招。
秃笔翁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
笔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
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
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
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
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
沛,笔尖所划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向
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令
狐冲这一刺其实并非真刺,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
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
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
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
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
“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
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
死,无法再写下去。
他大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
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磊落
波磔意态。令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
所书的《八濛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
他不理对方使的是甚么招式,总之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
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使得半
招,无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
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
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令狐
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
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
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对方
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秃笔翁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
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
青生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滩,大笔往酒中一蘸,便在
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
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
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字,说
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罢,我舍
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
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枰,甚么也没有,
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
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令狐冲道:
“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
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
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
“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
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
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这
赌注我们也就没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
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
来是一块铁铸的棋枰。他抓住铁棋之角,说道:“风兄,我以
这块棋枰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枰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
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
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用以
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不敢
乱了棋路。”向问天道:“原来如此。”
令狐冲听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
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
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道:“请二庄
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
睹。请进招!”
令狐冲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黑
白子一怔,心想:“这是甚么招数?”眼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
当即举枰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
是举枰一挡。令狐冲不等长剑接近棋枰,便已缩回,挺剑刺
向他小腹。
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
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
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这
棋枰二尺见方,厚达一寸,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倘若
砸在剑上,就算铁枰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砸断不可。
令狐冲身子略侧,斜剑往他右胁下刺去。黑白子见对方
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之处却务须照应,当即斜枰封他
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本来守中有攻,只
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冲竟不理
会,长剑斜挑,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招守中带攻之作只有
半招起了效应,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击之力。
此后令狐冲一剑又是一剑,毫不停留的连攻四十余剑。黑
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似乎连水也泼不进去,委实
严密无伦。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
然腾不出手来还击一招。
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
见令狐冲的剑法既非极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
甚么特别巧妙,但每一剑刺出,总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绌,不
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秃笔翁和丹青生自都理会得,任何招
数中必有破绽,但教能够抢先,早一步攻击对方的要害,那
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亦是无妨。令
狐冲这四十余招源源不绝的连攻,正是用上了这个道理。
黑白子也是心下越来越惊,只想变招还击,但棋枰甫动,
对方剑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绽,四十余招之中,自己连半
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远为高明之人
对局,对方连下四十余着,自己每一着都是非应不可。
黑白子眼见如此斗将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
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能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
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枰,疾挥
出去,径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长剑先刺
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收枰防护,仍是顺势砸将过去,似
是决意拚命,要打个两败俱伤,待长剑刺到,左手食中二指
陡地伸出,往剑刃上挟去。他练就“玄天指”神功,这两根
手指上内劲凌厉,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的兵刃。
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不禁“咦”的一声,这等打
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挟不中,那便
是剑刃穿腹之祸。一霎之间,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眼见黑白子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不论是否挟中,必
将有一人或伤或死。倘若挟中,令狐冲的长剑无法刺出,棋
枰便击在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但如一挟不中,甚或虽
然挟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那么长剑一通而前,黑白子
纵欲后退,亦已不及。
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长剑剑尖突然
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决
不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
高手相搏而使这等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之所
绝无,毕竟已在令狐冲手下使了出来。剑尖上挑,疾刺咽喉,
黑白子的棋枰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喉头。
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力凝住棋枰不动。他心思敏捷,
又善于弈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料到了对方的心意,如果
自己棋枰顿住不砸,对方长剑也不会刺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枰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
尖离他咽喉不过数寸,而棋枰离令狐冲腰间也已不过数寸。两
人相对僵持,全身没半分颤动。
局势虽似僵持,其实令狐冲已占了全面上风。棋枰乃是
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运力击下,方能伤敌,此时和
令狐冲只隔数寸,纵然大力向前猛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
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刺,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
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
乃是‘双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
败。”
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
在下是一败涂地。”
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
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
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侧头向令狐冲瞧
去,却见他丝毫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高明之极,当今
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能胜得过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
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当即摇
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认输,还比甚么暗器?”
二十 入狱
秃笔翁只是挂念着那幅张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
请你再将那帖给我瞧瞧。”向问天微笑道:“只等大庄主胜了
我风兄弟,此帖便属三庄主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也由
得你了。”秃笔翁道:“我连看七日七夜!”向问天道:“好,便
连看七日七夜。”秃笔翁心痒难搔,问道:“二哥,我去请大
哥出手,好不好?”
黑白子道:“你二人在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转身
出外。
丹青生道:“风兄弟,咱们喝酒。唉,这坛酒给三哥糟蹋
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
秃笔翁怒道:“甚么糟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化尿
拉出,哪及我粉壁留书,万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
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坛吐鲁番红酒。”
丹青生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道:“墙壁啊墙壁,你生
而有幸,能尝到四太爷手酿的美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
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
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能尝到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
更是幸运得多了。”说着举杯干了。向问天在旁陪得两杯,就
此停杯不饮。丹青生和令狐冲却酒到杯干,越喝兴致越高。
两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这才出来,说道:“风兄,
我大哥有请,请你移步。童兄便在这里再喝几杯如何?”
向问天一愕,说道:“这个……”眼见黑白子全无邀己同
去之意,终不成硬要跟去?叹道:“在下无缘拜见大庄主,实
是终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
向来不见外客,只是听到风兄剑术精绝,心生仰慕,这才邀
请一见,可决不敢对童兄有不敬之意。”向问天道:“岂敢,岂
敢。”
令狐冲放下酒杯,心想不便携剑去见主人,当下两手空
空,跟着黑白子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个月洞门
前。
月洞门门额上写着“琴心”两字,以蓝色琉璃砌成,笔
致苍劲,当是出于秃笔翁的手笔了。过了月洞门,是一条清
幽的花径,两旁修竹姗姗,花径鹅卵石上生满青苔,显得平
素少有人行。花径通到三间石屋之前。屋前屋后七八株苍松
夭矫高挺,遮得四下里阴沉沉的。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低
声道:“请进。”
令狐冲一进屋门,便闻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
华山派的风少侠来了。”
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少侠驾临敝庄,未克远
迎,恕罪,恕罪。”
令狐冲见这老者六十来岁年纪,骨瘦如柴,脸上肌肉都
凹了进去,直如一具骷髅,双目却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辈
来得冒昧,请前辈恕罪。”那人道:“好说,好说。”黑白子道:
“我大哥道号黄钟公,风少侠想必早已知闻。”令狐冲道:“久
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寻思:“向
大哥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说要我一切听他安
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位大庄主出下甚么难题,不
知如何应付才是。”
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是华山派前辈风老先生的传人,
剑法如神。老朽对风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向来是十分仰慕的,只
可惜缘悭一面。前些时江湖之间传闻,说道风老先生已经仙
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风老先生的嫡系传人,也算是
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风少侠是风老先生的子侄么?”
令狐冲寻思:“风太师叔郑重嘱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
行踪。向大哥见了我剑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传,在这里大
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姓风,未免大有招摇撞骗之嫌。但我
如直陈真相,却又不妥。”只得含混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
后辈子弟。晚辈资质愚鲁,受教日浅,他老人家的剑法,晚
辈学不到十之一二。”
黄钟公叹道:“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老人家剑法的十之一
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的剑下,风老先生的造诣,可
真是深不可测了。”令狐冲道:“三位庄主和晚辈都只随意过
了几招,并未分甚么胜败,便已住手。”黄钟公点了点头,皮
包骨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
难得。请进琴堂用茶。”
令狐冲和黑白子随着他走进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
茶。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有《广陵散》的古谱。这事可真
么?老朽颇喜音乐,想到嵇中散临刑时抚琴一曲,说道:‘广
陵散从此绝矣!’每自叹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现人世,老朽垂
暮之年得能按谱一奏,生平更无憾事。”说到这里,苍白的脸
上竟然现出血色,显得颇为热切。
令狐冲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
山梅庄四位庄主均非常人,而且是来求他们治我伤病,可不
能再卖甚么关子。这本琴谱倘若正是曲洋前辈在东汉蔡甚么
人的墓中所得的《广陵散》,该当便给他瞧瞧。”从怀中掏出
琴谱,离座而起,双手奉上,说道:“大庄主请观。”
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广陵散》绝响于人间已久,
今日得睹古人名谱,实是不胜之喜,只是……只是不知
……”言下似乎是说,却又如何得知这确是《广陵散》真谱,
并非好事之徒伪造来作弄人的。他随手翻阅,说道:“唔,曲
子很长啊。”从头自第一页看起,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
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
抚琴姿式,赞道:“妙极!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翻到
第二页,看了一会,又赞:“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
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大畅。”
黑白子眼见黄钟公只看到第二页,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
怕他这般看下去,几个时辰也不会完,当下插口道:“这位风
少侠和华山派的一位童兄到来·说到梅庄之中,若有人能胜
得他的剑法……”黄钟公道:“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
他才肯将这套《广陵散》借我抄录,是也不是?”黑白子道:
“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我孤山梅庄,
嘿嘿……”黄钟公淡淡一笑,道:“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
啊。”黑白子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黄钟公道:
“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大庄主道号‘黄钟公’,自是
琴中高手。此谱虽然难得,却也不是甚么不传之秘,大庄主
尽管留下抄录,三日之后,晚辈再来取回便是。”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见向问
天大卖关子,一再刁难,将自己引得心痒难搔,却料不到这
风二中却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冲此举必是布
下了陷阱,要引黄钟公上当,但又瞧不出破绽。黄钟公道:
“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这等厚礼?二位来到
敝庄,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令狐冲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来是甚么用意,他
来此之前,一字未提。推想起来,自必是求四位庄主替我疗
伤,但他所作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这四位庄主又均是异
行特立之士,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不知向大哥
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辈
是跟随童大哥前来宝庄,实不相瞒,踏入宝庄之前,晚辈既
未得闻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这座庄
子。”顿了一顿,又道:“这自是晚辈孤陋寡闻,不识武林中
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庄主莫怪。”
黄钟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脸露微笑,说道:“风少侠说
得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老朽本来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隐
居临安,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岳剑派跟我兄弟更素无瓜葛,怎
地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风少侠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
令狐冲道:“晚辈甚是惭愧,还望二位庄主指教。适才说
甚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实……其实……是……”
黄钟公点了点头,道:“黄钟公、黑白子甚么的,都是我
们自己取的外号,我们原来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侠从来不
曾听见过我们四人的名头,原是理所当然。”右手翻动琴谱,
问道:“这部琴谱,你是诚心借给老朽抄录?”令狐冲道:“正
是。只因这琴谱是童大哥所有,晚辈才说相借,否则的话,前
辈尽管取去便是,宝剑赠烈士,那也不用赐还了。”黄钟公
“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黑白子道:“你将
琴谱借给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允么?”令狐冲道:“童大哥
与晚辈是过命的交情,他为人慷慨豪迈,既是在下答应了的,
再大的事,他也不会介意。”黑白子点了点头。
黄钟公道:“风少侠一番好意,老朽深实感谢。只不过此
事既未得到童兄亲口允诺,老朽毕竟心中不安。那位童兄言
道,要得琴谱,须得本庄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
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划几招如何?”
令狐冲寻思:“刚才二庄主言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
相比’,那么这位大庄主的武功,自当在他三人之上。三位庄
主武功卓绝,我全仗风太师叔所传剑法才占了上风,若和大
庄主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
我胜得了他,又有甚么好处?”便道:“童大哥一时好事,说
这等话,当真令晚辈惭愧已极。四位庄主不责狂妄,晚辈已
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庄主交手?”
黄钟公微笑道:“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
又有甚么干系?”回头从壁上摘下一杆玉箫,交给令狐冲,说
道:“你以箫作剑,我则用瑶琴当作兵刃。”从床头几上捧起
一张瑶琴,微微一笑,说道:“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
城,却也是难得之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的
摆摆架式罢了。”
令狐冲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
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黄钟公手中所
持瑶琴颜色暗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
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
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箫,恭恭敬敬的道:“请大庄主指
点。”
黄钟公道:“风老先生一代剑豪,我向来十分佩服,他老
人家所传剑法定是非同小可。风少侠请!”令狐冲提起箫来,
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下柔和的乐音。黄钟公右手在
琴弦上拨了几下,琴音响处,琴尾向令狐冲右肩推来。
令狐冲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玉箫缓缓点向黄钟公
肘后。瑶琴倘若继续撞向自己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被点
上。黄钟公倒转瑶琴,向令狐冲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
是拨弦发声。令狐冲心想:“我若以玉箫相格,两件名贵乐器
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势必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未
免迹近无赖。”当下玉箫转了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黄钟公
举琴封挡,令狐冲玉箫便即缩回。黄钟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
音转急。
黑白子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琴堂,随手带上了板
门。
他知道黄钟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
琴音之中灌注上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内力和琴
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
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黄钟公
琴上的招数却和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
对方势必无法挡架。黑白子深知黄钟公这门功夫非同小可,生
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虽隔着一道板门,仍隐隐听到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
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过了一会,琴声越弹越急。黑白子
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门外,再将大门关
上。琴音经过两道门的阻隔,已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
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加剧。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
终不断,心下诧异:“这姓风少年剑法固然极高,内力竟也如
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
得住?”
正凝思间,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
问道:“怎样?”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年还在强自支
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
求个情,不能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
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声,三个人便退出
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
脸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这‘六丁开山’无形剑法
当真厉害。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风的如何抵受得了?”
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一声大响,跟着拍拍数响,似是
断了好几根琴弦。
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琴堂
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
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显
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
黑白子等三人尽皆骇然。三人深知这位大哥内力浑厚,实
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仍折在这华山派少年手中,
若非亲见,当真难信。
黄钟公苦笑道:“风少侠剑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所仅见,
而内力造诣竟也如此了得,委实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无
形剑’,本来自以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门绝学,哪知在风少侠
手底竟如儿戏一般。我们四兄弟隐居梅庄,十余年来没涉足
江湖,嘿嘿,竟然变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颇有凄凉之意。令
狐冲道:“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黄钟公长叹
一声,摇了摇头,颓然坐倒,神情萧索。
令狐冲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向大哥显是不欲让
他们知晓我内力已失,以免他们知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障碍。
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道:“大庄主,
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
非由于我内力高强,而是因为晚辈身上实是一无内力之故。”
黄钟公一怔,站起身来,说道:“甚么?”令狐冲道:“晚
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黄钟公又
惊又喜,颤声问道:“当真?”令狐冲道:“前辈如果不信,一
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梅庄,虽非明
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
于人手?倘若黄钟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
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黄钟
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令狐冲,而
且最后七弦同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大败,
终究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
我就再跟你一拚内力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令狐冲右
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龙
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门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
招,他至多抓不住对方手腕,却决不致为对方所乘,不料五
根手指搭将上去,令狐冲竟然一动不动,毫无反击之象。
黄钟公刚感诧异,便觉令狐冲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
是内力尽失。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我可上了你当啦,上了你老弟的当啦!”他口中虽
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是欢愉之极。
他那“七弦无形剑”只是琴音,声音本身自不能伤敌,效
用全在激发敌人内力,扰乱敌招,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
起感应也越加厉害,万不料令狐冲竟然半点内力也无,这
“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毫无效验。黄钟公大败之余,心灰意
冷,待得知悉所以落败,并非由于自己苦练数十年的绝技不
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笑道:
“好兄弟,好兄弟!你为甚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
令狐冲笑道:“晚辈内力全失,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
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辈对牛弹琴,恰好碰上
了晚辈牛不入耳。”
黄钟公捋须大笑,说道:“如此说来,老朽的‘七弦无形
剑’倒还不算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
无用剑’呢,哈哈,哈哈!”
黑白子道:“风少侠,你坦诚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
你岂不知自泄弱点,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
剑法虽高,内力全无,终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冲道:“二庄主此言不错。晚辈知道四位庄主是英雄
豪杰,这才明言。”
黄钟公点头道:“甚是,甚是。风兄弟,你来到敝庄有何
用意,也不妨直说。我四兄弟跟你一见如故,只须力之所及,
无不从命。”
秃笔翁道:“你内力尽失,想必是受了重伤。我有一至交
好友,医术如神,只是为人古怪,轻易不肯为人治病,但冲
着我的面子,必肯为你施治。那‘杀人名医’平一指跟我向
来交情……”令狐冲失声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秃笔翁道:
“正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冲黯然道:“这位平大夫,数月之前,已在山东的五
霸冈上逝世了。”秃笔翁“啊哟”一声,惊道:“他……他死
了?”丹青生道:“他甚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医不好自己的
病?啊,他是给仇人害死的吗?”令狐冲摇了摇头,于平一指
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说道:“平大夫临死之时,还替晚
辈把了脉,说道晚辈之伤甚是古怪,他确是不能医治。”秃笔
翁听到平一指的死讯,甚是伤感,呆呆不语,流下泪来。
黄钟公沉思半晌,说道:“风兄弟,我指点你一条路子,
对方肯不肯答允,却是难言。我修一通书信,你持去见少林
寺掌门方证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内功绝技《易筋经》相授,
你内力便有恢复之望。这《易筋经》本是他少林派不传之秘,
但方证大师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说不定能卖我的老面子。”
令狐冲听他二人一个介绍平一指,一个指点去求方证大
师,都是十分对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见这两位庄主不
但见识超人,而对自己也确是一片热诚,不由得心下感激,说
道:“这《易筋经》神技,方证大师只传本门弟子,而晚辈却
不便拜入少林门下,此中甚有难处。”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
“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辈深为感激。死生有命,晚辈身上的伤
也不怎么打紧,倒教四位挂怀了。晚辈这就告辞。”
黄钟公道:“且慢。”转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拿了一
个瓷瓶出来,说道:“这是昔年先师所赐的两枚药丸,补身疗
伤,颇有良效。送了给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一点
小意思。”令狐冲见瓷瓶的木塞极是陈旧,心想这是他师父的
遗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贵无比,忙道:“这是前辈的尊师所
赐,非同寻常,晚辈不敢拜领。”黄钟公摇了摇头,说道:
“我四人绝足江湖,早就不与外人争斗,疗伤圣药,也用它不
着。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你推辞不要,这两枚药丸
我只好带进棺材里去了。”
令狐冲听他说得凄凉,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告辞
出门。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
向问天见四人脸色均甚郑重,知道令狐冲和大庄主比剑
又已胜了。倘是大庄主得胜,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动声色,秃
笔翁和丹青生却必定意气风发,一见面就会伸手来取张旭的
书法和范宽的山水,假意问道:“风兄弟,大庄主指点了你剑
法吗?”
令狐冲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难测,但适逢小弟内
力全失,实大庄主瑶琴上所发内力不起感应。天下侥幸之事,
莫过于此。”
丹青生瞪眼对向问天道:“这位风兄弟为人诚实,甚么都
不隐瞒。你却说他内力远胜于你,教我大哥上了这个大当。”
向问天笑道:“风兄弟内力未失之时,确是远胜于我啊。我说
的是从前,可没说现今。”秃笔翁哼了一声,道:“你不是好
人!”
向问天拱了拱手,说道:“既然梅庄之中,无人胜得了我
风兄弟的剑法,三位庄主,我们就此告辞。”转头向令狐冲道:
“咱们走罢。”
令狐冲抱拳躬身,说道:“今日有幸拜见四位庄主,大慰
平生,日后若有机缘,当再造访宝庄。”丹青生道:“风兄弟,
你不论哪一天想来喝酒,只管随时驾临,我把所藏的诸般名
酒,一一与你品尝。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问天微笑
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来自讨没趣了。”说着又拱了
拱手,拉着令狐冲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送了出来。向问
天道:“三位庄主请留步,不劳远送。”秃笔翁道:“哈,你道
我们是送你吗?我们送的是风兄弟。倘是你童兄一人来此,我
们一步也不送呢。”向问天笑道:“原来如此。”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门之外,这才和令狐冲珍重道别。秃
笔翁和丹青生对着向问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将他背上那个包
袱抢了下来。
向问天携着令狐冲的手,步入柳荫深处,离梅庄已远,笑
道:“那位大庄主琴上所发的‘无形剑气’十分厉害,兄弟,
你如何取胜?”令狐冲道:“原来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
内力尽失,否则只怕此刻性命已经不在了。大哥,你跟这四
位庄主有仇么?”向问天道:“没有仇啊。我跟他们从未会过
面,怎说得上有仇?”
忽听得有人叫道:“童兄,风兄,请你们转来。”令狐冲
转过身来,只见丹青生快步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着大半
碗酒,说道:“风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叶青,你若不
尝一尝,甚是可惜。”说着将酒碗递了过去。
令狐冲接过酒碗,见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
不见底,酒香极是醇厚,赞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赞一
声:“好!”一连四口,将半碗酒喝干了,道:“这酒轻灵厚重,
兼而有之,当是扬州、镇江一带的名酿。”丹青生喜道:“正
是,那是镇江金山寺的镇寺之宝,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
戒不饮酒,送了一瓶给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得喝了。风
兄弟,我那里着实还有几种好酒,请你去品评品评如何?”
令狐冲对“江南四友”颇有亲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
如何不喜,当下转头向着向问天,瞧他意向。向问天道:“兄
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罢。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
庄主见了我就生气,我就那个……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
“我几时见你生气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是风兄弟的朋友,
我也请你喝酒。”
向问天还待推辞,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
了令狐冲,笑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冲心想:“我
们告辞之时,这位四庄主对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
亲热起来?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书画,另行
设法谋取么?”
三人回到梅庄,秃笔翁等在门口,喜道:“风兄弟又回来
了,妙极,妙极!”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诸般美酒和令
狐冲畅饮,黑白子却始终没露面。
眼见天色将晚,秃笔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么人,不住
斜眼向门口张望。向问天告辞了几次,他二人总是全力挽留。
令狐冲并不理会,只是喝酒。向问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
位庄主若不留我们吃饭,可要饿坏我这饭桶了。”秃笔翁道:
“是,是!”大声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坚在门外
答应。
便在此时,室门推开,黑白子走了进来,向令狐冲道:
“风兄弟,敝庄另有一位朋友,想请教你的剑法。”秃笔翁和
丹青生一听此言,同时跳起身来,喜道:“大哥答允了?”
令狐冲心想:“那人和我比剑,须先得到大庄主的允可。
他们留着我在这里,似是二庄主向大庄主商量,求了这么久,
大庄主方始答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庄主的子侄后辈,便是他
的门人下属,难道他的剑法竟比大庄主还要高明么?”转念一
想,暗叫:“啊哟,不好!他们知我内力全无,自己顾全身分,
不便出手,但若派一名后辈或是下属来跟我动手,专门和我
比拚内力,岂不是立时取了我性命?”但随之又想:“这四位
庄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岂能干这等卑鄙的行径?但三庄
主、四庄主爱那两幅书画若狂,二庄主貌若冷静,对那些棋
局却也是不得到手便难以甘心,为了这些书画棋局而行此下
策,也非事理之所无。要是有人真欲以内力伤我,我先以剑
法刺伤他的关节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劳你驾再走一趟。”令狐冲道:“若
以真实功夫而论,晚辈连三庄主、四庄主都非敌手,更不用
说大庄主、二庄主了。孤山梅庄四位前辈武功卓绝,只因和
晚辈杯酒相投,这才处处眷顾容让。晚辈一些粗浅剑术,实
在不必再献丑了。”
丹青生道:“风兄弟,那人的武功当然比你高,不过你不
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敝庄之中,
尚有一个精研剑术的前辈名家,他听说风少侠的剑法如此了
得,说甚么也要较量几手,还望风少侠再比一场。”
令狐冲心想再比一场,说不定被迫伤人,便和“江南四
友”翻脸成仇,说道:“四位庄主待晚辈极好,倘若再比一场,
也不知这位前辈脾气如何,要是闹得不欢而散,或者晚辈伤
在这位前辈剑底,岂不是坏了和气?”丹青生笑道:“没关系,
不……不会……”黑白子又抢着道:“不论怎样,我四人决不
会怪你风少侠。”向问天道:“好罢,再比试一场,又有何妨?
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搁了,须得先走一步。风兄弟,咱
们到嘉兴府见。”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你要先走,那怎么成?”秃笔
翁道:“除非你将张旭的书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风少侠输
了之后,又到哪里去找你取书画棋谱?不成,不成,你再耽
一会儿。丁管家,快摆筵席哪!”
黑白子道:“风少侠,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请用饭,咱
们过不多久,便回来陪你。”向问天连连摇头,说道:“这场
比赛,你们志在必胜。我风兄弟剑法虽高,临敌经验却浅。你
们又已知道他内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阵,这场比试纵然输
了,也是输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难
道我们还会使诈不成?”向问天道:“孤山梅庄四位庄主乃豪
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过的。但风兄弟要去
和另一人比剑,在下实不知梅庄中除了四位庄主之外,竟然
另有一位高人。请问二庄主,此人是谁?在下若知这人和四
位庄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那就放心了。”
丹青生道:“这位前辈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
是只高不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向问天道:“武林之中,名
望能和四位庄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数,谅来在下必知其名。”
秃笔翁道:“这人的名字,却不便跟你说。”向问天道:“那么
在下定须在旁观战,否则这场比试便作罢论。”丹青生道:
“你何必如此固执?我看童兄临场,于你有损无益,此人隐居
已久,不喜旁人见到他的面貌。”向问天道:“那么风兄弟又
怎么和他比剑?”黑白子道:“双方都戴上头罩,只露出一对
眼睛,便谁也看不到谁了。”向问天道:“四位庄主是否也戴
上头罩?”黑白子道:“是啊。这人脾气古怪得紧,否则他便
不肯动手。”向问天道:“那么在下也戴上头罩便是。”
黑白子踌躇半晌,说道:“童兄既执意要临场观斗,那也
只好如此,但须请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终,不可出声。”
向问天笑道:“装聋作哑,那还不容易?”
当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问天和令狐冲跟随其后,秃笔
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冲见他走的是通向大庄主居室的
旧路,来到大庄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门上轻扣三声,推门进
去。只见室中一人头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黄钟公。
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头在他耳边低语数句。黄钟公摇了摇
头,低声说了几句话,显是不愿向问天参与。黑白子点了点
头,转头道:“我大哥以为,比剑事小,但如惹恼了那位朋友,
多有不便。这事就此作罢。”
五人躬身向黄钟公行礼,告辞出来。
丹青生气忿忿的道:“童兄,你这人当真古怪,难道还怕
我们一拥而上,欺侮风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观斗不可,闹
得好好一场比试,就此化作云烟,岂不令人扫兴?”秃笔翁道:
“二哥花了老大力气,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来捣蛋。”
向问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让一步,不瞧这场比试
啦。你们可要公公平平,不许欺骗我风兄弟。”秃笔翁和丹青
生大喜,齐声道:“你当我们是甚么人了?哪有欺骗风少侠之
理?”向问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风兄弟,他们鬼鬼祟
祟的不知玩甚么把戏,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万小心了。”
令狐冲笑道:“梅庄之中,尽是高士,岂有行诡使诈之人?”丹
青生笑道:“是啊,风少侠哪像你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之腹。”
向问天走出几步,回头招手道:“风兄弟,你过来,我得
嘱咐你几句,可别上了人家的当。”丹青生笑了笑,也不理会。
令狐冲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真要
骗我,也不这么容易。”走近身去。
向问天拉住他手,令狐冲便觉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
一个纸团。
令狐冲一捏之下,便觉纸团中有一枚硬物。向问天笑嘻
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见了那人之后,便跟
他拉手亲近,将这纸团连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这
事牵连重大,不可轻忽。哈哈,哈哈。”他说这几句话之时,
语气甚是郑重,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最后几下哈哈大笑,和
他的说话更是毫不相干。
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说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语。丹青
生道:“有甚么好笑?风少侠固然剑法高明,你童兄剑法如何,
咱们可还没请教。”向问天笑道:“在下的剑法稀松平常,可
不用请教。”说着摇摇摆摆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们再见大哥去。”四人重行走进黄
钟公的琴堂。
黄钟公没料到他们去而复回,已将头上的罩子除去。黑
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终于给我们说服,答允不去观战了。”
黄钟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头上。丹青生拉开
木柜,取了三只黑布罩子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令狐冲,道:
“这是我的,你戴着罢。大哥,我借你的枕头套用用。”走进
内室,过得片刻,出来时头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头套子,套
上剪了两个圆孔,露出一双光溜溜的眼睛。
黄钟公点了点头,向令狐冲道:“待会比试,你们两位都
使木剑,以免拚上内力,让风兄弟吃亏。”令狐冲喜道:“那
再好不过。”黄钟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带两柄木剑。”黑白
子打开木柜,取出两柄木剑。
黄钟公向令狐冲道:“风兄弟,这场比试不论谁胜谁败,
请你对外人一句也别提起。”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晚辈先
已说过,来到梅庄,决非求名,岂有到外面胡说张扬之理?何
况晚辈败多胜少,也没甚么好说的。”
黄钟公道:“那倒未必尽然。但相信风兄弟言而有信,不
致外传。此后一切所见,请你也是一句不提,连那位童兄也
不可告知,这件事做得到么?”令狐冲踌躇道:“连童大哥也
不能告知?比剑之后,他自然要问起经过,我如绝口不言,未
免于友道有亏。”黄钟公道:“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风
兄弟已答应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而肥,自也
不致于强人所难。”令狐冲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晚辈答允
了便是。”黄钟公拱了拱手,道:“多谢风兄弟厚意。请!”
令狐冲转过身来,便往外走。哪知丹青生向内室指了指,
道:“在这里面。”
令狐冲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内室之中?”随即省悟:
“啊,是了!和我比剑之人是个女子,说不定是大庄主的夫人
或是姬亲,因此他们坚决不让向大哥在旁观看,既不许她见
到我相貌,又不许我见到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别之故。大
庄主一再叮嘱,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连对向大哥也不能说,
若非闺阁之事,何必如此郑重?”
想通了此节,种种疑窦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纸
团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寻思:“看来向大哥种种布置安排,
深谋远虑,只不过要设法和这女子见上一面。他自己既不能
见她之面,便要我传递书信和信物。这中间定有私情暧昧。向
大哥和我虽义结金兰,但四位庄主待我甚厚,我如传递此物,
太也对不住四位庄主,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
位庄主都是五六十岁年纪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轻,纵有
情缘牵缠,也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就算递了这封信,想来
也不会坏了那女子的名节。”沉吟之际,五人已进了内室。
室内一床一几,陈设简单,床上挂了纱帐,甚是陈旧,已
呈黄色。几上放着一张短琴,通体黝黑,似是铁制。
令狐冲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于向大哥的算中。唉,
他情深若斯,我岂可不助他偿了这个心愿?”他生性洒脱,于
名教礼仪之防,向来便不放在心上,这时内心之中,隐隐似
乎那女子便是小师妹岳灵珊,她嫁了师弟林平之,自己则是
向问天,隔了数十年后,千方百计的又想去和小师妹见上一
面,会面竟不可得,则传递一样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
足慰数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摆脱魔教,不惜
和教主及教中众兄弟翻脸,说不定也是为了这旧情人之故。”
他心涉遐想之际,黄钟公已掀开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
面却是块铁板,上有铜环。黄钟公握住铜环,向上一提,一
块四尺来阔、五尺来长的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长大方洞。
这铁板厚达半尺,显是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说道:“这
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风兄弟请跟我来。”说着便向洞中跃入。
黑白子道:“风少侠先请。”
令狐冲心感诧异,跟着跃下,只见下面墙壁上点着一盏
油灯,发出淡黄色光芒,置身之所似是个地道。他跟着黄钟
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跃下。
行了约莫二丈,前面已无去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一串
钥匙,插入了一个匙孔,转了几转,向内推动。只听得轧轧
声响,一扇石门缓缓开了。令狐冲心下越感惊异,而对向问
天却又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寻思:“他们将这女子关在地底,
自然是强加囚禁,违其本愿。这四位庄主似是仁义豪杰之士,
却如何干这等卑鄙勾当?”
他随着黄钟公走进石门,地道一路向下倾斜,走出数十
丈后,又来到一扇门前。黄钟公又取出钥匙,将门开了,这
一次却是一扇铁门。地势不断的向下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
百丈有余。地道转了几个弯,前面又出现一道门。令狐冲忿
忿不平:“我还道四位庄主精擅琴棋书画,乃是高人雅士,岂
知竟然私设地牢,将一个女子关在这等暗无天日的所在。”
他初下地道时,对四人并无提防之意,此刻却不免大起
戒心,暗自栗栗:“他们跟我比剑不胜,莫非引我来到此处,
也要将我囚禁于此?这地道中机关门户,重重叠叠,当真是
插翅难飞。”可是虽有戒备之意,但前有黄钟公,后有黑白子、
秃笔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没有,却也无可奈何。
第三道门户却是由四道门夹成,一道铁门后,一道钉满
了棉絮的木门,其后又是一道铁门,又是一道钉棉的板门。令
狐冲寻思:“为甚么两道铁门之间要夹两道钉满棉絮的板门?
是了,想来被囚之人内功十分厉害,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
以防她击破铁门。”
此后接连行走十余丈,不见再有门户,地道隔老远才有
一盏油灯,有些地方油灯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
数丈,才又见到灯光。令狐冲只觉呼吸不畅,壁上和足底潮
湿之极,突然之间想起:“啊哟,那梅庄是在西湖之畔,走了
这么远,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这人给囚于湖底,自然无法
自行脱困。别人便要设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凿穿牢壁,湖
水便即灌入。”
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须弓身而行,越向前行,
弯腰越低。又走了数丈,黄钟公停步晃亮火折,点着了壁上
的油灯,微光之下,只见前面又是一扇铁门,铁门上有个尺
许见方的洞孔。
黄钟公对着那方孔朗声道:“任先生,黄钟公四兄弟拜访
你来啦。”
令狐冲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难道里面所囚的不是女
子?”但里面无人答应。
黄钟公又道:“任先生,我们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
特来告知一件大事。”
室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去你妈的大事小事!有狗屁
就放,如没屁放,快给我滚得远远地!”
令狐冲惊讶莫名,先前的种种设想,霎时间尽皆烟消云
散,这口音不但是个老年男子,而且出语粗俗,直是个市井
俚人。
黄钟公道:“先前我们只道当今之世,剑法之高,自以任
先生为第一,岂知大谬不然。今日有一人来到梅庄,我们四
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敌手,任先生的剑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
如小巫见大巫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他是以言语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剑。”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四个狗杂种斗不过人家,便
激他来和我比剑,想我替你们四个混蛋料理这个强敌,是不
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只可惜我十多年不动剑,剑
法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夹着尾巴快
给我滚罢。”
令狐冲心下骇然:“此人机智无比,料事如神,一听黄钟
公之言,便已算到。”
秃笔翁道:“大哥,任先生决不是此人的敌手。那人说梅
庄之中无人胜得过他,这句话原是不错的。咱们不用跟任先
生多说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甚么用?姓任的难道
还能为你们这四个小杂种办事?”秃笔翁道:“此人剑法得自
华山派风清扬老先生的真传。大哥,听说任先生当年纵横江
此言一出,黄钟公等四人尽皆愕然。那姓任的却十分得
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这话说得很对,风清扬并非
泛泛之辈,也只有他,才识得我剑法的精妙所在。”
黄钟公道:“风……风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这里?”语
音微颤,似有惊恐之意。
令狐冲信口胡吹:“风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归隐于名山胜
地。他老人家教导晚辈练剑之时,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说道
练这等剑招,只是用来和任老先生的传人对敌,世上若无任
老先生,这等繁难的剑法根本就不必学。”他此时对梅庄四个
庄主颇为不满,这几句话颇具奚落之意,心想这姓任的是前
辈英雄,却给囚禁于这阴暗卑湿的牢笼之中,定是中了暗算。
他四人所使手段之卑鄙,不问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风清扬果然挺有见识。你
将梅庄这几个家伙都打败了,是不是?”
令狐冲道:“晚辈的剑法既是风老先生亲手所传,除非是
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传人,寻常之人自然不是敌手。”
他这几句话,那是公然和黄钟公等四人过不去了。他越感到
这地底黑牢潮湿郁闷,越是对四个庄主气恼,只觉在此处耽
得片刻,已如此难受,他们将这位武林高人关在这非人所堪
居住的所在,不知已关了多少年,当真残忍无比,激动义愤,
出言再也无所顾忌,心想最多你们便将我当场杀了,却又如
何?
黄钟公等听在耳里,自是老大没趣,但他们确是比剑而
败,那也无话可说。丹青生道:“风兄弟,你这话……”黑白
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恶
气。你怎样打败了他们?”令狐冲道:“梅庄中第一个和我比
剑的,是个姓丁的朋友,叫甚么‘一字电剑’丁坚。”那人道:
“此人剑法华而不实,但以剑光唬人,并无真实本领。你根本
不用出招伤他,只须将剑锋摆在那里,他自己会将手指、手
腕、手臂送到你剑锋上来,自己切断。”
五人一听,尽皆骇然,不约而同的都“啊”了一声。
那人问道:“怎样,我说得不对吗?”令狐冲道:“说得对
极了,前辈便似亲眼见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极!他割断
了五根手指,还是一只手掌?”令狐冲道:“晚辈将剑锋侧了
一侧。”那人道:“不对,不对!对付敌人有甚么客气?你心
地仁善,将来必吃大亏。第二个是谁跟你对敌?”
令狐冲道:“四庄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剑法当然比
那个甚么‘一字屁剑’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见你胜
了丁坚,定然上来便使他的得意绝技,哼哼,那叫甚么剑法
啊?是了,叫作‘泼墨披麻剑法’,甚么‘白虹贯日’、‘腾蛟
起凤’,又是甚么‘春风杨柳’。”丹青生听他将自己的得意剑
招说得丝毫不错,更加骇异。
令狐冲道:“四庄主的剑法其实也算高明,只不过攻人之
际,破绽太多。”
那人呵呵一笑,说道:“老风的传人果然有两下子,你一
语破的,将他这路‘泼墨披麻剑法’的致命弱点说了出来。他
这路剑法之中,有一招自以为最厉害的杀手,叫做‘玉龙倒
悬’,仗剑当头硬砍,他不使这招便罢,倘若使将出来,撞到
老风的传人,只须将长剑顺着他剑锋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
指便都给披断了,手上的鲜血,便如泼墨一般的泼下来了。这
叫做‘泼血披指剑法’,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晚辈果是在这一招上胜了他。
不过晚辈跟他无冤无仇,四庄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
这五根手指吗,倒不必披下来了,哈哈,哈哈。”
丹青生的脸色早气得又红又青,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丹
青生”,只是头上罩了枕套,谁也瞧不见而已。
那人道:“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
岁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
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那是生死
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哪里还有闲情逸致,
讲究甚么钟王碑帖?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
他玩弄戏耍。但如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来写字,那
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
令狐冲道:“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确是
太过托大了些。”
秃笔翁初时听那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他的
说话十分有理,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招数之中,虽是
好玩,笔上的威力毕竟大减,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十个
秃笔翁也给他毙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胜秃头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笔
法本来相当可观,就是太过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么书
法。嘿嘿,高手过招,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他将自己性命
来闹着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奇事。秃
头老三,近十多年来你龟缩不出,没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秃笔翁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
的话一点不错,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闯荡,焉能活到今
日?”
那人道:“老二玄铁棋盘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实料了,
一动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势如疾风骤雨,等闲之辈确是
不易招架。小朋友,你却怎样破他,说来听听。”令狐冲道:
“这个‘破’字,晚辈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我一上来就跟二庄
主对攻,第一招便让他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二招
呢?”令狐冲道:“第二招晚辈仍是抢攻,二庄主又取了守势。”
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样?”令狐冲道:“第三招仍然是我
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当年在江湖上着实威风,
那时他使一块大铁牌,只须有人能挡得他连环三击,黑白子
便饶了他不杀。后来他改使玄铁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那
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连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
怎生反击?”令狐冲道:“第四招还是晚辈攻击,二庄主守御。”
那人道:“老风的剑法当真如此高明?虽然要胜黑白子并不为
难,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势,嘿嘿,很好,很好!
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
令狐冲道:“第五招攻守之势并未改变。”
那姓任的“哦”的一声,半晌不语,隔了好一会,才道:
“你一共攻了几剑,黑白子这才回击?”令狐冲道:“这个……
这个……招数倒记不起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剑法如神,自始至终,晚辈未能还得
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时,晚辈自知不是敌手,这便推枰认
输。”他直到此刻,才对那姓任的说话,语气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说道:“岂有此理?风清扬虽是
华山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但华山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我
决不信华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
他无法还上一招。”
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对晚辈过奖了!这位风兄弟青出于
蓝,剑法之高,早已远远超越华山剑宗的范围。环顾当世,也
只有任老先生这等武林中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高手,方能指
点他几招。”令狐冲心道:“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言
语侮慢,黑白子却恭谨之极。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
要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剑。”
那人道:“哼,你大拍马屁,一般的臭不可当。黄钟公的
武术招数,与黑白子也只半斤八两,但他内力不错,小朋友,
你的内力也胜过他吗?”令狐冲道:“晚辈受伤在先,内力全
失,以致大庄主的‘七弦无形剑’对晚辈全然不生效用。”那
人呵呵大笑,说道:“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见识
见识你的剑法。”
令狐冲道:“前辈不可上当。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
剑,其实别有所图。”那人道:“有甚么图谋?”令狐冲道:
“他们和我的一个朋友打了个赌,倘若梅庄之中有人胜得了晚
辈的剑法,我那朋友便要输几件物事给他们。”那人道:“输
几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见的琴谱棋谱,又或是前代的甚么
书画真迹。”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剑法,并非真的过招,再说,
我也未必能胜得了你。”令狐冲道:“前辈要胜过晚辈,那是
十拿九稳之事,但须请四位庄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道:
“甚么事?”令狐冲道:“前辈胜了晚辈手中长剑,给他们赢得
那几件希世珍物,四位庄主便须大开牢门,恭请前辈离开此
处。”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这个万万不能。”黄钟公哼了
一声。
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异想天开。是风清扬教你的吗?”
令狐冲道:“风老先生绝不知前辈囚于此间,晚辈更是万
万料想不到。”
黑白子忽道:“风少侠,这位任老先生叫甚么名字?武林
中的朋友叫他甚么外号?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门?为何因于此
间?你都曾听风老先生说过么?”
黑白子突如其来的连问四事,令狐冲却一件也答不上来。
先前令狐冲连攻四十余招,黑白子还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
对方连发四问,有如急攻四招,令狐冲却一招也守不住,嗫
嚅半晌,说道:“这个倒没听风老先生说起过,我……我确是
不知。”
丹青生道:“是啊,谅你也不知晓,你如得知其中原由,
也不会要我们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离此处,武林中天翻
地覆,不知将有多少人命丧其手,江湖上从此更无宁日。”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
也不敢让老夫身脱牢笼。再说,他们只是奉命在此看守,不
过四名小小的狱卒而已,他们哪里有权放脱老夫?小朋友,你
说这句话,可将他们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冲不语,心想:“此中种种干系,我半点也不知道,
当真一说便错,露了马脚。”
黄钟公道:“风兄弟,你见这地牢阴暗潮湿,对这位任先
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对我们四兄弟甚是不忿,这是你的侠
义心肠,老夫也不来怪你。你可知道,这位任先生要是重入
江湖,单是你华山一派,少说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
这话不错罢?”
那人笑道:“不错,不错。华山派的掌门人还是岳不群罢?
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我先是忙着,后来又失手遭了暗
算,否则早就将他的假面具撕了下来。”
令狐冲心头一震,师父虽将他逐出华山派,并又传书天
下,将他当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敌,但师父师母自幼将他抚
养长大的恩德,一直对他有如亲儿的情义,却令他感怀不忘,
此时听得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师父,不禁怒喝:“住嘴!
我师……”下面这个“父”字将到口边,立即忍住,记起向
问天带自己来到梅庄,是让自己冒认是师父的师叔,对方善
恶未明,可不能向他们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这声怒喝的真意,继续笑道:“华山门
中,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风老是一个,小朋友你是一个。
还有一个你的后辈,叫甚么‘华山玉女’宁……宁甚么的。啊,
是了,叫作宁中则。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只
可惜嫁了岳不群,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令狐冲听他将自
己的师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总
算他对师娘颇有好评,说她是个人物。
那人问道:“小朋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冲道:“晚辈
姓风,名叫二中。”
那人道:“华山派姓风的人,都不会差。你进来罢!我领
教领教风老的剑法。”他本来称风清扬为“老风”,后来改了
口,称为“风老”,想是令狐冲所说的言语令他颇为欢喜,言
语中对风清扬也客气了起来。
令狐冲好奇之心早已大动,亟想瞧瞧这人是怎生模样,武
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辈一些粗浅剑法,在外面唬唬人还
勉强可以,到了前辈跟前,实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
中龙凤,既到此处,焉可不见?”
丹青生挨近前来,在他耳畔低声说道:“风兄弟,此人武
功十分怪异,手段又是阴毒无比,你千万要小心了。稍有不
对,便立即出来。”他语声极低,但关切之情显是出于至诚。
令狐冲心头一动:“四庄主对我很够义气啊!适才我说话讥刺
于他,他非但毫不记恨,反而真的关怀我的安危。”不由暗自
惭愧。
那人大声道:“进来,进来。他们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说些
甚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当,别
的决没甚么好话,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冲好生难以委决,不知到底哪一边是好人,该当助
谁才是。
黄钟公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钥匙,在铁门的锁孔中转了几
转。令狐冲只道他开了锁后,便会推开铁门,哪知他退在一
旁,黑白子走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在另一个锁孔
中转了几转。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别各出钥匙,插入锁孔
转动。令狐冲恍然省悟:“原来这位前辈的身分如此重要,四
个庄主各怀钥匙,要用四条钥匙分别开锁,铁门才能打开。他
江南四友有如兄弟,四个人便如是一人,难道互相还信不过
吗?”又想:“适才那位前辈言道,江南四友只不过奉命监守,
有如狱卒,根本无权放他。说不定四人分掌四条钥匙之举,是
委派他们那人所规定的。听钥匙转动之声极是窒滞,锁孔中
显是生满铁锈。这道铁门,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打开了。”
丹青生转过了钥匙后,拉住铁门摇了几摇,运劲向内一
推,只听得叽叽格格一阵响,铁门向内开了数寸。铁门一开,
丹青生随即向后跃开。黄钟公等三人同时跃退丈许。令狐冲
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几步。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小朋友,他们怕我,你却又何必
害怕?”
令狐冲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铁门上推去。只觉
门枢中铁锈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铁门推开两尺,一
阵霉气扑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来,将两柄木剑递了给他。令
狐冲拿在左手之中。秃笔翁道:“兄弟,你拿盏油灯进去。”从
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令狐冲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只见那囚室不过丈许见方,靠墙一榻,榻上坐着一人,长
须垂至胸前,胡子满脸,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头发须眉都
是深黑之色,全无斑白。令狐冲躬身说道:“晚辈今日有幸拜
见任老前辈,还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气,你来
解我寂寞,可多谢你啦。”令狐冲道:“不敢。这盖灯放在榻
上罢?”那人道:“好!”却不伸手来接。
令狐冲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剑?当下走到榻前,
放下油灯,随手将向问天交给他的纸团和硬物轻轻塞在那人
手中。
那人微微一怔,接过纸团,朗声说道:“喂,你们四个家
伙,进不进来观战?”黄钟公道:“地势狭隘,容身不下。”那
人道:“好!小朋友,带上了门。”令狐冲道:“是!”转身将
铁门推上了。那人站起身来,身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呛啷之声,
似是一根根细小的铁链自行碰撞作声。他伸出右手,从令狐
冲手中接过一柄木剑,叹道:“老夫十余年不动兵刃,不知当
年所学的剑法还记不记得。”
令狐冲见他手腕上套着个铁圈,圈上连着铁链通到身后
墙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双足,也都有铁链和身后墙壁
相连,一瞥眼间,见四壁青油油地发出闪光,原来四周墙壁
均是钢铁所铸,心想他手足上的链子和铐镣想必也都是纯钢
之物,否则这链子不粗,难以系住他这等武学高人。
那人将木剑在空中虚劈一剑,这一剑自上而下,只不过
移动了两尺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声大作。令狐冲赞道:
“老前辈,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转过身去,令狐冲隐约见到他已打开纸团,见到所
裹的硬物,在阅读纸上的字迹。令狐冲退了一步,将脑袋挡
住铁门上的方孔,使得外边四人瞧不见那人的情状。那人将
铁链弄得当当发声,身子微微发颤,似是读到纸上的字后极
是激动,但片刻之间,便转过身来,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说
道:“小朋友,我双手虽然行动不便,未必便胜不了你!”
令狐冲道:“晚辈末学后进,自不是前辈的对手。”
那人道:“你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无法反击一招,
现下便向我试试。”
令狐冲道:“晚辈放肆。”挺剑向那人刺去,正是先前攻
击黑白子时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赞道:“很好!”木剑斜刺令狐冲左胸,守中带攻,攻
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备的凌厉剑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
内观看,一见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剑法!”那人笑道:
“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叫你们大开眼界。”便在此时,令
狐冲第二剑早已刺到。
那人木剑挥转,指向令狐冲右肩,仍是守中带攻、攻中
有守的妙着。令狐冲一凛,只觉来剑中竟无半分破绽,难以
仗剑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横剑一封,剑尖斜指,含有刺向
对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道:“此招极妙。”当
即回剑旁掠。
二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霎时间拆了二十余招,两柄
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令狐冲眼见对方剑法变化繁复无比,
自己自从学得“独孤九剑”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对
方剑法中也并非没有破绽,只是招数变幻无方,无法攻其瑕
隙。他谨依风清扬所授“以无招胜有招”的要旨,任意变幻。
那“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
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
之招数为根基。那人见令狐冲剑招层出不穷,每一变化均是
从所未见,仗着经历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
十余招之后,出剑已略感窒滞。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
一剑之出,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但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独孤九剑”精微的
剑法之下,尽数落空。只是那人内力之强,剑术之精,两者
混而为一,实已无可分割。那人接连数次已将令狐冲迫得处
于绝境,除了弃剑认输之外更无他法,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
招,非但解脱显已无可救药的困境,而且乘机反击,招数之
奇妙,实是匪夷所思。
黄钟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从方孔中向内观看。那方
孔实在太小,只容两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须得一用左眼,一
用右眼。两人看了一会,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看。
初时四人见那人和令狐冲相斗,剑法精奇,不胜赞叹,看
到后来,两人剑法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有时黄钟公看到一
招之后,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
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
然的视而不见了,骇异之余,寻思:“原来这风兄弟剑法之精,
一至于斯。适才他和我比剑,只怕不过使了三四成功夫。别
说他身无内力,我瑶琴上的‘七弦无形剑’奈何他不得,就
算他内力充沛,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来只须
连环三招,我当下便得丢琴认输。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
一招便能用玉箫点瞎了我的双目。”
黄钟公自不知对令狐冲的剑法却也是高估了。“独孤九
剑”是敌强愈强,敌人如果武功不高,“独孤九剑”的精要处
也就用不上。此时令狐冲所遇的,乃是当今武林中一位惊天
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
经他的激发,“独孤九剑”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这才发挥得
淋漓尽致。独孤求败如若复生,又或风清扬亲临,能遇到这
样的对手,也当欢喜不尽。使这“独孤九剑”,除了精熟剑诀
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
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者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就越高,每
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
再拆四十余招,令狐冲出招越来越是得心应手,许多妙
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
“独孤九剑”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他心中
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是欢喜
的余暇。那人接连变换八门上乘剑法,有的攻势凌厉,有的
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变
招,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竟如这八门剑法每
一门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一般。
那人横剑一封,喝道:“小朋友,你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
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
令狐冲微微一怔,说道:“这剑法若非风老先生所传,更
有哪一位高人能传?”
那人道:“这也说得是。再接我这路剑法。”一声长啸,木
剑倏地劈出。令狐冲斜剑刺出,逼得他收剑回挡。那人连连
呼喝,竟似发了疯一般。呼喝越急,出剑也是越快。
令狐冲觉得他这路剑法也无甚奇处,但每一声断喝却都
令他双耳嗡嗡作响,心烦意乱,只得强自镇定,拆解来招。
突然之间,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令狐冲耳中嗡的
一响,耳鼓都似被他震破了,脑中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
昏倒在地。
二十一囚居
令狐冲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醒转,脑袋痛得犹
如已裂了开来,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轰轰声不绝。睁眼漆黑
一团,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无半点力气,
心想:“我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
急,又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转时仍头脑剧痛,耳中响声却轻了许多,只觉
得身下又凉又硬,似是卧在钢铁之上,伸手去摸,果觉草席
下是块铁板,右手这么一动,竟发出一声呛啷轻响,同时觉
得手上有甚么冰冷的东西缚住,伸左手去摸时,也发出呛啷
一响,左手竟也有物缚住。他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自己显
然没死,身子却已为铁链所系,左手再摸,察觉手上所系的
是根细铁链,双足微一动弹,立觉足胫上也系了铁链。
他睁眼出力凝视,眼前更没半分微光,心想:“我晕去之
时,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剑,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
来也是被囚于湖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
一处。”当即叫过:“任老前辈,任老前辈。”叫了两声,不闻
丝毫声息,惊惧更增,纵声大叫:“任老前辈!任老前辈!”
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声,大叫:“大庄主!
四庄主!你们为甚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
由惶急转为愤怒,破口大骂:“卑鄙无耻的奸恶小人,你
们斗剑不胜,便想关住我不放吗?”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
此后一生便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
望,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
他越想越怕,又张口大叫,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变成
了号哭,不知从甚么时候起,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
道:“你梅庄中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我……我……令
狐冲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你们的眼睛刺瞎,把
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割了下来。我出了黑牢之后……”突
然间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这黑牢么?我
能出这黑牢么?任老前辈如此本领,尚且不能出去,我……
我怎能出去?”一阵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晕
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得一声响,跟着亮光耀眼,蓦
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被铁链缚住,兼
之全身乏力,只跃起尺许,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
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不易睁开,但生怕这
一线光明稍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良机,虽然双眼刺痛,仍
使力睁得大大的,瞪着光亮来处。
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进来,随即想起,任
老前辈所居的黑牢,铁门上有一方孔,便与此一模一样,再
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他大声
叫嚷:“快放我出去,黄钟公、黑白子,卑鄙的狗贼,有胆的
就放我出去。”
只见方孔中慢慢伸进来一只大木盘,盘上放了一大碗饭,
饭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个瓦罐,当是装着汤水。
令狐冲一见,更加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正是
要将我在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
便杀,要剐便剐,没的来消遣大爷。”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
显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愤怒已极,伸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
当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
地都是。那只木盘慢慢缩了出去。
令狐冲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
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木盘,正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
皱纹,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黄钟公来,
叫黑白子来,那四个狗贼,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那
老者毫不理睬,弯腰曲背,一步步的走远。令狐冲大叫:“喂,
喂,你听见没有?”那老者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令狐冲眼见他的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暗
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
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
无一丝光亮,亦无半分声息。
令狐冲又是一阵晕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寻思:“这
送饭的老者定是奉有严令,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
无用。”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梅庄
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
任老前辈通上消息,或者能和哪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联络上
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的机会。”当下伸手往墙壁上敲去。
墙壁上当当儿响,发出钢铁之声,回音既重且沉,显然
隔墙并非空房,而是实土。
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
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
音仍是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了
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
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
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
远。
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想了
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使越急,呼喝越来越响,陡然间
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自己便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四
友所擒,如何被送入这牢房监禁,那便一无所知了。
心想:“这四个庄主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连日常遣兴的
也是琴棋书画,暗底里竟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
类小人甚多,原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人于琴棋书画这
四门,确是喜爱出自真诚,要假装也假装不来。秃笔翁在墙
上书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决非寻常武人所能。”又
想:“师父曾说:‘真正大奸大恶之徒,必是聪明才智之士。’
这话果然不错,江南四友所设下的奸计,委实令人难防难避。”
忽然间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怦怦
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
“向大哥聪明机变,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
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会轻易着他们的道儿。只
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困,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
之下百丈深处,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
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语:“令狐冲啊令
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无用,适才竟然吓得大哭起来,要是
给人知道了,颜面往哪里搁去?”
心中一宽,慢慢站起,登时觉得又饿又渴,心想:“可惜
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饭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
饱饱的,向大哥来救我出去之后,哪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狗
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又怎配称江
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一切
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丹
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的狗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
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
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晕了多少时候,怎地向大
哥还不来救?”
忽然又想:“啊哟,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单打独
斗,胜这江南四狗自是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联手,向大哥
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勇,将四人都杀了,要
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入
口竟会在黄钟公的床下?”
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尔想到:“任老前辈武功
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决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料事
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这等人物尚且受禁,为甚么向
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
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不来救
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测了。”一时忘了自己受困,却为向问
天的安危担起心来。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
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凭我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脱困的。
如果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谁来搭救?师父已传书天
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
盈……”
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当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头
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门左道之士,自
然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于此,定
会前来相救。左道中人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
出去,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个
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来救
我,也必孤身前来,决不肯叫帮手。倘若有人知道她来救我,
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教人难以捉
摸。像小师妹……”
一想到岳灵珊,心头蓦地一痛,伤心绝望之意,又深了
一层:“我为甚么只想有人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
和林师弟拜堂成亲,我便脱困而出,做人又有甚么意味?还
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甚么都不知道的好。”想到
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颇有好处,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有
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这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觉饥渴难忍,想起
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
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
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内力全失,早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
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师妹就算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
道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相嫁,他固不会答
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平之,却又令他痛心之极。最
好……最好……最好怎样?“最好小师妹仍然和以前一样,最
好是这一切事都没发生,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
师弟没到华山来,我和小师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
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心想:“这个仪琳师妹,现今不知怎样了?她如知道我给关在
这里,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然不
会准许她来救我。但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
还会邀同桃谷六仙,一齐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
甚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无人理睬。”
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
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些轻视之意,这时却恨不得他
们也是在这牢房内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如能听
到,实是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一会,又复睡去。
黑狱之中,不知时辰,朦朦胧胧间,又见方孔中射进微
光。令狐冲大喜,当即坐起,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
救我了?”但这场喜欢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
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卧倒,叫道:“叫那
四只狗贼来,瞧他们有没脸见我?”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
光也渐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放着
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
令狐冲早饿得肚子干瘪,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
接过木盘。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喂,
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跶、
踢跶,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
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
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
肴,黑暗中辨别滋味,是些萝卜、豆腐之类。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来送一次饭,跟
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
冲跟他说甚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分表情。
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
抓住了木盘,叫道:“你为甚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
有?”
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示意耳朵是聋
的,跟着张开口来。令狐冲一见之下,惊得呆了,只见他口
中舌头只剩下半截,模样极是可怖。他“啊”的一声大叫,说
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梅庄这四名狗庄主下的毒手?”
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进方孔,显然他听不到令狐
冲的话,就算听到了,也无法回答。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
饭,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头的可怖模样,不断出现在眼前。
他恨恨的道:“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困,
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定当将这四狗一个个割去舌
头、钻聋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莫非是那些人
……那些人……”想起那晚在药王庙外刺瞎了十五名汉子的
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处,
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
日的恶气,登时便消了大半:“我刺瞎了这一十五人的双目,
他们要报仇,那也是应当的。”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就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
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来已到盛
夏。
小小一间囚室中没半丝风息,湿热难当。这一天实在热
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无法全部脱除,只
得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
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不久
便睡着了。
睡了个把时辰,铁板给他身子煨热了,迷迷糊糊的向里
挪去,换了个较凉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上,觉得似乎刻着
甚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
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
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令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
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轻拍数
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
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
个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
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原来竟然刻满了字迹,密密麻
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省悟,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
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因此未曾发觉,昨晚赤身在铁
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
摸,不禁哑然失笑,触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
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团,他喝了几
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从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慢慢一
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下去,轻轻读了出来: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属应有之
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
被困’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下去,那字迹写道:
“……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
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抬起头来,寻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
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了。原来这人也姓任,不
知与任老前辈有没有干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
久,说不定刻字之人,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便已逝世了。”
继续摸下去,以后的字迹是:“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
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行当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
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调气行功的法门。
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于武功中只喜剑法,而
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
字迹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脱
困之望越来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实
是难过。
可是此后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
“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直摸到铁板尽头,
也再不着一个“剑”字。他好生失望:“甚么通天彻地的神功?
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甚么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练内功,一
提内息,胸腹间立时气血翻涌。我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
叹了口长气,端起饭碗吃饭,心想:“这任我行不知是甚
么人物?他口气好狂,甚么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似乎世上
更无敌手。原来这地牢是专门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
初发现铁板上的字迹时,原有老大一阵兴奋,此刻不由
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字迹,倒
还好些。”又想:“那个任我行如果确如他所自夸,功夫这等
了得,又怎么仍然被困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当真固
密之极,纵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笼,也只可慢慢在这里等
死了。”当下对铁板下的字迹不再理会。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一般。地牢深处湖底,不
受日晒,本该阴凉得多,但一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
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顿。令狐冲每日都是脱光了衣衫,睡在
铁板上,一伸手便摸到字迹,不知不觉之间,已将其中许多
字句记在心中了。
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现今在哪
里?已回到华山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既轻且
快,和那送饭老人全然不同。他困处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盼
望有人来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
跃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无力,竟躺在床上一动也不
能动。只听脚步声极快的便到了铁门外。
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任先生,这几日天气好热,你老
人家身子好罢?”
话声入耳,令狐冲便认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个多
月以前到来,令狐冲定然破口大骂,甚么恶毒的言语都会骂
出来,但经过这些时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沉稳得多,又
想:“他为甚么叫我任先生?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
声。
只听黑白子道:“有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请问你老
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问的还是这一句话,老先生到
底答不答允?”语气甚是恭谨。
令狐冲暗暗好笑:“这人果然是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任
老前辈了,怎地如此胡涂?”随即心中一凛:“梅庄这四个庄
主之中,显以黑白子心思最为缜密。如是秃笔翁、丹青生,说
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黑白子却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
当下仍默不作声。
只听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
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须你答允了我这件事,在下言出
如山,自当助你脱困。”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摸不
到半点头绪,黑白子来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
只听黑白子又问:“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冲知道眼前
是个脱困的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总比不死不活、不明
不白的困在这里好得多,但无法揣摸到对方用意的所在,生
怕答错了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然不答。
黑白子叹了口气,说道:“任老先生,你怎么不作声?上
次那姓风的小子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个兄弟面前,绝口不
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盛情。我想老先生经过那一场比剑,
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罢?外边天地多么
广阔,你老爷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杀哪一
个便杀哪一个,无人敢与老爷子违抗,岂不痛快之极?你答
允我这件事,于你丝毫无损,却为甚么十二年来总是不肯应
允?”
令狐冲听他语音诚恳,确是将自己当作了那姓任的前辈,
心下更加起疑,只听黑白子又说了一会话,翻来覆去只是求
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冲急欲获知其中详情,但料想自己只
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不发半点声
息。
黑白子道:“老爷子如此固执,只好两个月后再见。”忽
然轻轻笑了几声,说道:“老爷子这次没破口骂我,看来已有
转机。这两个月中,请老爷子再好好思量罢。”说着转身向外
行去。令狐冲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再来,在
这黑狱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等他走出几步,便
即压低嗓子,粗声道:“你求我答允甚么事?”
黑白子转身一纵,到了方孔之前,行动迅捷之极,颤声
道:“你……你肯答允了吗?”
令狐冲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
“答允甚么事?”黑白子道:“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
来到此处,求恳你答允,老爷子怎地明知故问?”令狐冲哼的
一声,道:“我忘记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爷子将那大法的
秘要传授在下,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老爷子出去。”
令狐冲寻思:“他是真的将我错认作是那姓任前辈?还是
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噜
几句,连自己都不知说的是甚么,黑白子自然更加听不明白
了,连问:“老爷子答不答允?老爷子答不答允?”
令狐冲道:“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黑白子道:“老爷子要在下作甚么保证,才能相信?”令
狐冲道:“你自己说好了。”黑白子道:“老爷子定是担心传授
了这大法的秘要之后,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爷子出去,是
不是?这一节在下自有安排。总是教老爷子信得过便是。”令
狐冲道:“甚么安排?”
黑白子道:“请问老爷子,你是答允了?”语气中显得惊
喜不胜。
令狐冲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他求我传大法的秘要,我又
有甚么大法的秘要可传?但不妨听听他有甚么安排。他如真
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铁板上那些秘诀说给他听,管他有用
无用,先骗一骗他再说。”
黑白子听他不答,又道:“老爷子将大法传我之后,我便
是老爷子门下的弟子了。本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
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在下如何胆敢不放老
爷子出去?”令狐冲哼的一声,说道:“原来如此。三天之后,
你来听我回话。”黑白子道:“老爷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
在这黑牢中多耽三天?”
令狐冲心想:“他比我还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说,看
他到底有何诡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显得甚为恼怒,黑白
子道:“是!是!三天之后,在下再来向你老人家请教。”
令狐冲听得他走出地道,关上了铁门,心头思潮起伏:
“难道他当真将我错认为那姓任的前辈?此人甚是精细,怎会
铸此大错?”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黄钟公窥知了他的秘密,暗
中将任前辈囚于别室,却将我关在此处?不错,这黑白子十
二年来,每隔两月便来一次,多半给人察觉了。定是黄钟公
暗中布下了机关。”
突然之间,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说的一句话来:“本教弟
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
得过。”寻思:“本教?甚么教?难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
前辈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也不知他们捣甚么鬼,却将
我牵连在内。”一想到“魔教”两字,便觉其中诡秘重重,难
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是琢磨着两件事:“黑白子此举出
于真情,还是作伪?三天之后他再来问我,那便如何答复?”
东猜西想,种种古怪的念头都转到了,却想破了头也无
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后来疲极入睡。一觉醒转之后,第
一个念头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见多识广,顷刻间便能
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辈智慧之高,显然更在向大
哥之上……啊唷!”
脱口一声大叫,站起身来。睡了这一觉之后,脑子大为
清醒,心道:“十二年来,任老前辈始终没答允他,自然是因
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样人,岂不知其中利害关节?”
随即又想:“任老前辈固然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辈,又
有甚么不能?”
他情知此事甚为不妥,中间含有极大凶险,但脱困之心
极切,只要能有机会逃出黑牢,甚么祸害都不放在心上了,当
下打定主意:“三天后黑白子再来问我,我便答允了他,将铁
板上这些练气的秘诀传授于他,看他如何,再随机应变便是。”
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默默记诵,心想:“我须当读得烂
熟,教他时脱口而出,他便不会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
前辈相差太远,只好拚命压低嗓子。是了,我大叫两日,把
喉咙叫得哑了,到那时再说得加倍含糊,他当不易察觉。”
当下读一会口诀,便大叫大嚷一会,知道黑牢深处地底,
门户重叠,便在狱室里大放炮仗,外面也听不到半点声息。他
放大了喉咙,一会儿大骂江南四狗,一会儿唱歌唱戏,唱到
后来,自己觉得实在难听,不禁大笑一场,便又去记诵铁板
上的口诀。
突然间读到几句话:“当令丹田常如空箱,恒似深谷,空
箱可贮物,深谷可容水。若有内息,散之于任脉诸穴。”
这几句话,以前也曾摸到过好几次,只是心中对这些练
气的法门存着厌恶之意,字迹过指,从来不去思索其中含意,
此刻却觉大为奇怪:“师父教我修习内功,基本要义在于充气
丹田,丹田之中须当内息密实,越是浑厚,内力越强。为甚
么这口诀却说丹田之中不可存丝毫内息?丹田中若无内息,内
力从何而来?任何练功的法门都不会如此,这不是跟人开玩
笑么?哈哈,黑白子此人卑鄙无耻,我便将这法门传他,教
他上一个大当,有何不可?”
摸着铁板上的字迹,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数百字都
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内力,越来越觉骇异:“天下
有哪一个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将毕生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力设
法化去?除非他是决意自尽了。若要自尽,横剑抹脖子便是,
何必如此费事?这般化散内功,比修积内功还着实艰难得多,
练成了又有甚么用?”想了一会,不由得大是沮丧:“黑白子
一听这些口诀和法门,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当?看来这
条计策是行不通的了。”
越想越烦恼,口中翻来覆去的只是念着那些口诀:“丹田
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似谷恒虚……”念了一会,心
中有气,捶床大骂:“他妈的,这人在这黑牢中给关得怒火难
消,便安排这诡计来捉弄旁人。”骂一会,便睡着了。
睡梦之中,似觉正在照着铁板上的口诀练功,甚么“丹
田有气,散之任脉”,便有一股内急向任脉中流动,四肢百骸,
竟说不出的舒服。
过了好一会,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觉得丹
田中的内息仍在向任脉流动,突然动念:“啊哟,不好!我内
力如此不绝流出,岂不是转眼变成废人?”一惊之下,坐了起
来,内息登时从任脉中转回,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眼花,良
久之后,这才定下神来。
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我所以伤重难愈,
全因体内积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
致连平一指大夫也无法医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言道,只
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这铁板上
所刻的内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令
狐冲,你这人当真蠢笨之极,别人怕内力消失,你却是怕内
力无法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的美事?”
自知适才在睡梦中练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
醒时不断念诵口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法门,入
睡之后,不知不觉的便依法练了起来,但毕竟思绪纷乱,并
非全然照着法门而行。这时精神一振,重新将口诀和练法摸
了两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只练得
一个时辰,便觉长期郁积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部分
散入了任脉,虽然未能驱出体外,气血翻涌的苦况却已大减。
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嘎,甚是难听,原来
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哑喉咙,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
行啊任我行,你留下这些口诀法门,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
我的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气得你
大翘胡子罢!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间歇的散功,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
想:“我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
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头做起,要花上
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果向大哥
终于来救我出去,江湖之上,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
忽尔又想:“师父既将我逐出华山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
派内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
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心中一阵凄凉,又一阵兴奋。
这日吃了饭后,练了一会功,只觉说不出的舒服,不由
自主的纵声大笑。
忽听得黑白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前辈你好,晚辈在这
里侍候多时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三日之期已届,令狐冲潜心
练功散气,连黑白子来到门外亦未察觉,幸好嗓子已哑,他
并未察觉,于是又干笑几声。黑白子道:“前辈今日兴致甚高,
便收弟子入门如何?”
令狐冲寻思:“我答允收他为弟子,传他这些练功的法门?
他一开门进来,发见是我风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辈,自然立
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辈,黑白子练成之
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
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当真易如反掌,他学到了口诀,怎会
将我放出?任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是为此了。”
黑白子听他不答,说道:“前辈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
酒肥鸡来孝敬前辈。”令狐冲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
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得馋涎欲滴,说道:“好,你
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便传你
些功夫。”黑白子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不过今天
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
令狐冲道:“干么今日不成?”黑白子道:“来到此处,须
得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有乘着我大哥外出之时,才能……
才能……”令狐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黑白子记挂着黄钟公回到卧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辞而
去。
令狐冲心想:“怎生才能将黑白子诱进牢房,打死了他?
此人狡猾之极,决不会上当。何况扯不断手足的铁链,就算
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脱困。”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
手指伸到左腕的铁圈中,用力一扳,那是无意中的随手而扳,
决没想真能扯开铁圈,可是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扳了几
下,左腕竟然从铁圈中脱出。
这一下大出意外,惊喜交集,摸那铁圈,原来中间竟然
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力未曾散开,稍一使力,便欲昏晕,圈
上虽有断口,终究也扳不开来。此刻他已散了两天内息,桃
谷六仙与不戒大师注入他体内的真气到了任脉之中,自然而
然的生出强劲内力。再摸右腕上的铁圈,果然也有一条细缝。
这条细缝以前不知曾摸到过多少次,但说甚么也想不到这竟
是断口。当即左手使劲,将右手上的铁圈也扳开了,跟着摸
到箍在两只足胫上的铁圈,也都有断口,运劲扳开,一一除
下,只累得满身大汗,气喘不已。铁圈既除,铁链随之脱落,
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甚么每个铁圈上都有断口?
这样的铁圈,怎能锁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令狐冲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
断口处,有一条条细微的钢丝锯纹,显是有人用一条极细的
钢丝锯子,将足镣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断了,断口处闪闪发
光,并未生锈,那么锯断铁圈之事,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
这些铁圈又合了拢来,套在自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
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人
当然是梅庄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此在我
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
不肯和梅庄中余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去。”
想到此处,精神大振,心想:“这地道的入口处在黄钟公
的卧床之下,如是黄钟公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
这许多时光。黑白子当然不会。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
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与众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
再想到黑白子明日来时如何应付:“我只跟他顺口敷衍,骗他
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随即又想:“丹青生随时会来救我出去,须得赶快将铁板
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了。”摸着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
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绝无错失,倒
也不是易事。铁板上字迹潦草,他读书不多,有些草字便不
识得,只好强记笔划,胡乱念个别字充数。心想这些上乘功
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逆转,
只要练得稍有不对,难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后,几时再有机
会重来对照?非记得没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
知读了几多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睡。
睡梦之中,果见丹青生前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令狐
冲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
日不来救,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
心想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于我十分有用,于别人却有大
害,日后如再有人被囚于这黑牢之中,那人自然是好人,可
不能让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当。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
的读了十来遍,拿起除下的铁铐,便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
几个字。
这一天黑白子并未前来,令狐冲也不在意,照着口诀法
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黑白子始终没来。令狐冲自觉练
功大有进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
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了出来,散之于任督诸脉,心想只须
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
他每日背诵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
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铐刮削铁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气。如
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他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之威渐减,心
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决不会发见
铁板上的字迹。说不定热天未到,丹青生已将我救了出去。”
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又传来了黑白子的脚步声。
令狐冲本来卧在床上,当即转身,面向里壁,只听得黑
白子走到门外,说道:“任……任老前辈,真正万分对不起。
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户。在下每日里焦急万状,
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
家千万不要见怪才好!”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
令狐冲这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一闻到酒香,哪里还忍得
住,转身说道:“把酒菜拿给我吃了再说。”黑白子道:“是,
是。前辈答允传我神功的秘诀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
斤酒,一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
了一千只鸡,口诀也传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这样未免
太慢,只怕日久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前辈每
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令狐冲笑道:“你倒贪心得紧,那也
可以。拿来,拿来!”
黑白子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将进去,盘上果是一大壶
酒,一只肥鸡。
令狐冲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
酒壶,骨嘟嘟的便喝。这酒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口里,却
委实醇美无比,似乎丹青生四酿四蒸的吐鲁番葡萄酒也有所
不及,当下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
来,顷刻之间,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拍了拍肚
子,赞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爷子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
令狐冲听他再也不提拜师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鸡之余,一
时记不起了,当下也就不提,说道:“好,这四句口诀,你牢
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你
懂得解么?”铁板上原来的口诀是:“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
中之气,分注八脉。”他故意将之倒了转来。黑白子一听,觉
得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是练气的普通法门,说道:“这四
句,在下领会得,请前辈再传四句。”
令狐冲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成寻常之极,他自感
不足了,须当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吓唬吓唬他。”说道:“今
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震裂阳维,塞绝阴
蹻,八脉齐断,神功自成。’”
黑白子大吃一惊,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
倘若断绝了,哪里还活得成?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当
真不明白了。”令狐冲道:“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能领
会,那还有甚么希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
人不易索解。”
黑白子听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的辞句,
与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两次令狐冲说
话极少,辞语又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奋,说
话多了,黑白子十分机警,登时便生了疑窦,料想他有意捏
造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齐断,神功自成’,难
道老爷子自己,这奇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他从黑白子语气之中,听出他
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说,道:“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
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孔中递将出去。黑白
子伸手来接。
令狐冲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一声,额
头撞上铁门。
黑白子惊道:“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
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
碎。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了
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谁?”黑白子
大惊,颤声道:“你……你……”
令狐冲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
在油灯微光下见到黑白子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
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自己在这里囚禁
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
出心中的恶气;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给自己抓住,突然大吃一
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于
报复之意,还是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他伸
手进来,抓住了他手腕。
黑白子本来十分机警,只是这一下实在太过突如其来,事
先更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妥,手腕已被对方抓住,只
觉对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只铁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
“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
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折断,痛得啊啊大叫。
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却会折断,岂非甚奇?
原来黑白子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这时手腕被扣,立即想到
有性命之忧,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龙出渊”。这一招乃是手
腕被人扣住时所用,手臂向内急夺,左足无影无踪的疾踢而
出,这一脚势道厉害已极,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
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便须立时放开他手腕,
否则无法躲得过这当胸一脚。也是事出仓卒,黑白子急于脱
困,没想到自己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铁门,这一招
“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一脚也是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
凌厉之极,只可惜当的一声大响,正中铁门。
令狐冲听到铁门这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
保护,才逃过了黑白子如此厉害的一脚,忍不住哈哈大笑,说
道:“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
突然之间,黑白子猛觉右腕“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中
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登时魂
飞天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爷子,求
你……你……”他一说话,内力更大量涌出,只得住口,但
内力还是不住飞快泄出。
令狐冲自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田已然如竹之虚,如
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只觉黑
白子的手腕不住颤抖,显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
要吓他一吓,喝道:“我传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
欺师灭祖,该当何罪?”
黑白子只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暂时能止得住,
但呼吸终究难免,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
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右手能从方孔中脱出,纵然少了一
只手一只脚也是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去腰间拔剑。
他身子这么一动,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
开了两个大缺口,立时全身内力急泻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
也难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须再捱得一刻,全身内力便尽数
被对方吸去,当下奋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将起来,
便欲将自己手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腾而出,耳朵
中嗡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扭断
他腕骨,以泄心中积忿,没料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
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了手。他这一松手,黑白子身子
倒下,右手便从方孔中缩回。
令狐冲脑中突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
掌,幸好动作迅速,及时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
住,逼迫黄钟公他们放我?”当下使力将黑白子的手腕拉近,
没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脑袋竟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
一声,整个身子都进了牢房。
这一下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
可及,这洞孔有尺许见方,只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
过,黑白子既能进来,自己又何尝不能出去?以前四肢为铐
链所系,自是无法越狱,但铐链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
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替我锯断了铐链,日日盼望我跟着
那送饭的老人越狱逃走,想必心焦之极了。”他发觉铐链已为
人锯断之时,正是练功之际,全副精神都贯注练功,而且其
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
不愿便即离开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狱。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
的衣衫,对调了穿好,连黑白子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
“出去时就算遇上了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将黑
白子的长剑插在自己腰间,一剑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将
黑白子的手足都铐在铐镣的铁圈之中,用力捏紧,铁圈深陷
入肉。
黑白子痛得醒了过来,呻吟出声。令狐冲笑道:“咱哥儿
俩扳扳位!那老头儿每天会送饭送水来。”黑白子呻吟道:
“任……任老爷子……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
在荒郊和向问天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中有人叫过“吸星
大法”,这时又听黑白子说起,便问:“甚么吸星大法?”黑白
子道:“我……我……该……该死……”
令狐冲脱身要紧,当下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
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
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内息,颇不舒服。他
不知这些内力乃是从黑白子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桃谷
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内力又回入了丹田。这时只盼尽快离开黑
狱,当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灯,从地道中走出去。
地道中门户都是虚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时再行上锁,
这一来,令狐冲便毫不费力的脱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
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
之间,对黄钟公他们也已不怎么怀恨,但觉身得自由,便甚
么都不在乎了。
走到了地道尽头,拾级而上,头顶是块铁板,侧耳倾听,
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谨慎得多了,
并不立即冲上,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仍没听得任何声
息。确知黄钟公当真不在卧室之中,这才轻轻托起铁板,纵
身而上。
他从床上的孔中跃出,放好铁板,拉上席子,蹑手蹑足
的走将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的道:“二弟,你下去干
甚么?”
令狐冲一惊回头,只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各
挺兵刃,围在身周。他不知秘门上装有机关消息,这么贸然
闯出,机关上铃声大作,将黄钟公等三人引了来,只是他戴
着头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令狐冲一
惊之下,说道:“我……我……”
黄钟公冷冷的道:“我甚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
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练那吸星妖法,哼哼,当年你发过甚么
誓来?”
令狐冲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还是冒充
黑白子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长剑,向秃笔翁刺
去。秃笔翁怒道:“好二哥,当真动剑吗?”举笔一封。令狐
冲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举笔挡架,便即发足奔出。黄钟公
等三人直追出来。
令狐冲提气疾奔,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黄钟公大叫:
“二弟,二弟,你到哪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飞奔。突
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二庄主,请留步!”
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重重撞在他身
上。这一冲之势好急,那人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令狐
冲忙中一看,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挺的横在当地,身子
倒确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字却拉不上干系
了。
令狐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
口,便不再追来。丹青生大叫:“二哥,二哥,快回来,咱们
兄弟有甚么事不好商量……”
令狐冲只拣荒僻的小路飞奔,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
是离杭州城已远。他如此迅捷飞奔,停下来时竟既不疲累,也
不气喘,比之受伤之前,似乎功力尚有胜过。
他除下头上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
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
个人来,头发篷松,满脸污秽,神情甚是丑怪。
令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一笑,囚居数月,从不梳洗,
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跳
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
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擦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
顶,水中一照,已回复了本来面目,与那满脸浮肿的风二中
已没半点相似之处。
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在溪边行功片刻,
便觉丹田中的内急已散入奇经八脉,丹田内又是如竹之空、似
谷之虚,而全身振奋,说不出的畅快。他不知自己已练成了
当世第一等厉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气,在
少林寺疗伤时方生大师注入他体内的内力,固然已尽皆化为
己有,而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又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功
吸了过来贮入丹田,再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又多了一个高
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跃起身来,拔出腰间长剑,对着溪畔一株绿柳的垂枝
随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
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中飘落。长剑二次出
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左
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
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头一阵酸楚:“我这身功夫,师父师
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
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和小师妹朝夕相
见,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
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
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独
立溪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
限。
二十二脱困
令狐冲悄立良久,眼见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种种
疑窦,务当到梅庄去查个明白,那姓任的前辈倘若不是大奸
大恶之辈,也当救他脱困。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上了孤山后,从斜坡上穿
林近庄,耳听得庄中寂静无声,轻轻跃进围墙。见几十间屋
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侧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提气悄步
走到窗下,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
声音十分严厉。
令狐冲大感奇怪,以黄钟公如此身分,居然会有人对他
用这等口吻说话,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只见四人
分坐在四张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人是
个中年妇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黄带。黄钟公、秃笔翁、
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
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
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
曾远迎,罪甚,罪甚。”
坐在中间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远迎,
有甚么罪了?又装甚么腔。黑白子呢?怎么不来见我?”
令狐冲暗暗好笑:“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
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又想:“怎么是长老、属下?是了,他
们都是魔教中的人物。”只听黄钟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
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然不
在庄中。”
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
“黄钟公,教主命你们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
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奉了教主令
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
怎样了?”黄锺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
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
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
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望屋顶,突然间打个哈哈,登时天
花板上灰尘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很好!你带那名
要犯来让我们瞧瞧。”黄钟公道:“四位长老谅鉴,当日教主
严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亲临,否则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
要犯,违者……违者……”
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高高举起,跟
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
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上
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
“教主黑木令牌驾到,有如教主亲临,属下谨奉令旨。”那老
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
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链之中,无法
……无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
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
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决……决无
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属下还亲眼见到,
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脸色登和,温言道:“哦,原
来他还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错怪你们了,对不起之至。”和颜
悦色的站起身来,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赔礼,突然
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时急退两
步。但他们行动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
笔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后拍中。那老者这三下出手,实
是不折不扣的偷袭,脸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蔼,竟连黄钟公这
等江湖大行家也没提防。秃笔翁和丹青生武功较弱,虽然察
觉,却已无法闪避。
丹青生大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
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
鲍长老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
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
若真的逃走,属下自是罪该万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
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身子
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他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将出
来,心想这鲍长老适才这么一拍,定然十分厉害,以致连黄
钟公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黄钟公的武
功该当不在此人之下,这鲍长老若不是使诈偷袭,未必便制
他得住。
鲍长老道:“你们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
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自然立
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
稍待。”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
出房门时都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心下激动,还是由于
身中蓝砂手之故。
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坐倒
在地,寻思:“他们说的甚么教主,自必是号称当世武功第一
的东方不败。他命江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
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姓任的前辈了。难道他竟已逃
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
通广大之至。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
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一入地牢,自然立时将黑白
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
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
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
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此刻他们身
中蓝砂手,滋味定然极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恶气。”
但听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话不说,令狐冲连大气也不
敢透一口,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
须呼吸稍重,立时便会给他们察觉。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
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
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微感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
己而遭此报,可说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定
是凶多吉少。跟着听得脚步声渐近,黄钟公等进了屋中。令
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
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
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已全然不同。
黄钟公躬身说道:“启……启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
……果然逃走了。属下在四位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明知已然
无幸,话声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激动。
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莫名其妙。唉,玩物丧
志,都因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
定下奸计,将罪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
的真相,你们倘若据实禀告,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
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黄钟公长长
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
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如不明白真相,
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
州么?”鲍大楚长眉一轩,问道:“谁说他老人家在杭州?”黄
钟公道:“然则那要犯昨天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时便
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
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
犯是昨天逃走的?”
黄钟公道:“那人确是昨天中午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
他是黑白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白子关在地牢之中,穿
了黑白子的衣冠冲将出来。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
清清楚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
……”鲍大楚转头向其余三名长老瞧去,皱眉道:“这人胡说
八道,不知说些甚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说道:“咱们是
上月十四得到的讯息……”一面说,一面屈指计算,道:“到
今日是第十七天。”
黄钟公猛退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在墙上,道:
“决……决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昨天是亲眼见到他逃出去
的。”
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来。”施令
威在远处应道:“是!”
鲍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子提起,只
见他手足软软的垂了下来,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断绝,只剩下
一个皮囊。鲍大楚脸上变色,大有惶恐之意,一松手,黑白
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说道:“不
错,这是中了那厮的……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
干了。”语音颤抖,十分惊惧。
鲍大楚问黑白子道:“你在甚么时候着了他的道儿?”尾
白子道:“我……我……的确是昨天,那厮……那厮抓住了我
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鲍大楚甚
为迷惑,脸上肌肉微微颤动,眼神迷惘,问道:“那便怎样?”
黑白子道:“他将我从铁门的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
上了,又……又将足镣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后从那方
孔中钻……钻了出去。”
鲍大楚皱眉道:“昨天?怎能够是昨天?”那矮胖老者问
道:“足镣手铐都是精钢所铸,又怎地弄断的?”黑白子道:
“我……我……我实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足镣
手铐的断口,是用钢丝锯子锯断的。这钢丝锯子,不知那厮
何处得来?”
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
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鲍大楚揭开被子,伸
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显是痛楚已极。鲍大
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
鲍大楚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
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突然说道:“鲍长
老,倘若那厮确是昨天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中咱们得到的
讯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厮的同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人
心摇动。”鲍大楚摇头道:“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道:“不会
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寻
常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
生的挖了出去。除了这厮之外,当世更无第二人……”
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
一拍事先更无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跃出三步,拔剑在手,
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当地。
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
“兄弟,咱们进去。”正是向问天的声音。令狐冲大喜,低声
道:“向大哥!”
令狐冲急跃拔剑,又和向问天对答,屋中各人已然听见。
鲍大楚喝问:“甚么人?”
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发自向问天身旁的人口中。这笑
声声震屋瓦,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
不出的难过。那人迈步向前,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
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从墙洞中走了进去。向
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
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紧张。
令狐冲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甚
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鲍大楚颤声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
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大楚、黄钟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
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是
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只见他一张长长的
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脸色实在
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
他对向问天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冲兄弟,
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不禁惊喜交集,道:“你
……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高
明得紧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脱险了。今天……今天
我正想来救……”那人笑道:“今天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
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
向问天拉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
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真是当世的堂堂血
性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
住了两个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
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还是未能全然
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两
个多月牢狱之灾,但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
那也足以补偿而有余了。”令狐冲奇道:“那铁板上的秘诀,是
前辈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
会这吸星大法?”
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当世便只你一个
传人,实是可喜可贺。”令狐冲奇道:“任教主?”向问天道:
“原来你到此刻还不知任教主的身分,这一位便是日月神教的
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
令狐冲知道“日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
自称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则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来便
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
教主的名讳,我是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甚么教主了?我日月
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乱,早
已除名开革。向问天,你附逆为非,罪大恶极。”
任我行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叫做秦伟邦,
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错。”任我行道:“我掌执教中
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伟邦道:
“正是。”任我行叹了口气。道:“你现今身列本教十长老之位
了,升得好快哪。东方不败为甚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高
强呢,还是办事能干?”秦伟邦道:“我尽忠本教,遇事向前,
十多年来积功而升为长老。”任我行点头道:“那也是很不错
的了。”
突然间任我行身子一晃,欺到鲍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
他咽喉中抓去。鲍大楚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
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护住咽喉,同时左足退后一步,右
手单刀顺势劈了下来。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刹那间完成,守
得严密,攻得凌厉,确是极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还是快
了一步,鲍大楚单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声响,
撕破了他长袍,左手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了出来,正是那
块黑木令。他右手翻转,已抓住了鲍大楚右腕,将他手腕扭
了转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却是向问天递出长剑,向秦
伟邦以及其余两名长老分别递了一招。三长老各举兵刃相架。
向问天攻这三招,只是阻止他们出手救援鲍大楚,三招一过,
鲍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尝尝
滋味?”
鲍大楚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
此之外更无第三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任教主,
我鲍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当年你曾立誓
向我效忠,何以后来反悔?”鲍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许属下
戴罪图功,将功赎罪。”任我行道:“好,吃了这颗丸药。”放
开他手腕,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火红色的药
丸,向鲍大楚抛去。鲍大楚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便吞入了
腹中。
秦伟邦失声道:“这……这是‘三尸脑神丹’?”
任我行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三尸脑神丹’!”
又从瓷瓶中倒出六粒“三尸脑神丹”,随手往桌上掷去,六颗
火红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转个不停,道:“你们知道这‘三
尸脑神丹’的厉害吗?”
鲍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
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
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
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说得甚是。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
灵效,却何以大胆吞服?”鲍大楚道:“属下自今而后,永远
对教主忠心不贰,这脑神丹便再厉害,也跟属下并不相干。”
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很好,很好。这里的药丸哪一
个愿服?”
黄钟公和秃笔翁、丹青生面面相觑,都是脸色大变。他
们与秦伟邦等久在魔教,早就知道这“三尸脑神丹”中里有
尸虫,平时并不发作,一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的午
时不服克制尸虫的药物,原来的药性一过,尸虫脱伏而出。一
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
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再者,
不同药主所炼丹药,药性各不相同,东方教主的解药,解不
了任我行所制丹药之毒。
众人正惊惶踌躇间,黑白子忽然大声道:“教主慈悲,属
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丹药。
任我行袍袖轻轻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
出去,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墙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
力已失,废人一个,没的糟蹋了我的灵丹妙药。”转头说道:
“秦伟邦、王诚、桑三娘,你们不愿服我这灵药,是不是?”
那中年妇人桑三娘躬身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
效忠,永无贰心。”那矮胖老者王诚道:“属下谨供教主驱策。”
两人走到桌边,各取一枚丸药,吞入腹中。他二人对任我行
向来十分忌惮,眼见他脱困复出,已然吓得心胆俱裂,积威
之下,再也不敢反抗。
那秦伟邦却是从中级头目升上来的,任我行掌教之时,他
在江西管辖数县之地,还没资格领教过这位前任教主的厉害
手段,叫道:“少陪了!”双足一点,向墙洞窜出。
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拦。待他身子已纵出洞外,
向问天左手轻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黑色细长软鞭,众人眼
前一花,只听得秦伟邦“啊”的一声叫,长鞭从墙洞中缩转,
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回来。这长鞭鞭身极细,还没一根
小指头粗,但秦伟邦给卷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滚的
份儿,竟然无法起立。
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脑神丹,将外皮小心剥去
了。”桑三娘应道:“是!”从桌上拿了一枚丹药,用指甲将外
面一层红色药壳剥了下来,露出里面灰色的一枚小圆球。任
我行道:“喂他吃了。”桑三娘道:“是!”走到秦伟邦身前,叫
道:“张口!”
秦伟邦一转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
虽较桑三娘略逊,但相去也不甚远,可是足踝给长鞭卷住了,
穴道受制,手上已无多大劲力。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
飞起,拍的一声,踢中胸口,左足鸳鸯连环,跟着在他肩头
踢了一脚,接连三脚,踢中了三处穴道,左手捏住他脸颊,右
手便将那枚脱壳药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随即在他喉头一捏,咕
的一声响,秦伟邦已将药丸吞入肚中。
令狐冲听了鲍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脑神丹”中藏有僵
伏的尸虫,全仗药物克制,桑三娘所剥去的红色药壳,想必
是克制尸虫的药物,又见桑三娘这几下手脚兔起鹘落,十分
的干净利落,倒似平日习练有素,专门逼人服药,心想:“这
婆娘手脚伶俐得紧!”他不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功夫,此刻
归附任我行,自是抖擞精神,施展生平绝技,既卖弄手段,又
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
任我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桑三娘站起身来,脸上神
色不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任我行目光向黄钟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
秃笔翁一言不发,走过去取过一粒丹药服下。丹青生口
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甚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
了。
黄钟公脸色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广陵
散》琴谱,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尊驾武功固高,智谋又
富,设此巧计将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这
本琴谱害得我四兄弟身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
将琴谱投入了令狐冲怀中。
令狐冲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身来,走向墙边,心下不
禁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计谋,
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黄钟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
我可无法分辩了。”
黄钟公转过身来,靠墙而立,说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
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但任教
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东方教主接任
之后,宠信奸佞,锄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懒,讨
此差使,一来得以远离黑木崖,不必与人勾心斗角,二来闲
居西湖,琴书遣怀。十二年来,清福也已享得够了。人生于
世,忧多乐少,本就如此……”说到这里,轻哼一声,身子
慢慢软垂下去。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叫:“大哥!”抢过去将他扶起,只见
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双目圆睁,却已气绝。秃笔翁和丹青
生连叫:“大哥,大哥!”哭了出来。
王诚喝道:“这老儿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尽,须当罪加
一等。你们两个家伙又吵些甚么?”丹青生满脸怒容,转过身
来,便欲向王诚扑将过去,和他拚命。王诚道:“怎样?你想
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脑神丹,此后不得稍有违
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气登时消了,只是低头拭泪。
任我行道:“把尸首和这废人都撵了出去,取酒菜来,今
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谋一醉。”秃笔翁道:“是!”抱
了黄钟公的尸身出去。
跟着便有家丁上来摆陈杯筷,共设了六个座位。鲍大楚
道:“摆三副杯筷!咱们怎配和教主共席?”一面帮着收拾。任
我行道:“你们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鲍大楚、王
诚、桑三娘一齐躬身,道:“谢教主恩典。”慢慢退出。
令狐冲见黄钟公自尽,心想此人倒是个义烈汉子,想起
那日他要修书荐自己去见少林寺方证大师,求他治病,对己
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伤感。
向问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机缘巧合,学到了教主的吸
星大法?这件事倒要你说来听听。”令狐冲便将如何自行修习,
如何无意中练成等情,一一说了。向问天笑道:“恭喜,恭喜,
这种种机缘,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为你喜欢。”说着举起
酒杯,一口干了。任我行和令狐冲也都举杯干了。
任我行笑道:“此事说来也是险极。我当初在那铁板上刻
这套练功秘诀,虽是在黑狱中闷得很了,聊以自遣,却未必
存着甚么好心。神功秘诀固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
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中无
一。练这神功,有两大难关。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内力,使
得丹田中一无所有,只要散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便
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转,
七孔流血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得获传授的固
已稀有,而能练成的更寥寥无几,实因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
之故。令狐兄弟却占了极大的便宜,你内力本已全失,原无
所有,要散便散,不费半点力气,在旁人最艰难最凶险的一
步,在你竟不知不觉间便迈过去了。散功之后,又须吸取旁
人的真气,贮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驱入奇经八脉以供己用。这
一步本来也十分艰难,自己内力已然散尽,再要吸取旁人真
气,岂不是以卵击石,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却又有巧遇,听
向兄弟说,你身上早已有几名高手所注的八道异种真气,虽
只各人的一部分,但亦已极为厉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轻轻
易易的度此两大难关,练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
令狐冲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说道:“幸好我内力全失,否
则当真不堪设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脱困,兄弟至今
仍是不明所以。”
向问天笑嘻嘻的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冲手中,道:
“这是甚么?”令狐冲觉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坚硬的圆球,正是
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给任我行的,摊开手掌,只见是一枚钢
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钢珠。令狐冲一拨钢珠,觉那钢珠
能够转动,轻轻转得几转,便拉了一条极细的钢丝出来。这
钢丝一端连在钢球之上,钢丝上都是锯齿,却是一把打造得
精巧之极的钢丝锯子。令狐冲恍然大悟,道:“原来教主手足
上的铐镣,是用此物锯断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内力,将你们五
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你后来怎样对付黑白子,当时
我便怎样对付你了。”令狐冲笑道:“原来你跟我换了衣衫,将
铐镣套在我手足之上,难怪黄钟公等没有察觉。”向问天道:
“本来此事也不易瞒得过黄钟公和黑白子,但他们醒转之后,
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庄。黑白子他们见到我留下的棋谱书画,
各人欢喜得紧,又哪里会疑心到狱中人已经掉了包。”
令狐冲道:“大哥神机妙算,人所难及。”心想:“原来你
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脱
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向问天鉴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脱
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
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好在你因祸
得福,练成了不世神功,总算有了补偿。哈哈哈,做哥哥的
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满了酒,自己一口喝
干。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笑道:“赔
甚么不是?我得多谢两位才是。我本来身受内伤,无法医治,
练了教主的神功后,这内伤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条性命。”
三人纵声大笑,甚是高兴。
向问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离奇失踪,东方不败篡位。
我知事出蹊跷,只有隐忍,与东方不败敷衍。直到最近,才
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来助教主他老人家脱困。岂知
我一下黑木崖,东方不败那厮便派出大队人马,追杀于我,又
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帐王八蛋挤在一起赶热闹。兄弟,那日在
深谷之底,你说了内功尽失的缘由,我当时便想要散去你体
内的诸般异种真气,当世惟有教主的‘吸星大法’。教主脱困
之后,我便当求他老人家传你这项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
不用我出口恳求,教主已自传你了。”三人又一起干杯大笑。
令狐冲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却
也确是存了救我性命之心。那日离谷之时,他便说带我去求
人医治。何况我若不是在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吸星大
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轻易便即传给我这毫不相干的
外人?”不禁对向问天好生感激。
喝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得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
见非凡,确是一位平生罕见的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
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伟邦和黄钟公、黑白子,手段未免过
份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
理测度者,心中本来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渐淡去。
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
是极严,你或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
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耽过,知道这些日子的滋味。人家
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的么?”
令狐冲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来,说道:“我
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够答允。”任我行道:“甚么事?””
令狐冲道:“我当日初见教主,曾听黄钟公言道,教主倘若脱
困,重入江湖,单是华山一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
听教主言道,要是见到我师父,要令他大大难堪。教主功力
通神,倘若和华山派为难,无人能够抵挡……”
任我行道:“我听向兄弟说,你师父已传言天下,将你逐
出了华山派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灭了
华山一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替你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令狐冲摇头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蒙恩师、师娘收入
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父子。师父将我逐出门墙,
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
怨怪恩师。”
任我行微笑道:“原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
义?”令狐冲道:“在下想求恳教主的,便是请你宽宏大量,别
跟我师父、师娘,以及华山派的师弟、师妹们为难。”任我行
沉吟道:“我得脱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传了你吸星大法,
救了你的性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也不亏负谁。我重入江湖,
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对你许下甚么诺言,以后行事,
未免缚手缚脚。”
令狐冲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岳不群为难不可,不由得
焦急之情,见于颜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
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
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罢,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
答允你,今后见到华山派中师徒,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
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们,也当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
情三分。你说如何?”
令狐冲大喜,忙道:“如此感激不尽。教主有何嘱咐,在
下无有不遵。”
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向兄弟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为我教的光
明右使。你意下如何?”
令狐冲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
自幼便听师父和师娘说及魔教的种种奸邪恶毒事迹,自己虽
被逐出门墙,只想闲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
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却是万万不能,一时之间,心中
乱成一团,难以回答。
任我行和向问天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
无半点声息。
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
学后进,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
华山一派,尚盼师父能够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叫我教主,其实我此刻虽然得
脱牢笼,仍是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不过说来好听
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东方不
败。此人武功之高,决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远胜于我。
他麾下人才济济,凭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
主之位,当真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结为
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欢,这话
再也休提了。”
令狐冲道:“教主的权位如何被东方不败夺去,又如何被
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两位能赐告
否?”
任我行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道:“湖底一居,一十二
年,甚么名利权位,本该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
是心热。”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哈哈一声长笑,笑
声中却满是苍凉之意。
向问天道:“兄弟,那日东方不败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
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
亭中给他们砍为肉酱。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
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哪里还分甚么正派,甚么
魔教?其实事在人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
之徒?魔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
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教江湖上
豪杰之士扬眉吐气?”
令狐冲点头道:“大哥这话,也说得是。”
向问天道:“想当年教主对待东方不败,犹如手足一般,
提拔他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应大权都交了给他。其时
教主潜心修习这吸星大法,要将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纠正
过来,教中日常事务便无暇多管,不料那东方不败狼子野心,
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甚么事都不敢违背,暗中却培植一
己势力,假借诸般借口,将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是撤革,或
是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竟然凋零殆尽。教主是个忠
厚至诚之人,见东方不败处处恭谨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
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任我行吸了口气,说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惭
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
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言下责你挑拨
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
面。”
向问天道:“属下决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见
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倘若随侍
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属
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倘若
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
则属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过放肆。”
任我行点头道:“是啊,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
你不辞而行,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在紧要关头,还险
些出了乱子。那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
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计,竟将本教的秘籍《葵花宝典》传
了给他。”
令狐冲听到《葵花宝典》四字,不禁“啊”了一声。
向问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宝典》么?”令狐冲
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这部宝典的名字,知道是博大精深的
武学秘笈,却不知是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
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主传给下一代教主。其时我修习
吸星大法废寝忘食,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将教主之位
传给东方不败。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
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会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
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里,他
为甚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
却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的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
对这件事还是弄不明白。
向问天道:“他一来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时才正式相
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
任我行道:“其实他一切已部署妥当,又怕甚么突然之间
大事有变?当真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
他的种种奸谋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
发难,至今仍然想他不通。本来嘛,他对你心中颇有所忌,怕
我说不定会将教主之位传了给你。但你既不别而行,已去了
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
向问天道:“就是东方不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
小姐在席上说过一句话,教主还记得么?”任我行搔了搔头,
道:“端午节?那小姑娘说过甚么话啊?那有甚么干系?我可
全不记得了。”
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小姐是小孩子。她聪明伶俐,心思
之巧,实不输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七岁罢?她在席上点点
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
是少一个人?’你一怔,问道,‘甚么一年少一个人?’小姐说
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一个人,前年有十二个。今年一、二、
三、四、五……咱们只剩下了十个。’”
任我行叹了口气,道:“是啊,当时我听了小姑娘这句话,
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东方不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
长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东方不败暗中
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文长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
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东方
不败身上。唉,小姑娘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在梦中,竟
自不悟。”
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这‘吸星大法’,创自
北宋年间的‘逍遥派’,分为‘北冥神功’与‘化功大法’两
路(作者按:请参阅《天龙八部》)。后来从大理段氏及星宿
派分别传落,合而为一,称为‘吸星大法’,那主要还是继承
了“化功大法’一路。只是学者不得其法,其中颇有缺陷。其
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这神功大法也是
大有声名,正派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却知这神功之中
有几个重大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却慢慢显露出来。那
几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
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来的他人功力,会突然反噬,吸来的
功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下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
任我行又道:“那时候我身上已积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
功力。但这十余名高手分属不同门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
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
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这一件事。那日端午节
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却兀自在推算阳蹻二十二
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
走自如,既可自阳蹻入阳维,亦可自阳维入阳蹻。因此小姑
娘那几句话,我听了当时心下虽然不快,但片刻间便也忘了。”
向问天道:“属下也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来机警万分,
别人只须说得半句话,立时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
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东方不败的奸谋全不察觉,而
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浑浑
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向问天
道:“是啊。小姐说了那几句话后,东方不败哈哈一笑,道:
‘小姐,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
是。’他说话时满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
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过假
装痴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
决不会不起疑心。”
任我行皱起眉头,说道:“小姑娘那日在端午节大宴中说
过这几句话,这十二年来,我却从来没记起过。此刻经你一
提,我才记得,确有此言。不错,东方不败听了那几句话,焉
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问天道:“再说,小姐一天天长大,越
来越聪明,便在一二年间,只怕便会给她识破了机关。等她
成年之后,教主又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东方不败所以不敢多
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
任我行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唉,此刻我女儿若在
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
向问天转过头来,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适才言道,
他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虽在黑
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
心思索,已然解破了这神功中的秘奥。教主,是也不是?”
任我行摸摸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
“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
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
口气,是否觉得玉枕穴中和膻中穴中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
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膻中穴两处有真气
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
任我行道:“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
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两处穴道中真气鼓荡,当真是天
翻地覆,实难忍受。外面虽静悄悄地一无声息,我耳中却满
是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连续击打,轰轰发发,
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是我体内有如此重大变故,那东方
不败的逆谋焉能得逞?”
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问天和他说这番话,用意
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求教之言,
自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了他这吸星大法,原来是吸取旁人
功力以为己用。这功夫自私阴毒,我决计不练,决计不使。至
于我体内异种真气无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原
是捡来的。令狐冲岂能贪生怕死,便去做大违素愿之事?”当
下转过话题,说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
下曾听师父言道,那《葵花宝典》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
练成了宝典中的武学,固是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
过百岁。教主何以不练那宝典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凶险
的吸星大法?”
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冒昧了。”
向问天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
小不了几岁。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你莫属。就
算你嫌日月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
天下人造福么?”
令狐冲听他这番话入情入理,微觉心动,只见任我行左
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
酒,说道:“数百年来,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诸派为仇,向来势
不两立。你如固执己见,不入我教,自己内伤难愈,性命不
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师娘的华山派……嘿嘿,我要
使华山派师徒尽数覆灭,华山一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也
不是甚么难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缘,你若听我良
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
这番话充满了威胁之意,令狐冲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
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患绝症,命在旦夕,无意中却学
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后终究无法化解,也不过是回复旧
状而已,那也没有甚么。我于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
生死有命,且由他去。华山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
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今日言尽于此,后会有期。”
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一拱手,转身便走。
向问天欲待再有话说,令狐冲早已去得远了。
令狐冲出得梅庄,重重吁了口气,拂体凉风,适意畅怀,
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
云的倒影。
走到湖边,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当是去
向东方不败算帐,夺回教主之位,自不会去寻华山派的晦气。
但若师父、师娘、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
毒手不可。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却不知他们
从福州回来了没有?这里去福州不远,左右无事,我就去福
建走一趟。倘若他们已动身回来,在途中或者也能遇上。”
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
又是一酸,又想:“我将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师父师娘禀
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结交。说不定师
父能收回成命,只罚我去思过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
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为之一振,当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
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未见师父师娘之前,别要
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盈盈曾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江湖,要
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免惹麻烦。却扮作甚么样子才
好?心下沉吟,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进天井,突然间豁喇
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将过来。令狐冲立时倒纵避开,那
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
着他怒目而视,粗声道:“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在倒
水吗?”
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天下竟有这等横蛮之人,眼见这
军官四十来岁年纪,满腮虬髯,倒也颇为威武,一身服色,似
是个校尉,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素作威作福
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甚么?不认得老爷么?”令狐冲
灵机一动:“扮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
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眼。”那军官喝道:
“笑甚么?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笑?”原来令狐冲想到得意处,
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
甚么来头?”那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甚么来头?他
自称是北京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
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
令狐冲点了点头,走到附近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
慢喝着等候。
等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
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拍拍作响,大声吆喝:“让开,
让开,你奶奶的,还不快走。”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
抽去,呼痛声不绝。
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快步跟在马后,眼见
那军官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上驰去。奔得数里,路上行人
渐稀,令狐冲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一扬。那马吃了一
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令狐
冲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么?你这畜生险些踹死了
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官自
是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冲头上
抽落。
令狐冲见大道上不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
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罢休,跃下马来,匆匆
将马缰系在树上,狂奔追来。令狐冲叫道:“啊哟,我的妈啊。”
逃入树林。那军官大叫大嚷的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
一声,栽倒在地。
令狐冲左足踏住他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
济,怎能行军打仗?”他在怀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出来,
上面盖有“兵部尚书大堂正印”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
个大字。打开信封,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兵部尚书的一
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参
将,克日上任。令狐冲笑道:“原来是位参将大人,你便是吴
天德么?”
那军官给他踏住了动弹不得,一张脸皮胀得发紫,喝道:
“快放我起来,你……你……胆大妄为,侮辱朝廷命官,不……
不怕王法吗?”嘴里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
令狐冲笑道:“老子没了盘缠,要借你的衣服去当一当。”
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去。
令狐冲迅速剥下他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教他多受
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全身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一
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开一看,竟有好几百两银子,还有三
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这狗官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
归原主,只好让我吴天德参将大人拿来买酒喝了。”想着不禁
笑出声来,当下脱去衣衫,将那参将的军服、皮靴、腰刀、包
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他反手绑了,缚在
树上,再在他口中塞满了烂泥。转念一想,回身抽出单刀,将
他满脸虬髯都剃了下来,将剃下的胡子揣入怀中,笑道:“你
变成了小白脸,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开系在树上的马缰,纵身上马,举鞭
一挥,喝道:“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吗?哈
哈,哈哈!”长声笑中,纵马南驰。
当晚来到余杭投店,掌柜的和店小二“军爷前,军爷
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令狐冲次晨向掌柜问明了去福建
的道路,赏了五钱银子,掌柜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
门外。令狐冲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参
将,要是真参将吴天德前来投宿,你们可有苦头吃了。”去店
铺买了面镜子,一瓶胶水,出城后来到荒僻处,对着镜子将
一根根胡子胶在脸上。这番细功夫花了大半个时辰,粘完后
对镜一照,满脸虬髯,蓬蓬松松,着实神气,不禁哈哈大笑。
一路向南,到金华府,处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
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起了舌头跟他说
官话,也无甚难处。他一生手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
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
只是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不过逼入各处经脉之中,半分
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
欲呕。这时又多了黑白子的真气,比先前更加难熬。每当发
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只
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畅无比。如此每练
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深了一层,好在总
是想到:“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多活一日,便已多占了一分便
宜。”便即坦然。
这日午后,已入仙霞岭。山道崎岖,渐行渐高,岭上人
烟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终没见到人家,已知贪着赶
路,错过了宿头。眼见天色已晚,于是采些野果裹腹。见悬
崖下有个小山洞,颇为干燥,不致有虫蚁所扰,便将马系在
树上,让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来铺在洞里,预备过夜。只
觉丹田中气血不舒,当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传的那神功每
多一次修习,便多受一次羁縻,越来越觉滋味无穷。直练了
一个更次,但觉全身舒泰,飘飘欲仙,直如身入云端一般。
他吐了口长气,站起身来,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
问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绝学的《葵花宝典》在手,何以还要
练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这时我却明白了。原
来这吸星大法一经修习,便再也无法罢手,”想到此处,不由
得暗暗心惊:“曾听师娘说过苗人养蛊之事,一养之后,纵然
明知其害,也已难以舍弃,若不放蛊害人,蛊虫便会反噬其
主。将来我可别成为养蛊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见繁星满天,四下里虫声唧唧,忽听得山
道上有人行来,其时相距尚远,但他内功既强,耳音便亦及
遥,心念一动,当即过去将马缰放开了,在马臀上轻轻一拍,
那马缓缓走向山坳。
他隐身树后,过了好一会,听到山道上脚步声渐近,人
数着实不少,星光之下,见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缠
黄带,瞧装束是魔教中人,其余高高矮矮的共有三十余人,都
默不作声的随在其后。令狐冲心想:“他们此去向南入闽,莫
非和我华山派有关?难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师父师娘
为难?”待一行人去远,便悄悄跟随。
行出数里,山路突然陡峭,两旁山峰笔立,中间留出一
条窄窄的山路,已是两人不能并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一
字长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冲心道:“我如跟着上去,这些
人居高临下,只须有一人偶一回头,便见到了我。”于是闪入
草丛躲起,要等他们上了高坡,从南坡下去,这才追赶上去。
哪知这行人将到坡顶,突然散开,分别隐在山石之后,顷刻
之间,藏得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令狐冲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已见到了我。”但
随即知道不是,寻思:“他们在此埋伏,要袭击上坡之人。是
了,此处地势绝佳,在此陡然发难,上坡之人势必难逃毒手。
他们要伏击的是谁?难道师父师娘他们北归之后,又有急事
要去福建?否则怎么会连夜赶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师妹相会?”
一想到岳灵珊,登时全身皆热,悄悄在草丛中爬了开去,
直爬到远离山道,这才从乱石间飞奔下山,转了几个弯,回
头已望不见那高坡,再转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他一路疾走,留神倾听对面是否有人过来,走出十余里
后,忽听得左侧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冲这混帐东西,你还
要为他强辩!”
二十三伏击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听到有人清清楚楚的叫出自
己姓名,令狐冲不禁大吃一惊,第一个念头便是:“是师父他
们!”但这明明是女子声音,却不是师娘,更不是岳灵珊。跟
着又听得一个女子的话声,只是相隔既远,话声又低,听不
清说些甚么。令狐冲向山坡上望去,只见影影绰绰的站着三
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谁在骂我?如果真是华山派一行,
小师妹听别人这般骂我,不知又如何说?”
当即矮身钻入了道旁灌木丛中,绕到那山坡之侧,弓腰
疾行,来到一株大树之后,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师伯,
令狐师兄行侠仗义……”只听得这半句话,脑海中便映出一
张俏丽清秀的脸蛋来,胸口微微一热,知道说话之人是恒山
派的小尼姑仪琳。他得知这些人是恒山派而不是华山派,大
为失望,心神一激动间,仪琳下面两句话便没听见。
只听先前那尖锐而苍老的声音怒道:“你小小年纪,却恁
地固执?难道华山派掌门岳先生的来信是假的?岳先生传书
天下,将令狐冲逐出了门墙,说他与魔教中人勾结,还能冤
枉他么?令狐冲以前救过你,他多半要凭着这一点点小恩小
惠,向咱们暗算下手……”
仪琳道:“师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师兄不顾自己
性命……”那苍老的声音喝道:“你还叫他令狐师兄?这人多
半是个工于心计的恶贼,装模作样,骗你们小孩子家。江湖
上人心鬼蜮,甚么狡猾伎俩都有。你们年轻人没见识,便容
易上当。”仪琳道:“师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听?不过……
不过……令狐师……”底下个“兄”字终于没说出口,硬生
生的给忍住了。那老人问道:“不过怎样?”仪琳似乎甚为害
怕,不敢再说。
那老人道:“这次嵩山左盟主传来讯息,魔教大举入闽,
企图劫夺福州林家的《辟邪剑谱》。左盟主要五岳剑派一齐设
法拦阻,以免给这些妖魔歹徒夺到了剑谱,武功大进,五岳
剑派不免人人死无葬身之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
生门下,剑谱若为华山派所得,自然再好没有。就怕魔教诡
计多端,再加上个华山派旧徒令狐冲,他熟知内情,咱们的
处境便十分不利了。掌门人既将这副重担放在我肩头,命我
率领大伙儿入闽,此事有关正邪双方气运消长,万万轻忽不
得。再过三十里,便是浙闽交界之处。今日大家辛苦些,连
夜赶路,到廿八铺歌宿。咱们赶在头里,等魔教人众大举赶
到之时,咱们便占了以逸待劳的便宜。可仍得事事小心。”只
听得数十个女子齐声答应。
令狐冲心想:“这位师太既非恒山派掌门,仪琳师妹又叫
她师伯,‘恒山三定,’那么是定静师太了。她接到我师父传
书,将我当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赶在头里,殊
不知魔教教众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给我发觉了,却怎生去告
知她们才好?”
只听定静师太道:“一入闽境,须得步步提防,要当四下
里全是敌人。说不定饭店中的店小二,茶馆里的茶博士,都
是魔教中的奸细。别说隔墙有耳,就是这草丛之中,也难免
没藏着敌人。自今而后,大伙儿决不可提一句《辟邪剑谱》,
连岳先生、令狐冲、东方必败的名头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齐
声应道:“是。”
令狐冲知道魔教教主东方不败神功无敌,自称不败,但
正教中人提到他时,往往称之为“必败”,一音之转,含有长
自己志气、灭敌人威风之意,听她竟将自己的名字和师父及
东方不败相提并论,不禁苦笑,心道:“我这无名小卒,你恒
山派前辈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当了。”
只听定静师太道:“大伙儿这就走罢!”众弟子又应了一
声,便见七名女弟子从山坡上疾驰而下,过了一会,又有七
人奔下。恒山派轻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颇有声名,前七人、
后七人相距都一般远近,宛似结成了阵法一般,十四人大袖
飘飘,同步齐进,远远望去,美观之极。再过一会,又有七
人奔下。
过不多时,恒山派众弟子一批批都动身了,一共六批,最
后一批却有八人,想是多了个定静师太。这些女子不是女尼,
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令狐冲难辨仪琳在哪一队中,心
想:“这些恒山派的师姊师妹虽然各有绝技,但一上得那陡坡,
双峰夹道,魔教教众忽施奇袭,势必伤亡惨重。”
当即摘了些青草,挤出草汁,搽在脸上,再挖些烂泥,在
脸上手上涂抹一阵,再加上这满腮虬髯,料想就在白天,仪
琳也认不得自己,绕到山道左侧,提气追了上去。他轻功本
来并不甚佳,但轻功高低,全然系于内力强弱,此时内力既
强,随意迈步都是一步跨出老远。这一提气急奔,顷刻间便
追上了恒山派众人。他怕定静师太武功了得,听到他奔行的
声息,是以兜了个大圈子,这才赶在众人头里,一上山道后,
奔得更加快了。
耽搁了这许久,月亮已挂在中天,令狐冲来到陡坡之下,
站定了静听,竟无半点声息,心想:“若不是我亲眼见到魔教
教众埋伏在侧,又怎想得到此处危机四伏,凶险无比。”慢慢
走上陡坡,来到双峰夹道之处的山口,离开魔教教众埋伏处
约有里许,坐了下来,寻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见到了我,只
是他们生怕打草惊蛇,想来不会对我动手。”等了一会,索性
卧倒在地。
终于隐隐听到山坡下传来了脚步声,心下转念:“最好引
得魔教教众来和我动手,只须稍稍打斗一下,恒山派自然知
道了。”于是自言自语:“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伤人,有
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枪,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来,鬼鬼祟
祟的害人,那是最无耻的卑鄙行径。”他对着高坡提气说话,
声音虽不甚响,但借着充沛内力远远传送出去,料想魔教人
众定然听到,岂知这些人真能沉得住气,竟毫不理睬。
过不多时,恒山派第一拨七名弟子已到了他身前。
七弟子在月光下见一名军官伸张四肢,睡在地下。这条
山道便只容一人行过,两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过他
身子不可。这些弟子只须轻轻一纵,便跃过了他身子,但男
女有别,在男人头顶纵跃而过,未免太过无礼。
一名中年女尼朗声说道:“劳驾,这位军爷,请借一借道。”
令狐冲唔唔两声,忽然间鼾声大作。那女尼法名仪和,性子
却毫不和气,眼见这军官深更半夜的睡在当道,情状已十分
突兀,而这等大声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强抑怒气,说
道:“你如不让开,我们可要从你身子跳过去了。”令狐冲鼾
声不停,迷迷糊糊的道:“这条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紧,可过去
不得啊。唔晤,苦海无边,回……回……回头是岸!”
仪和一怔,听他这几句话似是意带双关。另一名女尼扯
了扯她衣袖,七人都退开几步。
一人悄声道:“师姊,这人有点古怪。”又一人道:“只怕
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们挑战。”另一人道:“魔教中人
决不会去做朝廷的军官,就算乔装改扮,也当扮作别种装束。”
仪和道:“不管他!他不再让道,咱们就跳了过去。”迈步上
前,喝道:“你真的不让,我们可要得罪了。”
令狐冲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给仪琳认了出来,
脸向山坡,背脊对着恒山派众弟子,右手撑在峭壁之上,身
子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说道:“好酒啊,好酒!”
便在此时,恒山派第二拨弟子已然到达。一名俗家弟子
问道:“仪和师姊,这人在这里干甚么?”仪和皱眉道:“谁知
道他了!”
令狐冲大声道:“刚才宰了一条狗,吃得肚子发胀,酒又
喝得太多,只怕要呕。啊哟,不好,真的要呕!”当下呕声不
绝。众女弟子皱眉掩鼻,纷纷退开。令狐冲呕了几声,却呕
不出甚么。众女弟子窃窃私议间,第三拨又已到了。
只听得一个轻柔的声音道:“这人喝醉了,怪可怜的,让
他歇一歇,咱们再走不迟。”令狐冲听到这声音,心头微微一
震,寻思:“仪琳小师妹心地当真良善。”
仪和却道:“这人故意在此捣乱,可不是安着好心!”迈
步上前,喝道:“让开!”伸掌往令狐冲左肩拨去。令狐冲身
子晃了几下,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
走了几步。这几步一走,局势更是尴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
山道之中,后面来人除非从他头顶飞跃而过,否则再也无法
超越。
仪和跟着上去,喝道:“让开了!”令狐冲道:“是,是!”
又走上几步。他越行越高,将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
间大声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们留神了,你们要等的人
正在上来啦。你们这一杀将出来,那可谁也逃不了啦!”
仪和等一听,当即退回。一人道:“此处地势奇险,倘若
敌人在此埋伏袭击,那可难以抵挡。”仪和道:“倘若有人埋
伏,他怎会叫了出来?这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上面定然
无人。咱们要是露出畏缩之意,可让敌人笑话了。”另外两名
中年女尼齐声道:“是啊!咱三人在前开路,师妹们在后跟来。”
三人长剑出鞘,又奔到了令狐冲身后。
令狐冲不住大声喘气,说道:“这道山坡可当真陡得紧,
唉,老人家年纪大了,走不动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
让在一旁,给我们先走行不行?”令狐冲道:“出家人火气别
这么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门关
吗,还是走得慢些的好。”那女尼道:“你不是绕弯子骂人吗?”
呼的一剑,从仪和身侧刺出,指向令狐冲背心。她只是想将
令狐冲吓得让开,这一剑将刺到他身子之时,便即凝力不发。
令狐冲恰于此时转过身来,眼见剑尖指着自己胸口,大
声喝道:“喂!你……你……你这是干甚么来了?我是朝廷命
官,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哪,将这女尼拿了下来!”几名年
轻女弟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此人在这荒山野岭之上,还在硬
摆官架子,实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军爷,咱们有要紧事,心急赶路,劳你
驾往旁边让一让。”令狐冲道:“甚么军爷不军爷?我是堂堂
参将,你该当叫我将军,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齐声笑着
叫道:“将军大人,请你让道!”
令狐冲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气十足,突然间脚下一
滑,摔跌下来。众弟子尖声惊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
他手臂。令狐冲又滑了一下,这才站定,骂道:“他奶奶……
这地下这样滑。地方官全是饭桶,也不差些民伕,将山道给
好好修一修。”
他这么两滑一跌,身子已缩在山壁微陷的凹处,恒山女
弟子展开轻功,一一从他身旁掠过。有人笑道:“地方官该得
派辆八人大轿,把将军大人抬过岭去,才是道理。”有人道:
“将军是骑马不坐轿的。”先一人道:“这位将军与众不同,骑
马只怕会摔跌下来。”令狐冲怒道:“胡说八道!我骑马几时
摔跌过?上个月那该死的畜生作老虎跳,我才从马背上滑了
一滑,摔伤了膀子,那也算不得甚么。”众女弟子一阵大笑,
如风般上坡。
令狐冲眼见一个苗条身子一晃,正是仪琳,当即跟在她
身后。这一来,可又将后面众弟子阻住了去路。幸好他虽脚
步沉重,气喘吁吁,三步两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后
面一名女弟子又笑又埋怨:“你这位将军大人真是……咳,一
天也不知要摔多少交!”
仪琳回过头来,说道:“仪清师姊,你别催将军了。他心
里一急,别真的摔了下去。这山坡陡得紧,摔下去可不是玩
的。”
令狐冲见到她一双大眼,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泉,一
张俏脸在月光下秀丽绝俗,更无半分人间烟火气,想起那日
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击,她在衡山城中将自己抱了出来,自
己也曾这般怔怔的凝视过她,突然之间,心底升起一股柔情,
心想:“这高坡之上,伏得有强仇大敌,要加害于她。我便自
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她平安周全。”
仪琳见他双目呆滞,容貌丑陋,向他微微点头,露出温
和笑容,又道:“仪清师姊,这位将军如果摔跌,你可得快拉
住他。”仪清笑道:“他这么重,我怎拉得住?”
本来恒山派戒律甚严,这些女弟子轻易不与外人说笑,但
令狐冲大装小丑模样,不住逗她们的乐子,而四周并无长辈,
黑夜赶路,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亦有振奋精神之效。
令狐冲怒道:“你们这些女孩子说话便不知轻重。我堂堂
将军,想当年在战场上破阵杀贼,那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的模样,你们要是瞧见了,嘿嘿,还有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这区区山路,压根儿就没瞧在我眼里,怎会摔交?当真信口
开河……啊哟,不好!”脚下似乎踏到一块小石子,身子便俯
跌下去。他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挥乱抓。在他身后的几名女
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
仪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冲凑手过去,握住了她
手。仪琳运劲一提,令狐冲左手在地下连撑,这才站定,神
情狼狈不堪。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直笑。令
狐冲道:“我这皮靴走山路太过笨重,倘若穿了你们的麻鞋,
那就包管不会摔交。再说,我只不过滑了一滑,又不是摔交,
有甚么好笑?”仪琳缓缓松开了手,说道:“是啊,将军穿了
马靴,走山道确是不大方便。”令狐冲道:“虽然不便,可威
风得紧,要是像你们老百姓那样,脚上穿双麻鞋草鞋,可又
太不体面了。”众女弟子听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来。
这时后面几拨人已络绎到了山脚下,走在最先的将到坡
顶。
令狐冲大声嚷道:“这一带所在,偷鸡摸狗的小贼最多,
冷不妨的便打人闷棍,抢人钱财。你们出家人身边虽没多大
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银子,却也小心别让人给抢
了去。”仪清笑道:“有咱们大将军在此,谅来小贼们也不敢
前来太岁头上动土。”令狐冲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
像瞧见上面有人探头探脑的。”
一名女弟子道:“你这位将军当真罗嗦,难道咱们还怕了
几个小毛贼不成?”
一言甫毕,突然听得两名女弟子叫声:“哎唷!”骨碌碌
滚将下来。两名女弟子急忙抢上,同时抱住。前面几名女弟
子叫了起来:“贼子放暗器,小心了!”叫声未歇,又有一人
滚跌下来。仪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当下众人都
伏低了身子。令狐冲骂道:“大胆毛贼,你们不知本将军在此
么?”仪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铁菩提纷纷向上射去。但
上面的敌人隐伏石后,一个也瞧不见,暗器都落了空。
定静师太听得前面现了敌踪,踪身急上,从一众女弟子
头顶跃过,来到令狐冲身后时,呼的一声,也从他头顶跃了
过去。
令狐冲叫道:“大吉利市!晦气,晦气!”吐了几口口水。
只见定静师太大袖飞舞,当先攻上,敌人的暗器嗤嗤的射来,
有的钉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给她袖力激飞。
定静师太几个起落,到了坡顶,尚未站定,但觉风声劲
急,一条熟铜棍从头顶砸到。听这兵刃劈风之声,便知十分
沉重,当下不敢硬接,侧身从棍旁窜过,却见两柄链子枪一
上一下的同时刺到,来势迅疾。敌人在这隘口上伏着三名好
手,扼守要道。定静师太喝道:“无耻!”反手拔出长剑,一
剑破双枪,格了开去。那熟铜棍又拦腰扫来。定静师太长剑
在棍上一搭,乘势削下,一条链子枪却已刺向她右肩。只听
得山腰中女弟子尖声惊呼,跟着砰砰之声大作,原来敌人从
峭壁上将大石推将下来。
恒山派众弟子挤在窄道之中,窜高伏低,躲避大石,顷
刻间便有数人被大石砸伤。定静师太退了两步,叫道:“大家
回头,下坡再说!”她舞剑断后,以阻敌人追击。却听得轰轰
之声不绝,头顶不住有大石掷下,接着听得下面兵刃相交,山
脚下竟也伏有敌人,待恒山派众人上坡,上面一发动,便现
身堵住退路。
下面传上讯息:“师伯,拦路的贼子功夫硬得很,冲不下
去。”接着又传讯上来:“两位师姊受了伤。”
定静师太大怒,如飞奔下,眼见两名汉子手持钢刀,正
逼得两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静师太一声呼叱,长剑疾刺,忽
听得呼呼两声,两个拖着长链的镔铁八角锤从下飞击而上,直
攻她面门。定静师太举剑撩去,一枚八角锤一沉,径砸她长
剑,另一枚却向上飞起,自头顶压落。定静师太微微一惊:
“好大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会对这等硬打硬砸的武功
放在心上,只须展开小巧功夫,便能从侧抢攻,但山道狭窄,
除了正面冲下之外,别无他途。敌人两柄八角铁锤舞得劲急,
但见两团黑雾扑面而来,定静师太无法施展精妙剑术,只得
一步步的倒退上坡。
猛听上面“哎唷”声连作,又有几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
跌下来。定静师太定了定神,觉得还是坡顶的敌人武功稍弱,
较易对付,当下又冲了上去,从众女弟子头顶跃过,跟着又
越过令狐冲头顶。
令狐冲大声叫道:“啊哟,干甚么啦,跳田鸡么?这么大
年纪,还闹着玩。你在我头顶跳来跳去,人家还能赌钱么?”
定静师太急于破敌解围,没将他的话听在耳中。仪琳歉然道:
“对不住,我师伯不是故意的。”令狐冲唠唠叨叨的埋怨:“我
早说这里有毛贼,你们就是不信。”心中却道:“我只见魔教
人众埋伏在坡顶,却原来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恒山派人数虽
多,挤在这条山道中,丝毫施展不出手脚,大事当真不妙。”
定静师太将到坡顶,蓦见杖影晃动,一条铁禅杖当头击
落,原来敌人另调好手把守。定静师太心想:“今日我如冲不
破此关,带出来的这些弟子们只怕要覆没于此。”身形一侧,
长剑斜刺,身子离铁禅杖只不过数寸,便已闪过,长剑和身
扑前,急刺那手挥禅杖的胖大头陀。这一招可说险到了极点,
直是不顾性命、两败俱伤的打法。那头陀猝不及防,收转禅
杖已自不及,嗤的一声轻响,长剑从他胁下刺入。那头陀悍
勇已极,一声大叫,手起一拳,将长剑打得断成两截,拳上
自也是鲜血淋漓。
定静师太叫道:“快上来,取剑!”仪和飞身而上,横剑
叫道:“师伯,剑!”定静师太转身去接,斜刺里一柄链子枪
攻向议和,一柄链子枪刺向定静师太。仪和只得挥剑挡格,那
使链子枪之人着着进逼,又将仪和逼得退下山道,长剑竟然
无法递到定静师太手中。
跟着上面抢过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对判官笔,将
定静师太围在垓心。定静师太一双肉掌上下翻飞,使开恒山
派“天长掌法”,在四般兵刃间翻滚来去。她年近六旬,身手
矫捷却不输少年。魔教四名好手合力围攻,竟奈何不了这赤
手空拳的一位老尼。
仪琳轻轻惊叫:“啊哟,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令狐冲
大声道:“这些小毛贼太不成话,让道,让道!本将军要上去
捉拿毛贼了。”仪琳急道:“去不得!他们不是毛贼,都是武
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们便要杀了你。”令狐冲胸口一挺,
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下……”抬头一看,天刚破晓,还说
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些小毛
贼拦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辈,哼哼,难道不怕王法么?”仪琳
道:“我们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敌人也不是拦路打劫的小毛
贼……”令狐冲大踏步上前,从一众女弟子身旁硬挤了过去。
众女弟子只得贴紧石壁,让他擦身而过。
令狐冲将上坡顶;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会,假装拔
不出来,骂道:“他奶奶的,这刀子硬是捣乱,要紧关头却生
了锈。将军刀锈,怎生拿贼?”
仪和正挺剑和两名魔教教众剧斗,拚命守住山道,听他
在身后唠唠叨叨,刀子生了锈,拔不出来,又好气,又好笑,
叫道:“快让开,这里危险!”只这么叫了一声,微一疏神,一
柄链子枪刷的一声,刺向她肩头,险些中枪。仪和退了半步,
那人又挺枪刺到。
令狐冲叫道:“反了,反了!大胆毛贼,不见本将军在此
吗?”斜身一闪,挡在仪和身前。那使链子枪的汉子一怔,此
时天色渐明,见他服色打扮确是朝廷命官模样,当下凝枪不
发,枪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谁?刚才在下面大呼小
叫,便是你这狗官么?”
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贼!你
们在这里拦路打劫,本将军到此,你们还不逃之夭夭,当真
无法无天之至!本将军拿住了你们,送到县衙门去,每人打
五十大板,打得你们屁股开花,每人大叫我的妈啊!”
那使枪汉子不愿戕杀朝廷命官,惹下麻烦,骂道:“快滚
你妈的臭鸭蛋!再罗嗦不清,老子在你这狗官身上戳三个透
明窟窿。”
令狐冲见定静师太一时尚无败象,而魔教教众也不再向
下发射暗器、投掷大石,大声喝道:“大胆毛贼,快些跪下叩
头,本将军看在你们家有八十岁老娘,或者还可从轻发落,否
则的话,哼哼,将你们的狗头一个个砍将下来……”
恒山派众弟子听得都是皱眉摇头,均想:“这是个疯子。”
仪和走上一步,挺剑相护,如敌人发枪刺他,便当出剑招架。
令狐冲又使劲拔刀,骂道:“你奶奶的,临急上阵,这柄
祖传的宝刀偏偏生了锈。哼,我这宝刀只消不生锈哪,你毛
贼便有十个脑袋也都砍了下来。”那使枪汉子呵呵大笑,喝道:
“去你妈的!”横枪向令狐冲腰里砸来。令狐冲一扯之下,连
刀带鞘都扯了下来,叫声:“啊哟!”身子向前直扑,摔了下
去。仪和叫道:“小心!”令狐冲摔跌之时,腰刀递出,刀鞘
头正好点中那使枪汉子腰眼。那汉子哼也不哼,便已软倒在
地。
令狐冲拍的一声,摔倒在地,挣扎着爬将起来,咦的一
声,叫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个直,老子不算输,
咱们再来打过。”
仪和一把抓起那汉子,向后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虏在
手,事情便易办了些。
魔教中三人冲将过来,意图救人。令狐冲叫道:“啊哈,
乖乖不得了,小小毛贼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东打西,使
的全然不得章法。“独孤九剑”本来便无招数,固可使得潇洒
优雅,但使得笨拙丑怪,一样的威力奇大,其要点乃在剑意
而不在招式。他并不擅于点穴打穴,激斗之际,难以认准穴
道,但精妙剑法附之以浑厚内力,虽然并非戳中要害,又或
是撞在穴道之侧,敌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随手戳出,便点
倒了一人。
但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连鞘腰刀乱飞乱舞,忽
然间收足不住,向一名敌人撞去,噗的一声响,刀鞘尖头刚
好撞正在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长气,登时软倒。令狐冲叫
声“啊哟”,向后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后。那人立即摔倒,
不住在地下打滚。令狐冲双脚在他身上一绊,骂道:“他奶奶
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的教众。此人是围攻
定静师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单刀脱手飞出。定静
师太趁机发掌,砰的一声,击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喷鲜血,眼
见不活了。
令狐冲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几步,背心撞向那使
判官笔之人。那人挺笔向他背脊点去。令狐冲一个踉跄,向
前冲出,刀鞘到处,又有两名教众被戳倒地。那使判官笔之
人向他疾扑而至。令狐冲大叫:“我的妈啊!”拔步奔逃,那
人发足追来。令狐冲突然停步弯腰,刀柄从腋下露出半截,那
人万料不到他奔跑正速之际忽然会站定不动,他武功虽高,变
招却已不及,急冲之下,将自己胸腹交界处撞上了令狐冲向
后伸出的刀柄。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
似是绝不相信,可是身子却慢慢软倒下去。
令狐冲转过身来,见坡顶打斗已停,恒山派众弟子一小
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众人对峙而立,其余弟子正自迅速上
来。他大声叫道:“小小毛贼,见到本将军在此,还不快快跪
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声,向魔教人丛
中冲了进去。魔教教众登时刀枪交加。恒山派众弟子待要上
前相助,却见令狐冲大叫:“厉害,厉害!好凶狠的毛贼!”已
从人丛中奔了出来。他脚步沉重,奔跑时拖泥带水,一不小
心,砰的摔了一交,刀鞘弹起,击上自己额头,登时晕去。但
他在魔教人丛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
双方见他如此,无不惊得呆了。
仪和、仪清双双抢上,叫道:“将军,你怎么啦?”令狐
冲双目紧闭,诈作不醒。
魔教领头的老人眼见片刻间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
被这疯疯癫癫的军官戳倒。适才见他冲入阵来,自己接连出
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险些被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处虽
非穴道所在,但来势凌厉,方位古怪,生平从所未见,此人
武功之高,实是深不可测。又见己方被戳倒的人之中,五人
已被恒山派擒住,今日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当即朗声说道:
“定静师太,你们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药?”
定静师太见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昏迷不醒,伤处流
出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剧毒,一所她这句话,已明其
意,叫道:“拿解药来换人!”那人点了点头,低语数句。一
名教众拿了一个瓷瓶,走到定静师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静
师太接过瓷瓶,厉声道:“解药倘若有效,自当放人。”那老
人道:“好,恒山定静师太,当非食言之人。”将手一挥。众
人抬起伤者和死者尸体,齐从西侧山道下坡,顷刻之间,走
得一个不剩。
令狐冲悠悠醒转,叫道:“好痛!”摸了摸肿起一个硬块
的额头,奇道:“咦,那些毛贼呢?都到哪里去啦?”
仪和嗤的一笑,道:“你这位将军真是希奇古怪,刚才幸
亏你冲入敌阵,胡打一通,那些小毛头居然给你吓退了。”令
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大将军出马,果然威风
八面,与众不同。小毛贼望风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额
头,登时苦起了脸。仪清道:“将军,你可砸伤了吗?咱们有
伤药。”令狐冲道:“没伤,没伤!大丈夫马革里尸,也是闲
事……”仪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马革裹尸罢,甚么叫马革里
尸?”仪清横了她一眼,道:“你就是爱挑眼,这会儿说这些
干甚么?”令狐冲道:“我们北方人,就读马革里尸,你们南
方人读法有些不同。”仪和转过了头,笑道:“我们可也是北
方人。”
定静师太将解药交给了身旁弟子,嘱她们救治中了暗器
的同门,走到令狐冲身前,躬身施礼,说道:“恒山老尼定静,
不敢请问少侠高姓大名。”
令狐冲心中一凛:“这位恒山派前辈果然眼光厉害,瞧出
了我年纪不大,又是个冒牌将军。”当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
的还礼,说道:“老师太请了。本将军姓吴,官名天德,天恩
浩荡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参将之职,这就去上任
也。”
定静师太料他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将军,说
道:“今日我恒山派遭逢大难,得蒙将军援手相救,大恩大德,
不知如何报答才是。将军武功深湛,贫尼却瞧不出将军的师
承门派,实是佩服。”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老师太夸奖,不过老实说,我
的武功倒的确有两下子,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中
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一拳
打出,似乎用力过度,自己弄痛了关节,偷眼看仪琳时,见
她吃了一惊,颇有关切之意,心想:“这位小师妹良心真好,
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静师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装,微笑道:“将军既是真人不
露相,贫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祷祝将军福体康健,万事
如意了。”
令狐冲道:“多谢,多谢。请你求求菩萨,保佑我升官发
财。小将也祝老师太和众位小师太一路顺风,逢凶化吉,万
事顺利。哈哈,哈哈!”大笑声中,向定静师太一躬到地,扬
长而去。他虽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岳剑派,对这位恒山派前
辈却也不敢缺了礼数。
恒山派群弟子望着他脚步蹒跚的向南行去,围着定静师
太,叽叽喳喳的纷纷询问:“师伯,这人是甚么来头?”“他是
真的疯疯癫癫,还是假装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还是不
过运气好,误打误撞的打中了敌人?”“我瞧他不像将军,好
像年纪也不大,是不是?”
定静师太叹了口气,转头去瞧身中暗器的众弟子,见她
们敷了解药后,黑血转红,脉搏加强,已无险象,她恒山派
治伤灵药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后,当下解开了五名魔教
教众的穴道,令其自去,说道:“大伙儿到那边树下坐下休息。”
她独自在一块大岩石衅坐定,闭目沉思:“这人冲入魔教
阵中之时,魔教领头的长老向他动手。但他仍能在顷刻间戳
倒五人,却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丝毫没显示他的家
数门派。当世武林之中,居然有这样厉害的年轻人,却是哪
一位高人的弟子?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实是我恒山派的大
幸了。”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过笔砚,一张薄绢,写了一信,说
道:“仪质,取信鸽来。”仪质答应了,从背上所负竹笼中取
出一只信鸽。定静师太将薄绢书信卷成细细的一条,塞入一
个小竹筒中,盖上了盖子,再浇了火漆,用铁丝缚在鸽子的
左足上,心中默祷,将信鸽往上一掷。鸽儿振翅北飞,渐高
渐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定静师太自写书以至放鸽,每一行动均十分迟缓,和她
适才力战群敌时矫捷若飞的情状全然不同。她抬头仰望,那
小黑点早在白云深处隐没不见,但她兀自向北遥望。众人谁
都不敢出声,适才这一战,虽有那小丑般的将军插科打诨,似
乎颇为滑稽,其实局面凶险之极,各人都可说是死里逃生。
隔了良久,定静师太转过身来,向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
娘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声叫道:“师
父!”定静师太轻轻抚了抚她头发,说道:“绢儿,你刚才怕
不怕?”那少女点了点头,道:“怕的!幸亏这位将军勇敢得
很,将这些恶人打跑了。”定静师太微微一笑,说道:“这位
将军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师父,他
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乱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
在自己头上。怎么他的刀又会生锈,拔不出鞘?”
这少女秦绢是定静师太所收的关门弟子,聪明伶俐,甚
得师父怜爱。恒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约占六成,其余
四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妇人,五六十岁的婆婆也有,秦
绢是恒山派中年纪最小的。众弟子见定静师太和小师妹秦绢
说话,慢慢都围了上来。
仪和插口道:“他出招哪里乱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装出来
的。将上乘武功掩饰得一点不露痕迹,那才叫高明呢!师伯,
你看这位将军是甚么来头?是哪一家哪一派的?”
定静师太缓缓摇头,说道:“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
可测’四字来形容,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秦绢问道:“师父,你这封信是写给掌门师叔的,是不是?
马上能送到吗?”定静师太道:“鸽儿到苏州白衣庵换一站,从
白衣庵到济南妙相庵又换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静庵换一站。四
只鸽儿接力,当可送到恒山了。”仪和道:“幸好咱们没损折
人手,那几个师姊妹中了喂毒暗器的,过得两天相信便无大
碍。给石头砸伤和中了兵刃的,也无性命之忧。”
定静师太抬头沉思,没听到她的话,心想:“恒山派这次
南下,行踪十分机密,昼宿宵行,如何魔教人众竟然得知讯
息,在此据险伏击?”转头对众弟子道:“敌人远遁,谅来一
时不敢再来。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这里吃些干粮,到那边
树荫下睡一忽儿。”
大家答应了,便有人支起铁架,烹水泡茶。
众人睡了几个时辰,用过了午餐。定静师太见受伤的弟
子神情委顿,说道:“咱们行迹已露,以后不用晚间赶路了,
受伤的人也须休养,咱们今晚在廿八铺歇宿。”
从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个多时辰到了廿八铺。那
是浙闽间的交通要冲,仙霞岭上行旅必经之所。进得镇来,天
还没黑,可是镇上竟无一人。
仪和道:“福建风俗真怪,这么早大家便睡了。”定静师
太道:“咱们且找一家客店投宿。”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
均互通声气,但廿八铺并无尼庵,不能前去挂单,只得找客
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对尼姑颇有忌讳,认为见之不吉,往
往多惹闲气,好在一众女尼受之已惯,也从来不加计较。
但见一家家店铺都上了门板。廿八铺说大不大,说小不
小,也有一两百家店铺,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镇。落
日余晖未尽,廿八铺街上已如深夜一般。众人在街上转了个
弯,见一家客店前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写着“仙安客店”四
个大字,但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女弟子郑萼当
下便上前敲门。这郑萼是俗家弟子,一张圆圆的脸蛋常带笑
容,能说会道,很讨人家喜欢。一路上凡有与人打交道之事,
总是由她出马,免得旁人一见尼姑,便生拒却之心。
郑萼敲了几下门,停得片刻,又敲几下,过了良久,却
无人应门。郑萼叫道:“店家大叔,请开门来。”她声音清亮,
又是习武之人,声音颇能及远,便隔着几重院子,也当听见
了。可是客店中竟无一人答应,情形显然甚是突兀。
仪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门板上一听,店内全无声息,转
头说道:“师伯,店内没人。”
定静师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眼见店招甚新,门板也洗
刷得十分干净,决不是歇业不做的模样,说道:“过去瞧瞧,
这镇上该不止这一家客店。”
向前走过数十家门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郑萼上前
拍门,一模一样,仍然无人答应。郑萼道:“仪和师姊,咱们
进去瞧瞧。”仪和道:“好!”两人越墙而入。郑萼叫道:“店
里有人吗?”不听有人回答,两人拔剑出鞘,并肩走进客堂,
再到后面厨房、马厩、客房各处一看,果是一人也无。但桌
上、椅上未积灰尘,连桌上一把茶壶中的茶也尚有微温。郑
萼打开了大门,让定静师太等人进来,将情形说了。各人都
啧啧称奇。
定静师太道:“你们七人一队,分别到镇上各处去瞧瞧,
打听一下到底是何缘故。七个人不可离散,一有敌踪便吹哨
为号。”众弟子答应了,分别快速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
静师太一人。初时尚听到众弟子的脚步之声,到后来便寂无
声息。这廿八铺镇上,静得令人只感毛骨悚然,偌大一个镇
甸,人声俱寂,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实是大异寻
常。
定静师太突然担心起来:“莫非魔教布下了阴毒陷阱?女
弟子们没多大江湖阅历,别要中了诡计,给魔教一网打尽。”
走到门口,只见东北角人影晃动,西首又有几人跃入人家屋
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过一会,众弟子络绎回
报,都说镇上并无一人。
仪和道:“别说没人,连畜生也没一只。”仪清道:“看来
镇上各人离去不久,许多屋中箱笼打开,大家把值钱的东西
都带走了。”定静师太点点头,问道:“你们以为怎么?”仪和
道:“弟子猜想,那是魔教妖人驱散了镇民,不久便会大举来
攻。”定静师太道:“不错!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们明枪交
战,那好得很啊。你们怕不怕?“众弟子齐道:“降魔灭妖,乃
我佛门弟子的天职。”定静师太道:“咱们便在这客店中宿歇,
做饭饱餐一顿再说。先试试水米蔬菜之中有无毒药。”
恒山派会餐之时,本就不许说话,这一次更是人人竖起
了耳朵,倾听外边声息。第一批吃过后,出去替换外边守卫
的弟子进来吃饭。
仪清忽然想到一计,说道:“师伯,咱们去将许多屋中的
灯烛都点了起来,教敌人不知咱们的所在。”定静师太道:
“这疑兵之计甚好。你们七人去点灯。”
她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大街西首许多店铺的窗户之中,
一处处透了灯火出来,再过一会,东首许多店铺的窗中也有
灯光透出。大街上灯光处处。便是没半点声息。定静师太一
抬头,见到天边月亮,心中默祷:“菩萨保佑,让我恒山派诸
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静若能复归恒山,从此青灯
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
她昔年叱咤江湖,着实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但
昨晚仙霞岭上这一战,局面之凶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所
担心的是率领着这许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
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祷:“大慈大悲,救苦救
难观世音菩萨,要是我恒山诸人此番非有损折不可,只让弟
子定静一人身当此灾,诸般杀业报应,只由弟子一人承当。”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
救命哪!”万籁俱寂之中,尖锐的声音特别显得凄厉。定静师
太微微一惊,听声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东北角望去,并
未见到甚么动静,随见仪清等七名弟子向东北角上奔去,自
是前去察看。过了良久,不见仪清等回报。仪和道:“师伯,
弟子和六位师妹过去瞧瞧。”定静点点头,仪和率领六人,循
着呼叫声来处奔去。黑夜中剑光闪烁,不多时便即隐没。
隔了好一会,忽然那女子声音又尖叫起来:“杀了人哪,
救命,救命!”恒山派群徒面面相觑,不知那边出了甚么事,
何以仪清、仪和两批人过去多时,始终未来回报,若说遇上
了敌人,却又不闻打斗之声。但听那女子一声声的高叫“救
命”,大家瞧着定静师太,候她发令派人再去施救。
定静师太道:“于嫂,你带领六名师妹前去,不论见到甚
么事,即刻派人回报。”于嫂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原是
恒山白云庵中服侍定闲师太的佣妇。后来定闲师太见她忠心
能干,收为弟子,此次随同定静师太出来,却是第一次闯荡
江湖。于嫂躬身答应,带同六名师妹,向东北方而去。
可是这七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回。定静
师太越来越惊,猜想敌人布下了陷阱,诱得众弟子前去,一
一擒住;又等片刻,仍无半点动静,那高呼“救命”之声却
也不再响了。定静师太道:“仪质、仪真,你们留在这里,照
料受伤的师姊、师妹,不论见到甚么古怪,总之不可离开客
店,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仪质、仪真两人躬身答应。
定静师太对郑萼、仪琳、秦绢三名年轻弟子道:“你们三
个跟我来。”抽出长剑,向东北角奔去。来到近处,但见一排
房屋,黑沉沉地既无灯火,亦无声息,定静师太厉声喝道:
“魔教妖人,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在这里装神弄鬼,是甚
么英雄好汉?”停了片刻,听屋中无人回答,飞腿向身畔一座
屋子的大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闩断截,大门向内弹开,屋
内一团漆黑,也不知有人没人。
定静师太不敢贸然闯进,叫道:“仪和、仪清、于嫂,你
们听到我声音么?”她叫声远远传了开去,过了片刻,远处传
来一些轻微的回声,回声既歇,便又是一片静寂。
定静师太回头道:“你们三人紧紧跟着我,不可离开。”提
剑绕着这排屋子奔行一周,没见丝毫异状,纵身上屋,凝目
四望。其时微风不起,树梢俱定,冷月清光铺在瓦面之上,这
情景便如昔日在恒山午夜出来步月时所见一般,但在恒山是
一片宁静,此刻却蕴藏着莫大诡秘和杀气。定静师太空有一
身武功,敌人始终没有露面,当真束手无策。
她又是焦躁,又是后悔:“早知魔教妖人诡计多端,可不
该派她们分批过来……”突然间心中一凛,双手一拍,纵下
屋来,展开轻功,急驰回到南安客店,叫道:“仪质、仪真,
见到甚么没有?”客店之中竟然无人答应。
她疾冲进内,店内已无一人,本来睡在榻上养伤的几名
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这一下定静师太便修养再好,却也无法镇定了,剑尖在
烛光下不住跃动,闪出一丝丝青光,知道自己握着长剑的手
已忍不住颤抖,数十名女弟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就此失踪,到
底甚么缘故?却又如何是好?一霎那间,但觉唇干舌燥,全
身筋骨俱软,竟尔无法移动。
但这等瘫软只顷刻间的事,她吸了一口气,在丹田中一
加运转,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处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
圈,不见丝毫端倪,叫道:“萼儿、绢儿,你们过来。”可是
黑夜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叫声,郑萼、秦绢和仪琳三人均无
应声。定静师太暗叫:“不好!”急冲出门,叫道:“萼儿、绢
儿、仪琳,你们在哪里?”门外月光淡淡,那三个小徒儿也已
影踪不见。
当此大变,定静师太不惊反怒,一跃上屋,叫道:“魔教
妖人,有种的便来决个死战,装神弄鬼,成甚么样子?”
她连呼数声,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半点声音。她不住口
的大声叫骂,但廿八铺偌大一座镇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
一人。正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朗声说道:“魔教众
妖人听了,你们再不现身,那便显得东方不败只是个无耻胆
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面为敌。甚么东方不败,只不过是
东方必败而已。东方必败,有种敢出来见见老尼吗?东方必
败,东方必败,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
对教主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闻声而不出来
舍命维护教主的令誉,实是罪大恶极之事。果然她叫了几声
“东方必败”,突见几间屋中涌出七人,悄没声的跃上屋顶,四
面将她围住。
敌人一现身形,定静师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们这
些妖人终究给我骂了出来,便将我乱刀分尸,也胜于这般鬼
影也见不到半个。”可是这七人只一言不发的站在她身周。定
静师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将她们绑架到哪里去了?”那
七人仍是默不作声。
定静师太见站在西首的两人年纪均有五十来岁,脸上肌
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气,叫道:
“好,看剑!”挺剑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刺去。
她身在重围之中,自知这一剑无法当真刺到他,这一刺
只是虚招。眼前那人可也当真了得,他料到这剑只是虚招,竟
然不闪不避。定静师太这一剑本拟收回,见他毫不理会,刺
到中途却不收回了,力贯右臂,径自便疾刺过去。却见身旁
两个人影一闪,两人各伸双手,分别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定静师太身形一侧,疾如飘风般转了过来,攻向东首那
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开半步,呛啷一声,兵刃出手,乃是
一面沉重的铁牌,举牌往她剑上砸去,定静师太长剑早已圈
转,嗤的一声,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径来
抓她剑身,月光下隐隐见他手上似是戴有黑色手套,料想是
刀剑不入之物,这才敢赤手来夺长剑。
转战数合,定静师太已和七名敌人中的五人交过了手,只
觉这五人无一不是好手,若是单打独斗,甚或以一敌二,她
决不畏惧,还可占到七八成赢面,但七人齐上,只要稍有破
绽空隙,旁人立即补上,她变成只有挨打、绝难还手的局面。
越斗下去,越是心惊:“魔教中有哪些出名人物,十之八
九我都早有所闻。他们的武功家数,所用兵刃,我五岳剑派
并非不知。但这七人是甚么来头,我却全然猜想不出。料不
到魔教近年来势力大张,竟有这许多身分隐秘的高手为其所
用。”
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静师太左支右绌,已气喘吁吁,一
瞥眼间,忽见屋面上又多了十几个人影。这些人显然早已隐
伏在此,到这时才突然现身。她暗叫:“罢了,罢了!眼前这
七人我已对付不了。再有这些敌人窥伺在侧,定静今日大限
难逃,与其落入敌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寻了断。这
臭皮囊只是我暂居的舍宅,毁了殊不足惜,只是所带出来的
数十名弟子尽数断送,定静老尼却是愧对恒山派的列位先人
了。”
刷刷刷疾刺三剑,将敌人逼开两步,忽地倒转长剑,向
自己心口插了下去。
剑尖将及胸膛,突然当的一声响,手腕一震,长剑荡开。
只见一个男子手中持剑,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静师太勿
寻短见,嵩山派朋友在此!”自己长剑自是他挡开的。
只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急响,伏在暗处的十余人纷纷跃出,
和那魔教的七人斗了起来。定静师太死中逃生,精神一振,当
即仗剑上前追杀。但见嵩山那些人以二对一,魔教的七人立
处下风。那七人眼见寡不敌众,齐声呼哨,从南方退了下去。
定静师太持剑疾追,迎面风声响动,屋檐上十多枚暗器
同时发出。定静师太举起长剑,凝神将攒射过来的暗器一一
拍开。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长剑飞舞,但听得叮叮之
声连响,十多枚暗器给她尽数击落。只是给暗器这么一阻,那
魔教七人却逃得远了。只听得身后那人叫道:“恒山派万花剑
法精妙绝伦,今日教人大开眼界。”
定静师太长剑入鞘,缓缓转过身来,刹那之间,由动入
静,一位适才还在奋剑剧斗的武林健者,登时变成了谦和仁
慈的有道老尼,双手合十行礼,说道:“多谢钟师兄解围。”
她认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嵩山派左掌门的师弟,姓
钟名镇,外号人称“九曲剑”。这并非因他所用兵刃是弯曲的
长剑,而是恭维他剑派变幻无方,人所难测。当年泰山日观
峰五岳剑派大会,定静师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缘。其余的嵩山
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识。
钟镇抱拳还礼,微笑道:“定静师太以一敌七,力斗魔教
的‘七星使者’,果然剑法高超,佩服,佩服。”
定静师太寻思:“原来这七个家伙叫做甚么‘七星使者’。”
她不愿显得孤陋寡闻,当下也不再问,心想日后慢慢打听不
迟,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名号,那就好办。
嵩山派余人一一过来行礼,有二人是钟镇的师弟,其余
便是低一辈弟子。定静师太还礼罢,说道:“说来惭愧,我恒
山派这次来到福建,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突然在这镇上
失踪。钟师兄你们各位是几时来到廿八铺的?可曾见到一些
线索,以供老尼追查吗?”她想到嵩山派这些人早就隐伏在旁,
却要等到自己势穷力竭,挺剑自尽,这才出手相救,显是要
自己先行出丑,再来显他们的威风,心中甚是不悦。只是数
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踪,实在事关重大,不得不向他们打听,倘
若是她个人之事,那就宁可死了,也不会出口向这些人相求,
此时向钟镇问到这一声,那已是委屈之至了。
钟镇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深知师太武功卓绝,力敌
难以取胜,便暗设阴谋,将贵派弟子尽数擒了去。师太也不
用着急,魔教虽然大胆,料来也不敢立时加害贵派诸位师妹。
咱们下去详商救人之策便是。”说着左手一伸,请她下屋。
定静师太点了点头,一跃落地。钟镇等跟着跃下。
钟镇向西走去,说道:“在下引路。”走出数十丈后折而
向北,来到仙安客店之前,推门进去,说道:“师太,咱们便
在这里商议。”他两名师弟一个叫做“神鞭”邓八公,另一个
叫“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引着定静师太走进一间宽大的上
房,点了蜡烛,分宾主坐下。弟子们献上茶后,退了出去。高
克新便将房门关上了。
钟镇说道:“我们久慕师太剑法恒山派第一……”定静师
太抓头道:“不对,我剑法不及掌门师妹,也不及定逸师妹。”
钟镇微笑道:“师太不须过谦。我两个师弟素仰英名,企盼见
识师太神妙的剑法,以致适才救援来迟,其实绝无恶意,谨
此谢过,师太请勿怪罪。”定静师太心意稍平,见三人站起来
抱拳行礼,便也站起合十行礼,道:“好说。”
钟镇待她坐下,说道:“我五岳剑派结盟之后,同气连枝,
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来大家见面的时候少,好多事情又
没联手共为,致令魔教坐大,气焰日甚。”
定静师太“嘿”的一声,心道:“这当儿却来说这些闲话
干甚么?”钟镇又道:“左师哥日常言道:合则势强,分则力
弱。我五岳剑派若能合而为一,魔教固非咱们敌手,便是少
林、武当这些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声势也远远不及咱们了。
左师哥他老人家有个心愿,想将咱们有如一盘散沙般的五岳
剑派,归并为一个‘五岳派’。那时人多势众,齐心合力,实
可成为武林中诸门派之冠。不知师太意下如何?”
定静师太长眉一轩,说道:“贫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闲人,
素来不理事。钟师兄所提的大事,该当去跟我掌门师妹说才
是。眼前最要紧的,是设法将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来。
其余种种,尽可从长计议。”钟镇微笑道:“师太放心。这件
事既教嵩山派给撞上了,恒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说
甚么也不能让贵派诸位师妹们受委屈吃亏。”定静师太道:
“那可多谢了。但不知钟兄有何高见?有甚么把握说这句话?”
钟镇微笑道:“师太亲身在此,恒山派鼎鼎大名的高手,难道
还怕了魔教的几名妖人?再说,我们师兄弟和几名师侄,自
也当尽心竭力,倘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这几个二流脚式,嘿
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话了。”
定静师太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着边际,又是焦躁,又
是气恼,站起身来,说道:“钟师兄这般说,自是再好不过,
咱们这便去罢!”
钟镇道:“师太哪里去?”定静师太道:“去救人啊!”钟
镇问道:“到哪里去救人?”这一问之下,定静师太不由哑口
无言,顿了一顿,道:“我这些弟子们失踪不久,定然便在左
近,越耽误得久,那就越难找了。”钟镇道:“据在下所知,魔
教在离廿八铺不远之处有一巢穴,贵派的师妹们,多半已被
囚禁在那里,依在下……”
定静师太忙问:“这巢穴在哪里?咱们便去救人。”
钟镇缓缓的道:“魔教有备而发,咱们贸然前去,若有错
失,说不定人还没救出来,先着了他们的道儿。依在下之见,
还是计议定当,再去救人,较为妥善。”
定静师太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道:“愿聆钟师兄高见。”
钟镇道:“在下此次奉掌门师兄之命,来到福建,原是有一件
大事要和师太会商。此事有关中原武林气运,牵连我五岳剑
派的盛衰,实是非同小可之举。待大事商定,其余救人等等,
那只是举手之劳。”定静师太道:“却不知是何大事?”
钟镇道:“那便是在下适才所提,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之
事了。”
定静师太霍地站起,脸色发青,道:“你……你……你这
……”钟镇微笑道:“师太千万不可有所误会,还道在下乘人
之危,逼师太答允此事。”定静师太怒道:“你自己说了出来,
就免得我说。你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甚么?”钟镇道:“贵
派是恒山派,敝派是嵩山派。贵派之事,敝派虽然关心,毕
竟是刀剑头上拚命之事。在下自然愿意为师太效力,却不知
众位师弟、师侄们意下如何。但若两派合而为一,是自己本
派的事。便不容推诿了。”
定静师太道:“照你说来,如我恒山派不允与贵派合并,
嵩山派对恒山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观了?”钟镇道:
“话可也不是这么说。在下奉掌门师兄之命,赶来跟师太商议
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门师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
胡乱行事。师太莫怪。”
定静师太气得脸都白了,冷冷的道:“两派合并之事,贫
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门师妹不允,也是枉
然。”
钟镇上身移近尺许,低声道:“只须师太答允了,到时候
定闲师太非允不可。自来每一门每一派的掌门,十之八九由
本门大弟子执掌。师太论德行、论武功、论入门先后,原当
执掌恒山派门户才是……”
定静师太左掌倏起,拍的一声,将板桌的一角击了下来,
厉声道:“你这是想来挑拨离间吗?我师妹出任掌门,原系我
向先师力求,又向定闲师妹竭力劝说而致。定静倘若要做掌
门,当年早就做了,还用得着旁人来撺掇摆唆?”
钟镇叹了口气,道:“左师哥之言,果然不错。”定静师
太道:“他说甚么了?”钟镇道:“我此番南下之前,左师哥言
道:‘恒山派定静师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极高,大家向来都
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识大体。’我问他这话怎么说。他说:
‘我素知定静师太为人,她生性清高,不爱虚名,又不喜理会
俗务,你跟她去说五派合并之事,定会碰个老大钉子。只是
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咱们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倘若定静师
太只顾一人享清闲之福,不顾正教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那
是武林的大劫难逃,却也无可如何了。”
定静师太站起身来,冷冷的道:“你种种花言巧语,在我
跟前全然无用。你嵩山派这等行径,不但乘人之危,简直是
落井下石。”
钟镇道:“师太此言差矣。师太倘若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
肯毅然挑起重担,促成我嵩山、恒山、泰山、华山、衡山五
派合并,则我嵩山派必定力举师太出任‘五岳派’掌门。可
见我左师哥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意……”
定静师太连连摇手,喝道:“你再说下去,没的污了我耳
朵。”双掌一起,掌力挥出,砰的一声大响,两扇木板脱臼飞
起。她身影晃动,便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门来,金风扑面,热辣辣的脸上感到一阵清凉,寻
思:“那姓钟的说道,魔教在廿八铺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
弟子们都失陷在那里。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彷徨
无策,踽踽独行,其时月亮将沉,照得她一条长长的黑影映
在青石板上。
走出数丈后,停步寻思:“单凭我一人之力,说甚么也不
能救出众弟子了。古来英雄豪杰,无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暂
且答允了那姓钟的?待众弟子获救之后,我立即自刎以谢,教
他落一个死无对证。就算他宣扬我无耻食言,一应污名,都
由我定静承担便了。”
她一声长叹,回过身来,缓缓向仙安客店走去,忽听得
长街彼端有人大声吆喝:“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你
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开门?”正是昨日在仙霞岭上所遇那
参将吴天德的声音。定静师太一听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
了一条大木材。
令狐冲在仙霞岭上助恒山派脱困,甚是得意,当即快步
赶路,到了廿八铺镇上。其时饭店刚打开门,他走进店去,大
喝一声:“拿酒来!”店小二见是一位将军,何敢怠慢,斟酒
做饭,杀鸡切肉,毕恭毕敬、战战兢兢的侍候他饱餐一顿。令
狐冲喝得微醺,心想:“魔教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
又会去向恒山派生事。定静师太有勇无谋,不是魔教对手,我
暗中还得照顾着她们才是。”结了酒饭帐后,便到仙安客店中
开房睡觉。
睡到下午,刚醒来起身洗脸,忽听得街上有几人大声吆
喝:“乱石岗黄风寨的强人今晚要来洗劫廿八铺,逢人便杀,
见财便抢。大家这便赶快逃命罢!”片刻之间,吆喝声东边西
边到处响起。店小二在他房门上擂得震天价响,叫道:“军爷,
军爷大事不好!”
令狐冲道:“你奶奶的,甚么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
“军爷,军爷,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们,今晚要来洗劫。家家
户户都在逃命了。”令狐冲打开房门,骂道:“你奶奶的,青
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有甚么强盗了?本将军在此,他们
敢放肆么?”店小二苦着脸道:“那些大王,可凶……可凶狠
得紧,他……他们又不知将军你……你在这里。”令狐冲道:
“你去跟他们说去。”店小二道:“小……小人万万不敢去说,
没的给强人将脑袋瓜子砍了下来。”令狐冲道:“乱石岗黄风
寨在甚么地方?”店小二道:“乱石岗在甚么地方,倒没听说
过,只知道黄风寨的强人十分厉害,两天之前,刚洗劫了廿
八铺东三十里的榕树头,杀了六七十人,烧了一百多间屋子。
将军,你……你老人家虽然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山
寨里大王爷不算,听说单是小喽罗便有三百多人。”
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人便怎样?本将军在千
军万马的战阵之中,可也七进七出,八进八出。”店小二道:
“是!是!”转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乱成一片,呼儿唤娘之声四起,浙语闽音,令狐
冲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甚么“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头
没有?”甚么“大宝,小宝,快走,强盗来啦!”之类。走到
门外,只见已有数十人背负包裹,手提箱笼,向南逃去。
令狐冲心想:“此处是浙闽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将军
都管不到,致令强盗作乱,为害百姓。我泉州府参将吴天德
大将军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将那些强盗头子杀了,
也是一件功德。这叫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
何不可,哈哈!”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叫道:“店小
二,拿酒来。本将军要喝饱了酒杀贼。”
但其时店中住客、掌柜、掌柜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
太、以及店小二、厨子都已纷纷夺门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
步,给强人撞上了。令狐冲叫声再响,也是无人理会。
令狐冲无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斟
酒独酌,但听得鸡鸣犬吠、马嘶猪嚎之声大作,料想是镇人
带了牲口逃走。又过一会,声息渐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
惶急惊怖的声音尽都消失,镇上更无半点声息。心想:“这次
黄风寨的强人运气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待得来到镇
上时,可甚么也抢不到了。”
这样偌大一座镇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
有之奇。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有四匹马从
南急驰而来。
令狐冲心道:“大王爷到啦,但怎地只这么几个人?”耳
听得四匹马驰到了大街,马蹄铁和青石板相击,发出铮铮之
声。一人大声叫道:“廿八铺的肥羊们听着,乱石岗黄风寨的
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通统站到大门外来。在门外
的不杀,不出来的一个个给砍了脑袋。”口中呼喝,纵马在大
街上奔驰而来。令狐冲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四匹马风驰而过,
只见到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动:“这可不对了!瞧这四人
骑在马上的神态,显然武功不弱。强盗窝中的小喽罗,怎会
有如此人物?”
推出门来,在空无一人的镇上走出十余丈,见一处土地
庙侧有株大槐树,枝叶茂盛,当即纵身而上,爬到最高的一
根横枝上坐下。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他越等得久,越知其
中必有蹊跷,黄风寨先行的喽罗来了这么久,大队人马仍没
来到,难道是派几名喽罗先来通风报信,好让镇上百姓逃避
一空?
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隐约听到人声,却是叽叽喳喳的
女子声音。凝神听得几句,便知是恒山派的众人到了,心想:
“她们怎地这时候方到?是了,她们日间定是在山野中休息过
了。”耳听得她们到仙安客店打门,又去另一家客店打门。南
安客店和土地庙相距颇远,恒山派众人进了客店后干些甚么,
说些甚么,便听不到了。他心下隐隐觉得:“这多半是魔教安
排下陷阱,要让恒山派上钩。”当下仍是隐身树顶,静以待变。
过了良久,见到仪清等七人出来点灯,大街上许多店铺
的窗户中都透了灯光出来。又过一会,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个
女子声音大叫:“救命!”令狐冲吃了一惊:“啊哟不好,恒山
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当即从树上跃下,奔到了那女子呼
救处的屋外。
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屋内并无灯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
见七八名汉子贴墙而立,一个女子站在屋子中间,大叫:“救
命,救命,杀了人哪!”令狐冲只见到她的侧面,但见她脸上
神色凄厉,显然是候人前来上钩。
果然她叫声未歇,外边便有一个女子喝道:“甚么人在此
行凶?”那屋子大门并未关上,门一推开,便有七个女子窜了
进来,当先一人正是仪清。这七人手中都执长剑,为了救人,
进来甚急。
突见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扬,一块约莫四尺见方的青布
抖了起来,仪清等七人立时身子发颤,似是头晕眼花,转了
几个圈子,立即栽倒。令狐冲大吃一惊,心念电转:“那女子
手中这块布上,定有极厉害的迷魂毒药。我若冲进去救人,定
也着了她的道儿,只有等着瞧瞧再说。”见贴墙而立的汉子一
拥而上,取出绳子,将仪清等七人手足都绑住了。
过不多时,外面又有声响,一个女子尖声喝道:“甚么人
在这里?”令狐冲在过仙霞岭时,曾和这个急性子的尼姑说过
许多话,知道是仪和到了,心想:“你这人鲁莽暴躁,这番又
非变成一只大粽子不可。”只听得仪和又叫:“仪清师妹,你
们在这里么?”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踢开,仪和等人两个一排,
并肩齐入。一踏进门,便使开剑花,分别护住左右,以防敌
人从暗中来袭。第七人却是倒退入内,使剑护住后路。
屋中众人屏息不动,直等七人一齐进屋,那女子又展开
青布,将七人都迷倒了。
跟着于嫂率领六人进屋,又被迷倒,前后二十一名恒山
女弟子,尽数昏迷不醒,给绑缚了置在屋角。隔了一会,一
个老者打了几下手势,众人从后门悄悄退了出去。
令狐冲纵上屋顶,弓着身子跟去,正行之间,忽听得前
面屋上有衣襟带风之声,忙在屋脊边一伏,便见十来名汉子
互打手势,分别在一座大屋的屋脊边伏下,和他藏身处相距
不过数丈。令狐冲溜着墙轻轻下来,只见定静师太率领着三
名弟子正向这边赶来。令狐冲心道:“不好,这是调虎离山之
计。留在南安客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遥遥望见几个人影向
南安客店急奔过去,正想赶去看个究竟,忽听得屋顶上有人
低声道:“待会那老尼姑过来,你们七人在这里缠住他。”这
声音正在他头顶,令狐冲只须一移动身子,立时便给发觉,只
得便在墙角后贴墙而立。
耳听得定静师太踢开板门,大叫:“仪和、仪清、于嫂,
你们听到我声音吗?”叫声远远传了过去,又见她绕屋奔行,
跟着纵上屋顶,却没进屋察看。令狐冲心想:“她干么不进去
瞧瞧?一进去便见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绑缚在地。”随即省悟:
“她不进去倒好。魔教人众守在屋顶,只待她进屋,便即四下
里团团围困,那是瓮中捉鳖之势。”
眼见定静师太东驰西奔,显是六神无主,突然间她奔回
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后三名女弟子追赶不上。但见街角
边转出数人,青布一扬,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给人拖进
了屋中,朦胧月光之下隐约见那三人中似有仪琳在内。令狐
冲心念一动:“是否须当即去救了仪琳小师妹出来?”随即又
想:“我此刻一现身,便是一场大打。恒山派这许多人给魔教
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们正面相斗,还是暗中动手
的为是。”
跟着便见定静师太从南安客店中出来,在街上高声叫骂,
又纵上屋顶,大骂东方不败,果然魔教人众忍耐不住,有七
人上前缠斗。令狐冲看得几招,寻思:“定静师太剑术精湛,
虽然以一敌七,一时不致落败。我还是先去救了仪琳师妹的
为是。”
当下闪身进了那屋,只见厅堂中有一人持刀而立,三个
女子给绑住了,横卧在他脚边。令狐冲一跃而前,腰刀连鞘
挺出,直刺其喉。那人尚未惊觉,已然送命。令狐冲不禁一
呆:“我这一刀怎地如此快法?手刚伸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
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从修习了“吸星大法”之后,桃谷六
仙、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已尽为其用。他
原意是这刀刺出,敌人举刀封挡,刀鞘便戳他双腿,教他栽
倒在地,然后救人,不料对方竟无丝毫招架还手的余暇,一
下便制了他死命。
令狐冲心下微有歉意,拖开死尸,低头看去,果见地下
所卧的三个女子中有仪琳在内,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调匀,除
了昏迷不醒之外并无他碍,当即到灶下取了一杓冷水,泼了
少许在她脸上。
过得片刻,仪琳嘤咛一声,醒了转来。她初时不知身在
何地,微微睁眼,突然省悟,当即跃起,想去摸身边长剑时,
才知手足被缚,险些重又跌倒。
令狐冲道:“小师太,别怕,那坏人已给本将军杀了。”拔
刀割断了她手足上绳索。
仪琳在黑暗中乍闻他声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
个“令狐大哥”,又惊又喜,叫道:“你……你是令狐大
……”这个“哥”字没说出口,便觉不对,只羞得满脸通红,
嗫嚅道:“你……你是谁?”
令狐冲听她已将自己认了出来,却又改口,低声道:“本
将军在此,那些小毛贼不敢欺侮你们。”仪琳道:“啊,原来
是吴将军。我……我师伯呢?”令狐冲道:“她在外边和敌人
交战,咱们便过去瞧瞧。”仪琳道:“郑师姊、秦师妹……”从
怀中摸出火折晃亮了,见到二人卧在地下,说道:“嗯,她们
都在这里。”便欲去割她们手足上的绳索。令狐冲道:“别忙,
还是去帮你师伯要紧。”仪琳道:“正是。”
令狐冲转身出外,仪琳跟在她身后。没走出几步,只见
七个人影如飞般窜了出去,跟着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击落暗器
之声,又听得有人大声称赞定静师太剑法高强,定静师太认
出对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见定静师太随着十几名汉子走
入仙安客店。令狐冲向仪琳招招手,跟着潜入客店,站在窗
外偷听。
只听到定静师太在屋中和钟镇说话,那姓钟的口口声声
要定静师太先行答允恒山派赞同并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
狐冲听他乘人之危,不怀好意,心下暗暗生气,又听得定静
师太越说越怒,独自从店中出来。
令狐冲待定静师太走远,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门大叫:“你
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开
门?”
定静师太正当束手无策之际,听得这将军呼喝,心下大
喜,当即抢上。仪琳迎了上去,叫道:“师伯!”定静师太又
是一喜,忙问:“刚才你在哪里?”仪琳道:“弟子给魔教妖人
擒住了,是这位将军救了我……”这时令狐冲已推开店门,走
了进去。
大堂上点了两枝明晃晃的蜡烛。钟镇坐在正中椅上,阴
森森的道:“甚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滚了出去。”
令狐冲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本将军乃堂堂朝廷命官,
你胆敢出言冲撞?掌柜的,老板娘,店小二,快快给我滚出
来。”
嵩山派诸人听他骂了两句后,便大叫掌柜的、老板娘,显
然是色厉内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觉好笑。钟镇心想正有
大事在身,半夜里却撞来了这个狗官,低声道:“把这家伙点
倒了,可别伤他性命。”锦毛狮高克新点了点头,笑嘻嘻走上
前去,说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这可失敬了。”
令狐冲道:“你知道了就好,你们这些蛮子老百姓,就是
不懂规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闪身上前,伸出食
指,往令狐冲腰间戳去。令狐冲见到他出指的方位,急运内
息,鼓于腰间。高克新这指正中令狐冲“笑腰穴”,对方本当
大笑一阵,随即昏晕。不料令狐冲只嘻的一笑,说道:“你这
人没规没矩,动手动脚的,跟本将军开甚么玩笑?”
高克新大为诧异,第二指又即点出,这一次劲贯食指,已
使上了十成力。令狐冲哈哈一笑,跳了起来,笑骂:“你奶奶
的,在本将军腰里摸啊摸的,想偷银子么?你这家伙相貌堂
堂,一表人才,却干么不学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冲右腕,向右急甩,要
将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刚和他手腕相触,自己内力立时从
掌心中倾泻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惊怖异常,想要大
叫,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令狐冲察觉对方内力正注向自己体内,便如当日自己抓
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惊:“这邪法可不能使
用。”当即用力一甩,摔脱了他手掌。
高克新犹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后纵开,只觉
全身软绵绵的恰似大病初愈,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
大法!”声音嘶哑,充满了惶惧之意。钟镇、邓八公和嵩山派
诸弟子同时跃将起来,齐问:“甚么?”高克新道:“这……这
人会使吸……吸星大法。”
霎时间青光乱闪,锵锵声响,各人长剑出鞘,神鞭邓八
公手握的却是一条软鞭。钟镇剑法最快,寒光一颤,剑光便
已疾刺令狐冲咽喉。
当高克新张口大叫之时,令狐冲便料到嵩山派诸人定会
一拥而上,向自己攒刺,眼见众人长剑出手,当即取下腰刀,
连刀带鞘当作长剑使用,手腕抖动,向各人手背上点去,但
听得呛啷、呛啷响声不绝,长剑落了一地。钟镇武功最高,手
背虽给他刀鞘头刺中,长剑却不落地,惊骇之下,向后跃开。
邓八公可狼狈了,鞭柄脱手,那软鞭却倒卷上来,卷住了他
头颈,箍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钟镇背靠墙壁,脸上已无半点血色,说道:“江湖上盛传,
魔教前任教主复出,你……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
么?”令狐冲笑道:“他奶奶的甚么任我行,任你行,本将军
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吴,官讳天德的便是。你们却是甚
么岗、甚么寨的小毛贼啊?”
钟镇双手一拱,道:“阁下重临江湖,钟某自知不是敌手,
就此别过。”纵身跃起,破窗而出。高克新跟着跃出,余人一
一从窗中飞身出去,满地长剑,谁也不敢去拾。
令狐冲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势连拔数下,那把
刀始终拔不出来,说道:“这把宝刀可真锈得厉害,明儿得找
个磨剪刀的,给打磨打磨才行。”
定静师太合十道:“吴将军,咱们去救了几个女徒儿出来
如何?”
令狐冲料想钟镇等人一去,再也无人抵挡得住定静师太
的神剑,说道:“本将军要在这里喝几碗酒,老师太,你也喝
一碗么?”
仪琳听他又提到喝酒,心想:“这位将军倘若遇到令狐大
哥,二人倒是一对酒友。”妙目向他偷看过去,却见这将军的
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脸上微微一红,便低下了头。
定静师太道:“恕贫尼不饮酒,将军,少陪了!”合十行
礼,转身而出。
仪琳跟着出去。将出门口时忍不住转头又向他瞧了一眼,
只见他起身找酒,大声呼喝:“他奶奶的,这客店里的人都死
光了,这会儿还不滚出来。”她心中想:“听他口音似乎有点
像令狐大哥。但这位将军出口粗俗,每一句话都带个他甚么
的,令狐大哥决不会这样,他武功比令狐太哥高得多。我……
我居然会这样胡思乱想,唉,当真……”
令狐冲找到了酒,将嘴就在酒壶上喝了半壶,心想:“这
些尼姑、婆娘、姑娘们就要回来,叽叽喳喳、罗罗嗦嗦的说
个没完,一个应付不当,那可露出了马脚,还是溜之大吉的
为妙。将这些人一个个的救醒来,总得花上小半个时辰,肚
子可饿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
将一壶酒喝干,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远远传
来仪琳尖锐的叫声:“师伯,师伯,你在哪里?”声音大是惶
急。
令狐冲急冲出店,循声而前,只见仪琳和两个年轻姑娘
站在长街上,大叫:“师伯,师父!”令狐冲问道:“怎么啦?”
仪琳道:“我去救醒了郑师姊和秦师妹,师伯挂念着众师姊,
赶着去找寻。我们三人出来,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哪里
去啦。”
令狐冲见郑萼不过二十一二岁,秦绢年龄更稚,只十五
六岁年纪,心想:“这些年轻姑娘毫没见识,恒山派派她们出
来干甚么?”微笑道:“我知道她们在哪里,你们跟我来。”快
步向东北角上那间大屋走去,到得门外,一脚踢开大门,生
怕那女子还在里面,又抖迷魂药害人,说道:“你们用手帕掩
住口鼻,里面有个臭婆娘会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唇紧闭,
直冲进屋,一进大堂,不禁呆了。
本来大堂中躺满了恒山派女弟子,这时却已影踪全无。他
“咦”的一声,见桌上有只烛台,晃火折点着了,厅堂中空荡
荡地,哪里还有人在?在大屋各处搜了一遍,没见到丝毫端
倪,叫道:“这又是奇哉怪也!”
仪琳、郑萼、秦绢三人眼睁睁的望着他,脸上尽是疑色。
令狐冲道:“他奶奶的,你们这许多师姊们,都给一个会放毒
的婆娘迷倒了,给绑了放在这里,只这么一转眼功夫,怎地
都不见啦?”郑萼问道:“吴将军,你见到我们那些师姊,是
给迷倒在这里的么?”令狐冲道:“昨晚我睡觉发梦,亲眼目
睹,见到许多尼姑婆娘,横七竖八的在这厅堂上躺了一地,怎
会有错?”郑萼道:“你……你……”她本想说你做梦见到,怎
作得准?但知他喜欢信口胡言,说是发梦,其实是亲眼见到,
当即改口道:“你想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啦?”
令狐冲沉吟道:“说不定甚么地方有大鱼大肉,她们都去
大吃大喝了,又或者甚么地方做戏文,她们在看戏。”招招手
道:“你们三个小妞儿,最好紧紧跟在我身后,不可离开,要
吃肉看戏,却也不忙在一时。”
秦绢年纪虽幼,却也知情势凶险,众师姊都已落入了敌
手,这将军瞎说一通,全当不得真,恒山派数十人出来,只
剩下了自己三个年轻弟子,除了听从这位将军吩咐之外,别
无其他计较,当下和仪琳、郑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门外。
令狐冲自言自语:“难道我昨晚这个梦发得不准,眼花看
错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过一个梦不可。”心下寻思:“这
些女弟子就算给人掳了去,怎么定静师太也突然失了踪迹?只
怕她落了单,遭了敌人暗算,该当立即去追寻才是。仪琳她
们三个年轻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铺,却大大不妥,只得带了她
们同去。”说道:“咱们左右也没甚么事,这就去找找你们的
师伯,看她在哪里玩儿,你们说好不好?”
郑萼道:“那好极了!将军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若不是
你带领我们去找,只怕难以找到。”令狐冲笑道:“‘武艺高
强、见识过人’,这八个字倒说得不错。本将军将来挂帅平番,
升官发财,定要送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们三个小妞儿
买新衣服穿。”
他信口开河,将到廿八铺尽头,跃上屋顶,四下望去。其
时朝暾初上,白雾弥漫,树梢上烟雾霭霭,极目远眺,两边
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突然见到南边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
相距远了,看不清楚。但一条大路空荡荡地,路中心放了这
样一件物事,显得颇为触目。他纵身下屋,发足奔去,拾起
那物,却是一只青布女履,似乎便和仪琳所穿的相同。
他等了一会,仪琳等三人跟着赶到。他将那女履交给仪
琳,问道:“是你的鞋子吗?怎么落在这里?”仪琳接过女履,
明知自己脚上穿着鞋子,还是不自禁的向脚下瞧了一眼,见
两只脚上好端端都穿着鞋子。郑萼道:“这……这是我们师姊
妹穿的,怎么会落在这里?”秦绢道:“定是哪一位师姊给敌
人掳去,在这里挣扎,鞋子落了下来。”郑萼道:“也说不定
她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好教我们知道。”令狐冲道:“不错,你
武艺高强,见识过人。咱们该向南追,还是向北?”郑萼道:
“自然是向南了。”
令狐冲发足向南疾奔,顷刻间便在数十丈外,初时郑萼
她们三人还和他相距不远,后来便相距甚远。令狐冲沿途察
看,不时转头望着她们三人,唯恐相距过远,救援不及,这
三人又给敌人掳了去,奔出里许,便住足等候。
待得仪琳等三人追了上来,又再前奔,如此数次,已然
奔出了十余里。眼见前面道路崎岖,两旁树木甚多,倘若敌
人在转弯处设伏,将仪琳等掳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见秦绢
久奔之下,已然双颊通红,知她年幼,不耐长途奔驰,当下
放慢了脚步,大声道:“他奶奶的,本将军足登皮靴,这么快
跑,皮靴磨穿了底,可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慢慢走罢。”
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绢突然叫道:“咦!”奔到一丛
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顶青布帽子,正是恒山派众女尼所戴的。
郑萼道:“将军,我们那些师姊,确是给敌人掳了,从这条路
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见走对了路,当下加快脚步,令狐冲反
而落在后面。
中午时分,四人在一家小饭店打尖。饭店主人见一名将
军带了一名小尼姑、两个年轻姑娘同行,甚是诧异,侧过了
头不住细细打量。令狐冲拍桌骂道:“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看?
和尚尼姑没见过么?”那汉子道:“是,是!小人不敢。”
郑萼问道:“这位大叔,你可见到好几个出家人,从这里
过去吗?”那汉子道:“好几个是没有,一个倒是有的。有一
个老师太,可比这小师太年纪老得多了……”令狐冲喝道:
“罗里罗嗦!一位老师太,难道还会比小师太年纪小?”那汉
子道:“是,是。”郑萼忙问:“那老师太怎样啦?”那汉子道:
“那老师太匆匆忙忙的问我,可见到有好几个出家人,从这条
路上过去。我说没有,她就奔下去了。唉,这样大的年纪,奔
得可真快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倒像是戏台上
做戏的。”
秦绢拍手道:“那是师父了,咱们快追。”令狐冲道:“不
忙,吃饱了再说。”四人匆匆吃了饭,临去时秦绢买了四个馒
头,说要给师父吃。令狐冲心中一酸:“她对师父如此孝心,
我虽欲对师父尽孝,却不可得。”
可是直赶到天黑,始终没见到定静师太和恒山派众人的
踪迹。一眼望去尽是长草密林,道路越来越窄,又走一会,草
长及腰,到后来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间,西北角上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令狐冲叫道:“那里有人打架,可有热闹瞧了。”秦绢道:
“啊哟,莫不是我师父?”令狐冲循声奔去,奔出数十丈,眼
前忽地大亮,十数枝火把高高点起,兵刃相交之声却更加响
了。
他加快脚步,奔到近处,只见数十人点了火把,围成个
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飞舞,长剑霍霍,力敌七人,正是定静
师太。圈子之外躺着数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恒山派的众
女弟子。令狐冲见对方个个都蒙了面,当下一步步的走近。众
人都在凝神观斗,一时谁也没发见他。令狐冲哈哈大笑,叫
道:“七个打一个,有甚么味儿?”
一众蒙面人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一惊,回头察看。只有
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闻,仍圈着定静师太,诸般兵刃往她
身上招呼。令狐冲见定静师太布袍上已有好几滩鲜血,连脸
上也溅了不少血,同时左手使剑,显然右手受伤。
这时人丛中有人呼喝:“甚么人?”两条汉子手挺单刀,跃
到令狐冲身前。
令狐冲喝道:“本将军东征西战,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
到你们小毛贼。来将通名,本将军刀下不斩无名之将。”一名
汉子笑道:“原来是个浑人。”挥刀向令狐冲腿上砍来。令狐
冲叫道:“啊哟,真的动刀子吗?”身子一晃,冲入战团,提
起刀鞘,拍拍拍连响七下,分别击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纷
纷落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定静师太一剑插入了一名敌人胸
膛。那人突被击落兵刃,骇异之下,不及闪避定静师太这迅
如雷电的这一剑。
定静师太身子晃了几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
秦绢叫道:“师父,师父!”奔过去想扶她起身。
一名蒙面人举起单刀,架在一名恒山派女弟子颈中,喝
道:“退开三步,否则我一刀先杀了这女子!”
令狐冲笑道:“很好,很好,退开便退开好了,有甚么希
奇?别说退开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递出,刀鞘头戳
在他胸口。那人“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直飞出去。令
狐冲没料到自己内力竟然如此强劲,却也一呆,顺手挥过刀
鞘,劈劈拍拍几声响,击倒了三名蒙面汉子,喝道:“你们再
不退开,我将你们一一擒来,送到官府里去,每个人打你奶
奶的三十大板。”
蒙面人的首领见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
“冲着任教主的金面,我们且让一步。”左手一挥,喝道:“魔
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走罢。”众人抬起一具死尸
和给击倒的四人,抛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顷刻间都隐没
在长草之下。
秦绢将本门治伤灵药服侍师父服下。仪琳和郑萼分别解
开众师姊的绑缚。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围在定静师
太四周。众人见她伤重,都是脸有忧色,默不作声。
定静师太胸口不住起伏,缓缓睁开眼来,向令狐冲道:
“你……你果真便是当年……当年魔教的……教主任……我
行么?”令狐冲摇头道:“不是。”定静师太目光茫然无神,出
气多,入气少,显然已是难以支持,喘了几口气,突然厉声
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恒山派纵然一败涂地,尽……尽数覆
灭,也不……不要……”说到这里,一口气已接不上来。令
狐冲见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说八道,说道:“在下这一点儿
年纪,难道会是任我行么?”定静师太问道:“那么你为甚么
……为甚么会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
令狐冲想起在华山时师父、师娘日常说起的魔教种种恶
行,这两日来又亲眼见到魔教偷袭恒山派的鬼蜮伎俩,说道:
“魔教为非作歹,在下岂能与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决不是我
的师父。师太放心,在下的恩师人品端方,行侠仗义,乃是
武林中众所钦仰的前辈英雄,跟师太也颇有渊源。”
定静师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的道:“那……那
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烦足下将恒山派……
这……这些弟子们,带……带……”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
隔了一阵,才道:“带到福州无相庵中……安顿,我掌门师妹
……日内……就会赶到。”
令狐冲道:“师太放心,你休养得几天,就会痊愈。”定
静师太道:“你……你答允了吗?”令狐冲见她双眼凝望着自
己,满脸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应,便道:“师太如此
吩咐,自当照办。”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这
副重担,我……我本来……本来是不配挑的。少侠……你到
底是谁?”
令狐冲见她眼神涣散,呼吸极微,已是命在顷刻,不忍
再瞒,凑嘴到她耳边,悄声道:“定静师伯,晚辈便是华山派
门下弃徒令狐冲。”
定静师太“啊”的一声,道:“你……你……”一口气转
不过来,就此气绝。
令狐冲叫道:“师太,师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
禁凄然。恒山派群弟子放声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声。几
枝火把掉在地上,逐次熄灭,四周登时黑沉沉地。
令狐冲心想:“定静师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却遭宵小所算,
命丧荒郊。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魔教却何以总是放
她不过?”突然间心念一动:“那蒙面人的头脑临去之时,叫
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去罢!’魔教中人
自称本教为‘日月神教’,听到‘魔教’二字,认为是污辱之
称,往往便因这二字称呼,就此杀人。为甚么这人却口称
‘魔教’?他既说‘魔教’,便决不是魔教中人。那么这一伙人
到底是甚么来历?”耳听得众弟子哭声甚悲,当下也不去打扰,
倚在一株树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见几名年长的弟子在定静师太尸身旁守护,年
轻的姑娘、女尼们大都蜷缩着身子,睡在其旁。令狐冲心想:
“要本将军带领这一批女人赶去福州,当是古里古怪、不伦不
类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见师父、师娘,带领是不必了,
我沿途保护便是。”当下咳嗽一声,走将过去。
仪和、仪清、仪质、仪真等几名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
行礼,说道:“贫尼等俱蒙大侠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师伯不幸遭难,圆寂之际重托大侠,此后一切还望吩咐指点,
自当遵循。”她们都不再叫他作将军,自然明白他这个将军是
个冒牌货了。
令狐冲道:“甚么大侠不大侠,难听得很。你们如果瞧得
起我,还是叫我将军好了。”仪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点头。
令狐冲道:“我前晚发梦,梦见你们给一个婆娘用毒药迷倒,
都躺在一间大屋之中。后来怎地到了这里?”
仪和道:“我们给迷倒后人事不知,后来那些贼子用冷水
浇醒了我们,松了我们脚下绑缚,从镇后小路上绕了出来,一
路足不停步的拉着我们快奔。走得慢一步的,这些贼子用鞭
子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后来师伯追来,他们便围住了师
伯,叫她投降……”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哭了出来。
令狐冲道:“原来另外有条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间,你们
便走了个没影没踪。”
仪清道:“将军,我们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师伯
的遗体。此后如何行止,还请示下。”令狐冲摇头道:“和尚
尼姑的事情,本将军一窍不通,要我吩咐示下,当真是瞎缠
三官经了。本将军升官发财,最是要紧,这就去也!”迈开大
步,疾向北行。众弟子大叫:“将军,将军!”令狐冲哪去理
会?
他转过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树上,直等了两个多时辰,才
见恒山一众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远远跟在后面,暗中
保护。
令狐冲到了前面镇甸投店,寻思:“我已跟魔教人众及嵩
山派那些家伙动过手。泉州府参将吴天德这副大胡子模样,在
江湖上不免已有了点儿小小名声。他奶奶的,老子这将军只
好不做啦!”当下将店小二叫了进来,取出二两银子,买了他
全身衣衫鞋帽,说道要改装之后,办案拿贼,嘱咐他不得泄
漏风声,倘若教江洋大盗跑了,回来捉他去抵数。
次日行到僻静处,换上了店小二的打扮,扯下满腮虬髯,
连同参将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脑儿的掘地埋了,想
到从此不能再做“将军”,一时竟有点茫然若失。
两日之后,在建宁府兵器铺中买了一柄长剑,裹在包袱
之中。
且喜一路无事,令狐冲直到眼见恒山派一行进了福州城
东的一座尼庵,那尼庵的匾额确是写着“无相庵”三字,这
才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副担子总算是交卸了。我答允定
静师太,将她们带到福州无相庵,带虽没带,这可不都平平
安安的进了无相庵么?”
二十四蒙冤
令狐冲转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听了福威镖局的所在,一
时却不想便去,只是在街巷间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见师
父、师娘呢,还是不敢亲眼见到小师妹和林师弟现下的情状,
可也说不上来,自己找寻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
突然之间,一个极熟悉的声音钻进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
不陪我去喝酒?”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脑中一阵晕眩。他千里迢迢
的来到福建,为的就是想听到这声音,想见到这声音主人的
脸庞。可是此刻当真听见了,却不敢转过头去。霎时之间,竟
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泪水涌到眼眶之中,望出来模糊一片。
只这么一个称呼,这么一句话,便知小师妹跟林师弟亲
热异常。
只听林平之道:“我没功夫。师父交下来的功课,我还没
练熟呢。”岳灵珊道:“这三招剑法容易得紧。你陪我喝了酒,
我就教你其中的窍门,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师父、师娘
吩咐,要咱们这几天别在城里胡乱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
说呢,咱们还是回去罢。”岳灵珊道:“难道街上逛一逛也不
许么?我就没见到甚么武林人物。再说,就是有江湖豪客到
来,咱们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甚么了?”两人说着渐渐走
远。
令狐冲慢慢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苗条的背影在左,林
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岳灵珊穿件湖绿衫子,
翠绿裙子。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黄色长袍。两人衣履鲜洁,单
看背影,便是一双才貌相当的璧人。令狐冲胸口便如有甚么
东西塞住了,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他和岳灵珊一别数月,虽
然思念不绝,但今日一见,才知对她相爱之深。他手按剑柄,
恨不得抽出剑来,就此横颈自刎。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只
觉天旋地转,一交坐倒。
过了好一会,他定了定神,慢慢站起,脑中兀自晕眩,心
想:“我是永远不能跟他二人相见的了。徒自苦恼,复有何益?
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师父师娘,留书告知,任我行重入江湖,
要与华山派作对,此人武功奇高,要他两位老人家千万小心。
我也不必留下名字,从此远赴异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回
到店中唤酒而饮。大醉之后,和衣倒在床上便睡。
睡到中夜醒转,越墙而出,径往福威镖局而去。镖局建
构宏伟,极是易认。但见镖局中灯火尽熄,更无半点声息,心
想:“不知师父、师娘住在哪里?此刻当已睡了。”
便在此时,只见左边墙头人影一闪,一条黑影越墙而出,
瞧身形是个女子,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轻功正是本
门身法。令狐冲提气追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灵珊,
心想:“小师妹半夜三更却到哪里去?”
但见岳灵珊挨在墙边,快步而行,令狐冲好生奇怪,跟
在她身后四五丈远,脚步轻盈,没让她听到半点声音。福州
城中街道纵横,岳灵珊东一转,西一弯,这条路显是平素走
惯了的,在岔路上从没半分迟疑,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座石
桥之侧,转入了一条小巷。
令狐冲飞身上屋,只见她走到小巷尽头,纵身跃进一间
大屋墙内。大屋黑门白墙,墙头盘着一株老藤,屋内好几处
窗户中都透出光来。
岳灵珊走到东边厢房窗下,凑眼到窗缝中向内一张,突
然吱吱吱的尖声鬼叫。
令狐冲本来料想此处必是敌人所居,她是前来窥敌,突
然听到她尖声叫了起来,大出意料之外,但一听到窗内那人
说话之声,便即恍然。
窗内那人说道:“师姊,你想吓死我么?吓死了变鬼,最
多也不过和你一样。”
岳灵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骂我是鬼,小心我把
你心肝挖了出来。”林平之道:“不用你来挖,我自己挖给你
看。”岳灵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说风话,我这就告诉娘去。”
林平之笑道:“师娘要是问你,这句话我是甚么时候说的,在
甚么地方说的,你怎生回答?”岳灵珊道:“我便说是今日午
后,在练剑场上说的。你不用心练剑,却尽跟我说这些闲话。”
林平之道:“师娘一恼,定然把我关了起来,三个月不能见你
的面。”岳灵珊道:“呸!我希罕么?不见就不见!喂,臭林
子,你还不开窗,干甚么啦?”
林平之长笑声中,呀的一声,两扇木窗推开。岳灵珊缩
身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语:“我还道是师姊来了,原来没
人。”作势慢慢关窗。岳灵珊纵身从窗中跳了进去。
令狐冲蹲在屋角,听着两人一句句调笑,浑不知是否尚
在人世,只盼一句也不听见,偏偏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的钻
入耳来。但听得厢房中两人笑作一团。
窗子半掩,两人的影子映上窗纸,两个人头相偎相倚,笑
声却渐渐低了。
令狐冲轻轻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听得岳灵珊说
道:“这么晚还不睡,干甚么来着?”林平之道:“我在等你啊。”
岳灵珊笑道:“呸,说谎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会来?”林
平之道:“山人神机妙算,心血来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
师姊要大驾光临。”岳灵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乱成这
个样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剑谱了,是不是?”
令狐冲已然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剑谱”二字,心念一
动,又回转身来。只听得林平之道:“几个月来,这屋子也不
知给我搜过几遍了,连屋顶上瓦片也都一张张翻过了,就差
着没将墙上的砖头拆下来瞧瞧……啊,师姊,这座老屋反正
也没甚么用了,咱们真的将墙头都拆开来瞧瞧,好不好?”岳
灵珊道:“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问我干
甚么?”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问你。”岳灵珊道:
“为甚么?”林平之道:“不问你问谁啊?难道你……你将来不
姓……不姓我这个……哼……哼……嘻嘻。”
只听得岳灵珊笑骂:“臭林子,死林子,你讨我便宜是不
是?”又听得拍拍作响,显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
他二人在屋内调笑,令狐冲心如刀割,本想即行离去,但
那辟邪剑谱却与自己有莫大干系。林平之的父母临死之时,有
几句遗言要自己带给他们儿子,其时只有自己一人在侧,由
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来得风太师叔传授,学会了独孤
九剑的神妙剑法,华山门中,人人都以为自己吞没了辟邪剑
谱,连素来知心的小师妹也大加怀疑。平心而论,此事原也
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过崖那日,还曾与师娘对过剑来,便
挡不住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可是在崖上住得数月,突
然剑术大进,而这剑法又与本门剑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
得了别派的剑法秘笈,怎能如此?而这别派的剑法秘笈,若
不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又会是甚么?
他身处嫌疑之地,只因答允风太师叔决不泄漏他的行迹,
实是有口难辩。中夜自思,师父所以将自己逐出门墙,处事
如此决绝,虽说由于自己与魔教妖人交结,但另一重要原因,
多半认定自己吞没辟邪剑谱,行止卑污,不容再列于华山派
门下。此刻听到岳、林二人谈及剑谱,虽然他二人亲昵调笑,
也当强忍心酸,听个水落石出。
只听得岳灵珊道:“你已找了几个月,既然找不到,剑谱
自然不在这儿了,还拆墙干甚么?大师哥……大师哥随口一
句话,你也作得真的?”令狐冲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还叫
我‘大师哥’!”林平之道:“大师哥传我爹爹遗言,说道向阳
巷老宅中的祖先遗物,不可妄自翻看。我想那部剑谱,纵然
是大师哥借了去,暂不归还……”令狐冲黯然冷笑,心道:
“你倒说得客气,不说我吞没,却说是借了去暂不归还,哼哼,
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词。”
只听林平之接着道:“但想‘向阳巷老宅’这五个字,却
不是大师哥所能编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妈妈的遗言。大师
哥和我家素不相识,又从未来过福州,不会知道福州有个向
阳巷,更不会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老宅是在向阳巷。即是福州
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岳灵珊道:“就算确是你爹爹妈妈的遗言,那又怎样?”
林平之道:“大师哥转述我爹爹的遗言,又提到‘翻看’
两字,那自不会翻看甚么四书五经,或是甚么陈年烂帐,想
来想去,必定与剑谱有关。师姊,我想爹爹遗言中既然提到
向阳巷老宅,即使剑谱早已不在,在这里当也能发现一些端
倪。”
岳灵珊道:“那也说得是。这些日子来,我见你总是精神
不济,晚上又不肯在镖局子里睡,定要回到这里,我不放心,
因此过来瞧瞧。原来你白天练剑,又要强打精神陪我,晚间
却在这里掏窝子。”
林平之淡淡一笑,随即叹了口气,道:“想我爹爹妈妈死
得好惨,我倘若找到剑谱,能以林家祖传剑法手刃仇人,方
得慰爹爹妈妈在天之灵。”
岳灵珊道:“不知大师哥此刻在哪里?我能见到他就好了,
定要代你向他索还剑谱。他剑法早已练得高明之极,这剑谱
也当物归原主啦。我说,小林子,你乘早死了这条心,不用
在这旧房子里东翻西寻啦。就没这剑谱,练成了我爹爹的紫
霞神功,也报得了仇。”
林平之道:“这个自然。只是我爹爹妈妈生前遭人折磨侮
辱,又死得这等惨,如若能以我林家剑法报仇,才真正是给
爹娘出了这口气。再说,本门紫霞神功向来不轻传弟子,我
入门最迟,纵然恩师、师娘看顾,众位师兄、师姊也都不服,
定要说……定要说……”
岳灵珊道:“定要说甚么啊?”
林平之道:“说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过瞧在紫霞神
功的面上,讨恩师、师娘的欢心。”岳灵珊道:“呸!旁人爱
怎么说,让他们说去。只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林平之
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岳灵珊拍的一声,不知在他肩
头还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
狼心狗肺!”
林平之笑道:“好啦,来了这么久,该回去啦,我送你回
镖局子。要是给师父、师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灵珊道:
“你赶我回去,是不是?你赶我,我就走。谁要你送了?”语
气甚是不悦。令狐冲知她这时定是撅起了小嘴,轻嗔薄怒,自
是另有一番系人心处。
林平之道:“师父说道,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重现江湖,
听说已到了福建境内,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心狠手辣。你深
夜独行,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么办?”
令狐冲心道:“原来此事师父已知道了。是了,我在仙霞
岭这么一闹,人人都说是任我行复出,师父岂有不听到讯息
之理?我也不用写那一封信了。”
岳灵珊道:“哼,你送我回去,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难道
你便能杀了他,拿住他?”
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来取笑?我自然对付
不了他,但只须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
岳灵珊柔声道:“小林子,我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你这般
用功苦练,将来一定比我强。其实除了剑法还不怎么熟,要
是真打,我可还真不是你对手。”
林平之轻轻一笑,说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剑,或许咱们
还能比比。”
岳灵珊道:“我帮你找找看。你对家里的东西看得熟了,
见怪不怪,或许我能见到些甚么惹眼的东西。”林平之道:
“好啊,你就瞧瞧这里又有甚么古怪。”
接着便听得开抽屜、拉桌子的声音。过了半晌,岳灵珊
道:“这里甚么都平常得紧。你家里可有甚么异乎寻常的地
方?”林平之沉吟一会,道:“异乎寻常的地方?没有。”岳灵
珊道:“你家的练武场在哪里?”林平之道:“也没甚么练武场。
我曾祖父创办镖局子后,便搬到镖局去住。我祖父、父亲,都
是在镖局子练的功夫。再说,我爹爹遗言中有‘翻看’二字,
练武场中也没甚么可翻看的。”岳灵珊道:“对啦,咱们到你
家的书房去瞧瞧。”林平之道:“我们是保镖世家,只有帐房,
没有书房。帐房可也是在镖局子里。”
岳灵珊道:“那可真难找了。在这座屋子中,有甚么可以
翻看的。”
林平之道:“我琢磨大师哥的那句话,他说我爹爹命我不
可翻看祖宗的遗物,其实多半是句反话,叫我去翻看这老宅
中祖宗的遗物。但这里有甚么东西好翻看呢?想来想去,只
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经了。”岳灵珊跳将起来,拍手道:“佛经!
那好得很啊。达摩老祖是武学之祖,佛经中藏有剑谱,可没
甚么希奇。”
令狐冲听到岳灵珊这般说,精神为之一振,心道:“林师
弟如能在佛经中找到了那部剑谱,可就好了,免得他们再疑
心是我吞没了。”
却听得林平之道:“我早翻过啦。不但是翻一遍两遍,也
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过了。我还去买了金刚经、法
华经、心经、楞伽经来和曾祖父遗下的佛经逐字对照,确是
一个字也不错。那些佛经,便是寻常的佛经。”岳灵珊道:
“那就没甚么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然说道:“佛经的夹
层之中,你可找过没有?”
林平之一怔,说道:“夹层?我可没想到。咱们这便去瞧
瞧。”
二人各持一只烛台,手拉手的从厢房中出来,走向后院。
令狐冲在屋面上跟去,眼见烛光从一间间房子的窗户中透出
来,最后到了西北角一间房中。令狐冲跟着过去,轻轻纵下
院子,凑眼窗缝向内张望。只见里面是座佛堂。居中悬着一
幅水墨画,画的是达摩老祖背面,自是描写他面壁九年的情
状。佛堂靠西有个极旧的蒲团,桌上放着木鱼、钟磬,还有
一叠佛经。令狐冲心想:“这位创办福威镖局的林老前辈,当
年威名远震,手下伤过的绿林大盗定然不少,想来到得晚年,
在这里忏悔生平的杀业。”想象一位叱咤江湖的英雄豪杰,白
发苍苍之时,坐在这间阴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鱼念经,那心境
可着实寂寞凄凉。
岳灵珊取过一部佛经,道:“咱们把经书拆了开来,查一
查夹层中可有物事。如果查不到,再将经书重行钉好便是。你
说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经,拉断了钉书的
丝线,将书页平摊开来,查看夹层之中可有字迹。
岳灵珊拆开另一本佛经,一张张拿起来在烛光前映照。
令狐冲瞧着她背影,但见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着
那只银镯子,有时脸庞微侧,与林平之四目交投,相对便是
一笑,又去查看书页,也不知是烛光照射,还是她脸颊晕红,
但见半边俏脸,当真艳若春桃。令狐冲悄立窗外,却是瞧得
痴了。
二人拆了一本又一本,堪堪便要将桌上十二本佛经拆完,
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他身子一缩,回头过
来,只见两条人影从南边屋面上欺将过来,互打手势,跃入
院子,落地无声。二人随即都凑眼窗缝,向内张望。
过了好一会,听得岳灵珊道:“都拆完啦,甚么都没有。”
语气甚是失望,忽然又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们去打盆
水来。”声音转得颇为兴奋。林平之问道:“干甚么?”岳灵珊
道:“我小时候曾听爹爹说过个故事,说有一种草,浸了酸液
出来,用来写字,干了后字迹便即隐没,但如浸湿了,字迹
却又重现。”
令狐冲心中一酸,记得师父说这个故事时,岳灵珊还只
八九岁,自己却有十七八岁了。当年旧事,霎时间涌上心来,
记得那天和她去捉蟋蟀来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壮的蟋蟀让了
给她,偏偏还是她的输了。她哭个不停,自己哄了她很久,她
才回嗔作喜,两个人同去请师父讲故事。念及这些往事,泪
水又涌到眼眶之中。
只听林平之道:“对,不妨试一试。”转身出来,岳灵珊
道:“我和你同去。”
两人手拉手的出来。躲在窗后的那二人屏息不动。过了
一会,林平之和岳灵珊各捧了一盆水,走进佛堂,将七八张
佛经的散页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将一页佛经提了起
来,在烛光前一照,不见有甚么字迹。两人试了二十余页,没
发见丝毫异状。
林平之叹了口气,道:“不用试啦,没写上别的字。”
他刚说了这两句话,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没声的绕到门口,
推门而入。林平之喝道:“甚么人?”那二人直扑进门,势疾
如风。林平之举手待要招架,胁下已被人一指点中。岳灵珊
长剑只拔出一半,敌人两只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岳灵珊只
得放脱剑柄,举手上挡。那人右手连抓三下,都是指向她咽
喉。岳灵珊大骇,退得两步,背脊已靠在供桌边上,无法再
退。那人左手向她天灵盖劈落,岳灵珊双掌上格,不料那人
这一掌乃是虚招,右手点出,岳灵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
之上,无法动弹。
这一切令狐冲全看在眼里,见林岳二人一时并无性命之
忧,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敌人是甚么来头。只见这二人
在佛堂中东张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团,撕成两半,另一人
拍的一掌,将木鱼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灵珊既不能言,
亦不能动,见到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团,碎木鱼,显然便
是来找寻那辟邪剑谱,均想:“怎没想到剑谱或许藏在蒲团和
木鱼之中。”但见蒲团和木鱼中并没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
那二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秃头,另一个却满头白
发。二人行动迅疾,顷刻之间,便将佛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
碎;直至无物可碎,两人目光都向那幅达摩老祖画像瞧去。秃
头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画像。白发老者伸手一格,喝道:
“且慢,你瞧他的手指!”
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画像瞧去,但
见图中达摩左手放在背后,似是捏着一个剑诀,右手食指指
向屋顶。秃头老者问道:“他手指有甚么古怪?”白发老者道:
“不知道!且试试看。”身子纵起,双掌对准了图中达摩食指
所指之处,击向屋顶。
蓬的一声,泥沙灰尘簌簌而落。秃头老者道:“哪有甚么
……”只说了四个字,一团红色的物事从屋顶洞中飘了下来,
却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发老者伸手接住,在烛光下一照,喜道:“在……在这
里了。”他大喜若狂,声音也发颤了。秃头老者道:“怎么?”
白发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袈裟之上隐隐似写满了无数小字。
秃头老者道:“这难道便是辟邪剑谱?”白发老者道:“十
之八九,该是剑谱。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
收了起来罢。”秃头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拢来,将袈裟小心折好,
放入怀中,左手向林岳二人指了指,道:“毙了吗?”
令狐冲手持剑柄,只待白发老者一露杀害林岳二人之意,
立时抢入,先将这两名老者杀了。哪知那白发老者说道:“剑
谱既已得手,不必跟华山派结下深仇,让他们去罢。”两人并
肩走出佛堂,越墙而出。
令狐冲也即跃出墙外,跟随其后。两名老者脚步十分迅
疾。令狐冲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脚步,和二人
相距不过二丈。
两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冲便也加快脚步。突然之间,两
名老者倏地站住,转过身来,眼前寒光一闪,令狐冲只觉右
肩、右臂一阵剧痛,竟已被对方双刀同时砍中。两人这一下
突然站定,突然转身,突然出刀,来得当真便如雷轰电闪一
般。
令狐冲只是内力浑厚,剑法高明,这等临敌应变的奇技
怪招,却和第一流高手还差着这么一大截,对方蓦地里出招,
别说拔剑招架,连手指也不及碰到剑柄,便已受重伤。
两名老者的刀法快极,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着砍到。
令狐冲大骇之下,急忙向后跃出,幸好他内力奇厚,这倒退
一跃,已在两丈之外,跟着又是一纵,又跃出了两丈。两名
老者见他重伤之下,倒跃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惊,当即扑
将上来。
令狐冲转身便奔,肩头臂上初中刀时还不怎么疼痛,此
时却痛得几欲晕倒,心想:“这二人盗去的袈裟,上面所写的
多半便是辟邪剑谱。我身蒙不白之冤,说甚么也要夺了回来,
去还给林师弟。”当下强忍疼痛,伸手去拔长剑。
一拔之下,长剑只出鞘一半,竟尔拔不出来,右臂中刀
之后,力气半点也无法使出。耳听得脑后风响,敌人钢刀砍
到,当即提气向前急跃,左手用力一扯,拉断了腰带,这才
将长剑握在手中,使劲一抖,将剑鞘摔在地下。堪堪转身,但
觉寒气扑面,双刀同时砍到。
他又倒跃一步。其时天色将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
暗,除了刀光闪闪之外,睁眼不见一物。他所学的独孤九剑,
要旨是看到敌人招数的破绽所在,乘虚而入,此时敌人的身
法招式全然无法看到,剑法便使不出来。只觉左臂又是一痛,
被敌人刀锋划了一道口子,只得斜向长街急冲出去,左手握
剑,将拳头按住右肩伤口,以免流血过多,不支倒地。
两名老者追了一阵,眼见他脚步极快,追赶不上,好在
剑法秘谱已然夺到,不愿多生枝节,当即停步不追。转身回
去。令狐冲叫道:“喂,大胆贼子,偷了东西想逃吗?”反而
转身追来。两名老者大怒,又即转身,挥刀向他砍去。令狐
冲不和他们正面交锋,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祷祝:“有人提一
盏灯笼过来,那就好了。”奔得几步,灵机一动,跃上屋顶,
四下一望,见左前方一间屋中有灯光透出,当即向灯光处奔
去。两名老者却又停步不追。
令狐冲俯身拿起两张瓦片,向二人投了过去,喝道:“你
们盗了林家的辟邪剑谱,一个秃头,一个白发,便逃到天涯
海角,武林好汉也要拿到你们,碎尸万段。”拍剌剌一声响,
两张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
两名老者听他叫出《辟邪剑谱》的名称,当即上屋向他
追去。
令狐冲只觉脚下发软,力气越来越弱,猛提一口气,向
灯光处狂奔一阵,突然间一个踉跄,从屋面上摔了下来,急
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靠墙而立。
两名老者轻轻跃下,分从左右掩上。秃头老者狞笑道:
“老子放你一条生路,你偏生不走。”令狐冲见他秃头上油光
晶亮,心头一凛:“原来天亮了。”笑道:“两位是哪一家哪一
派的,为甚么定要杀我而甘心?”
白发老者单刀一举,向令狐冲头顶疾劈而下。
令狐冲剑交右手,轻轻一刺,剑尖便刺入了他咽喉。
秃头老者大吃一惊,舞刀直扑而前。令狐冲一剑削出,正
中其腕,连刀带手,一齐切了下来,剑尖随即指住他喉头,喝
道:“你二人到底是甚么门道,说了出来,饶你一命。”秃头
老者嘿嘿一笑,跟着凄然道:“我兄弟横行江湖,罕逢敌手,
今日死在尊驾剑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我
死了……死了也是个胡涂鬼。”
令狐冲见他虽断了一手,仍是气概昂然,敬重他是条汉
子,说道:“在下被迫自保,其实和两位素不相识,失手伤人,
可对不住了。那件袈裟,阁下交了给我,咱们就此别过。”
秃头老者森然道:“秃鹰岂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
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窝。
令狐冲心道:“这人宁死不屈,倒是个人物。”俯身去他
怀中掏那件袈裟。只觉一阵头晕,知道是失血过多,于是撕
下衣襟,胡乱扎住肩头和臂上的伤口,这才在秃头老者怀中
将袈裟取了出来。
这时又觉一阵头晕,当即吸了几口气,辨明方向,径向
林平之那向阳巷老宅走去。走出数十丈,已感难以支持,心
想:“我若倒了下来,不但性命不保,死后人家还道我是偷了
辟邪剑谱,赃物在身,死后还是落了污名。”当下强自支撑,
终于走进了向阳巷。
但林家大门紧闭,林平之和岳灵珊又被人点倒,无人开
门,要他此刻跃墙入内,却无论如何无此力气,只得打了几
下门,跟着出脚往大门上踢去。
这一脚大门没踢开,一下震荡,晕了过去。
待得醒转,只觉身卧在床,一睁眼,便见到岳不群夫妇
站在床前,令狐冲大喜,叫道:“师父,师娘……我……我
……”心情激动,泪水不禁滚滚而下,挣扎着坐起身来。岳
不群不答,只问:“却是怎么会事?”令狐冲道:“小师妹呢?
她……她平安无事吗?”岳夫人道:“没事!你……你怎么到
了福州?”语音中充满了关怀之意,眼眶却不禁红了。
令狐冲道:“林师弟的辟邪剑谱,给两个老头儿夺了去,
我杀了那二人,抢了回来。那两人……那两人多半是魔教中
的好手。”一摸怀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见,忙问:“那……那
件袈裟呢?”岳夫人问道:“那是甚么?”令狐冲道:“袈裟上
写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岳夫人道:“那么这
是平之的物事,该当由他收管。”令狐冲道:“正是。师娘,你
和师父都好?众位师弟师妹也都好?”
岳夫人眼眶红了,举起衣袖拭了拭眼泪,道:“大家都好。”
令狐冲道:“我怎么到了这里?是师父、师娘救我回来的
么?”岳夫人道:“我今儿早晨到平之的向阳巷老宅去,在门
外见你晕在地下。”令狐冲“嗯”了一声,道:“幸亏师娘到
来,否则如果给魔教的妖人先见到,孩儿就没命了。”他知师
娘定是早起不见了女儿,便赶到向阳巷去找寻,只是这件事
不便跟自己说起。
岳不群道:“你说杀了两名魔教妖人,怎知他们是魔教
的?”令狐冲道:“弟子南来,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
他们动了几次手。这两个老头儿武功怪异,显然不是我正派
中人。”心下暗暗喜欢:“我夺回了林师弟的辟邪剑谱,师父、
师娘、小师妹便不会再对我生疑;而我杀了这两名魔教妖人,
师父当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勾结了。”
哪知岳不群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厉声道:“你到这时还
在胡说八道!难道我便如此容易受骗么?”令狐冲大惊,忙道:
“弟子决不敢欺瞒师父。”岳不群森然道:“谁是你师父了?岳
某早跟你脱却了师徒名份。”
令狐冲从床上滚下地来,双膝跪地,磕头道:“弟子做错
了不少事,愿领师父重责,只是……只是逐出门墙的责罚,务
请师父收回成命。”
岳不群向旁避开,不受他的大礼,冷冷的道:“魔教任教
主的小姐对你青眼有加,你早已跟他们勾结在一起,还要我
这师父干甚么?”令狐冲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师父这
话不知从何说起?虽然听说那任……任我行有个女儿,可是
弟子从来没见过。”
岳夫人道:“冲儿,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说谎?”叹了
口气,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门左道之士,在山东五
霸冈上给你医病,那天我们又不是没去……”
令狐冲大为骇异,颤声道:“五霸冈上那位姑娘,她……
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儿?”岳夫人道:“你起来说
话。”令狐冲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她……
她是任教主之女?这……这真是从何说起?”
岳夫人怫然不悦,道:“为甚么对着师父、师娘,你还要
说谎?”
岳不群怒道:“谁是他师父、师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
一击,拍的一声响,桌角登时掉下了一块。
令狐冲惶恐道:“弟子决不敢欺骗师父、师娘……”
岳不群厉声道:“岳某当初有眼无珠,收容了你这无耻小
儿,实是愧对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长此负这污名?你再
叫一声‘师父、师娘’,我立时便将你毙了!”怒喝时脸上紫
气忽现,实是恼怒已极。
令狐冲应道:“是!”伸手扶着床缘,脸上全无血色,身
子摇摇欲坠,说道:“他们给我治伤疗病,那是有的。可是……
可是谁也没跟我说过,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儿。”岳夫人道:
“你聪明伶俐,何等机警,怎会猜想不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
姑娘,只这么一句话,便调动了三山五岳的左道之士,个个
争着来给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谁能有这样的天大
面子?”令狐冲道:“弟……我……我当时只道她是一位年老
婆婆。”岳夫人道:“她易容改装了么?”令狐冲道:“没有,只
不过……只不过我当时一直没见到她脸。”
岳不群“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岳夫人叹了口气,道:“冲儿,你年纪大了,性格儿也变
了。我说的话,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冲道:“师……
师……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可……可真不……”他
想要说“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真不敢违背”,但事实俱在,
师父、师娘一再命他不可与魔教中人结交,他和盈盈、向问
天、任我行这些人的干系,又岂仅是“结交”而已?
岳夫人又道:“就算那个任教主的女儿对你好,你为了活
命,让她召人给你治病,或者说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
“甚么情有可原?为了活命,那就可以无所不为么?”他平时
对这位师妹兼夫人向来彬彬有礼,当真是相敬如宾,但今日
却一再疾言厉色,打断她的话头,可见实是怒不可遏。岳夫
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计较,继续说道:“但你为甚么
又和魔教那个大魔头向问天勾结在一起,杀害了不少我正派
同道?你双手染满了正教人士的鲜血,你……你快快走罢!”
令狐冲背上一阵冰冷,想起那日在凉亭之中,深谷之前,
和向问天并肩迎敌,确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虽说当
其时恶斗之际,自己若不杀人,便是被杀,委实出于无奈,可
是这大笔血债,总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岳夫人道:“在五霸冈下,你又与魔教的任小姐联手,杀
害了好几个少林派和昆仑派弟子。冲儿,我从前视你有如我
的亲儿,但事到如今,你……你师娘无能,可再没法子庇护
你了。”说到这里,两行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
令狐冲黯然道:“孩儿的确是做错了事,罪不可赦。但一
身做事一身当,决不能让华山派的名头蒙污。请两位老人家
大开法堂,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与会,将孩儿当场处决,以
正华山派的门规便是。”
岳不群长叹一声,说道:“令狐师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
华山派门下弟子,此举原也使得。你性命虽亡,我华山派清
名得保,你我师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传书天下,将你逐
出门墙。你此后的所作所为,与我华山派何涉?我又有甚么
身分来处置你?嘿嘿,正邪势不两立,下次你再为非作歹,撞
在我的手里,妖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那就容你不得了。”
正说到这里,房外一人叫道:“师父、师娘。”却是劳德
诺。岳不群问道:“怎么?”劳德诺道:“外面有人拜访师父、
师娘,说道是嵩山派的钟镇,还有他的两个师弟。”岳不群道:
“九曲剑钟镇,他也来福建了吗?好,我便出来。”径自出房。
岳夫人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柔情,似是叫
他稍待,回头尚有说话,跟着走了出去。
令狐冲自幼对师娘便如与母亲无异,见她对自己爱怜,心
中懊悔已极,寻思:“种种情事,总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
恶,不辨别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问情
由,上前便帮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师父、师娘没脸
见人。华山派门中出了这样一个不肖弟子,连众师弟、师妹
们也都脸上少了光彩。”
又想:“原来盈盈是任教主的女儿,怪不得老头子、祖千
秋他们对她如此尊崇。她随口一句话,便将许多江湖豪士充
军到东海荒岛,终身不得回归中原。唉,我原该想到才是。武
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头脑,又有谁能有这等权势?可是她
和我在一起之时,扭扭捏捏,娇羞腼腆,比之小师妹尚且胜
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会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时任
教主尚给东方不败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儿又怎会有偌大权
势?”
正自思涌如潮,起伏不定,忽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人闪
进房来,正是他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小师妹。令狐冲叫道:
“小师妹!你……”下面的话便接不下去了。岳灵珊道:“大
师哥,快……快离开这儿,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气来啦。”语气
甚是焦急。
令狐冲只一见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脑后,甚么嵩山
派不嵩山派,压根儿便没放在心上,双眼怔怔的瞧她,一时
甜、酸、苦、辣,诸般滋味尽皆涌向心头。
岳灵珊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说道:
“有个甚么姓钟的,带着两个师弟,说你杀了他们嵩山派的人,
一直追寻到这儿来。”
令狐冲一呆,茫然道:“我杀了嵩山派的人?没有啊。”
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推开,岳不群怒容满脸走了进来,
厉声道:“令狐冲,你干的好事!你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
辈,却说是魔教妖人,欺瞒于我。”令狐冲奇道:“弟……我
……我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我……我没有……”
岳不群怒道:“‘白头仙翁’卜沉,‘秃鹰’沙天江,这
两人可是你杀的?”
令狐冲听到这二人的外号,记起那秃顶老者自杀之时,曾
说过“秃鹰岂是投降之人”这句话,那么另一个白发老者,便
是甚么“白头仙翁”卜沉了,便道:“一个白头发的老人,一
个秃头老者,那确是我杀的。我……我可不知他们是嵩山派
门下。他们使的是单刀,全不是嵩山派武功。”岳不群神色愈
是严峻,问道:“那么这两个人,确是你杀的?”令狐冲道:
“正是。”
岳灵珊道:“爹,那个白头发和那秃顶的老头儿……”岳
不群喝道:“出去!谁叫你进来的?我在这里说话,要你插甚
么嘴?”岳灵珊低下了头,慢慢走到房门口。
令狐冲心下一阵凄凉,一阵喜欢:“师妹虽和林师弟要好,
毕竟对我仍有情谊。她干冒父亲申斥,前来向我示警,要我
尽速避祸。”
岳不群冷笑道:“五岳剑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么?这
卜沙二人出于嵩山派的旁枝,你心有不规,不知用甚么卑鄙
手段害死了他们,却将血迹带到了向阳巷平之的老宅。嵩山
派一查,便跟着查到了这里。眼下嵩山派的钟师兄便在外面,
向我要人,你有甚么话说?”
岳夫人走进房来,说道:“他们又没亲眼见到是冲儿杀的?
单凭几行血迹,也不能认定是咱们镖局中人杀的。咱们给他
们推个一干二净,那便是了。”
岳不群怒道:“师妹,到了这时候,你还要包庇这无恶不
作的无赖子。我堂堂华山派掌门,岂能为了这小畜生而说谎?
你……你……咱们这么干,非搞到身败名裂不可。”
令狐冲这几年来,常想师父、师娘是师兄妹而结成眷属,
自己若能和小师妹也有这么一天,那真是万事俱足,更无他
求,此刻见师父对师娘说话,竟如此的声色俱厉,心中忽想:
“倘若小师妹是我妻子,她要干甚么,我便由得她干甚么,是
好事也罢,是坏事也罢,我决不会有半点拂逆她的意愿。她
便要我去干十恶不赦的大坏事,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岳不群双目盯在令狐冲脸上,忽然见他脸露温柔微笑,目
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门口的女儿,怒喝:“小畜生,在这当儿,
你心中还在打坏主意么?”
岳不群这一声大喝,登时教令狐冲从胡思乱想中醒觉过
来,一抬头,只见师父脸上紫气隐隐,手掌提起,便要往自
己头顶击落,突然间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在这世上
委实苦涩无味之极,今日死在师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
脱,尤其小师妹在旁,看着自己被他父亲一掌劈死,更是自
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灵珊瞧去,只待
师父挥掌打落。
但觉脑顶风生,岳不群右掌劈将下来,却听得岳夫人叫
道:“使不得!”手指便往丈夫后脑“玉枕穴”上点去。他二
人自幼同门学艺,相互拆招,已然熟极而流,岳夫人这一指
所点之处,乃是致命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岳夫
人已闪身挡在令狐冲身前。
岳不群脸色铁青,怒道:“你……你干甚么?”岳夫人急
叫:“冲儿,快走!快走!”令狐冲摇头道:“我不走,师父要
杀我,便杀好了。我是罪有应得。”岳夫人顿足道:“有我在
这里,他杀不了你的,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
岳不群道:“哼,他一走了之,外面厅上嵩山派那三人,
咱们又如何对付?”
令狐冲心道:“原来师父担心应付不了钟镇他们,我可须
先得去替他打发了。”朗声说道:“好,我去见见他们。”说着
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们会杀了你的。”
令狐冲走得极快,立时已冲入了大厅。
果见蒿山派的九曲剑钟镇、神鞭邓八公、锦毛狮高克新
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宾位。令狐冲往对面的太师椅中一坐,
冷冷的道:“你们三个,到这里干甚么来了?”
此刻令狐冲身上穿着店小二衣衫,除去虬髯,与廿八铺
客店中夜间相逢时的参将模样已全不相同。钟镇等三人突然
见到这样一个满身血迹的市井少年如此无礼,都是勃然大怒。
高克新喝道:“你是甚么东西?”令狐冲笑道:“你们三个,是
甚么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甚么南北’?”但
想那定然不是甚么好话,怒道:“快去请岳先生出来!凭你也
配跟我们说话?”
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岳灵珊以及华山派众弟子都已到
了屏门之后,听着令狐冲跟这三人对答。岳灵珊听他问“你
们三个是甚么南北?”忍不住好笑,但知眼前这三人都是嵩山
派好手,大师哥杀了他们的人,又对他们如此无礼,待会定
要动手,未免凶多吉少,而父亲、母亲势难插手相助,可不
知如何是好,心中一发愁,便笑不出来。
令狐冲道:“岳先生是谁?啊,你说的是华山派掌门。我
正来寻他的晦气。嵩山派有两个不肖之徒,一个叫甚么白头
妖翁卜沉,一个叫秃枭沙天江,已经给我杀了。听说嵩山派
还有三个家伙,躲在福威镖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来,岳
先生却是不肯。气死我也,气死我也!”跟着纵声大叫:“岳
先生,嵩山派有三个无聊家伙,一个叫烂铁剑钟镇,一个叫
小鬼邓八婆,还有一个癞皮猫高克新。请你快快交出人来,我
要跟他们算帐。你想包庇他们,那可不成!你们五岳剑派,同
气连枝,我可不卖这个帐。”
岳不群等听了,无不骇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
华山派与杀人之事无关。可是嵩山派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
曲剑钟镇更是了得。听他所嚷的言语,显已知道钟镇等三人
的来历。那日夜战,他打败剑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
手双眼,剑法确是非同小可,但他此刻受伤极重,只怕再站
立一会便会倒下,何以这等胆大妄为,贸然上前挑战?
高克新大怒跃起,长剑出鞘,便要向令狐冲刺出。钟镇
举手拦住,向令狐冲问道:“尊驾是谁?”
令狐冲道:“哈哈,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你们嵩山
派想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由你嵩山吞并其余四派。你们三
个南北来到福建,一来是要抢夺林家的辟邪剑谱,二来是要
戕害华山、恒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种种阴谋,可全给我知悉
了。嘿嘿,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和岳夫人对瞧了一眼,均想:“他这话倒未必全是
无稽之谈。”
钟镇脸有惊疑之色,问道:“尊驾是哪一派的人物?”
令狐冲道:“我大庙不收,小庙不受,是个无主孤魂,荒
山野鬼,决不会来抢你们嵩山派的生意,你这可放心了罢?哈
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凄凉之意。
钟镇道:“尊驾既非华山派人物,咱们可不能骚扰了岳先
生,这就借步到外面说话。”这几句话语调平淡,但目露凶光,
充满了杀机,显是令狐冲揭了他的底,已决心诛却。他对岳
不群毕竟有所忌惮,不敢在福威镖局中拔剑杀人,要将令狐
冲引到镖局之外再行动手。
这句话正合令狐冲心意,大声叫道:“岳先生,你今后可
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行复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专
吸旁人内功,他说要跟华山派为难。还有,嵩山派想并吞你
华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却不可不防。”他
此番来到福州,为的便是要向师父说这几句话,说罢便即大
踏步出门。钟镇等跟了出来。
令狐冲迈步走出福威镖局,只见一群尼姑、妇女站在大
门外,正是恒山派那批女弟子。仪和与郑萼二人手持拜盒,走
在最前,当是到镖局来拜会岳不群和岳夫人。令狐冲一怔,急
忙转头,不让她们见到,但已跟仪和她们打了个照面,好在
仪琳远远在后,没见到他面目。
钟镇等三人出来时,仪和与郑萼却认得他们,不禁一怔,
同时停住了脚步。
令狐冲心想:“恒山派弟子既知我师父在此,自当前来拜
会,有我师父、师娘照料,她们也不会吃亏了。”他不愿给仪
琳见到,斜刺里便欲溜走。
钟镇、邓八公、高克新同时兵刃出手,拦在他面前,喝
道:“你还想逃吗?”
令狐冲笑道:“我没兵器,怎生打法?”
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和华山派众弟子都来到门前,要看
令狐冲如何对付钟镇等三人。岳灵珊拔剑出鞘,叫道:“大
……”想将长剑掷过去给他。岳不群左手两指伸出,搭在她
剑刃之上,摇了摇头。岳灵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摇了摇
头。
这一切全瞧在令狐冲眼里,心中大慰:“小师妹对我,毕
竟还有昔日之情。”
突然之间,好几人齐声惊呼。
令狐冲情知必是有人偷袭,不及回头,立即向前急纵而
出。他内力奇厚,这一跃既高且速,但饶是如此,只觉脑后
生风,一剑在背后直劈而下,刚才这一跃只须慢得刹那,又
或是力道不足,跃得近了半尺,身子只给人劈成两半,当真
凶险已极。
他站定后立即回头,但听得一声呼叱,白光闪动。恒山
派女弟子同时出手。七人一队,分成三队,七柄长剑指住一
人,将钟镇等三人分别围住。这一下拔剑、移步、围敌、出
招,动作也是迅捷无比,加之身法轻盈,姿式美观,显是习
练有素的阵法。每柄长剑剑尖指住对方一处要害,头、喉、胸、
腹、腰、背、胁,每人身上七处要害,均被一柄长剑指住。阵
法既成,七名女弟子便不再动。
适才出手向令狐冲偷袭的,便是钟镇。听得令狐冲的言
语对嵩山派甚是不利,当即乘其不备,忽施杀手,意欲尽速
灭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是极
毒,却还是让对方避了开去,而恒山派众女弟子剑阵一成,他
武功虽强,可也半点动弹不得,四肢百骸,只须哪里动上一
动,料想便有一柄剑刺将过来。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恒山派与钟镇等在廿八铺中曾有
一番过节,突见双方动手,都大为惊奇,眼见恒山派众女弟
子所结剑阵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
风中飘动之外,二十一柄长剑寒光闪闪,竟是纹丝不动,其
中却蕴藏着无限杀机。
令狐冲但见恒山剑阵凝式不动,七柄剑既攻敌,复自守,
七剑连环,绝无破绽可寻,宛然有独孤九剑“以无招破有
招”之妙诣,气喘吁吁的喝采:“妙极!这剑阵精彩之至!”
钟镇眼见受制,当即哈哈一笑,说道:“大家是自己人,
开甚么玩笑?我认输了,好不好?”当的一声,掷剑下地。围
住他的七人以仪和为首,见对方掷剑认输,当好长剑一抖,收
了转去,其余六人跟着收剑。不料钟镇左足足尖在地下长剑
剑身上一点,那剑猛地跳起。钟镇手指间一碰剑柄,剑锋如
电,蓦地刺出。
仪和“啊”的一声惊呼,右臂中剑,手中长剑呛啷落地。
钟镇长笑声中,寒光连闪,恒山派众弟子纷纷受伤。这么一
乱,其余两个剑阵中的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邓八公和高
克新同时乘隙发动,登时兵刃相交,铮铮之声大作。
令狐冲抢起仪和掉在地下的长剑,挥剑击出。但听得呛
啷,啊,嘿,几下声响,高克新手腕被击,长剑落地。邓八
公的软鞭倒了转来,圈在自己头颈之中。钟镇手腕被剑背击
中,退了几步,长剑总算还握在手中,但整条手臂已然酸软
无力。
两个少女同时尖声叫了起来,一个叫:“吴将军!”一个
叫:“令狐大哥!”
叫“吴将军”的是郑萼。适才令狐冲击退三人所使手法,
与在廿八铺客店中对付这三人时所用剑招一模一样,连高克
新茫然失措、邓八公险些窒息、钟镇又惊又怒的神情也殊无
二致。郑萼心思机敏,当日曾见令狐冲如此出招,他容貌衣
饰虽已大变,还是立即认了出来。另一个叫“令狐大哥”的
却是仪琳。她本来和仪真、仪质等六位师姊结成剑阵,围住
了邓八公。每人全神贯注,双目盯住敌人,绝不斜视,目中
所见,只是他身上一处要害,视头则只见其头,视胸则只见
其胸,连敌人别处肢体都无法瞧见,自然更加无法见到旁人,
直至剑阵散开,她才见到令狐冲。阕别经年,陡然相遇,仪
琳全身大震,险些晕去。
令狐冲真相既显,眼见已无法隐瞒,笑道:“你奶奶的,
你这三个家伙太也不识好歹,恒山派众位师太饶了你们一命,
你们居然恩将仇报。本将军可实在太瞧着不顺眼了。我……
我……”说到这里,突然脑中晕眩,眼前发黑,咕咚倒地。
仪琳抢上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见他
肩头、臂上血如泉涌,急忙卷起他衣袖,取出本门治伤灵药
白云熊胆丸塞入他口中。郑萼、仪真等取过天香断续胶,替
他搽上伤口。恒山派众女弟子个个感念他救援之德,当日若
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都已死于非命,不但惨死,说不定还
会受贼子污辱,是以递药的递药,抹血的抹血,包扎的包扎,
便在这长街之上尽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这等紧急事态,自
不免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围住了议论不休。恒山派众女弟
子虽是武学之士,却也难免,或发叹息,或示关心,或问何
人伤我将军,或曰凶手狠毒无情,言语纷纭,且杂“阿弥陀
佛”之声。
华山派众人见到这等情景,尽皆诧异。
岳不群心想:“恒山派向来戒律精严,这些女弟子却不知
如何,竟给令狐冲这无行浪子迷得七颠八倒,竟在众目睽睽
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将军的呼将军。这
小贼几时又做过将军了?当真昏天黑地,一塌胡涂。怎地恒
山派的前辈也不管管?”
钟镇向两名师弟打个手势,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冲冲
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后患无穷,何况两番失手在他剑底,
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诛却此人的良机。
仪和一声呼啸,立时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长剑
飞舞,将钟镇三人挡住。这些女弟子个别武功并不甚高,但
一结成阵,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挡得住四五名一流高
手。
岳不群初时原有替双方调解之意,只是种种事端,皆大
出意料之外,既不知双方何以结怨,又对嵩山、恒山双方均
生反感,心想暂且袖手旁观,静待其变。但见恒山派十四女
弟子守得极是严密,钟镇等连连变招,始终无法攻近。高克
新一个大意,攻得太前,反给仪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剑,伤势
虽然不重,却也已鲜血淋漓,甚是狼狈。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眼睁
一线,见到仪琳脸上神色焦虑,口中喃喃念佛:“众生被困厄,
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他心下感激,站
了起来,低声道:“小师妹,多谢你,将剑给我。”仪琳道:
“你……你别……别……”令狐冲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剑
来,左手扶着她肩头,摇摇晃晃的走出去。仪琳本来担心他
伤势,但一觉自己肩头正承担着他身子重量,登时勇气大增,
全身力气都运上右肩。
令狐冲从几名女弟子身旁走过去,第一剑挥出,高克新
长剑落地,第二剑挥出,邓八公软鞭绕颈,第三剑当的一声,
击在钟镇的剑刃之上。钟镇知他剑法奇幻,自己决非其敌,但
见他站立不定,正好凭内力将他兵刃震飞,双剑相交,当即
在剑上运足了内劲,猛觉自身内力急泻外泄,竟然收束不住。
原来令狐冲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觉间功力日深,不须肌肤相
触,只要对方运劲攻来,内力便会通过兵刃而传入他体内。
钟镇大惊之下,急收长剑,跟着立即刺出。令狐冲见到
他胁下空门大开,本来只须顺势一剑,即可制其死命,但手
臂酸软,力不从心,只得横剑挡格。双剑相交,钟镇又是内
力急泻,心跳不已,惊怒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长剑疾
刺,剑到中途,陡然转向,剑尖竟刺向令狐冲身旁仪琳的胸
口。
这一招虚虚实实,后着甚多,极是阴狠,令狐冲如横剑
去救,他便回剑刺其小腹,如若不救,则这一剑真的刺中了
仪琳,也要教令狐冲心神大乱,便可乘机猛下杀手。
众人惊呼声中,眼见剑尖已及仪琳胸口衣衫,令狐冲的
长剑蓦地翻过,压上他剑刃。
钟镇的长剑突然在半空中胶住不动,用力前送,剑尖竟
无法向前推出分毫,剑刃却向上缓缓弓起,同时内力急倾而
出。总算他见机极快,急忙撤剑,向后跃出,可是前力已失,
后力未继,身在半空,突然软瘫,重重的直挞下来。这一下
挞得如此狼狈,浑似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常人。他双手支地,慢
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侧身摔倒。
邓八公和高克新忙抢过将他扶起,齐问:“师哥,怎么了?”
钟镇双目盯住在令狐冲脸上,随即想起,数十年前便已威震
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决不能是这样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
说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会使吸星……吸星妖法!”
高克新惊道:“师哥,你的内力给他吸去了?”钟镇道:“正是!”
但身子一挺,又觉内力渐增。原来令狐冲所习吸星大法修为
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内力,只是钟镇突觉内劲倾泻而出,
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狈不堪。
邓八公低声道:“咱们去罢,日后再找回这场子。”钟镇
将手一挥,对着令狐冲大声道:“魔教妖人,你使这等阴毒绝
伦的妖法,那是与天下英雄为敌。姓钟的今日不是你对手,可
是我正教的千千万万好汉,决不会屈服于你妖法的淫威之
下。”说着转过身来,向岳不群拱了拱手,说道:“岳先生,这
个魔教妖人,跟阁下没甚么渊源罢?”
岳不群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钟镇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说道:“真相若何,终当
大白,后会有期。”带着邓高二人,径自走了。
岳不群从大门的阶石走了下来,森然道:“令狐冲,你好,
原来你学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冲确是学了任我行这一
项功夫,虽是无意中学得,但事实如此,却也无从置辩。
岳不群厉声道:“我问你,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
岳不群厉声道:“你习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敌。今
日你身上有伤,我不来乘人之危。第二次见面,不是我杀了
你,便是你杀了我。”侧身向众弟子道:“这人是你们的死敌,
哪一个对他再有昔日的同门之情,那便自绝于正教门下。大
家听到了没有?”众弟子齐声应道:“是!”岳不群见女儿嘴唇
动了一下,想说甚么话,说道:“珊儿,你虽是我的女儿,却
也并不例外,你听到了没有?”岳灵珊低声道:“听到了。”
令狐冲本已衰弱不堪,听了这几句话,更觉双膝无力,当
的一声,长剑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仪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胁之下,说道:“岳师伯,
这中间必有误会,你没查问明白,便如此绝情,那可忒也鲁
莽了。”岳不群道:“有甚么误会?”仪和道:“我恒山派众人
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这位令狐吴将军援手。他倘若是魔教
教下,怎么会来帮我们去和魔教为敌?”她听仪琳叫他“令狐
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冲”,自己却只知他是“吴将军”,
只好两个名字一起叫了。
岳不群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你们可别上了他的当。
贵派众位南来,是哪一位师太为首?”他想这些年轻的尼姑、
姑娘们定是为令狐冲的花言巧语所感,只有见识广博的前辈
师太,方能识破他的奸计。
仪和凄然道:“师伯定静师太,不幸为魔教妖人所害。”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一声,甚感惊惋。
便在此时,长街彼端一个中年尼姑快步奔来,说道:“白
云庵信鸽有书传到。”走到仪和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竹
筒,双手递将过去。
仪和接过,拔开竹筒一端的木塞,倒出一个布卷,展开
一看,惊叫:“啊哟,不好!”恒山派众弟子听得白云庵有书
信到来,早就纷纷围拢,见仪和神色惊惶,忙问:“怎么?”
“师父信上说甚么?”“甚么事不好?”仪和道:“师妹你瞧。”将
布卷递给仪清。
仪清接了过来,朗声读道:“余与定逸师妹,被困龙泉铸
剑谷。”又道:“这是掌门师尊的……的血书。她老人家怎地
到了龙泉?”
仪真道:“咱们快去!”仪清道:“却不知敌人是谁?”仪
和道:“管他是甚么凶神恶煞,咱们急速赶去。便是要死,也
和师父死在一起。”
仪清心想:“师父和师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
们这些人赶去,多半也无济于事。”拿着血书,走到岳不群身
前,躬身说道:“岳师伯,我们掌门师尊来信,说道:‘被困
于龙泉铸剑谷。’请师伯念在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谊,设法相
救。”
岳不群接过书信,看了一眼,沉吟道:“尊师和定逸师太
怎地会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绝,怎么会被敌人所困,这可
奇了?这通书信,可是尊师的亲笔么?”仪清道:“确是我师
父亲笔。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伤,仓卒之际,蘸血书写。”岳
不群道:“不知敌人是谁?”仪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则
敝派也没甚么仇敌。”岳不群斜眼向令狐冲瞧去,缓缓的道:
“说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书信,诱你们去自投罗网。妖人鬼计
层出不穷,不可不防。”
仪和朗声叫道:“师尊有难,事情急如星火,咱们快去救
援要紧。仪清师妹,咱们速速赶去,岳师伯没空,多求也是
无用。”仪真也道:“不错,倘若迟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
恨。”恒山派见岳不群推三阻四,不顾义气,都是心头有气。
仪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养伤,我们去救了师父、
师伯回来,再来探你。”令狐冲大声道:“大胆毛贼又在害人,
本将军岂能袖手旁观?大伙儿一同前去救人便了。”仪琳道:
“你身受重伤,怎能赶路?”令狐冲道:“本将军为国捐躯,马
革裹尸,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恒山众弟子本来全无救师尊脱险的把握,有令狐冲同去,
胆子便大了不少,登时都脸现喜色。仪真道:“那可多谢你了。
我们去找坐骑给你乘坐。”
令狐冲道:“大家都骑马!出阵打仗,不骑马成甚么样子?
走啊,走啊。”他眼见师父如此绝情,心下气苦,狂气便又发
作。
仪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说道:“晚辈等告辞。”仪和
气忿忿的道:“这种人跟他客气甚么?陡然多费时刻,哼,全
无义气,浪得虚名!”仪清喝道:“师姊,别多说啦!”
岳不群笑了笑,只当没听见。
劳德诺闪身而出,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甚么?
我五岳剑派本来同气连枝,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们
和令狐冲这魔教妖人勾结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师父自
要考虑周详。你们先得把令狐冲这妖人杀了,表明洁白。否
则我华山派可不能跟你恒山派同流合污。”
仪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剑柄,朗声问道:“你说甚么
‘同流合污’?”劳德诺道:“你们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
流合污了。”仪和怒道:“这位令狐大侠见义勇为,急人之难,
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哪像你们这种人,自居豪杰,
其实却是见死不救、临难苟免的伪君子!”
岳不群外号“君子剑”,华山门下最忌的便是“伪君子”
这三字。劳德诺听她言语中显在讥讽师父,刷的一声,长剑
出鞘,直指仪和的咽喉。这一招正是华山剑法中的妙着“有
凤来仪”。仪和没料到他竟会突然出手,不及拔剑招架,剑尖
已及其喉,一声惊呼。跟着寒光闪动,七柄长剑已齐向劳德
诺刺到。
劳德诺忙回剑招架,可是只架开刺向胸膛的一剑,嗤嗤
声响,恒山派的六柄长剑,已在他衣衫上划了六道口子,每
一道口子都有一尺来长。总算恒山派弟子并没想取他性命,每
一剑都是及身而止,只郑萼功夫较浅,出剑轻重拿捏不准,划
破他右臂袖子之后,剑尖又刺伤了他右臂肌肤。劳德诺大惊,
急向后跃,拍的一声,怀中掉下一本册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见册子上写着“紫霞秘
笈”四字。
劳德诺脸色大变,急欲上前抢还。令狐冲叫道:“阻住他!”
仪和这时已拔剑在手,刷刷连刺三剑。劳德诺举剑架开,却
进不得一步。
岳灵珊道:“爹,这本秘笈,怎地在二师哥身上?”
令狐冲大声道:“劳德诺,六师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
那日华山上绝顶六弟子陆大有被害,《紫霞秘笈》失踪,
始终是一绝大疑团,不料此刻恒山女弟子割断了劳德诺衣衫
的带子,又划破了他口袋,这本华山派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
竟掉了出来。
劳德诺道:“胡说八道!”突然间矮身疾冲,闯入了一条
小胡同中,飞奔而去。
令狐冲愤极,发足追去,只奔出几步,便一晃倒地。仪
琳和郑萼忙奔过去扶起。
岳灵珊将册子拾了起来,交给父亲,道:“爹,原来是给
二师哥偷了去的。”
岳不群脸色铁青,接过来一看,果然便是本派历祖相传
的内功秘笈,幸喜书页完整,未遭损坏,恨恨的道:“都是你
不好,拿了去做人情。”
仪和口舌上不肯饶人,大声道:“这才叫做同流合污呢!”
于嫂走到令狐冲跟前,问道:“令狐大侠,觉得怎样?”令
狐冲咬牙道:“我师弟给这奸贼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见
岳不群及众弟子转身入内,掩上了镖局大门,心想:“师父的
大弟子学了魔教阴毒武功,二弟子又是个戕害同门、偷盗秘
本的恶贼,难怪他老人家气恼!”说道:“尊师被困,事不宜
迟,咱们火速去救人要紧。劳德诺这恶贼,迟早会撞在我手
里。”于嫂道:“你身上有伤,如此……如此……唉,我不会
说……”她是佣妇出身,此时在恒山派中身分已然不低,武
功也自不弱,但知识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
令狐冲道:“咱们快去骡马市上,见马便买。”掏出怀中
金银,交给于嫂。
但市上买不够马匹,身量较轻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骑,出
福州北门,向北飞驰。
奔出十余里,只见一片草地上有数十匹马放牧,看守的
是六七名兵卒,当是军营中的官马。令狐冲道:“去把马抢过
来!”于嫂忙道:“这是军马,只怕不妥。”令狐冲道:“救人
要紧,皇帝的御马也抢了,管他甚么妥不妥。”仪清道:“得
罪了官府,只怕……”令狐冲大声道:“救师父要紧,还是守
王法要紧?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我吴将军就是官府。将
军要马,小兵敢不奉号令吗?”仪和道:“正是。”令狐冲叫道:
“把这些兵卒点倒了,拉了马走。”仪清道:“拉十二匹就够了。”
令狐冲叫道:“尽数拉了来!”
他呼号喝令,自有一番威严。自从定静师太逝世后,恒
山派弟子凄凄惶惶,六神无主,听令狐冲这么一喝,众人便
拍马冲前,随手点倒几名牧马的兵卒,将几十匹马都拉了过
来。
那些兵卒从未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的尼姑,只叫得一两句
“干甚么?”“开甚么玩笑?”已摔在地下,动弹不得。
众弟子抢到马匹,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大是兴奋。大
家贪新鲜,都跃到官马之上,疾驰一阵。中午时分,来到一
处市镇上打尖。
镇民见一群女尼姑带了大批马匹,其中却混着一个男人,
无不大为诧异。
吃过素餐粉条,仪清取钱会帐,低声道:“令狐师兄,咱
们带的钱不够了。”适才在骡马市上买马,众人救师心切,哪
有心情讨价还价,已将银两使了个干净,只剩下些铜钱。令
狐冲道:“郑师妹,你和于嫂牵一匹马去卖了,官马却不能卖。”
郑萼答应了,牵了马和于嫂到市上去卖。众弟子掩嘴偷笑,均
想:“于嫂倒也罢了,郑萼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居然在
市上卖马,倒也希罕得很。”但郑萼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来
到福建没多日,天下最难讲的福建话居然已给她学会了几百
句,不久便卖了马,拿了钱来付帐。
傍晚时分,在山坡上遥遥望见一座大镇,屋宇鳞比,至
少有七八百户人家。众人到镇上吃了饭,将卖马钱会了钞,已
没剩下多少。郑萼兴高采烈,笑道:“明儿咱们再卖一匹。”令
狐冲低声道:“你到街上打听打听,这镇上最有钱的财主是谁,
最坏的坏人是谁。”
郑萼点点头,拉了秦绢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回来说
道:“本镇只有一个大财主,姓白,外号叫做白剥皮,又开当
铺,又开米行。这人外号叫做白剥皮,想来为人也好不了。”
令狐冲笑道:“今儿晚上,咱们去跟他化缘。”郑萼道:“这种
人最是小气,只怕化不到甚么钱米。”令狐冲微笑不语,隔了
一会,说道:“大伙儿上路罢。”
众人眼见天色已黑,但想师父有难,原该不辞辛劳,连
夜赶路的为是,当即出镇向北。行不数里,令狐冲道:“行了,
咱们便在这里歇歇。”众人依言在一条小溪边坐地休息。
令狐冲闭目养神,过了大半个时辰,睁开眼来,向于嫂
和仪和道:“你们两位各带六位师妹,到白剥皮家去化缘,郑
师妹带路。”于嫂和仪和等心中奇怪,但还是答应了。
令狐冲道:“至少得化五百两银子,最好是二千两。”仪
和大声道:“啊哟,哪能化到这么多?”令狐冲道:“小小二千
两银子,本将军还不瞧在眼里呢。二千两,咱们自己使一千,
余下一千分给了镇上穷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觑。
仪和道:“你是……是要咱们劫富济贫?”令狐冲道:“劫是不
劫的,咱们是化富济贫。咱们几十个人,身边凑起来也没几
两银子,那是穷得到了姥姥家啦。不请富家大举布施,来周
济咱们这些贫民,怎到得了龙泉铸剑谷哪?”
众人听到“龙泉铸剑谷”五字,更无他虑,都道:“这就
化缘去!”
令狐冲道:“这种化缘,恐怕你们从来没化过,法子有点
儿小小不同。你们脸上用帕子蒙了起来,跟白剥皮化缘之时,
也不用开口,见到金子银子,随手化了过来便是。”郑萼笑道:
“要是他不肯呢?”令狐冲道:“那就太也不识抬举了。恒山派
门下英杰,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旁人便用八人大轿来
请,轻易也请不到你们上门化缘,是不是?白剥皮只不过是
一个小小镇上的土豪劣绅,在武林中有甚么名堂位份?居然
有十五位恒山派高手登门造访,大驾光临,那不是给他脸上
贴金么?他倘若当真瞧你们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动手过招,比
划比划。且看是白剥皮的武功厉害,还是咱们恒山派郑师妹
的拳脚了得。”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起来。群弟子中几个老成持重
的如仪清等人,心下隐隐觉得不妥,暗想恒山派戒律精严,戒
偷戒盗,这等化缘,未免犯戒。但仪和、郑萼等已快步而去,
那些心下不以为然的,也已来不及再说甚么。
令狐冲一回头,只见仪琳一双妙目正注视着自己,微笑
道:“小师妹,你说不对么?”仪琳避开他的眼光,低声道:
“我不知道。你说该这么做,我……我想总是不错的。”令狐
冲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个来吗?”
仪琳脸上一红,想起了当日和他在旷野共处的那段时光,
便在此时,天际一个流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闪烁而过。令
狐冲道:“你记不记得心中许愿的事?”仪琳低声道:“怎么不
记得?”她转过头来,说道:“令狐大哥,这样许愿真的很灵。”
令狐冲道:“是吗?你许了个甚么愿?”
仪琳低头不语,心中想:“我许过几千几百个愿,盼望能
再见你,终于又见到你了。”
突然远远传来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疾驰而来,正是来
自于嫂、仪和她们一十五人的去路,但她们去时并未乘马,难
道出了甚么事?众人都站了起来,向马蹄声来处眺望。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令狐冲
心头大震,那正是岳灵珊的声音,叫道:“小师妹,我在这里!”
仪琳身子一颤,脸色苍白,退开了一步。
黑暗中一骑白马急速奔来,奔到离众人数丈处,那马一
声长嘶,人立起来,这才停住,显是岳灵珊突然勒马。令狐
冲见她来得仓卒,暗觉不妙,叫道:“小师妹!师父、师母没
事吗?”岳灵珊骑在马上,月光斜照,虽只见到她半边脸庞,
却也见到她铁青着脸,只听她大声道:“谁是你的师父、师母?
我爹爹妈妈,跟你又有甚么相干?”
令狐冲胸口犹如给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来
岳不群对他十分严厉,但岳夫人和岳灵珊始终顾念旧情,没
令他难堪,此刻听她如此说,不禁凄然道:“是,我已给逐出
华山派门墙,无福再叫师父、师娘了。”岳灵珊道:“你既知
不能叫,又挂在嘴上干甚么?”令狐冲垂头不语,心如刀割。
岳灵珊哼了一声,纵马上前数步,说道:“拿来!”伸出
了右手。令狐冲有气没力的道:“甚么?”岳灵珊道:“到这时
候还在装腔作势,能瞒得了我么?”突然提高嗓子,叫道:
“拿来!”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明白。你要甚么?”岳灵珊道:
“要甚么?要林家的辟邪剑谱!”令狐冲大奇,道:“辟邪剑谱?
你怎会向我要?”
岳灵珊冷笑道:“不问你要,却问谁要?那件袈裟,是谁
从林家老宅中抢去的?”令狐冲道:“是嵩山派的两个家伙,一
个叫甚么‘白头仙翁’卜沉,一个叫‘秃鹰’沙天江。”岳灵
珊道:“这姓卜姓沙的两个家伙,是谁杀的?”令狐冲道:“是
我。”岳灵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谁拿了?”令狐冲道:“是
我。”岳灵珊道:“那么拿来!”
令狐冲道:“我受伤晕倒,蒙师……师……蒙你母亲所救。
此后这件袈裟,便不在我身上。”岳灵珊仰起头来,打个哈哈,
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说道:“依你说来,倒是我娘吞没了?
这等卑鄙无耻的话,亏你说得出口!”令狐冲道:“我决没说
是你母亲吞没。老天在上,令狐冲心中,可没半分对你母亲
不敬之意。我只是说……只是说……”岳灵珊道:“甚么?”令
狐冲道:“你母亲见到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给
了林师弟。”
岳灵珊冷冷的道:“我娘怎会来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
还林师弟,是你拚命夺来的物事,哼哼,你醒过来后,自己
不会交还么?怎会不让你做这个人情?”
令狐冲心道:“此言有理。难道这袈裟又给人偷去了?”心
中一急,背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说道:“既是如此,其中必
有别情。”将衣衫抖了抖,说道:“我全身衣物,俱在此处,你
如不信,尽可搜搜。”
岳灵珊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你这人精灵古怪,拿了人
家的物事,难道会藏在自己身上?再说,你手下这许多尼姑
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哪一个不会代你收藏?”
岳灵珊如此审犯人般对付令狐冲,恒山派群弟子早已俱
都忿忿不平,待听她如此说,登时有几人齐声叫了出来:“胡
说八道!”“甚么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这里有甚么和尚了?”
“你自己才不三不四!”
岳灵珊手持剑柄,大声道:“你们是佛门弟子,纠缠着一
个大男人,跟他日夜不离,那还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
脸!”
恒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声不绝,七八人都拔出了长
剑。
岳灵珊一按剑上簧扣,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叫道:“你
们要倚多为胜,杀人灭口,尽管上来!岳姑娘怕了你们,也
不是华山门下弟子了!”
令狐冲左手一挥,止住恒山群弟子,叹道:“你始终见疑,
我也无法可想。劳德诺呢?你怎不去问问他?他既会偷《紫
霞秘笈》,说不定这件袈裟也是给他偷去了?”岳灵珊大声道:
“你要我去问劳德诺是不是?”令狐冲奇道:“正是!”岳灵珊
喝道:“好,那你上来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剑法,
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令狐冲来道:“我……我怎会伤你?”
岳灵珊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你不杀了我,我怎能去阴世
见着他?”
令狐冲又惊又喜,说道:“劳德诺他……他给师……师
……给你爹爹杀了?”他知劳德诺带艺投师,华山门下除了自
己之外,要数他武功最强,若非岳不群亲自动手,旁人也除
不了他。此人害死陆大有,自己恨之入骨,听说已死,实是
一件大喜事。
岳灵珊冷笑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你杀了劳德诺,
又为何不认?”令狐冲奇道:“你说是我杀的?倘若真是我杀
的,却何必不认?此人害死六师弟,早就死有余辜,我恨不
得亲手杀了他。”
岳灵珊大声道:“那你为甚么又害死八师哥?他可没得罪
你啊,你……你好狠心!”
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颤声道:“八师弟跟我向来很好,
我……我怎会杀他?”岳灵珊道:“你……你自从跟魔教妖人
勾结之后,行为反常,谁又知道你为甚么……为甚么要杀八
师哥,你……你……”说到这里,不禁垂下泪来。令狐冲踏
上一步,说道:“小师妹,你可别胡乱猜想。八师弟他年纪轻
轻,和人无冤无仇,别说是我,谁都不会忍心加害于他。”岳
灵珊柳眉突然上竖,厉声道:“那你又为甚么忍心杀害小林
子?”
令狐冲大惊失色,道:“林师弟……他……他也死了?”岳
灵珊道:“现下是还没死,你一剑没砍死他,可是……可是谁
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说到这里,呜咽起来。令狐
冲舒了口气,问道:“他受伤很重,是吗?他自然知道是谁砍
他的。他怎么说?”岳灵珊道:“世上又有谁像你这般狡猾?你
在他背后砍他,他……他背后又没生眼睛。”
令狐冲心头酸苦,气不可遏,拔出腰间长剑,一提内力,
运动于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那剑平平飞出,削向一株
径长尺许的大乌桕树,剑刃拦腰而过,将那大树居中截断。半
截大树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砰的一声大响,地下飞沙走石,
尘土四溅。
岳灵珊见到这等威势,情不自禁的勒马退了两步,说道:
“怎么?你学会了魔教妖法,武功厉害,在我面前显威风么?”
令狐冲摇头道:“我如要杀林师弟,不用在他背后动手,
更不会一剑砍他不死。”
岳灵珊道:“谁知道你心中打甚么鬼主意了?哼,定然是
八师哥见到你的恶行,你这才杀他灭口,还将他面目剁得稀
烂,便如你对付二……劳德诺一般。”
令狐冲沉住了气,情知这中间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
透的大阴谋,问道:“劳德诺的面目,也给人剁得稀烂了?”岳
灵珊道:“是你亲手干下的好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却来问我!”
令狐冲道:“华山派门下,更有何人受到损伤?”岳灵珊道:
“你杀了两个,伤了一个,这还不够么?”
令狐冲听她这般说,知道华山派中并无旁人受到伤害,心
下略宽,寻思:“这是谁下的毒手?”突然之间心中一凉,想
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庄所说的话来,他说自己倘若不允加
入魔教,便要将华山派尽数屠灭,莫非他已来到福州,起始
向华山派下手?急道:“你……你快快回去,禀告你爹爹、妈
妈,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头来对华山派痛下毒手了。”
岳灵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错,确是魔教的大魔头在
对我华山派痛下毒手。不过这个大魔头,以前却是华山派的。
这才叫做养虎贻患,恩将仇报!”
令狐冲只有苦笑,心想:“我答应去龙泉相救定闲、定逸
两位师太,可是我师父、师娘他们又面临大难,这可如何是
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决不是他敌手,但恩师、
师娘有难,纵然我赶去徒然送死,无济于事,也当和他们同
生共死。事有轻重,情有亲疏,恒山派的事,只好让他们自
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挡了任我行,当再赶去龙泉赴援。”
他心意已决,说道:“今日自离福州之后,我跟恒山派的这些
师姊们一直在一起,怎么分身去杀八师弟、劳德诺?你不妨
问问她们。”
岳灵珊道:“哼,我问她们?她们跟你同流合污,难道不
会跟你圆谎么?”
恒山众弟子一听,又有七八个叫嚷起来。几个出家人言
语还算客气,那些俗家弟子却骂得甚是尖刻。
岳灵珊勒马退开几步,说道:“令狐冲,小林子受伤极重,
昏迷之中仍是挂念剑谱,你如还有半点人性,便该将剑谱还
了给他。否则……否则……”令狐冲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
鄙无耻之人么?”岳灵珊怒道:“你若不卑鄙无耻,天下再没
卑鄙无耻之人了!”
仪琳在旁听着二人对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动,这时再也
忍不住,说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对你好得很。他心中对你
实在是真心诚意,你为甚么这样凶的骂他?”岳灵珊冷笑道:
“他对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么知道了?”仪琳突然感
到一阵骄傲,只觉得令狐冲受人冤枉诬蔑,自己纵然百死,也
要为他辩白,至于佛门中的清规戒律,日后师父如何责备,一
时全都置之脑后,当即朗声说道:“是令狐大哥亲口跟我说
的。”岳灵珊道:“哼,他连这种事也对你说。他……他就想
对我好,这才出手加害林师弟。”
令狐冲叹了口气,说道:“仪琳师妹,不用多说了。贵派
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治伤大有灵效,请你给一点我师
……给一点岳姑娘,让她带去救人治伤。”
岳灵珊一抖马头,转身而去,说道:“你一剑斩他不死,
还想再使毒药么?我才不上你的当。令狐冲,小林子倘若好
不了,我……我……”说到这里,语音已转成了哭声,急抽
马鞭,疾驰向南。
令狐冲听着蹄声渐远,心中一片酸苦。
秦绢道:“这女人这等泼辣,让她那个小林子死了最好。”
仪真道:“秦师妹,咱们身在佛门,慈悲为怀,这位姑娘虽然
不是,却也不可咒人死亡。”
令狐冲心念一动,道:“仪真师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请
你辛苦一趟。”仪真道:“令狐师兄但有所命,自当遵依。”令
狐冲道:“不敢。那个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门师弟,据那位岳
姑娘说受伤甚重。我想贵派的金创药灵验无比……”仪真道:
“你要我送药去给他,是不是?好,我这就回福州城去,仪灵
师妹,你陪我同去。”令狐冲拱手道:“有劳两位师妹大驾。”
仪真道:“令狐师兄一直跟咱们在一起,怎会去杀人了?这等
冤枉人,我们也须向岳师伯分说分说。”
令狐冲摇头苦笑,心想师父只当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无
所不为,无恶不作,哪还能信你们的话?眼见仪真、仪灵二
人驰马而去,心想:“她们对我的事如此热心,我倘若撇下她
们,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况定闲师太她们确是为敌所困,
而任我行是否来到福州,我却一无所知……”见秦绢过去拾
起斩断大树的长剑,给他插入腰间剑鞘,忽然想起:“我说若
要杀死林平之,何必背后斩他?又岂会一剑斩他不死?倘若
下手之人是任我行,他更怎么一剑斩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
其人了。只须不是任我行,我师父怕他何来?”
想到此节,心下登时一宽,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听那
马匹的数目,当是于嫂她们化缘回来了。果然过不多时,一
十五骑马奔到跟前。于嫂说道:“令狐少侠,咱们化……化了
不少金银,可使不了……使不了这许多。黑夜之中,也不能
分些去救济贫苦。”仪和道:“这当儿去龙泉要紧。济贫的事,
慢慢再办不迟。”转头向仪清道:“刚才道上遇到了个年轻女
子,你们见到没有?也不知是甚么来头,却跟我们动上了手。”
令狐冲惊道:“跟你们动上了手?”仪和道:“是啊。黑暗
之中,这女子骑马冲来,一见到我们,便骂甚么不三不四的
尼姑,甚么也不怕丑。”令狐冲暗暗叫苦,忙问:“她受伤重
不重?”仪和奇道:“咦,你怎知她受了伤?”令狐冲心想:
“她如此骂你们,你又是这等火爆霹雳的脾气,她一个对你们
一十五人,岂有不受伤的?”又问:“她伤在哪里?”
仪和:“我先问她。为甚么素不相识,一开口就骂人?她
说:‘哼,我才识得你们呢。你们是恒山派中一群不守清规的
尼姑。’我说:‘甚么不守清规?胡说八道,你嘴里放干净些。’
她马鞭一扬,不再理我,喝道:‘让开!’我伸手抓住了她马
鞭,也喝道:‘让开!’这样便动起手来啦。”
于嫂道:“她拔剑出手,咱们便瞧出她是华山派的,黑暗
之中当时看不清面貌,后来认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
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两处剑伤,却也不怎么重。”
仪和笑道:“我可早认出来啦。他们华山派在福州城中,
对令狐师兄好生无礼,咱们恒山派有难,又是袖手不理,我
有心要她吃些苦头。”郑萼道:“仪和师姊对这岳姑娘确是手
下留情,那一招‘金针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轻轻一划,便
收了转来,若是真打哪,还不卸下了她一条手臂。”
令狐冲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师妹心高气傲,素
来不肯认输,今晚这一战定然认为是毕生奇耻大辱,多半还
要怪在自己头上。一切都是运数使然,那也无可如何,好在
她受伤不重。料想当无大碍。
郑萼早瞧出令狐冲对这岳姑娘关心殊甚,说道:“咱们倘
若早知是令狐师兄的师妹,就让她骂上几句也没甚么,偏生
黑暗之中,甚么也瞧不清楚。日后见到,倒要好生向她赔罪
才是。”仪和气忿忿的道:“赔甚么罪?咱们又没得罪她,是
她一开口就骂人。走遍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令狐冲道:“几位化到了缘,咱们走罢。那白剥皮怎样?”
他心中难过,不愿再提岳灵珊之事,便岔开了话题。
仪和等人说起化缘之事,大为兴奋,登时滔滔不绝,还
道:“平时向财主化缘,要化一两二两银子也为难得紧,今晚
却一化便是几千两。”郑萼笑道:“那白剥皮躺在地下,又哭
又嚷,说道几十年心血,一夜之间便化为流水。”秦绢笑道:
“谁叫他姓白呢?他去制人家的皮,搜刮财物,到头来还是白
白的一场空。”
众人笑了一阵,但不久便想起师伯、师父她们被困,心
情又沉重起来。
令狐冲道:“咱们盘缠有了着落,这就赶路罢!”
二十五闻讯
一行人纵马疾驰,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沿途毫无耽搁,
数日后便到了浙南龙泉。令狐冲给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伤,流
血虽多,毕竟只是皮肉之伤。他内力浑厚,兼之内服外敷恒
山派的治伤灵药,到得浙江境内时已好了大半。
众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听铸剑谷的所在,但
沿途乡人均无所知。到得龙泉城内,见铸刀铸剑铺甚多,可
是向每家刀剑铺打听,竟无一个铁匠知道铸剑谷的所在。众
人大急,再问可见到两位年老尼姑,有没听到附近有人争斗
打架。众铁匠都说并没听到有甚么人打架,至于尼姑,那是
常常见到的,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几个尼姑,却也不怎么老。
众人问明水月庵的所在,当即驰马前往,到得庵前,只
见庵门紧闭。
郑萼上前打门,半天也无人出来。仪和见郑萼又打了一
会门,没听见庵中有丝毫声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剑出鞘,越
墙而入。仪清跟着跃进。仪和道:“你瞧,这是甚么?”指着
地下。只见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剑头,显是被人用利器
削下来的。仪和叫道:“庵里有人么?”寻向后殿。仪清拔门
开门,让令狐冲和众人进来。她拾起一枚剑头,交给令狐冲
道:“令狐师兄,这里有人动过手。”
令狐冲接过剑头,见断截处极是光滑,问道:“定闲、定
逸两位师伯,使的可是宝剑么?”仪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
不使宝剑。我师父曾道,只须剑法练得到了家,便是木剑竹
剑,也能克敌制胜。她老人家又道,宝刀宝剑太过霸道,稍
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残人肢体……”令狐冲沉吟道:“那么
这不是两位师伯削断的?”仪清点了点头。
只听得仪和在后殿叫道:“这里又有剑头。”众人跟着走
向后殿,见殿堂中地下桌上,到处积了灰尘。天下尼庵佛堂,
必定洒扫十分干净,这等尘封土积,至少也有数日无人居住
了。令狐冲等又来到庵后院子,只见好几株树木被利器劈断,
检视断截之处,当也已历时多日。后门洞开,门板飞出在数
丈之外,似是被人踢开。
后门外一条小径通向群山,走出十余丈后,便分为两条
岔路。
仪清叫道:“大伙儿分头找找,且看有无异状。”过不多
时,秦绢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来:“这里有一枚袖箭。”又
有一人跟着叫道:“铁锥!有一枚铁锥。”眼见这条小路通入
一片丘岭起伏的群山,众人当即向前疾驰,沿途不时见到暗
器和断折的刀剑。
突然之间,仪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从草丛中拾起
一柄长剑,向令狐冲道:“本门的兵器!”令狐冲道:“定闲、
定逸两位师太和人相斗,定是向这里过去。”众人皆知掌门人
和定逸师太定是斗不过敌人,从这里逃了下去,令狐冲这么
说,不过措词冠冕些而已。眼见一路上散满了兵刃暗器,料
想这一场争斗定然十分惨烈,事隔多日,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相救。众人忧心忡忡,发足急奔。
山路越走越险,盘旋而上,绕入了后山。行得数里,遍
地皆是乱石,已无道路可循。恒山派中武功较低的弟子仪琳、
秦绢等已然落后。
又走一阵,山中更无道路,亦不再见有暗器等物指示方
向。
众人正没做理会处,突见左侧山后有浓烟升起。令狐冲
道:“咱们快到那边瞧瞧。”疾向该处奔去。但见浓烟越升越
高,绕过一处山坡后,眼前好大一个山谷,谷中烈焰腾空,柴
草烧得劈拍作响。令狐冲隐身石后,回身挥手,叫仪和等人
不可作声。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叫道:“定闲、定逸,
今日送你们一起上西方极乐世界,得证正果,不须多谢我们
啦。”令狐冲心中一喜:“两位师太并未遭难,幸喜没有来迟。”
又有一个男子声音叫道:“东方教主好好劝你们归降投诚,你
们偏偏固执不听,自今而后,武林中可再没恒山一派了。”先
前那人叫道:“你们可怨不得我日月神教心狠手辣,只好怪自
己顽固,累得许多年轻弟子枉自送了性命,实在可惜。哈哈,
哈哈!”
眼见谷中火头越烧越旺,显是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已被
困在火中,令狐冲执剑在手,提一口气,长声叫道:“大胆魔
教贼子,竟敢向恒山派众位师太为难。五岳剑派的高手们四
方来援,贼子们还不投降?”口中叫嚷,向山谷冲了下去。
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干草堆得两三丈高,令
狐冲更不思索,涌身从火堆中跳将进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
草燃着的还不甚多,他抢前几步,见有两座石窑,却不见有
人,便叫:“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恒山派的救兵来啦!”
这时仪和、仪清、于嫂等众弟子也在火圈外纵声大呼,大
叫:“师父、师伯,弟子们都到了。”跟着敌人呼叱之声大作:
“一起都宰了!”“都是恒山派的尼姑!”“虚张声势,甚么五岳
剑派的高手。”随即兵刃相交,恒山派众弟子和敌人交上了手。
只见窑洞口中一个高大的人影钻了出来,满身血迹,正
是定逸师太,手执长剑,当门而立,虽然衣衫破烂,脸有血
污,但这么一站,仍是神威凛凛,丝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气派。
她一见令狐冲,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
冲道:“弟子令狐冲。”定逸师太道:“我正识得你是令狐冲
……”她在衡山群玉院外,曾隔窗见过令狐冲一面。令狐冲
道:“弟子开路,请众位一齐冲杀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长条
树枝,挑动燃着的柴草。定逸师太道:“你已投入魔教……”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喝道:“甚么人在这里捣乱!”刀
光闪动,一柄钢刀在火光中劈将下来。令狐冲眼见火势甚烈,
情势危急,而定逸师太对自己大有见疑之意,竟然不肯随己
冲出,当此情势,只有快刀斩乱麻,大开杀戒,方能救得众
人脱险,当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令
狐冲长剑削出,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却听
得外边一个女子尖声惨叫,当是恒山派女弟子遭了毒手。
令狐冲一惊,急从火圈中跃出,但见山坡上东一团、西
一堆,数百人已斗得甚急。恒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队,组成剑
阵与敌人相抗,但也有许多人落了单,不及组成剑阵,便已
与敌人接战。组成剑阵的即使未占上风,一时之间也是无碍,
但各自为战的凶险百出,已有两名女弟子在这顷刻之间尸横
就地。
令狐冲双目向战场扫了一圈,见仪琳和秦绢二人背靠背
的正和三名汉子相斗。他提气急冲过去,猛见青光闪动,一
柄长剑疾刺而至。令狐冲长剑挺出,刺向那人咽喉,登即了
帐。几个起落,已奔到仪琳之前,一剑刺入一名汉子背心,又
一剑从另一名汉子胁下通入。第三名汉子举起钢鞭,正要往
秦绢头顶砸下,令狐冲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一条手臂齐肩卸
落。
仪琳脸色惨白,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阿弥陀佛,令狐
大哥。”
令狐冲眼见于嫂被两名好手攻得甚急,纵身过去,刷刷
两剑,一中小腹、一断右腕,敌方两名好手一死一伤;回过
身来,长剑到处,三名正和仪和、仪清剧斗的汉子在惨呼声
中倒地不起。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合力料理他,先杀了这
厮。”三条灰影应声扑至,三剑齐出,分指令狐冲的咽喉、胸
口和小腹。这三剑剑招精奇,势道凌厉,实是第一流好手的
剑法。令狐冲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嵩山派剑法!难道他们
竟是嵩山派的?”
他心念只这么一动,敌人三柄长剑的剑尖已逼近他三处
要害。令狐冲运起“独孤九剑”中“破剑式”要诀,长剑圈
转,将敌人攻来的三剑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又将敌人逼
得退开了两步,只见左首是个胖大汉子,四十来岁年纪,颏
下一部短须。居中是个干瘦的老者,皮色黝黑,双目炯炯生
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窜出,反手刷刷两剑,刺倒了两
名正在夹攻郑萼的敌人。那三人大声吼叫,追了上来。令狐
冲已打定主意:“这三人剑法甚高,一时三刻打发不了。缠斗
一久,恒山门下损伤必多。”他提起内力,足下丝毫不停,东
刺一招,西削一剑,长剑到处,必有一名敌人受伤倒地,甚
或中剑身亡。
那三名高手大呼追来,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
及。只一盏茶功夫,已有三十余名敌人死伤在令狐冲剑下,果
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
折了三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令狐冲每杀伤得几名敌
人,恒山派女弟子便有数人缓出手来,转去相助同门,原是
以寡敌众,反过来渐渐转为以强凌弱,越来越占上风。
令狐冲心想今日这一战性命相搏,决计不能有丝毫容情,
若不在极短时刻内杀退敌人,火势渐旺,困在石窑中的定闲
师太等人便无法脱险。他奔行如飞,忽而直冲,忽而斜进,足
迹所到之处。丈许内的敌人无一得能幸免,过不多时,又有
二十余人倒地。
定逸站在窑顶高处,眼见令狐冲如此神出鬼没的杀伤敌
人,剑法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欢喜之余,亦复骇然。
余下敌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见令狐冲如鬼如魅,直非人
力所能抵挡,蓦地里发一声喊,有二十余人向树丛中逃了进
去。令狐冲再杀数人,其余各人更无斗志,也即逃个干干净
净。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后追逐,但相距渐远,显然
也已大有怯意。
令狐冲立定脚步,转过身来,喝道:“你们是嵩山派的,
是不是?”
那三人急向后跃。一个高大汉子喝道:“阁下何人?”
令狐冲不答,向于嫂等人叫道:“赶快拨开火路救人。”众
弟子砍下树枝,扑打燃着的柴草。仪和等几名弟子已跃进火
圈。枯枝干草一经着火,再也扑打不熄,但十余人合力扑打
下,火圈中已开了个缺口,仪和等人从窑中扶了几名奄奄一
息的尼姑出来。
令狐冲问道:“定闲师太怎样了?”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女
子声音说道:“有劳挂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尼从火圈中缓
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无血迹,亦无尘土,手中不持
兵刃,只左手拿着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气闲。令狐冲
大为诧异,心想:“这位定闲师太竟然如此镇定,身当大难,
却没半分失态,当真名不虚传。”当即躬身行礼,说道:“拜
见师太。”定闲师太合十回礼,却道:“有人偷袭,小心了。”
令狐冲应道:“是!”竟不回身,反手挥剑,挡开了那胖
大汉子刺过来的一剑,说道:“弟子赴援来迟,请师太恕罪。”
当当连声,又挡开背后刺来的两剑。
这时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来,更有人背负着尸体。定
逸师太大踏步走出,厉声骂道:“无耻奸徒,这等狼子野心
……”她袍角着火,正向上延烧,她却置之不理。于嫂过去
替她扑熄。令狐冲道:“两位师太无恙,实是万千之喜。”
身后嗤嗤风响,三柄长剑同时刺到,令狐冲此刻不但剑
法精奇,内功之强也已当世少有匹敌,听到金刃劈风之声,内
力感应,自然而然知道敌招来路,长剑挥出,反刺敌人手腕。
那三人武功极高,急闪避过,但那高大汉子的手背还是被划
一道口子,鲜血涔涔。
令狐冲道:“两位师太,嵩山派是五岳剑派之首,和恒山
派同气连枝,何以忽施偷袭,实令人大惑不解。”
定逸师太问道:“师姊呢?她怎么没来?”秦绢哭道:“师
……师父为奸人围攻,力战身……身亡……”定逸师太悲愤
交集,骂道:“好贼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两步,身子
一晃,便即坐倒,口中鲜血狂喷。
嵩山派三名高手接连变招,始终奈何不了令狐冲分毫,眼
见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剑,剑招已神妙难测,倘若转过身来,
更怎能是他之敌?三人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逃走。
令狐冲转过身来,刷刷数剑急攻,剑招之出,对左首敌
人攻其左侧,对右首敌人攻其右侧,逼得三人越挤越紧。他
一柄长剑将三人圈住,连攻一十八剑,那三人挡了一十八招,
竟无余裕能还得一手。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剑法,但
在“独孤九剑”的攻击之下,全无还手余地。令狐冲有心逼
得他们施展本门剑法,再也无可抵赖,眼见三人满脸都是汗
水,神情狰狞可怖,但剑法却并无散乱,显然每人数十年的
修为,均是大非寻常。
定闲师太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赵师兄、张师兄、
司马师兄,我恒山派和贵派无怨无仇,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
逼,竟要纵火将我烧成焦炭?贫尼不明,倒要请教。”
那嵩山派三名好手正是姓赵、姓张、姓司马。三人极少
在江湖上走动,只道自己身分十分隐秘,本已给令狐冲迫得
手忙脚乱,忽听定闲师太叫了姓氏出来,都是一惊。呛啷、呛
啷两响,两人手腕中剑,长剑落地。令狐冲剑尖指在那姓赵
矮小老者喉头,喝道:“撤剑!”那老者长叹一声,说道:“天
下居然有这等武功,这等剑法!赵某人栽在阁下剑底,却也
不算冤枉。”手腕一振,内力到处,手中长剑断为七八截,掉
在地下。
令狐冲退开几步,仪和等七人各出长剑,围住三人。
定闲师太缓缓的道:“贵派意欲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并
成一个五岳派。贫尼以恒山派传世数百年,不敢由贫尼手中
而绝,拒却了贵派的倡议。此事本来尽可从长计议,何以各
位竟冒充魔教,痛下毒手,要将我恒山派尽数诛灭。如此行
事,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吗?”
定逸师太怒道:“师姊跟他们多说甚么?一概杀了,免留
后患,咳……咳……”她咳得几声,又大口吐血。
那姓司马的高大汉子道:“我们是奉命差遣,内中详情,
一概不知……A那姓赵老者怒道:“任他们要杀要剐便了,你
多说甚么?”那姓司马的被他这么一喝,便不再说,脸上颇有
惭愧之意。
定闲师太说道:“三位三十年前横行冀北,后来突然销声
匿迹。贫尼还道三位已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却不料暗中
投入嵩山派,另有图谋。唉,嵩山派左掌门一代高人,却收
罗了许多左道……这许多江湖异士,和同道中人为难,真是
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虽当此大变,仍不愿出言伤
人,说话自觉稍有过份,便即转口,长叹一声,问道:“我师
姊定静师太,也是伤在贵派之手吗?”
那姓司马的先前言语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颜面,大声
道:“不错,那是钟师弟……”那姓赵老者“嘿”的一声,向
他怒目而视。那姓司马的才知失言,兀自说道:“事已如此,
还隐瞒甚么?左掌门命我们分兵两路,各赴浙闽干事。”
定闲师太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左掌门已然身为五
岳剑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归并五派,由一人出
任掌门?如此大动干戈,伤残同道,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
定逸师太厉声道:“师姊,贼子野心,贪得无厌……你……”
定闲师太挥了挥手,向那三人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多行不义,必遭恶报。你们去罢!相烦三位奉告左掌门,恒
山派从此不再奉左掌门号令。敝派虽然都是孱弱女子,却也
决计不屈于强暴。左掌门并派之议,恒山派恕不奉命。”
仪和叫道:“师伯,他们……他们好恶毒……”定闲师太
道:“撤了剑阵!”仪和应道:“是!”长剑一举,七人收剑退
开。
这三名嵩山派好手万料不到居然这么容易便获释放,不
禁心生感激,向定闲师太躬身行礼,转身飞奔而去。那姓赵
的老者奔出数丈,停步回身,朗声道:“请问这位剑法通神的
少侠尊姓大名。在下今日栽了,不敢存报仇之望,却想得知
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剑底。”
令狐冲笑道:“本将军泉州府参将吴天德便是!来将通
名。”
那老者明知他说的是假话,长叹一声,转头而去。
其时火头越烧越旺,嵩山派死伤的人众横七竖八的躺在
地下。十余名伤势较轻的慢慢爬起走开,重伤的卧于血泊之
中,眼见火势便要烧到,无力相避,有的便大声呼救。
定闲师太道:“这事不与他们相干,皆因左掌门一念之差
而起。于嫂、仪清,便救他们一救。”众人知道掌门人素来慈
悲,不敢违拗,当下分别去检视嵩山派中死伤之辈,只要尚
有气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药给之敷治。
定闲师太举首向南,泪水滚滚而下,叫道:“师姊!”身
子晃了两下,向前直摔下去。
众人大惊,抢上扶起,只见她口中一道道鲜血流出,而
定逸师太伤势亦重。众弟子十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齐
望着令狐冲,要听他的主意。
令狐冲道:“快给两位师太服用伤药。受伤的先裹伤止血。
此处火气仍烈,大伙儿到那边休息。请几位师姊师妹去找些
野果或甚么吃的。”众人应命,分头办事。郑萼、秦绢用水壶
装了山水,服侍定闲、定逸以及受伤的众位同门喝水服药。
龙泉一战,恒山派弟子死了三十七人。众弟子想起定静
师太和战死了的师姊师妹,尽皆伤感,突然有人放声大哭,余
人也都哭了起来。霎时之间,山谷充满了一片悲号之声。
定逸师太厉声喝道:“死的已经死,怎地如此想不开?大
家平时学佛诵经,为的便是参悟这‘生死’两字,一副臭皮
囊,又有甚么好留恋的?”众弟子素知这位师太性如烈火,谁
也不敢拗她之意,当下便收了哭声,但许多人兀是抽噎不止。
定逸师太又道:“师姊到底如何遭难?萼儿,你口齿清楚些,
给掌门人禀告明白。”
郑萼应道:“是。”站起身来,将如何仙霞岭中伏,得令
狐冲援手,如何廿八铺为敌人迷药迷倒被擒,如何定静师太
为嵩山派钟镇所胁,又受蒙面人围攻,幸得令狐冲赶到杀退,
而定静师太终于伤重圆寂等情,一一说了。
定逸师太道:“这就是了。嵩山派的贼子冒充魔教,胁迫
师姊赞同并教之议。哼,用心好毒。倘若你们皆为嵩山派所
擒,师姊便欲不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说到后来,已是气力
不继,声音渐渐微弱,喘息了一会,又道:“师姊在仙霞岭遭
到围攻,便知敌人不是易与之辈,信鸽传书,要我们率众来
援,不料……不料……这件事,也是落在敌人算中。”
定闲师太座下的二弟子仪文说道:“师叔,你请歇歇,弟
子来述说咱们遇敌的经过。”定逸师太怒道:“有甚么经过?水
月庵中敌人夜袭,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仪文道:“是。”
仍是简单叙述数日来遇敌的情景。
原来当晚嵩山派大举来袭,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
的教众。恒山派仓卒受攻,当时大有覆没之虞,幸好水月庵
也是武林一脉,庵中藏得五柄龙泉宝剑,住持清晓师太在危
急中将宝剑分交定闲、定逸等御敌。龙泉宝剑削铁如泥,既
将敌人兵刃削断了不少,又伤了不少敌人,这才且战且退,逃
到了这山谷之中。清晓师太却因护友殉难。这山谷旧产精铁,
数百年前原是铸铁之所,后来精铁采完,铸剑炉搬往别处,只
剩下几座昔日炼焦的石窑。也幸得这几座石窑,恒山派才支
持多日,未遭大难。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积柴草,使起火攻
毒计,倘若令狐冲等来迟半日,众人势难幸免了。
定逸师太不耐烦去听仪文述说往事,双目瞪着令狐冲,突
然说道:“你……你很好啊。你师父为甚么将你逐出门墙?说
你和魔教勾结?”令狐冲道:“弟子交游不慎,确是结识了几
个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师太哼了一声,道:“像嵩山派这样
狼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
魔教好些吗?”
仪和道:“令狐师兄,我不敢说你师父的是非。可是他……
他明知我派有难,却袖手旁观,这中间……这中间……说不
定他早已赞成嵩山派的并派之议了。”
令狐冲心中一动,觉得这话也未尝无理,但他自幼崇仰
恩师,心中决不敢对他存丝毫不敬的念头,说道:“我恩师也
不是袖手旁观,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这个……”
定闲师太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缓缓睁开眼来,说道:
“敝派数遭大难,均蒙令狐少侠援手,这番大恩大德……”令
狐冲忙道:“弟子稍效微劳,师伯之言,弟子可万不敢当。”定
闲师太摇了摇头,道:“少侠何必过谦?岳师兄不能分身,派
他大弟子前来效力,那也是一样。仪和,可不能胡言乱语,对
尊长无礼。”仪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过……不过
令狐师兄已被逐出华山派,岳师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
岳师伯派来的。”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气,定
要辩个明白。”
仪和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令狐师兄若是女子,那就好
了。”定闲师太问道:“为甚么?”仪和道:“他已被逐出华山,
无所归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们共历患难,已
是自己人一样……”定逸师太喝道:“胡说八道,你年纪越大,
说话越像个孩子。”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岳师兄一时误
会,将来辨明真相,自会将令狐少侠重收门户。嵩山派图谋
之心,不会就此便息,华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侠呢。就算
他不回华山,以他这样的胸怀武功,就是自行创门立派,也
非难事。”
郑萼道:“掌门师叔说得真对。令狐师兄,华山派这些人
都对你这么凶,你就来自创一个……创个‘令狐派’给他们
瞧瞧。哼,难道非回华山派不可,好希罕么?”令狐冲脸现苦
笑,道:“师伯奖饰之言,弟子何以克当?但愿恩师日后能原
恕弟子过失,得许重入门墙,弟子便更无他求了。”秦绢道:
“你更无他求?你小师妹呢?”
令狐冲摇了摇头,岔开话头,说道:“一众殉难的师姊遗
体,咱们是就地安葬呢,还是火化后将骨灰运回恒山?”
定闲师太道:“都火化了罢!”她虽对世事看得透彻,但
见这许多尸体横卧地下,都是多年相随自己的好弟子,说这
句话时,声音也不免哽咽了。众弟子又有好几人哭了出来。
有些弟子已死数日,有的尸体还远在数十丈外。众弟子
搬移同门尸身之时,无不痛骂嵩山派掌门左冷禅居心险恶,手
段毒辣。
待诸事就绪,天色已黑,当晚众人便在荒山间露宿一宵。
次晨众弟子背负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以及受伤的同门,到
了龙泉城内,改行水道,雇了七艘乌篷船,向北进发。
令狐冲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袭,随着众人北上。恒
山派既有两位长辈同行,令狐冲深自收敛,再也不敢和众弟
子胡说八道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等受伤本来颇为不轻,幸
好恒山派治伤丸散极具神效,过钱塘江后,便已脱险境。恒
山派此次元气大伤,不愿途中再生事端,尽量避开江湖人物,
到得长江边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缓缓行去,预
拟到得汉口后,受伤众人便会好得十之六七,那时再舍舟登
陆,折向北行,回归恒山。
这一日来到鄱阳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时所乘江船甚大,
数十人分乘两船。令狐冲晚间在后艄和艄公水手同宿。睡到
半夜,忽听得江岸之上有人轻轻击掌,击了三下,停得一停,
又击三下。跟着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击掌三响,停得一停,再
击三下。击掌声本来极轻,但令狐冲内力既厚,耳音随之极
好,一闻异声,立即从睡梦中醒觉,知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
呼的讯号。这些日来,他随时随刻注视水面上的动静,防人
袭击,寻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恒山派无关,那是最好,
否则暗中便料理了,免得惊动定闲师太她们。”
凝目往西首的船只上瞧去,果见一条黑影从数丈外跃起,
到了岸上,轻功却也平平。令狐冲轻轻一纵,悄没声息的上
岸,绕到东首排在江边的一列大油篓之后,掩将过去,只听
一人说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恒山派的。”另一人道:
“你说怎么办?”
令狐冲慢慢欺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见一人满脸胡子,另
一人脸形又长又尖,不但是瓜子脸,而且是张葵花子脸。只
听这尖脸汉子说道:“单凭咱们白蛟帮,人数虽多,武功可及
不上人家,明着动手是不成的。”那胡子道:“谁说明着动手
了?这些尼姑武功虽强,水上的玩艺却未必成。明儿咱们驾
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凿穿了她们坐船,还不
一一的手到擒来?”那尖脸汉子喜道:“此计大妙。咱哥儿俩
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帮的万儿,从此在江湖上可响得很啦。不
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担心。”那胡子道:“担心甚么?”
那尖脸的道:“他们五岳剑派结盟,说甚么五岳剑派,同
气连枝。要是给莫大先生得知了,来寻咱们晦气,白蛟帮可
吃不了要兜着走啦。”那胡子道:“哼,这几年来咱们受衡山
派的气,可也受得够啦。这一次咱们倘若不替朋友们出一番
死力,下次有事之时,朋友们也不会出力相帮。这番大事干
成后,说不定衡山派也会闹个全军覆没,又怕莫大先生作甚?”
那尖脸的道:“好,就是这个主意。咱们去招集人手,可得拣
水性儿好的。”
令狐冲一窜而出,反转剑柄,在那尖脸的后脑一撞,那
人登时晕了过去。那胡子挥拳打来,令狐冲剑柄探出,登的
一声,正中他左边太阳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转了几转身,一
交坐倒。令狐冲横过长剑,削下两只大油篓的盖子,提起二
人,分别塞入了油篓。油篓中装满了菜油,每一篓装三百斤,
原是要次日装船,运往下游去的。这二人一浸入油篓,登时
油过口鼻,冷油一激,便即醒转,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
忽然背后有人说道:“令狐少侠,勿伤他们性命。”正是
定闲师太的声音。
令狐冲微微一惊,心想:“定闲师太何时到了身后,我竟
没知晓。”当下松开按在二人头上的双手,说道:“是!”那二
人头上一松,便欲跃出。令狐冲笑道:“别动!”伸剑在二人
头顶一击,又将二人迫入了油篓。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
颈,双眼难睁,竟不知何以会处此狼狈境地。
只见一条灰影从船上跃将过来,却是定逸师太,问道:
“师姊,捉到了小毛贼么?”定闲师太道:“是九江白蛟帮的两
位堂主,令狐少侠跟他们开开玩笑。”她转头向那胡子道:
“阁下姓易还是姓齐?史帮主可好?”那胡子正是姓易,奇道:
“我……我姓易,你怎么知道?咱们史帮主很好啊。”定闲微
笑道:“白蛟帮易堂主、齐堂主,江湖上人称‘长江双飞鱼’,
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贯耳。”
定闲师太心细如发,虽然平时极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
门各派的人物,无一不是了如指掌,否则怎能认出嵩山派中
那三名为首高手?以这姓易的胡子,这姓齐的尖脸汉子而论,
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见到两人容貌,便猜到
了他们的身份来历。
那尖脸汉子甚是得意,说道:“如雷贯耳,那可不敢。”令
狐冲手上一用力,用剑刃将他脑袋压入了油中,又再松手,笑
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贯耳。”那汉子怒道:“你……你
……”想要破口骂人,却又不敢。令狐冲道:“我问一句,你
们就老老实实答一句,若有丝毫隐瞒,叫你‘长江双飞鱼’变
成一对‘油浸死泥鳅’。”说着将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一下。
那胡子先自有备,没吞油入肚,但菜油从鼻孔中灌入,却也
说不出的难受。
定闲和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这年轻人十分胡闹顽皮。
但这倒也不失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冲问道:“你们白蛟帮几时跟嵩山派勾结了?是谁叫
你们来跟恒山派为难的?”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结?这可
奇了。嵩山派英雄,咱们一位也不识啊。”令狐冲道:“啊哈!
第一句话你就没老实回答。叫你喝油喝一个饱!”挺剑平按其
顶,将他按入油中。这胡子虽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
令狐冲浑厚的内力自长剑传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压在他
头顶,丝毫动弹不得。菜油没其口鼻,露出了双眼,骨碌碌
的转动,甚是狼狈。
令狐冲向那尖脸汉子道:“你快说!你想做长江飞鱼呢,
还是想做油浸泥鳅?”
那姓齐的道:“遇上了你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鳅,可
也办不到了。不过易大哥可没说谎,咱们确是不识得嵩山派
的人物。再说,嵩山派和恒山派结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
山派怎么叫咱们白蛟帮来跟……贵派过不去?”
令狐冲松开长剑,放了那姓易的抬起头来,又问:“你说
明儿要在长江之中,凿沉恒山派的坐船,用心如此险恶,恒
山派到底甚么地方得罪你们了?”
定逸师太后到,本不知令狐冲何以如此对待这两名汉子,
听他一说,登时勃然大怒,喝道:“好贼子,想在长江中淹死
我们啊。”她恒山派门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会水性,
大江之中倘若坐船沉没,势不免葬身鱼腹,想起来当真不寒
而栗。
那姓易的生怕令狐冲再将他脑袋按入油中,抢先答道:
“恒山派跟我们白蛟帮本来无怨无仇。我们只是九江码头上一
个小小帮会,又有甚么能耐跟恒山派众位师太结下梁子。只
不过……只不过我想大家都是佛门一脉,贵派向西而去,多
半是前去应援。因此……这个……我们不自量力,起下了歹
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令狐冲越听越胡涂,问道:“甚么叫做佛门一脉,西去赴
甚么援?说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
少林派虽不是五岳剑派之一,但我们想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
……”定逸师太喝道:“胡说!”那姓易的吃了一惊,自然而
然的身子一缩,吞了一大口油,腻住了口,说不出话来。定
逸师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脸汉子道:“你来说。”
那姓齐的道:“是,是!有一个‘万里独行’田伯光,不
知师太是否和他相熟?”
定逸师太大怒,心想这“万里独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恶
名昭彰的采花淫贼,我如何会和他相熟?这厮竟敢问出这句
话来,当真是莫大的侮辱,右手一扬,便要往他顶门拍落。
定闲师太伸手一拦,道:“师妹勿怒。这二位在油中耽得
久了,脑筋不大清楚。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问那姓齐的道:
“田伯光怎么了?”那姓齐的道:“‘万里独行’田伯光田大爷,
跟我们史帮主是好朋友。早几日田大爷……”定逸师太怒道:
“甚么田大爷?这等恶行昭彰的贼子,早就该将他杀了。你们
反和他结交,足见白蛟帮就不是好人。”那姓齐的道:“是,是,
是。我们不是……不是好人。”定逸师太问道:“我们只问你,
白蛟帮何以要和恒山派为难,又牵扯上田伯光甚么了?”田伯
光曾对她弟子仪琳非礼,定逸师太一直未能杀之泄愤,心下
颇以为耻,雅不愿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那姓齐的道:“是,是。大伙儿要救任大小姐出来,生怕
正教中人帮和尚的忙,因此我哥儿俩猪油蒙了心,打起了胡
涂主意,这就想对贵派下手……”
定逸师太更是摸不着半点头脑,叹道:“师姊,这两个浑
人,还是你来问罢。”
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问道:“任大小姐,可便是日月神教
前教主的大小姐吗?”
令狐冲心头一震:“他们说的是盈盈?”登时脸上变色,手
心出汗。
那姓齐的道:“是。田大爷……不,那田……田伯光前些
时来到九江,在我白蛟帮总舵跟史帮主喝酒,说道预期十二
月十五,大伙儿要大闹少林寺,去救任大小姐出来。”
定逸师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闹少林寺?你们又有多大能
耐,敢去太岁头上动土?”
那姓齐的道:“是,是。我们自然是不成。”
定闲师太道:“那田伯光脚程最快,由他来往联络传讯,
是不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在从中主持?”
那姓易的说道:“大家一听得任大小姐给少林寺的贼……
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不约而同,都说要去救人,也没
甚么人主持。大伙儿想起任大小姐的恩义,都说,便是为任
大小姐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一时之间,令狐冲心中起了无数疑团:“他们说的任大小
姐,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她怎么会给少林寺的僧人扣住?她
小小年纪,平素有甚么恩义待人?为何这许多人一听到她有
难的讯息,便会奋不顾身的去相救?”
定闲师太道:“你们怕我恒山派去相助少林派,因此要将
我们坐船凿沉,是不是?”那姓齐的道:“是,我们想和尚尼
姑……这个那个……”定逸师太怒道:“甚么这个那个?”那
姓齐的忙道:“是,是,这个……那个……小人不敢多说。小
人没说甚么……”
定闲师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你们白蛟帮也要去少林
寺?”姓易姓齐二人齐声道:“这可得听史帮主号令。”姓齐的
又道:“既然大伙儿都去,我们白蛟帮总也不能落在人家后
面。”定闲师太问道:“大伙儿?到底有哪些大伙儿?”那姓齐
的道:“那田……田伯光说,浙西海沙帮、山东黑风会、湘西
排教……”一口气说了江湖上三十来个大大小小帮会的名字。
此人武功平平,帮会门派的名称倒记得挺熟。定逸师太皱眉
道:“都是些不务正业的旁门左道人物,人数虽多,也未必是
少林派的对手。”
令狐冲听那姓齐的所说人名中,有天河帮帮主“银髯
蛟”黄伯流,长鲸岛岛主司马大,还有几人,也都是当日在
五霸冈上会过的,心下更无怀疑,他们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
盈,斗然得到她的讯息,甚是欢喜,但想到她为少林派所扣
押,而她曾杀过好几名少林弟子,又不禁担忧,问道:“少林
派为甚么要扣住这位……这位任大小姐?”那姓齐的道:“这
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故意
找些事来跟大伙儿为难。”
定闲师太道:“请二位回去拜上贵帮主,便说恒山派定闲、
定逸和这位朋友路过九江,没来拜会史帮主,多有失礼,请
史帮主包涵则个。我们明日乘船西行,请二位大度包容,别
再派人来凿沉我们的船只。”她说一句,二人便说一句:“不
敢。”
定闲师太向令狐冲道:“月白风清,少侠慢慢领略江岸夜
景。恕贫尼不奉陪了。”携了定逸之手,缓步回舟。
令狐冲知她有意相避,好让自己对这二人仔细再加盘问,
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想不出更有甚么话要问,在岸边
走来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见半钩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滚滚
东去,月光颤动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
们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为时已然无多。少林派方证、方生
两位大师待我甚好。这些人为救盈盈而去,势必和少林派大
动干戈,不论谁胜谁败,双方损折必多。我何不赶在头里,求
方证方丈将盈盈放出,将一场血光大灾化于无形,岂不甚好?”
又想:“定闲、定逸两位师太伤势已痊愈了大半。定闲师
太外表瞧来和寻常老尼无异,其实所知既博,见识又极高超,
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由她率众北归,只要不再遇
到嵩山派这样的大批强敌,该不会有甚么应付不了的危难。只
是我怎生向她们告辞才好?”这些日来,和这些尼姑、姑娘们
共历患难,众人对他既恭敬,又亲切,于他被逐出师门、为
小师妹所弃之事,虽然从不提及,但神情之间,显然犹似她
们自身遭此不幸一般。华山众同门中,除陆大有外,反而无
人待他如此亲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颇感难以启齿。
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两人缓缓走近,却是仪琳和郑萼,走
到离令狐冲二三丈外,叫了声:“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脚步。
令狐冲迎将上去,说道:“你们也给惊醒了?”仪琳道:“令狐
大哥,掌门师伯吩咐我们来跟你说……”推了推郑萼,道:
“你跟他说。”郑萼道:“掌门师叔要你说的。”仪琳道:“你说
也是一样。”
郑萼说道:“令狐大哥,掌门师叔说道,大恩不言谢,今
后你不论有甚么事,恒山派都供你驱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
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当尽力效命。”
令狐冲大奇,心想:“我又没说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闲
师太却恁地说?啊哟,是了!群雄在五霸冈上聚会,设法为
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连这
两个不成材的‘长江双飞鱼’都知道,定闲师太焉有不知?”
想及此事,不由得脸上一红。
郑萼又道:“掌门师叔说道,此事最好不要硬来。她老人
家和定逸师叔两位,此刻已过江去了,要赶赴少林寺,去向
方丈大师求情放人,请令狐大哥带同我们,缓缓前去。”
令狐冲听了这番话,登时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举目
向长江中眺望,果见一叶小舟,挂起了一张小小白帆,正自
向北航去,心中又是感激,又觉惭愧,心想:“两位师太是佛
门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们肯亲身去向少林派求情,
原是再好不过,比之我这浪迹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无名小
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证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
面,肯放了盈盈。”想到此处,心下登时一宽。
回过头来,只见那姓易、姓齐的兀自在油篓子中探头探
脑,不敢爬将出来,心想这二人一片热心,为的是去救盈盈,
自己可将他们得罪了,颇觉过意不去,迈步上前,拱了拱手,
说道:“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白蛟帮‘长江双飞鱼’两位英
雄,实因事先未知其中缘由,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
“长江双飞鱼”突然见他前倨后恭,大感诧异,急忙抱拳
还礼,这一手忙脚乱,无数菜油飞溅出来,溅得令狐冲身上
点点滴滴的都是油迹。
令狐冲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仪琳和郑萼道:“咱们走罢!”
回到舟中,恒山派众弟子竟绝口不提此事,连仪和、秦
绢这些素来事事好奇之人,居然也不向他问一句话,自是定
闲师太临去时已然嘱咐,免得令他尴尬。令狐冲暗自感激,但
见到好几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脸色,却又不免颇为狼狈,寻
思:“她们这副模样,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其实我
和盈盈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甚么逾规越礼之事。但她们不问,
我又如何辩白?”眼见秦绢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忍不住道: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你们可别胡思乱想。”
秦绢笑道:“我胡思乱想甚么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
“我猜也猜得到。”秦绢笑道:“猜到甚么?”令狐冲还未答话,
仪和道:“秦师妹,别多说了,掌门师叔吩咐的话,你忘了吗?”
秦绢抿嘴笑道:“是,是,我没忘记。”
令狐冲转过头来,避开她眼光,只见仪琳坐在船舱一角,
脸色苍白,神情却甚为冷漠,不禁心中一动:“她心中在想甚
么?为甚么她不和我说话?”怔怔的瞧着她,忽然想到那日在
衡山城外,自己受伤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旷野中奔跑时的脸
色。那时她又是关切,又是激动,浑不是眼前这般百事不理
的模样。为甚么?为甚么?
仪和忽道:“令狐师兄!”令狐冲没听见,没有答应。仪
和大声又叫:“令狐师兄!”令狐冲一惊,回过头道:“嗯,怎
么?”仪和道:“掌门师伯说道,明日咱们或是改行陆道,或
是仍走水路,悉听令狐师兄的意思。”
令狐冲心中只盼改行陆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讯息,但斜
眼一睨,只见仪琳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
的模样,说道:“掌门师太叫咱们缓缓行去,那么还是仍旧坐
船罢。谅来那白蛟帮也不敢对咱们怎地。”秦绢笑道:“你放
心得下吗?”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尚未作答,仪和喝道:
“秦师妹,小孩儿家,少说几句行不行?”秦绢笑道:“行!有
甚么不行?阿弥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冲命舟子将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
白蛟帮来袭,但直至湖北境内,一直没有动静。此后数日之
中,令狐冲也不和恒山弟子多说闲话,每逢晚间停泊,便独
自一人上岸饮酒,喝得醺醺而归。
这一日舟过夏口,折而向北,溯汉水而上,傍晚停泊在
小镇鸡鸣渡旁。他又上岸去,在一家冷酒铺中喝了几碗酒,忽
想:“小师妹的伤不知好了没有?仪真、仪灵两位师姊送去恒
山灵药,想来必可治好她的剑伤。林师弟的伤势又不知如何?
倘若林师弟竟致伤重不治,她又怎样?”想到这里,心下不禁
一惊,寻思:“令狐冲啊令狐冲,你真是个卑鄙小人!你虽盼
小师妹早日痊愈,内心却又似在盼望林师弟伤重而死?难道
林师弟死了,小师妹便会嫁你不成?”自觉无聊,连尽了三碗
酒,又想:“劳德诺和八师弟不知是谁杀的?那人为甚么又去
暗算林师弟?师父、师娘不知近来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小店之中无下酒物,随手抓
起几粒咸水花生,抛入口中,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
“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
令狐冲转过面来,向说话之人瞧去,摇晃的烛光之下,但
见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
案而卧。板桌上放了酒壶、酒杯,那人衣衫褴褛,形状猥琐,
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当下令狐冲也不理会,又喝了一
碗酒,只听得背后那声音又道:“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
天日之处。自己却整天在脂粉堆中厮混,小姑娘也好,光头
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单全收。唉,可叹啊可叹。”
令狐冲知他说的是自己,却不回头,寻思:“这人是谁?
他说‘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说的是盈盈吗?
为甚么盈盈是为了我而给人幽禁?”只听那人又道:“不相干
之辈,倒是多管闲事,说要去拚了性命,将人救将出来。偏
生你要做头子,我也要做头子,人还没救,自己伙里已打得
昏天黑地。唉,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没眼瞧的了。”
令狐冲拿着酒碗,走过去坐在那人对面,说道:“在下多
事不明,要请老兄指教。”
那人仍然伏在桌上,并不抬头,说道:“唉,有多少风流,
便有多少罪孽。恒山派的姑娘、尼姑们,这番可当真糟糕之
极了。”
令狐冲更是心惊,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令狐冲
拜见前辈,还望赐予指点。”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放着一把胡
琴,琴身深黄,久经年月,心念一动,已知此人是谁,当即
拜了下去,说道:“晚辈令狐冲,有幸拜见衡山莫师伯,适才
多有失礼。”
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电,冷冷的在令狐冲脸上一扫,正
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声,说道:
“师伯之称,可不敢当。令狐大侠,这些日来可快活哪!”
令狐冲躬身道:“莫师伯明鉴,弟子奉定闲师伯之命,随
同恒山派诸位师姊师妹前赴少林。弟子虽然无知,却决不敢
对恒山师姊妹们有丝毫失礼。”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请
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令狐冲苦笑
道:“晚辈行事狂妄,不知检点,连本门也不能容,江湖上的
闲言闲语,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负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来
理你。可是恒山派数百年的清誉,竟败坏在你的手里,你也
毫不动心吗?江湖上传说纷纭,说你一个大男人,混在恒山
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间。别说几十位黄花闺女的名声给你损
了,甚至连……连那几位苦守戒律的老师太,也给人作为笑
柄,这……这可太不成话了。”
令狐冲退开两步,手按剑柄,说道:“不知是谁造谣,说
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莫师伯告知。”
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
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得干净么?哼,人家都羡慕你艳
福齐天,那又有甚么不好了?”
令狐冲颓然坐下,心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
但求自己问心无愧,却没想到累了恒山派众位上下。这……
这便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温言道:“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
都曾到你船上窥探……”令狐冲“啊”的一声,心想:“莫师
伯接连五晚来船窥探,我竟半点不知,可算是十分无能。”
莫大先生续道:“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艄和衣而卧,别说
对恒山众弟子并无分毫无礼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
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满
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
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
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右手握拳,在桌
上重重一击,说道:“来来来,我莫大敬你一杯。”说着便提
起酒壶斟酒。
令狐冲道:“莫师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品行
不端,以致不容于师门,但恒山派同道的师妹,却如何可以
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这才是男儿汉的本
色。我莫大如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
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难得啊难得!来,干了!”两
人举碗一饮而尽,相对大笑。
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哪里像是一位
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偶尔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
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心想:“恒
山掌门定闲师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门天门道长威严厚重,嵩
山掌门左冷禅阴鸷险刻,我恩师是位彬彬君子,这位莫师伯
外表猥琐平庸,似是个市井小人。但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
其实个个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冲草包一个,可和他
们差得远了。”
莫大先生道:“我在湖南,听到你和恒山派的尼姑混在一
起,甚是诧异,心想定闲师太是何等样人物,怎容门下做出
这等事来?后来听得白蛟帮的人说起你们行踪,便赶了下来。
令狐老弟,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闹,我莫大当时认定你是个
儇薄少年。你后来助我刘正风师弟,我心中对你生了好感,只
想赶将上来,善言相劝,不料却见到后一辈英侠之中,竟有
你老弟这样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来来来,咱们
同干三杯!”说着叫店小二添酒,和令狐冲对饮。
几碗酒一下肚,一个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显得逸兴
遄飞,连连呼酒,只是他酒量和令狐冲差得甚远,喝得几碗
后,已是满脸通红,说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喜喝酒。莫
大无以为敬,只好陪你多喝几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
陪他喝酒的,却也没有几人。那日嵩山大会,座上有个大嵩
阳手费彬。此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越不顺眼,当
时便一滴不饮。此人居然还口出不逊之言,他臭妹子的,你
说可不可恼?”
令狐冲笑道:“是啊,这种人不自量力,横行霸道,终究
没好下场。”
莫大先生道:“后来听说此人突然失了踪,下落不明,不
知到了何处,倒也奇怪。”
令狐冲心想,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剑法
杀了费彬,他当日明明见到自己在旁,此刻却又如此说,自
是不愿留下了形迹,便道:“嵩山派门下行事令人莫测高深,
这费彬嘛,说不定是在嵩山哪一处山洞之中隐居了起来,正
在勤练剑法,也未可知。”
莫大先生眼中闪出一丝狡狯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
道:“原来如此,若不是老弟提醒,我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
通其中缘由。”喝了一口酒,问道:“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
和恒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对你情深一往,你
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啊。”
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莫师伯明鉴,小侄情场失意,
于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想起了小师妹岳灵珊,胸
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突然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小侄
本想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严,不准饮酒,
这才没去做和尚。哈哈,哈哈。”虽是大笑,笑声中毕竟大有
凄凉之意。过了一会,便叙述如何遇到定静、定闲、定逸三
位师太的经过,说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轻描淡写
的随口带过。
莫大先生静静听完,瞪着酒壶呆呆出神,过了半晌,才
道:“左冷禅意欲吞并四派,联成一个大派,企图和少林、武
当两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礼。他这密谋由来已久,虽然
深藏不露,我却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许我
刘师弟金盆洗手,暗助华山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归
根结底,都是为此。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
对恒山派明目张胆的下令狐冲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张胆,原
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恒山派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并
派之议。”
莫大先生点头道:“不错。他下一步棋子,当是去对付泰
山派天门道长了。哼,魔教虽毒,却也未必毒得过左冷禅。令
狐兄弟,你现下已不在华山派门下,闲云野鹤,无拘无束,也
不必管他甚么正教魔教。我劝你和尚倒也不必做,也不用为
此伤心,尽管去将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来,娶她为妻便是。别
人不来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来喝你三杯。他妈的,怕他个
鸟?”他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又夹几句粗俗俚语,说他
是一派掌门,也真有些不像。
令狐冲心想:“他只道我情场失意乃是为了盈盈,但小师
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便问:“莫师伯,到底少林派为
甚么要拘留任小姐?”
莫大先生张大了口,双眼直视,脸上充满了惊奇之状,道:
“少林派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你是当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
江湖上众人皆知,你……你……还问甚么?”
令狐冲道:“过去数月之中,小侄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
一无所闻。那任小姐曾杀过少林派四名弟子,原也是从小侄
身上而起,只不知后来怎地失手,竟为少林派所擒?”
莫大先生道:“如此说来,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
你身中奇异内伤,无药可治,听说旁门左道中有数千人聚集
五霸冈,为了讨好这位任大小姐而来治你的伤,结果却人人
束手无策,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生道:
“这件事轰传江湖,都说令狐冲这小子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
居然得到黑木崖圣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这场病医不好,也
是不枉的了。”令狐冲道:“莫师伯取笑了。”心想:“老头子,
祖千秋他们虽然是一番好意,毕竟行事太过鲁莽,这等张扬
其事,难怪盈盈生气。”
莫大先生问道:“你后来怎地却好了?是修习了少林派的
‘易筋经’神功,是不是?”
令狐冲道:“不是。少林派方丈方证大师慈悲为怀,不念
旧恶,答允传授少林派无上内功。只是小侄不愿改投少林派,
而这门少林神功又不能传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负了方丈大师
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
其时已被逐出华山门墙,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载难逢的机
缘,却为何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令狐冲道:“小侄自幼蒙
恩师、师娘收留,养育之恩,粉身难报,只盼日后恩师能许
小侄改过自新,重列门墙,决不愿贪生怕死,另投别派。”
莫大先生点头道:“这也有理。如此说来,你的内伤得愈,
那是由于另一桩机缘了。”令狐冲道:“正是。其实小侄的内
伤也没完全治好。”
莫大先生凝视着他,说道:“少林派和你向来并无渊源,
佛门中人虽说慈悲为怀,却也不能随便传人以本门的无上神
功。方证大师答应以‘易筋经’相授,你当真不知是甚么缘
故吗?”令狐冲道:“小侄确是不知,还望莫师伯示知。”
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都说,那日黑木崖任大小姐亲
身背负了你,来到少林寺中,求见方丈,说道只须方丈救了
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处置,要杀要剐,绝不皱眉。”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将桌上一大碗酒都带
翻了,全身登时出了一阵冷汗,手足发抖,颤声道:“这……
这……这……”脑海中一片混乱,想起当时自己身子一日弱
似一日,一晚睡梦之中,听到盈盈哭泣甚哀,说道:“你一天
比一天瘦,我……我……”说得诚挚无比,自己心中感激,狂
吐鲜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间斗
室之中,方生大师已费了无数心力为己施教。自己一直不知
如何会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处,原来竟是她舍命
相救,不由得热泪盈眶,跟着两道眼泪扑簌簌的直流下来。
莫大先生叹道:“这位任大小姐虽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
至诚至情,却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国梁、易国梓、黄
国柏、觉月禅师四名大弟子命丧她手。她去到少林,自无生
还之望,但为了救你,她……她是全不顾己了。方证大师不
愿就此杀她,却也不能放她,因此将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山
洞之中。任大小姐属下那许多三山五岳之辈,自然都要去救
她出来。听说这几个月来,少林寺没一天安宁,擒到的人,少
说也有一百来人了。”
令狐冲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过了好一会,才问:
“莫师伯,你刚才说,大家争着要做头子,自己伙里已打得昏
天黑地,那是怎么一回事?”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这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平日除
了听从任大小姐的号令之外,个个狂妄自大,好勇斗狠,谁
也不肯服谁。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
学的祖宗,事情很是棘手,何况单独去闯寺的,个个有去无
回。因此上大家说要广集人手,结盟而往。既然结盟,便须
有个盟主。听说这些日子来为了争夺盟主之位,许多人动上
了手,死的死,伤的伤,着实损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
看只有你急速赶去,才能制得住他们。你说甚么话,那是谁
也不敢违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这么一笑,令狐冲登时满脸通红,情知他这番
话不错,但群豪服了自己,只不过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
盈日后知道,一定要大发脾气,突然间心念一动:“盈盈对我
情意深重,可是她脸皮子薄,最怕旁人笑话于她,说她对我
落花有意,而我却流水无情。我要报答她这番厚意,务须教
江湖上好汉众口纷传,说道令狐冲对任大小姐一往情深,为
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须孤身去闯少林,能救得出她来,那
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闹得众所周知。”说道:“恒山派
的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请
他放了这位任小姐出来,以免酿成一场大动干戈的流血浩
劫。”
莫大先生点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定闲
师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怎么会放心由你陪伴她门下的姑娘、
尼姑,自己却另行他往,原来是为你作说客去了。”
令狐冲道:“莫师伯,小侄既知此事,着急得了不得,恨
不得插翅飞去少林寺,瞧瞧两位师太求情的结果如何。只是
恒山派这些师姊妹都是女流之辈,倘若途中遇上了甚么意外,
可又难处。”
莫大先生道:“你尽管去好了!”令狐冲喜道:“我先去不
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咿咿呀呀的拉
了起来。
令狐冲知道他既这么说,那便是答应照料恒山派一众弟
子了,这位莫师伯武功识见,俱皆非凡,不论他明保还是暗
护,恒山派自可无虞,当即躬身行礼,说道:“深感大德。”
莫大先生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帮恒山派的忙,
要你来谢甚么?那位任大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
令狐冲道:“小侄告辞。恒山派众位师姊妹,相烦莫师伯
代为知照。”说着直冲出店。
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倒映
在汉水之中,一条黄光,缓缓闪动。身后小酒店中,莫大先
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
二十六围寺
令狐冲向北疾行,天明时到了一座大镇,走进一家饭店。
湖北最出名的点心是豆皮,以豆粉制成粉皮,裹以菜肴,甚
是可口。令狐冲连尽三大碟,付帐出门。
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汉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
“黄河老祖”之一的老头子。令狐冲心中大喜,大声叫道:
“老头子!你好啊。”
老头子一见是他,登时脸上神色尴尬之极,迟疑半晌,刷
的一声,抽出了大刀。
令狐冲又向前迎了一步,说道:“祖千秋……”只说了三
个字,老头子举刀便向他砍将过来,可是这一刀虽然力劲势
沉,准头却是奇差,和令狐冲肩头差着一尺有余,呼的一声,
直削了下去。令狐冲吓了一跳,向后跃开,叫道:“老先生,
我……我是令狐冲!”
老头子叫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令狐冲。众位朋友听了,
圣姑当日曾有令谕,不论哪一人见到令狐冲,务须将他杀了,
圣姑自当重重酬谢。这一句话,大伙儿可都知道么?”
众人轰然道:“咱们都知道的。”众人话虽如此,但大家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并无一人拔刀刃
动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似觉十分有趣。
令狐冲脸上一红,想起那日盈盈要老头子等传言江湖,务
须将自己杀了,她是既盼自己再不离开她身边,又要群豪知
道,她任大小姐决非痴恋令狐冲,反而恨他入骨。此后多经
变故,早将当时这句话忘了,此刻听老头子这么说,才想起
她这号令尚未通传取消。
当时老头子等传言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为救令
狐冲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这事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
了出来,登时轰动江湖。人人固赞她情深义重,却也不免好
笑,觉得这位大小姐太也要强好胜,明明爱煞了人家,却又
不认,拚命掩饰,不免欲盖弥彰。这件事不但盈盈属下那些
左道旁门的好汉知之甚详,连正派中人也多有所闻,日常闲
谈,往往引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见到令狐冲出现,惊喜交
集之下,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圣姑有令,叫我们将你杀了。但
你武功甚高,适才我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没取
我性命,足感盛情。众位朋友,大家亲眼目睹,咱们决不是
不肯杀令狐公子,实在是杀他不了,我老头子不行,当然你
们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一人道:“适才咱们一场
惊心动魄的恶斗,双方打得筋疲力尽,谁也杀不了谁,只好
不打。大伙儿再不妨斗斗酒去。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汉,能
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后见到圣姑,也好有个交代。”群豪
捧腹狂笑,都道:“妙极,妙极!”又一人笑道:“圣姑只要咱
们杀了令狐公子,可没规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
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这叫做不能力敌,便当智取。”
群豪欢呼大叫,簇拥着令狐冲上了当地最大的一间酒楼,
四十余人坐满了六张桌子。几个人敲台拍凳,大呼:“酒来!”
令狐冲一坐定后,便问:“圣姑到底怎样啦?这可急死我
群豪听他关心盈盈,尽皆大喜。
老头子道:“大伙儿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圣
姑出寺。这些日子来,却为了谁做盟主之事,大家争闹不休,
大伤和气。令狐公子驾到,那是再好不过了。这盟主若不是
你当,更有谁当?倘若别人当了,就算接了圣姑出来,她老
人家也必不开心。”
一个白须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
纵然一时遇上阻难,接不到圣姑,她老人家只须得知讯息,心
下也是欢喜得紧。这盟主一席,天造地设,是由令狐公子来
当的了。”
令狐冲道:“是谁当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须救得圣姑
出来,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愿。”这几句话倒不是随口
胡诌,他感激盈盈为己舍身,若要他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
无前,决不用想上一想。不过如在平日,这念头在自己心头
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于口,此刻却要拚命显得多情
多义,好叫旁人不去笑话盈盈。
群豪一听,更是心下大慰,觉得圣姑看中此人,眼光委
实不错。
那白发老者笑道:“原来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英
雄,倘若是如江湖上所讹传那般,说道令狐公子置身事外,全
不理会,可教众人心凉了。”
令狐冲道:“这几个月来,在下失手身陷牢笼,江湖上的
事情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圣姑,想得头发也白了。来来来,
在下敬众位朋友一杯,多谢各位为圣姑出力。”说着站起身来,
举杯一饮而尽。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冲道:“老先生,你说许多朋友在争盟主之位,大伤
和气,事不宜迟,咱们便须立即赶去劝止。”老头子道:“正
是。祖千秋和夜猫子都已赶去了。我们也正要去。”令狐冲道:
“不知大伙儿都在哪里?”老头子道:“都在黄保坪聚会。”令
狐冲道:“黄保坪?”那白须老者道:“那是在襄阳以西的荆山
之中。”
令狐冲道:“咱们快些吃饭喝酒,立即去黄保坪。咱们已
斗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费尽心机,始终灌不死令狐冲,日后
见到圣姑,已大可交代了。”
群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斗三日三
夜,也奈何不了你。”
令狐冲和老头子并肩而行,问道:“令爱的病,可大好了?”
老头子道:“多承公子关怀,她虽没怎么好,幸喜也没怎么坏。”
令狐冲心中一直有个疑团,眼见余人在身后相距数丈,便问:
“众位朋友都说圣姑于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实不明其中原
因,圣姑小小年纪,怎能广施恩德于这许多江湖朋友?”老头
子问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缘由?”令狐冲摇头道:“不知。”
老头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须相瞒,只是大家向圣姑
立过誓,不能泄漏此中机密。请公子恕罪。”令狐冲点头道:
“既不便说,还是不说的好。”老头子道:“日后由圣姑亲口向
公子说,那不是好得多么?”令狐冲道:“但愿此日越早到来
越好。”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两批好汉,也都是去黄保坪的,三
伙人相聚,已有一百余人。
群豪赶到黄保坪时已是深夜,群雄聚会处是在黄保坪以
西的荒野。还在里许之外,便已听到人声嘈杂,有人粗声喝
骂,有人尖声叫嚷。令狐冲加快脚步奔去,月光之下,只见
群山围绕的一块草坪上,黑压压地聚集着无数人众,一眼望
去,少说也有千余人。
只听有人大声说道:“盟主,盟主,既然称得这个‘主’
字,自然只好一人来当。你们六个人都要当,那还成甚么盟
主?”
另一人道:“我们六个人便是一个人,一个人便是六个人。
你们都听我六兄弟的号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罗里
罗嗦,先将你撕成四块再说。”令狐冲不用眼见其人,便知是
“桃谷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说话声音都差不多,却分辨不
出是六人中的哪一个。
先前那人给他一吓,登时不敢再说。但群雄对“桃谷六
仙”显然心中不服,有的在远处叫骂,有的躲在黑暗中大声
嘻笑,更有人投掷石块泥沙,乱成一团。
桃叶仙大声嚷道:“是谁向老子投掷石块?”黑暗中有人
道:“是你老子。”桃花仙怒道:“甚么?你是我哥哥的老子,
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说道:“那也未必!”登时数百人齐
声轰笑。桃花仙道:“为甚么未必?”另一人道:“这个我也不
知道。我只生一个儿子。”桃根仙道:“你只生一个儿子,跟
我有甚么相干?”又一个粗嗓子的大声笑道:“跟你没相干,多
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干仙道:“难道跟我相干么?”先一人
笑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实仙道:“你说跟我的相貌有
些相像,出来瞧瞧。”那人笑道:“有甚么好瞧的,你自己照
镜子好了!”
突然之间,四条人影迅捷异常的纵起,一扑向前,将那
人从黑暗中抓了出来。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来斤,给
桃谷四仙抓住了四肢,竟丝毫动弹不得。四人将他抓到月光
底下一照。桃实仙道:“不像我,我哪有这样难看?老三,只
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难看吗?天下英雄
在此,不妨请大伙儿品评品评。”
群雄早就见到桃谷六仙都是五官不正,面貌丑陋,要说
哪一个更好看些,这番品评功夫可也真着实不易,这时眼见
那大汉给四仙抓在手中,顷刻之间便会给撕成了四块,人人
栗栗危惧,谁也笑不出来。
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气,一个不对,便会将这大汉
撕了,朗声说道:“桃谷六仙,让我令狐冲来品评品评如何?”
说着缓步从暗处走了出来。
群雄一听到“令狐冲”三字,登时耸动,千余对目光都
注集在他身上。
令狐冲却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桃谷四仙,唯恐他们一时兴
起,登时便将这大汉撕裂,说道:“你们将这位朋友放下,我
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当即将他放下。
这条大汉身材雄伟已极,站在当地,便如一座铁塔相似。
他适才死里逃生,已然吓得魂不附体,脸如死灰,身子簌簌
发抖。他明知如此当众发抖,实非英雄行径,可是全身自己
要抖,却也勉强不来,要想说几句撑门面之言,只颤声道:
“我……我……我……”
令狐冲见他吓得厉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
仙道:“六位桃兄,你们的相貌和这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
俊美得多了。桃根仙骨格清奇、桃干仙身材魁伟、桃枝仙四
肢修长、桃叶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这个……这个目如
朗星,桃实仙精神饱满,任谁一见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侠
仗义的玉面英雄,英俊少……这个英俊中年。”
群雄听了,尽皆大笑。桃谷六仙更是大为高兴。
老头子吃过这六兄弟的苦头,知道他们极不好惹,跟着
凑趣,说道:“依在下之见,环顾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
说到相貌,那是谁也比不上桃谷六仙了。”
群豪跟着起哄,有的说:“岂仅俊美而已,简直是风流潇
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的说:“潘安退避三舍,宋玉
甘拜下风。”有的说:“武林中从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自当
算他们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谷六仙不知众人取笑自己,还道是真心称赞,更加笑
得合不拢嘴。桃枝仙道:“我妈当年说咱六个是丑八怪,原来
说得不对。”有人笑道:“当然不对了,你们只有六个人,怎
能成为丑八怪?”有人轻道:“加上他们爹娘……”一句话没
说完,便给人掩住了嘴巴。
老头子大声道:“众位朋友,大伙儿运气不小。令狐公子
正要单枪匹马,独闯少林,去接圣姑出来,道上遇到了我们,
听说大伙儿在此,便过来和大家商议商议。说到相貌之美,自
然要算桃谷六仙……”群雄一听,又都轰笑。老头子连连摇
手,在众人大笑声中继续说道:“可是这闯少林、接圣姑的大
事,和相貌如何,干系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见,咱们公奉令
狐公子为盟主,请他主持全局,发号施令,大伙儿一体凛遵,
众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都知圣姑是为了令狐冲而陷身少林,令狐冲武
功卓绝,当日在河南和向问天联手,大战各路英雄,此事早
已轰动江湖,但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瞧在圣姑面上,也当
奉他为主,是以听到老头子的话,当即欢声雷动,许多人都
鼓掌叫好。
桃花仙突然怪声道:“咱们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来,
是不是给令狐冲做老婆?”
群雄对任大小姐十分尊敬,虽觉桃花仙这话没错,却谁
也不敢公然称是。令狐冲更十分尴尬,只好默不作声。
桃叶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过便宜他了。
我们去帮他救老婆,盟主却要我们六兄弟来做。”桃根仙道:
“正是!除非他本事强过我们,却又当别论。”
蓦地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一齐动手,将令狐
冲四肢抓住,提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实在太快,事先又无半
点朕兆,说抓便抓,令狐冲竟然闪避不及。
群雄齐声惊呼:“使不得,快放手!”
桃叶仙笑道:“大家放心,我们决不伤他性命,只要他答
应让我们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话没说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忽地齐声
怪叫,忙不迭的将令狐冲抛下,嚷道:“啊哟,你……你使甚
么妖法?”
原来令狐冲手足分别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头傻脑,
甚么怪事都做得出来,别要真的将自己撕了,当即运起吸星
大法。桃谷四仙只觉内力源源从掌心中外泄,越是运功相抗,
内力奔泻得越快,惊骇之下,立即撒手。令狐冲腰背一挺,稳
稳站直。
桃叶仙忙问:“怎么?”桃根仙、桃实仙齐道:“这……这
令狐冲的功夫好奇怪,咱们可抓他不住。”桃干仙道:“不是
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间,不想抓他了。”群雄欢呼之声大作,
都道:“桃谷六仙,你们这次可服了么?”桃根仙道:“令狐冲
是我们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冲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
是令狐冲。令狐冲来当盟主,就等如是桃谷六仙当盟主,那
有甚么不服?”桃花仙道:“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之理?你
们问得太笨了。”
群雄见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适才抓住令狐冲时暗中已
吃了亏,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虽不明其中缘由,却都
嘻笑欢呼。
令狐冲道:“众位朋友,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并相救失
陷在少林寺中的许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
林七十二绝技数百年来驰名天下,任何门派都不能与之抗衡。
但咱们人多势众,除了这里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
好汉前来。咱们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个打一
个,总也打赢了。”
众人轰叫:“对,对!难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头六臂不
成?”
令狐冲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师们虽留住了圣姑,却也
没有为难于她。寺中大师都是有道的高僧,慈悲为怀,令人
好生相敬。咱们纵然将少林寺毁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汉要说
我们倚多为胜,不是英雄所为。因此依在下之见,咱们须得
先礼后兵,如能说得少林寺让了一步,对圣姑和其他朋友们
不再留难,免得一场争斗,那是再好不过。”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当真动手,
双方死伤必多。”桃枝仙道:“令狐公子之言,却不合我意。双
方如不动手,死伤必少,那还有甚么趣味?”祖千秋道:“咱
们既奉令狐公子为盟主,他发号施令,大伙儿自当听从。”桃
根仙道:“不错,这发号施令之事,还是由我们桃谷六仙来干
好了。”
群雄听他六兄弟尽是无理取闹,阻挠正事,都不由得发
恼,许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冲稍有示意,便要将这六人
乱刀分尸,他六人武功再高,终究挡不住数十人刀剑齐施。
祖千秋道:“盟主是干甚么的?那自然是发号施令的了。
他如不发号施令,那还叫甚么盟主?这个‘主’字,便是发
号施令之意。
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单叫他一个‘盟’字,少了那
‘主’字便了。”桃叶仙摇头道:“单叫一个‘盟’字,多么别
扭。”桃干仙道:“依我的高见,单是一个‘盟’字既然别扭,
便可拆将开来,称他为‘明血’!”桃枝仙叫道:“错了,错了!
‘盟’字拆开来,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
那是甚么字?”
桃谷六仙都不识那器皿的“皿”字,群雄任由他们出丑,
无人出声指点。
桃干仙道:“少了一些,也还是血。好比我割你一刀,割
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顾念手足之情,割得很
轻,出的血甚少,虽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
“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轻,也不是顾念手足之情了。你为甚
么要割我一刀?”桃干仙道:“我可没有割,我手里也没有刀。”
桃花仙道:“如果你手里有刀呢?”
群雄听他们越扯越远,不禁怒喝:“安静些,大家听盟主
的号令。”
桃枝仙道:“他号令便号令好了,又何必安静?”
令狐冲提高嗓子说道:“众位朋友,屈指算来,离十二月
十五还有十七日,大伙儿动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时候也
差不多了。咱们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乃是大张旗鼓而去。明
日咱们去买布制旗,写明‘天下英雄齐赴少林恭迎圣姑’的
字样,再多买些皮鼓,一路敲击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
们听到,先自心惊胆战。”
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听他说要如此大闹,
都是不胜之喜,欢呼声响震山谷。其中也有若干老成稳重之
辈,但见大伙都喜胡闹,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须微笑而已。
次日清晨,令狐冲请祖千秋、计无施、老头子三人去赶
制旗帜,采办皮鼓。到得中午时分,已写就了数十面白布大
旗,皮鼓却只买到两面。令狐冲道:“咱们便即起程,沿路经
过城镇,不停添购便是。”
当即有人擂起鼓来,群豪齐声呐喊,列队向北进发。
令狐冲见过恒山派弟子在仙霞岭上受人袭击的情形,当
下与计无施等商议,派出七个帮会,两帮在前作为前哨,两
帮左护,两帮右卫,另有一帮殿后接应,余人则是中军大队;
又派汉水的神乌帮来回传递消息。神乌帮是本地帮会,自鄂
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势力范围,若有风吹草动,自能尽早得悉。
群豪见他分派井井有条,除桃谷六仙外,尽皆悦服凛遵。
行了数日,沿途不断有豪士来聚。旗帜皮鼓,越置越多,
蓬蓬皮鼓声中,二千余人喧哗叫嚷,涌向少林。
这日将到武当山脚下。令狐冲道:“武当派是武林中的第
二大派,声势之盛,仅次于少林。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连
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当派了。咱们还是避
道而行,以示对武当派掌门人冲虚道长尊重之意。不知诸位
意下如何?”老头子道:“令狐公子怎么说,便怎么行。咱们
只须接到圣姑,那便心满意足,原不必旁生枝节,多树强敌。
倘若接不到圣姑,就算将武当山踏平了,又有个屁用?”
令狐冲道:“如此甚好!便请传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
东行。”
当下群豪改道东行。这日正行之际,迎面有人骑了一头
毛驴过来,驴后随着两名乡农,一个挑着一担菜,另一个挑
着一担山柴。毛驴背上骑着个老者,弯着背不住咳嗽,一身
衣服上打满了补钉。群豪人数众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
小叫,声势甚壮,道上行人见到,早就避在一旁。但这三人
竟如视而不见,向群豪直冲过来。
桃根仙骂道:“干甚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驴一声长嘶,
摔了出去,喀喇几声,腿骨折断。驴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
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来。
令狐冲好生过意不去,当即纵身过去扶起,说道:“真对
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吗?”
那老者哼哼唧唧,说道:“这……这……这算甚么?我穷
汉……”
两名乡农放下肩头担子,站在大路正中,双手扠腰,满
脸怒色。挑菜的汉子气喘吁吁的道:“这里是武当山脚下,你
们是甚么人,胆敢在这里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当山脚
下,那便怎地?”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人人都会武功。你
们外路人到这里来撒野,当真是不知死活,自讨苦吃。”
群豪见这二人面黄肌瘦,都是五十来岁年纪,这挑菜的
说话中气不足,居然自称会武,登时有数十人大笑起来。
桃花仙笑道:“你也会武功?”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
三岁孩儿也会打拳,五岁孩子就会使剑,那有甚么希奇?”桃
花仙指着那挑柴汉子,笑道:“他呢?他会不会使剑?”挑柴
的汉子道:“我……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有几十年没练,
这功夫……咳咳,可都搁下了。”挑菜的道:“武当派武功天
下第一,只要学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对手。”桃叶仙笑道:
“那么你练几手给我们瞧瞧。”
挑柴汉子道:“练甚么?你们又看不懂。”群豪轰然大笑,
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汉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
练几手,只不知是否还记得全?哪一位借把剑来。”
当下便有一人笑着递了把剑过去。那汉子接了过来,走
到干硬的稻田中,东刺一剑、西劈一剑的练了起来,使得三
四下,忽然忘记了,搔头凝思,又使了几招。
群豪见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极,无不捧
腹大笑。
那挑菜汉子道:“有甚么好笑?让我来练练,借把剑来。”
接了长剑在手,便即乱劈乱刺,出手极快,犹如发疯一般,更
引人狂笑不已。
令狐冲初时也是负手微笑,但看到十几招时,不禁渐觉
讶异,这两个汉子的剑招一个迟缓,一个迅捷,可是剑法中
破绽之少,实所罕见。二人的姿式固是难看之极,但剑招古
朴浑厚,剑上的威力似乎只发挥得一二成,其余的却是蓄势
以待,深藏不露,当即跨上几步,拱手说道:“今日拜见两位
前辈,得睹高招,实是不胜荣幸。”语气甚是诚恳。
两名汉子收起长剑。那挑柴的瞪眼道:“你这小子,你看
得懂我们的剑法么?”令狐冲道:“不敢说懂。两位剑法博大
精深,这个‘懂’字,哪里说得上?武当派剑法驰名天下,果
然令人叹为观止。”那挑菜汉子道:“你这小子,叫甚么名字?”
令狐冲还未答话,群豪中已有好几人叫了起来:“甚么小
子不小子的?”“这位是我们的盟主,令狐公子。”“乡巴佬,你
说话客气些!”
挑柴汉子侧头道:“令狐瓜子?不叫阿猫阿狗,却叫甚么
瓜子花生,名字难听得紧。”令狐冲抱拳道:“令狐冲今日得
见武当神剑,甚是佩服,他日自当上山叩见冲虚道长,谨致
仰慕之诚。两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吗?”挑柴汉子向地下吐
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哗啦哗啦的,打锣打鼓,
可是大出丧吗?”
令狐冲情知这两人必是武当派高手,当下恭恭敬敬的躬
身说道:“我们有一位朋友,给拘留在少林寺中,我们是去求
恳方证方丈,请他老人家慈悲开释。”挑菜汉子道:“原来不
是大出丧!可是你们打坏了我伯伯的驴子,赔不赔钱?”
令狐冲顺手牵过三匹骏马,说道:“这三匹马,自然不及
前辈的驴子了,只好请前辈将就骑骑。晚辈们不知前辈驾到,
大有冲撞,还请恕罪。”说着将三匹马送将过去。
群豪见令狐冲神态越来越谦恭,绝非故意做作,无不大
感诧异。
挑菜汉子道:“你既知我们的剑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
比?”令狐冲道:“晚辈不是两位的敌手。”挑柴汉子道:“你
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剑,向令狐冲刺来。令
狐冲见他这一剑笼罩自己上身九处要害,确是精妙。叫道:
“好剑法!”拔出长剑,反刺过去。那汉子向着空处乱刺一剑。
令狐冲长剑回转,也削在空处。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
刺在空处,双剑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汉子却一步又一步的倒
退。
那挑菜汉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点门道。”提起剑
来一阵乱刺乱削,刹那间接连劈了二十来剑。每一剑都不是
劈向令狐冲,剑锋所及,和他身子差着七八尺。
令狐冲提起长剑,有时向挑柴汉子虚点一式,有时向挑
菜汉子空刺一招,剑刃离他们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两人一
见他出招,便神情紧迫,或跳跃闪避,或舞剑急挡。
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冲的剑刃明明离他们还有老大一
截,他出剑之时又无半点劲风,决非以无形剑气之类攻人,为
何这两人如此避挡唯恐不及?看到此时,群豪都已知这两人
乃是身负深湛武功的高手。他们出招攻击之时虽仍一个呆滞,
一个癫狂,但当闪避招架之际,身手却轻灵沉稳,兼而有之,
同时全神贯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听得两名汉子齐声呼啸,剑法大变,挑柴汉长剑大开
大阖,势道雄浑,挑菜汉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令
狐冲手中长剑剑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动,一双目光有时向挑
柴汉瞪视,有时向挑菜汉斜睨。他目光到处,两汉便即变招,
或大呼倒退,或转攻为守。
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强之士,已渐渐瞧出
端倪,发觉两个汉子所闪避卫护的,必是令狐冲目光所及之
处,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只见挑柴汉举剑相砍,令狐冲目光射他小腹处的“商曲
穴”,那汉子一剑没使老,当即回过,挡在自己“商曲穴”上。
这时挑菜汉挺剑向令狐冲作势连刺,令狐冲目光看到他左颈
“天鼎穴”处,那汉子急忙低头,长剑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
泥,倒似令狐冲的双眼能发射暗器,他说甚么也不让对方目
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对。
两名汉子又使了一会剑,全身大汗淋漓,顷刻间衣裤都
汗湿那骑驴的老头一直在旁观看,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咳嗽
一声,说道:“佩服,佩服,你们退下吧!”两名汉子齐声应
道:“是!”但令狐冲的目光还是盘旋往复,不离二人身上要
穴。二人一面舞剑,一面倒退,始终摆脱不了令狐冲的目光。
那老头道:“好剑法!令狐公子,让老汉领教高招。”令狐冲
道:“不敢当!”转过头来,向那老者抱拳行礼。
那两名汉子至此方始摆脱了令狐冲目光的羁绊,同时向
后纵出,便如两头大鸟一般,稳稳的飞出数丈之外。群豪忍
不住齐声喝采,他二人剑法如何,难以领会,但这一下倒纵,
跃距之远,身法之美,谁都知道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剑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
早已千孔百创,岂能让你们将一路剑法从容使完?快来谢过
了。”
两名汉子飞身过来,一躬到地。挑菜汉子说道:“今日方
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见,适才间言语
无礼,公子恕罪。”令狐冲拱手还礼,说道:“武当剑法,的
是神妙。两位的剑招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可是太极剑法吗?”
挑菜汉道:“却教公子见笑了。我们使的是‘两仪剑法’,剑
分阴阳,未能混而为一。”令狐冲道:“在下在旁观看,勉强
能辨别一些剑法中的精微。要是当真出手相斗,也未必便能
乘隙而进。”
那老头道:“公子何必过谦?公子目光到处,正是两仪剑
法每一招的弱点所在。唉,这路剑法……这路剑法……”不
住摇头,说道:“五十余年前,武当派有两位道长,在这路两
仪剑法上花了数十年心血,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柔,
唉!”长长一声叹息,显然是说:“哪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
不堪一击。”
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道:“这两位大叔剑术已如此精妙。武
当派冲虚道长和其余高手,自必更是令人难窥堂奥。晚辈和
众位朋友这次路过武当山脚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
见冲虚道长,甚为失礼。此事一了,自当上真武观来,向真
武大帝与冲虚道长磕头。”令狐冲为人本来狂傲,但适才见二
人剑法刚柔并济,内中实有不少神奇之作,虽然找到了其中
的破绽,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绽,因之心下的确好生佩服,
料想这老者定是武当派中的一流高手,因之这几句话说得甚
是诚挚。
那老者点头道:“年纪轻轻,身负绝艺而不骄,也当真难
得。令狐公子,你曾得华山风清扬前辈的亲传吗?”令狐冲心
头一惊:“他目光好生厉害,竟然知道我所学的来历。我虽不
能吐露风太师叔的行迹,但他既直言相询,可不能撒谎不认。”
说道:“晚辈有幸,曾学得风太师叔剑术的一些皮毛。”这句
话模棱两可,并不直认曾得风清扬亲手传剑。
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风前辈剑术的皮毛,
便已如此了得么?”从挑柴汉手中接过长剑,握在左手,说道:
“我便领教一些风老前辈剑术的皮毛。”
令狐冲道:“晚辈如何敢与前辈动手?”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缓缓右转,左手持剑向上提起,
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掌心相对,如抱圆球。令狐冲见他
长剑未出,已然蓄势无穷,当下凝神注视。那老者左手剑缓
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令狐冲只觉一股森森寒气,直逼过
来,若不还招,已势所不能,说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剑
法中破绽所在,只得虚点一剑。突然之间,那老者剑交右手,
寒光一闪,向令狐冲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旁观群豪
都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但他如此奋起一击,令狐冲已看到
他胁下是个破绽,长剑刺出,径指他胁下“渊液穴”。
那老者长剑竖立,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都退开
了一步。令狐冲但觉对方剑上有股绵劲,震得自己右臂隐隐
发麻。那老者“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
那老者又是剑交左手,在身前划了两个圆圈。令狐冲见
他剑劲连绵,护住全身,竟无半分空隙,暗暗惊异:“我从未
见过谁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无破绽。他若以此相攻,那
可如何破法?任我行前辈剑法或许比这位老先生更强,但每
一招中难免仍有破绽。难道一人使剑,竟可全无破绽?”心下
生了怯意,不由得额头渗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着剑诀,左手剑不住抖动,突然平刺,剑
尖急颤,看不出攻向何处。
他这一招中笼罩了令狐冲上盘七大要穴,但就因这一抢
攻,令狐冲已瞧出了他身上三处破绽,这些破绽不用尽攻,只
攻一处已足制死命,登时心中一宽:“他守御时全无破绽,攻
击之时,毕竟仍然有隙可乘。”当下长剑平平淡淡的指向对方
左眉。那老者倘若继续挺剑前刺,左额必先中剑,待他剑尖
再刺中令狐冲时,已然迟了一步。
那老者剑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突然之间,令狐冲眼
前出现了几个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闪烁不已。他
眼睛一花,当即回剑向对方剑圈斜攻。当的一响,双剑再交,
令狐冲只感手臂一阵酸麻。
那老者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
隐在无数光圈之中,光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剑虽使
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金刃劈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达
于化境。这时令狐冲已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
百柄长剑护住了他全身。那老者纯采守势,端的是绝无破绽。
可是这座剑锋所组成的堡垒却能移动,千百个光圈犹如浪潮
一般,缓缓涌来。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
招剑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令狐冲无法抵御,只得
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进一步,顷刻之间,令狐冲已连退
了七八步。
群豪眼见盟主战况不利,已落下风,屏息而观,手心中
都捏了把冷汗。
桃根仙忽道:“那是甚么剑法?这是小孩子乱画圈儿,我
也会画。”桃花仙道:“我来画圈,定然比他画得还要圆。”桃
枝仙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输了,我们把这
老儿撕成四块,给你出气。”桃叶仙道:“此言差之极矣,第
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
怕?”桃枝仙道:“令狐冲虽然做了盟主,年纪总还是比我小,
难道一当盟主,便成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爷爷、令
狐老太爷了?”
这时令狐冲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耳听得桃谷六
仙在一旁胡言乱语,更增恼怒。
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小水坑,心
念一动:“风太师叔当日谆谆教导,说道天下武术千变万化,
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
招,便有破绽。独孤大侠传下来的这路剑法,所以能打遍天
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
法圆转如意,竟无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便真
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几步,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
“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刺
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渐进,当真要伤我性命,
却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终究是输了。此仗一败,大伙儿
心虚气馁,哪里还能去闯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对自己情
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处,竟觉得
为她断送一条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
须得为她受到甚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
言念及此,内心深处,倒似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
斩断,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老者的剑光圈中刺了进去。
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一
只手臂却仍然完好。
那老者退开两步,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古怪,既有惊诧
之意,亦有惭愧之色,更带着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
道:“令狐公子剑法高明,胆识过人,佩服,佩服!”
令狐冲此时方知,适才如此冒险一击,果然是找到了对
方剑法的弱点所在,只是那老者剑法实在太高,光圈中心本
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天下成千成万
剑客之中,只怕难得有一个胆敢以身犯险。他一逞而成,心
下暗叫:“侥幸,侥幸!”只觉得一道道汗水从背脊流下,当
即躬身道:“前辈剑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辈得益非浅。”这
句话倒不是寻常的客套,这一战于他武功的进益确是大有好
处,令他得知敌人招数中之最强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
处都能击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
高手比剑,一招而决。那老者即见令狐冲敢于从自己剑
光圈中挥刃直入,以后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冲凝视半晌,
说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令狐冲道:
“是,恭聆前辈教诲。”那老者将长剑交给挑菜汉子,往东走
去。令狐冲将长剑抛在地下,跟随其后。
到得一棵大树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数十丈,虽可互相望
见,话声却已传不过去。那老者在树荫下坐了下来,指着树
旁一块圆石,道:“请坐下说话。”待令狐冲坐好,缓缓说道:
“令狐公子,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
有得很了。”
令狐冲道:“不敢。晚辈行为不端,声名狼藉,不容于师
门,怎配承前辈如此见重?”
那老者道:“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大
丈夫的行径。我暗中派人打听,并没查到你甚么真正的劣迹。
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未足为凭。”
令狐冲听他如此为自己分辩,句句都打进了心坎之中,不
由得好生感激,又想:“这位前辈在武当派中必定位居尊要,
否则怎会暗中派人查察我的为人行事。”
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锋芒太露,也在所难免。岳先生外
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令狐冲当即站起,说道:“恩师
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
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
言。”忽然间脸色郑重,问道:“你习这‘吸星大法’有多久
了?”
令狐冲道:“晚辈于半年前无意中习得,当初修习,实不
知是‘吸星大法’。”
那老者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我适才三次兵刃相交,我
内力为你所吸,但我察觉你尚不善运用这项为祸人间的妖法。
老朽有一言相劝,不知少侠能听否?”令狐冲大是惶恐,躬身
道:“前辈金石良言,晚辈自当凛遵。”那老者道:“这吸星妖
法临敌交战,虽然威力奇大,可是于修习者本身却亦大大有
害,功行越深,为害越烈。少侠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妖
术,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当从此停止修习。”
令狐冲当日在孤山梅庄,便曾听任我行言道,习了“吸
星大法”后有极大后患,要自己答允参与魔教,才将化解之
法相传,其时自己曾予坚拒,此刻听这老者如此说,更信所
言非虚,说道:“前辈指教,晚辈决不敢忘。晚辈明知此术不
正,也曾立意决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术,纵想不用,
亦不可得。”
那老者点头道:“据我所闻,确是如此。有一件事,要少
侠行来,恐怕甚难,但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少
林寺有一项绝艺《易筋经》,少侠想来曾听见过。”
令狐冲道:“正是。听说这是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即
是少林派当今第一辈的高僧大师,也有未蒙传授的。”
那老者道:“少侠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罢,
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武林之福。老
朽不才,愿意居间说项,请少林方丈慈悲为怀,将《易筋
经》传于少侠,而少侠则向众人善为开导,就此散去,将一
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少侠以为如何?”令狐冲道:“然则被少
林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却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杀害少
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为害人间。方证大师将
她幽禁,决不是为了报复本派私怨,实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
福的菩萨心肠。少侠如此人品武功,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
必抛舍不下这个魔教妖女,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
令狐冲道:“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前辈美意,晚辈衷心
感激,却不敢奉命。”
那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
原是难以自拔。”
令狐冲躬身道:“晚辈告辞。”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华山派虽少往来,但岳先生多
少也要给老朽一点面子,你若依我所劝,老朽与少林寺方丈
一同拍胸口担保,叫你重回华山派中。你信不信得过我?”
令狐冲不由得心动,重归华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这老
者武功如此了得,听他言语,必是武当派中一位响当当的前
辈脚色,他说可和方证方丈一同担保,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师
父向来十分顾全同道的交谊,少林、武当是当今武林中最大
的两个门派,这两派的头面人物出来说项,师父极难不卖这
个面子。师父对自己向来情同父子,这次所以传书武林,将
自己逐出门墙,自是因自己与向问天、盈盈等人结交,令师
父无颜以对正派同道,但既有少林、武当两大掌门人出面,师
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回归华山,日夕和小师妹相
见,却难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阴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
到此处,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晚辈若不能将任小姐救
出少林寺,枉自为人。此事不论成败若何,晚辈若还留得命
在,必当上武当山真武观来,向冲虚道长和前辈叩谢。”
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你不以性命为重,不以师门为
重,不以声名前程为重,一意孤行,便是为了这个魔教妖女。
将来她若对你负心,反脸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吗?”
令狐冲道:“晚辈这条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将这条命还
报了她,又有何足惜?”
那老者点头道:“好,那你就去罢!”
令狐冲又躬身行礼,转身回向群豪,说道:“走罢!”
桃实仙道:“那老头儿跟你比剑,怎么没分胜败,便不比
了?”适才二人比剑,确是胜败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敌,
便即罢手,旁观众人都瞧不出其中关窍所在。
令狐冲道:“这位前辈剑法极高,再斗下去,我也必占不
到便宜,不如不打了。”
桃实仙道:“你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胜败,再打下去
你就一定胜了。”令狐冲笑道:“那也不见得。”桃实仙道:
“怎么不见得?这老头儿的年纪比你大得多,力气当然没你大,
时候一长,自然是你占上风。”令狐冲还没回答,只听桃根仙
道:“为甚么年纪大的,力气一定不大?”令狐冲登时省悟,桃
谷六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实仙是六弟,桃实仙说年纪
大的力气不大,桃根仙便不答应。
桃干仙道:“如果年纪越小,力气越大,那么三岁孩儿力
气最大了?”桃花仙道:“这话不对,三岁孩儿力气最大这个
‘最’字,可用错了,两岁孩儿比他力气更大。”桃干仙道:
“你也错了,一岁孩儿比两岁孩儿力气又要大些。”桃叶仙道:
“还没出娘胎的胎儿,力气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内,突然有两批豪士分从东
西来会,共有二千余人,这么一来,总数已在四千以上。这
四千余人晚上睡觉倒还罢了,不论草地树林、荒山野岭,都
可倒头便睡,这吃饭喝酒却是极大麻烦。接连数日,都是将
沿途城镇上的饭铺酒店,吃喝得锅镬俱烂,桌椅皆碎。群豪
酒不醉,饭不饱,恼起上来,自是将一干饭铺酒店打得落花
流水。
令狐冲眼见这些江湖豪客凶横暴戾,却也皆是义气极重
的直性汉子,一旦少林寺不允释放盈盈,双方展开血战,势
必惨不忍睹。他连日都在等待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回音,只
盼凭着她二人的金面,方证方丈释放盈盈,就可免去一场大
厮杀的浩劫。屈指算来,距十二月十五日只差三日,离少林
寺也已不过一百多里,却始终没得两位师太的回音。
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张旗鼓而来,早已远近知闻,
对方却一直没任何动静,倒似有恃无恐一般。令狐冲和祖千
秋、计无施等人谈起,均也颇感忧虑。
这晚群豪在一片旷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敌
人晚间突来偷袭。寒风凛冽,铅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
圆数里的平野上,到处烧起了一堆堆柴火。这些豪士并无军
令部勒,乌合之众,聚在一起,但听得唱歌吆喝之声,震动
四野。更有人挥刀比剑,斗拳摔角,吵嚷成一片。
令狐冲心想:“最好不让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
先去向方证、方生两位大师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来,岂不
是天大的喜事?”想到此处,全身一热,但转念又想:“但若
少林僧众对我一人动手,将我擒住甚或杀死,我死不足惜,但
无人主持大局,群豪势必乱成一团,盈盈固然救不出来,这
数千位血性朋友,说不定都会葬身于少室山上。我凭了一时
血气之勇而误此大事,如何对得住众人?”
站起身来,放眼四望,但见一个个火堆烈焰上腾,火堆
旁人头涌涌,心想:“他们不负盈盈,我也不能负了他们。”
两日之后,群豪来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这两日中,又
有大批豪士来会。当日在五霸冈上聚会的豪杰如黄伯流、司
马大、蓝凤凰等尽皆到来,九江白蛟帮史帮主带着“长江双
飞鱼”也到了,还有许许多多是令狐冲从未见过的,少说也
有五六千人众。数百面大皮鼓同时擂起,蓬蓬之声,当真惊
天动地。
群豪擂鼓良久,不见有一名僧人出来。令狐冲道:“止鼓!”
号令传下,鼓声渐轻,终于慢慢止歇。令狐冲提一口气,朗
声说道:“晚辈令狐冲,会同江湖上一众朋友,前来拜访少林
寺方丈。敬请赐予接见。”这几句话以充沛内力传送出去,声
闻数里。
但寺中寂无声息,竟无半点回音。令狐冲又说了一遍,仍
是无人应对。
令狐冲道:“请祖兄奉上拜帖。”
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预备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
冲以下群豪首领的名帖,来到少林寺大门之前,在门上轻叩
数下,倾听寺中寂无声息,在门上轻轻一推,大门并未上闩,
应手而开,向内望去,空荡荡地并无一人。他不敢擅自进内,
回身向令狐冲禀报。
令狐冲武功虽高,处事却无阅历,更无统率群豪之才,遇
到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实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呆在当
地,说不出话来。
桃根仙叫道:“庙里的和尚都逃光了?咱们快冲进去,见
到光头的便杀。”桃干仙道:“你说和尚都逃光了,哪里还有
光头的人给你来杀?”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头的吗?”桃花
仙道:“和尚庙里,怎么会有尼姑?”桃根仙指着游迅,说道:
“这个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却是光头。”桃干仙道:
“你为甚么要杀他?”
计无施道:“咱们进去瞧瞧如何?”令狐冲道:“甚好,请
计兄、老兄、祖兄、黄帮主四位陪同在下,进寺察看。请各
位传下令去,约束属下弟兄,不得我的号令,谁也不许轻举
妄动,不得对少林僧人有任何无礼的言行,亦不可毁损少室
山上的一草一木。”桃枝仙道:“当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吗?”
令狐冲心下焦虑,挂念盈盈不知如何,大踏步向寺中走
去。计无施等四人跟随其后。
进得山门,走上一道石级,过前院,经前殿,来到大雄
宝殿,但见如来佛宝相庄严,地下和桌上却都积了一层薄薄
的灰尘。祖千秋道:“难道寺中僧人当真都逃光了?”令狐冲
道:“祖兄别说这个‘逃’字。”
五个人静了下来,侧耳倾听,所听到的只是庙外数千豪
杰的喧哗,庙中却无半点声息。
计无施低声道:“得防少林僧布下机关埋伏,暗算咱们。”
令狐冲心想:“方证方丈、方生大师都是有道高僧,怎会行使
诡计?但咱们这些旁门左道大举来攻,少林僧跟我们斗智不
斗力,也非奇事。”眼见偌大一座少林寺竟无一个人影,心底
隐隐感到一阵极大的恐惧,不知他们将如何对付盈盈。
五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步步向内走去,穿过两重
院子,到得后殿,突然之间,令狐冲和计无施同时停步,打
个手势。老头子等一齐止步。令狐冲向西北角的一间厢房一
指,轻轻掩将过去。老头子等跟着过去。随即听到厢房中传
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令狐冲走到厢房之前,拔剑在手,伸手在房门上一推,身
子侧在一旁,以防房中发出暗器。那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房
中又是一声低呻。令狐冲探头向房中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两位老尼躺在地下,侧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师太,眼见她
脸无血色,双目紧闭,似已气绝身亡。他一个箭步抢了进去。
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着进内。令狐冲绕过躺在地
下的定逸师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时,果然便是恒山掌门定闲
师太。
令狐冲俯身叫道:“师太,师太。”定闲师太缓缓张开眼
来,初时神色呆滞,但随即目光中闪过一丝喜色,嘴唇动了
几动,却发不出声音。
令狐冲身子俯得更低,说道:“是晚辈令狐冲。”
定闲师太嘴唇又动了几下,发出几下极低的声音,令狐
冲只听到她说:“你……你……你……”眼见她伤势十分沉重,
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定闲师太运了口气,说道:“你……你答
允我……”令狐冲忙道:“是,是。师太但有所命,令狐冲纵
然粉身碎骨,也当为师太办到。”想到两位师太为了自己,只
怕要双双命丧少林寺中,不由得泪水直滚而下。
定闲师太低声说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
令狐冲道:“一定能够答允!”定闲师太眼中又闪过一道喜悦
的光芒,说道:“你……你答允接掌……接掌恒山派门户
……”说了这几个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令狐冲大吃一惊,说道:“晚辈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贵派
掌门。不过师太放心,贵派不论有何艰巨危难,晚辈自当尽
力担当。”定闲师太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我……
我传你令狐冲,为恒山派……恒山派掌门人,你若……你若
不答应,我死……死不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冲身后,面面相觑,均觉定闲师
太这遗命太也匪夷所思。
令狐冲心神大乱,只觉这实在是件天大的难事,但眼见
定闲师太命在顷刻,心头热血上涌,说道:“好,晚辈答应师
太便是。”
定闲师太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多……多谢!恒山派
门下数百弟……弟子,今后都要累……累你令狐少侠了。”
令狐冲又惊又怒,又是伤心,说道:“少林寺如此不讲情
理,何以竟对两位师太痛下毒手,晚辈……”只见定闲师太
将头一侧,闭上了眼睛。令狐冲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已
然气绝。他心中伤痛,回身去摸了摸定逸师太的手,着手冰
凉,已死去多时,心中一阵愤激难过,忍不住痛哭失声。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咱们必当为两位师太报仇。少林
寺的秃驴逃得一个不剩,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令狐冲
悲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
计无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圣姑仍然囚在寺中,岂
不烧死了她?”令狐冲登时恍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说道:
“我鲁莽胡涂,若不是计兄提醒,险些误了大事。眼前该当如
何?”计无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们五人难以遍查,请
盟主传下号令,召唤二百位弟兄进寺搜查。”令狐冲道:“对,
便请计兄出去召人。”计无施道:“是!”转身出外。祖千秋叫
道:“可千万别让桃谷六怪进来。”
令狐冲将两位师太的尸身扶起,放在禅床之上,跪下磕
了几个头,心下默祝:“弟子必当尽力,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
光大恒山派门户,以慰师太在天之灵。”站起身来,察看二人
尸身上的伤痕,不见有何创伤,亦无血迹,却不便揭开二人
衣衫详查,料想是中了少林派高手的内功掌力,受内伤而亡。
只听得脚步声响,二百名豪士涌将进来,分往各处查察。
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令狐冲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偏要
进来,他又有甚么法子?”正是桃枝仙的声音。令狐冲眉头一
皱,装作没有听见。只听桃干仙道:“来到名闻天下的少林寺,
不进来逛逛,岂不冤枉?”桃叶仙道:“进了少林寺,没见到
名闻天下的少林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见不到少
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闻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较量较量,那可
冤枉透顶,无以复加了。”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
居然看不到一个和尚,真是奇哉怪也。”桃实仙道:“没一个
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却有两个尼姑。”桃根仙道:“有两个
尼姑,倒也不奇,奇在两个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
六兄弟各说各的,走向后院。
令狐冲和祖千秋、老头子、黄伯流三人走出厢房,带上
了房门。但见群豪此来彼往,在少林寺中到处搜查。过得一
会,便有人不断来报,说道寺中和尚固然没有一个,就是厨
子杂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报道:寺中藏经、簿籍、用具
都已移去,连碗盏也没一只。有人报道:寺中柴米油盐,空
无所有,连菜园中所种的蔬菜也拔得干干净净。
令狐冲每听一人禀报,心头便低沉一分,寻思:“少林寺
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详,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条,自然早将盈
盈移往别处。天下如此之大,却到哪里去找?”
不到一个时辰,二百名豪士已将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
了个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额背后,也都查过了,便一张纸
片也没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说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
门大派,一听到咱们来到,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来从
所未有之事。”有人说道:“咱们这一下大显威风,从此武林
中人,再也不敢小觑了咱们。”有人却道:“赶跑少林寺和尚
固然威风,可是圣姑呢?咱们是来接圣姑,却不是来赶和尚
的。”群豪均觉有理,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望着令狐冲听他示
下。
令狐冲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
会舍寺而去。眼前之事如何办理,在下可没了主意。一人计
短,二人计长,还请众位各抒高见。”
黄伯流道:“依属下之见,找圣姑难,找少林僧易。少林
寺僧众不下千人,这些人总不会躲将起来,永不露面。咱们
找到了少林僧,着落在他们身上,说出圣姑芳驾的所在。”祖
千秋道:“黄帮主之言不错。咱们便住在这少林寺中,难道少
林派弟子竟会舍得这千百年的基业,任由咱们占住?只要他
们想来夺回此寺,便可向他们打听圣姑的下落了。”有人道:
“打听圣姑的下落?他们又怎肯说?”老头子道:“所谓打听,
只是说得客气些而已,其实便是逼供。所以啊,咱们见到少
林僧,须得只擒不杀,但教能捉得十个八个来,还怕他们不
说吗?”又一人道:“要是这些和尚倔强到底,偏偏不说,那
又如何?”
老头子道:“那倒容易。请蓝教主放些神龙、神物在他们
身上,怕他们不吐露真相?”众人点头称是。大家均知所谓
“蓝教主的神龙、神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的毒蛇、毒
虫,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啮起来,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厉害。
蓝凤凰微微一笑,说道:“少林寺和尚久经修练,我的神龙、
神物制他们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冲却想:“如此滥施刑罚,倒也不必。咱们却只管尽
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个后,以百换一,他们总得释放
盈盈了。”
突然间一个粗鲁的声音说道:“这半天没吃肉,可饿坏我
了。偏生庙里没和尚,否则捉个细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
也妙得很!”说话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双熊”中的大个
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个和尚黑熊都爱吃人肉,他这几句
话虽然听来令人作呕,但来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几个时辰,无
饮无食,均感饥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响了起来。
黄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坚甚么清甚么之计。”祖千秋
道:“坚壁清野。”黄伯流道:“正是。他们盼望咱们在寺中挨
不住,就此乖乖的退下山去,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令狐冲道:“不知黄帮主有甚么高见?”黄伯流道:“咱们
一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采办粮食,
大伙儿便在寺中守……甚么待兔,以便大和尚们自投……自
投甚么网。”这位黄帮主爱用成语,只是不大记得清楚,用起
来也往往并不贴切。
令狐冲道:“这个甚是。便请黄帮主传下令去,派遣五百
位精明干练的弟兄们下山,打听到少林僧众的下落。采购粮
食之事,也请黄帮主一手办理。”黄伯流答应了,转身出去。
蓝凤凰笑道:“黄帮主可得赶着办,要不然白熊、黑熊两位饿
得狠了,甚么东西都会吃下肚去。”黄伯流笑道:“老朽理会
得。但漠北双熊就算饿瘪了肚子,也不敢碰蓝教主的一根手
指头儿。”
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请各位朋友辛苦一
番,再到各处瞧瞧,且看有何异状,说不定能找到甚么线索。”
群豪轰然答应,又到各处察看。
令狐冲坐在大雄宝殿的一个蒲团之上,眼见如来佛像宝
相庄严,脸上一副怜悯慈悲的神情,心想:“方证方丈果然是
有道高僧,得知我们大举而来,宁可自堕少林派威名,也不
愿率众出战,终于避开了这场大杀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
们何以又将定逸、定闲两位师太害死?料想害死两位师太的,
多半是寺中的凶悍僧人,决非出于方丈大师之意。我当体念
方证大师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为难,须得另行设法相
救盈盈才是。”
突然之间,一阵朔风从门中直卷进来,吹得神座前的帷
子扬了起来,风势猛烈,香炉中的香灰飞得满殿都是。令狐
冲步到殿口,只见天上密云如铅,北风甚紧,心想:“这早晚
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
飘下,又忖:“天寒地冻,不知盈盈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
多势众,部署又如此周密。咱们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
救盈盈出来,只怕是千难万难了。”负手背后,在殿前长廊上
走来走去,一片片细碎的雪花飘在头上、脸上、衣上、手上,
迅即融化。
又想:“定闲师太临死之时,受伤虽重,神智仍很清醒,
丝毫无迷乱之象,她却何以要我去当恒山派的掌门?恒山派
门下没一个男人,听说上一辈的掌门人也都是女尼,我一个
大男人怎能当恒山派掌门?这话传将出去,岂不教江湖上好
汉都笑掉了下巴?哼,我既已答允了她,大丈夫岂能食言?我
行我素,旁人耻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处,胸中豪气顿生。
忽听得半山隐隐传来一阵喊声,过不多时,寺外的群豪
都喧哗起来。令狐冲心头一惊,抢出寺门,只见黄伯流满脸
鲜血,奔将过来,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杆兀自不住颤动,叫
道:“盟主,敌……敌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们这……这可
是自投那个网了。”令狐冲惊道:“是少林寺僧人吗?”黄伯流
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们下山没够三里,
便给一阵急箭射了回来,死了十几名弟兄,伤的怕有七八十
人,那真是全军覆没了。”
只见数百人狼狈退回,中箭的着实不少。群豪喊声如雷,
都要冲下去决一死战。
令狐冲又问:“敌人是甚么门派,黄帮主可瞧出些端倪
么?”
黄伯流道:“我们没能跟敌人近斗,他奶奶的,弓箭厉害
得很,还没瞧清楚这些王八蛋的模样,一枝枝箭便射了过来。
当真是远交近攻,箭无虚发。”
祖千秋道:“看来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个瓮中捉
鳖之计。”老头子道:“甚么瓮中捉鳖?岂不自长敌人志气,灭
自己威风?这是个……这是个诱敌深入之计。”祖千秋道:
“好,就算是诱敌深入,咱们来都来了,还有甚么可说的?这
些和尚要将咱们都活生生的饿死在这少室山上。”
白熊大声叫道:“哪一个跟我冲下去杀了这些王八蛋?”登
时有千余人轰然答应。
令狐冲道:“且慢!对方弓箭了得,咱们须得想个对付之
策,免得枉自损伤。”计无施道:“这和尚庙中别的没有,蒲
团倒有数千个之多。”这一言提醒了众人,都道:“当作盾牌,
当真是再好不过。”当下便有数百人冲入寺中,搬了许多蒲团
出来。
令狐冲叫道:“以此挡箭,大伙儿便冲下山去。”计无施
道:“盟主,下山之后在何处聚会,以后作何打算,如何设法
搭救圣姑,现下都须先作安排。”令狐冲道:“正是。你瞧我
临事毫无主张,哪里能作甚么盟主?我想下山之后,大伙儿
暂且散归原地,各自分别访查圣姑的下落,互通声气,再定
救援之策。”
计无施道:“那也只好如此。”当即将令狐冲之意大声说
了。
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秃驴们如此可恶,
大伙儿把这鬼庙一把火烧了,再冲下去,跟他们拚个死活。”
他自己也是和尚,但骂人“秃驴”,却也毫无避忌。群豪轰然
叫好。令狐冲连连摇手,说道:“圣姑眼下还受他们所制,大
家可鲁莽不得,免得圣姑吃了眼前亏。”众人一想不错,都道:
“好,那就便宜了他们。”
令狐冲道:“计兄,如何分批冲杀,请你分派。”
计无施见令狐冲确无统率群豪以应巨变之才,便也当仁
不让,朗声说道:“众位朋友听了,盟主有令,大伙儿分为八
路下山,东南西北四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又是四路。
咱们只求突围而出,却也不须多所杀伤。”当下分派各帮各派,
从哪一方下山,每一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等。
计无施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敌人最多,盟主,
咱们先从正南下山,牵制敌人,好让其余各路兄弟从容突围。”
令狐冲拔剑在手,也不持蒲团,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
群豪齐声呐喊,分从八方冲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无八
条之多,众人奔跃而前,初时还分八路,到后来漫山遍野,蜂
涌而下。
令狐冲奔出数里,便听得几声锣响,前面树林中一阵箭
雨,急射而至。他使开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拨挑拍打,
将迎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脚下丝毫不停,向前冲去。
忽听得身后有人“啊”的一声,却是蓝凤凰左腿、左肩
同时中箭,倒在地下。令狐冲急忙转身,将她扶起,说道:
“我护着你下山。”蓝凤凰道:“你别管我,你……你……自己
下山要紧。”这时羽箭仍如飞蝗般攒射而至,令狐冲信手挥洒,
尽数挡开,却见四下里群豪纷纷中箭倒地。
令狐冲左手揽住了蓝凤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来,便
挥剑拨开。只觉来箭势道劲急,发箭之人都是武功高强,来
箭又是极密,以致群豪手中虽有蒲团,却也难以尽数挡开,中
箭之人越来越多。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冲下山去,还
是回去接应众人。
计无施叫道:“盟主,敌人弓箭厉害,弟兄们冲不下去,
伤亡已众,还是叫大伙儿暂且退回,再作计较。”
令狐冲早知败势已成,若给对方冲杀上来,更加不可收
拾,当下纵声叫道:“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
他内力充沛,这一叫喊,虽在数千人高呼酣战之时,仍是四
处皆闻。计无施、祖千秋等数十人齐声呼唤:“盟主有令,大
伙儿退回少林寺。”
群豪听得呼声,陆续退回。
少林寺前但闻一片咒骂声、呻吟声、叫唤声,地下东一
滩,西一片,尽是鲜血。计无施传下号令,命八百名完好无
伤之人分为八队,守住了八方,以防敌人冲击。来到少林寺
的数千人众,其中约有半数分属门派帮会,各有统属,还守
规矩号令,其余二千余人却皆是乌合之众,这一仗败了下来,
更是乱成一团,各说各的,谁都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
令狐冲道:“大伙儿快去替受伤的弟兄们敷药救治。”心
想:“可惜恒山派的女弟子们不在山上,缺了治伤的灵药。”又
想:“倘若恒山派众人在此,是帮我呢,还是帮他们正教各派?
嗯,两位师太被害,恒山派众弟子一定帮我。”
耳听得群豪仍是喧扰不已,不由得心乱如麻,倘若是他
独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冲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
放在心上,但自己是这群人的首领,这数千人的生死安危,全
在自己一念之间,偏生束手无策,这可真为难了。
眼见天色将暮,突然间山腰里擂起鼓来,喊声大作。令
狐冲拔出长剑,抢到路口。群豪也是各执兵刃,要和敌人决
一死战。只听得鼓声越敲越响,敌人却并不冲上。
过了一会,鼓声同时止歇,群豪纷纷论议:“鼓声停了,
要上来了。”“冲上来倒好,便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免得在
这里等死。”“他奶奶的,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们在这里饿死、
渴死。”“龟儿子不上来,咱们便冲下去。”“只要冲得下去,那
还用你多说?”
计无施悄声对令狐冲道:“咱们今晚要是不能脱困,再饿
得一日一晚,大伙儿可无力再战了。”令狐冲道:“不错。咱
们挑选二三百位武功高强的朋友开路,黑夜中敌人射箭没准
头,只消打乱了敌人的阵脚,大家便可一涌而下。”计无施道:
“也只有如此。”
便在此时,山腰里鼓声响起,跟着便有百余名头缠白布
之人冲上山来。群豪大声呼喝,涌上去接战。但攻上来的这
一百余人只斗得片刻,一声呼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
兵刃休息。跟着鼓声又起,另有一批头缠白布之人攻上山来,
杀了一阵,又即退去。敌人虽退,擂鼓声、呐喊声此伏彼起,
始终不息。
计无施道:“盟主,敌人使的显是疲兵之计,要扰得咱们
难以休息。”令狐冲道:“正是。请计兄安排。”计无施传下令
去,若再有敌人冲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数百人接战,余人只
管休息,不可理会。祖千秋道:“在下倒有个计较,咱们选定
三百名好手,等到半夜,敌人再来进攻,这三百人便乘势冲
下。一入敌阵混战,王八羔子们便不能放箭,大伙儿就乘势
下山。为今之计,只有先搅得天下大乱,才能乘乱脱身。”令
狐冲道:“极好,请祖兄去分别挑选,嘱咐众朋友,只待势头
一乱,便即猛冲。”
不到半个时辰,祖千秋回报三百人已挑选定当,都是江
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锐奋力下冲,敌人纵有数千人列队
拦阻,也未必挡得住这三百头猛虎。令狐冲精神一振,跟着
祖千秋走到西首山边,只见那三百人一行,排得整整齐齐,便
道:“众位请坐下稍息,待到天色全黑,大伙儿下去决个死战。”
群豪轰然答应。
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的飘将下来,地
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群豪头上、衣上都飘满了雪花。寺中
所有水缸固已倒得滴水不存,连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满。各人
抓起地下积雪,捏成一团,送入口中解渴。天色越来越黑,到
后来即是两人相对,面目也已模糊。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
雪,否则刚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少林寺寺内寺外聚集豪士
数千之众,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脚,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
千人,竟不约而同的谁都没有出声,便有人想说话的,也为
这寂静的气氛所慑,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似乎只听到雪花
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忽
想:“小师妹这时候不知在干甚么?”
暮地里山腰间传上来一阵呜呜呜的号角声,跟着四面八
方喊声大作。这一次敌人似是乘黑全力进攻,再不如适才那
般虚张声势。
令狐冲长剑一挥,低声道:“冲!”向西北方的山道抢先
奔下,计无施、祖千秋、田伯光、漠北双熊,以及那三百名
精选的豪士跟着冲了下去。
三百余人一路冲下,前途均无阻拦。奔出里许后,祖千
秋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折点燃了,砰的一声响,射入半空,
跟着火光一闪,拍的一声巨响,炸了开来。这是通知山上群
豪的讯号,寺中群豪也即杀出。
令狐冲正奔之际,然觉脚底一痛,踹着了一枚尖钉,心
知不妙,急忙提气上跃,落在一株树上,只听得祖千秋等纷
纷叫了起来:“啊哟,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脚底都踹到了
耸起的尖钉,有的尖钉直穿过脚背,痛不可当。数十人继续
奋勇下冲,突然啊啊大叫,跌入一个大陷坑中,树丛中伸出
十几枝长枪,往坑中戳去,一时惨呼之声,响遍山野。
计无施叫道:“盟主快传号令,退回山上!”
令狐冲眼见这等情势,显然正教门派在山下布满了陷阱,
若再贸然下冲,非全军覆没不可,当即纵声高叫道:“大伙儿
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
他从一株树顶跃到另一株树顶,将到陷坑之边,长剑下
掠,刺倒了三名长枪手,纵身下地,落在一名长枪手身边,料
想此人立足处必无尖钉,霎时间刺倒了七八人。其余的长枪
手发一声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余人才一一跃起,
但已有十余人丧身坑中。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虽有积
雪反光,却不知何处布有陷阱,各人垂头丧气,一跛一拐的
回到山上,幸好敌人并不乘势来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灯烛光下检视伤势,十人中倒有九人
的足底给刺得鲜血淋漓,人人破口大骂,显得对方这几个时
辰中擂鼓呐喊,乃是遮掩在山腰里挖坑布钉的声音。这些铁
钉长达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钉头十分尖
利,若是满山都布满了,怕不有数十万枚?这许多利钉当然
是事先预备好了的,敌人如此处心积虑,群豪中凡是稍有见
识的,思之无不骇然。
计无施将令狐冲拉在一边,悄声说道:“令狐公子,大伙
儿要一齐全身而退,势已万万不能。咱们日思夜想,只是盼
望救圣姑脱险,这件大事,只好请公子独力承担了。”
令狐冲惊道:“你……你……是甚么意思?”
计无施道:“我自然知道公子义薄云天,决不肯舍众独行。
但人人在此就义,将来由谁来为大伙儿报此大仇?圣姑困于
苦狱,又有谁去救她重出生天?”
令狐冲嘿嘿一笑,说道:“原来计兄要我独自下山逃命,
此事再也休提。大伙儿死就死了,又怎能理会得这许多?世
人有谁不死?咱们一起死了,圣姑困在狱中,将来也就死了。
正教门派今日虽然得胜,过得数十年,他们还不是一个个都
死了?胜负之分,也不过早死迟死之别而已。”
计无施眼见劝他不听,情知多说也是无用,但如今晚不
乘黑逃走,明日天一亮,敌人大举来攻,那可再也没有脱身
之机了,不由得摊手长叹。
忽听得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欢畅。群豪大
败之余,坐困寺中,性命便在旦夕之间,居然还有人笑得这
么开心,令狐冲和计无施一听,便知桃谷六仙,均想:“世上
也只有这六个怪物,死到临头,还能如此嘻笑。”
只听桃谷六仙中一人说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傻子!把好
好一双脚,踏到铁钉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一人道:
“你们这些笨蛋,定是要试试到底脚板厉害,还是铁钉了得,
哈哈,铁钉穿足,味道可舒服得很罢?”又一人笑道:“你们
要尝尝铁钉穿足的滋味,何不用个大铁锤,将铁钉从脚背上
自己锤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气不
接下气,似乎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
群豪被铁钉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连天,偏生有如此不
识趣之人在旁嘲笑,无不破口大骂。可是和桃谷六仙对骂,那
是艰难无比之事,每一句话他都要和你辩个明白。你骂他
“直娘贼”,他就问你为甚么是“直娘”而不是“弯娘”;你骂
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问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
定要“王八蛋”。
一时殿上嘈声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动手。
令狐冲眼见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这是甚
么东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极了!”桃谷六仙一听,一齐奔
了过来,问道:“甚么东西如此有趣?”令狐冲道:“我瞧见六
只老鼠咬住一只猫,从这里奔了过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
“老鼠咬猫,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走向哪里去了?”令狐冲
随手一指,道:“向那边过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
“去,去!大伙儿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冲绕弯儿骂他们
是六只老鼠,他们居然信以为真,都纵声大笑。桃谷六仙却
簇拥着令狐冲,径向后殿奔去。
令狐冲笑道:“咦!那不是吗?”桃实仙道:“我怎地没瞧
见?”令狐冲有意将他们远远引开,免得和群豪争闹相斗,当
下信手乱指,七人越走越远。
桃干仙砰的一声,推开一间偏殿之门,里面黑漆漆地一
无所见。令狐冲笑道:“啊哟,六只老鼠抬了一只大猫,钻进
洞里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别骗人。”晃亮火折,但见房中
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一尊菩萨石像面壁而坐。
桃根仙过去点燃了供桌上的油灯,说道:“哪里有洞?咱
把老鼠赶出来。”拿了油灯四下照看,却一个洞穴也没有。
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萨的背后?”桃干仙道:“菩萨的
背后,就是咱们七人,难道咱们是老鼠么?”桃枝仙道:“菩
萨对着墙壁,他的背后,就是前面。”桃干仙道:“你明明说
错了,偏不承认!背后怎么会就是前面?”桃花仙道:“是背
后也好,前面也好,咱们拉开来瞧瞧。”桃叶仙、桃实仙齐道:
“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动石像。
令狐冲叫道:“使不得,这是达摩老祖。”他知达摩老祖
乃少林寺的祖师,少林寺武学领袖群伦,历千余年而不衰,便
是自达摩老祖一脉相承。达摩当年曾面壁九年,终于大彻大
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达摩像,也是面向墙壁。达摩老祖又
是中土禅宗之祖,不论在武林或在佛教,地位均甚尊崇。此
番来到少林寺,群豪均遵从他的告诫,对寺中各物并无损毁,
这达摩老祖的石像,决不可对之稍有轻侮。
但桃花仙等野性已发,哪去理会令狐冲的呼唤,三人一
齐使劲,力逾千斤,只听得轧轧连声,已将达摩石像扳了转
来。突然之间,七人齐声大叫,只见眼前一块铁板缓缓升起,
露出了一个大洞。铁板的机括日久生锈,纠结甚固,在桃花
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发出叽叽格格之声,闻之耳刺牙
酸。
桃枝仙叫道:“果然有个洞!”桃根仙道:“去瞧瞧六只老
鼠抬猫。”头一低,已从洞中钻了进去。桃干仙等五人谁肯落
后,纷纷钻进。洞内似乎极大,六人进去之后,但听得脚步
之声。但片刻之间,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来。桃枝仙叫
道:“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桃叶仙道:“既是黑漆漆的,
又怎知一定很深?说不定再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呢。”桃枝仙
道:“你既知再走几步便到尽头,干么不再走几步,以便知道
尽头所在?”桃叶仙道:“我说的是‘说不定’,却不是‘一
定’。‘说不定’与‘一定’之间,大有分别。”桃枝仙道:
“你既知是‘说不定’,又何必多说?”桃根仙道:“吵甚么?快
点两根火把,进去瞧瞧。”桃实仙道:“为甚么只点两根,点
三根不可以么?”桃花仙道:“既然点得三根,为甚么便点不
得四根?”
六人口中不停,手下却也十分迅捷,顷刻间已扳下桌腿,
点起了四根火把,六人你争我夺,抢了火把,钻入洞中。
令狐冲寻思:“瞧这模样,分明是少林寺的一条秘密地道。
当日我在孤山梅庄被困,也是经过一条长长的地道。看来盈
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颗心怦怦大跳,当即钻入洞
中,加快脚步,追上桃谷六仙。这地道甚是宽敞,与梅庄地
道的狭隘潮湿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霉气甚重,呼吸不畅。
桃实仙道:“那六只老鼠还是不见?只怕不是钻到这洞里
来的。咱们回去吧,到别的地方找找。”桃干仙道:“到了尽
头再回去,也还不迟。”
六人又行一阵,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禅杖当
头直击下来。桃花仙走在最前,急忙后跃,重重撞在桃实仙
胸前。只见一名僧人手执禅杖,迅速闪入右边山壁之中。桃
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贼秃驴,却躲在这里暗算老爷。”
伸手往山壁中抓去,呼的一声响,左边山壁中又有一条禅杖
击了出来。这一杖将桃花仙的退路尽数封死,他无可退避,只
得向前纵出,左足刚落地,右侧又有一条禅杖飞出。
这时令狐冲已看得清楚,使禅杖的并非活人,乃是机括
操纵的铁人,只是装置得极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机括,便
有禅杖击出,而且进退呼应,每一杖都是极精妙厉害之着。桃
花仙抽出短铁棒挡架,当的一声大响,短铁棒登时给震得脱
手飞出。
桃花仙叫声“啊哟”,着地滚倒,又有一柄铁禅杖搂头击
落。桃根仙、桃枝仙各抽短铁棒,抢过去相救兄弟,双棒齐
上,这才挡住。但一杖甫过,二杖又至,桃干仙、桃叶仙、桃
实仙三人扑将进去。五根短铁棒使开,与两壁不断击到的禅
杖斗了起来。
使禅杖的铁和尚虽是死物,但当时装置之人却是心思机
灵之极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绝艺,便是有少林高僧在
旁指点,是以这些铁和尚每一杖击出,尽属妙着,更有一桩
极厉害处,铁和尚的手臂和禅杖均系镔铁所铸,近百斤的重
量再加机括牵引,下击力道之强,不逊大力高手。桃谷六仙
武功虽强,可是短铁棒实在太短,难以挡架禅杖的撞击。六
兄弟叫苦连天,只想退出,后路呼呼风响,尽是禅杖影子,但
每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几个铁和尚参与夹击。
令狐冲眼见势危,又看出这些铁和尚招数固然极精,每
一招中均具极大破绽,当即抽出长剑,刺向两个铁和尚的手
腕,当当两声,剑尖都刺中铁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溅,长
剑却弹了转来。便在此时,猛听得桃根仙一声大叫,已被禅
杖击中,倒在地下。令狐冲本已心下惊惶,这一来神智更乱,
眼见禅杖晃动,想也不想,又是两剑刺出,铮铮两声,仍是
刺中了铁和尚的要害,但这两下剑术中的至精至妙之着,只
刮去了铁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铁锈,头顶风响,一杖罩
将下来。令狐冲大惊,踏前闪避,左前方又有一杖击到。
蓦地里眼前一黑,接着甚么也看不到了。原来桃谷六仙
携入四根火把,抢前接战铁和尚时都抛在地下,这些火把是
燃着的桌脚,横持在手时可以烧着,一抛落地,不久便即熄
灭。令狐冲抢上之时,已有三根火把熄灭,避得几杖时连第
四根火把也熄灭了。他目不见物,登时手足无措,接着左肩
一阵剧痛,俯跌了下去,但听得“啊哟!”“哼!”“我的妈啊!”
喊叫连连,桃谷六仙一一都被击倒。
令狐冲俯伏在地,只听得背后呼呼风响,尽是禅杖扫掠
之声,便如身在梦魇之中,心下惶怖已达极点,却是全然的
无能为力。但不久风声渐轻,叽叽格格之声不绝,似是各个
铁和尚回归了原位。
忽然间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这里么?”
令狐冲大喜,叫道:“我……我在这里……”伏在地下,不敢
稍动,脚步声响,几个人走了进来,听得计无施“咦”的一
声,甚是惊奇。令狐冲道:“别……别过来……机关……机关
厉害得紧。”
计无施等久候令狐冲不归,心下挂念,十余人一路寻将
过来,在达摩堂中发现了地道的入口,眼见令狐冲和桃谷六
仙横卧于地,身上尽是鲜血,无不骇然。祖千秋叫道:“令狐
公子,你怎么了?”令狐冲道:“站住别动,一动便触发了机
关。”祖千秋道:“是!我用软鞭拖你们出来可好?”令狐冲道:
“最好不过!”祖千秋软鞭甩出,卷住桃枝仙的左足,将他着
地拖出。
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处,祖千秋将他拉了出来,这才
用软鞭卷住令狐冲右足,叫声:“得罪了!”又将他拉出。如
此陆续将余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来,并未触动机括,那些装
在两壁的铁和尚也就没再跃出伤人。
令狐冲摇摇晃晃的站起,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人肩头、
背上都被禅杖击伤,幸好六人皮粗肉厚,又以深厚内力相抗,
受的都只是皮肉之伤。
桃根仙便即吹牛:“这些铁做的和尚好生厉害,可都教桃
谷六仙给破了。”桃花仙觉得不便尽居其功,说道:“令狐公
子也有一点功劳,只不过功劳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冲
强忍肩头疼痛,笑道:“这个自然,谁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
祖千秋问道:“令狐公子,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令狐冲
将情形简略说了,说道:“多半圣姑便给囚在其内。咱们怎生
想个计较,将这些铁和尚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
道:“原来铁和尚还没破去。”
桃干仙道:“要破铁和尚,又有何难?我们只不过一时还
不想出手而已。”桃实仙道:“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处,无
坚不摧,无敌不克。”计无施道:“不知这些铁和尚到底怎样
厉害法,请桃谷六仙再冲进去引动机括,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如何?”
桃谷六仙适才吃过苦头,哪肯再上前去领略那禅杖飞舞、
无处可避的困境。桃干仙道:“众位,猫捉老鼠,大家都见过
了,可是老鼠咬猫,有人见过没有?”桃叶仙道:“我们七个
人,适才便见了,当真是大开眼界,从来没见过。”他六兄弟
另有一项绝技,遇上难题无法对答,便即顾左右而言他,扯
开话题。
令狐冲道:“请哪一位去搬几块大石来,都须一二百斤
的。”当下便有三人出外,搬了三块大石进来,都是少林寺庭
院中的假山石笋。令狐冲端起一块,运起内力,着地滚去。只
听得轰隆隆一声响,引发机括,两壁轧轧连声,铁和尚一个
个闪将出来,眼前杖影晃动,呼呼风声不绝,一柄柄铁杖横
扫竖击,过了良久,一个个铁和尚才缩回石壁。
群豪只瞧得目眩神驰,挢舌不下。
计无施道:“公子,这些铁和尚有机括牵引,机括之力有
时而尽,须得以绞盘绞紧机簧铁链,铁人方能再动。只须再
用大石滚动几次,机簧力道一尽,铁和尚便不能动了。”
令狐冲急于要救盈盈脱险,说道:“我看铁和尚出杖之势
毫不缓慢,不知要再舞几次,机簧力道方尽,再试得七八次,
天也亮了。哪一位兄长有宝刀宝剑,请借来一用。”
当即有人越众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这口兵
刃颇为锋利。”令狐冲见那人高鼻深目,颏下一部黄须,似是
西域人氏。接过那口刀来,果然冷气森森,大非寻常,说道:
“多谢了!要借兄长宝刀,去削铁人,若有损伤莫怪。”那人
笑道:“为接圣姑,大伙儿性命尚且不惜,刀剑是身外之物,
何足道哉。”
令狐冲点点头,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齐叫:“小心!”令
狐冲又踏出两步,呼的一声,一柄禅杖当头击下。这招式他
已是第三次见到,毫不思索的举刀一挥,嗤的一声,铁和尚
右腕应声而断,铁手和铁杖掉在地下。令狐冲赞道:“好宝刀!”
他初时尚恐这口刀不够锋利,不能一举削断铁和尚的手
腕,待见此刀削铁如泥,登时精神大振,刷刷两声,又已削
断了两只铁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剑,所使的全是“孤独九
剑”中的招数。铁和尚不绝从两壁进攻,但手腕一断,禅杖
跌落,两只手臂虽仍上下左右的不绝挥舞,但既无禅杖,也
就全无威胁之力了。令狐冲眼见越向前行,铁和尚所出的招
数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毕竟是铁铸的死物,一招既
出,破绽大露,手腕一断之后,机括虽仍不住作响,却全成
废物了。
群豪高举火把跟随,替他照明,削断了百余只铁手之后,
石壁中再无铁和尚跃出。有人一数,铁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名。
群豪在地道中齐声欢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
令狐冲亟盼及早见到盈盈,接过一个火把,抢前而行,一
路上小心翼翼,生恐又触上甚么机关,地道不住向下倾斜,越
走越低,直行出三里外,地道通入了几个天生的洞穴,始终
没再遇到甚么机关陷阱。突然之间,前面透过来淡淡的光芒,
令狐冲快步抢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软,竟是踏在一层积雪
之上,同时一阵清新的寒气灌入胸臆,身子竟然已在空处。
他四下一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纷飞飘落,跟着
听得淙淙水响,却是处身在一条山溪之畔。霎时之间,心下
好生失望,原来这地道并非通向囚禁盈盈之处。
却听计无施在身后说道:“大家传话下去,千万别出声,
多半咱们已在少室山下。”令狐冲问道:“难道咱们已然脱险?”
计无施道:“公子,隆冬之际,山上的溪流不会有水,看来咱
们通过地道,已到了山脚。”祖千秋喜道:“是了,咱们误打
误撞,找到了少林寺的秘密地道。”
令狐冲惊喜交集,将宝刀还给了那西域豪士,说道:“那
就快快传话进去,要大伙儿从地道中出来。”
计无施命众人散开探路,再命数十人远远守住地道的出
口,以防敌人陡然来攻,倘若地道的前后都给堵死,未及出
来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过不多时,已有探路的人回报,确是到了少室山山脚,处
身之所是在后山,抬头可以望到山顶的寺院。群豪此时未曾
脱险,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从地道中出来的豪士渐渐增多,跟
着连伤者和死者的尸体也都抬了出来。
群豪死里逃生,虽不纵声欢呼,但窃窃私议,无不喜形
于色。
漠北双熊中的黑熊说道:“盟主,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们
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们的屁股,斩断王八蛋的尾巴,也
好出一口胸中恶气。”桃干仙插口道:“王八蛋有尾巴吗?”令
狐冲道:“咱们来到少林寺是为迎接圣姑,圣姑既然接不到,
当再继续寻访,不必多所杀伤。”白熊道:“哼,好歹我要捉
几个王八蛋来吃了,否则给他们欺负得太过厉害。”
令狐冲道:“请各位传下号令,大伙儿分别散去,遇到正
教门下,最好不要打斗动粗。有谁听到圣姑的消息,务须广
为传布。我令狐冲有生之日,不论经历多大艰险,定要助圣
姑脱困。寺中的兄弟可都出来了么?”
计无施走到地道出口之处,向内叫了几声,隔了半晌,又
叫了几声,里面无人答应,这才回报:“都出来了!”
令狐冲童心忽起,说道:“咱们一齐大叫三声,好教正教
中人吓一大跳。”
祖千秋笑道:“妙极!大伙儿跟着盟主齐声大叫。”
令狐冲运起内力叫道:“大家跟着呼叫,一、二、三!
‘喂,我们下山来啦!’”数千人跟着齐声大叫:“喂,我们下
山来啦!”令狐冲又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罢!”群豪跟着大
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罢!”令狐冲再叫:“青山不改,绿水
长流,后会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
会有期。”令狐冲笑道:“走罢!”
忽然有人大声叫道:“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
奶的祖宗十八代。”群豪跟着大叫:“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
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这等粗俗下流的骂人之声,由
数千人齐声喊了出来,声震山谷,当真是前所未有。
令狐冲大声叫道:“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罢!”
群豪喊得兴起,跟着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
罢!”
众人叫嚷了一阵,眼见半山里并无动静,天色渐明,便
纷纷告别散去。
令狐冲心想:“眼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
其次是须得查明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是何人所害,要办这两
件大事,该去何处才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少林
僧和正教中人已知我们都下了少室山,既然围歼不成,自然
都会回入少林寺去。说不定他们将盈盈带在身边。办此二事,
须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
让计无施他们同行。”
当下向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蓝凤凰、黄伯流等一
干人作别,说道:“大家分头努力,迎到圣姑之后,再行欢聚
痛饮。”计无施问道:“公子,你要到哪里去?”令狐冲道:
“请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日后自当详告。”
众人不敢多问,当下施礼作别。
二十七三战
令狐冲窜入树林,随即纵身上树,藏身在枝叶浓密之处,
过了好半晌,耳听得群豪喧哗声渐歇,终于寂然无声,料想
各人已然散去,当下缓步回向地道的出口处,果然已无一人。
出口处隐藏在两块大石之后,长草掩映,不知内情之人即使
到了其旁,亦决不会发现。
他回入地道,快步前行,回到达摩堂中,只听得前殿隐
隐已有人声,想来正教中人行事持重,缓缓查将过来,只怕
中了陷阱机关。令狐冲凝力双臂,将达摩石像慢慢推回原处,
寻思:“该去哪里偷听正教领袖人物议事,设法查知囚禁盈盈
的所在?少林寺中千房百舍,可不知他们将在哪一间屋子中
聚会。”
想起当日方生大师引着自己去见方丈,依稀记得方丈禅
房的所在,当即奔出达摩堂,径向后行。少林寺中房舍实在
太多,奔了一阵,始终找不到方丈的禅房。耳听得脚步声响,
外边有十余人走近,他处身之所是座偏殿,殿上悬着一面金
字木匾,写着“清凉境界”四字,四顾无处可以藏身,纵身
便钻入了木匾之后。
脚步声渐近,有七八人走进殿来。一人说道:“这些邪魔
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们四下里围得铁桶也似,居然还是给
他们逃了下山。”另一人道:“看来少室山上有甚么地道秘径
通向山下,否则他们怎么逃得出去?”又一人道:“地道秘径
是决计没有的。小僧在少林寺出家二十余年,可从来没听过
有甚么秘密的下山路径。”先前那人道:“既然说是秘径,自
不会有多少人知道啦。”那少林僧道:“就算小僧不知,难道
我们当家方丈也不知道?寺中若有此秘径地道,敝寺方丈事
先自会知照各派首领,怎能容这些邪魔外道从容脱身?”
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甚么人?给我出来!”
令狐冲大吃一惊:“原来我踪迹给他们发现了?”正想纵
身跃出,忽听得东侧的木匾之后传出哈哈一笑,一人说道:
“老子透了口大气,吹落了几片灰尘,居然给你们见到了。眼
光倒厉害得很哪!”声音清亮,正是向问天的口音。
令狐冲又惊又喜,心道:“原来向大哥早就躲在这儿,他
屏息之技甚是了得,我在这里多时,却没听出来。若不是灰
尘跌落,谅来这些人也决不会知觉……”
便在这心念电转之际,忽听得嗒嗒两声,东西两侧忽有
一人跃下,跟着有三人齐声呼喝:“什……”“你……”“干
……”这三人的呼喝声都只吐得一个字,随即哑了。
令狐冲忍不住探头出去,只见大殿中两条黑影飞舞,一
人是向问天,另一人身材高大,却是任我行。这两人出掌无
声,每一出掌,殿下便有一人倒下,顷刻之间,殿中便倒下
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且动,三人仰面向天,都是双目圆睁,
神情可怖,脸上肌肉一动不动,显然均已被任、向二人一掌
击毙。任我行双手在身侧一擦,说道:“盈儿,下来罢!”
西首木匾中一人飘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见的
盈盈。
令狐冲脑中一阵晕眩,但见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容色
憔悴。他正想跃下相见,任我行向着他藏身处摇了摇手。令
狐冲寻思:“他们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后,他们自然都见到了。
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来,却是何意?”但刹那之间,便明白了
任我行的用意。
只见殿门中几个人快步抢进,一瞥之下,见到了师父师
娘岳不群夫妇和少林方丈方证大师,其余尚有不少人众。他
不敢多看,立即缩头匾后,一颗心剧烈跳动,心想:“盈盈他
们陷身重围,我……我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脱险。”
只听得方证大师说道:“阿弥陀佛!三位施主好厉害的掌
力。女施主既已离去少林,却何以去而复回?这两位想必是
黑木崖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无缘识荆。”
向问天道:“这位是日月神教任教主,在下向问天。”
他二人的名头当真响亮已极,向问天这两句话一出口,便
有数人轻轻“咦”的一声。
方证说道:“原来是任教主和向左使,当真久仰大名。两
位光临,有何见教?”
任我行道:“老夫不问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都
不识得了,不知这几位小朋友都是些甚么人。”
方证道:“待老衲替两位引见。这一位是武当派掌门道长,
道号上冲下虚。”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贫道年纪或许比任先生大着几
岁,但执长武当门户,确是任先生退隐之后的事。后起是后
起,这个‘秀’字,可不敢当了,呵呵。”
令狐冲一听他声音,心想:“这位武当掌门道长口音好
熟。”随即恍然:“啊哟!我在武当山下遇到三人,一个挑柴,
一个挑菜,另一位骑驴的老先生,剑法精妙无比,原来竟然
便是武当派掌门。”霎时间心头涌起了一阵自得之情,手心中
微微出汗。武当派和少林派齐名数百年,一柔一刚,各擅胜
场。冲虚道长剑法之精,向来众所推崇。他突然得知自己居
然曾战胜冲虚道长,实是意外之喜。
却听任我行道:“这位左大掌门,咱们以前是会过的。左
师傅,近年来你的‘大嵩阳神掌’又精进不少了罢?”令狐冲
又是微微一惊:“原来嵩山派掌门左师伯也到了。”只听一个
冷峻的声音道:“听说任先生为属下所困,蛰居多年,此番复
出,实是可喜可贺。在下的‘大嵩阳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
只怕倒有一半忘记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那可寂寞得很
啊。老夫一隐,就没一人能和左兄对掌,可叹啊可叹。”左冷
禅道:“江湖上武功与任先生相埒的,数亦不少。只是如方证
大师、冲虚道长这些有德之士,决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教训在
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几时有空,要再试试你的新
招。”左冷禅道:“自当奉陪。”听他二人对答,显然以前曾有
一场剧斗,谁胜谁败,从言语中却听不出来。
方证大师道:“这位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长,这位是华山
派掌门岳先生,这位岳夫人,便是当年的宁女侠,任先生想
必知闻。”
任我行道:“华山派宁女侠我是知道的,岳甚么先生,可
没听见过。”
令狐冲心下不快:“我师父成名在师娘之先,他倘若二人
都不知,那也罢了,却决无只知宁女侠、不知岳先生之理。他
被困西湖湖底,也不过是近十年之事,那时我师父早就名满
天下。显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师父招惹。”
岳不群淡然道:“晚生贱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听。”任
我行道:“岳先生,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可知他下落。听
说此人从前是你华山派门下。”岳不群道:“任先生要问的是
谁?”任我行道:“此人武功极高,人品又是世所罕有。有些
睁眼瞎子妒忌于他,将他排挤,我姓任的却和他一见如故,一
心一意要将我这个宝贝女儿许配给他……”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里,心中怦怦乱跳,隐隐觉得即将有
件十分为难之事出现。
只听任我行续道:“这个年轻人有情有义,听说我这个宝
贝女儿给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领了数千位英雄豪杰,来到少
林寺迎妻。只是一转眼间却不知了去向,我做泰山的心下焦
急之极,因此上要向你打听打听。”
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说道:“任先生神通广大,怎地连
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见了?任先生所说的少年,便是敝派
弃徒令狐冲这小贼么?”
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却当是瓦砾。老弟的眼光,
可也当真差劲得很了。我说的这少年,正是令狐冲。哈哈,你
骂他是小贼,不是骂我为老贼么?”
岳不群正色道:“这小贼行止不端,贪恋女色,为了一个
女子,竟然鼓动江湖上一批旁门左道,狐群狗党,来到天下
武学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捣乱,若不是嵩山左师兄安排巧计,这
千年古刹倘若给他们烧成了白地,岂不是万死莫赎的大罪?这
小贼昔年曾在华山派门下,在下有失教诲,思之汗颜无地。”
向问天接口道:“岳先生此言差矣!令狐兄弟来到少林,
只是迎接任姑娘,决无妄施捣乱之心。你且瞧瞧,这许多朋
友们在少林寺中一日一夜,可曾损毁了一草一木?连白米也
没吃一粒,清水也没喝一口。”
忽然有人说道:“这些猪朋狗友们一来,少林寺中反而多
了些东西。”
令狐冲听这人声音尖锐,辨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心
道:“这人也来了。”
向问天道:“请问余观主,少林寺多了些甚么?”
余沧海道:“牛矢马溺,遍地黄白之物。”当下便有几个
人笑了起来。
令狐冲心下微感歉仄:“我只约束众兄弟不可损坏物事,
却没想到叮嘱他们不得随地便溺。这些粗人拉开裤子便撒,可
污秽了这清净佛地。”
方证大师道:“令狐公子率领众人来到少林,老衲终日忧
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现火光烛天的惨状。但众位朋友于少林
物事不损毫末,定是令狐公子菩萨心肠,极力约束所致,合
寺上下,无不感激。日后见到令狐公子,自当亲谢。余观主
戏谑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问天赞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气度胸襟,何等不
凡?与甚么伪君子、甚么真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
方证又道:“老衲却有一事不明,恒山派的两位师太,何
以竟会在敝寺圆寂?”
盈盈“啊”的一声尖叫,颤声道:“甚……甚么?定闲、
定逸两……两位师太死了?”
方证道:“正是。她两位的遗体在寺中发见,推想她两位
圆寂之时,正是众位江湖朋友进入敝寺的时刻。难道令狐公
子未及约束属下,以致两位师太众寡不敌,命丧于斯么?阿
弥陀佛,阿弥陀佛。”跟着一声长叹。
盈盈道:“这……这可真奇了。那日小女子在贵寺后殿与
两位师太相见,蒙方丈大师慈悲,说道瞧在两位师太面上,放
小女子离寺……”
令狐冲心下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两位师太向方丈求情,
原来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她二位却在这里送了性命。那
是为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我非为她
们报仇不可。”
只听盈盈道:“这些日子来,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为了想
救小女子脱身,前来少林寺滋扰,给少林派擒住了一百多人。
方丈大师慈悲为怀,说道要向他们说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
们的戾气,然后尽数释放。但小女子被禁已久,可以先行离
去。”
令狐冲心道:“这位方证大师当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只不
过未免有些迂腐。盈盈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听你说十
天法,便即化除了戾气?”
只听盈盈续道:“小女子感激无已,拜谢了方丈大师后,
随同两位师太离开少室山,第三日上,便听说令狐……令狐
公子率领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来迎接小女子。定闲师太言
道:须得兼程前往,截住众人,以免惊扰了少林寺的众位高
僧。这天晚上,我们又遇上了一位江湖朋友,他说众人从四
面八方分道而来,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两位师太便即计
议,说道江湖豪士龙蛇混杂,而且来自四方,未必都听令狐
公子的号令。当下定闲师太吩咐小女子赶着去和他……令狐
公子相见,请众人立即散去。两位师太则重上少林,要在方
丈大师座下效一臂之力,维护佛门福地的清净。”
她娓娓说来,声音清脆,吐属优雅,说到两位师太时,带
着几分伤感之意,说到“令狐公子”之时,却又掩不住腼腆
之情。令狐冲在木匾之后听着,不由得心情一阵阵激荡。
方证道:“阿弥陀佛!两位师太一番好意,老衲感激之至。
少林寺有难的讯息一传出,正教各门派的同道,不论识与不
识,齐来援手,敝派实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幸得双方未曾大
动干戈,免去了一场浩劫。唉,两位师太妙悟佛法,慈悲有
德,我佛门中少了两位高人,可惜,可叹。”
盈盈又道:“小女子和两位师太分手之后,当天晚上便受
嵩山派劫持,寡不敌众,为左先生的门下所擒,又给囚禁了
数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将我救出,众位江湖上的朋友却已
进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三人,来到少林寺还不到半个
时辰,既不知众人如何离去,更不知两位师太的死讯。”
方证说道:“如此说来,两位师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左使所
害了。”盈盈道:“两位师太于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
只有感恩图报。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两位师太,双方
言语失和,小女子定当从中调解,决不会不加劝阻。”方证道:
“那也说得是。”
余沧海突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径与常人相反,常人是
以德报德,奸邪之徒却是恩将仇报。”向问天道:“奇怪,奇
怪!余观主是几时入的日月神教?”余沧海怒道:“甚么?谁
说我入了魔教?”向问天道:“你说我神教中人恩将仇报。但
福建福威镖局林总镖头,当年救过你全家性命,每年又送你
一万两银子,你青城派却反而害死了林总镖头。余观主恩将
仇报之名播于天下,无人不知。如此说来,余观主必是我教
的教友了。很好,很好,欢迎之至。”余沧海怒道:“胡说八
道,乱放狗屁!”向问天道:“我说欢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
余观主却骂我乱放狗屁,这不是恩将仇报,却是甚么?可见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一生一世恩将仇报,便在一言
一动之中也流露了出来。”
方证怕他二人多作无谓的争执,便道:“两位师太到底是
何人所害,咱们向令狐公子查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来
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门下八名弟子,却不知又
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独来独往,从无一人敢
对老夫无礼。这八人对老夫大声呼喝,叫老夫从藏身之处出
来,岂不是死有余辜?”方证道:“阿弥陀佛,原来只不过他
八人呼喝了几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岂不是太过了吗?”
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方丈大师说是太过,就算太过
好了。你对小女没加留难,老夫很承你的情,本来是要谢谢
你的,这一次不跟你多辩,道谢也免了,双方就算扯直。”
方证道:“任先生既说扯直,就算扯直便了。只是三位来
到敝寺,杀害八人,此事却又如何了断?”任我行道:“那又
有甚么了断?我日月教教下徒众甚多,你们有本事,尽管也
去杀八人来抵数就是。”方证道:“阿弥陀佛。胡乱杀人,大
增罪业。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两位是贵派门下的,你
说该当如何?”
左冷禅尚未答话,任我行抢着道:“人是我杀的。为甚么
你去问旁人该当如何,却不来问我?听你口气,你们似是恃
着人多,想把我三人杀来抵命,是也不是?”
方证道:“岂敢?只是任先生复出,江湖上从此多事,只
怕将有无数人命伤在任先生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
盘桓,诵经礼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
任我行仰天大笑,说道:“妙,妙,这主意甚是高明。”
方证续道:“令爱在敝寺后山驻足,本寺上下对她礼敬有
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爱,倒不在为本派已
死弟子报仇。唉,冤冤相报,纠缠不已,岂是佛门弟子之所
当为?少林派那几名弟子死于令爱手下,也是前生的业报,只
是……只是女施主杀业太重,动辄伤人,若在敝寺修心养性,
于大家都有好处。”任我行笑道:“如此说来,方丈大师倒是
一番美意了。”方证道:“正是。不过此事竟引得江湖上大起
风波,却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说,令爱当日背负令狐
少侠来寺求救,言明只须老衲肯救令狐少侠的性命,她甘愿
为所杀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说道,抵命倒是不必,但须在少
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许可,不得擅自离山。她当即一口答
允。任小姐,这话可是有的?”
盈盈低声道:“不错。”
令狐冲听方证大师亲口说及当日盈盈背负自己上山求救
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虽然早已听人说过,但从方证
大师口中说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闻诸旁人之口,又
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湿润。
余沧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意得紧。只可惜这令狐冲品
行太差,当年在衡阳城中嫖妓宿娼,贫道亲眼所见,却是辜
负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问天笑问:“是余观主在妓院中
亲眼目睹,并未看错?”余沧海道:“当然,怎会看错?”向问
天低声道:“余观主,原来你常逛窑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
在那妓院里的相好是谁?相貌可不错罢?”
余沧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问天道:“好臭,
好臭!”
方证道:“任先生,你们三位便在少室山上隐居,大家化
敌为友。只须你们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担保无人敢来
向三位招惹是非。从此乐享清净,岂不是皆大欢喜?”
令狐冲听方证大师说得十分诚挚,心想:“这位佛门高僧
不通世务,当真迂得厉害。这三人杀人不眨眼,你想说得他
们自愿给拘禁在少室山上,可真异想天开之至了。”
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该
遵命才是。”方证喜道:“那么施主是愿意留在少室山了?”任
我行道:“不错。”方证喜道:“老衲这就设斋款待,自今而后,
三位是少林寺的嘉宾。”任我行道:“只不过我们最多只能留
上三个时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证大为失望,说道:“三个
时辰?那有甚么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来也想多留数日,
与诸位朋友盘桓,只不过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这叫做无可
如何。”
方证茫然道:“老衲这可不明白了。为甚么与施主的大号
有关?”
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取得不好。我既姓了
个‘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当年叫作‘你行’,那
就方便得多了。现下已叫作‘我行’,只好任着我自己性子,
喜欢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方证怫然道:“原来任先生是消遣老衲来着。”
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于当世高人之中,心中佩
服的没有几个,数来数去只有三个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还
有三个半,是老夫不佩服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绝无讥嘲之意。方证道:“阿
弥陀佛,老衲可不敢当。”
令狐冲听他说于当世高人之中,佩服三个半,不佩服三
个半,甚是好奇,亟盼知道他所指的,除了方证之外更有何
人。
只听一个声音洪亮之人问道:“任先生,你还佩服哪几
位?”适才方证只替任我行等引见到岳不群夫妇,双方便即争
辩不休,余人一直不及引见。令狐冲听下面呼吸之声,方证
等一行共有十人,除了方证大师、师父、师娘、冲虚道长、左
冷禅、天门道长、余沧海,此外尚有三人。这声音洪亮之人,
便不知是谁。
任我行笑道:“抱歉得很,阁下不在其内。”那人道:“在
下如何敢与方证大师比肩?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任我
行道:“我不佩服的三个半人之中,你也不在其内。你再练三
十年功夫,或许会让我不佩服一下。”那人嘿然不语。
令狐冲心道:“原来要叫你不佩服,却也不易。”
方证道:“任先生所言,倒是颇为新颖。”任我行道:“大
和尚,你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谁,不佩服的又是谁?”方证
道:“正要恭聆施主的高论。”任我行道:“大和尚,你精研易
筋经,内功已臻化境,但心地慈祥,为人谦退,不像老夫这
样嚣张,那是我向来佩服的。”方证道:“不敢当。”
任我行道:“不过在我所佩服的人中,大和尚的排名还不
是第一。我所佩服的当世第一位武林人物,是篡了我日月神
教教主之位的东方不败。”
众人都是“啊”一声,显然大出意料之外。令狐冲幸而
将这个“啊”字忍住了,心想他为东方不败所算,被囚多年,
定然恨之入骨,哪知竟然心中对之不胜佩服。
任我行道:“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是机敏无比,只道普
天下已无抗手,不料竟会着了东方不败的道儿,险些葬身湖
底,永世不得翻身。东方不败如此厉害的人物,老夫对他敢
不佩服?”方证道:“那也说得是。”
任我行道:“第三位我所佩服的,乃是当今华山派的绝顶
高手。”令狐冲又大出意料之外,他适才言语之中,对岳不群
不留半分情面,哪知他内心竟会对之颇为佩服。
岳夫人道:“你不用说这等反语,讥刺于人。”
任我行笑道:“哈哈,岳夫人,你还道我说的是尊夫么?
他……他可差得远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剑术通神的风清扬
风老先生。风老先生剑术比我高明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
衷心佩服,并无虚假。”
方证道:“岳先生,难道风老先生还在人世么?”
岳不群道:“风师叔于数十年前便已……便已归隐,与本
门始终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门的
大幸。”
任我行冷笑道:“风老先生是剑宗,你是气宗。华山派剑
气二宗势不两立。他老人家仍在人世,于你何幸之有?”
岳不群给他这几句抢白,默然不语。
令狐冲早就猜到风清扬是本派剑宗中的人物,此刻听任
我行一说,师父并不否认,那么此事自是确然无疑。
任我行笑道:“你放心。风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还道他
希罕你这华山派掌门,会来抢你的宝座么?”岳不群道:“在
下才德庸驽,若得风师叔耳提面命,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
生,你可能指点一条明路,让在下去拜见风师叔,华山门下,
尽感大德。”说得甚是恳切。任我行道:“第一,我不知风老
先生在哪里。第二,就算知道,也决不跟你说。明枪易躲,暗
箭难防。真小人容易对付,伪君子可叫人头痛得很。”岳不群
不再说话。
令狐冲心道:“我师父是彬彬君子,自不会跟任先生恶言
相向。”
任我行侧身过来,对着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道:“老夫第
四个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当派太极剑颇有独到之妙,
你老道却洁身自爱,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闲事。只不过你不会
教徒弟,武当门下没甚么杰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鹤驾西归,太
极剑法的绝艺只怕要失传。再说,你的太极剑法虽高,未必
胜得过老夫,因此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个。”
冲虚道人笑道:“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贫道已是脸上贴
金,多谢了!”
任我行道:“不用客气。”转头向左冷禅道:“左大掌门,
你倒不必脸上含笑,肚里生气,你虽不属我佩服之列,但在
我不佩服的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却居其首。”左冷禅笑道:
“在下受宠若惊。”任我行道:“你武功了得,心计也深,很合
老夫的脾胃。你想合并五岳剑派,要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
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种种阴谋
诡计,不是英雄豪杰的行径,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
左冷禅道:“在下所不佩服的当世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
却只算得半个。”
任我行道:“拾人牙慧,全无创见,因此你就不令人佩服
了。你所学嵩山派武功虽精,却全是前人所传。依你的才具,
只怕这些年中,也不见得有甚么新招创出来。”
左冷禅哼了一声,冷笑道:“阁下东拉西扯,是在拖延时
辰呢,还是在等救兵?”
任我行冷笑道:“你说这话,是想倚多为胜,围攻我们三
人吗?”
左冷禅道:“阁下来到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
退,可太把我们这些人不放在眼里了。你说我们倚多为胜也
好,不讲武林规矩也好。你杀了我嵩山派门下弟子,眼放着
左冷禅在此,今日要领教阁下高招。”
任我行向方证道:“方丈大师,这里是少林寺呢,还是嵩
山派的下院?”方证道:“施主明知故问了,这里自然是少林
寺。”任我行道:“然则此间事物,是少林方丈作主,还是嵩
山派掌门作主?”方证道:“虽是老衲作主,但众位朋友若有
高见,老衲自当听从。”
任我行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不错,果然是高见,明
知单打独斗是输定了的,便要群殴烂打。姓左的,你今日拦
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你动手,在你面前横剑自刎。”
左冷禅冷冷的道:“我们这里十个人,拦你或许拦不住,
要杀你女儿,却也不难。”
方证道:“阿弥陀佛,杀人可使不得。”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知道左冷禅所言确是实情,下面
十人中,虽不知余下三人是谁,但料想也必与方证、冲虚等
身分相若,不是一派掌门,便是绝顶高手。任我行武功再强,
最多不过全身而退。向问天是否能够保命脱困,已是难言,盈
盈是更加没指望了。
任我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门有个儿子,听说武功
差劲,杀起来挺容易。岳君子有个女儿。余观主好像有几个
爱妾,还有三个小儿子。天门道长没儿子女儿,心爱徒弟却
不少。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昆仑派乾坤一剑震山子
有个一脉单传的孙子。还有这位丐帮的解大帮主呢,向左使,
解帮主世上有甚么舍不得的人啊?”
令狐冲心道:“原来莫大师伯也到了。任先生其实不用方
证大师引见,于对方十人不但均早知形貌,而且他们的身世
眷属也都已查得清清楚楚。”
向问天道:“听说丐帮中的青莲使者、白莲使者两位,虽
然不姓解,却都是解帮主的私生儿子。”任我行道:“你没弄
错罢?咱们可别杀错了好人?”向问天道:“错不了,属下已
查问清楚。”任我行点头道:“就算杀错了,那也没有法子,咱
们杀他丐帮中三四十人,总有几个杀对了的。”向问天道:
“教主高见!”
他一提到各人的眷属,左冷禅、解帮主等无不凛然,情
知此人言下无虚,众人拦他是拦不住的,若是杀了他的女儿,
他必以毒辣手段相报,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只怕个个难逃他
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栗。一时殿中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变色。
隔了半晌,方证说道:“冤冤相报,无有已时。任施主,
我们决计不伤任大小姐,却要屈三位大驾,在少室山居留十
年。”
任我行道:“不行,我杀性已动,忍不住要将左大掌门的
儿子、余观主那几个爱妾和儿子一并杀了。岳先生的令爱,更
加不容她活在世上。”
令狐冲大惊,不知这个喜怒难测的大魔头只不过危言耸
听,还是真的要大开杀戒。
冲虚道人说道:“任先生,咱们来打个赌,你瞧如何?”
任我行道:“老夫赌运不佳,打赌没有把握,杀人却有把
握。杀高手没有把握,杀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却
挺有把握。”冲虚道人道:“那些人没甚么武功,杀之不算英
雄。”任我行道:“虽然不算英雄,却可教我的对头一辈子伤
心,老夫就开心得很了。”冲虚道人道:“你自己没了女儿,也
没甚么开心。没有女儿,连女婿也没有了。你女婿不免去做
人家的女婿,你也不见得有甚么光彩。”任我行道:“没有法
子,没有法子。我只好将他们一古脑儿都杀了,谁叫我女婿
对不住我女儿呢?”
冲虚道人道:“这样罢,我们不倚多为胜,你也不可胡乱
杀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决胜败。你们三位,和我们之
中的三个人比斗三场,三战两胜。”
方证忙道:“是极,冲虚道兄高见大是不凡。点到为止,
不伤人命。”
任我行道:“我们三人倘若败了,便须在少室山上居留十
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
冲虚道人道:“正是。要是三位胜了两场,我们自然服输,
任由三位下山,这八名弟子也只好算是白死了。”
任我行道:“我心中对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觉得你所说
的话,也有一半道理。那你们这一方是哪三位出场?由我挑
选成不成?”
左冷禅道:“方丈大师是主,他是非下场不可的。老夫的
武功搁下了十几年,也想试上一试。至于第三场吗?这场赌
赛既是冲虚道长的主意,他终不成袖手旁观,出个难题让人
家顶缸?只好让他的太极剑法露上一露了。”他们这边十人之
中,虽然个个不是庸手,毕竟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和他自
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气便举了这三人出来,可说已立于
不败之地。盈盈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武功再高,修为也必有
限,不论和哪一位掌门相斗,注定是要输的。
岳不群等一齐称是。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三人
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谁一人的武功都不见得会在任我行
之下,比之向问天只怕尚可稍胜半筹,三战两胜,赢面占了
七八成,甚至三战三胜,也是五五之数。各人所担心的,只
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给他逃下山去,以阴险毒辣手段戕害各
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决战,那就无所畏惧了。
任我行道:“三战两胜,这个不妥,咱们只比一场。你们
挑一位出来,我们这里也挑一人,干干脆脆只打一场了事。”
左冷禅道:“任兄,今日你们势孤力单,处在下风。别说
我们这里十个人,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余,方丈大师一个号
令出去,单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十位,其余各
派好手还不计在内。”任我行道:“因此你们要倚多为胜。”左
冷禅道:“不错,正是要倚多为胜。”任我行道:“不要脸之至。”
左冷禅道:“无故杀人,才不要脸。”
任我行道:“杀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门,你吃荤还是
吃素?”左冷禅哼了一声道:“在下杀人也杀,干么吃素?”任
我行道:“你每杀一人,死者都是罪有应得的了?”左冷禅道:
“这个自然。”任我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甚么罪?”
方证大师道:“阿弥陀佛,任施主这句话,大有菩萨心肠。”
左冷禅道:“方证大师别上他的当。他将咱们这八个无辜丧命
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虫蚁牛羊,仙佛凡人,都
是众生。”方证又道:“是,是。阿弥陀佛。”
左冷禅道:“任兄,你一意迁延时刻,今日是不敢一战的
了?”
任我行突然一声长啸,只震得屋瓦俱响,供桌上的十二
支蜡烛一齐暗了下来,待他啸声止歇,烛光这才重明。众人
听了他这一啸声,都是心头怦怦而跳,脸上变色。
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们就比划比划。”左冷禅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战两胜,你们之中若有三个
人输了两个,三人便都得在少室山停留十年。”
任我行道:“也罢!三战两胜,我们这一伙人中,若有三
个人输了两个,我们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
正教中人听他受了左冷禅之激,居然答允下来,无不欣
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再打一场,向左使斗余矮子,我女
儿女的斗女的,便向宁女侠请教。”左冷禅道:“不行。我们
这边由哪三人出场,由我们自己来推举,岂能由你指定。”任
我行道:“一定要自己来选,不能由对方指定?”
左冷禅道:“正是。少林、武当两大掌门,再加上区区在
下。”任我行道:“凭你的声望、地位和武功,又怎能和少林、
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在下自
不敢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却勉强可跟阁下斗斗。”
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方证大师,在下向你讨教少林
神拳,配得上吗?”
方证道:“阿弥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对手。
只是老衲亟盼屈留大驾,只好拿几根老骨头来挨挨施主的拳
脚。”
左冷禅见他竟向方证大师挑战,固是摆明了轻视自己,心
下却是一喜,暗想:“我本来担心你跟我斗,让向问天跟冲虚
斗,却叫你女儿去斗方证。冲虚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输给了
你,那就糟了。”当下不再多言,向旁退开了几步。
余人将地下的八具尸体搬在一旁,空出殿中的战场。
任我行道:“方丈大师请。”双袖一摆,抱拳为礼。方证
合十还礼,说道:“施主请先发招。”任我行道:“在下使的是
日月教正宗功夫,大师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艺。咱们正宗对
正宗,这一架原是要打的。”
余沧海道:“呸!你魔教是甚么正宗了?也不怕丑!”任
我行道:“方丈,让我先杀了余矮子,再跟你斗。”方证忙道:
“不可。”知道此人出手如电,若是如雷霆般一击,说不定余
沧海真的给他杀了,当下更不耽搁,轻飘飘拍出一掌,叫道:
“任施主,请接掌。”
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
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任我行脱口叫道:“千
手如来掌!”知道只须迟得顷刻,他便八掌变十六掌,进而幻
化为三十二掌,当即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证右肩。方证左
掌从右掌掌底穿出,仍是微微晃动,一变二、二变四的掌影
飞舞。任我行身子跃起,呼呼还了两掌。
令狐冲居高临下,凝神细看,但见方证大师掌法变幻莫
测,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掌法如此
奇幻,直是生平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却甚是质朴,出掌收
掌,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方证的掌法如何离奇莫
测,一当任我行的掌力送到,他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
相当,功力悉敌。
令狐冲拳脚功夫造诣甚浅,因之独孤九剑中那“破掌
式”一招,便也学不到家,既看不出对方拳脚中的破绽,便
无法乘虚而入。这两大高手所施展的乃当世最高深的掌法,他
看得莫名其妙,浑不明其中精奥,寻思:“剑法上我可胜得冲
虚道长,与任先生相斗,也不输于他。但遇到眼前这两位的
拳掌功夫,我只好以利剑一味抢攻。风太师叔说,我要练得
二十年后,方可与当世高手一争雄长,主要当是指‘破掌
式’那一招而言。”看了一会,只见任我行突然双掌平平推出,
方证大师连退三步,令狐冲一惊,暗叫:“啊哟,糟糕,方证
大师要输。”接着便见方证大师左掌划了几个圈子,右掌急拍,
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几拍,任我行便退一步,再拍几
拍,任我行又退一步。令狐冲心道:“还好,还好!”
他轻吁一口气,忽想:“为甚么我见方证大师要输,便即
心惊,见他扳回,则觉宽慰?是了,方证大师是有道高僧,任
教主毕竟是左道之士,我心中总还有善恶是非之念。”转念又
想:“可是任教主若输,盈盈便须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岂是
我心中所愿?”一时之间,连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盼望谁胜谁败,
内心只隐隐觉得,任我行父女与向问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
风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风波大作,又有甚么不好?那不是
很热闹么?”
他眼光慢慢转过去,只见盈盈倚在柱上,娇怯怯地一副
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突然间怜念大盛,心
想:“我怎忍让她在此再给囚禁十年?她怎经得起这般折磨?”
想到她为了相救自己,甘愿舍生,自己一生之中,师友厚待
者虽也不少,可没一个人竟能如此甘愿把性命来交托给自己。
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别说盈盈不过是魔教教主的女儿,纵然
她万恶不赦、天下人皆欲杀之而甘心,自己宁可性命不在,也
决计要维护她平安周全。
殿上的十一对目光,却都注视着方证大师和任我行的掌
法之上,心下无不赞叹。左冷禅心想:“幸亏任老怪挑上了方
证大师,否则他这似拙实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对付才好。
本门的大嵩阳神掌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
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向问天却想:“少林派
武功享名千载,果然非同小可。方证大师这‘千手如来掌’掌
法虽繁,功力不散,那真是千难万难。倘若教我遇上了,只
好跟他硬拚内力,掌法是比他不过的了。”岳不群、余沧海等
各人心中,也均以本身武功,与二人的掌法相印证。
任我行酣斗良久,渐觉方证大师的掌法稍形缓慢,心中
暗喜:“你掌法虽妙,终究年纪老了,难以持久。”当即急攻
数掌,劈到第四掌时,猛觉收掌时右臂微微一麻,内力运转,
不甚舒畅,不由得大惊,知道这是自身内力的干扰,心想:
“这老和尚所练的易筋经内功竟如此厉害,掌力没和我掌力相
交,却已在克制我的内力。”心知再斗下去,对方深厚的内力
发将出来,自己势须处于下风,眼见方证大师左掌拍到,一
声呼喝,左掌迅捷无伦的迎了上去,拍的一声响,双掌相交,
两人各退了一步。
任我行只觉对方内力虽然柔和,却是浑厚无比,自己使
出了“吸星大法”,竟然吸不到他丝毫内力,心下更是惊讶。
方证大师道:“善哉!善哉!”跟着右掌击将过来。
任我行又出右掌与之相交。两人身子一晃,任我行但觉
全身气血都是晃了一晃,当即疾退两步,陡地转身,右手已
抓住了余沧海的胸口,左掌往他天灵盖疾拍下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奇变,眼见任我
行与方证大师相斗,情势渐居不利,按理说他力求自保尚且
不及,哪知竟会转身去攻击余沧海。这一着变得太奇太快,不
然余沧海也是一代武学宗匠,若与任我行相斗,虽然最后必
败,却决不致在一招之间便为他所擒。众人“啊”的一声,齐
声呼叫。
方证大师身子跃起,犹似飞鸟般扑到,双掌齐出,击向
任我行后脑,这是武学中“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不得不
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击向余沧海头顶之掌,反手挡架。
众高手见方证大师在这瞬息之间使出这一掌,都大为钦
服,却来不及喝采,知道余沧海这条性命是有救了。岂知任
我行这一掌固是撤了回来,却不反手挡架,一把便抓住了方
证大师的“膻中穴”,跟着右手一指,点中了他心口。方证大
师身子一软,摔倒在地。
众人大惊之下,纷纷呼喝,一齐拥了上去。
左冷禅突然飞身而上,发掌猛向任我行后心击到。任我
行反手回击,喝道:“好,这是第二场。”左冷禅忽拳忽掌,忽
指忽抓,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
任我行给他陡然一轮急攻,一时只能勉力守御。他适才
和方证大师相斗,最后这三招虽是用智,却也使尽了平生之
力,否则以少林派掌门人如此深厚的内力,如何能让他一把
抓住“膻中穴”?一指点中了心口?这几招全力以搏,实是孤
注一掷。
任我行所以胜得方证大师,纯是使诈。他算准了对方心
怀慈悲,自己突向余沧海痛下杀手,一来余人相距较远,纵
欲救援也是不及,二来各派掌门与余沧海无甚交情,决不会
干冒大险,舍生相救,只有方证大师却定会出手。当此情境
之下,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击自己,以解余沧海之困,但他
对方证大师击来之掌偏又不挡不格,反拿对方要穴。这一着
又是险到了极处。方证大师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
所及,便能使他脑浆迸裂。他反擒余沧海之时,便已拿自己
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
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会收回掌力。但方证身在半空,双掌
击出之后随即全力收回,纵是绝顶高手,胸腹之间内力亦必
不继。他一拿一点,果然将方证大师点倒。只是方证浑厚的
掌力所及,已扫得他后脑剧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气竟然转不
上来。
冲虚道人忙扶起方证大师,拍开他被封的穴道,叹道:
“方丈师兄一念之仁,反遭奸人所算。”方证道:“阿弥陀佛。
任施主心思机敏,斗智不斗力,老夫原是输了的。”
岳不群大声道:“任先生行奸使诈,胜得毫不光明正大,
非正人君子之所为。”向问天笑道:“我日月神教之中,也有
正人君子么?任教主若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污了,还
比试甚么?”岳不群为之语塞。
任我行背靠木柱,缓缓出掌,将左冷禅的拳脚一一挡开。
左冷禅向来自负,若在平时,决不会当任我行力斗少林派第
一高手之后,又去向他索战。明占这等便宜,绝非一派宗师
之所为,未免为人所不齿。但任我行适才点倒方证大师,纯
是利用对方一片好心,胜得奸诈之极,正教各人无不为之扼
腕大怒。他奋不顾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于义愤,已
顾不到是否车轮战。在左冷禅却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向问天见任我行一口气始终缓不过来,抢到柱旁,说道:
“左大掌门,你捡这便宜,可要脸么?我来接你的。”左冷禅
道:“待我打倒了这姓任的匹夫,再跟你斗,老夫还怕你车轮
战么?”呼的一拳,向任我行击出。
任我行左手撩开,冷冷的道:“向兄弟,退开!”
向问天知道教主极是要强好胜,不敢违拗,说道:“好,
我就暂且退开。只是这姓左的太也无耻,我踢他的屁股。”飞
起一脚,便往左冷禅后臀踢去。
左冷禅怒道:“两个打一个吗?”斜身避让。岂知向问天
虽作飞腿之状,这一腿竟没踢出,只是右脚抬了起来,微微
一动,乃是一招虚招。他见左冷禅上当,哈哈一笑,道:“孙
子王八蛋才倚多为胜。”一纵向后,站在盈盈身旁。
左冷禅这么一让,攻向任我行的招数缓了一缓。高手对
招,相差原只一线,任我行得此余暇,深深吸一口气,内息
畅通,登时精神大振,砰砰砰三掌劈出。左冷禅奋力化解,心
下暗暗吃惊:“这老儿十多年不见,功力大胜往昔,今日若要
赢他,可须全力从事。”
两人此番二度相逢,这一次相斗,乃是在天下顶尖儿人
物之前一决雌雄。两人都将胜败之数看得极重,可不像适才
任我行和方证大师较量之时那样和平。任我行一上来便使杀
着,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冷禅忽拳忽掌,忽抓忽拿,更
是极尽变化之能事。
两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在木匾之后,瞧得眼也花了。他
看任我行和方证大师相斗,只不过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
在,但此刻二人身形招式快极,竟连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
收,也都看不明白。他转眼去看盈盈,只见她脸色雪白,双
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却无惊异或担心的神态。向问
天的脸色却是忽喜忽忧,一时惊疑,一时惋惜,一时攒眉怒
目,一时咬牙切齿,倒似比他亲自决战犹为要紧。令狐冲心
想:“向大哥的见识自比盈盈高明得多,他如此着紧,只怕任
先生这一仗很是难赢。”
慢慢斜眼过去,见到那边厢师父和师娘并肩而立,其侧
是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两人身后一个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
人,一个是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莫大先生来到殿中之后,始
终未曾出过半分声息,令狐冲一见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
中登时感到一阵温暖,随即心想:“仪琳师妹她们这群恒山弟
子没了师父,可不知怎样了。”青城派掌门余沧海独个儿站在
墙后,手按剑柄,满脸怒色。站在西侧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
乞丐,当是丐帮帮主解风。另一个穿一袭青衫,模样颇为潇
洒,当是昆仑派掌门乾坤一剑震山子了。
这九个人乃当今正教中最强的好手,若不是九人都在全
神贯注的观战,自己在木匾后藏身这么久,虽然竭力屏气凝
息,多半还是早已给下面诸人发觉了。他暗想:“下面聚集着
这许多高人,尤其有师父、师娘在内,而方证大师、武当掌
门、莫大先生这三位,更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辈。我在这里偷
听他们说话,委实不敬之极,虽说是我先到而他们后至,但
不论如何,总之是我在这里窃听,要是给他们发觉了,我可
当真是无地自容了。”只盼任我行尽快再胜一场,三战两胜,
便可带着盈盈从容下山,一旁方证大师他们退出后殿,自己
便赶下山去和盈盈相会。
一想到和盈盈对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热,连耳根子也
热烘烘的,自忖:“自今而后,我真的要和盈盈结为夫妻吗?
她待我情深义重,可是我……可是我……”这些日子来,虽
然时时想到盈盈,但每次念及,总是想到要报她相待之恩,要
助她脱却牢狱之灾,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扬,是自己对她倾心,
并非她对己有意,免得江湖豪士讥嘲于她,令她尴尬羞惭。每
当盈盈的倩影在脑海中出现之时,心中却并不感到喜悦不胜
之情、温馨无限之意,和他想到小师妹岳灵珊时缠绵温柔的
心意,大不相同,对于盈盈,内心深处竟似乎有些惧怕。
他和盈盈初遇,一直当她是个年老婆婆,心中对她有七
分尊敬,三分感激;其后见她举手杀人,指挥群豪,尊敬之
中不免掺杂了几分惧怕,直至得知她对自己颇有情意,这几
分厌憎之心才渐渐淡了,及后得悉她为自己舍身少林,那更
是深深感激。然而感激之意虽深,却并无亲近之念,只盼能
报答她的恩情;听到任我行说自己是他女婿,心底竟然颇感
为难。这时见到她的丽色,只觉和她相距极远极远。
他向盈盈瞧了几眼,不敢再看,只见向问天双手握拳,两
目圆睁,顺着他目光看任我行和左冷禅时,见左冷禅已缩在
殿角,任我行一掌一掌的向他劈将过去,每一掌都似开山大
斧一般,威势惊人。左冷禅全然处于下风,双臂出招极短,攻
不到一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间,任我行一声
大喝,双掌疾向对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蓬的一声大响,左
冷禅背心撞在墙上,头顶泥沙灰尘簌簌而落,四掌却不分开。
令狐冲只感到身子摇动,藏身的那张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
一惊之下,便想:“左师伯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内力,
任先生使出‘吸星大法’吸他内力,时刻一长,左师伯非输
不可。”
却见左冷禅右掌一缩,竟以左手单掌抵御对方掌力,右
手伸出食中二指向任我行戳去。任我行一声怪叫,急速跃开。
左冷禅右手跟着点了过去。他连指三指,任我行连退三步。
方证大师、冲虚道长等均大为奇怪:“素闻任我行的‘吸
星大法’擅吸对方内力,何以适才他二人四掌相交,左冷禅
竟安然无恙?难道他嵩山派的内功居然不怕吸星妖法?”
旁观众高手固觉惊异,任我行心下更是骇然。
十余年前任我行左冷禅剧斗,未曾使用“吸星大法”,已
然占到上风,眼见便可制住了左冷禅,突感心口奇痛,真力
几乎难以使用,心下惊骇无比,自知这是修练“吸星大法”的
反击之力,若在平时,自可静坐运功,慢慢化解,但其时劲
敌当前,如何有此余裕?正彷徨无计之际,忽见左冷禅身后
出现了两人,是左冷禅的师弟托塔手丁勉和大嵩阳手费彬。任
我行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说道:“说好单打独斗,原来
你暗中伏有帮手,君子不吃眼前亏,咱们后会有期,今日爷
爷可不奉陪了。”
左冷禅败局已成,对方居然自愿罢战,自是求之不得,他
也不敢讨嘴头上便宜,说甚么“要人帮手的不是好汉”之类,
只怕激恼了对方,再斗下去,丁勉与费彬又不便插手相助,自
己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即说道:“谁教你不多带几名魔
教的帮手来?”
任我行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这一场拚斗,面子上似是未分胜败,但任左二人内心均
知,自己的武功之中具有极大弱点,当日不输,实乃侥幸,自
此分别苦练。
尤其任我行更知“吸星大法”之中伏有莫大隐患,便似
是附骨之疽一般。他以“吸星大法”吸取对手功力,但对手
门派不同,功力有异,诸般杂派功力吸在自身,无法融而为
一,作为己用,往往会出其不意的发作出来。他本身内力甚
强,一觉异派内功作怪,立时将之压服,从未遇过凶险,但
这一次对手是极强高手,激斗中自己内力消耗甚巨,用于压
制体内异派内力的便相应减弱,大敌当前之时,既有外患,复
生内忧,自不免狼狈不堪。此后潜心思索,要揣摩出一个法
门来制服体内的异派内功,心无二用,乃致聪明一世的枭雄,
竟连变生肘腋亦不自知,终于为东方不败所困。他在西湖湖
底一囚十年,心无旁骛,这才悟出了压制体内异派内功的妥
善法门,修习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惨遭反噬之危。
此番和左冷禅再度相逢,一时未能取胜,当即运出“吸
星大法”,与对方手掌相交,岂知一吸之下,竟然发现对方内
力空空如也,不知去向。任我行这一惊非同小可。对方内力
凝聚,一吸不能吸到,那并不奇,适才便吸不到方证的内力,
但在瞬息间竟将内力藏得无影无踪,教他的“吸星大法”无
力可吸,别说生平从所未遇,连做梦也没想到过有这等奇事。
他又连吸了几下,始终没摸到左冷禅内力的半点边儿,眼
见左冷禅指法凌厉,于是退了三步,随即变招,狂砍狠劈,威
猛无俦。左冷禅改取守势。两人又斗了二三十招,任我行左
手一掌劈将出去,左冷禅无名指弹他手腕,右手食指戳向他
左肋。任我行见他这一指劲力狠辣,心想:“难道你这一指之
中,竟又没有内力?”当下微微斜身,似是闪避,其实却故意
露出空门,让他戳中胸肋,同时将“吸星伸功”布于胸口,心
想:“你有本事深藏内力,不让我吸星大法吸到,但你以指攻
我,指上若无内力,那么刺在我身上只当是给我搔痒,但若
有分毫内力,便非尽数给我吸来不可。”
便在心念电闪之际,噗的一声响,左冷禅的手指已戳中
他左胸“天池穴”。
旁观众人啊的一声,齐声呼叫。
左冷禅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一停留,任我行立即全
力运功,果然对方内力犹如河堤溃决,从自己“天池穴”中
直涌进来。他心下大喜,加紧施为,吸取对方内力越快。
突然之间,他身子一晃,一步步的慢慢退开,一言不发
的瞪视着左冷禅,身子发颤,手足不动,便如是给人封了穴
道一般。
盈盈惊叫:“爹爹!”扑过去扶住,只觉他手上肌肤冰凉
彻骨,转头道:“向叔叔!”向问天纵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
胸口推拿了几下。任我行嘿的一声,回过气来,脸色铁青,说
道:“很好,这一着棋我倒没料到。咱们再来比比。”
左冷禅缓缓摇了摇头。
岳不群道:“胜败已分,还比甚么?任先生适才难道不是
给左掌门封了‘天池穴’?”
任我行呸的一声,喝道:“不错,是我上了当,这一场算
我输便是。”
原来左冷禅适才这一招大是行险,他已修练了十余年的
“寒冰真气”注于食指之上,拚着大耗内力,将计就计,便让
任我行吸了过去,不但让他吸去,反而加催内力,急速注入
对方穴道。这内力是至阴至寒之物,一瞬之间,任我行全身
为之冻僵。左冷禅乘着他“吸星大法”一窒的顷刻之间,内
力一催,就势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举,原只见于第
二三流武林人物动手之时,高手过招,决不使用这一类平庸
招式。左冷禅却舍得大耗功力,竟以第二三流的手段制胜,这
一招虽是使诈,但若无极厉害的内力,却也决难办到。
向问天知道左冷禅虽然得胜,但已大损真元,只怕非花
上几个月时光,无法复元,当即上前说道:“适才左掌门说过,
你打倒了任教主之后,再来打倒我。现下便请动手。”
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都看得明白,左冷禅自点中任我
行之后,脸色惨白,始终不敢开声说话,可见内力消耗之重,
此刻二人倘若动手,不但左冷禅非败不可,而且数招之间便
会给向问天送了性命。但这一句话,左冷禅刚才确是说过了
的,眼见向问天挑战,难道是自食前言不成?
众人正踌躇间,岳不群道:“咱们说过,这三场比试,哪
一方由谁出马,由该方自行决定,却不能由对方指名索战。这
一句话,任教主是答应过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
豪杰,说过了的话岂能不算?”
向问天冷笑道:“岳先生能言善辩,令人好生佩服,只不
过和‘君子’二字,未免有些不称。这般东拉西扯,倒似个
反复无常的小人了。”
岳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看出来,天下滔滔,皆
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来,世上无一而非小人。”
左冷禅慢慢挨了几步,将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时的情
状,简直要站立不倒也是十分为难,更不用说和人动手过招
了。
武当掌门冲虚道人走上两步,说道:“素闻向左使人称
‘天王老子’,实有惊天动地的能耐。贫道忝居武当掌门,于
正教诸派与贵教之争,始终未能出甚么力,常感惭愧,今日
有幸,若能以‘天王老子’为对手,实感荣宠。”
他武生掌门何等身分,对向问天说出这等话来,那是将
对方看得极重了。向问天在情在理,实是难以推却,便道:
“恭敬不如从命。久仰冲虚道长的‘太极剑法’天下无双,在
下舍命陪君子,只好献丑。”抱拳行礼,退了两步。冲虚道人
宽袍大袖双手一摆,躬身还礼。
两人相对而立,凝目互视,一时却均不拔剑。
任我行突然说道:“且慢!向兄弟,你且退下。”一伸手,
从腰间拔出了长剑。
众人尽皆骇然:“他已连斗两位高手,内力显已大为耗损,
竟然要连斗三阵,再来接冲虚道长。”左冷禅更是惊诧,心想:
“我苦练十多年的寒冰真气倾注于他‘天池穴’中,纵是武功
高他十倍之人,只怕也得花三四个时辰,方能化解。难道此
人一时三刻之间便又能与人动手?”众人怎知此刻任我行丹田
之中,犹似有数十把小刀在乱攒乱刺,他使尽了力气,才将
这几句话说得平平稳稳,没泄出半点痛楚之情。
冲虚道人微笑道:“任教主要赐教么?咱们先前说过,双
方由哪一位出手,由每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赐教,原也不
违咱们约定之议。只是贫道这个便宜,却占得太大了。”
任我行道:“在下拚斗了两位高手之余,再与道长动手,
未免小觑了武当派享誉数百年的神妙剑法,在下虽然狂妄,却
还不致于如此。”
冲虚道人心下甚喜,点头道:“多谢了。”他一见到任我
行拔剑,心下便大为踌躇,以车轮战胜得任我行,说不上有
何光彩,但此仗若败,武当派在武林中可无立足之地了,听
说不是他自己出战,这才宽心。
任我行道:“冲虚道长在贵方是生力军,我们这一边也得
出一个生力军才是。”抬头叫道:“令狐冲小兄弟,你下来罢!”
众人大吃一惊,都顺着他目光向头顶的木匾望去。
令狐冲更为惊讶,一时手足无措,狼狈之极,当此情势,
无法再躲,只得涌身跳下,向方证大师跪倒在地,纳头便拜,
说道:“小子擅闯宝刹,罪该万死,谨领方丈责罚。”
方证呵呵笑道:“原来是令狐少侠。我听得少侠呼吸匀净,
内力深厚,心下正在奇怪,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光临敝寺。请
起,请起,行此大礼,可不敢当。”说着合十还礼。
令狐冲心想:“原来他早知我藏在匾后了。”
丐帮帮主解风忽道:“令狐冲,你来瞧瞧这几个字。”
令狐冲站起身来,顺着他手指向一根木柱后看去,见柱
上刻着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后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
下来。”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内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
敌。”每一行都深入柱内,木质新露,自是方证大师和解风二
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
令狐冲甚是惊佩,心想:“方证大师从我极微弱的呼吸之
中,能辨别我武功家数,真乃神人。”随即抱拳躬身,团团行
礼,说道:“众位前辈来到殿上之时,小子心虚,未敢下来拜
见,还望恕罪。”料想此刻师父的脸色定是难看之极,哪敢和
他目光相接?
解风笑道:“你作贼心虚,到少林寺偷甚么来啦?”令狐
冲道:“小子闻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斗胆前来接她出去。”解
风笑道:“原来是偷老婆来着,哈哈,这不是贼胆心虚,这叫
做色胆包天。”令狐冲正色道:“任大小姐有大恩于我,小子
纵然为她粉身碎骨,亦所甘愿。”解风叹了口气,说道:“可
惜,可惜。好好一个年轻人,一生前途却为女子所误。你若
不堕邪道,这华山派掌门的尊位,日后还会逃得出你的手掌
么?”
任我行大声道:“华山掌门,有甚么希罕?将来老夫一命
归天,日月神教教主之位,难道还逃得出我乘龙快婿的手掌
么?”
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不……不……不能……”
任我行笑道:“好啦。闲话少说。冲儿,你就领教一下这
位武当掌门的神剑。冲虚道长的剑法以柔克刚,圆转如意,世
间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称他为“冲儿”,当真是将他
当作女婿了。
令狐冲默察眼前局势,双方已各胜一场,这第三场的胜
败,将决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冲虚道人比过剑,剑
法上可以胜得过他,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场不可,当下转过
身来,向冲虚道人跪倒在地,拜了几拜。
冲虚道人忙伸手相扶,奇道:“何以行此大礼?”令狐冲
道:“小子对道长好生相敬,迫于情势,要向道长领教,心中
不安。”冲虚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礼了。”
令狐冲站起身来,任我行递过长剑。令狐冲接剑在手,剑
尖指地,侧身站在下首。
冲虚道人举目望着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
盘算令狐冲的剑招。
众人见他始终不动,似是入定一般,都觉十分奇怪。
过了良久,冲虚道人长吁一口气,说道:“这一场不用比
了,你们四位下山去罢。”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令狐冲大喜,躬身行礼。解
风道:“道长,你这话是甚么意思?”冲虚道:“我想不出破解
他的剑法之道,这一场比试,贫道认输。”解风道:“两位可
还没动手啊。”冲虚道:“数日之前,在武当山下,贫道曾和
他拆过三百余招,那次是我输了。今日再比,贫道仍然要输。”
方证等都问:“有这等事?”冲虚道:“令狐小兄弟深得风清扬
风前辈剑法真传,贫道不是他的对手。”说着微微一笑,退在
一旁。
任我行呵呵大笑,说道:“道长虚怀若谷,令人好生佩服。
老夫本来只佩服你一半,现下可佩服你七分了。”说是七分,
毕竟还没十足。他向方证大师拱了拱手,说道:“方丈大师,
咱们后会有期。”
令狐冲走到师父、师娘跟前,跪倒磕头。岳不群侧身避
开,冷冷的道:“可不敢当!”岳夫人心中一酸,泪水盈眶。令
狐冲又过去向莫大先生行礼,知他不愿旁人得悉两人之间过
去的交往,只磕了三个头,却不说话。
任我行一手牵了盈盈,一手牵了令狐冲,笑道:“走罢!”
大踏步走向殿门。
解风、震山子、余沧海、天门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冲虚
道人,既然冲虚自承非令狐冲之敌,他们心下虽将信将疑,却
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自取其辱。
任我行正要出殿,忽听得岳不群喝道:“且慢!”任我行
回头道:“怎么?”岳不群道:“冲虚道长大贤不和小人计较,
这第三场可还没比。令狐冲,我来跟你比划比划。”
令狐冲大吃一惊,不由得全身皆颤,嗫嚅道:“师父,我
……我……怎能……”
岳不群却泰然自若,说道:“人家说你蒙本门前辈风师叔
的指点,剑术已深得华山派精髓,看来我也已不是你的对手。
虽然你已被逐出本门,但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使的仍是本门
剑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辈,都为你这不肖少
年怄气,倘若我不出手,难道让别人来负此重任?我今天如
不杀了你,你就将我杀了罢。”说到后来,已然声色俱厉,刷
的一声,抽出长剑,喝道:“你我已无师徒之情,亮剑!”
令狐冲退了一步,道:“弟子不敢!”
岳不群嗤的一剑,当胸平刺。令狐冲侧身避过。岳不群
接着又刺出两剑,令狐冲又避开了,长剑始终指地,并不出
剑挡架。岳不群道:“你已让我三招,算得已尽了敬长之义,
这就拔剑!”
任我行道:“冲儿,你再不还招,当真要将小命送在这儿
不成?”
令狐冲应道:“是。”横剑当胸。这场比试,是让师父得
胜呢,还是须得胜过师父?倘若故意容让,输了这一场,纵
然自己身受重伤,也不打紧,可是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
人却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方证大师固是有道高僧,但
左冷禅和少林寺中其他僧众,难保不对盈盈他们三人毒计陷
害,说是囚禁十年,然是否得保性命,挨过这十年光阴,却
难说得很。若说不计罢,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师父、师娘教
养成材,直与亲生父母一般,大恩未报,又怎能当着天下英
雄之前,将师父打败,令他面目无光,声名扫地?
便在他踌躇难决之际,岳不群已急攻了二十余招。令狐
冲只以师父从前所授的华山剑法挡架,“独孤九剑”每一剑都
攻人要害,一出剑便是杀着,当下不敢使用。他自习得“独
孤九剑”之后,见识大进,加之内力浑厚之极,虽然使的只
是寻常华山剑法,剑上所生的威力自然与畴昔大不相同。岳
不群连连催动剑力,始终攻不到他身前。
旁观众人见令狐冲如此使剑,自然均知他有意相让。任
我行和向问天相对瞧了一眼,都是深有忧色。两人不约而同
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庄,任我行邀令狐冲投身日月神
教,许他担当光明右使之位,日后还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
秘诀,用以化解“吸星大法”中异种内力反噬的恶果。但这
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足见他对师门十分忠义。此刻更见他
对旧日的师父师娘神色恭谨之极,直似岳不群便要一剑将他
刺死,也是心所甘愿。他所使招式全是守势,如此斗下去焉
有胜望?令狐冲显然决计不肯胜过师父,更不肯当着这许多
成名的英雄之前胜过师父。若不是他明知这一仗输了之后,盈
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弃剑认
输了。任、向二人彷徨无计,相对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只
三个字:“怎么办?”
任我行转过头来,向盈盈低声道:“你到对面去。”盈盈
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怕令狐冲顾念昔日师门之恩,这一场
比试要故意相让,他叫自己到对面去,是要令狐冲见到自己
之后,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便会出力取胜。她轻轻嗯了一
声,却不移动脚步。
过了片刻,任我行见令狐冲不住后退,更是焦急,又向
盈盈道:“到前面去。”盈盈仍是不动,连“嗯”的那一声也
不答应。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如以我
为重,决意救我下山,你自会取胜。你如以师父为重,我便
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无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来
提醒你?”深觉两情相悦,贵乎自然,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后,
令狐冲再为自己打算,那可无味之极了。
令狐冲随手挥洒,将师父攻来的剑招一一挡开,所使已
不限于华山剑法。他若还击,早能逼得岳不群弃剑认输,眼
见师父剑招破绽大露,始终不出手攻击。岳不群早已明白他
的心意,运起紫霞神功,将华山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既
知令狐冲不会还手,每一招便全是进手招数,不再顾及自己
剑法中是否有破绽。这么一来,剑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
旁观众人见岳不群剑法精妙,又占尽了便宜,却始终无
法刺中令狐冲;又见令狐冲出剑有时有招,有时无招,而无
招之时,长剑似乎乱挡乱架,却是曲尽其妙,轻描淡写的便
将岳不群巧妙的剑招化解了,越看越是佩服,均想:“冲虚道
长自承剑术不及,当非虚言。”
岳不群久战不下,心下焦躁,突然想起:“啊哟,不好!
这小贼不愿负那忘恩负义的恶名,却如此跟我缠斗。他虽不
来伤我,却总是叫我难以取胜。这里在场的个个都是目光如
炬的高手,便在此时,也早已瞧出这小贼是在故意让我。我
不断的死缠烂打,成甚么体统?哪里还像是一派掌门的模样?
这小贼是要逼我知难而退,自行认输。”
他当即将紫霞神功都运到了剑上,呼的一剑,当头直劈。
令狐冲斜身闪开。岳不群圈转长剑,拦腰横削。令狐冲纵身
从剑上跃过。岳不群长剑反撩,疾刺他后心,这一剑变招快
极,令狐冲背后不生眼睛,势在难以躲避。众人“啊”的一
声,都叫了出来。
令狐冲身在半空,既已无处借势再向前跃,回剑挡架也
已不及,却见他长剑挺出,拍在身前数尺外的木柱之上,这
一借力,身子便已跃到了木柱之后,噗的一声响,岳不群长
剑刺入木柱。剑刃柔韧,但他内劲所注,长剑竟穿柱而过,剑
尖和令狐冲身子相距不过数寸。
众人又都“啊”的一声。这一声叫唤,声音中充满了喜
悦、欣慰和赞叹之情,竟是人人都不禁为令狐冲欢喜,既佩
服他这一下躲避巧妙之极,又庆幸岳不群终于没刺中他。
岳不群施展平生绝技,连环三击,仍然奈何不了令狐冲,
又听得众人的叫唤,竟是都在同情对方,心下大是懊怒。
这“夺命连环三仙剑”是华山派剑宗的绝技,他气宗弟
子原本不知。当年两宗自残,剑宗弟子曾以此剑法杀了好几
名气宗好手。当气宗弟子将剑宗的弟子屠戮殆尽、夺得华山
派掌门之后,气宗好手仔细参详这三式高招“夺命连环三仙
剑”。诸人想起当日拚斗时这三式连环的威力,心下犹有余悸,
参研之时,各人均说这三招剑法入了魔道,但求剑法精妙,却
忘了本派“以气驭剑”的不易至理,大家嘴里说得漂亮,心
中却无不佩服。
当岳不群与令狐冲两人出剑相斗,岳夫人就已伤心欲涕,
见丈夫突然使出这三招,心头大震:“当年两宗同门相残,便
因重气功、重剑法的纷争而起。他是华山气宗的掌门弟子,在
这时居然使用剑宗的绝技,倘若给外人识破了,岂不令人轻
视齿冷?唉,他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实他非冲儿敌
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缠斗?”有心上前劝阻,但此事关
涉实在太大,并非单是本门一派之事,欲前又却,手按剑柄,
忧心如焚。
岳不群右手一提,从柱中拔出了长剑。令狐冲站在柱后,
并不转出。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后,不再出来应战,
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顾全了自己的颜面。两人相对而视。令
狐冲低头道:“弟子不是你老人家的敌手。咱们不用再比试了
罢?”岳不群哼了一声。
任我行道:“他师徒两人动手,无法分出胜败。方丈大师,
咱们这三场比试,双方就算不胜不败。老夫向你赔个罪,咱
们就此别过如何?”
岳夫人暗自舒了口长气,心道:“这一场比试,我们明明
是输了。任教主如此说,总算顾全到我们的面子,如此了事,
那是再好不过。”
方证说道:“阿弥陀佛!任施主这等说,大家不伤和气,
足见高明,老衲自无异……”这个“议”字尚未出口,左冷
禅忽道:“那么我们便任由这四人下山,从此为害江湖,屠杀
无辜?任由他们八只手掌沾满千千万万人的鲜血,任由他们
残杀天下良善?岳师兄以后还算不算是华山派掌门?”方证迟
疑道:“这个嗤的一声响,岳不群绕到柱后,挺剑向令狐冲刺
去。
令狐冲闪身避过,数招之间,二人又斗到了殿心。岳不
群快剑进击,令狐冲或挡或避,又成了缠斗闷战之局。
再拆得二十余招,任我行笑道:“这场比试,胜败终究是
会分的,且看谁先饿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晓了。”
众人觉得他这番话虽是夸张,但如此打法,只怕几个时
辰之内,也的确难有结果。
任我行心想:“这岳老儿倘若老起脸皮,如此胡缠下去,
他是立于不败之地,说甚么也不会输的。可是冲儿只须有一
丝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战下去,可于咱们不利。须得以
言语激他一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们来到少林寺中,当
真是大开眼界。”
向问天道:“不错。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尽集于此
……”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是了不起。”向问天道:“是
哪一位?”任我行道:“此人练就了一项神功,令人叹为观止。”
向问天道:“是甚么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练的是金脸罩、
铁面皮神功。”向问天道:“属下只听过金钟罩、铁布衫,却
没听过金脸罩、铁面皮。”任我行道:“人家金钟罩、铁布衫
功夫是周身刀枪不入,此人的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却只练
硬一张脸皮。”向问天道:“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不知是
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这功夫说来非同小可,乃
是西岳华山,华山派掌门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剑岳不
群岳先生所创。”向问天道:“素闻君子剑岳先生气功盖世,剑
术无双,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将
一张脸皮练得刀枪不入,不知有何用途?”任我行道:“这用
处可说之不尽。我们不是华山派门下弟子,其中诀窍,难以
了然。”向问天道:“岳先生创下这路神功,从此名扬江湖,永
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这个自然。咱们以后遇上华山派
的人物,对他们这路铁面皮神功,可得千万小心在意。”向问
天道:“是,属下牢记在心。”
他二人一搭一档,便如说相声一般,尽量的讥刺岳不群。
余沧海听得嘻笑不绝,大为幸灾乐祸。岳夫人一张粉脸胀得
通红。
岳不群却似一句话也没听进耳中。他一剑刺出,令狐冲
向左闪避,岳不群侧身向右,长剑斜挥,突然回头,剑锋猛
地倒刺,正是华山剑法中一招妙着,叫作“浪子回头”。令狐
冲举剑挡格,岳不群剑势从半空中飞舞而下,却是一招“苍
松迎客”。令狐冲挥剑挡开。
岳不群刷刷两剑,令狐冲一怔,急退两步,不由得满脸
通红,叫道:“师父!”岳不群哼的一声,又是一剑刺将过去,
令狐冲再退了一步。
旁观众人见令狐冲神情忸怩,狼狈万状,都是大惑不解,
均想:“他师父这三剑平平无奇,有甚么了不起?何以竟使令
狐冲难以抵挡?”
众人自均不知,岳不群所使的这三剑,乃是令狐冲和岳
灵珊二人练剑时私下所创的“冲灵剑法”。当时令狐冲一片痴
心,只盼日后能和小师妹共缔鸳盟,岳灵珊对他也是极好。二
人心中都有个孩子气的念头,觉得岳不群夫妇所传的武功,其
余同门都会,这一套“冲灵剑法”,天下却只他二人会使,因
此使到这套剑法时,内心都有丝丝甜意。
不料岳不群竟在此时将这三招剑法使了出来,令狐冲登
时手足无措,又是羞惭,又是伤心,心道:“小师妹对我早已
情断义绝,你却使出这套剑法来,叫我触景生情,心神大乱。
你要杀我,便杀好了。”只觉活在世上了无意趣,不如一死了
之,反而爽快。
岳不群长剑跟着刺到,这一招却是“弄玉吹箫”。令狐冲
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顺手挡架。岳不群跟着使出下一式
“萧史乘龙”。这两式相辅相成,姿式曼妙,尤其“萧史乘
龙”这一式,长剑矫夭飞舞,直如神龙破空一般,却又潇洒
蕴藉,颇有仙气。
相传春秋之时,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爱吹箫。有
一青年男子萧史,乘龙而至,奏箫之技精妙入神,前来教弄
玉吹箫。秦穆公便将爱女许配他为妻。“乘龙快婿”这典故便
由此而来。后来夫妻双双仙去,居于华山中峰。华山玉女峰
有“引凤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洞、玉女洗头盆、梳妆台,
皆由此传说得名。这些所在,令狐冲和岳灵珊不知曾多少次
并肩同游,萧史和弄玉这故事中的绸缪之意,逍遥之乐,也
不知曾多少次缭绕在他二人心底。
此刻眼见岳不群使出这招“萧史乘龙”,令狐冲心下乱成
一片,随手挡架,只想:“师父为甚么要使这一招?他要激得
我神智错乱,以便乘机杀我么?”
只见岳不群使完这一招后,又使一招“浪子回头”一招
“苍松迎客”,三招“冲灵剑法”,跟着又是一招“弄玉吹箫”,
一招“萧史乘龙”。高手比武,即令拚到千余招以上,招式也
不会重复,这一招既能为对方所化解,再使也必无用,反而
令敌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后,乘隙而攻。岳不群却将这几
招第二次重使,旁观众人均是大惑不解。
令狐冲见岳不群第二次“萧史乘龙”使罢,又使出三招
“冲灵剑法”时,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恍然大悟:
“原来师父是以剑法点醒我。只须我弃邪归正,浪子回头,便
可重入华山门下。”
华山上有数株古松,枝叶向下伸展,有如张臂欢迎上山
的游客一样,称为“迎客松”。这招“苍松迎客”,便是从这
几株古松的形状上变化而出。他想:“师父是说,我若重归华
山门户,不但同门欢迎,连山上的松树也会欢迎我了。”蓦地
里心头大震:“师父是说,不但我可重入华山门户,他还可将
小师妹配我为妻。师父使那数招‘冲灵剑法’,明明白白的说
出了此意,只是我胡涂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箫’、‘萧史
乘龙’这两招。”
重归华山和娶岳灵珊为妻,那是他心中两个最大的愿望,
突然之间,师父当着天下高手之前,将这两件事向他允诺了,
虽非明言,但在这数招剑法之中,已说得明白无比。令狐冲
素知师父最重然诺,说过的话决无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归
门户,又将女儿许配自己为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会做
到的事。霎时之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然知道岳灵珊和林平之情爱正浓,对自己不但已无
爱心,且是大有恨意。但男女婚配,全凭父母之命,做儿女
的不得自主,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将女儿许配于
他,岳灵珊决计无可反抗。令狐冲心想:“我得重回华山门下,
已是谢天谢地,更得与小师妹为偶,那实是喜从天降了。小
师妹初时定然不乐,但我处处将顺于她,日子久了,定然感
于我的至诚,慢慢的回心转意。”
他心下大喜,脸上自也笑逐颜开。岳不群又是一招“浪
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两招连绵而至。剑招渐急,若
不可耐。令狐冲猛地里省悟:“师父叫我浪子回头,当然不是
口说无凭,是要我立刻弃剑认输,这才将我重行收入门下。我
得返华山,再和小师妹成婚,人生又复何求?但盈盈、任教
主、向大哥却又如何?这场比试一输,他们三人便得留在少
室山上,说不定尚有杀身之祸。我贪图一己欢乐,却负人一
至于斯,那还算是人么?”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
汗,眼中瞧出来也是模模糊糊,只见岳不群长剑一横,在他
自己口边掠过,跟着剑锋便推将过来,正是一招“弄玉吹
箫”。
令狐冲心中又是一动:“盈盈甘心为我而死,我竟可舍之
不顾,天下负心薄幸之人,还有更比得上我令狐冲吗?无论
如何,我可不能负了盈盈对我的情义。”突然脑中一晕,只听
得铮的一声响,一柄长剑落在地下。
旁观众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令狐冲身子晃了晃,睁开眼来,只见岳不群正向后跃开,
满脸怒容,右腕上鲜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长剑时,剑尖上
鲜血点点滴滴的掉将下来。他大吃一惊,才知适才心神混乱
之际,随手挡架攻来的剑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独孤九
剑”中的剑法,刺中了岳不群的右腕。他立即抛去长剑,跪
倒在地,说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
岳不群一腿飞出,正中他胸膛。这一腿力道好不凌厉,令
狐冲登时身子飞起,身在半空之时,便只觉眼前一团漆黑,直
挺挺的摔将下来,耳中隐约听得砰的一声,身子落地,却已
不觉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二十八积雪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令狐冲渐觉身上寒冷,慢慢睁开
眼来,只觉得火光耀眼,又即闭上,听得盈盈欢声叫道:“你
……你醒转来啦!”
令狐冲再度睁眼,见盈盈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满脸
都是喜色。令狐冲便欲坐起,盈盈摇手道:“躺着再歇一会儿。”
令狐冲一看周遭情景,见处身在一个山洞之中,洞外生着一
堆大火,这才记得是给师父踢了一脚,问道:“我师父、师姐
呢?”
盈盈扁扁嘴道:“你还叫他作师父吗?天下也没这般不要
脸的师父。你一味相让,他却不知好歹,终于弄得下不了台,
还这么狠心踢你一腿。震断了他腿骨,才是活该。”
令狐冲惊道:“我师父断了腿骨?”盈盈微笑道:“没震死
他是客气的呢?爹爹说,你对吸星大法还不会用,否则也不
会受伤。”令狐冲喃喃的道:“我刺伤了师父,又震断了他腿
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懊悔吗?”令狐冲心下
惶愧已极,说道:“我实是大大的不该。当年若不是师父、师
娘抚养我长大,说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将
仇报,真是禽兽不如。”
盈盈道:“他几次三番的痛下杀手,想要杀你。你如此忍
让,也算已报了师恩。像你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会死,就
算岳氏夫妇不养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决计死不了。他
把你逐出华山,师徒间的情义早已断了,还想他作甚?”说到
这里,慢慢放低了声音,道:“冲哥,你为了我而得罪师父、
师娘,我……我心里……”说着低下了头,晕红双颊。
令狐冲见她露出了小儿女的腼腆神态,洞外熊熊火光照
在她脸上,直是明艳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荡,伸出手去
握住了她左手,叹了口气,不知说甚么才好。
盈盈柔声道:“你为甚么叹气?你后悔识得我吗?”令狐
冲道:“没有,没有!我怎会后悔?你为了我,宁肯把性命送
在少林寺里,我以后粉身碎骨,也报不了你的大恩。”盈盈凝
视他双目,道:“你为甚么说这等话?你直到现下,心中还是
在将我当作外人。”
令狐冲内心一阵惭愧,在他心中,确然总是对她有一层
隔膜,说道:“是我说错了,自今而后,我要死心塌地的对你
好。”这句话一出口,不禁想道:“小师妹呢?小师妹?难道
我从此忘了小师妹?”
盈盈眼光中闪出喜悦的光芒,道:“冲哥,你这是真心话
呢,还是哄我?”
令狐冲当此之时,再也不自计及对岳灵珊铭心刻骨的相
思,全心全意的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转,也将令狐冲的手握住了,只觉一
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都暖烘烘地,一颗
心却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水恒如此。过了良久,
缓缓说道:“咱们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
日后倘若对我负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我……
我宁可亲手一剑刺死了你。”
令狐冲心头一震,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一句话来,怔
了一怔,笑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早就归于你了。你几时
要取,随时来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说你是
个浮滑无行的浪子,果然说话这般油腔滑调,没点正经。也
不知是甚么缘份,我就是……就是喜欢了你这个轻薄浪子。”
令狐冲笑道:“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我可要对
你轻薄了。”说着坐起身来。
盈盈双足一点,身子弹出数尺,沉着脸道:“我心中对你
好,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你若当我是个水性女子,可以随
便欺我,那可看错人了。”
令狐冲一本正经的道:“我怎敢当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
位年高德劭、不许我回头瞧一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识令狐冲之时,他一直叫自己为
“婆婆”,神态恭谨之极,不由得笑靥如花,坐了下来,却和
令狐冲隔着有三四尺远。
令狐冲笑道:“你不许我对你轻薄,今后我仍是一直叫你
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孙子。”令狐冲道:“婆婆,
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许叫婆婆啦,待过得六十年,再
叫不迟。”令狐冲道:“若是现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这
一生可也不枉了。”
盈盈心神荡漾,寻思:“当真得能和他厮守六十年,便天
上神仙,也是不如。”
令狐冲见到她的侧面,鼻子微耸,长长睫毛低垂,容颜
娇嫩,脸色柔和,心想:“这样美丽的姑娘,为甚么江湖上成
千成万桀骜不驯的豪客,竟会对她又敬又畏,又甘心为她赴
汤蹈火?”想要询问,却觉在这时候说这等话未免大煞风景,
欲言又止。
盈盈道:“你想说甚么话,尽管说好了。”令狐冲道:“我
一直心中奇怪,为甚么老头子、祖千秋他们,会对你怕得这
么厉害。”盈盈嫣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你若不问明白这件
事,总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终当我是个妖魔鬼怪。”
令狐冲道:“不,不,我当你是位神通广大的活神仙。”
盈盈微笑道:“你说不了三句话,便会胡说八道。其实你
这人,也不见得真的是浮薄无行,只不过爱油嘴滑舌,以致
大家说你是个浪荡子弟。”令狐冲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时,可
曾油嘴滑舌吗?”盈盈道:“那你一辈子叫我作婆婆好了。”令
狐冲道:“我要叫你一辈子,只不过不是叫婆婆。”
盈盈脸上浮起红云,心下甚甜,低声道:“只盼你这句话,
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狐冲道:“你怕我油嘴滑舌,这一辈
子你给我煮饭,菜里不放猪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
会煮饭,连烤青蛙也烤焦了。”
令狐冲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觉此时此刻,又
回到了当日的情景,心中满是缠绵之意。
盈盈低声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饭,我便煮一辈子饭
给你吃。”令狐冲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
饭,却又何妨?”盈盈轻轻的道:“你爱说笑,尽管说个够好
了。其实,你说话逗我欢喜,我也开心得很呢。”
两人四目交投,半晌无语。隔了好一会,盈盈缓缓道:
“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后来东方叔
叔……不,东方不败,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惯了,他行使
诡计,把爹爹囚禁起来,欺骗大家,说爹爹在外逝世,遗命
要他接任教主。当时我年纪还小,东方不败又机警狡猾,这
件事做得不露半点破绽,我也就没丝毫疑心。东方不败为了
掩人耳目,对我异乎寻常的优待客气,我不论说甚么,他从
来没一次驳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荣。”令狐冲道:
“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属下的了?”盈盈道:“他们也
不算正式的教众,不过一向归我教统属,他们的首领也大都
服过我教的‘三尸脑神丹’。”
令狐冲哼了一声。当日他在孤山梅庄,曾见魔教长老鲍
大楚、秦伟邦等人一见任我行那几颗火红色的“三尸脑神
丹”,登即吓得魂不附体,想到当日情景,不由得眉头微皱。
盈盈续道:“这‘三尸脑神丹’服下之后,每年须服一次
解药,否则毒性发作,死得惨不堪言。东方不败对那些江湖
豪士十分严厉,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药不发,每次总是
我去求情,讨得解药给了他们。”令狐冲道:“那你可是他们
的救命恩人了。”
盈盈道:“也不是甚么恩人。他们来向我磕头求告,我可
硬不了心肠,置之不理。原来这也是东方不败掩人耳目之策,
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爱护尊重。这样一来,自然
再也无人怀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
令狐冲点头道:“此人也当真工于心计。”盈盈道:“不过
老是要我向东方不败求情,实在太烦。再者,教里的情形也
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见了东方不败都要满口谀词,肉麻
无比。前年春天,我叫师侄绿竹翁陪伴,出来游山玩水,既
免再管教中的闲事,也不必向东方不败说那些无耻言语。想
不到竟撞到了你。”她向令狐冲瞧了一眼,想起绿竹巷中初遇
的情景,轻轻叹息一声,心中充满了柔情。过了好一会,说
道:“来到少林寺的这数千豪客,当然并非都曾服过我求来的
解药。但只要有一人受过我的恩惠,他的亲人好友、门下弟
子、所属帮众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说,他们到少
室山来,也未必真的是为了我,多半还是应令狐大侠的召唤,
不敢不来。”说到这里,抿嘴一笑。
令狐冲叹道:“你跟着我没甚么好处,这油嘴滑舌的本事,
倒也长进了三分。”
盈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一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
人便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点,待得年纪愈长,更
是颐指气使,要怎么便怎么,从无一人敢和她说一句笑话。此
刻和令狐冲如此笑谑,当真是生平从无此乐。
过了一会,盈盈将头转向山壁,说道:“你率领众人到少
林寺来接我,我自然喜欢。那些人贫嘴贫舌,背后都说我……
说我对你好,而你却是个风流浪子,到处留情,压根儿没将
我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幽幽的道:
“你这般大大的胡闹一场,总算是给足了我面子,我……我就
算死了,也不枉担了这个虚名。”
令狐冲道:“你负我到少林寺求医,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
后来又给关在西湖底下,待得脱困而出,又遇上了恒山派的
事。好容易得悉情由,再来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
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后山,也没受甚么苦。我独居一间
石屋,每隔十天,便有个老和尚给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甚
么人也没见过。直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来到少林,方丈要
我去相见,才知道他没传你易筋经。我发觉上了当,生气得
很,便骂那老和尚。定闲师太劝我不用着急,说你平安无恙,
又说是你求她二位师太来向少林方丈求情的。”
令狐冲道:“你听她这么说,才不骂方丈大师了?”
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听我骂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气,
说道:‘女施主,老衲当日要令狐少侠归入少林门下,算是我
的弟子,老衲便可将本门易筋经内功相授,助他驱除体内的
异种真气,但他坚决不允,老衲也是无法相强。再说,你当
日背负他上……当日他上山之时,奄奄一息,下山时内伤虽
然未愈,却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对他总也不无微功。’我想
这话也有道理,便说:‘那你为甚么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诳
语,那不是骗人么?’”
令狐冲道:“是啊,他们可不该瞒着你。”盈盈道:“这老
和尚说起来却又是一片道理。他说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
佛法化去我的甚么暴戾之气,当真胡说八道之至。”令狐冲道:
“是啊,你又有甚么暴戾之气了?”盈盈道:“你不用说好话讨
我喜欢。我暴戾之气当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当不少。不
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发作。”令狐冲道:“承你另眼相看,那
可多谢了。”
盈盈道:“当时我对老和尚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欺侮
我们年纪小的,也不怕丑。’老和尚道:‘那日你自愿在少林
寺舍身,以换令狐少侠这条性命。我们虽没治愈令狐少侠,可
也没要了你的性命。听恒山派两位师太说,令狐少侠近来在
江湖上着实做了不少行侠仗义之事,老衲也代他欢喜。冲着
恒山两位师太的金面,你这就下山去罢。’他还答应释放我百
余名江湖朋友,我很承他的情,向他拜了几拜。就这么着,我
跟恒山派两位师太下山来了。后来在山下遇到一个叫甚么万
里独行田伯光的,说你已率领了数千人到少林寺来接我。两
位师太言道:少林寺有难,她们不能袖手。于是和我分手,要
我来阻止你。不料两位心地慈祥的前辈,竟会死在少林寺中。”
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令狐冲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两位师太身上并无伤
痕,连如何丧命也不知道。”
盈盈道:“怎么没伤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见到两
位师太的尸身,我曾解开她们衣服察看,见到二人心口都有
一粒针孔大的红点,是被人用钢针刺死的。”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毒针?武林之中,
有谁是使毒针的?”
盈盈摇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
道。爹爹说,这针并非毒针,其实是件兵刃,刺人要害,致
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令狐
冲道:“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是
当心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
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
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
令狐冲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
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
是。”
令狐冲扶着石壁坐起身来,但觉四肢运动如常,胸口也
不疼痛,竟似没受过伤一般,说道:“这可奇了,我师父踢了
我这一腿,好似没伤到我甚么。”
盈盈道:“我爹爹说,你已吸到不少别人的内力,内功高
出你师父甚远。只因你不肯运力和你师父相抗,这才受伤,但
有深厚内功护体,受伤甚轻。向叔叔给你推拿了几次,激发
你自身的内力疗伤,很快就好了。只是你师父的腿骨居然会
断,那可奇怪得很。爹爹想了半天,难以索解。”令狐冲道:
“我内力既强,师父这一腿踢来,我内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
折断腿骨,为甚么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说,吸自
外人的内力虽可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比之自
己练成的内力,毕竟还是逊了一筹。”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
去多想,只是想到害得师父受伤,更当着天下众高手之前失
尽了面子,实是负咎良深。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默然,偶然听到洞外柴火燃烧时的
轻微爆裂之声,但见洞外大雪飘扬,比在少室山上之时,雪
下得更大了。
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山洞外西首有几下呼吸粗重之声,
当即凝神倾听,盈盈内功不及他,没听到声息,见了他的神
情,便问:“听到了甚么?”令狐冲道:“刚才我听到一阵喘气
声,有人来了。但喘声急促,那人武功低微,不足为虑。”又
问:“你爹爹呢?”
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说出去溜跶溜跶。”说这句话时,
脸上一红,知道父亲故意避开,好让令狐冲醒转之后,和她
细叙离情。
令狐冲又听到了几下喘息,道:“咱们出去瞧瞧。”两人
走出洞来,见向任二人踏在雪地里的足印已给新雪遮了一半。
令狐冲指着那两行足印道:“喘息声正是从那边传来。”
两人顺着足迹,行了十余丈,转过山坳,突见雪地之中,
任我行和向问天并肩而立,却一动也不动。两人吃了一惊,同
时抢过去。
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刚和父亲的
肌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他
手上直透过来,惊叫:“爹,你……你怎么……”一句话没说
完,已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心中却已明白,父亲
中了左冷禅的“寒冰真气”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终于镇
压不住,寒气发作了出来,向问天是在竭力助她父亲抵挡。任
我行在少林寺中如何被左冷禅以诡计封住穴道,下山之后,曾
向她简略说过。
令狐冲却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见任向二人脸
色极是凝重,跟着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几口气,才知适才所闻
的喘息声是他所发。但见盈盈身子战抖,当及伸手去握她左
手,立觉一阵寒气钻入了体内。他登时恍然,任我行中了敌
人的阴寒内力,正在全力散发,于是依照西湖底铁板上所刻
散功之法,将钻进体内的寒气缓缓化去。
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时一宽,向问天和盈盈的内力
和他所习并非一路,只能助他抗寒,却不能化散。他自己全
力运功,以免全身冻结为冰,已再无余力散发寒气,坚持既
久,越来越觉吃力。令狐冲这运功之法却是釜底抽薪,将
“寒冰真气”从他体内一丝丝的抽将出来,散之于外。
四人手牵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纷
纷落在四人头上脸上,渐渐将四人的头发、眼睛、鼻子、衣
服都盖了起来。
令狐冲一面运功,心下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脸上,
竟不消融?”他不知左冷禅所练的“寒冰真气”厉害之极,散
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他四人只脏腑血液才保有
暖气,肌肤之冷,已若坚冰,雪花落在身上,竟丝毫不融,比
之落在地下还积得更快。
过了良久良久,天色渐明,大雪还是不断落下。令狐冲
担心盈盈娇女弱质,受不起这寒气长期侵袭,只是任我行体
内的寒毒并未去尽,虽然喘息之声已不再闻,却不知此时是
否便可罢手,罢手之后是否另有他变。他拿不定主意,只好
继续助他散功,好在从盈盈的手掌中觉到,她肌肤虽冷,身
子却早已不再颤抖,自己掌心察觉到她手掌上脉搏微微跳动。
这时他双眼上早已积了数寸白雪,只隐隐觉到天色已明,却
甚么也看不到了。当下不住加强运功,只盼及早为任我行化
尽体内的阴寒之气。
又过良久,忽然东北角上远远传来马蹄声,渐奔渐近,听
得出是一骑前,一骑后,跟着听得一人大声呼叫:“师妹,师
妹,你听我说。”
令狐冲双耳外虽堆满了白雪,仍听得分明,正是师父岳
不群的声音。两骑不住驰近,又听得岳不群叫道:“你不明白
其中缘由,便乱发脾气,你听我说啊。”跟着听得岳夫人叫道:
“我自己不高兴,关你甚么事了?又有甚么好说?”听两人叫
唤和马匹奔跑之声,是岳夫人乘马在前,岳不群乘马在后追
赶。
令狐冲甚是奇怪:“师娘生了好大的气,不知师父如何得
罪了她。”
但听得岳夫人那乘马笔直奔来,突然间她“咦”的一声,
跟着坐骑嘘哩哩一声长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马止步,那马人
立了起来。不多时岳不群纵马赶到,说道:“师妹,你瞧这四
个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声,似是余怒未息,
跟着自言自语:“在这旷野之中,怎么有人堆了这四个雪人?”
令狐冲刚想:“这旷野间有甚么雪人?”随即明白:“我们
四人全身堆满了白雪,臃肿不堪,以致师父、师娘把我们当
作了雪人。”师父、师娘便在眼前,情势尴尬,但这件事却实
在好笑之极。跟前却又栗栗危惧:“师父一发觉是我们四人,
势必一剑一个。他此刻要杀我们,那是用不着花半分力气。”
岳不群道:“雪地里没足印,这四个雪人堆了有好几天啦。
师妹,你瞧,似乎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岳夫人道:
“我看也差不多,又有甚么男女之别了?”一声吆喝,催马欲
行。岳不群道:“师妹,你性子这么急!这里左右无人,咱们
从长计议,岂不是好?”岳夫人道:“甚么性急性缓?我自回
华山去。你爱讨好左冷禅,你独自上嵩山去罢。”
岳不群道:“谁说我爱讨好左冷禅了?我好端端的华山派
掌门不做,干么要向嵩山派低头?”岳夫人道:“是啊!我便
是不明白,你为甚么要向左冷禅低首下心,听他指使?虽说
他是五岳剑派盟主,可也管不着我华山派的事。五个剑派合
而为一,武林中还有华山派的字号吗?当年师父将华山派掌
门之位传给你,曾说甚么话来?”岳不群道:“恩师要我发扬
光大华山一派的门户。”岳夫人道:“是啊。你若答应了左冷
禅,将华山派归入了嵩山,怎对得住泉下的恩师?常言道得
好: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华山派虽小,咱们尽可自立门户,
不必去依附旁人。”
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师妹,恒山派定闲、定逸两位师
太武功,和咱二人相较,谁高谁下?”岳夫人道:“没比过,我
看也差不多。你问这个又干甚么了?”岳不群道:“我也看是
差不多,这两位师太在少林寺中丧身,显然是给左冷禅害的。”
令狐冲心头一震,他本来也早疑心是左冷禅作的手脚,否
则别人也没这么好的功夫。少林、武当两派掌门武功虽高,但
均是有通之士,决不会干这害人的勾当。嵩山派数次围攻恒
山三尼不成,这次定是左冷禅亲自出手。任我行这等厉害的
武功,尚且败在左冷禅手下,恒山派两位师太自然非他之敌。
岳夫人道:“是左冷禅害的,那又如何?你如拿到了证据,
便当邀集正教中的英雄,齐向左冷禅问罪,替两位师太伸冤
雪恨才是。”岳不群道:“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又是强弱不敌。”
岳夫人道:“甚么强弱不敌?咱们把少林派方证方丈、武
当派冲虚道长两位都请了出来主持公道,左冷禅又敢怎么样
了?”岳不群道:“就只怕方证方丈他们还没请到,咱夫妻已
如恒山派那两位师太一样了。”岳夫人道:“你说左冷禅下手
将咱二人害了?哼,咱们既在武林立足,那又顾得了这许多?
前怕虎,后怕狼的,还能在江湖上混么?”
令狐冲暗暗佩服:“师娘虽是女流之辈,豪气尤胜须眉。”
岳不群道:“咱二人死不足惜,可又有甚么好处?左冷禅
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结果他还不是开山立派,创
成了那五岳派?说不定他还会捏造个难听的罪名,加在咱们
头上呢。”岳夫人沉吟不语。岳不群又道:“咱夫妇一死,华
山门下的群弟子尽成了左冷禅刀下鱼肉,哪里还有反抗的余
地?不管怎样,咱们总得给珊儿想想。”
岳夫人唔了一声,似已给丈夫说得心动,隔了一会,才
道:“嗯,咱们那就暂且不揭破左冷禅的阴谋,依你的话,面
子上跟他客客气气的敷衍,待机而动。”
岳不群道:“你肯答应这样,那就很好。平之那家传的
《辟邪剑谱》,偏偏又给令狐冲这小贼吞没了,倘若他肯还给
平之,我华山群弟子大家学上一学,又何惧于左冷禅的欺压?
我华山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难以自存?”
岳夫人道:“你怎么仍在疑心冲儿剑术大进,是由于吞没
了平儿家传的《辟邪剑谱》?少林寺中这一战,方证大师、冲
虚道长这等高人,都说他的精妙剑法是得自风师叔的真传。虽
然风师叔是剑宗,终究还是咱们华山派的。冲儿跟魔教妖邪
结交,果然是大大不对,但无论如何,咱们再不能冤枉他吞
没了《辟邪剑谱》。倘若方证大师与冲虚道长的话你仍然信不
过,天下还有谁的话可信?”
令狐冲听师娘如此为自己分说,心中感激之极,忍不住
便想扑出去抱住她。
突然之间,他头上震动了几下,正是有人伸掌在他头顶
拍击,心道:“不好,咱们的行藏给识破了。任教主寒毒尚未
去尽,师父、师娘又再向我动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觉得盈
盈手上传过来的内力跟着剧震数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
定。但头顶给人这么轻轻拍了几下后,便不再有甚么动静。
只听得岳夫人道:“昨天你和冲儿动手,连使‘浪子回
头’、‘苍松迎客’、‘弄玉吹箫’、‘萧史乘龙’这四招,那是
甚么意思?”岳不群嘿嘿一笑,道:“这小贼人品虽然不端,毕
竟是你我亲手教养长大,眼看他误入歧途,实在可惜,只要
他浪子回头,我便许他重归华山门户。”岳夫人道:“这意思
我理会得。可是另外两招呢?”岳不群道:“你心中早已知道,
又何必问我?”岳夫人道:“倘若冲儿肯弃邪归正,你就答允
将珊儿许配他为妻,是不是?”岳不群道:“不错。”岳夫人道:
“你这样向他示意,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还是确有此意?”
岳不群不语。令狐冲又感到头顶有人轻轻敲击,当即明
白,岳不群是一面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头上轻拍,倒不
是识破了他四人。
只听岳不群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答允了他,自无
反悔之理。”岳夫人道:“他对那魔教妖女十分迷恋,你岂有
不知?”岳不群道:“不,他对那妖女感激则有之,迷恋却未
必。平日他对珊儿那般情景,和对那妖女大不相同,难道你
瞧不出来?”岳夫人道:“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说他对珊儿仍
然并未忘情?”岳不群道:“岂但并未忘情,简直是……简直
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几招剑招的用意之后,你不见
他那一股喜从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气?”岳夫人冷冷的道:
“正因为如此,因此你是以珊儿为饵,要引他上钩?要引得他
为了珊儿之故,故意输了给你?”
令狐冲虽积雪盈耳,仍听得出师娘这几句话中,充满着
愤怒和讥刺之意。这等语气,他从来没听到曾出之于师娘之
口。岳不群夫妇向来视他如子,平素说话,在他面前亦无避
忌。岳夫人性子较急,在家务细事上,偶尔和丈夫顶撞几句,
原属常有,但遇上门户弟子之事,她向来尊重丈夫的掌门身
分,绝不违拗其意。此刻如此说法,足见她心中已是不满之
极。
岳不群长叹一声,道:“原来连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
我一己的得失荣辱事小,华山派的兴衰成败却是事大。倘若
我终能劝服令狐冲,令他重归华山,那可是一举四得,大大
的美事。”岳夫人道:“甚么一举四得?”岳不群道:“令狐冲
剑法高强之极,远胜于我。他是得自辟邪剑谱也好,是得自
风师叔的传授也好,他如重归华山,我华山派声威大振,名
扬天下,这是第一桩大事。左冷禅吞并华山派的阴谋固然难
以得逞,连泰山、恒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这是第二桩大
事。他重归正教门下,令魔教不但去了一个得力臂助,反而
多了一个大敌,正盛邪衰,这是第三桩大事。师妹,你说是
不是呢?”
岳夫人道:“嗯,那第四桩呢?”岳不群道:“这第四桩啊,
我夫妇膝下无子,向来当冲儿是亲生孩儿一般。他误入歧途,
我实在痛心非凡。我年纪已不小了,这世上的虚名,又何足
道?只要他真能改邪归正,咱们一家团圆,融融泄泄,岂不
是天大的喜事?”
令狐冲听到这里,不由得心神激荡,“师父!师娘!”这
两声,险些便叫出口来。
岳夫人道:“珊儿和平之情投意合,难道你忍心硬生生的
将他二人拆开,令珊儿终身遗恨?”岳不群道:“我这是为了
珊儿好。”岳夫人道:“为珊儿好?平之勤勤恳恳,规规矩矩,
有甚么不好了?”岳不群道:“平之虽然用功,可是和令狐冲
相比,那是天差地远了,这一辈子拍马也追他不上。”岳夫人
道:“武功强便是好丈夫吗?我真盼冲儿能改邪归正、重入本
门。但他胡闹任性、轻浮好酒,珊儿倘若嫁了他,势必给他
误了终身。”
令狐冲心下惭愧,寻思:“师母说我‘胡闹任性,轻浮好
酒’,这八字确是的评。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师妹为妻,难道
我会辜负她吗?不,万万不会!”
岳不群又叹了口气,说道:“反正我枉费心机,这小贼陷
溺已深,咱们这些话,也都是白说了。师妹,你还生我的气
么?”
岳夫人不答,过了一会,问道:“你腿上痛得厉害么?”岳
不群道:“那只是外伤,不打紧。咱们这就回华山去罢。”岳
夫人“嗯”了一声。但听得二骑踏雪之声,渐渐远去。
令狐冲心乱如麻,反复思念师父师娘适才的说话,竟尔
忘了运功,突然一股寒气从手心中涌来,不禁机伶伶的打个
冷战,只觉全身奇寒彻骨,急忙运功抵御,一时运得急了,忽
觉内息在左肩之处阻住,无法通过,他急忙提气运功。可是
他练这“吸星大法”,只是依据铁板上所刻要诀,无师自通,
种种细微精奥之处,未得明师指点,这时强行冲荡,内息反
而岔得更加厉害,先是左臂渐渐僵硬,跟着麻木之感随着经
脉通至左胁、左腰,顺而向下,整条左腿也麻木了,令狐冲
惶急之下,张口大呼,却发觉口唇也已无法动弹。
便在此时,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近。有人说道:“这
里蹄印杂乱,爹爹、妈妈曾在这里停留。”正是岳灵珊的声音。
令狐冲又惊又喜:“怎地小师妹也来了?”听得另一人道:“师
父腿上有伤,别要出了岔子,咱们快随着蹄印追去。”却是林
平之的声音。令狐冲心道:“是了,雪地中蹄印清晰。小师妹
和林师弟追寻师父、师娘,一路寻了过来。”
岳灵珊忽然叫道:“小林子,你瞧这四个雪人儿多好玩,
手拉手的站成一排。”林平之道:“附近好像没人家啊,怎地
有人到这里堆雪人玩儿?”岳灵珊笑道:“咱们也堆两个雪人
玩玩好不好?”林平之道:“好啊,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也
要手拉手的。”岳灵珊翻身下马,捧起雪来便要堆砌。
林平之道:“咱们还是先去找寻师父、师娘要紧。找到他
二位之后,慢慢再堆雪人玩不迟。”岳灵珊道:“你便是扫人
家的兴。爹爹腿上虽然受伤,骑在马上便和不伤一般无异,有
妈妈在旁,还怕有人得罪他们么?他两位双剑纵横江湖之时,
你都还没生下来呢。”林平之道:“话是不错。不过师父、师
娘还没找到,咱们却在这里贪玩,总是心中不安。”岳灵珊道:
“好罢,就听你的。不过找到了爹妈,你可得陪我堆两个挺好
看的雪人。”林平之道:“这个自然。”
令狐冲心想:“我料他必定会说:‘就像你这般好看。’又
或是说:‘要堆得像你这样好看,可就难了。’不料他只说
‘这个自然’,就算了事。”转念又想:“林师弟稳重厚实,哪
似我这般轻佻?小师妹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
我也置之脑后了。偏生小师妹就服他的,虽然不愿意,却半
点也不使小性儿,没闹别扭,哪里像她平时对我这样?嗯,林
师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剑是谁砍他的,小师妹却把这
笔帐算在我头上。”
他全神贯注倾听岳灵珊和林平之说话,忘了自身僵硬,这
一来,正合了“吸星大法”行功的要诀:“无所用心,浑不着
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便渐渐减轻。
只听得岳灵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却要在这四个雪
人上写几个字。”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又是一惊:“她要用剑在我们四人身上乱划乱刺,
那可糟了。”要想出声叫唤,挥手阻止,苦于口不能言,手不
能动。但听得嗤嗤几声轻响,她已用剑尖在向问天身外的积
雪上划字,一路划将过来,划到了令狐冲身上。幸好她划得
甚浅,没破雪见衣,更没伤到令狐冲的皮肉。令狐冲寻思:
“不知她在我们身上写了些甚么字?”
只听岳灵珊柔声道:“你也来写几个字罢。”林平之道:
“好!”接过剑来,也在四个雪人身上划字,也是自左而右,至
令狐冲身上而止。
令狐冲心道:“不知他又写了甚么字?”
只听岳灵珊道:“对了,咱二人定要这样。”良久良久,两
人默然无语。
令狐冲更是好奇,寻思:“一定要怎么样?只有他二人走
了之后,任教主身上的寒毒去净,我才能从积雪中挣出来看。
啊哟不好,我身子一动,积雪跌落,他们在我身上刻的字可
就毁了。倘若四人同时行动,更加一个字也无法看到。”
又过一会,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相隔尚
远,但显是向这边奔来。令狐冲听蹄声共有十余骑之多,心
道:“多半是本派其余的师弟妹们来啦。”蹄声渐近,但林岳
二人似乎始终未曾在意。听得那十余骑从东北角上奔来,到
得数里之外,有七八骑向西驰去,列成横队后才继续驰近,显
然要两翼包抄。令狐冲心道:“来人不怀好意!”
突然之间,岳灵珊惊呼:“啊哟,有人来啦!”蹄声急响,
十余骑发力疾驰,随即飕飕两声响,两只长箭射来,两匹马
齐声悲嘶,中箭倒地。令狐冲心道:“来人武功不弱,用意更
是歹毒,先射死小师妹和林师弟的坐骑,教他们难以逃走。”
只听得十余人大笑吆喝,纵马逼近。岳灵珊惊呼一声,退
了几步。只听一人笑道:“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你们是
哪一家,哪一派的门下啊?”林平之朗声道:“在下华山门下
林平之,这位是我师姊姓岳。众位素不相识,何故射死了我
们的坐骑?”那人笑道:“华山门下?嗯,你们师父,便是那
个比剑败给徒儿的,甚么君子剑岳先生了?”
令狐冲心头一痛:“此番群豪聚集少林,我得罪师父,只
是昨日之事,但顷刻间便天下皆知。我累得师父给旁人如此
耻笑,当真罪孽深重。”
林平之道:“令狐冲素行不端,屡犯门规,早在一年之前,
便已逐出了华山派门户。”意思是说,师父虽然输给了他,却
只是输于外人,并非输给本门弟子。
那人笑道:“这个小姐儿姓岳,是岳不群的甚么人?”岳
灵珊怒道:“关你甚么事了?你射死我的马,赔我马来。”那
人笑道:“瞧她这副浪劲儿,多半是岳不群的小老婆。”其余
十余人轰然大笑起来。
令狐冲暗自吃惊:“此人吐属粗鄙,绝非正派人物,只怕
对小师妹不利。”
林平之道:“阁下是江湖前辈,何以说话如此不干不净?
我师妹是我师父的千金。”
那人笑道:“原来是岳不群的大小姐,当真是浪得虚名。”
旁边一人问道:“卢大哥,为甚么浪得虚名?”那人道:“我曾
听人说,岳不群的女儿相貌标致,算是后一辈人物中的美女,
一见之下,却也不过如此。”另一人笑道:“这妞儿相貌稀松
平常,却是细皮白肉,脱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
十几个人又都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淫秽之意。
岳灵珊、林平之、令狐冲听到如此无礼的言语,尽皆怒
不可遏。林平之拔出长剑,喝道:“你们再出无耻之言,林某
誓死周旋。”
那人笑道:“你们瞧,这两个奸夫淫妇,在雪人上写了甚
么字啊?”
林平之大叫:“我跟你们拚了”令狐冲只听得嗤的一声响,
知是林平之挺剑刺出,跟着乒乒乓乓声响,有人跃下马来,跟
他动上了手。随即岳灵珊挺剑上前。七八名汉子同时叫道:
“我来对付这妞儿。”一名汉子笑道:“大家别争,谁也轮得到。”
兵刃撞击,岳灵珊也和敌人动上了手。猛听一名汉子大声怒
吼,叫声中充满了痛楚,当是中剑受伤。一名汉子道:“这妞
儿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报仇。”
刀剑格斗声中,岳灵珊叫道:“小心!”当的一声大响,跟
着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惊叫:“小林子!”似乎是林平之
受了伤。有人叫道:“将这小子宰了罢!”那带头的道:“别杀
他,捉活的。拿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不怕那伪君子不听咱
们的。”
令狐冲凝神倾听,只闻金刃劈空之声呼呼而响。突然当
的一声,又是拍的一响。一名汉子骂道:“他妈的,臭小娘。”
令狐冲忽觉有人靠在自己身上,听得岳灵珊喘息甚促,正是
她靠在自己这个“雪人”之上。叮当数响,一名汉子欢声叫
道:“这还拿不住你?”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叫,不再听得
兵刃相交,众汉子却都哈哈大笑起来。
令狐冲感到岳灵珊被人拖开,又听她叫道:“放开我!放
开我!”一人笑道:“闵老二,你说她一身细皮白肉,老子可
就不信,咱们剥光了她衣衫瞧瞧。”众人鼓掌欢呼。林平之骂
道:“狗强……”拍的一声,给人踢了一脚,跟着嗤的一声响,
竟是布帛撕裂之声。
令狐冲耳听小师妹为贼人所辱,哪里还顾得任我行的寒
毒是否已经驱尽,使力一挣,从积雪中跃出,右手拔出腰间
长剑,左手便去抹脸上积雪,岂知左手并不听使唤,无法动
弹。
众人惊呼声中,他伸右臂在脸上一抹,一见到光亮,长
剑递出,三名汉子咽喉中剑。他回过身来,刷刷两剑,又刺
倒二人。眼见一名汉子拿住了岳灵珊双手,将她双臂反在背
后,另一名汉子站在她身前,拔刀欲待迎敌,令狐冲长剑从
他左胁下刺入,右腿一抬,将那人踢开,长剑从尸身中拔出,
耳听得背后有人偷袭,竟不回头,反手两剑,刺中了背后二
人的心口,顺手挺剑,从岳灵珊身旁掠过,直刺拿住她双手
那人的咽喉。那人双手一松,扑在岳灵珊肩头,喉头血如泉
涌。
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令狐冲连杀九人,仅是瞬息间之
事。那带头的一声吆喝,舞动双铁牌向令狐冲头顶砸到。令
狐冲长剑抖动,从他两块铁牌间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
那人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令狐冲回过头来,横削直刺,又
杀了三人。余下四人只吓得心胆俱裂,发一声喊,没命价四
下奔逃。
令狐冲叫道:“你们辱我小师妹,一个也休想活命。”追
上二人,长剑疾刺,都是从后背穿向前胸。这二人奔行正急,
中剑气绝,脚下未停,兀自奔出十余步这才倒地。
眼见余下二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令狐冲疾奔往东,使
劲一掷,长剑幻作一道银光,从那人背腰插入。令狐冲转头
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余丈后,已追到那人身后,一伸手,
这才发觉手中并无兵刃。他运力于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
人背上一痛,回刀砍来。令狐冲拳脚功夫平平,适才这一指
虽戳中了敌人,但不知运力之法,却伤不了他,见他举刀砍
到,不由得心下发慌,急忙闪避,见他右胁下是个老大破绽,
左手一拳直击过去,不料左臂只微微一动,抬不起来,敌人
的钢刀却已砍向面前。
令狐冲大骇之下,急向后跃。那汉子举刀猛扑。令狐冲
手中没了兵刃,不敢和他对敌,只得转身而逃。岳灵珊拾起
地下长剑,叫道:“大师哥,接剑!”将长剑掷来。令狐冲右
手一抄,接住了剑,转过身子,哈哈一笑。那汉子钢刀举在
半空,作势欲待砍下,突然见到他手中长剑闪烁,登时吓呆
了,这一刀竟尔砍不下来。
令狐冲慢慢走近,那汉子全身发抖,双膝一屈,跪倒在
雪地之中。令狐冲怒道:“你辱我师妹,须饶你不得。”长剑
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动,走近一步,低声问道:“写在雪
人上的,是些甚么字?”那汉子颤声道:“是……是……‘海
枯……海枯……石烂,两……情……情不……不渝’。”自从
世上有了“海枯石烂,两情不渝”这八个字以来,说得如此
胆战心惊、丧魂落魄的,只怕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了。令狐冲
一呆,道:“嗯,是海枯石烂,两情不渝。”心头酸楚,长剑
送出,刺入他咽喉。
回过身来,只见岳灵珊正在扶起林平之,两人满脸满身
都是鲜血。林平之站直身子,向令狐冲抱拳道:“多谢令狐兄
相救之德。”令狐冲道:“那算得甚么?你伤得不重吗?”林平
之道:“还好!”令狐冲将长剑还给了岳灵珊,指着地下两行
马蹄印痕,说道:“师父、师娘,向此而去。”林平之道:“是。”
岳灵珊牵过敌人留下的两匹坐骑,翻身上马,道:“咱们
找爹爹、妈妈去。”林平之挣扎着上了马。岳灵珊纵马驰过令
狐冲身边,将马一勒,向他脸上望去。
令狐冲见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瞧去。岳灵珊道:“多……
多谢你……”一回头,提起缰绳,两骑马随着岳不群夫妇坐
骑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
令狐冲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没在远处树林之后,这才
慢慢转过身子,只见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
上积雪,凝望着他。
令狐冲喜道:“任教主,我没累到你的事?”任我行苦笑
道:“我的事没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左臂怎么样?”令
狐冲道:“臂上经脉不顺,气血不通,竟不听使唤。”
任我行皱眉道:“这件事有点儿麻烦,咱们慢慢再想法子。
你救了岳家大小姐,总算报了师门之德,从此谁也不欠谁的
情。向兄弟,卢老大怎地越来越不长进了。干起这些卑鄙龌
龊的事来?”向问天道:“我听他口气,似是要将这两个年轻
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难道是东方不败的主意?他
跟这伪君子又有甚么梁子了?”
令狐冲指着雪地中横七竖八的尸首,问道:“这些人是东
方不败的属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属下。”令狐冲点了点头。
盈盈道:“爹爹,他的手臂怎么了?”任我行笑道:“你别
心急!乖女婿给爹爹驱除寒毒,泰山老儿自当设法治好他手
臂。”说着呵呵大笑,瞪视令狐冲,瞧得他甚感尴尬。
盈盈低声道:“爹爹,你休说这等言语。冲哥自幼和华山
岳小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适才冲哥对岳小姐那样的神情,
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任我行笑道:“岳不群这伪君子是甚么
东西?他的女儿又怎能和我的女儿相比?再说,这岳姑娘早
已另外有了心上人,这等水性的女子,冲儿今后也不会再将
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时候的事,怎作得准?”盈盈道:“冲哥
为了我大闹少林,天下知闻,又为了我而不愿重归华山,单
此两件事,女儿已经心满意足,其余的话,不用提了。”
任我行知道女儿十分要强好胜,令狐冲既未提出求婚,此
刻就不便多说,反正那也只是迟早间之事,当下又是哈哈一
笑,说道:“很好,很好,终身大事,慢慢再谈。冲儿,打通
左臂经脉的秘诀,我先传你。”将他招往一旁,将如何运气、
如何通脉的法门说了,待听他复述一遍,记忆无误,又道:
“你助我驱除寒毒,我教你通畅经脉,咱俩仍是两不亏欠。要
令左臂经脉复元,须得七日时光,可不能躁进。”令狐冲应道:
“是。”
任我行招招手,叫向问天和盈盈过来,说道:“冲儿,那
日在孤山梅庄,我邀你入我日月神教,当时你一口拒却。今
日情势已大不相同,老夫旧事重提,这一次,你再不会推三
阻四了罢?”令狐冲踌躇未答,任我行又道:“你习了我的吸
星大法之后,他日后患无穷,体内异种真气发作之时,当真
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说过的话,决无反悔,你若不
入本教,纵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传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
儿怪我一世,我也是这一句话。我们眼前大事,是去向东方
不败算帐,你是不是随我们同去?”
令狐冲道:“教主莫怪,晚辈决计不入日月神教。”这两
句话朗朗说来,斩钉截铁,绝无转圜余地。
任我行等三人一听,登时变色。向问天道:“那却是为何?
你瞧不起日月神教吗?”
令狐冲指着雪地上十余具尸首,说道:“日月神教中尽是
这些人,晚辈虽然不肖,却也羞与为伍。再说,晚辈已答应
了定闲师太,要去当恒山派的掌门。”
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脸上都露出怪异之极的神色。
令狐冲不愿入教,并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后这一句话当真是
奇峰突起,三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我行伸出食指,指着令狐冲的脸,突然哈哈大笑,直
震得周遭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阵,才道:“你……
你……你要去做尼姑?去做众尼姑的掌门人?”
令狐冲正色道:“不是做尼姑,是去做恒山派掌门人。定
闲师太临死之时,亲口求我,晚辈若不答应,老师太死不瞑
目。定闲师太是为我而死,晚辈明知此事势必骇人听闻,却
是无法推却。”
任我行仍是笑声不绝。
盈盈道:“定闲师太是为了女儿而死的。”令狐冲向她瞧
去,眼光中充满了感激之意。
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声,道:“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令狐冲道:“不错。定闲师太是受我之托,因此丧身。”任我
行点头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惊世骇俗之
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你去当大小尼姑的掌门人罢。你
这就上恒山去?”
令狐冲摇头道:“不!晚辈要上少林寺去。”
任我行微微一奇,随即明白,道:“是了,你要将两个老
尼姑的尸首送回恒山。”转头向盈盈道:“你要随冲儿一起上
少林寺去罢?”盈盈道:“不,我随着爹爹。”
任我行道:“对啦,终不成你跟着他上恒山去做尼姑。”说
着呵呵呵的笑了几声,笑声中却尽是苦涩之意。
令狐冲一拱到地,说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们
就此别过。”转过身来,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余步,回头
说道:“任教主,你们何时上黑木崖去!”
任我行道:“这是本教教内之事,可不劳外人操心。”他
知道令狐冲问这句话,意欲届时拔刀相助,共同对付东方不
败,当即一口拒却。
令狐冲点了点头,从雪地里拾起一柄长剑,挂在腰间,转
身而去。
二十九掌门
傍晚时分,令狐冲又到了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说明来意,
要将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遗体迎归恒山。知客僧进内禀告,
过了一会,出来说道:“方丈言道:两位师太的法体已然火化。
本寺僧众正在诵经恭送。两位师太的荼昆舍利,我们将派人
送往恒山。”
令狐冲走到正在为两位师太做法事的偏殿,向骨灰坛和
莲位灵牌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暗暗祷祝:“令狐冲
有生之日,定当尽心竭力,协助恒山一派发扬光大,不负了
师太的付托。”
令狐冲也不求见方证方丈,径和知客僧作别,便即出寺。
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当下在一家农家中借宿。次晨又
向北行,在市集上买了一匹马代步。每日只行七八十里,便
即住店,依着任我行所授法门,缓缓打通经脉,七日之后,左
臂经脉运行如常。
又行数日,这一日午间在一家酒楼中喝酒,眼见街上人
来人往,甚是忙碌,家家户户正在预备过年,一片喜气洋洋。
令狐冲自斟自饮,心想:“往年在华山之上,师娘早已督率众
师弟妹到处打扫,磨年糕,办年货,缝新衣,小师妹也已剪
了不少窗花,热闹非凡。今年我却孤零零的在这里喝这闷酒。”
正烦恼间,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口干得
很了,在这里喝上几杯,倒也不坏。”另一人道:“就算口不
干,喝上几杯,难道就坏了?”又一人道:“喝酒归喝酒,口
干归口干,两件事岂能混为一谈?”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
越干,两件事非但不能混为一谈,而且是截然相反。”令狐冲
一听,自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六位桃兄,
快快上来,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间呼呼声响,桃谷六仙一起飞身上楼,抢到令狐冲
身旁,伸手抓住他肩头、手臂,纷纷叫攘:“是我先见到他的。”
“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个说话,令狐公子才听到我的声
音。”“若不是我说要到这里来,怎能见得到他?”
令狐冲大是奇怪,笑问:“你们六个又捣甚么鬼了?”
桃花仙奔到酒楼窗边,大声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
尼姑,不老不小中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
千两银子来。”桃枝仙跟着奔过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
个发现他,大小尼姑,快拿银子来。”桃根仙和桃实仙各自抓
住令狐冲一条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寻到的!”“是我!是我!”
只听得长街彼端有个女子声音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侠
么?”
桃实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冲,快拿钱来。”桃干仙道: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桃根仙道:“对,对!小尼姑倘若赖
帐,咱们便将令狐冲藏了起来,不给她们。”桃枝仙问道:
“怎生藏法?将他关起来,不给小尼姑们见到么?”
楼梯上脚步声响,抢上几个女子,当先一人正是恒山派
弟子仪和,后面跟着四个尼姑,另有两个年轻姑娘,却是郑
萼和秦绢。七人一见令狐冲,满脸喜色,有的叫“令狐大
侠”,有的叫“令狐大哥”,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
桃干仙等一齐伸臂,拦在令狐冲面前,说道:“不给一千
两银子,可不能交人。”
令狐冲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两银子,却是如何?”桃
枝仙道:“刚才我们见到她们,她们问我有没有见到你。我说
暂时还没见到,过不多时便见到了。”秦绢道:“这位大叔当
面撒谎,他说:‘没有啊,令狐冲身上生脚,他这会儿多半到
了天涯海角,我们怎见得到?’”桃花仙道:“不对,不对。我
们早有先见之明,早就算到要在这里见到令狐冲。”桃干仙道:
“是啊!否则的话,怎地我们不去别的地方,偏偏到这里来?”
令狐冲笑道:“我猜到啦。这几位师姊师妹有事寻我,托
六位相助寻访,你们便开口要一千两银子,是不是?”
桃干仙道:“我们开口讨一千两银子,那是漫天讨价,她
们倘若会做生意,该当着地还钱才是。哪知她们大方得紧,这
个中尼姑说道:‘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侠,我们便给一千两银
子。’这句话可是有的?”仪和道:“不错,六位相帮寻访到了
令狐大侠,我们恒山派该当奉上纹银一千两便是。”
六只手掌同时伸出,桃谷六仙齐道:“拿来。”
仪和道:“我们出家人,身上怎会带这许多银子?相烦六
位随我们到恒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烦,岂知六
人竟是一般的心思,齐声道:“很好,便跟你们上恒山去,免
得你们赖帐。”
令狐冲笑道:“恭喜六位发了大财啦,将区区在下卖了这
么大价钱。”
桃谷六仙橘皮般的脸上满是笑容,拱手道:“托福,托福!
沾光,沾光!”
仪和等七人却惨然变色,齐向令狐冲拜倒。令狐冲惊道:
“各位何以行此大礼?”急忙还礼。仪和道:“参见掌门人。”令
狐冲道:“你们都知道了?快请起来。”
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说话可多不方便。”令狐
冲站起身来,说道:“六位桃兄,我和恒山派这几位有要紧事
情商议,请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扰,以免你们这一千两
银子拿不到手。”桃谷六仙本来要大大的罗唆一番,听到最后
一句话,当即住口,走到靠街窗口的一张桌旁坐下,呼酒叫
菜。
仪和等站起身来,想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惨死,不禁
都痛哭失声。
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怎么忽然哭了起来?你们
见到令狐冲要哭,那就不用见了。”令狐冲向他怒目而视,桃
花仙吓得伸手按住了口。
仪和哭道:“那日令狐大哥……不,掌门人你上岸喝酒,
没再回船,后来衡山派的莫大师伯来向我们谕示,说你到少
林寺去见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去了。大伙儿一商量,都说不
如也往少林寺来,以便和两位师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
便遇到几十个江湖豪客,听他们高谈阔论,大讲你如何率领
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将少林寺数千僧众尽数吓跑之事。有
一个大头矮胖子,说是姓老,他说……他说掌门师叔和定逸
师叔两位,在少林寺中为人所害。掌门师叔临终之时,要你
……要你接任本派掌门,你已经答允了。这一句话,当时许
多人都是亲耳听见的……”她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其余
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的哭泣。
令狐冲叹道:“定闲师太当时确是命我肩担这个重任,但
想我是个年轻男子,声名又是极差,人人都知我是个无行浪
子,如何能做恒山派的掌门?只不过眼见当时情势,我若不
答应,定闲师太死不瞑目。唉,这可为难得紧了。”
仪和道:“我们……我们大伙儿都盼望你……盼望你来执
掌恒山门户。”郑萼道:“掌门师叔,你领着我们出生入死,不
止一次的救了众弟子性命。恒山派众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
人君子。虽然你是男子,但本门门规之中,也没不许男子做
掌门那一条。”一个中年尼姑仪文道:“大伙儿听到两位师叔
圆寂的消息,自是不胜悲伤,但得悉由掌门师叔你来接掌门
户,恒山一派不致就此覆灭,都大感宽慰。”仪和道:“我师
父和两位师叔都给人害死,恒山派‘定’字辈三份师长,数
月之间先后圆寂,我们可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掌门师叔,你
来做掌门人当真最好不过,若不是你,也不能给我们三位师
长报仇。”
令狐冲点头道:“为三位师太报仇雪恨的重担,我自当肩
负。”
秦绢道:“你给华山派赶了出来,现下来做恒山派掌门。
西岳北岳,武林中并驾齐驱,以后你见到岳先生,也不用叫
他做师父啦,最多称他一声岳师兄便是。”
令狐冲只有苦笑,心道:“我可没面目再去见这位‘岳师
兄’了。”
郑萼道:“我们得知两位师叔的噩耗后,兼程赶往少林寺,
途中又遇到了莫大师伯。他说你已不在寺中,要我们赶快寻
访你掌门师叔。”秦绢道:“莫大师伯说道,越早寻着你越好,
要是迟了一步,你给人劝得入了魔教,正邪双方,水火不相
容,恒山派可就没了掌门人啦。”郑萼向她白了一眼,道:
“秦师妹便口没遮拦。掌门师叔怎会去入魔教?”秦绢道:“是,
不过莫大师伯可真的这么说。”
令狐冲心想:“莫大师伯对这事推算得极准,我没参与日
月教,相差也只一线之间。当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内功秘诀相
诱,而是诚诚恳恳的邀我加入,我情面难却,又瞧在盈盈和
向大哥的份上,说不定会答应料理了恒山派大事之后,便即
加盟。”说道:“因此上你们便定下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到处
捉拿令狐冲了?”
秦绢破涕为笑,说道:“捉拿令狐冲?我们怎敢啊?”郑
萼道:“当时大家听莫大师伯的吩咐后,便分成七人一队,寻
访掌门师叔,要请你早上恒山,处理派中大事。今日见到桃
谷六仙,他们出口要一千两银子。只要寻到掌门师叔,别说
一千两,就是要一万两,我们也会设法去化了来给他们。”
令狐冲微笑道:“我做你们掌门,别的好处没有,向贪官
污吏、土豪劣绅化缘要银子,这副本事大家定有长进。”
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建向白剥皮化缘之事,悲苦少抑,
忍不住都脸露微笑。
令狐冲道:“好,大家不用担心,令狐冲既然答应了定闲
师太,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恒山派掌门人我是做定了。咱们
吃饱了饭,这就上恒山去罢。”七名弟子尽皆大喜。
令狐冲和桃谷六仙共席饮酒,问起六人要一千两银子何
用。桃根仙道:“夜猫子计无施穷得要命,若没一千两银子,
便过不了日子,我们答允给他凑乎凑乎。”桃干仙道:“那日
在少林寺中,我们兄弟跟计无施打了个赌……”桃花仙抢着
道:“结果自然是计无施输了,这小子怎能赢得我们兄弟?”令
狐冲心道:“你们和计无施打赌,输得定然是你们。”问道:
“赌甚么事?”桃实仙道:“打赌的这件事,可和你有关。我们
料你一定不会做恒山派掌门,不……不……我们料定你一定
做恒山派掌门。”桃花仙道:“夜猫子却料定你必定不做恒山
派掌门,我们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你已答允那老尼姑做恒
山派掌门,天下英雄,尽皆知闻,哪里还能抵赖?”桃枝仙道:
“夜猫子说道,令狐冲浪荡江湖,不久便要娶魔教的圣姑做老
婆,哪肯去跟老尼姑、小尼姑们磨菇?”
令狐冲心想:“夜猫子对盈盈十分敬重,哪会口称‘魔
教’?定是桃谷六仙将言语颠倒了来说。”说道:“于是你们便
赌一千两银子?”
桃根仙道:“不错,当时我们想那是赢定了的。计无施又
道,这一千两银子可得正大光明挣来,不能去偷去抢。我说
这个自然,桃谷六仙还能去偷去抢么?”桃叶仙道:“今天我
们撞到这几个尼姑,她们打起了锣到处找你,说要请你去当
恒山派掌门,我们答应帮她们找你,这寻访费是一千两银子。”
令狐冲微笑道:“你们想到夜猫子要输一千两银子,太过可怜,
因此要挣一千两银子来给他,好让他输给你们?”桃谷六仙齐
声说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叶仙道:“和我们六
兄弟料事的本领,也就相差并不太远。”
令狐冲等一行往恒山进发,不一日到了山下。
派中弟子早已得到讯息,齐在山脚下恭候,见到令狐冲
都拜了下去。令狐冲忙即还礼。说起定闲、定逸两位师太逝
世之事,尽皆伤感。令狐冲见仪琳杂在众弟子之中,容色憔
悴,别来大见清减,问道:“仪琳师妹,近来你身子不适么?”
仪琳眼圈儿一红,道:“也没甚么。”顿了一顿,又道:“你做
了我们掌门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师妹啦。”
一路之上,仪和等都叫令狐冲作“掌门师叔”。他叫各人
改口,众人总是不允,此刻听仪琳又这般叫,朗声道:“众位
师姊师妹,令狐冲承本派前掌门师太遗命,前来执掌恒山派
门户,其实是无德无能,决不敢当。”众弟子都道:“掌门师
叔肯负此重任,实是本派的大幸。”令狐冲道:“不过大家须
得答允我一件事。”仪和等道:“掌门人有何吩咐,弟子等无
有不遵。”令狐冲道:“我只做你们的掌门师兄,却不做掌门
师叔。”
仪和、仪清、仪真、仪文等诸大弟子低声商议了几句,回
禀道:“掌门人既如此谦光,自当从命。”令狐冲喜道:“如此
甚好。”
当下众人共上恒山。恒山主峰甚高,众人脚程虽快,到
得见性峰峰顶,也花了大半日时光。恒山派主庵无色庵是座
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余间瓦屋,分由众弟子居住。令狐冲
见无色庵只前后两进,和构筑宏伟的少林寺相较,直如蝼蚁
之比大象。来到庵中,见堂上供奉一尊白衣观音,四下里一
尘不染,陈设简陋,想不到恒山派威震江湖,主庵竟然质朴
若斯。
令狐冲向观音神像跪拜,由于嫂引导,来到定闲师太日
常静修之所,但见四壁萧然,只地下有个旧蒲团,此外一无
所有。令狐冲最爱热闹,爱饮爱食,如何能在这静如止水般
的斗室中清修?若将酒坛子、熟狗腿之类搬到这静室来,未
免太过亵渎了,向于嫂道:“我虽来做恒山掌门,但既不出家,
又不做尼姑,派中师姊师妹们都是女流,我一个男子,住在
这庵中诸多不便。请你在远处搬空一间屋子,我和桃谷六仙
到那边居住,较为妥善。”
于嫂道:“是。峰西有三间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
弟子的父母们上峰探望时住宿之用。掌门人倘若合意,便暂
且住在那边如何?咱们另行再为掌门人建造新居。”
令狐冲喜道:“那再好没有了,又另建甚么新居?”心下
寻思:“难道我一辈子当这恒山派掌门人?一旦在派中找到合
适的人选,只要群弟子都服她,我这掌门人之位立即便传了
给她,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遥快乐去也。”
来到峰西的客房,只见床褥桌椅便和乡间的富农人家相
似,虽仍粗陋,却已不似无色庵那样空荡荡地一无所有。
于嫂道:“掌门人请坐,我去给你拿酒。”令狐冲喜道:
“这山上有酒?”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于嫂微笑道:“不但
有酒,而且有好酒,仪琳小师妹听说掌门人要上恒山来,跟
我说若无好酒,只怕你这掌门人做不长。我们连夜派人下山,
买得有数十坛好酒在此。”令狐冲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本
派人人清苦,为我一人太过破费,那可说不过去。”仪清微笑
道:“那日向白剥皮化来的银子,虽然分了一半救济穷人,还
剩下许多;又卖了那几十匹官马,掌门师兄便喝十年二十年,
酒钱也足够了。”
当晚令狐冲和桃谷六仙痛饮一顿。次日清晨,便和于嫂、
仪清、仪和等人商议如何迎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如何设法为
三位师太报仇。
仪清道:“掌门师兄接任此位,须得公告武林中同道才是,
也须得遣人告知五岳剑派的盟主左师伯。”仪和怒道:“呸,我
师父就是他嵩山派这批奸贼害死的,两位师叔多半也是他们
下的毒手,告知他们干甚么?”仪清道:“礼数可不能缺了。待
得咱们查明确实,倘若三位师尊当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时在
掌门师兄率领之下,自当大举向他们问罪。”
令狐冲点头道:“仪清师姊之言有理。只是这掌门人嘛,
做就做了,却不用行甚么典礼啦。”记得幼年之时,师父接任
华山掌门,繁文缛节,着实不少,上山来道贺观礼的武林同
道不计其数;又想起衡山派刘正风“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
是群豪毕集。恒山派和华山、衡山齐名,自己出任掌门,到
贺的人如果寥寥无几,未免丢脸,但如到贺之人极多,眼见
自己一个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门人,又未免可笑。
仪清明白他心意,说道:“掌门师兄既不愿惊动武林中朋
友,那么届时不请宾客上山观礼,也就是了,但咱们总得定
下一个正式就任的日子,知会四方。”
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掌门人就任倘若太
过草草,未免有损恒山派威名,点头称是。
仪清取过一本历本,翻阅半晌,说道:“二月十六、三月
初八、三月二十七,这三天都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门
师兄你瞧哪一天合适?”
令狐冲素来不信甚么黄道吉日、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
典礼越行得早,上山来参预的人越少,就可免了不少尴尬狼
狈,说道:“正月里有好日子吗?”
仪清道:“正月里好日子倒也不少,不过都是利于出行、
破土、婚姻、开张等等的,要到二月里,才有利于‘接印、坐
衙’的好日子。”令狐冲笑道:“我又不是做官,甚么接印、坐
衙?”仪和笑道:“你不是做过大将军吗?做掌门人,也是接
印。”
令狐冲不愿拂逆众意,道:“既是如此,便定在二月十六
罢。”当下派遣弟子,分赴少林寺迎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向各
门派分送通知。他向下山的诸弟子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张扬
其事,又道:“你们向各派掌门人禀明,定闲师太圆寂,大仇
未报,恒山派众弟子在居丧期内,不行甚么掌门人就任的大
典,请勿遣人上山观礼道贺。”
打发了下山传讯的弟子后,令狐冲心想:“我既做恒山掌
门,恒山派的剑法武功,可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当下召集
留在山上的众弟子,命各人试演剑法武功,自入门的基本功
夫练起,最后是仪和、仪清两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恒山剑法
中最上乘的招式。
令狐冲见恒山派剑法绵密严谨,长于守御,而往往在最
令人出其不意之处突出杀着,剑法绵密有余,凌厉不足,正
是适于女子所使的武功。恒山派历代高手都是女流,自不及
男子所练的武功那样威猛凶悍。但恒山剑法可说是破绽极少
的剑法之一,若言守御之严,仅逊于武当派的“太极剑法”,
但偶尔忽出攻招,却又在“太极剑法”之上。恒山一派在武
林中卓然成家,自有其独到处。
心想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曾见到刻有恒山剑法,
变招之精奇,远在仪和、仪清所使剑法之上。但纵是那套剑
法,亦为人所破,恒山派日后要在武林中发扬光大,其基本
剑术显然尚须好好改进才是。又想起曾见定静师太与人动手,
内功浑厚,招式老辣,远非仪和等诸弟子所及,听说定闲师
太的武功更高,看来三位前辈师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未能
为诸弟子所习得。三位师太数月间先后谢世,恒山派许多精
妙功夫,只怕就此失传了。
仪和见他呆呆出神,对诸弟子的剑法不置可否,便道:
“掌门师兄,我们的剑法你自是瞧不入眼,还请多多指点。”
令狐冲道:“有一套恒山派的剑法,不知三位师太传过你
们没有?”从仪和手中接过剑来,将石壁上所刻的恒山派剑法,
招招使了出来。他使得甚慢,好让众弟子看得分明。
使不数招,群弟子便都喝采,但见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
派剑法的精要,可是变化之奇,却比自己以往所学的每一套
剑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人人瞧得血脉贲张,心
旷神怡。这套剑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令狐冲使动之
时,将一招招串连在一起,其中转折连贯之处,不免加上一
些自创的新意。一套剑法使罢,群弟子轰然喝采,一齐躬身
拜服。
仪和道:“掌门师兄,这明明是我们恒山派的剑法,可是
我们从未见过,只怕师父和两位师叔也是不会,不知你从何
处学来?”令狐冲道:“我是在一个山洞中的石壁上看来的。你
们倘若愿学,便传了你们如何?”群弟子大喜,连声称谢。
这日令狐冲便传了她们三招,将这三招中奥妙之处细细
分说,命各弟子自行练习。
剑法虽只三招,但这三招博大精深,纵是仪和、仪清等
大弟子,也得七八日功夫,才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于郑萼、
仪琳、秦绢等人,更是不易领悟。到第九日上,令狐冲又传
了她们两招剑法。这套石壁上的剑法,招数并不甚多,却也
花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大致授完,至于是否能融会贯通,那
得瞧各人的修为与悟性了。
这一个多月中,下山传讯的众弟子陆续回山,大都面色
不愉,向令狐冲回禀时说话吞吞吐吐。令狐冲情知她们必是
受人讥嘲羞辱,说她们一群尼姑,却要个男子来做掌门,也
不细问,只好言安慰几句,要她们分别向师姊学习所传剑法,
遇有不明之处,亲自再加指点。
华山派那通书信,由于嫂与仪文两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
华山和恒山相距不远,按理该当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
都已归山,于嫂和仪文却一直没回来,眼见二月十六将届,始
终不见于嫂和仪文的影踪,当下又派了两名弟子仪光、仪识
前去接应。
群弟子料想各门各派无人上山道贺观礼,也不准备宾客
的食宿,大家只是除草洗地,将数十座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各人又均缝了新衣新鞋。郑萼等替令狐冲缝了一件黑布长袍,
以待这日接任时穿着。恒山是五岳中的北岳,服色尚黑。
二月十六日清晨,令狐冲起床后出来,只见见性峰上每
一座屋子前悬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喜气。一众女弟子心细,连
一纸一线之微,也均安排得十分妥贴。令狐冲又是惭愧,又
是感激,心道:“因我之故,累得两位师太惨死,她们非但不
来怪我,反而对我如此看重。令狐冲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
当真枉自为人了。”
忽听得山坳后有人大声叫道:“阿琳,阿琳,你爹爹瞧你
来啦,你好不好?阿琳,你爹爹来啦!”声音洪亮,震得山谷
间回声不绝:“阿琳……阿琳……你爹爹……你爹爹……”
仪琳听到叫声,忙奔出庵来,叫道:“爹爹,爹爹!”
山坳后转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正是仪琳的父亲不戒
和尚,他身后又有一个和尚。两人行得甚快,片刻间已走近
身来。不戒和尚大声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伤居然不死,
还做了我女儿的掌门人,那可好得很啊。”
令狐冲笑道:“这是托大师的福。”
仪琳走上前去,拉住父亲的手,甚是亲热,笑道:“爹,
你知道今日是令狐大哥接任恒山派掌门的好日子,因此来道
喜吗?”
不戒笑道:“道喜也不用了,我是来投入恒山派。大家是
自己人,又道甚么喜?”
令狐冲微微一惊,问道:“大师要投入恒山派?”不戒道:
“是啊。我女儿是恒山派,我是她老子,自然也是恒山派了。
他奶奶的,我听到人家笑话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却来做一
群尼姑和女娘的掌门人。他奶奶的,他们不知你多情多义,别
有居心……”他眉花眼笑,显得十分欢喜,向女儿瞧了一眼,
又道:“老子一拳就打落了他满口牙齿,喝道:‘你这小子懂
个屁!恒山派怎么全是尼姑和女娘们?老子就是恒山派的,老
子虽然剔了光头,你瞧老子是尼姑吗?老子解开裤子给你瞧
瞧!’我伸手便解裤子,这小子吓得掉头就跑,哈哈,哈哈!”
令狐冲和仪琳也都大笑。仪琳笑道:“爹爹,你做事就这么粗
鲁,也不怕人笑话!”
不戒道:“不给他瞧个清楚,只怕这小子还不知老子是尼
姑还是和尚。令狐兄弟,我自己入了恒山派,又帝了个徒孙
来。不可不戒,快参见令狐掌门。”
他说话之时,随着他上山的那个和尚一直背转了身子,不
跟令狐冲、仪琳朝相,这时转过身来,满脸尴尬之色,向令
狐冲微微一笑。
令狐冲只觉那和尚相貌极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一怔
之下,才认出他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由得大为惊奇,
冲口而出的道:“是……是田兄?”
那和尚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仪琳行礼,道:
“参……参见师父。”
仪琳也是诧异之极,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
的吗?”
不戒大师洋洋得意,笑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的
确确是个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做甚么,说给你师父听。”
田伯光苦笑道:“师父,太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名,叫甚么‘不
可不戒。’仪琳奇道:“甚么‘不可不戒’哪有这样长的名字?”
不戒道:“你懂得甚么?佛经中菩萨的名字要多长便有多
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名字不长吗?他的名
字只有四个字,怎会长了?”仪琳点头道:“原来如此。他怎
么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吗?”不戒道:“不。他是
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师爷。不过你是小尼姑,他拜你为师,若
不做和尚,于恒山派名声有碍。因此我劝他做了和尚。”仪琳
笑道:“甚么劝他?爹爹,你定是硬逼他出家,是不是?”不
戒道:“他是自愿,出家是不能逼的。这人甚么都好,就是一
样不好,因此我给他取个法名叫做‘不可不戒’。”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明白了爹爹用意。田伯光这人贪花
好色,以前不知怎样给她爹爹捉住了,饶他不杀,却有许多
古怪的刑罚加在他身上,这一次居然又硬逼他做了和尚。
只听不戒大声道:“我法名叫不戒,甚么清规戒律,一概
不守。可是这田伯光在红湖上做的坏事太多,倘若不戒了这
一桩坏事,怎能在你门下,做你弟子?令狐公子也不喜欢啊。
他将来要传我衣钵,因此他法名之中,也应该有‘不戒’二
字。”
忽听得一人说道:“不戒和尚和不可不戒投入恒山派,我
们桃谷六仙也入恒山派。”正是桃谷六仙到了,说话的是桃干
仙。
桃根仙道:“我们最先见到令狐冲,因此我们六人是大师
兄,不戒和尚是小师弟。”
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既有不戒大师和田伯光,不妨再收
桃谷六仙,免得江湖上说令狐冲是一群尼姑、姑娘的掌门。”
说道:“六位桃兄肯入恒山派,那是再好不过。师兄师弟排起
来麻烦得紧,大家都免了罢!”
桃叶仙忽道:“不戒的弟子叫做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将来
收了徒弟,法名叫作甚么?”桃实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
名中须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称为‘当然不可不戒’。”桃枝
仙问道:“那么‘当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做甚么?”
令狐冲见田伯光处境尴尬,便携了他的手道:“我有几句
话问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紧脚步,走出了数丈,却
听得肯后桃干仙说道:“他的法名可以叫做‘理所当然不戒’。”
桃花仙道:“那么‘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的第子,法名又叫做
甚么?”
田伯光苦笑道:“令狐掌门,那日我受太师父逼迫,来华
山邀你去见小师太,这中间的经过,当真一言难尽。”令狐冲
道:“我只知他逼你服了毒药,又骗你说点了你死穴。”
田伯光道:“这件事得从头说起。那日在衡山群玉院外跟
余矮子打了架,心想这当儿湖南白道上的好手太多,不能多
耽,于是北上河南。这天说来惭愧,老毛病发作,在开封府
黑夜里摸到一家富户小姐的闺房之中。我掀开纱帐,伸手一
摸,竟摸到一个光头。”
令狐冲笑道:“不料是个尼姑。”田伯光苦笑道:“不,是
个和尚。”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小姐绣被之内,睡着个
和尚,想不到这位小姐偷汉,偷的却是个和尚。”
田伯光摇头道:“不是!那位和尚,便是太师父了。原来
太师父一直便在找我,终于得到线索,找到了开封府。我白
天在这家人家左近踩盘子,给太师父瞧在眼里。他老人家料
到我不怀好意,跟这家人说了,叫小姐躲了起来,他老人家
睡在床上等我。”
令狐冲笑道:“田兄这一下就吃了苦头。”田伯光苦笑道:
“那还用说吗?当时我一伸手摸到太师父的脑袋,便知不妙,
跟着小腹上一麻,已给点中了穴道。太师父跳下床来,点了
灯,问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恶多端,终有一日会遭到
报应,当下便道:‘要死!’太师父大为奇怪,问我:‘为甚么
要死?’我说:‘我不小心给你制住,难道还能想活命吗?’太
师父脸孔一板,怒道:‘你说不小心给我制住,倒像如果小心
些,便不会给我制住了。好!’他说了这‘好’字,一伸手便
解开了我的穴道。
“我坐了下来,问道:‘有甚么吩咐?’他说:‘你带得有
刀,干么不向我砍?你生得有脚,干么不跳窗逃走?’我说:
‘姓田的男子汉大丈夫,岂是这等无耻小人?’他哈哈一笑,道:
‘你不是无耻小人?你答应拜我女儿为师,怎地赖了?’我大
是奇怪,问道:‘你女儿?’他道:‘在那酒楼之上,你和那华
山派的小伙子打赌,说道输了便拜我女儿为师,难道那是假
的?我上恒山去找我女儿,她一五一十,从头至尾的都跟我
说了。’我道:‘原来如此。那个小尼姑是你大和尚的女儿,那
倒奇了。’他道:‘有甚么奇怪了?’”
令狐冲笑道:“这件事本来颇为奇怪。人家是生了儿女再
做和尚,不戒大师却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儿,他法名叫做不戒,
那便是甚么清规戒律都不遵守之意。”
田伯光道:“是。当时我说:‘打赌之事,乃是戏言,又
如何当得真?这场打赌是我输了,那不错,我再也不去骚扰
那位小师太,也就是了。’太师父道:‘那不行。你说过要拜
师,一定得拜师。你非拜我女儿为师不可。我可不能生了个
女儿,却让人欺侮。我一路上找你,功夫花得着实不小。你
这小子滑溜得紧,你如不再干这采花的勾当,要捉到你可还
真不容易。’我见他纠缠不清,当下一个‘倒踩三叠云’,从
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自以为轻功了得,太师父定然追赶不
上,不料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太师父直追了下来。我叫道:
‘大和尚,刚才你没杀我,我此刻也不杀你。你再追来,我可
要不客气了。’
“太师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气?’我拔刀转身,向他
砍了过去。但太师父的武功也真高强,他以一双肉掌和我拆
招,封得我的快刀无法递进招去,拆到四十招后,他一把抓
住了我的后颈,跟着又将我的单刀夺了下来,问我:‘服了没
有?’我说:‘服了,你杀了我罢!’他道:‘我杀了你有甚么
用?又救不活我的女儿了?’我吃了一惊,问道:‘小师太死
了吗?’他道:‘这时候还没死,可也就差不多了。我在恒山
见到她,她瘦得皮包骨头似的,见到我就哭,我慢慢问明白
了她的事,原来都是给你害的。’我说:‘你要杀便杀,田伯
光生平光明磊落,不打谎语。我本想对你的小姐无礼,可是
她给华山派的令狐冲救了,田某可没侵犯到你小姐,她仍是
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太师父道:‘你奶奶的,冰清玉洁有
甚么用?我闺女生了相思病啦,倘若令狐冲不娶她,她便活
不了。但我一提到这件事,我闺女便骂我,说甚么出家人不
可动凡心,否则菩萨责怪,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他说了一
会,忽然揪住我头颈,骂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来的事。
那日若不是你对我女儿非礼,令狐冲便不会出手相救,我女
儿就不致瘦成这个样子。’我道:‘那倒不然。小师太美若天
仙,当日我就算不对她无礼,令狐冲也必定会另借因头,上
前去勾勾搭搭。’”
令狐冲皱眉道:“田兄,你这几句话可未免过份了。”
田伯光笑道:“对不起,这可得罪了。当时情势危急,我
若不是这么说,太师父决计不会放我。果然他一听之下,便
即转怒为喜,说道:‘臭小子,你自己想想,你一生做过多少
坏事?要不是你非礼我女儿,老子早就将你脑袋捏扁了。’”令
狐冲奇道:“你对她女儿无礼,他反而高兴?”田伯光道:“那
也不是高兴,他赞我有眼光。”令狐冲不禁莞尔。
田伯光道:“太师父左手将我提在半空,右手打了我十七
八个耳光,我给他打得晕了过去。他将我浸入小河之中,浸
醒了我,说道:‘我限你一个月之内,去请令狐冲到恒山来见
我女儿,就算一时不能娶她,让他们说说情话,也是好的,我
女儿的一条性命,就可保得下来。师父有难,你做徒弟的怎
可不救?’他点了我几处穴道,说是死穴,又逼我服了一剂毒
药,说道倘若一个月之内邀得你去见小师太,便给解药,否
则剧毒发作,无药可救。”
令狐冲这才恍然,当日田伯光到华山来邀自己下山,满
腹难言之隐,甚么都不肯明说,怎料到其间竟有这许多过节。
田伯光续道:“我到华山来邀你大驾,却给你打得一败涂
地,只道这番再也性命难保,不料太师父放心不下,亲自带
同小师太上华山找你,又给了我解药,我听你的劝,从此不
再做采花奸淫的勾当。不过田伯光天生好色,女人是少不了
的,反正身边金银有的是,要找荡妇淫娃、娼妓歌女,丝毫
不是难事。半个月前,太师父又找到了我,说你做了恒山派
掌门,却给人家背后讥笑,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听,他老人
家爱屋及乌,爱女及婿……”
令狐冲皱眉道:“田兄,这等无聊的话,以后可再也不能
出口。”
田伯光道:“是,是。我只不过转述太师父的话而已。他
说他老人家要投入恒山派,叫我跟着一起来,第一步他要代
女收徒。我不肯答应,他老人家挥拳就打,我打是打不过,逃
又逃不了,只好拜师。”说到这里,愁眉苦脸,神色甚是难看。
令狐冲道:“就算拜师,也不一定须做和尚。少林派不也
有许多俗家弟子?”
田伯光摇头道:“太师父是另有道理的。他说:‘你这人
太也好色,入了恒山派,师伯师叔们都是美貌尼姑,那可大
大不妥。须得斩草除根,方为上策。’他出手将我点倒,拉下
我的裤子,提起刀来,就这么喀的一下,将我那话儿斩去了
半截。”
令狐冲一惊,“啊”的一声,摇了摇头,虽觉此事甚惨,
但想田伯光一生所害的良家妇女太多,那也是应得之报。
田伯光也摇了摇头,说道:“当时我便晕了过去。待得醒
转,太师父已给我敷上了金创药,包好伤口,命我养了几日
伤。跟着便逼我剃度,做了和尚,给我取个法名,叫做‘不
可不戒’。他说:‘我已斩了你那话儿,你已干不得采花坏事,
本来也不用做和尚。我叫你做和尚,取个“不可不戒”的法
名,以便众所周知,那是为了恒山派的名声。本来嘛,做和
尚的人,跟尼姑们混在一起,大大不妥,但打明招牌“不可
不戒”,就不要紧了。’”
令狐冲微笑道:“你太师父倒想得周到。”田伯光道:“太
师父要我向你说明此事,又要我请你别责怪我师父。”令狐冲
奇道:“我为甚么要责怪你师父?全没这回子事。”
田伯光道:“太师父说:每次见到我师父,她总是更瘦了
一些,脸色也越来越坏,问起她时,她总是流泪,一句话不
说。太师父说:定是你欺负了她。”令狐冲惊道:“没有啊!我
从来没重言重语说过你师父一句。再说,她甚么都好,我怎
会责骂她?”
田伯光道:“就是你从来没骂过她一句,因此我师父要哭
了。”令狐冲道:“这个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师父
为了这件事,又狠狠打了我一顿。”
令狐冲搔了搔头,心想这不戒大师之胡缠瞎搅,与桃谷
六仙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田伯光道:“太师父说:他当年和太师母做了夫妻后,时
时吵嘴,越是骂得凶,越是恩爱。你不骂我师父,就是不想
娶她为妻。”
令狐冲道:“这个……你师父是出家人,我可从来没想过
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这样说,太师父大大生气,便打
了我一顿。他说:我太师母本来是尼姑,他为了要娶他,才
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会有我师父这个人?
如果世上没我师父,又怎会有我?”令狐冲忍不住好笑,心想
你比仪琳小师妹年纪大得多,两桩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
光又道:“太师父还说: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师父,干么要做恒
山派掌门?他说:恒山派尼姑虽多,可没一个比我师父更貌
美的。你不是为我师父,却又为了哪一个尼姑?”
令狐冲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师当年为要娶
一个尼姑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个个和他一般的
心肠。这句话如果传了出去,岂不糟糕之至?”
田伯光苦笑道:“太师父问我:我师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
的女子。我说:‘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
打落了我两枚牙齿,大发脾气,说道:‘为甚么不是最美?如
果我女儿不美,你当日甚么意图对她非礼?令狐冲这小子为
甚么舍命救她?’我连忙说:‘最美,最美。太师父你老人家
生下来的姑娘,岂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听了这话,这
才高兴,大赞我眼光高明。”
令狐冲微笑道:“仪琳小师妹本来相貌甚美,那也难怪不
戒大师夸耀。”田伯光喜道:“你也说我师父相貌甚美,那就
好极啦。”令狐冲奇道:“为甚么那就好极啦?”田伯光道:
“太师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给我,说道着落在我身上,要我设法
叫你……叫你……”令狐冲道:“叫我甚么?”田伯光笑道:
“叫你做我的师公。”
令狐冲一呆,道:“田兄,不戒大师爱女之心,无微不至。
然而这桩事情,你也明知是办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
说那可难得很,说你曾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众攻打少林
寺。我说:‘任大小姐的相貌虽然及不上我师父的一成,可是
令狐公子和她有缘,已给她迷上了,旁人也是无法可施。’公
子,在太师父面前,我不得不这么说,以便保留几枚牙齿来
吃东西,你可别见怪。”令狐冲微笑道:“我自然明白。”
田伯光道:“太师父说:这件事他也知道,他说那很好办,
想个法子将任大小姐杀了,不让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说
不可,倘若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自杀。太师父道:
‘这也说得是。令狐冲这小子死了,我女儿要守活寡,岂不倒
霉?这样罢,你去跟令狐冲这小子说,我女儿嫁给他做二房,
也无不可。’我说:‘太师父,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岂可如
此委屈?’他叹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姑娘如嫁不成令狐冲,
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长。’他说到这里,突然流下泪来。唉,
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两人面面相对,都感尴尬。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师
父对我的吩咐我都对你说了。我知道这其中颇有难处,尤其
你是恒山派掌门,更加犯忌。不过我劝你对我师父多说几句
好话,让她高高兴兴,将来再瞧着办罢。”
令狐冲点头道:“是了。”想起这些日来每次见到仪琳,确
是见她日渐瘦损,却原来是为相思所苦。仪琳对他情深一往,
他如何不知?但她是出家人,又年纪幼小,料想这些闲情稍
经时日,也便收拾起了,此后在仙霞岭上和她重逢,自闽至
赣,始终未曾单独跟她说过甚么话。此番上恒山来,更是大
避嫌疑。自己名声早就不佳,于世人毁誉原不放在心上,可
不能坏了恒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恒山女弟子传授剑法之
外,平日极少和谁说甚么闲话,往日装疯乔痴的小丑模样,更
早已收得干干净净。此刻听田伯光说到往事,仪琳对自己的
一番柔情,蓦地里涌上心头。
眼望着远处山头皑皑积雪,正自沉思,忽听得山道上有
大群人喧哗之声。见性峰上向来清静,从无有人如此吵嚷,正
诧异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数百人涌将上来,当先一人叫道:
“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头
子。他身后计无施、祖千秋、以及黄伯流、司马大、蓝凤凰、
游迅、漠北双熊等一干人竟然都到了。
令狐冲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去,说道:“在下受定闲师太
遗命,只得前来执掌恒山派门户,没敢惊动众位朋友。怎地
大伙儿都到了?”
这些人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经过一场生死搏斗,已
是患难之交。众人纷纷抢上,将他围在中间,十分亲热。老
头子大声道:“大伙儿听得公子已将圣姑接了出来,人人都十
分欢喜。公子出任恒山派掌门,此事早已轰传红湖,大伙儿
今日若不上山道喜,可真该死之极了。”这些人豪迈爽快,三
言两语之间,已是笑成一片。
令狐冲自上恒山之后,对着一群尼姑、姑娘,说话行事,
无不极尽拘束,此刻陡然间遇上这许多老友,自是不胜之喜。
黄伯流道:“我们是不速之客,恒山派未必备有我们这批
粗胚的饮食,酒食饭菜,这就挑上山来了。”令狐冲喜道:
“那再好也没有了。”心想:“这情景倒似当年五霸冈上的群豪
大会。”说话之间,又有数百人上山。计无施笑道:“公子,咱
们自己人不用客气。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来
我们这些浑人。大家自便最好。”
这时见性峰上已喧闹成一片。恒山众弟子绝未料到竟有
这许多宾客到贺,均各兴奋。有些见多识广的老成弟子,察
觉来贺的这些客人颇为不伦不类,虽有不少知名之士,却均
是邪派高手,也有许多是绿林英雄、黑道豪客。恒山派门规
索严,群弟子人人洁身自爱,纵然同是正教之士,也少交往。
这些左道旁门的人物,向来对之绝不理睬,今日竟一窝蜂的
涌上峰来。但眼见掌门人和他们抱腰拉手,神态亲热,也只
好心下嘀咕而已。
到得午间,数百名汉子挑了鸡鸭牛羊、酒菜饭面来到峰
上。令狐冲心想:“见性峰上供奉白衣观音,自己一做掌门人,
便即大鱼大肉,杀猪宰羊,未免对不住恒山派历代祖宗。”当
下命这些汉子在山腰间埋灶造饭。一阵阵酒肉香气飘将上来,
群尼无不暗暗皱眉。
群豪用过中饭,团团在见性峰主庵前的旷地上坐定。令
狐冲坐在西首之侧,数百名女弟子依着长幼之序,站在他身
后,只待吉时一到,便行接任之礼。
忽听得丝竹声响,一群乐手吹着箫笛上峰。中间两名青
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来,豪群中“咦、啊”之声四起,不少
人站起身来。
左首青衣老者蜡黄面皮,朗声说道:“日月神教东方教主,
委派贾布、上官云,前来祝贺令狐大侠荣任恒山派掌门。恭
祝恒山派发扬光大,令狐掌门威震武林。”
此言一出,群豪都是“啊”的一声,轰然叫了起来。
这些左道之士大半与魔教有瓜葛,其中还有人服了东方
不败的“三尸脑神丹”,听到“东方教主”四字便即心惊胆战。
群豪就算不识得这两个老者的,也都久闻其名,左首那人是
“黄面尊者”贾布,右首那人复姓上官,单名一个云字,外号
叫做“雕侠”。两人武功之高,据说远在一般寻常门派的掌门
人与帮主、总舵主之上。两人在日月神教之中,资历也不甚
深,但近数年来教中变迁甚大,元老耆宿如向问天一类人或
遭排斥,或自行退隐,眼前贾布与上官云是教中极有权势、极
有头脸的第一流人物。这一次东方不败派他二人亲来,对令
狐冲可说是给足面子了。
令狐冲上前相迎,说道:“在下与东方先生素不相识,有
劳二位大驾,愧不敢当。”他见那“黄面尊者”贾布一张瘦脸
蜡也似黄,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那
“雕侠”上官云长手长脚,双目精光灿烂,甚有威势,足见二
人内功均甚深厚。
贾布说道:“令狐大侠今日大喜,东方教主说道原该亲自
前来道贺才是。只是教中俗务羁绊,无法分身,令狐掌门勿
怪才好。”
令狐冲道:“不敢。”心想:“瞧东方不败这副排场,任教
主自是尚未夺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现下
怎样了?”
贾布侧过身来,左手一摆,说道:“一些薄礼,是东方教
主的小小心意,请令狐掌门晒纳。”丝竹声中,百余名汉子抬
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来。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壮汉抬着,瞧
各人脚步沉重,箱子中所装物事着实不轻。
令狐冲忙道:“两位大驾光临,令狐冲已感荣宠,如此重
礼,却万万不敢拜领。还请上复东方先生,说道令狐冲多谢
了,恒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这些华贵的物事。”
贾布道:“令狐掌门若不笑纳,在下与上官兄弟可为难得
紧了。”略略侧头,向上官云道:“上官兄弟,你说这话对不
对?”上官云道:“正是!”
令狐冲心下为难:“恒山派是正教门派,和你魔教势同水
火,就算双方不打架,也不能结交为友。再说,任教主和盈
盈就要去跟东方不败算帐,我怎能收你的礼物?”便道:“两
位兄台请复上东方先生,所赐万万不敢收受。两位倘若不肯
将原礼带回,在下只好遣人送到贵教总坛来了。”
贾布微微一笑,说道:“令狐掌门可知这四十口箱中,装
的是甚么物事?”令狐冲道:“在下自然不知。”贾布笑道:
“令狐掌门看了之后,一定再也不会推却了。这四十口箱子中
所装,其实也并非全是东方教主的礼物,有一部分原是该属
令狐掌门所有,我们抬了来,只是物归原主而已。”令狐冲大
奇,道:“是我的东西?那是甚么?”贾布踏上一步,低声道:
“其中大多数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饰和常用物
事,东方教主命在下送来,以供任大小姐应用。另外也有一
些,是教主送给令狐大侠与任大小姐的薄礼。许多事物混在
一起,分也分不开,令狐掌门也不用客气了。哈哈,哈哈。”
令狐冲生性豁达随便,向来不拘小节,见东方不败送礼
之意甚诚,其中又有许多是盈盈的衣物,却也不便坚拒,跟
着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便多谢了。”
只见一名女弟子快步过来,禀道:“武当派冲虚道长亲来
道贺。”令狐冲吃了一惊,忙迎到峰前。只见冲虚道人带着八
名弟子,走上峰来。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有劳道长大驾,
令狐冲感激不尽。”冲虚道人笑道:“老弟荣任恒山掌门,贫
道闻知,不胜之喜。少林寺方证、方生两位大师也要前来道
贺,不知他们两位到了没有?”令狐冲更是惊讶。
便在此时,山道上走上来一群僧人,当先二人大袖飘飘,
正是方证方丈和方生大师。方证叫道:“冲虚道兄,你脚程好
快,可比我们先到了。”
令狐冲迎下山去,叫道:“两位大师亲临,令狐冲何以克
当?”方生笑道:“少侠,你曾三入少林,我们到恒山来回拜
一次,那也是礼尚往来啊。”
令狐冲将一众少林僧和武当道人迎上峰来。峰上群豪见
少林、武当两大门派的掌门人亲身驾到,无不骇异,说话也
不敢这么大声了。恒山一众女弟子个个喜形于色,均想:“掌
门师兄的面子可大得很啊。”
贾布与上官云对望了一眼,站在一旁,对方证、方生、冲
虚等人上峰,似是视而不见。
令狐冲招呼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座,寻思:“记得师父
当年接任华山派掌门,少林派和武当派的掌门人并未到来,只
遣人到贺而已。其时我虽年幼,不知有哪些宾客,但师父、师
娘后来跟众弟子讲述当年就任掌门时的风光,也从未提过少
林、武当的掌门人大驾光临。今日他二位同时到来,难道真
的是向我道贺,还是别有用意?”
这时上峰来的宾客络绎不绝,大都是当日曾参与攻打少
林寺之役的群豪。昆仑派、点苍派、峨嵋派、崆峒派、丐帮,
各大门派帮会,也都派人呈上掌门人、帮主的贺帖和礼物。令
狐冲见贺客众多,心下释然:“他们都是瞧着恒山派和定闲师
太的脸面,才来道贺,可不是凭着我令狐冲的面子。”
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却均并未遣人来贺。
耳听得砰砰砰三声号炮,吉时已届。令狐冲站到场中,躬
身抱拳,向众人团团为礼,朗声说道:“恒山派前任掌门定闲
师太不幸遭人暗算,与定逸师太同时圆寂。令狐冲兼承定闲
师太遗命,接掌恒山一派的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不
弃,大驾光临,恒山派上下,同蒙荣宠,不胜感激。”
磬钹声中,恒山派群弟子列成两行,鱼贯而前,居中是
仪和、仪清、仪真、仪质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手捧法器,
走到令狐冲面前,躬身行礼。令狐冲长揖还礼。
仪和说道:“四件法器,乃恒山派创派之祖晓风师太所传,
向由本派掌门人接管。新任掌门人令狐师兄便请收领。”令狐
冲应道:“是。”
四名大弟子将法器依次递过,乃是一卷经书,一个木鱼,
一串念珠,一柄短剑。令狐冲见到木鱼、念珠,不由得发窘,
只得伸手接过,双眼视地,不敢与众人目光相接。
仪清展开一个卷轴,说道:“恒山派五大戒律,一戒犯上
忤逆,二戒同门相残,三戒妄杀无辜,四戒持身不正,五戒
结交奸邪。恒山派祖宗遗训,掌门师兄须当身体力行,督率
弟子,一概凛遵。”令狐冲应道:“是!”心想:“前三戒倒也
罢了,可是令狐冲持身不大端正,至于不得结交奸邪那一款,
更加令人为难。今日上峰来的宾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门
之士。”
忽听得山道上有人叫道:“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令狐冲
不得擅篡恒山派掌门之位。”
呼喝声中,五个人飞奔而至,后面跟着数十人。当先五
人各执一面锦旗,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人群外数
丈处站定,居中那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五十来岁年纪。
令狐冲认得此人姓乐名厚,外号“大阴阳手”,是嵩山派
的一名好手,当日在河南荒郊曾和他交过手,长剑透他双掌
而过,是结下了极深梁子的。但他为人倒也光明磊落,那日
偷袭得手而制住了自己,却并不乘机便下杀手,重行跃开再
斗,自己很承他的情,当下抱拳说道:“乐前辈,您好。”
乐厚将手中锦旗一展,说道:“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
须遵左盟主号令。”
令狐冲道:“令狐冲接掌恒山门户后,是否还加盟五岳剑
派,可得好好商议商议。”
这时其余数十人都已上峰,却是嵩山、华山、衡山、泰
山四派的弟子。华山派那八人均是令狐冲当年的师弟,林平
之却不在其内。这数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剑柄,默不作声。
乐厚大声道:“恒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执掌门户。令
狐冲身为男子,岂可坏了恒山派数百年来的规矩?”
令狐冲道:“规矩是人所创,也可由人所改,这是本派之
事,与旁人并不相干。”
群豪之中已有人向乐厚叫骂起来:“他恒山派的事,要你
嵩山派来多管甚么鸟闲事?”“你奶奶的,快给我滚罢!”“甚
么五岳盟主?狗屁盟主,好不要脸。”
乐厚向令狐冲道:“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这里干甚么来
着?”令狐冲道:“这些兄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来观礼
的。”乐厚道:“这就是了。恒山派五大戒律,第五条是甚么?”
令狐冲心道:“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我便来跟你强辩。”说道:
“恒山五大戒律,第五戒是不得结交奸邪。像乐兄这样的人,
令狐冲是决计不会和你结交的。”
群豪一听,登时轰笑起来,都道:“奸邪之徒,快快滚罢!”
乐厚以及嵩山、华山等各派弟子见了这等声势,均想敌
众我寡,对方倘若翻脸动手,那可糟糕。乐厚更想:“左师哥
这次可失算了。他料想见性峰上冷冷清清,只不过一些恒山
派的尼姑、姑娘,我们四派数十名好手,尽可制得住。令狐
冲剑术虽精,我们乘他手中无剑之时,师兄弟五人突以拳脚
夹攻,必可取他性命。哪知道贺客竟这么多,连少林、武当
的二大掌门也到了。”当下转身向方证和冲虚说道:“两位掌
门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须请两位说句
公道话。令狐冲招揽了这许多妖魔鬼怪来到恒山,是不是坏
了恒山派不得结交奸邪这一条门规?恒山派这样一个历时已
久、享誉甚隆的名门正派,在令狐冲手中转眼便闹得万劫不
复,两位是否坐视不理?”
方证咳嗽一声,说道:“这个……这个……唔……”心想
此人的话倒也有理,这里果然大多数是旁门左道之士,可是
难道要令狐冲将他们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听得山道上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叫声:“日月神教任大
小姐到!”
令狐冲惊喜交集,情不自禁的冲口而出:“盈盈来了!”急
步奔到崖边,只见两名大汉抬着一乘青呢小轿,快步上峰。小
轿之后跟着四名青衣女婢。
左道群豪听得盈盈到来,纷纷冲下山道去迎接,欢声雷
动,拥着小轿,来到峰顶。
小轿停下,轿帷掀开,走出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艳美少
女,正是盈盈。
群豪大声欢呼:“圣姑!圣姑!”一齐躬身行礼。瞧这些
人的神情,对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欢喜之情出自心底。
令狐冲走上几步,微笑道:“盈盈,你也来啦!”
盈盈微笑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来?”眼
光四下一扫,走上几步,向方证与冲虚二人敛衽为礼,说道:
“方丈大师,掌门道长,小女子有礼。”
方证和冲虚一齐还礼,心下都想:“你和令狐冲再好,今
日却也不该前来,这可叫令狐冲更加为难了。”
乐厚大声道:“这个姑娘,是魔教中的要紧人物。令狐冲,
你说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又怎样?”乐厚道:“恒山派
五大戒律,规定不得结交奸邪。你若不与这些奸邪人物一刀
两断,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令狐冲道:“做不得便做不得,
那又有甚么打紧?”
盈盈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无限,心想:“你为了我,
甚么都不在乎了。”问道:“请问令狐掌门,这位朋友是甚么
来头?凭甚么来过问恒山派之事?”
令狐冲道:“他自称是嵩山派左掌门派来的,手中拿的,
便是左掌门的令旗。别说这是左掌门的一面小小令旗,就是
左掌门自己亲至,又怎能管得了我恒山派的事。”
盈盈点头道:“不错。”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左冷禅千
方百计的为难,寒冰真气又使爹爹身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
不由得恼怒,说道:“谁说这是五岳剑派的盟旗?他是来骗人
的……”一言未毕,身子微晃,左手中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
短剑,疾向乐厚胸口刺去。
乐厚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貌女子说打便打,事
先更没半点朕兆,出手如电,一剑便刺了过来,拔剑招架已
然不及,只得侧身闪避。他更没料到盈盈这一招乃是虚招,身
子略转之际,右手一松,一面锦旗已给对方夺了过去。盈盈
身子不停,连刺五剑,连夺了五面锦旗,所使身法剑招,一
模一样,五招皆是如此。嵩山派其余四人都是乐厚的师兄弟,
拳脚功夫着实了得,左冷禅派了来,原定是以拳脚袭击令狐
冲的,可是盈盈出手实在太快,一霎之间,给她奇兵突出,攻
了个措手不及,与其说是输招,还不如说是中了奇袭暗算。
盈盈手到旗来,转到了令狐冲身后,大声道:“令狐掌门,
这旗果然是假的。这哪里是五岳剑派的令旗,这是五仙教的
五毒旗啊。”
她将手中五面锦旗张了开来,人人看得明白,五面旗上
分别绣着青蛇、蜈蚣、蜘蛛、蝎子、蟾蜍五样毒物,色彩鲜
明,奕奕如生,哪里是五岳剑派的令旗了?
乐厚等人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老头子、祖千
秋等群豪却大声喝采。人人均知盈盈夺到令旗之后,立即便
掉了包,将五岳令旗换了五毒旗,只是她手脚实在太快,谁
也没有看清楚她掉旗之举。
盈盈叫道:“蓝教主!”人群中一个身穿苗家装束的美女
站了出来,笑道:“在!圣姑有何吩咐?”正是五仙教教主蓝
凤凰。盈盈问道:“你教中的五毒旗,怎么会落入了嵩山派手
中?”蓝凤凰笑道:“这几个嵩山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
好朋友,想必是他们甜言蜜语,将我教中的五毒旗骗了去玩
儿。”盈盈道:“原来如此。这五面旗儿,便还了你罢。”说着
将五面旗子掷将过去。蓝凤凰笑道:“多谢。”伸手接了。
乐厚怒极大骂:“无耻妖女,在老子面前使这掩眼的妖法,
快将令旗还来。”盈盈笑道:“你要五毒旗,不会向蓝教主去
讨吗?”乐厚无法可施,向方证和冲虚道:“方丈大师,冲虚
道长,请你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主持公道。”
方证道:“这个……唔……不得结交奸邪,恒山派戒律中
原是有这么一条,不过……不过……今日江湖上朋友们前来
观礼,令狐掌门也不能闭门不纳,太不给人家面子……”
乐厚突然指着人群中一人,大声道:“他……他……我认
得他是采花大盗田伯光,他这么扮成个和尚,便想瞒过我的
眼去吗?像这样的人,也是令狐冲的朋友?”厉声道:“田伯
光,你到恒山干甚么来着?”田伯光道:“拜师来着。”乐厚奇
道:“拜师?”
田伯光道:“正是。”走到仪琳面前,跪下磕头,叫道:
“师父,弟子请安。弟子痛改前非,法名叫做‘不可不戒’。”
仪琳满脸通红,侧身避过,道:“你……你……”
盈盈笑道:“田师傅有心改邪归正,另投明师,那是再好
不过。他落发出家,法名‘不可不戒’,更显得其意极诚。方
证大师,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人只要决心改过
迁善,佛门广大,便会给他一条自新之路,是不是?”
方证喜道:“正是!不可不戒投入恒山派,从此严守门规,
那是武林之福。”
盈盈大声道:“众位听了,咱们今日到来,都是来投恒山
派的。只要令狐掌门肯收留,咱们便都是恒山弟子了。恒山
弟子,怎么算是妖邪?”
令狐冲恍然大悟:“原来盈盈早料到我身为众女弟子的掌
门,十分尴尬,倘若派中有许多男弟子,那便无人耻笑了。因
此特地叫这一大群人来投入恒山派。”当即朗声问道:“仪和
师姊,本派可有不许收男弟子这条门规么?”
仪和道:“不许收男弟子的门规倒没有,不过……不过
……”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总觉派中突然多了这许多男弟
子出来,实是大大不妥。
令狐冲道:“众位要投入恒山派,那是再好不过。但也不
必拜师。恒山派另设一个……唔……一个‘恒山别院’,安置
各位,那边通元谷,便是一个极好去处。”
那通元谷在见性峰之侧,相传唐时仙人张果老曾在此炼
丹。恒山大石上有蹄印数处,历代相传为张果老所骑驴子踏
出。如此坚强的花岗石上,居然有驴蹄之痕深印,若不是仙
人遗迹,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张果老为“通元先生”,通元谷
之名,便由此而来。通元谷和见性峰上主庵相距虽然不远,但
由谷至峰,山道绝险。令狐冲将这批江湖豪客安置在通元谷
中,令他们男女隔绝,以免多生是非。
方证连连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这些朋友们归入了恒
山派,受恒山派门规约束,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
乐厚见方证大师也如此说,对方又人多势众,今日已无
法阻止令狐冲出任恒山派掌门,只得传达左冷禅的第二道命
令,咳嗽一声,朗声说道:“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三月十五
清晨,五岳剑派各派师长弟子齐集嵩山,推举五岳派掌门人,
务须依时到达,不得有误。”
令狐冲问道:“五岳剑派并为一派,是谁的主意?”
乐厚道:“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均已一致同意。
你恒山派倘若独持异议,便是公然跟四派过不去,只有自讨
苦吃了。”转身向泰山派等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站在他
身后的数十人齐声道:“正是!”乐厚一阵冷笑,转身便走。走
出几步,不禁回头向盈盈瞧了一眼,心想:“那五面令旗,如
何想法子夺回来才好。”
蓝凤凰笑道:“乐老师,你失了旗子,回去怎么向左掌门
交代啊?不如我还了你罢!”说着右手一挥,将一面锦旗掷了
过去。
乐厚眼见一面小旗势挟劲风飞来,心想:“这是你的五毒
旗,又不是五岳令旗,我要来干甚么?”心念甫转,那旗已飞
向面前,截向他咽喉,当即伸手抄住。突然一声大叫,急忙
将旗掷下,只觉掌心犹似烈火燃炙,提手一看,掌心已成淡
紫之色,知道旗杆上喂有剧毒,已受了五毒教暗算,又惊又
怒,气急败坏的骂道:“妖女……”
蓝凤凰笑道:“你叫一声“令狐掌门’,向他求情,我便
给你解药,否则你这只手掌要整个儿烂掉。”
乐厚素知五毒教使毒的厉害,一犹豫间,但觉掌心麻木,
知觉渐失,心想我毕生功力,全在两掌,烂掉手掌变成废人,
情急之下,只得叫道:“令狐掌门,你……”蓝凤凰笑道:
“求情啊。”乐厚道:“令狐掌门,在下得罪了你,求……求你
赐给解……解药。”
令狐冲微笑道:“蓝姑娘,这位乐兄不过奉左掌门之命而
来,请你给他解药罢!”
蓝凤凰一笑,向身畔一名苗女挥手示意。那苗女从怀中
取出一个白纸小包,走上几步,抛给了乐厚。乐厚伸手接过,
在群豪轰笑声中疾趋下峰。其余数十人都跟了下去。
令狐冲朗声道:“众位朋友,大伙儿既愿在恒山别院居住,
可得遵守本派的戒律。这戒律其实也不怎么难守,只是第五
条不得结交奸邪,有些麻烦。但自今而后,大伙儿都算是恒
山派的人,恒山派弟子自然不是奸邪。不过和派外之人交友
时,却得留神些了。”群豪轰然称是。令狐冲又道:“你们要
喝酒吃肉,也无不可,可是吃荤之人,过了今日,便不能再
到这见性峰来。”
方证合十道:“善哉,善哉!清净佛地,原是不可亵渎了。”
令狐冲笑道:“好啦,我这掌门人,算是做成了。大家肚
子也饿啦,快开素斋来,我陪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和各位前
辈用饭。到得明日,再和各位喝酒。”
素斋后,方证道:“令狐掌门,老衲和冲虚道兄二人有几
句话,想和掌门人商议。”
令狐冲应道:“是。”心想:“当今武林中二大门派的掌门
人亲身来到恒山,必有重要话说。见性峰上龙蛇混杂,不论
在哪里说话,都不免隔墙有耳。”当下吩咐仪和、仪清等弟子
分别招待宾客,向方证、冲虚二人道:“下此峰后,磁窑口侧
有一座山,叫作翠屏山,峭壁如镜。山上有座悬空寺,是恒
山的胜景。二份前辈若有雅兴,让晚辈导往一游如何?”
冲虚道人喜道:“久闻翠屏山悬空寺建于北魏年间,于松
不能生、猿不能攀之处,发偌大愿力,凭空建寺。那是天下
奇景,贫道仰慕已久,正欲一开眼界。”
三十密议
令狐冲引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下见性峰,趋磁窑口,来
到翠屏山下。方证与冲虚仰头而望,但见飞阁二座,耸立峰
顶,宛似仙人楼阁,现于云端。方证叹道:“造此楼阁之人当
真妙想天开,果然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三人缓步登山,来到悬空寺中。那悬空寺共有楼阁二座,
皆高三层,凌虚数十丈,相距数十步,二楼之间,联以飞桥。
寺中有一年老仆妇看守打扫,见到令狐冲等三人到来,瞠目
以视,既不招呼,也不行礼。令狐冲于十多日前曾偕仪和、仪
清、仪琳等人来过,知道这仆妇又聋又哑,甚么事也不懂,当
下也不理睬,径和方证、冲虚来到飞桥之上。
飞桥阔仅数尺,若是常人登临,放眼四周皆空,云生足
底,有如身处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摇,手足如废,但三人皆
是一等一的高手,临此胜境,胸襟大畅。
方证和冲虚向北望去,于缥缈烟云之中,隐隐见到城郭
出没,磁窑口双峰夹峙,一水中流,形势极是雄峻。方证说
道:“古人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的形势,确是如此。”
冲虚道:“北宋年间杨老令公扼守三关,镇兵于此,这原
是兵家必争的要塞。始见悬空寺,觉鬼斧神工,惊诧古人的
毅力,但看到这五百里开凿的山道,悬空寺又渺不足道了。”
令狐冲奇道:“道长,你说这数百里山道,都是人工开凿出来
的?”冲虚道:“史书记载,魏道武帝天兴元年克燕,将兵自
中山归平城,发卒数万人凿恒岭,通直道五百余里,磁窑口
便是这直道的北端。”方证道:“所谓直道五百余里。当然大
多数是天生的。北魏皇帝发数万兵卒,只是将其间阻道的山
岭凿开而已。但纵是如此,工程之大,也已令人挢舌难下。”
令狐冲道:“无怪乎有这许多人想做皇帝。他只消开一句
口,数万兵卒便将阻路的山岭给他凿了开来。”冲虚道:“权
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难过。别说做皇帝了,今
日武林中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
字。”
令狐冲心下一凛,寻思:“他说到正题了。”便道:“晚辈
不明,请二位前辈指点。”
方证道:“令狐掌门,今日嵩山派的乐老师率众前来,为
的是甚么?”令狐冲道:“他传达左盟主的号令,不许晚辈接
任恒山派掌门。”方证道:“左盟主为甚么不许你做恒山派掌
门?”令狐冲道:“左盟主要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晚辈曾一
再阻挠他的大计,杀了不少嵩山派之人,左盟主对晚辈自是
痛恨之极。”方证问道:“你为什么要阻挠他的大计?”
令狐冲一呆,一时难以回答,顺口重复了一句:“我为甚
么要阻挠他的大计?”
方证问道:“你以为五岳剑派合而为一,这件事不妥么?”
令狐冲道:“晚辈当时也没想过此事妥与不妥。只是嵩山
派为了胁迫恒山派答允,假扮日月教教众,劫掳恒山弟子,围
攻定静师太。所使的手段太过卑鄙。晚辈刚巧遇上此事,心
觉不平,是以出手相助。后来嵩山派火烧铸剑谷,要烧死定
闲、定逸两位师太,那是更加可恶了。晚辈心想,五岳剑派
合并之举倘是美事,嵩山派何不正大光明的与各派掌门商议,
却要干这鬼鬼祟祟的行径?”
冲虚点头道:“令狐掌门所见不差。左冷禅野心极大,要
做武林中的第一人。自知难以服众,只好暗使阴谋。”方证叹
道:“左盟主文才武略,确是武林中的杰出人物,五岳剑派之
中,原本没第二人比得上。不过他抱负太大,急欲压倒武当、
少林两派,未免有些不择手段。”冲虚道:“少林派向为武林
领袖,数百年来众所公认。少林之次,便是武当。更其次是
昆仑、峨嵋、崆峒诸派。令狐贤弟,一个门派创建成名,那
是数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花了无数心血累积而成,一套套
的武功家数,都是一点一滴、千锤百炼的积聚起来,决非一
朝一夕之功。五岳剑派在武林崛起,不过是近六七十年的事,
虽然兴旺得快,家底总还不及昆仑、峨嵋,更不用说和少林
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绝艺相比了。”令狐冲点头称是。
冲虚又道:“各派之中,偶尔也有一二才智之上,武功精
强,雄霸当时。一个人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事属
寻常。但若只凭一人之力,便想压倒天下各大门派,那是从
所未有。左冷禅满腹野心,想干的却正是这件事。当年他一
任五岳剑派的盟主,方丈大师就料到武林中从此多事。近年
来左冷禅的所作所为,果然证明了方丈大师的先见。”方证念
了一句:“阿弥陀佛。”
冲虚道:“左冷禅当上五岳剑派盟主,那是第一步。第二
步是要将五派归一。由他自任掌门。五派归一之后,实力雄
厚,便可隐然与少林、武当成为鼎足而三之势。那时他会进
一步蚕食昆仑、峨嵋、崆峒、青城诸派,一一将之合并,那
是第三步,然后他向魔教启衅,率领少林、武当诸派,一举
将魔教挑了,这是第四步。”
令狐冲内心感到一阵惧意,说道:“这种事情难办之极,
左冷禅的武功未必当世无敌,他何以要花偌大心力?”
冲虚道:“人心难测。世上之事,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
人要去试上一试。你瞧,这五百里山道,不是有人凿开了?这
悬空寺,不是有人建成了?左冷禅若能灭了魔教,在武林中
已是唯我独尊之势,再要吞并武当,收拾少林,也未始不能。
干办这些大事,那也不是全凭武功。”方证又念了一句:“阿
弥陀佛!”
令狐冲道:“原来左冷禅是要天下武林之士,个个遵他号
令。”冲虚说道:“正是!那时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做了皇
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万寿无疆!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
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士,绝少有人能逃得
过这‘权位’的关口。”
令狐冲默然,一阵北风疾刮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
个寒噤,说道:“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却又何若如此?左
冷禅要消灭崆峒、昆仑,吞并少林、武当,不知将杀多少人,
流多少血?”
冲虚双手一拍,说道:“着啊,咱三人身负重任,须得阻
止左冷禅,不让他野心得逞,以免江湖之上,遍地血腥。”
令狐冲悚然道:“道长这等说,可令晚辈大是惶恐。晚辈
见识浅陋,谨奉二位前辈教诲驱策。”
冲虚说道:“那日你率领群豪,赴少林寺迎接任大小姐,
不损少林寺一草一木,方丈大师很承你的情。”令狐冲脸上微
微一红,道:“晚辈胡闹,甚是惶恐。”冲虚道:“你走了之后,
左冷禅等人也分别告辞,我却又在少林寺中住了七日,和方
丈大师日夜长谈,深以左冷禅的野心勃勃为忧。那日任我行
使诡计占了方证大师的上风,左冷禅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
人之身,本来那也算不了甚么,但武林中无知之徒不免会说:
“方证大师敌不过任我行,任我行又敌不过左冷禅……’”
令狐冲连连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冲虚道:“我
们都知不见得。可是经此一战,左冷禅的名头终究又响了不
少,也增长了他的自负与野心。后来我们分别接到你老弟出
任恒山派掌门的讯息,决定亲自上恒山来,一来是向老弟道
贺,二来是商议这件大事。”
令狐冲道:“两位如此抬举,晚辈实不敢当。”
冲虚道:“那乐厚传来左冷禅的号令,说道三月十五,五
岳剑派人众齐集嵩山,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人。此举原早在方
丈大师的意料之中,只是我们没想到左冷禅会如此性急而已。
他说推举五岳派掌门人,倒似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之事已成定
局。其实,衡山莫大先生脾气怪僻,是不会附和左冷禅的。泰
山天门道兄性子刚烈,也决计不肯屈居人下。令师岳先生外
圆内方,对华山一派的道统看得极重,左冷禅他取消华山派
的名头,岳先生该会据理力争。只有恒山一派,三位前辈师
太先后圆寂,一众女弟子无力和左冷禅相抗。说不定就此屈
服。岂知定闲师太竟能破除成规,将掌门人一席重任,交托
在老弟手中。我和方丈师兄谈起定闲师太的胸襟远见,当真
钦佩之极。她在身受重伤之际,仍能想到这一着,更是难得,
足见定闲师太太平素修为之高,直至寿终西归,始终灵台清
明。只要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四派联手,不允并成五岳
派,左冷禅为祸江湖的阴谋便不能得逞了。”
令狐冲道:“然而瞧乐厚今日前来传令的声势,似乎泰山、
衡山、华山三派均已受了左冷禅的挟制。”冲虚点头道:“正
是。令师岳先生的动向,也令方丈大师和贫道大惑不解。听
说福州林家有一名子弟,拜在令师门下,是不是?”令狐冲道:
“正是。这林师弟名叫林平之。”冲虚道:“他祖传有一部《辟
邪剑谱》,江湖上传言已久,均说谱中所载剑法,威力极大,
老弟想来必有所闻。”令狐冲道:“是。”当下将如何在福州向
阳巷中寻到一件袈裟、如何嵩山派有人谋夺、自己如何受伤
晕倒等情说了。
冲虚沉吟半晌,道:“按情理说,令师见到了这件袈裟,
自会交给你林师弟。”
令狐冲道:“是。可是后来师妹却又向我追讨《辟邪剑
谱》。
其中疑难,实无法索解。晚辈蒙冤已久,那也不去理他,
但辟邪剑法到底实情如何。要向二位前辈请教。”
冲虚向方证瞧了一眼,道:“方丈大师,其中原委,请你
向令狐老弟解说罢。”
方证点了点头,说道:“令狐掌门,你可听到过《葵花宝
典》的名字?”
令狐冲道:“曾听晚辈师父提起过,他老人家说,《葵花
宝典》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可是失传已久,不知下落。
后来晚辈又听任教主说,他曾将《葵花宝典》传给了东方不
败,然则这部《葵花宝典》,目下是在日月教手中了。”方证
摇头道:“日月教所得的残缺不全,并非原书。”令狐冲应道:
“是。”心想武林中的重大隐秘之事,这两位前辈倘若不知,旁
人更不会知道,料来有一件武林大事,即将从方证大师口中
透露出来。
方证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悠悠飘过的白云,说道:“华山
派当年有气宗、剑宗之分,一派分为两宗。华山派前辈,曾
因此而大动干戈,自相残杀,这一节你是知道的?”令狐冲道:
“是。只是我师父亦未详加教诲。”方证点头道:“本派中同室
操戈,实非美事,是以岳先生不愿多谈。华山派所以有气宗、
剑宗之分,据说便是因那部《葵花宝典》而起。”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这部《葵花宝典》,武林中向
来都说,是前朝皇宫中一位宦官所著。”令狐冲道:“宦官?”
方证道:“宦官就是太监。”令狐冲点头道:“嗯。”方证道:
“至于这位前辈的姓名,已经无可查考,以他这样一位大高手,
为甚么在皇宫中做太监,那是更加谁也不知道了。至于宝典
中所载的武功,却是精深之极,三百余年来,始终无一人能
据书练成。百余年前,这部宝典为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得。
其时莆田少林寺方丈红叶禅师,乃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了不起
人物,依照他老人家的武功悟性,该当练成宝典上所载武功
才是。但据他老人家的弟子说道,红叶禅师并未练成。更有
人说,红叶禅师参究多年,直到逝世,始终就没起始练宝典
中所载的武功。”
令狐冲道:“说不定此外另有秘奥诀窍,却不载在书中,
以致以红叶禅师这样的智慧之上,也难以全部领悟,甚至根
本无从着手。”
方证大师点头道:“这也大有可能,老衲和冲虚道兄都无
缘法见到宝典,否则虽不敢说修习,但看看其中到底是些甚
么高深莫测的文字,也是好的。”
冲虚微微一笑,道:“大师却动尘心了。咱们学武之人,
不见到宝典则已,要是见到,定然会废寝忘食的研习参悟,结
果不但误了清修,反而空惹一身烦恼。咱们没有缘份见到,其
实倒是福气。”
方证哈哈一笑,说道:“道兄说得是,老衲尘心不除,好
生惭愧。”他转头又向令狐冲道:“据说华山派有两位师兄弟,
曾到莆田少林寺作客,不知因何机缘,竟看到了这部《葵花
宝典》。”
令狐冲心想:“《葵花宝典》既如此要紧,莆田少林寺自
然秘不示人。华山派这两名师兄弟能够见到,定是偷看。方
证大师说得客气,不提这个‘偷’字而已。”
方证又道:“其实匆匆之际,二人不及同时遍阅全书,当
下二人分读,一个人读一半,后来回到华山,共同参悟研讨。
不料二人将书中功夫一加印证,竟然牛头不对马嘴,全然合
不上来。二人都深信对方读错了书,只有自己所记得的才是
对的。可是单凭自己所记得的一小半,却又不能依之照练。两
个本来亲逾同胞骨肉的师兄弟,到后来竟变成了对头冤家。华
山派分为气宗、剑宗,也就由此而起。”
令狐冲道:“这两位前辈师兄弟,想来便是岳肃和蔡子峰
两位华山前辈了?”岳肃是华山气宗之祖,蔡子峰则是剑宗之
祖。华山一派分为二宗,那是许多年前之事了。
方证道:“正是。岳蔡二位私阅《葵花宝典》之事,红叶
禅师不久便即发觉。他老人家知道这部宝典中所载武学不但
博大精深,兼且凶险之极。据说最难的还是第一关,只消第
一关能打通,以后倒也没有甚么。天下武功都是循序渐进,越
到后来越难。这《葵花宝典》最艰难之处却在第一步,修习
时只要有半点岔差,立时非死即伤。当下派遣他的得意弟子
渡元禅师前往华山,劝谕岳蔡二位,不可修习宝典中的武学。”
令狐冲道:“这门武功竟是第一步最难,如果无人指点,
照书自练,定然凶险得紧。但想来岳蔡二位前辈并未听从。”
方证道:“其实。那也怪不得岳蔡二人。想我辈武学之人,一
旦得窥精深武学的秘奥,如何肯不修习?老衲出家修为数十
载,一旦想到宝典的武学,也不免起了尘念,冲虚道兄适才
以此见笑。何况是俗家武师?不料渡元禅师此一去,却又生
出一番事来。”令狐冲道:“难道岳蔡二位,对渡元禅师有所
不敬吗?”
方证摇头道:“那倒不是。渡元禅师上得华山,岳蔡二人
对他好生相敬。承认私阅《葵花宝典》,一面深致歉意,一面
却以经中所载武学,向他请教。殊不知渡元禅师虽是红叶禅
师的得意弟子,宝典中的武学却是未蒙传授。只因红叶禅师
自己也不太明白,自不能以之传授弟子。岳蔡二人只道他定
然精通宝典中所载的学问,哪想得到其中另有原由?当下渡
元禅师并不点明,听他们背诵经文,随口解释,心下却暗自
记忆。渡元禅师武功本极高明,又是绝顶机智之人,听到一
句经文,便以己意演绎几句,居然也说来头头是道。”
令狐冲道:“这样一来,渡元禅师反从岳蔡二位那里,得
悉了宝典中的经文?”方证点头道:“不错。不过岳蔡二人所
记的,本已不多,经过这么一转述,不免又打了折扣。据说
渡元禅师在华山之上住了八日,这才作别,但从此却也没再
回莆田少林寺去。”令狐冲奇道:“他不再回去?却到了何处?”
方证道:“当时就无人得知了。不久红叶禅师就收到渡元禅师
的一通书信,说道他凡心难抑,决意还俗,无面目再见师父
云云。”令狐冲大为奇怪,心想此事当真出乎意料之外。
方证道:“由于这一件事,少林下院和华山派之间,便生
了许多嫌隙,而华山弟子偷窥《葵花宝典》之事,也流传于
外。过不多时,即有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之举。”
令狐冲登时想起在思过崖后洞所见的骷髅,以及石壁上
所刻的武功剑法,不禁“啊”的一声。方证道:“怎么?”令
狐冲脸上一红,道:“打断了方丈的话题,恕罪则个。”
方证点了点头,说道:“算来那时候连你师父也还没出世
呢。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便是想夺这部《葵花宝典》,其实华
山派已与泰山、嵩山、恒山、衡山四派结成了五岳剑派,其
余四派得讯便即来援。华山脚下一场大战,魔教十长老多数
身受重伤,铩羽而去,但岳肃、蔡子峰两人均在这一役中毙
命,而他二人所笔录的《葵花宝典》残本,也给魔教夺了去,
因此这一仗的输赢却也难说得很。五年之后魔教卷土重来。这
一次十长老有备而来,对五岳剑派剑术中的精妙之着,都想
好了破解之法。冲虚道兄与老衲推想,魔教十长老武功虽高,
但要在短短五年之内,尽破五岳剑派的精妙剑招,多半也还
是由于从《葵花宝典》中得到了好处。二次决斗,五岳剑派
着实吃了大亏,高手耆宿,死伤惨重,五派许多精妙剑法从
此失传湮没。只是那魔教十长老却也不得生离华山。想象那
一场恶战,定是惨烈非凡。”
令狐冲道:“晚辈曾在华山思过崖的一个洞口之中,见到
这魔教十长老的遗骨,又见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干题字。”冲虚
道:“有这等事?题字中写些甚么?”令狐冲道:“有十六个大
字,写的是‘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
此外还有许多小字,都是咒骂五岳剑派卑鄙无赖,不要脸等
等。”冲虚道:“华山派怎地容得这些诽谤的字迹留在石壁之
上,这倒奇了。”令狐冲道:“这石洞是晚辈无意中发见的,旁
人均不知道。”当下将如何发见这石洞的经过说了,又说那使
斧之人以利斧开山数百丈,却只相差不到一尺,力尽而死,毅
力可佩,而命运之蹇,着实令人可叹。
方证大师道:“使斧头的?难道是十长老中的‘大力神
魔’范松?”令狐冲道:“正是!石壁上刻有一行字,说‘范
松赵鹤破恒山派剑法于此’。”方证道:“赵鹤?他是十长老中
的‘飞天神魔’。他是不是使雷震挡的?”令狐冲道:“这个晚
辈却不知道,但石洞中地下,确有一具雷震挡。晚辈记得石
壁上题字,破了华山派剑法的,是两个姓张的,叫甚么张乘
风、张乘云。”方证道:“果然不错,‘金猴神魔’张乘风,
‘白猿神魔’张乘云,乃是兄弟二人,据说所使兵刃是熟铜棍。”
令狐冲道:“正是。石壁上图形,确是以棍棒破了我华山派的
剑法,设想之奇,令人叹服。”
方证道:“从你所见者推想,似乎魔教十长老中了五岳剑
派的埋伏,被诱入山洞之中,囚禁了起来,无法脱身。”令狐
冲道:“晚辈也这么想,料想因此这些人心怀不平,既在石壁
上刻字痛骂五岳剑派,又刻下破解五岳剑派的法门,好使后
人得知,他们并非战败,只是误中机关而已。石壁上所刻华
山派剑法,确是精妙非凡,我师父师娘似乎并不知晓。此中
缘故,晚辈一直大惑不解,适才听了方丈大师述说往事,才
知华山派前辈大都在此役中丧命,这些高招就此失传。恒山、
泰山等四派想来也是这样。”冲虚道:“确是如此。”
令狐冲道:“在魔教十长老的骷髅之旁,还有好几柄长剑,
却是五岳剑派的兵刃。”
方证出了一会神,道:“那就难以推想了,说不定是十长
老从五岳剑派手中夺来的。你在后洞中所见,一直没跟人说
起过?”令狐冲道:“晚辈发见了后洞中的奇事之后,变故迭
生,一直没机缘向师父、师娘提起此事。风太师叔却早就知
道了。”
方证点头道:“我方生师弟当年曾与风老前辈有数面之
缘,颇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方生师弟说道,你的剑法确是
风老前辈嫡传。我们只道风老前辈当年在华山气剑两宗火并
之后便已仙去,原来尚自健在,实乃可喜。”
冲虚道:“当年武林中传说,华山两宗火并之时,风老前
辈刚好在江南娶亲,得讯之后赶回华山,剑宗好手已然伤亡
殆尽,一败涂地。否则以他剑法之精,倘若参与斗剑,气宗
无论如何不能占到上风。风老前辈随即发觉,江南娶亲云云,
原来是一场大骗局,他那岳丈暗中受了华山气宗之托,买了
个妓女来冒充小姐,将他羁绊在江南。风老前辈重回江南岳
家,他的假岳丈全家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江湖上都说,风老
前辈恼怒羞愧,就此自刎而死。”
方证连使眼色,要他住口。冲虚却装作并未会意,最后
才道:“令狐掌门,贫道对风老前辈好生敬仰,决不敢揭他老
人家的旧日隐私。今日所以重提此事,是盼你明白,英雄难
过美人关,大丈夫一时误中奸计,那也算不了甚么,只是不
可愈陷愈深。”
令狐冲知他其意所指,说的是盈盈,他言语中比喻不伦,
不过总是一番好意,当下喟然不答,寻思:“风太师叔这些年
来一直在思过崖畔隐居,原来是忏悔前过,想是他无面目见
武林中同道,因此命我决计不可泄露他的行踪,又说从此不
再见华山派之人。他一生遭遇极惨,数十年来孤单寂寞,待
我大事一了,须得上思过崖去陪陪他说话解闷才是。我现下
已不属华山派,去拜见他老人家,不算是不遵嘱咐。”
三人说了半天话,太阳快下山了,照映得半天皆红。
方证道:“华山派岳肃、蔡子峰二人录到《葵花宝典》不
久,便即为魔教十长老所杀,两人都来不及修习,宝典又给
魔教夺了去。因此华山派中没人学到宝典中的丝毫武功。但
两人由于所见宝典经文不同,在武学上重气、重剑的偏歧,却
已分别跟门人弟子详细讲论过,华山派后来分为气剑两宗,同
门相残,便种因于此。说这部宝典是不祥之物,也不为过。”
冲虚点头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本来就是这个
道理。”方证道:“魔教得到了岳蔡二人手录的宝典残本,恐
怕也没甚么得益。十长老惨死华山,那不必说了。令狐掌门
说道,任教主将那宝典传给了东方不败。那么两人交恶,说
不定也与这部手录本有关。其实这部手录本残缺不全,本上
所录,只怕还不及林远图所悟。”
令狐冲问道:“林远图是谁?”方证道:“嗯,林远图便是
你林师弟的曾祖,福威镖局的创办人,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
镇慑群小的便是他了。”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也曾得见
《葵花宝典》吗?”方证道:“他便是渡元禅师,便是红叶禅师
的弟子!”令狐冲身子一震,道:“原来如此。”方证道:“渡
元禅师本来姓林,还俗之后,便复了本姓。”
令狐冲道:“原来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威震江湖的林前
辈,便是这位渡元禅师,那真是料想不到。”那天晚上衡山城
外破庙中林震南临死时的情景,蓦地里涌上心头。
方证道:“渡元就是图远。这位前辈禅师还俗之后,复了
原姓,却将他法名颠倒过来,取名为远图,后来娶妻生子,创
立镖局,在江湖上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这位林前辈立
身甚正,吃的虽是镖局子饭,但行侠仗义,急人之难,他不
在佛门,行的却是佛门之事。一个人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
是否出家,也没多大分别。红叶禅师当然不久即知,这林镖
头便是他的得意弟子,但听说师徒之间,以后也没来往。”
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从华山派岳蔡二位前辈口中,获
知《葵花宝典》的精要,不知那《辟邪剑谱》又从何而来?而
林家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却又不甚高明?”
方证道:“辟邪剑法是从《葵花宝典》残本中悟出来的武
功,两者系出同源,但都只得到了原来宝典的一小部分。”转
头向冲虚道:“道兄,剑法之道,你是大行家,比我懂得多了,
这中间的道理,你向令狐少侠说说。”
冲虚笑道:“你这么说,若非多年知己,老道可要怪你取
笑我了。当今剑术之精,除了风老前辈,又有谁及得上令狐
少侠?”方证道:“令狐少侠剑术虽精,剑道上的学问却远不
及你。大家是自己人,无话不说,那也不用客气。”
冲虚叹道:“其实以老道之所知,与剑道中浩如烟海的学
问相比,实只太仓一粟而已。将来也不知是否得有机缘拜见
风老前辈,向他老人家请教疑难。”向令狐冲道:“今日林家
的辟邪剑法平平无奇,而林远图前辈曾以此剑法威震江湖,却
又绝不虚假。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号称‘三峡以西剑法
第一’,却也败在林前辈手下。今日青城派的剑法,可就比福
威镖局的辟邪剑法强得太多,其中一定别有原因。这个道理,
老道已想了很久,其实,天下学剑之士,人人都曾想过这个
道理。”
令狐冲道:“林师弟家破人亡,父母双双惨死,便是由于
这个疑团难解而起?”
冲虚道:“正是。辟邪剑法的威名太甚,而林震南的武功
太低,这中间的差别,自然而然令人推想,定然是林震南太
蠢,学不到家传武功。进一步便想,倘若这剑谱落在我手中,
定然可以学到当年林远图那辉煌显赫的剑法。老弟,百余年
来以剑法驰名的,原不只林远图一人。但少林、武当、峨嵋、
昆仑、点苍、青城以及五岳剑派诸派,后代各有传人,旁人
决计不会去打他们的主意。只因林震南武功低微,那好比一
个三岁娃娃,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
了。”
令狐冲道:“这位林远图前辈既是红叶禅师的高足,然则
他在莆田少林寺中,早已学到了一身惊人武功,甚么辟邪剑
法,说不定只是他将少林派剑法略加变化而已,未必真的另
有剑谱。”
冲虚道:“这么想的人,本来也是不少。不过辟邪剑法与
少林派武功截然不同,任何学剑之士,一见便知。嘿嘿,起
心抢夺剑谱的人虽多,终究还是青城矮子脸皮最老,第一个
动手。可是余矮子脸皮虽厚,脑筋却笨,怎及得上令师岳先
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
令狐冲脸上变色,道:“道长,你……你说甚么?”
冲虚微微一笑,说道:“那林平之拜入了你华山门下,
《辟邪剑谱》自然跟着带进来了。听说岳先生有个独生爱女,
也要许配你那林师弟,是不是?果然是深谋远虑。”
令狐冲初时听冲虚说“令师岳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
利”,辱及师尊,颇为忿怒,待又听到他说到师父“深谋远
虑”,突然想起,那日师父派遣二师弟劳德诺乔装改扮,携带
小师妹到福州城外开设酒店,当时不知师父用意,此刻想来,
自是为了针对福威镖局。林震南武功平平,师父如此处心积
虑,若说不是为了《辟邪剑谱》,又为了甚么?只是师父所用
的策略乃是巧取,不像余沧海和木高峰那样豪夺罢了。随即
又想:“小师妹是个妙龄闺女,只是师父为甚么要她抛头露面,
去开设酒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突然之
间省悟:“师父要将小师妹许配给林师弟,其实在他二人相见
之前,早就有这个安排了。”
方证和冲虚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神气甚是难看,知他向
来尊敬师父,这番话颇伤他的脸面。方证道:“这些言语,也
只是老衲与冲虚道兄闲谈之时,胡乱推测。尊师为人方正,武
林中向有君子之称。只怕我们是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
了。”冲虚微微一笑。
令狐冲心下一片混乱,只盼冲虚所言非实,但内心深处,
却知他每句话说的都是实情,忽然又想:“是了,原来林远图
前辈本是和尚,因此他向阳巷老宅之中,有一佛堂,而那剑
谱,又是写在袈裟上。猜想起来,他在华山与岳肃、蔡子峰
两位前辈探讨葵花宝典,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当时他尚是
禅师,到得晚上,便笔录在袈裟之上,以免遗忘。”
冲虚道:“时至今日,这部《葵花宝典》上所载的武学秘
奥,魔教手中有一些,令师岳先生手上有一些。你林师弟既
拜入华山派门下,左冷禅便千方百计的来找岳先生麻烦,用
意显然有二:一是想杀了岳先生,便于他归并五岳剑派:其
二自然是劫夺《辟邪剑谱》了。”
令狐冲连连点头,说道:“道长推想甚是。那宝典原书是
在莆田少林寺,左冷禅可知道吗?倘若他得知此事,只怕更
要去滋扰莆田少林寺。”
方证微笑道:“莆田少林寺中的《葵花宝典》早已毁了。
那倒不足为虑。”令狐冲奇道:“毁了?”方证道:“红叶禅师
临圆寂之时,召集门人弟子,说明这部宝典的前因后果,便
即投入炉中火化,说道:“这部武学秘笈精微奥妙,但其中许
多关键之处,当年的撰作人并未能妥为参通解透,留下的难
题太多,尤其是第一关难过,不但难过,简直是不能过、不
可过,流传后世,实非武林之福。’他有遗书写给嵩山本寺方
丈,也说及了此事。”
令狐冲叹道:“这位红叶禅师前辈见识非凡。倘若世上从
来就没有《葵花宝典》,这许许多多变故,也就不会发生。”他
心中想的是:“没有《葵花宝典》就没有辟邪剑法,师父就不
会安排将小师妹许配给林师弟,林师弟不会投入华山派门下,
就不会遇见小师妹。”但转念又想:“可是我令狐冲浮滑无行,
与旁门左道之士结交,又跟《葵花宝典》有甚么干系了?男
子汉大丈夫,自己种因,自己得果,不用怨天尤人。”
冲虚道:“下月十五,左冷禅召集五岳剑派齐集嵩山推举
掌门,令狐少侠有何高见?”令狐冲微笑道:“那有甚么推举
的?掌门之位,自然是非左冷禅莫属。”冲虚道:“令狐少侠
便不反对吗?”令狐冲道:“他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
早已商妥,我恒山派孤掌难鸣,纵然反对,也是枉然。”
冲虚摇头道:“不然!泰山、衡山、华山三派,慑于嵩山
派之威,不敢公然异议,容或有之,若说当真赞成并派,却
为事理之所必无。”
方证道:“以老衲之见,少侠一上来该当反对五派合并,
理正辞严,他嵩山派未必说得人心尽服。倘若五派合并之议
终于成了定局,那么掌门人一席,便当以武功决定。少侠如
全力施为,剑法上当可胜得过左冷禅,索性便将这掌门人之
位抢在手中。”
令狐冲大吃一惊,道:“我……我……那怎么成?万万不
能!”
冲虚道:“方丈大师和老道商议良久,均觉老弟是直性子
人,随随便便,无可无不可,又跟魔教左道之士结交,你倘
若做了五岳派的掌门人,老实说,五岳派不免门规松弛,众
弟子行为放纵,未必是武林之福……”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道长说得真是,要晚辈去管束
别人,那如何能够?上梁不正下梁歪,令狐冲自己,便是个
好酒贪杯的无行浪子。”
冲虚道:“浮滑无行,为害不大,好酒贪杯更于人无损,
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如做了五岳派掌门,第一,不
会欺压五岳剑派的前辈耆宿与门人弟子;第二,不会大动干
戈,想去灭了魔教,不会来吞并我们少林、武当;第三,大
概吞并峨嵋、昆仑诸派的兴致,老弟也不会太高。”方证微笑
道:“冲虚道兄和老衲如此打算,虽说是为江湖同道造福,一
半也是自私自利。”冲虚道:“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和尚、老
道士来到恒山,一来是为老弟捧场,二来是为正邪双方万千
同道请命。”方证合十道:“阿弥陀佛,左冷禅倘若当上了五
岳派掌门人,这杀劫一起,可不知伊于胡底了。”
令狐冲沉吟道:“两位前辈如此吩咐,令狐冲本来不敢推
辞。但两位明鉴,晚辈后生小子,这么一块胡涂材料,做这
恒山掌门,已是狂妄之极,实在是迫于无奈,如再想做五岳
派掌门,势必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这三分自知之明,晚
辈总还是有的。这么着,做五岳派掌门,晚辈万万不敢,但
三月十五这一天,晚辈一定到嵩山去大闹一场,说甚么也要
左冷禅做不成五岳派掌门。令狐冲成事不足,捣捣乱或许还
行。”
冲虚道:“一味捣乱,也不成话。届时倘若事势所逼,你
非做掌门人不可,那时却不能推辞。”令狐冲只是摇头。
冲虚道:“你倘若不跟左冷禅抢,当然是他做掌门。那时
五派归一,左掌门手操生杀之权,第一个自然来对付你。”令
狐冲默然,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无可奈何。”冲虚道:“就
算你一走了之,他捉不到你,左冷禅对付你恒山派门下的弟
子,却也不会客气。定闲师太交在你手上的这许多弟子,你
便任由她们听凭左冷禅宰割么?”令狐冲伸手在栏干一拍,大
声道:“不能!”方证又道:“那时你师父、师娘、师弟、师妹,
左冷禅一定也容他们不得。数年之间,他们一个个大祸临头,
你也忍心不理吗?”
令狐冲心头一凛,不禁全身毛骨悚然,退后两步,向方
证与冲虚两人深深作揖,说道:“多蒙二位前辈指点,否则令
狐冲不自努力,贻累多人。”
方证、冲虚行礼作答。方证道:“三月十五,老衲与冲虚
道兄率同本门弟子,前赴嵩山为令狐少侠助威。”冲虚道:
“他嵩山派若有甚么不轨异动,我们少林、武当两派自当出手
制止。”
令狐冲大喜,说道:“得有二位前辈在场主持大局,谅那
左冷禅也不敢胡作非为。”
三人计议已罢,虽觉前途多艰,但既有了成算,便觉宽
怀。冲虚笑道:“咱们该回去了罢。新任掌门人陪着一个老和
尚、一个老道士不知去了哪里,只怕大家已在担心了。”
三人转身过来,刚走得七八步,突然间同时停步。令狐
冲喝道:“甚么人?”他察觉天桥彼端传来多人的呼吸之声,显
然悬空寺左首的灵龟阁中伏得有人。
他一声呼喝甫罢,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响,灵龟阁的几扇
窗户同时被人击飞,窗口露出十余枝长箭的箭头,对准了三
人。便在此时,身后神蛇阁的窗门也为人击飞,窗口也有十
余人弯弓搭箭,对准三人。
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均是当世武林中顶尖高手,虽
然对准他们的强弓硬弩,自非寻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后
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毕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处二阁
之间的天桥之上,下临万丈深渊,既不能纵跃而下,而天桥
桥身窄仅数尺,亦无回旋余地,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携带兵刃,
猝遇变故,不禁都吃了一惊。
令狐冲身为主人,斜身一闪,挡在二人身前,喝道:“大
胆鼠辈,怎地不敢现身?”
只听一人喝道:“射!”却见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
这些水箭竟是从箭头上射将出来,原来这些箭并非羽箭,而
是装有机括的水枪,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颜色乌黑,在
夕阳反照之下,显得诡异之极。
令狐冲等三人跟着便觉奇臭冲鼻,既似腐烂的尸体,又
似大批死鱼死虾,闻着忍不住便要作呕。十余道水箭射上天
空,化作雨点,洒将下来,有些落上了天桥栏干,片刻之间,
木栏干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孔。方证和冲虚虽然见多识广,却
也从未见过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手中虽
无兵刃,也能以袍袖运气开挡,但这等遇物即烂的毒水,身
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二人对视一眼,都
见到对方脸上变色,眼中微露惧意。要令这二大掌门眼中显
露惧意,那可真是难得之极了。
一阵毒水射过,窗后那人朗声说道:“这阵毒水是射向天
空的,要是射向三位身上,那便如何?”只见十七八枝长箭慢
慢斜下,又平平的指向三人。天桥长十余丈,左端与灵龟阁
相连,右端与神蛇阁相连,双阁之中均伏有毒水机弩,要是
两边机弩齐发,三人武功再高,也必难以逃生。
令狐冲听得这人的说话声音,微一凝思,便已记起,说
道:“东方教主派人前来送礼,送的好礼!”
伏在灵龟阁中说话之人,正是东方不败派来送礼道贺的
那个黄面尊者贾布。
贾布哈哈一笑,说道:“令狐公子好聪明,认出了在下口
音。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诡计,占到了上风,聪明人不吃眼前
亏,令狐公子那便暂且认输如何?”他把话说在头里,自称是
“暗使卑鄙诡计”,倒免得令狐冲出言指责了。
令狐冲气运丹田,朗声长笑,山谷鸣响,说道:“我和少
林、武当两位前辈在此闲谈,只道今日上山来的都是好朋友,
没作防范的安排,可着了贾兄的道儿。此刻便不认输,也不
可得了。”
贾布道:“如此甚好。东方教主素来尊敬武林前辈,看重
后起之秀的少年英侠。何况任大小姐自幼跟东方教主一起长
大,便看在任大小姐面上,我们也不敢对令狐公子无礼。”
令狐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方证和冲虚当令狐冲和贾布对答之际,察看周遭情势,要
寻觅空隙,冒险一击,但见前后水枪密密相对,僧道二人同
时出手,当可扫除得十余枝水枪,但若要一股尽歼,却万万
不能,只须有一枝水枪留下发射毒水,三人便均难保性命。僧
道二人对望了一眼,眼光中所示心意都是说:“不能轻举妄
动。”
只听贾布又道:“既然令狐公子愿意认输,双方免伤和气,
正合了在下心愿。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时,东方教主吩咐下
来,要请公子和少林寺方丈、武当掌门道长,同赴黑木崖敝
教总坛盘桓数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不过,咱们
便即起行如何?”
令狐冲又哼了一声,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已方
三人只消一离开天桥,要制住贾布、上官云和他一干手下,自
是易如反掌。
果然贾布跟着便道:“只不过三位武功太高,倘若行到中
途,忽然改变主意,不愿去黑木崖了,我们可无法交差,吃
罪不起,因此斗胆向三位借三只右手。”令狐冲道:“借三只
右手?”贾布道:“正是,请三位各自砍下右臂,那我们就放
心得多了。”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原来如此。东方不败是怕了我
们三人的武功剑术,因此布下了这个圈套。只要我们砍下了
自己右臂,使不了兵刃,他便高枕无忧了。”贾布道:“高枕
无忧倒不见得。任我行少了公子这样一位强援,那便势孤力
弱得多了。”令狐冲道:“阁下说话倒坦率得很。”
贾布道:“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说道:“方丈大师,
掌门道长,两位是宁可舍却一臂呢,还是甘愿把性命拚在这
里?”
冲虚道:“好!东方不败要借手臂,我们把手臂借给他便
是。只是我们身上不带兵刃,要割手臂,却有些难。”
他这个“难”字刚脱手,窗口中寒光一闪,一个钢圈掷
了出来。这钢圈直径近尺,边缘锋利,圈中有一横条作为把
手,乃是外门的短打兵刃,若有一对,便是“乾坤圈”之类
了。令狐冲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过来,不由得微微苦
笑,心想这贾布也真工于心计,这钢圈外缘锋利如刀,一转
之下,便可割断手臂,但不论舞得如何迅捷,总因兵刃太短,
无法挡开飞射过来的水箭。
贾布厉声喝道:“既已答应,快快下手!别要拖延时刻,
妄图救兵到来。我叫一、二、三!若不断臂,毒水齐发。一!”
令狐冲低声道:“我向前急冲,两位跟在我身后!”冲虚
道:“不可!”
贾布道:“二!”
令狐冲左手将钢圈一举,心想:“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是
我恒山客人,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二位受到伤害。他‘三’字
一叫出口,我掷出钢圈,舞动袍袖冲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
身上,他二位便有机会乘隙脱身。”只听得贾布叫道:“大家
预备,我要叫‘三’了!”
忽听得灵龟阁屋顶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且慢!”跟
着便似有一团绿云冉冉从阁顶飘落,挡在令狐冲身前,正是
盈盈。
令狐冲急叫:“盈盈,退后!”盈盈反过左手,在身后摇
了摇,叫道:“贾叔叔,黄面尊者在江湖上好响的万儿,怎地
干起这等没出息的勾当来啦!”贾布道:“这个……大小姐,你
……退开,别蹚混水。”盈盈道:“你在这里干甚么来着?东
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来送礼给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
禅的贿赂,竟来对恒山派掌门无礼?”贾布道:“谁说我受了
左冷禅的贿赂?我奉有东方教主密令,捉拿令狐冲送交总坛。”
盈盈道:“你胡说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
贾布密谋不轨,一体教众见之即行擒拿格杀,重重有赏!”说
着右手高高举起,手中果然是一根黑木令牌。
贾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东方教主叫你杀我
吗?”贾布道:“你违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
你将叛徒贾布拿下,你便升作青龙堂长老。”
上官云自负武功较贾布为高,入教资历也较他为深,但
贾布是青龙堂长老,自己是白虎堂长老,排名反在其下,本
来就对贾布颇有心病,一听盈盈的呼唤,不禁迟疑。盈盈是
前任教主之女,现下任教主重入江湖,谋复教主之位,东方
教主虽然向来对这位任大小姐十分尊重,今后却势必不同,但
要他指挥部属向盈盈发射毒水,却是万万不能。
贾布又叫:“放箭!”但他那些部属一直视盈盈有若天神,
又见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如何敢对她无礼?
正僵持间,灵龟阁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红
光闪动,黑烟冲上,正是阁楼底下着了火。盈盈大声叫道:
“贾布,你好狠心,干么放火想烧死你的老部下?”贾布怒道:
“胡说八……”
盈盈叫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日月神教教众,东方
教主有令:快下去救火!”说着向前疾冲。令狐冲、方证、冲
虚三人乘势奔前。盈盈叫的是本教切口,加之阁下火起,混
乱中诸教众只一呆,令狐冲等三人便已横越半截飞桥,破窗
入阁。
三人冲入阁内,毒水机弩即已无所施其技。令狐冲抢到
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只烛台,右臂一振,蜡烛飞出。他知
道毒水实在太过厉害,只须身上溅到一点,那便后患无穷,眼
见方证、冲虚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时间已料理
了七八人,他提起烛台当作剑使,手臂一抬,便刺入了一人
咽喉,顷刻间杀了六人。
贾布与上官云这次来到恒山,共携带四十口箱子,每口
箱子两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汉子。这八十人其实均是日月
教中的得力教众,武功均颇了得。四十人分布于悬空寺四周,
其余四十人便取出暗藏在身的机弩,分自神蛇阁、灵龟阁中
出袭。令狐冲等三人片刻之间,将贾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干
净,毒水机弩散了一地。
贾布手持一对判官笔,和盈盈手中一长一短的双剑斗得
甚紧。
令狐冲和盈盈交往,初时是闻其声而不见其人,随后是
见其威慑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踪。当日
她手杀少林弟子,力斗方生大师,令狐冲也只是见其影而不
见其形,直至此刻,才初次正面见到她与人相斗。但见她身
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攻人,出手诡奇,长短剑或虚或实,
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狐冲心中,仍
是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
贾布所使的一对判官笔份量极重,挥舞之际,发出有似
钢鞭、铁锏般声息。盈盈的双剑始终不和他判官笔相碰。贾
布每一招都是笔尖指向盈盈身上各处大穴,但总是差之毫厘。
方证大师喝道:“孽障,还不撤下兵刃就擒?”
贾布眼见今日之势已是有死无生,双笔归一,疾向盈盈
喉头戳去。令狐冲一惊,生怕盈盈避不开这一招,手中烛台
刺出,嗤嗤两声,刺在贾布双手腕脉之上。贾布手指无力,判
官笔脱手,双掌一起,和身向令狐冲扑来。
方证大师斜刺里穿上,一举臂,两只手掌将他双掌拿住
了。贾布使力挣扎,无法脱出对方手掌,当即飞起左腿,踢
向方证下阴,招式甚是毒辣。方证叹一口气,双手一送,贾
布向外直飞,穿门而出。只听得叫声惨厉,越叫越远,跌入
翠屏山外深谷之中。
令狐冲向盈盈一笑,说道:“亏得你来相救!”
盈盈微笑道:“总算及时赶到!”纵声叫道:“扑熄了火!”
阁下有人应道:“是!”原来楼阁下起火,是以硫磺硝石之属
烧着茅草,用以扰乱贾布心神,并非真的起火。
盈盈走到窗口,向对面神蛇阁叫道:“上官叔叔,贾布抗
命,自取其祸,你率领部属下阁来罢,我不跟你为难。”上官
云道:“大小姐,你可得言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历代
神魔发誓,只要上官云听我号令,今后我决不加害于他,若
违此誓,给三尸虫嚼食脑髓而死。”这是日月教最重的毒誓,
上官云一听,便即放心,率领二十名部属下阁。
令狐冲等四人走下灵龟阁,只见老头子、祖千秋等数十
人已候在阁下。令狐冲问盈盈道:“你怎知贾布他们前来偷
袭?”盈盈道:“东方不败哪有这等好心,会诚心来给你送礼?
我初时还道四十口箱子之中藏着甚么诡计,后来见贾布鬼鬼
祟祟,领着从人到这边来,我起了疑心,带老先生他们一起
过来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下的饭桶居然不许我们上山,一
下子便露出了马脚。”老头子、祖千秋等尽皆大笑。上官云低
下了头,脸上深有惭色。
令狐冲叹道:“我这恒山派掌门第一天上任,也便露出了
胡涂无能的马脚。明知东方不败派人前来决无善意,却也不
加防范。令狐冲死了,那是活该,倘若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
竟也遭到奸人暗算……唉!”说着不住摇头。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后你是跟我呢,还是跟东方不败?”
上官云脸上变色,在这顷刻之间,要他决定背叛东方教
主,那可为难之极。盈盈道:“神教十长老之中,已有六人服
了我爹爹给他们的三尸脑神丹。这一颗丹丸,你服是不服?”
说着伸出手掌,一颗殷红色的药丸,在她手中滴溜溜的打转。
上官云颤声道:“大小姐,你说本教十大长老之中,已有六位
长老……六位长老……”盈盈道:“不错,你从未跟过我爹爹
办事,这几年跟随东方不败,并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
弃暗投明,我固然定当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
上官云向四周一瞧,心想:“我若不投降,眼见便得命丧
当场,既然十长老中已有六长老归顺了任教主,大势所趋,我
上官云也不能独自向东方教主效忠。”当即上前,从盈盈掌上
取过三尸脑神丹,咽入腹中,说道:“上官云蒙大小姐不杀之
恩,今后奉命驱使,不敢有违。”一面说,一面躬身行礼。盈
盈笑道:“今后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多礼。你手下这些
兄弟,自然也跟着你罢?”
上官云转头向二十名部属瞧去。那些汉子见首领已降,且
已服了三尸脑神丹,当即向盈盈拜伏于地,说道:“愿听圣姑
差遣,万死不辞。”
这时群豪已扑熄了火,见盈盈收服上官云,尽皆庆贺。上
官云在日月教中武功既高,职位又尊,归降盈盈,于任我行
夺回教主之事自必助力甚大。
方证与冲虚见事已平息,当即告辞下山。令狐冲送出数
里,这才互道珍重而别。
盈盈与令狐冲并肩缓缓回见性峰来,说道:“东方不败此
人行事阴险毒辣,适才你已亲见。我爹爹和向大哥刻下正在
向教中故旧游说,要他们重投旧主。欣然顺服的自然最好,不
肯归降的便一一解决,以削弱东方不败的势力。东方不败这
当儿也已展开反攻,他派遣贾布和上官云来向你下手,便是
一着极厉害的棋子。只因我爹爹和向大哥行踪隐秘,东方不
败无法找到他们,若是伤害了你,我……我……”说到这里,
脸上微微一红,转过了头。
其时暮色苍茫,晚风吹动她柔发,从后脑向双颊边飘起。
令狐冲见到她雪白的后颈,心中一荡,寻思:“她对我一往情
深,天下皆知,连东方不败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胁,再
以此要胁她爹爹。适才悬空寺天桥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
死,却挡在我身前,唯恐我受伤。有妻如此,令狐冲复有何
求?”伸出双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微侧,令狐冲便抱了个空。他剑法
虽精,内力浑厚,但于拳脚、擒拿、轻身等等功夫,却差得
远了。盈盈笑道:“一派掌门大宗师,如此没规没矩吗?”
令狐冲笑道:“普天下掌门人之中,以恒山派掌门最为莫
名奇妙,贻笑大方了。”
盈盈正色道:“你为甚么这样说?连少林方丈、武当掌门,
对你也礼敬有加,还有谁敢瞧你不起?你师父将你逐出华山
门墙,你可别永远将这件事放在心头,自觉愧对于人。”
盈盈这几句话,正说中了令狐冲的心事,他生性虽然豁
达,但于被逐出师门之事,却是一直既惭愧又痛心,不由得
长叹一声,低下了头。
盈盈拉住他手,说道:“你身为恒山掌门,已于天下英雄
之前扬眉吐气。恒山华山两派向来齐名,难道堂堂恒山派掌
门,还及不上一个华山派的弟子吗?”令狐冲道:“多谢你相
劝。只是我总觉做尼姑头儿,有些尴尬可笑。”盈盈道:“今
日已有近千名英雄好汉投入恒山派麾下,五岳剑派之中,说
到声势之盛,只嵩山派尚可和你较量一下,泰山、衡山、华
山三派,又怎能及得上你?”
令狐冲道:“这件大事,我还没谢你呢。”盈盈微笑道:
“谢甚么?”令狐冲道:“你怕我做尼姑头儿不大体面光彩,于
是派遣手下好汉,投归恒山。若不是圣姑有令,这些放荡不
羁、桀骜不驯的江湖朋友,怎肯来做大小尼姑的同门?来乖
乖的受我约束?”盈盈抿嘴一笑,说道:“那也未必尽然,你
做他们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伙儿都很服你呢。”
两人谈谈说说,离主庵已近,隐隐听到群豪笑语喧哗。盈
盈停步道:“咱们暂且分手,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来见你。”
令狐冲胸口突然一热,说道:“你去黑木崖吗?”盈盈道:
“是。”令狐冲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足喜悦
的光彩,却缓缓摇头。
令狐冲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刚做恒山
派掌门,便和我一起去办日月教的事。虽说恒山派新掌门行
事,令人莫测高深,但这样干,总未免过份些罢?”令狐冲道:
“对付东方不败,那是艰危之极的事,我难道能置身事外,忍
心你去涉险?”盈盈道:“那些江湖汉子住在恒山别院之中,难
保他们不向恒山派的姑娘罗唣。”令狐冲道:“只须你去传个
号令,谅他们便有天大胆子,再也不敢。”
盈盈道:“好,你肯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谢了。”令狐
冲笑道:“咱二人你谢我、我谢你的,干么这样客气?”盈盈
嫣然一笑,道:“以后我对你不客气,可别怪我。”
走了一阵,盈盈道:“我爹爹说过,你既不允入教,他去
夺回教主之事,便不能要你相助,可是……可是……”说着
红晕上脸。令狐冲道:“我虽不属日月教,跟你却不是外人。
就算你爹爹见了我,要撵我走,我也是厚了脸皮,死赖活挨。”
盈盈微笑道:“我爹爹得你相助,心中也一定挺欢喜的。”
二人回到见性峰上,分别向众弟子吩咐。令狐冲命诸弟
子勤练武功,说自己要送盈盈一程,办完事后,即行回山。盈
盈则叮嘱群豪,过了今天之后,若是有人踏上见性峰一步,上
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双足都上便两腿齐砍。
次日清晨,令狐冲和盈盈跟众人别过,带同上官云及二
十名教众,向黑木崖进发。
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内,由恒山而东,不一日到了平定州。
令狐冲和盈盈一路都分别坐在两辆大车之中,车帷低垂,以
防为东方不败的耳目知觉。当晚盈盈和令狐冲在平定客店之
中歇宿。该地和日月教总坛相去不远,城中颇多教众来往,上
官云派遣四名得力部属,在客店前后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行
近。
晚膳之时,盈盈陪着令狐冲小酌。店房中火盆里的熊熊
火光映在盈盈脸上,更增娇艳。
令狐冲喝了几杯酒,说道:“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说
道他于当世豪杰之中,佩服三个半人,其中以东方不败居首。
此人既能从你爹爹手中夺得教主之位,自然是个才智极高之
士。江湖上又向来传言,天下武功以东方不败为第一,不知
此言真假如何?”
盈盈道:“东方不败这厮极工心计,那是不必说了。武功
到底如何,我却不大了然,近几年来我极少见到他面。”
令狐冲点头道:“近几年你在洛阳城中绿竹巷住,自是少
见他面。”盈盈道:“那倒也不尽然。我虽在洛阳城,每年总
回黑木崖一两次,但回到黑木崖,往往也见不着东方不败。听
教中长老说,这些年来,越来越难见到教主。”令狐冲道:
“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装神弄鬼,令人不易见到,以示与众不
同。”盈盈道:“这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练
《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不愿教中的事物打扰他的心神。”令
狐冲道:“你爹爹曾说,当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化解
异种真气之法,不理教务,这才让东方不败篡夺了权位。难
道东方不败又来重蹈覆辙么?”
盈盈道:“东方不败自从不亲教务之后,这些年来,教中
事务,尽归那姓杨的小子大权独揽了。这小子不会夺东方不
败的权,重蹈覆辙之举,倒决不至于。”令狐冲道:“姓杨的
小子?那是谁啊?怎地我从来没听见过?”盈盈脸上忽现忸怩
之色,微笑道:“说起来没的污了口。教中知情之人,谁也不
提;教外之人,谁也不知。你自然不会听见了。”
令狐冲好奇之心大起,道:“好妹子,你便说给我听听。”
盈盈道:“那姓杨的叫做杨莲亭,只二十来岁年纪,武功既低,
又无办事才干,但近来东方不败却对他宠信得很,真是莫名
奇妙。”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嘴角微斜,显得甚是鄙夷。
令狐冲恍然道:“啊,这姓杨的是东方不败的男宠了。原
来东方不败虽是英雄豪杰,却喜欢……喜欢娈童。”
盈盈道:“别说啦,我不懂东方不败捣甚么鬼。总之他把
甚么事儿都交给杨莲亭去办,教里很多兄弟都害在这姓杨的
手上,当真该杀……”
突然之间,窗外有人笑道:“这话错了,咱们该得多谢杨
莲亭才是。”
盈盈喜叫:“爹爹!”快步过去开门。
任我行和向问天走进房来。二人都穿着庄稼汉衣衫,头
上破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若非听到声音,当真见了面也认
不出来。令狐冲上前拜见,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任我行精神勃勃,意气风发,说道:“这些日子来,我和
向兄弟联络教中旧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个中倒有
八个不胜之喜,均说东方不败近年来倒行逆施,已近于众叛
亲离的地步。尤其那杨莲亭,本来不过是神教中一个无名小
卒,只因巴结上东方不败,大权在手,作威作福,将教中不
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于教中严规,早
已有人起来造反了。那姓杨的帮着咱们干了这桩大事,岂不
是须得多谢他才是。”
盈盈道:“正是。”又问:“爹爹,你们怎知我们到了?”
任我行笑道:“向兄弟和上官云打了一架,后来才知他已
归降了你。”盈盈道:“向叔叔,你没伤到他罢?”向问天微笑
道:“要伤到上官雕侠,可不是易事。”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嘘溜溜、嘘溜溜的哨子声响,静
夜中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盈盈道:“难道东方不败知道我们到了?”转向令狐冲解
说:“这哨声是教中捉拿刺客、叛徒的讯号,本教教众一闻讯
号,便当一体戒备,奋勇拿人。”
过了片刻,听得四匹马从长街上奔驰而过,马上乘者大
声传令:“教主有令:风雷堂长老童百熊勾结敌人,谋叛本教,
立即擒拿归坛,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盈盈失声道:“童伯伯!那怎么会?”只听得马蹄声渐远,
号令一路传了下去。瞧这声势,日月教在这一带嚣张得很,简
直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
任我行道:“东方不败消息倒也灵通,咱们前天和童老会
过面。”盈盈吁了口气,道:“童伯伯也答应帮咱们?”任我行
摇头道:“他怎肯背叛东方不败?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
害,说了半天,最后童老说道:“我和东方兄弟是过命的交情,
两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说这些话,那分明是瞧不起童百熊,
把我当作了是出卖朋友之人。东方教主近来受小人之惑,的
确干了不少错事。但就算他身败名裂,我姓童的也决不会做
半件对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两位敌手,要杀要剐,便请
动手。’这位童老,果然是老姜越老越辣。”
令狐冲赞道:“好汉子!”
盈盈道:“他既不答应帮咱们,东方不败又怎地要拿他?”
向问天道:“这就叫做倒行逆施了。东方不败年纪没怎么
老,行事却已颠三倒四。像童老这么对他忠心耿耿的好朋友,
普天下又哪里找去?”
任我行拍手笑道:“连童老这样的人物,东方不败竟也和
他翻脸,咱们大事必成!来,干一杯!”四个人一齐举杯喝干。
盈盈向令狐冲道:“这位童伯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
功,教中上下,人人对他甚是尊敬。他向来和爹爹不和,跟
东方不败却交情极好。按情理说,他便犯了再大的过失,东
方不败也决不会难为他。”
任我行兴高采烈,说道:“东方不败捉拿童百熊,黑木崖
上自是吵翻了天,咱们乘这时候上崖,当真最好不过。”向问
天道:“咱们请上官兄弟一起来商议商议。”任我行点头道:
“甚好。”向问天转身出房,随即和上官云一起进来。
上官云一见任我行,便即躬身行礼,说道:“属下上官云,
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道:“上官
兄弟,向来听说你是个不爱说话的硬汉子,怎地今日初次见
面,却说这等话?”上官云一愣,道:“属下不明,请教主指
点。”
盈盈道:“爹爹,你听上官叔叔说‘教主千秋万载,一统
江湖’,觉得这句话很突兀,是不是?”任我行道:“甚么千秋
万载,一统江湖,当我是秦始皇吗?”
盈盈微笑道:“这是东方不败想出来的玩意儿,他要下属
众人见到他时,都说这句话,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们
互相见面之时,也须这么说。那还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样。上
官叔叔说惯了,对你也这么说了。”
任我行点头道:“原来如此。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倒想
得挺美!但又不是神仙,哪里有千秋万载的事?上官兄弟,听
说东方不败下了令要捉拿童老,料想黑木崖上甚是混乱,咱
们今晚便上崖去,你说如何?”
上官云道:“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
万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
死不辞。”
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说‘雕侠’上官云武功
既高,为人又极耿直,怎地说起话来满口谀词,陈腔烂调,直
似个不知廉耻的小人?难道江湖上传闻多误,他只是浪得虚
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盈盈笑道:“爹爹,咱们要混上黑木崖去,第一自须易容
改装,别给人认了出来。可是更要紧的,却得学会一套黑木
崖上的切口,否则你开口便错。”任我行道:“甚么叫做黑木
崖上的切口?”盈盈道:“上官叔叔说的甚么‘教主令旨英明,
算无遗策’,甚么‘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等
等,便是近年来在黑木崖上流行的切口。这一套都是杨莲亭
那厮想出来奉承东方不败的。他越听越喜欢,到得后来,只
要有人不这么说,便是大逆不道的罪行,说得稍有不敬,立
时便有杀身之祸。”任我行道:“你见到东方不败之时,也说
这些狗屁吗?”盈盈道:“身在黑木崖上,不说又有甚么法子?
女儿所以常在洛阳城中住,便是听不得这些叫人生气的言
语。”
任我行道:“上官兄弟,咱们之间,今后这一套全都免了。”
上官云道:“是。教主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
替,如日月之光,布于天下,属下自当凛遵。”
盈盈抿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任我行道:“你说咱们该当如何上崖才好?”上官云道:
“教主胸有成竹,神机妙算,当世无人能及万一。教主座前,
属下如何敢参末议?”任我行皱眉道:“东方不败会商教中大
事之时,也是无人敢发一言吗?”盈盈道:“东方不败才智超
群,别人原不及他的见识。就算有人想到甚么话,那也是谁
都不敢乱说,免遭飞来横祸。”
任我行道:“原来如此。那很好,好极了!上官兄弟,东
方不败命你去捉拿令狐冲,当时如何指示?”上官云道:“他
说捉到令狐大侠,重重有赏,捉拿不到,提头来见”任我行
笑道:“很好,你就绑了令狐冲去领赏。”
上官云退了一步,脸上大有惊惶之色,说道:“令狐大侠
是教主爱将,有大功于本教,属下何敢得罪?”任我行笑道:
“东方不败的居处,甚是难上,你绑缚了令狐冲去黑木崖,他
定要传见。”
盈盈笑道:“此计大妙,咱们便扮作上官叔叔的下属,一
同去见东方不败。只要见到他面,大伙儿抽兵刃齐上,凭他
武功再高,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向问天道:“令狐兄弟最好
假装身受重伤,手足上绑了布带,染些血迹,咱们几个人用
担架抬着他,一来好叫东方不败不防,二来担架之中可以暗
藏兵器。”任我行道:
“甚好,甚好。”
只听得长街彼端传来马蹄声响,有人大呼:“拿到风雷堂
主了,拿到风雷堂主了!”
盈盈向令狐冲招了招手。两人走到客店大门之后,只见
数十人骑在马上,高举火把,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驰
而过。那老者须发俱白,满脸是血,当是经过一番剧战。他
双手被绑在背后,双目炯炯,有如要喷出火来,显是心中愤
怒已极。盈盈低声道:“五六年前,东方不败见到童伯伯时,
熊兄长,熊兄短,亲热得不得了,哪想到今日竟会反脸无情。”
过不多时,上官云取来了担架等物。盈盈将令狐冲的手
臂用白布包扎了,吊在他头颈之中,宰了口羊,将羊血洒得
他满身都是。任我行和向问天都换上教中兄弟的衣服,盈盈
也换上男装,涂黑了脸。各人饱餐之后,带同上官云的部属,
向黑木崖进发。
离平定州西北四十余里,山石殷红如血,一片长滩,水
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滩。更向北行,两边石壁如墙,中
间仅有一道宽约五尺的石道。一路上日月教教众把守严密,但
一见到上官云,都十分恭谨。一行人经过三处山道,来到一
处水滩之前,上官云放出响箭,对岸摇过来三艘小船,将一
行人接了过去。令狐冲暗想:“日月教数百年基业,果然非同
小可。若不是上官云作了内应,咱们要从外攻入,那是谈何
容易?
到得对岸,一路上山,道路陡峭。上官云等在过渡之时
便已弃马不乘,一行人在松柴火把照耀下徒步上坡。盈盈守
在担架之侧,手持双剑,全神监视。这一路上山,地势极险,
抬担架之人倘若拚着性命不要,将担架往万丈深谷中一抛,令
狐冲不免命丧宵小之手。
到得总坛时天尚未明,上官云命人向东方不败急报,说
道奉行教主令旨,已成功而归。过了一会,半空中银铃声响,
上官云立即站起,恭恭敬敬的等候。
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声道:“教主令旨到,快站起来。”
任我行当即站起,放眼瞧去,只见总坛中一干教众在这刹那
间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动,便似中邪着魔一般。
银铃声从高而下的响将下来,十分迅速,铃声止歇不久,
一名身穿黄衣的教徒走进来,双手展开一幅黄布,读道:“日
月神教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东方令曰:贾布、上官云遵
奉令旨,成功而归,殊堪嘉尚,着即带同俘虏,上崖进见。”
上官云躬身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令狐冲见了这情景,暗暗好笑:“这不是戏台上太监宣读
圣旨吗?”
只听上官云大声道:“教主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
敢忘。”他属下众人一齐说道:“教主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
永不敢忘。”
任我行、向问天等随着众人动动嘴巴,肚中暗暗咒骂。
一行人沿着石级上崖,经过了三道铁门,每一处铁闸之
前,均有人喝问当晚口令,检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门前,只
见两旁刻着两行大字,右首是“文成武德”,左首是“仁义英
明”,横额上刻着“日月光明”四个大红字。
过了石门,只见地下放着一只大竹篓,足可装得十来石
米。上官云喝道:“把俘虏抬进去。”和任我行、向问天、盈
盈三人弯腰抬了担架,跨进竹篓。
铜锣三响,竹篓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竹篓
绞了上去。
竹篓不住上升,令狐冲抬头上望,只见头顶有数点火星,
这黑木崖着实高得厉害。盈盈伸出右手,握住了他左手。黑
夜之中,仍可见到一片片轻云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
云雾,俯视篓底,但见黑沉沉的一片,连灯火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竹篓才停。上官云等抬着令狐冲踏出竹篓,向
左走了数丈,又抬进了另一只竹篓,原来崖顶太高,中间有
三处绞盘,共分四次才绞到崖顶。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住
得这样高,属下教众要见他一面自是为难之极。”
好容易到得崖顶,太阳已高高升起。日光从东射来,照
上一座汉白玉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泽被苍
生”,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这副排场,武林中确是无人能及。
少林、嵩山,俱不能望其项背,华山、恒山,那更差得远了。
他胸中大有学问,可不是寻常的草莽豪雄。”任我行轻声道:
“泽被苍生,哼!”
上官云朗声叫道:“属下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奉教主之命,
前来进谒。”
右首一间小石屋中出来四人,都是身穿紫袍,走了过来。
为首一人道:“恭喜上官长老立了大功,贾长老怎地没来?”上
官云道:“贾长老力战殉难,已报答了教主的大恩。”那人道:
“原来如此,然则上官长老立时便可升级了。”上官云道:“若
蒙教主提拔,决不敢忘了老兄的好处。”那人听他答应行贿,
眉花眼笑的道:“我们可先谢谢你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
笑道:“任大小姐瞧中的,便是这小子吗?我还道是潘安宋玉
一般的容貌,原来也不过如此。青龙堂上官长老,请这边走。”
上官云道:“教主还没提拔我,可别叫得太早了,倘若传进了
教主和杨总管耳中,那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头,当先
领路。
从牌楼到大门之前,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进得大门
后,另有两名紫衣人将五人引入后厅,说道:“杨总管要见你,
你在这里等着。”上官云道:“是!”垂手而立。
过了良久,那“杨总管”始终没出来,上官云一直站着,
不敢就座。令狐冲寻思:“这上官长老在教中职位着实不低,
可是上得崖来,人人没将他放在眼里,倒似一个厮养侍仆也
比他威风些。那杨总管是甚么人?多半便是那杨莲亭了,原
来他只是个总管,那是打理杂务琐事的仆役头儿,可是日月
教的白虎堂长老,竟要恭恭敬敬的站着,静候他到来。东方
不败当真欺人太甚!”
又过良久,才听得脚步声响,步声显得这人下盘虚浮,无
甚内功。一声咳嗽,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令狐冲斜眼瞧去,
只见这人三十岁不到年纪,穿一件枣红色缎面皮袍,身形魁
梧,满脸虬髯,形貌极为雄健威武。
令狐冲寻思:“盈盈说东方不败对此人甚是宠信,又说二
人之间,关系暧昧。我总道是个姑娘一般的美男子,哪知竟
是个彪形大汉,那可大出意料之外了。难道他不是杨莲亭?”
只听这人说道:“上官长老,你大功告成,擒了令狐冲而
来,教主极是喜欢。”声音低沉,甚是悦耳动听。
上官云躬身道:“那是托赖教主的洪福,杨总管事先的详
细指点,属下只是遵照教主的令旨行事而已。”
令狐冲心下暗暗称奇:“这人果然便是杨莲亭!”
杨莲亭走到担架之旁,向令狐冲脸上瞧去。令狐冲目光
散涣,嘴巴微张,装得一副身受重伤后的痴呆模样。杨莲亭
道:“这人死样活气的,当真便是令狐冲,你可没弄错?”
上官云道:“属下亲眼见到他接任恒山派掌门,并没弄错。
只是他给贾长老点了三下重穴,又中了属下两掌,受伤甚重,
一年半载之内,只怕不易复原。”杨莲亭笑道:“你将任大小
姐的心上人打成这副模样,小心她找你拚命。”上官云道:
“属下忠于教主,旁人的好恶,也顾不得了。若得能为尽忠于
教主而死,那是属下毕生之愿,全家皆蒙荣宠。”
杨莲亭道:“很好,很好。你这番忠心,我必告知教主知
道,教主定然重重有赏。风雷堂堂主背叛教主,犯上作乱之
事,想来你已知道了?”上官云道:“属下不知其详,正要向
总管请教。教主和总管若有差遣,属下奉命便行,赴汤蹈火,
万死不辞。”
杨莲亭在椅中一坐,叹了口气,说道:“童百熊这老儿,
平日仗着教主善待于他,一直倚老卖老,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近年来他暗中营私结党,阴谋造反,我早已瞧出了端倪,哪
知他越来越无法无天,竟然去和反教大逆任我行勾结,真正
岂有此理。”
上官云道:“他竟去和那……那姓任的勾结吗?”话声发
颤,显然大为震惊。
杨莲亭道:“上官长老,你为甚么怕得这样厉害?那任我
行也不是甚么三头六臂之徒,教主昔年便将他玩弄于掌心之
中,摆布得他服服贴贴。只因教主开恩,才容他活到今日。他
不来黑木崖便罢,倘若胆敢到来,还不是像宰鸡一般的宰了。”
上官云道:“是,是。只不知童百熊如何暗中和他勾结?”杨
莲亭道:“童百熊和任我行偷偷相会,长谈了几个时辰,还有
一名反教的大叛徒向问天在侧。那是有人亲眼目睹的。跟任
我行、向问天这两个大叛徒有甚么好谈的?那自是密谋反叛
教主了。童百熊回到黑木崖来,我问他有无此事,他竟然一
口认了!”上官云道:“他竟一口承认,那自然不是冤枉的了。”
杨莲亭道:“我问他既和任我行见过面,为甚么不向教主
禀报?他说:‘任老弟瞧得起我姓童的,跟我客客气气的说话。
他当我是朋友,我也当他是朋友,朋友之间说几句话,有甚
么了不起?’我问他:‘任我行重入江湖,意欲和教主捣乱,这
一节你又不是不知。他既然对不起教主,你怎可还当他是朋
友?’他可回答得更加不成话了,他妈的,这老家伙竟说:
‘只怕是教主对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对不起教主!’”
上官云道:“这老儿胡说八道!教主义薄云天,对待朋友
向来是最厚道的,怎会对不起人?那自然是忘恩负义之辈对
不起教主。”这几句话在杨莲亭听来,自然以为“教主”二字
是指东方不败,令狐冲等却知他是在讨好任我行,只听他又
道:“属下既决意向教主效忠,有哪个鼠辈胆敢言语中对教主
他老人家稍有无礼,我上官云决计放他不过。”
这几句话,其实是当面在骂杨莲亭,可是他哪里知道,笑
道:“很好,教中众兄弟倘若都能像你上官长老一般,对教主
忠心耿耿,何愁大事不成?你辛苦了,这就下去休息罢。”
上官云一怔,说道:“属下很想参见教主。属下每见教主
金面一次,便觉精神大振,做事特别有劲,全身发热,似乎
功力修为陡增十年。”
杨莲亭淡淡一笑,说道:“教主很忙,恐怕没空见你。”
上官云探手入怀,伸出来时,掌心中已多了十来颗大珍
珠,走上几步,低声道:“杨总管,属下这次出差,弄到了这
十八颗珍珠,尽数孝敬了总管,只盼总管让我参见教主。教
主一喜欢,说不定升我的职,那时再当重重酬谢。”
杨莲亭皮笑肉不笑的道:“自己兄弟,又何必这么客气?
那可多谢你了。”放低了喉咙道:“教主座前,我尽力替你多
说好话,劝他升你做青龙堂长老便了。”
上官云连连作揖,说道:“此事若成,上官云终身不敢忘
了教主和总管的大恩大德。”杨莲亭道:“你在这里等着,待
教主有空,便叫你进去。”上官云道:“是,是,是!”将珍珠
塞在他的手中,躬身退下。杨莲亭站起身来,大模大样的进
内去了。
又过良久,一名紫衫侍者走了出来,居中一站,朗声说
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有令:着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带
同俘虏进见。”
上官云道:“多谢教主恩典,愿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左手一摆,跟着那紫衫人向后进走去。任我行和向问天、盈
盈抬了令狐冲跟在后面。
一路进去,走廊上排满了执戟武士,一共进了三道大铁
门,来到一道长廊,数百名武士排列两旁,手中各挺一把明
晃晃的长刀,交叉平举。上官云等从阵下弓腰低头而过,数
百柄长刀中只要有一柄突然砍落,便不免身首异处。
任我行、向问天等身经百战,自不将这些武士放在眼里,
但在见到东方不败之前先受如许屈辱,心下暗自不忿,令狐
冲心想:“东方不败待属下如此无礼,如何能令人为他尽忠效
力?一干教众所以没有反叛,只是迫于淫威、不敢轻举妄动
而已,东方不败轻视豪杰之士,焉得不败?”
走完刀阵,来到一座门前,门前悬着厚厚的帷幕。上官
云伸手推幕,走了进去,突然之间寒光闪动,八杆枪分从左
右交叉向他疾刺,四杆枪在他胸前掠过,四杆枪在他背后掠
过,相去均不过数寸。
令狐冲看得明白,吃了一惊,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绷带下
的长剑,却见上官云站立不动,朗声道:“属下白虎堂长老上
官云,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
殿里有人说道:“进见!”八名执枪武士便即退回两旁。令
狐冲这才明白,原来这八枪齐出,还是吓唬人的,倘若进殿
之人心怀不轨,眼前八枪刺到,立即抽兵刃招架,那便阴谋
败露了。
进得大殿,令狐冲心道:“好长的长殿!”殿堂阔不过三
十来尺,纵深却有三百来尺,长端彼端高设一座,坐着一个
长须老者,那自是东方不败了。殿中无窗,殿口点着明晃晃
的蜡烛,东方不败身边却只点着两盏油灯,两朵火焰忽明忽
暗,相距既远,火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
上官云在阶下跪倒,说道:“教主文成武德,仁义英明,
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属下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叩见教主。”
东方不败身旁的紫衫侍从大声喝道:“你属下小使,见了
教主为何不跪?”
任我行心想:“时刻未到,便跪你一跪,又有何妨?待会
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当即低头跪下。向问天和盈盈见他都
跪了,也即跪倒。
上官云道:“属下那几个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睹教
主金面,今日得蒙教主赐见,真是他们祖宗十八代积的德,一
见到教主,喜欢得浑身发抖,忘了跪下,教主恕罪。”
杨莲亭站在东方不败身旁,说道:“贾长老如何力战殉教,
你禀明教主。”
上官云道:“贾长老和属下奉了教主令旨,都说我二人多
年来身受教主培养提拔,大恩难报。此番教主又将这件大事
交在我二人身上,想到教主平时的教诲,我二人心中的血也
要沸了,均想教主算无遗策,不论派谁去擒拿令狐冲,仗着
教主的威德,必定成功,教主所以派我二人去,那是无上的
眷顾……”
令狐冲躺在担架之上,心中不住暗骂:“肉麻,肉麻!上
官云的外号之中,总算也有个‘侠’字,说这等话居然脸不
红,耳不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便在此时,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叫道:“东方兄弟,当真是
你派人将我捉拿吗?”这人声音苍老,但内力充沛,一句话说
了出去,回音从大殿中震了回来,显得威猛之极,料想此人
便是风雷堂堂主童百熊了。
三十一绣花
杨莲亭冷冷的道:“童百熊,在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
呼小叫?见了教主,为甚么不跪下?胆敢不称颂教主的文武
圣德?”
童百熊仰天大笑,说道:“我和东方兄弟交朋友之时,哪
里有你这小子了?当年我和东方兄弟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
这乳臭小子生也没生下来,怎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
令狐冲侧过头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见他白发披散,银
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圆睁双眼,脸上鲜血已然凝结,神
情甚是可怖。他双手双足都铐在铁铐之中,拖着极长的铁链,
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链发出铮铮之声。
任我行本来跪着不动,一听到铁链之声,在西湖底被囚
的种种苦况突然间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身子颤动,便
欲发难,却听得杨莲亭道:“在教主面前胆敢如此无礼,委实
狂妄已极。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结,可知罪吗?”童
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症,退休隐居,
这才将教务交到东方兄弟手中,怎说得上是反教大叛徒?东
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说一句,任教主怎么反叛,怎么背叛本
教了?”
杨莲亭道:“任我行疾病治愈之后,便应回归本教,可是
他却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当、嵩山诸派的掌门人勾搭,那
不是反教谋叛是甚么?他为甚么不前来参见教主,恭聆教主
的指示?”
童百熊哈哈一笑,说道:“任教主是东方兄弟的旧上司,
武功见识,未必在东方兄弟之下。东方兄弟,你说是不是?”
杨莲亭大声喝道:“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教主待属下兄
弟宽厚,不来跟你一般见识。你若深自忏悔,明日在总坛之
中,向众兄弟说明自己的胡作非为,保证今后痛改前非,对
教主尽忠,教主或许还可网开一面,饶你不死。否则的话,后
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烦了,还
怕甚么后果?”
杨莲亭喝道:“带人来!”紫衫侍者应道:“是!”只听得
铁链声响,押了十余人上殿,有男有女,还有几个儿童。
童百熊一见到这干人进来,登时脸色大变,提气暴喝:
“杨莲亭,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你拿我的儿孙来干甚么?”
他这一声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
令狐冲见居中而坐的东方不败身子震了一震,心想:“这
人良心未曾尽泯,见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动。”
杨莲亭笑道:“教主宝训第三条是甚么?你读来听听!”童
百熊重重“呸”了一声,并不答话。杨莲亭道:“童家各人听
了,哪一个知道教主宝训第三条的,念出来听听。”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宝
训第三条:‘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杨
莲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教主宝训,你都背得出
吗?”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
饭,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
杨莲亭笑道:“很对,这话是谁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
的。”杨莲亭指着童百熊道:“他是谁?”那男孩道:“是爷爷。”
杨莲亭道:“你爷爷不读教主宝训,不听教主的话,反而背叛
教主,你说怎么样?”那男孩道:“爷爷不对。每个人都应该
读教主宝训,听教主的话。”
杨莲亭向童百熊道:“你孙儿只是个十岁娃娃,尚且明白
道理。你这大把年纪,怎地反而胡涂了?”
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说过一阵子话。
他们要我背叛教主,我可没答允。童百熊说一是一,说二是
二,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他见到全家十余口长幼全被拿
来,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
杨莲亭道:“你倘若早这么说,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现下
你知错了吗?”
童百熊道:“我没有错。我没叛教,更没背叛教主。”
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认错,我可救不得你了。
左右,将他家属带下去,从今天起,不得给他们吃一粒米,喝
一口水。”几名紫衫侍者应道:“是!”押了十余人便行。童百
熊叫道:“且慢!”向杨莲亭道:“好,我认错便是。是我错了,
恳求教主网开一面。”虽然认错,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杨莲亭冷笑道:“刚才你说甚么来?你说甚么和教主共历
患难之时,我生都没生下来,是不是?”童百熊忍气吞声,道:
“是我错了。”杨莲亭道:“是你错了?这么说一句话,那可容
易得紧啊。你在教主之前,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当年是八拜之交,数十年来,向来
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说道:“东方兄弟,你眼见老哥
哥受尽折磨,怎地不开口,不说一句话?你要老哥哥下跪于
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说一句话,老哥哥便为你死了,也
不皱一皱眉。”
东方不败坐着一动不动。一时大殿之中寂静无声,人人
都望着东方不败,等他开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终没出声。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这几年来,我要见你一面也难。
你隐居起来,苦练《葵花宝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旧星散,
大祸便在眉睫吗?”东方不败仍是默不作声。童百熊道:“你
杀我不打紧,折磨我不打紧,可是将一个威霸江湖数百年的
日月神教毁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为甚么不说话?你是
练功走了火,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杨莲亭喝道:“胡说!跪下了!”两名紫衫侍者齐声吆喝,
飞脚往童百熊膝弯里踢去。
只听得呯呯两声响,两名紫衫侍者腿骨断折,摔了出去,
口中狂喷鲜血。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句话,死也
甘心。三年多来你不出一声,教中兄弟都已动疑。”杨莲亭怒
道:“动甚么疑?”童百熊大声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给服
了哑药。为甚么他不说话?为甚么他不说话?”杨莲亭冷笑道:
“教主金口,岂为你这等反教叛徒轻开?左右,将他带了下去!”
八名紫衫侍者应声而上。
童百熊大呼:“东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谁害得你不能
说话?”双手舞动,铁链挥起,双足拖着铁链,便向东方不败
抢去。八名紫衫侍者见他神威凛凛,不敢逼进。杨莲亭大叫:
“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门口高声呐喊,不敢上殿。
教中立有严规,教众若是携带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那
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东方不败站起身来,便欲转入后殿。童
百熊叫道:“东方兄弟,别走,”加快脚步。他双足给铁镣系
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势几个筋斗,跟
着向前扑出,和东方不败相去已不过百尺之遥。
杨莲亭大呼:“大胆叛徒,行刺教主!众武士,快上殿擒
拿叛徒。”
任我行见东方不败闪避之状极为颟顸,而童百熊与他相
距尚远,一时赶他不上,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运力于掌,向
东方不败掷了过去。盈盈叫道:“动手罢!”
令狐冲一跃而起,从绷带中抽出长剑。向问天从担架的
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着用力一抽,担架
下的绳索原来是一条软鞭。四个人展开轻功,抢将上去。
只听得东方不败“啊”的一声叫,额头上中了一枚铜钱,
鲜血涔涔而下。任我行发射这三枚铜钱时和他相距甚远,掷
中他额头时力道已尽,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肤轻伤。但东方不
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居然连这样的一枚铜钱也避不开,自
是情理之所无。
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这东方不败是假货。”
向问天刷的一鞭,卷住了杨莲亭的双足,登时便将他拖
倒。
东方不败掩面狂奔。令狐冲斜刺里兜过去,截住他去路,
长剑一指,喝道:“站住!”岂知东方不败急奔之下,竟不会
收足,身子便向剑尖上撞来。令狐冲急忙缩剑,左掌轻轻拍
出,东方不败仰天直摔了出去。
任我行纵身抢到,一把抓住东方不败后颈,将他提到殿
口,大声道:“众人听着,这家伙假冒东方不败,祸乱我日月
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脸。”
但见这人五官相貌,和东方不败实在十分相似,只是此
刻神色惶急,和东方不败平素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
却有天壤之别。众武士面面相觑,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任我行大声道:“你叫甚么名字?不好好说,我把你脑袋
砸得稀烂。”
那人只吓得全身发抖,颤声说道:“小……小……人……
人……叫……叫……叫……”
向问天已点了杨莲亭数处穴道,将他拉到殿口,喝道:
“这人到底叫甚么名字?”
杨莲亭昂然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我认得你
是反教叛徒向问天。日月神教早将你革逐出教,你凭甚么重
回黑木崖来?”
向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来,便是为了收拾你这奸徒!”
右掌一起,喀的一声,将他左腿小腿骨斩断了。岂知杨
莲亭武功平平,为人居然极是硬朗,喝道:“你有种便将我杀
了,这等折磨老子,算甚么英雄好汉?”向问天笑道:“有这
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声响,又将他右腿小腿骨斩
断,左手一桩,将他顿在地下。
杨莲亭双足着地,小腿上的断骨戳将上来,剧痛可想而
知,可是他竟然哼也不哼一声。
向问天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汉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
在那假东方不败肚子上轻轻一拳,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
人“啊”的大叫,说道:“小……小……人……名……名叫……
包……包……包……”向问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
道:“是……是……是……包……包……包……”结结巴巴的
半天,也没说出叫包甚么名字。
众人随即闻到一阵臭气,只见他裤管下有水流出,原来
是吓得屎尿直流。
任我行道:“事不宜迟,咱们去找东方不败要紧!”提起
那姓包汉子,大声道:“你们大家都瞧见了,此人冒充东方不
败,扰乱我教。咱们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们的真正教
主任我行,你们认不认得?”
众武士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自是不识。自
东方不败接任教主,手下亲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诫不提前任
教主之事,因此这些武士连任我行的名字也没听见过,倒似
日月神教创教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众
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上官云大声道:“东方不败多半早给杨莲亭他们害死了。
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后,大伙儿须得尽忠于
任教主。”说着便向任我行跪下,说道:“属下参见任教主,教
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众武士认得上官云是本教职位极高的大人物,见他向任
我行参拜,又见东方教主确是冒充假货,而权势显赫的杨莲
亭被人折断双腿,抛在地下,更无半分反抗之力,当下便有
数人向任我行跪倒,说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其
余众武士先后跟着跪倒。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十
字,大家每日里都说上好几遍,说来顺口纯熟之至。
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时之间,志得意满,说道:“你们严
守上下黑木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崖下崖。”众武士齐声答
应。这时向问天已呼过紫衫侍者,将童百熊的铐镣打开。
童百熊关心东方不败的安危存亡,抓起杨莲亭的后颈,喝
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东方兄弟,你……你
……”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两行眼泪流将下来。
杨莲亭双目一闭,不去睬他。童百熊一个耳光打过去,喝
道:“我那东方兄弟到底怎样了?”向问天忙叫:“下手轻些!”
但已不及,童百熊只使了三成力,却已将杨莲亭打得晕了过
去。童百熊拚命摇晃他身子,杨莲亭双眼翻白,便似死了一
般。
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谁知道东方不败下落的,
尽速禀告,重重有赏。”连问三句,无人答话。
霎时之间,任我行心中一片冰凉。他困囚西湖湖底十余
年,除了练功之外,便是想象脱困之后,如何折磨东方不败,
天下快事,无逾于此。哪知今日来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
个假货。显然东方不败早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的机智武功,
怎容得杨莲亭如此胡作非为,命人来冒充于他?而折磨杨莲
亭和这姓包的混蛋,又有甚么意味?
他向数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见有些人显得
十分恐惧,有些惶惑,有些隐隐现着狡谲之色。任我行失望
之余,烦躁已极,喝道:“你们这些家伙,明知东方不败是个
假货,却伙同杨莲亭欺骗教下兄弟,个个罪不容诛!”身子一
晃,欺将过去,拍拍拍拍四声轻响,手掌到处,四名紫衫侍
者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毙命。其余侍者骇然惊呼,四散逃开。
任我行狞笑道:“想逃!逃到哪里去?”拾起地下从童百熊身
上解下来的铐镣铁链,向人丛中猛掷过去,登时血肉横飞,又
有七八人毙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随东方不败的,
一个都活不了!”
盈盈见父亲举止有异,大有狂态,叫道:“爹爹!”过去
牵住了他手。
忽见众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教
……东方不败并没有死!”
任我行大喜,抢过去抓住他肩头,问道:“东方不败没死?”
那人道:“是!啊!”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原来任我行激动
之下,用力过巨,竟捏碎了他双肩肩骨。任我行将他身子摇
了几下,这人始终没有转醒。他转头向众侍者喝道:“东方不
败在哪里?快些带路!迟得片刻,一个个都杀了。”
一名侍者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不败所居的处所十
分隐秘,只有杨莲亭知道如何开启秘门。咱们把这姓杨的反
教叛徒弄醒过来,他能带引教主前往。”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来!”
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当即有五人飞奔出殿,
却只三人回来,各自端了一盆冷水,其余两人却逃走了。三
盆冷水都泼在杨莲亭头上。只见他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向问天道:“姓杨的,我敬重你是条硬汉,不来折磨于你。
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断绝,东方不败如非身有双翼,否
则无法逃脱。你快带我们去找他,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
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个了断,岂不痛快?”
杨莲亭冷笑道:“东方教主天下无敌,你们胆敢去送死,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好,我就带你们去见他。”
向问天对上官云道:“上官兄,我二人暂且做一下轿夫,
抬这家伙去见东方不败。”说着抓起杨莲亭,将他放在担架上。
上官云道:“是!”和向问天二人抬起了担架。杨莲亭道:“向
里面走!”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他在前领路。任我行、令狐冲、
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随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经过一道长廊,到了一座花园之
中,走入西首一间小石屋。杨莲亭道:“推左首墙壁。”童百
熊伸手一推,那墙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扇门来。里面尚有一
道铁门。杨莲亭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交给童百熊,打开了
铁门,里面是一条地道。
众人从地道一路向下。地道两旁点着几盏油灯,昏灯如
豆,一片阴沉沉地。任我行心想:“东方不败这厮将我关在西
湖湖底,哪知道报应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笼。这条地道,
比之孤山梅庄的也好不了多少。”哪知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
开朗,露出天光。众人突然闻到一阵花香,胸襟为之一爽。
从地道中出来,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
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
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众人万料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无
不暗暗称奇。绕过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深红和粉红
的玫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
盈盈侧头向令狐冲瞧去,见他脸孕笑容,甚是喜悦,低
声问:“你说这里好不好?”令狐冲微笑道:“咱们把东方不败
赶跑后,我和你在这里住上几个月,你教我弹琴,那才叫快
活呢。”盈盈道:“你这话可不是骗我?”令狐冲道:“就怕我
学不会,婆婆可别见怪。”盈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观赏美景,便落了后,见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杨莲
亭已走进一间精雅的小舍,令狐冲和盈盈忙跟着进去。一进
门,便闻到一阵浓烈花香。见房中挂着一幅仕女图,图中绘
着三个美女,椅上铺了绣花锦垫。令狐冲心想:“这是女子的
闺房,怎地东方不败住在这里?是了,这是他爱妾的居所。他
身处温柔乡中,不愿处理教务了。”
只听得内室一人说道:“莲弟,你带谁一起来了?”声音
尖锐,嗓子却粗,似是男子,又似女子,令人一听之下,不
由得寒毛直竖。
杨莲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见你不可。”
内室那人道:“你为甚么带他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才能
进来。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爱见。”最后这两句说得嗲声嗲
气,显然是女子声调,但声音却明明是男人。
任我行、向问天、盈盈、童百熊、上官云等和东方不败
都甚熟悉,这声音确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紧喉咙学唱花旦一
般,娇媚做作,却又不像是开玩笑。各人面面相觑,尽皆骇
异。
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不行啊,我不带他来,他便要杀我。
我怎能不见你一面而死?”
房内那人尖声道:“有谁这样大胆,敢欺侮你?是任我行
吗?你叫他进来!”
任我行听他只凭一句话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
智,作个手势,示意各人进去。上官云掀起绣着一丛牡丹的
锦缎门帷,将杨莲亭抬进,众人跟着入内。
房内花团锦簇,脂粉浓香扑鼻,东首一张梳妆台畔坐着
一人,身穿粉红衣衫,左手拿着一个绣花绷架,右手持着一
枚绣花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
但这人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远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
了令狐冲之外,众人都认得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日月神教教
主之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可是此刻
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
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显得太娇艳、太
刺眼了些。
这样一位惊天动地、威震当世的武林怪杰,竟然躲在闺
房之中刺绣!
任我行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也忍不住好笑,喝道:“东
方不败,你在装疯吗?”
东方不败尖声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终于来了!莲弟,
你……你……怎么了?是给他打伤了吗?”扑到杨莲亭身旁,
把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上。东方不败脸上一副爱怜无限
的神情,连问:“疼得厉害吗?”又道:“只是断了腿骨,不要
紧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给你接好。”慢慢给他除了鞋袜,
拉过熏得喷香的绣被,盖在他身上,便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
侍丈夫一般。
众人不由得相顾骇然,人人想笑,只是这情状太过诡异,
却又笑不出来。珠帘锦帷、富丽灿烂的绣房之中,竟充满了
阴森森的妖氛鬼气。
东方不败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缓缓替杨莲亭拭去
额头的汗水和泥污。杨莲亭怒道:“大敌当前,你跟我这般婆
婆妈妈干甚么?你能打发得了敌人,再跟我亲热不迟。”东方
不败微笑道:“是,是!你别生气,腿上痛得厉害,是不是?
真叫人心疼。”
如此怪事,任我行、令狐冲等皆是从所未见,从所未闻。
男风变童固是所在多有,但东方不败以堂堂教主,何以竟会
甘扮女子,自居妾妇?此人定然是疯了。杨莲亭对他说话,声
色俱厉,他却显得十分的“温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
些恶心。
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东方兄弟,你……你到
底在干甚么?”东方不败抬起头来,阴沉着脸,问道:“伤害
我莲弟的,也有你在内吗?”童百熊道:“你为甚么受杨莲亭
这厮摆弄?他叫一个混蛋冒充了你,任意发号施令,胡作非
为,你可知道么?”
东方不败道:“我自然知道。莲弟是为我好,对我体贴。
他知道我无心处理教务,代我操劳,那有甚么不好?”童百熊
指着杨莲亭道:“这人要杀我,你也知道么?”东方不败缓缓
摇头,道:“我不知道。莲弟既要杀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
为甚么不让他杀了?”童百熊一怔,伸起头来,哈哈大笑,笑
声中尽是悲愤之意,笑了一会,才道:“他要杀我,你便让他
杀我,是不是?”
东方不败道:“莲弟喜欢干甚么,我便得给他办到。当世
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个好。童大哥,咱们
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不过你不应该得罪我的莲弟啊。”
童百熊满脸胀得通红,大声道:“我还道你是失心疯了,
原来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们是好朋友,一向是过命的交
情。”东方不败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没有甚么。得罪我
莲弟,却是不行。”童百熊大声道:“我已经得罪他了,你待
怎地?这奸贼想杀我,可是未必能够如愿。”
东方不败伸手轻轻抚摸杨莲亭的头发,柔声道:“莲弟,
你想杀了他吗?”杨莲亭怒道:“快快动手!婆婆妈妈的,令
人闷煞。”东方不败笑道:“是!”转头向童百熊道:“童兄,今
日咱们恩断义绝,须怪不了我。”
童百熊来此之前,已从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单刀,当
即退了两步,抱刀在手,立个门户。他素知东方不败武功了
得,此刻虽见他疯疯癫癫,毕竟不敢有丝毫轻忽,抱元守一,
凝目而视。
东方不败冷冷一笑,叹道:“这可真教人为难了!童大哥,
想当年在太行山之时,潞东七虎向我围攻。其时我练功未成,
又被他们忽施偷袭,右手受了重伤,眼见得命在顷刻,若不
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
声,道:“你竟还记得这些旧事。”东方不败道:“我怎不记得?
当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权,朱雀堂罗长老心中不服,啰里啰
唆,是你一刀将罗长老杀了。从此本教之中,再也没第二人
敢有半句异言。你这拥戴的功劳,可着实不小啊。”童百熊气
愤愤的道:“只怪我当年胡涂!”
东方不败摇头道:“你不是胡涂,是对我义气深重。我十
一岁上就识得你了。那时我家境贫寒,全蒙你多年救济。我
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丧事也是你代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
一摆,道:“过去之事,提来干么?”东方不败叹道:“那可不
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没良心,不顾旧日恩情,只
怪你得罪了我莲弟。他要取你性命,我这叫做无法可施。”童
百熊大叫:“罢了,罢了!”
突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粉红色的物事一闪,似
乎东方不败的身子动了一动。但听得当的一声响,童百熊手
中单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几晃。
只见童百熊张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
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他摔倒时虽只一瞬之间,但任我行
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阳穴、鼻下人中四处
大穴上,都有一个细小红点,微微有血渗出,显是被东方不
败用手中的绣花针所刺。
任我行等大骇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几步。令狐冲左手
将盈盈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一时房中一片寂静,谁也没
喘一口大气。
任我行缓缓拔出长剑,说道:“东方不败,恭喜你练成了
《葵花宝典》上的武功。”东方不败道:“任教主,这部《葵花
宝典》是你传给我的。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任我行冷笑道:
“是吗?因此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见天日。”东方不
败道:“我没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
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吗?”任我行道:“这样说来,你待我还算
不错了?”东方不败道:“正是。我让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
了,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让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
颐养天年,可要多谢你了。”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种种好处,
我永远记得。我在日月神教,本来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
副香主,你破格提拔,连年升我的职,甚至连本教至宝《葵
花宝典》也传了给我,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本教教主。此恩
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
令狐冲向地下童百熊的尸体瞧了一眼,心想:“你刚才不
断赞扬童长老对你的好处,突然之间,对他猛下杀手。现下
你又想对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会上你这个当。”
但东方不败出手实在太过迅捷,如电闪,如雷轰,事先
又无半分征兆,委实可怖可畏。令狐冲提起长剑,指住了他
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动,立即便挺剑疾刺,只有先行攻击,方
能制他死命,倘若让他占了先机,这房中又将有一人殒命了。
任我行、向问天、上官云、盈盈四人也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
东方不败,防他暴起发难。
只听东方不败又道:“初时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
主,想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于是处心积虑的谋你的位,
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日月神
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
向问天手握软鞭,屏息凝气,竟不敢分心答话。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说道:“我初当教主,那可意气风发
了,说甚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的胡吹法螺。
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其后勤
修内功,数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众人听他尖着嗓子说这番话,渐渐的手心出汗,这人说
话有条有理,脑子十分清楚,但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妖异模样,
令人越看越是心中发毛。
东方不败的目光缓缓转到盈盈脸上,问道:“任大小姐,
这几年来我待你怎样?”盈盈道:“你待我很好。”东方不败又
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很好是谈不上,只不过我一直很羡慕
你。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
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月
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令狐冲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处,要我爱上你这
个老妖怪,可有点不容易!”
任我行等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惊。
东方不败双目凝视着他,眉毛渐渐竖起,脸色发青,说
道:“你是谁?竟敢如此对我说话,胆子当真不小。”这几句
话音尖锐之极,显得愤怒无比。
令狐冲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却也忍不住笑道:“是须眉
男儿汉也好,是千娇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讨厌的,是男扮
女装的老旦。”东方不败尖声怒道:“我问你,你是谁?”令狐
冲道:“我叫令狐冲。”
东方不败怒色登敛,微微一笑,说道:“啊!你便是令狐
冲。我早想见你一见,听说任大小姐爱煞了你,为了你连头
都割得下来,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
平无奇,比起我那莲弟来,可差得远了。”
令狐冲笑道:“在下没甚么好处,胜在用情专一。这位杨
君虽然英俊,就可惜太过喜欢拈花惹草,到处留情……”
东方不败突然大吼:“你……你这混蛋,胡说甚么?”一
张脸胀得通红,突然间粉红色人影一晃,绣花针向令狐冲疾
刺。令狐冲说那两句话,原是要惹他动怒,但见他衣袖微摆,
便即刷的一剑,向他咽喉疾刺过去。这一剑刺得快极,东方
不败若不缩身,立即便会利剑穿喉。但便在此时,令狐冲只
觉左颊微微一痛,跟着手中长剑向左荡开。
却原来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
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用针在令狐冲脸上刺了一下,跟着缩回
手臂,用针挡开了令狐冲这一剑。幸亏令狐冲这一剑刺得也
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而东方不败大怒之下攻敌,
不免略有心浮气粗,这一针才刺得偏了,没刺中他的人中要
穴。东方不败手中这枚绣花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落
水不沉,竟能拨得令狐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武功之高,当
真不可思议。
令狐冲大惊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
只要一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自己立时性命不保,当即
刷刷刷刷连刺四剑,都是指向对方要害。
东方不败“咦”的一声,赞道:“剑法很高啊。”左一拨,
右一拨,上一拨,下一拨,将令狐冲刺来的四剑尽数拨开。令
狐冲凝目看他出手,这绣花针四下拨挡,周身竟无半分破绽,
当此之时,决不容他出手回刺,当即大喝一声,长剑当头直
砍。东方不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绣花针,向上一举,挡
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但见红影闪处,似有一物向自己
左目戳来。此刻既已不及挡架,又不及闪避,百忙中长剑颤
动,也向东方不败的左目急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这一下剑刺敌目,已是迹近无赖,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数,
但令狐冲所学的“独狐剑法”本无招数,他为人又是随随便
便,素来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际更不暇细思,但觉左边眉
心微微一痛,东方不败已跳了开去,避开了他这一剑。
令狐冲知道自己左眉已为他绣花针所刺中,幸亏他要闪
避自己长剑这一刺,绣花针才失了准头,否则一只眼睛已给
他刺瞎了,骇异之余,长剑便如疾风骤雨般狂刺乱劈,不容
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东方不败左拨右挡,兀自好整以暇
的啧啧连赞:“好剑法,好剑法!”
任我行和向问天见情势不对,一挺长剑,一挥软鞭,同
时上前夹击。这当世三大高手联手出战,势道何等厉害,但
东方不败两根手指拈着一枚绣花针,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趋
退如电,竟没半分败象。上官云拔出单刀,冲上助战,以四
敌一。斗到酣处,猛听得上官云大叫一声,单刀落地,一个
筋斗翻了出去,双手按住右目,这只眼睛已被东方不败刺瞎。
令狐冲见任我行和向问天二人攻势凌厉,东方不败已缓
不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当下展动长剑,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
刺去。但东方不败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令
狐冲的剑尖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着数寸。
忽听得向问天“啊”的一声叫,跟着令狐冲也是“嘿”的
一声,二人身上先后中针。任我行所练的“吸星大法”功力
虽深,可是东方不败身法快极,难与相触,二来所使兵刃是
一根绣花针,无法从针上吸他内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
“啊”的一声叫,胸口、喉头都受到针刺,幸好其时令狐冲攻
得正急,东方不败急谋自救,以致一针刺偏了准头,另一针
刺得虽准,却只深入数分,未能伤敌。
四人围攻东方不败,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而四人都受
了他的针刺。盈盈在旁观战,越来越担心:“不知他针上是否
喂有毒药,要是有毒,那可不堪设想!”但见东方不败身子越
转越快,一团红影滚来滚去。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连声
吆喝,声音中透着又是愤怒,又是惶急。三人兵刃上都是贯
注了内力,风声大作。东方不败却不发出半点声息。
盈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战,只有阻手阻脚,帮不了忙,
那可如何是好?看来东方不败以一敌三,还能取胜。”一瞥眼
间,只见杨莲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观斗,满脸关切之情。盈
盈心念一动,慢慢移步走向床边,突然左手短剑一起,嗤的
一声,刺在杨莲亭右肩。杨莲亭猝不及防,大叫一声。盈盈
跟着又是一剑,斩在他的大腿之上。
杨莲亭这时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声,分散东方
不败的心神,强忍疼痛,竟再也不哼一声。盈盈怒道:“你叫
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斩了下来。”长剑一颤,斩落了他
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杨莲亭十分硬气,虽然伤口剧痛,却
没发出半点声息。
但杨莲亭的第一声呼叫已传入东方不败耳中。他斜眼见
到盈盈站在床边,正在挥剑折磨杨莲亭,骂道:“死丫头!”一
团红云陡向盈盈扑去。
盈盈急忙侧头缩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开东方不败刺来
的这一针。令狐冲、任我行双剑自东方不败背上疾截。向问
天刷的一鞭,向杨莲亭头上砸去。东方不败不顾自己生死,反
手一针,刺入了向问天胸口。
向问天只觉全身一麻,软鞭落地,便在此时,令狐冲和
任我行两柄剑都插入了东方不败后心。东方不败身子一颤,扑
在杨莲亭身上。
任我行大喜,拔出剑来,以剑尖指住他后颈,喝道:“东
方不败,今日终于……终于教你落在我手里。”剧斗之余,说
话时气喘不已。
盈盈惊魂未定,双腿发软,身子摇摇欲坠。令狐冲抢过
去扶住,只见细细一行鲜血,从她左颊流了下来。盈盈却道:
“你可受了不少伤。”伸袖在令狐冲脸上一抹,只见袖上斑斑
点点,都是鲜血。令狐冲转头问向问天:“受伤不重罢?”向
问天苦笑道:“死不了!”
东方不败背上两处伤口中鲜血狂涌,受伤极重,不住呼
叫:“莲弟,莲弟,这批奸人折磨你,好不狠毒!”
杨莲亭怒道:“你往日自夸武功盖世,为甚么杀不了这几
个奸贼?”东方不败道:“我已……我……”杨莲亭怒道:“你
甚么?”东方不败道:“我已尽力而为,他们……武功都强得
很。”突然身子一晃,滚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乘机跃起,一剑
斩在他左腿之上。
东方不败苦笑道:“任教主,终于是你胜了,是我败了。”
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这大号,可得改一改罢?”东方不
败摇头道:“那也不用改。东方不败既然落败,也不会再活在
世上。”他本来说话声音极尖,此刻却变得低沉起来,又道:
“倘若单打独斗,你是不能打败我的。”
任我行微一犹豫,说道:“不错,你武功比我高,我很是
佩服。”东方不败道:“令狐冲,你剑法极高,但若单打独斗,
也打不过我。”令狐冲道:“正是。其实我们便是四人联手,也
打你不过,只不过你顾着那姓杨的,这才分心受伤。阁下武
功极高,不愧称得‘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钦佩。”
东方不败微微一笑,说道:“你二位能这么说,足见男子
汉大丈夫气概。唉,冤孽,冤孽,我练那《葵花宝典》,照着
宝典上的秘方,自宫练气,炼丹服药,渐渐的胡子没有了,说
话声音变了,性子也变了。我从此不爱女子,把七个小妾都
杀了,却……却把全副心意放在杨莲亭这须眉男子身上。倘
若我生为女儿身,那就好了。
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你
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任我行问道:“甚
么事?”东方不败道:“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黑木
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剁,分一百天凌
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脚趾。”
东方不败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纵起,向任我
行扑去。
他重伤之余,身法已远不如先前迅捷,但这一扑之势仍
是凌厉惊人。任我行长剑直刺,从他前胸通到后背。便在此
时,东方不败手指一弹,绣花针飞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
目。
任我行撤剑后跃,呯的一声,背脊撞在墙上,喀喇喇一
响,一座墙被他撞塌了半边。盈盈忙抢前瞧父亲右眼,只见
那枚绣花针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时东方不败手劲已衰,否
则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是
废了。
盈盈伸指去抓绣花针的针尾,但钢针甚短,露出在外者
不过一分,实无着手处。她转过身来,拾起东方不败抛下的
绣花绷子,抽了一根丝线,款款轻送,穿入针鼻,拉住丝线,
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声。那绣花针带着几滴鲜血,挂在
丝线之下。
任我行怒极,飞腿猛向东方不败的尸身上踢去。尸身飞
将起来,呯的一声响,撞在杨莲亭头上。任我行盛怒之下,这
一腿踢出时使足了劲力,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两颗脑袋一撞,尽
皆头骨碎破,脑浆迸裂。
任我行得诛大仇,重夺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却也由此而
失了一只眼睛,一时喜怒交迸,伸天长笑,声震屋瓦。但笑
声之中,却也充满了愤怒之意。
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诛却大逆。从此我教在教主
庇荫之下,扬威四海。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笑骂:“胡说八道!甚么千秋万载?”忽然觉得倘
若真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确是人生至乐,忍不住又哈哈
大笑。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称心畅怀,志得意满。
向问天给东方不败一针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
会,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贺喜教主!”任
我行笑道:“这一役诛奸复位,你实占首功。”转头向令狐冲
道:“冲儿的功劳自然也不在小。”
令狐冲见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脸颊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想
起适才的恶战,兀自心有余悸,说道:“若不是盈盈去对付杨
莲亭,要杀东方不败,可当真不易。”顿了一顿,又道:“幸
好他绣花针上没喂毒。”
盈盈身子一颤,低声道:“别说啦。这不是人,是妖怪。
唉,我小时候,他常抱着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今日却变得
如此下场。”
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旧册
页,随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他握在手中扬了
扬,说道:“这本册子,便是《葵花宝典》了,上面注明,
‘欲练神功,引刀自宫’,老夫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这等傻
事,哈哈,哈哈,……”随即沉吟道:“可是宝典上所载的武
功实在厉害,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之后决不能不动心。那时
候幸好我已学得‘吸星大法’,否则跟着去练这宝典上的害人
功夫,却也难说。”他在东方不败尸身上又踢了一脚,笑道:
“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
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
令狐冲心中一寒:“原来任教主以《葵花宝典》传他,当
初便就没怀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见任我行右目
中不绝流出鲜血,张嘴狂笑,显得十分的面目狰狞,心中更
感到一阵惊怖。
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胯下一摸,果然他的两枚睾丸已
然割去,笑道:“这部《葵花宝典》要是教太监去练,那就再
好不过。”将那《葵花宝典》放在双掌中一搓,功力到处,一
本原已十分陈旧的册页登时化作碎片。他双手一扬,许多碎
片随风吹到了窗外。
盈盈吁了一口气道:“这种害人东西,毁了最好!”令狐
冲笑道:“你怕我去练么?”盈盈满脸通红,啐了一口,道:
“说话就没半点正经。”
盈盈取出金创药,替父亲及上官云敷了眼上的伤。各人
脸上被刺的针孔,一时也难以计数。盈盈对镜一照,只见左
颊上划了一道血痕,虽然极细,伤愈之后,只怕仍要留下些
微痕迹,不由得郁郁不乐。
令狐冲道:“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未免为鬼神所妒,脸
上小小破一点相,那便后福无穷。”盈盈道:“我占尽了甚么
天下的好处?”令狐冲道:“你聪明美貌,武功高强,父亲是
神教教主,自己又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为女子,东方
不败就羡慕得不得了。”盈盈给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时将脸上
受伤之事搁在一旁。
任我行等五人从东方不败的闺房中出来,经过花园、地
道,回入殿中。
任我行传下号令,命各堂长老、香主,齐来会见。他坐
入教主的座位,笑道:“东方不败这厮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
在上的坐着,下属和他相距既远,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这
叫做甚么殿啊?”
上官云道:“启禀教主,这叫作‘成德殿’,那是颂扬教
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
全才,那可不容易哪。”向令狐冲招招手,道:“冲儿,你过
来。”令狐冲走到他座位之前。
任我行道:“冲儿,当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时
我光身一人,甫脱大难,所许下的种种诺言,你都未必能信,
此刻我已复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旧事重提……”说到
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几拍,说道:“这个位子,迟早
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甚么事,
原是不该推辞。只是我已答应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
神教之事,请恕晚辈不能应命。”
任我行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不听我吩咐,日后
会有甚么下场,你该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
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本教之事,
慢慢再说不迟。”
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道:
“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向问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
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里,殿外
有十余人朗声说道:“玄武堂属下长老、堂主、副堂主,五枝
香香主、副香主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圣教主。教主中兴
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
跪下。
任我行以前当日月神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
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
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
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因待人太过仁善之故。这跪拜之礼
既是东方不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
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
不多时,又有一批人入殿参见,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
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
令狐冲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遥,灯光
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颇为朦胧,心下忽想:“坐
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
只听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众人心
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来为东方不败尽力,言语之中,
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处,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
算旧帐,不知会受到如何惨酷的刑罚。更有一干新进,从来
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便可
升职免祸,料想换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声颂扬。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
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
出厌恶,寻思:“盈盈对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
我原非顺她之意不可。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禅当上五
嶽派的掌门,对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恒
山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一获自由,加盟神教,也
可商量。可是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不是枉自为人?我日后
娶盈盈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头跪拜,那是应有之
义,可是甚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甚么‘文成武德,仁
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
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只是东
方不败与杨莲亭所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任教
主听着这些谀词,竟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
又想:“当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见到魔教十长
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
若非如此,日月教焉能与正教抗衡百年,互争雄长,始终不
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云、贾布、童百熊、孤
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哪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这样一群
豪杰之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
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
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
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
只听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
道:“你们以前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
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本教主宽大为怀,
既往不咎。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教主,本教主自当善待尔等,
共享荣华富贵。”
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教主仁义盖天,胸襟如
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部属自当谨奉教主令旨,忠字当头,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教主尽忠到底。
任我行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道:“但
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
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
令狐冲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
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
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
只听得有人向任我行揭发东方不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
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滥杀无辜,赏罚有私,爱听
恭维的言语,祸乱神教。有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
令,强人服食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饮食穷侈极欲,吃
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令狐冲心道:“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
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友或是与众部属同食。东方不败
身为一教之主,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甚么大罪?”
但听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加琐
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人骂他爱穿华服,深
居不出。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说他武
功低微,全仗装腔作势吓人,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
令狐冲寻思:“你们指骂东方不败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
们说得对不对。可是适才我们五人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
险些儿尽数命丧他绣花针下。倘若东方不败武功低微,世上
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
接着又听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强抢民女,淫辱教
众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为练《葵花宝典》中的奇功,早
已自宫,甚么淫辱妇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
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一纵声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
来,向他怒目而视。
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
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甚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
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可别惹你爹爹生气。”
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的牌楼,从竹篮下挂了
下去。
二人偎倚着坐在竹篮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与
崖上长殿中的情景换了另一个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
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到一
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场恶梦。
从此而后,说甚么也不再踏上黑木崖来了。”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甚么?”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
起去吗?”盈盈脸上一红,道:“我们……我们……”令狐冲
道:“甚么?”盈盈低头道:“我们又没成婚,我……我怎能跟
着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
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况,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
刚才爹爹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爹爹了,倘若我跟了
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爹爹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
性子很有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
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这两句话,声音细微,
几不可闻。
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篮和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冲
望出来时但觉朦朦胧胧,盈盈虽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
距却又似极远,好像她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触摸。
竹篮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篮外。盈盈低声道:“你这就要
去?”令狐冲道:“左冷禅邀集五岳剑派于三月十五聚会,推
举五岳派的掌门。他野心勃勃,将不利于天下英雄。嵩山之
会,我是必须去的。”盈盈点了点头,道:“冲哥,左冷禅剑
术非你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令狐冲应道:“是。”
盈盈道:“我本该跟你一起去,只不过我是魔教妖女,倘
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道:
“待得你当上了五岳派的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
那……那……那可更加难了。”
令狐冲握住她手,柔声道:“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我不
过么?”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过。”隔了一会,幽幽的道:
“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
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
前不同了。东方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
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会去练《葵花宝典》上的武功,那
宝典早已给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
盈盈道:“我不是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
就是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权在手,
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不妨担心别人,却决计不必为我担
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狂妄自
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
盈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令狐冲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俩的事,早已天下皆知。
给你充军到南海荒岛的那些朋友们,可以让他们回来了罢?”
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们回来就是。”
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道:“我这就向你
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
不分开了。”盈盈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道:“但
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
令狐冲道:“是了!”伸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盈盈满脸飞
红,娇羞无限,伸手推开了他。
令狐冲哈哈大笑,牵过马来,上马出了日月教。
三十二并派
不一日,令狐冲回到恒山。在山脚下守望的恒山弟子望
见了,报上山去,群弟子齐来迎接。接着居于恒山别院中的
群豪,也一窝蜂的涌过来相见。令狐冲问起别来情况。祖千
秋道:“启禀掌门人,男弟子们都住在别院,没一人敢上主峰,
规矩得很。”令狐冲喜道:“那就好极。”
仪和笑道:“他们确是谁也没上主峰来,至于是否规矩得
很,只怕未必。”令狐冲问:“怎么?”仪和道:“我们在主庵
之中,白天晚上,总是听得通元谷中喧哗无比,没片刻安静。”
令狐冲哈哈大笑,道:“要这些朋友们有片刻安静,可就难了。”
令狐冲当下简略说了任我行夺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欢
声雷动,叫嚷声响彻山谷。大家都想:“任教主夺回大位,圣
姑自然权重。大伙儿今后的日子一定好过得多。”
令狐冲上了见性峰,到无色庵中,在定闲等三位师太灵
位前磕了头,与仪和、仪清等大弟子商议,离三月十五嵩山
之会已无多日,恒山派该当首途去河南了。仪和等都说,为
了对抗嵩山派的并派之议,带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声势
浩大,但难免引得泰山、衡山、华山三派的非议,也让左冷
禅多了反对恒山派的借口。仪和道:“掌门师兄剑法上胜了左
冷禅,出任五岳掌门人就已顺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
兄在旁,势必多生枝节。”令狐冲微笑道:“咱们的主旨是让
左冷禅吞并不了其余四派。我做恒山派掌门人已挺不像样,更
不用说做五岳派掌门人了。大家都说不带通元谷这些仁兄们
去嵩山,那么不带便是。”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三人说了。计
无施等也说以不带通元谷群豪为妥,要令狐冲带同众女弟子
先去,他三人自会向群豪解释明白。当晚令狐冲和群豪纵酒
痛饮,喝得烂醉如泥,原定次日动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时日
已过午,一切都未收拾定当,只得顺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
令狐冲才率同一众女弟子向嵩山进发。
一行人行了数日,这天来到一处市镇,众人在一座破败
的大祠堂中做饭休息。郑萼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
防嵩山派又搞甚么阴谋诡计。
过不多时,郑萼和秦绢飞步奔来,叫道:“掌门师兄,快
来看!”两人脸上满是笑容,显是见到了滑稽之极的事。仪和
忙问:“甚么事?”秦绢笑道:“师姊你自己去看。”
令狐冲等跟着她二人奔进一家客店,走到西边厢一间客
房门外,只见一张炕上几人叠成一团,正是桃谷六仙。六人
都是动弹不得。
令狐冲大为骇异,忙走进房中,将放在最上的桃根仙抱
了下来,见他口中塞有一个麻核桃,便给他挖出。桃根仙立
时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个个不得好死,十八
代灰孙子个个生下来没屁股眼……”令狐冲笑道:“喂,桃根
仙大哥,我可没得罪你啊。”桃根仙道:“我怎么会骂你?你
别缠夹!这狗娘养的,老子见了他,将他撕成八块、十六块、
三十四块……”令狐冲问道:“你骂谁?”
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骂他骂谁?”令狐冲又将
余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
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叽哩咕噜的含
糊说话,待得麻核离口,便道:“大哥,你说得不对,八块的
一倍是十六块,十六块的一倍是三十二块,你怎么说是三十
四块?”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欢说三十四块,却又怎地?我
又没说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花仙道:“为甚
么一倍加二?那可没有道理。”两人身上穴道尚未解开,只嘴
巴一得自由,立即辩了起来。
令狐冲笑道:“两位且别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桃花仙骂道:“不戒和不可不戒这两个臭和尚,他祖宗十
八代个个是臭和尚!”
令狐冲笑道:“怎么骂起不戒大师来啦?”桃根仙道:“不
骂他骂谁?你不告而别,祖千秋跟大伙儿一说,我六兄弟怎
肯不去嵩山瞧热闹?自然跟了来啦。我们还要抢在你头里。走
到这里,遇见了不可不戒这臭和尚,假装跟我们喝酒,又说
见到六只狗子咬死一头大虫,骗我们出去瞧。哪知道他太师
父不戒这臭和尚却躲在门角落里,冷不防把我们一个个都点
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说道我们如上嵩山,定要坏
了令狐掌门的大事。他奶奶的,我们怎会坏你的大事?”
令狐冲这才明白,笑道:“这一次是桃谷六仙赢了,不戒
大师输了。下次你们六兄弟见到他师徒俩,千万不能提起这
件事,更不可跟他们二人动手。否则的话,天下英雄好汉问
起原因,都知道不戒大师折在桃谷六仙手里,他面目无光,太
丢人了。”桃根仙和桃花仙连连点头,说道:“下次见到这两
个臭和尚,我们只装作没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师徒俩难以
做人。”令狐冲笑道:“赶快解开这几位的穴道要紧,他们可
给憋得狠了。”当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带上
了房门,以免听他六兄弟缠夹不清的争吵。
郑萼笑问:“大师哥,这六兄弟在干甚么?”秦绢笑道:
“他们在叠罗汉。”桃花仙登时便骂:“小尼姑,胡说八道,谁
说我们是在叠罗汉?”秦绢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根仙
道:“你和小尼姑在一起,也就是小尼姑了。”
秦绢道:“令狐掌门跟我们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吗?”郑
萼笑道:“你和我们在一起,那么你们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
了。”桃根仙和桃花仙无言以对,互相埋怨,都怪对方不好,
以致弄得自己也变成了小尼姑。
令狐冲和仪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终不见桃谷六仙
出来。令狐冲又推门入内,却见桃花仙笑吟吟的走来走去,始
终没给五兄弟解开穴道。令狐冲哈哈大笑,忙伸手给五人都
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听得呯嘭、喀喇之声大作,房
中已打成一团。
令狐冲笑嘻嘻的走开,转了个弯,行出数丈,便到了田
边小路之上。但见一株桃树上生满了蓓蕾,只待春风一至,便
即盛开,心想:“这桃花何等娇艳,可是桃谷六仙却又这等颠
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点干系。”
他闲步一会,心想六兄弟的架该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
们一起喝酒,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有个女子声音叫道:
“令狐大哥!”令狐冲转过身来,见是仪琳。她走上前来,轻
声道:“我问你一句话,成不成?”令狐冲微笑道:“当然成啊,
甚么事?”仪琳道:“到底你喜欢任大小姐多些,还是喜欢你
那个姓岳的小师妹多些?
令狐冲一怔,微感尴尬,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
仪琳道:“是仪和、仪清师妹她们叫我问的。”令狐冲更感奇
怪,微笑道:“她们怎地想到要问这些话?”仪琳低下了头,道:
“令狐大哥,你小师妹的事,我从来没跟旁人说过。那日仪和
师妹剑伤岳小姐,双方生了嫌隙。仪真、仪灵两位师妹奉你
之命送去伤药,华山派非但不收,还把两位师姊轰了出来。大
家怕惹你生气,也没敢跟你说。后来于嫂和仪文师姊又上华
山去,报知你接任恒山掌门,却让华山派给扣了起来。”令狐
冲微微一惊,道:“你怎知道?”
仪琳忸怩道:“是那田……不可不戒说的。”令狐冲道:
“田伯光?”仪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之后,师妹们叫他
上华山去探听讯息。”令狐冲点头道:“田伯光轻功了得,打
探消息,不易为人发觉。他见到了报讯的两位师姊?”仪琳道:
“是。不过华山派看守得很严,他无法相救,好在两位师姊也
没吃苦。再说,我写给他的条子上说,千万不可得罪了华山
派,更加不得动手伤人,以免惹你生气。”令狐冲微笑道:
“你写了条子对他说,倒像是师父的派头!”仪琳脸上一红,道:
“我在见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写了条子,叫
佛婆送去给他。”令狐冲笑道:“是了,我是说笑话。田伯光
又说些甚么?”
仪琳道:“他说见到一场喜事,你从前的师父招女婿
……”突然之间,只见令狐冲脸色大变,她心下惊恐,便停
了口。
令狐冲喉头哽住,呼吸艰难,喘着气道:“你说好啦,不
……不要紧。”听到自己语音干涩,几乎不像是自己说的话。
仪琳柔声道:“令狐大哥,你别难过。仪和、仪清师姊她
们都说,任大小姐虽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哪
一点都比岳小姐强上十倍。”
令狐冲苦笑道:“我难过甚么?小师妹有了个好好的归宿,
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见到了我小师妹
……”
仪琳道:“田伯光说华山玉女峰上张灯结彩,热闹得很,
各门各派中有不少人道贺。岳先生却没通知咱们恒山派,竟
把咱们当作敌人看待。”
令狐冲点了点头。仪琳又道:“于嫂和仪文师姊好意去华
山报讯。他们不派人送礼,不来祝贺你接任掌门,那也罢了,
干么却将报讯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冲呆呆出神,没回答
她的话。仪琳又道:“仪和、仪清两位师姊说,他华山派行事
不讲道理,咱们也不能太客气了。在嵩山见到了,咱们应该
当众质问,叫他们放人。”令狐冲又点了点头。仪琳见他失神
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柔声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
缓步走开。
令狐冲见她渐渐走远,唤道:“师妹!”仪琳停步回头。令
狐冲问道:“和我师妹成亲的,是……是……”
仪琳点头道:“是!是那个姓林的。”她快步走到令狐冲
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说道:“令狐大哥,那姓林的没半分
及得上你。岳小姐是个胡涂人,才肯嫁给他,师妹们怕你生
气,一直没敢跟你说。可是桃谷六仙说,我爹爹和田伯光便
在左近。田伯光见到了你,多半会跟你说。就算田伯光不说,
再过几天,便上嵩山了,定会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时你
见到她改了装,穿着新媳妇的打扮,说不定……说不定……
有碍大事。大家都说,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边,那就好了。众
师姊叫我来劝劝你,别把那个胡涂的岳姑娘放在心上。”
令狐冲脸露苦笑,心想:“她们都关心我,怕我伤心,因
此一路上对我加意照顾。”忽觉手背上落上几滴水点,一侧头,
只见仪琳正自流泪,奇道:“你……你怎么了?”
仪琳凄然道:“我见到你伤心的……伤心的模样,令狐大
哥,你如要哭,就……就哭出声来好了。”
令狐冲哈哈一笑,道:“我为甚么要哭?令狐冲是个无行
浪子,为师父师娘所不齿,早给逐出了师门。小师妹怎会……
怎会……哈哈,哈哈!”纵声大笑,发足往山道上奔去。
这一番奔驰,直奔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所
在,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抑制,扑在地下,放声大哭。哭了
好一会,心中才稍感舒畅,寻思:“我这时回去,双目红肿,
若教仪和她们见了,不免笑话于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罢。”但
转念又想:“我久出不归,她们定然担心。大丈夫要哭便哭,
要笑便笑。令狐冲苦恋岳灵珊,天下知闻。她弃我有若敝屣,
我若不伤心,反倒是矫情作假了。”
当下放开脚步,回到镇尾的破祠堂中。仪和、仪清等正
散在各处找寻,见他回来,无不喜动颜色。桌上早已安排了
酒菜,令狐冲自斟自饮,大醉之后,伏案而睡。
数日后到了嵩山脚下,离会期尚有两天。等到三月十五
正日,令狐冲率同众弟子,一早动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
嵩山弟子上来迎接,执礼甚恭,说道:“嵩山末学后进,恭迎
恒山派令狐掌门大驾,敝派左掌门在山上恭候。”又说:“泰
山、衡山、华山三派的师伯叔和师兄们,昨天便都已到了。令
狐掌门和众位师姊到来,嵩山派上下尽感荣宠。”
令狐冲一路上山,只见山道上打扫干净,每过数里,便
有几名嵩山弟子备了茶水点心,迎接宾客,足见嵩山派这次
准备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见,左冷禅对这五岳派掌门之
位志在必得,决不容有人阻拦。
行了一程,又有几名嵩山弟子迎上来,和令狐冲见礼,说
道:“昆仑、峨嵋、崆峒、青城各派的掌门人和前辈名宿,今
日都要聚会嵩山,参与五岳派推举掌门人大典。昆仑和青城
派的各位都已到了。令狐掌门来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
驾到。”这几人眉字之间颇有傲色,听他们语气,显然认为五
岳派掌门一席,说甚么也脱不出嵩山掌门的掌心。
行了一程,忽听得水声如雷,峭壁上两条玉龙直挂下来,
双瀑并泻,屈曲回旋,飞跃奔逸。众人自瀑布之侧上峰。
嵩山派领路的弟子说道:“这叫作胜观峰。令狐掌门,你
看比之恒山景物却又如何?”令狐冲道:“恒山灵秀而嵩山雄
伟,风景都是挺好的。”那人道:“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汉
唐二朝邦畿之内,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门请看,这等
气象,无怪历代帝王均建都于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说嵩山为
群山之首,嵩山派也当为诸派的领袖。令狐冲微微一笑,道:
“不知我辈江湖豪士,跟帝王官吏拉得上甚么干系?左掌门时
常结交官府吗?”那人脸上一红,便不再说。
由此而上,山道越来越险,领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点,
道:“这是青冈峰,青冈坪。这是大铁梁峡,小铁梁峡。”铁
梁峡之右尽是怪石,其左则是万仞深壑,渺不见底。一名嵩
山弟子拾起一块大石抛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时轰然
如雷,其后声响极小,终至杳不可闻。仪和道:“请问这位师
兄,今日来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汉子道:“少说也有二
千人了。”仪和道:“每一个客人上山,你们都投一块大石示
威,过不多时,这山谷可让你们嵩山派给填满了。”那汉子哼
了一声,并不答话。
转了一个弯,前面云雾迷蒙,山道上有十余名汉子手执
兵刃,拦在当路。一人阴森森的道:“令狐冲几时上来?朋友
们倘若见到,跟我瞎子说一声。”
令狐冲见说话之人须髯似戟,脸色阴森可怕,一双眼却
是瞎的,再看其余各人时,竟个个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
凛,朗声道:“令狐冲在此,阁下有何见教?”
他一说“令狐冲在此”五字,十几名瞎子立时齐声大叫
大骂,挺着兵刃,便欲扑上,都骂:“令狐冲贼小子,你害得
我好苦,今日这条命跟你拚了。”
令狐冲登时省悟:“那晚华山派荒庙遇袭,我以新学的独
孤九剑剑法刺瞎了不少敌手的眼睛。这些人的来历一直猜想
不出,此刻想来,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处重会。”
眼见地势险恶,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给其中一人抱住,不
免一齐堕下万丈深谷。
又见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灾乐祸之意,寻
思:“我在龙泉铸剑谷所杀嵩山派人物着实不少,今日上得嵩
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说道:“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门下
的弟子吗?请阁下叫他们让路。”那嵩山弟子笑道:“他们不
是敝派的。在下说出来的话管不了事。还是请令狐掌门自行
打发的好。”
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老子先打发了你再说。”正是不
戒和尚到了。他身后跟着不可不戒田伯光。不戒大踏步走上
前去,一伸手,抓住两名嵩山弟子,向众瞎子投将过去,叫
道:“令狐冲来也。”众瞎子挥兵刃乱砍乱劈,总算两名嵩山
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剑抵挡,大叫:“是嵩山派
自己人,快让开了。”
众瞎子急忙闪避,乱成一团。不戒抢上前去,又抓住了
两名嵩山弟子,喝道:“你不叫这些瞎子们让开,老子把你这
两个混蛋抛了下去。”双臂运劲,将二人向天投去。不戒和尚
臂力雄健无比,两名嵩山弟子给他投向半空,直飞上七八丈,
登时魂飞魄散,齐声惨叫,只道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万丈深
谷,顷刻间便成为一团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落,双臂齐伸,又抓住了二人后颈,
说道:“要不要再来一次?”一名汉子忙道:“不……不要了!”
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觉,大声叫道:“令狐冲,你往哪里逃?
众位瞎子朋友,快追,快追!”十余名瞎子听了,信以为真,
拔足便奔。
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门的名字,也是你这小子叫得的?”
伸手拍拍两记耳光,大声呼唤:“令狐大侠在这里!令狐掌门
在这里!哪一个瞎子有种,便过来领教他的剑法。”
众瞎子受了嵩山弟子的怂恿,又想到双目被令狐冲刺瞎
的仇怨,满腔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听得两名嵩山弟子
的惨呼,不由得心寒,跟着在山道上来回乱奔,双目不能见
物,一时无所适从,茫然站立。
令狐冲、不戒、田伯光及恒山诸弟子从众瞎子身畔走过,
更向上行。陡见双峰中断,天然现出一个门户,疾风从断绝
处吹出,云雾随风扑面而至。不戒喝道:“这叫作甚么所在?
怎地变哑巴了?”那嵩山弟子苦着脸道:“这叫作朝天门。”
众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望见峰顶的旷地之上,
无数人众聚集。引路的数名嵩山弟子加快脚步,上峰报讯。跟
着便听得鼓乐声响起,欢迎令狐冲等上峰。
左冷禅身披土黄色布袍,率领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几步,
拱手相迎。令狐冲此刻虽是恒山掌门,但先前一直叫他“左
师伯”,毕竟是后辈,当下躬身行礼,说道:“晚辈令狐冲,拜
见嵩山掌门。”左冷禅道:“多日不见,令狐世兄丰采尤胜往
昔。世兄英俊年少而执掌恒山派门户,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
局面,可喜可贺。”他向来冷口冷面,这时口中说“可喜可
贺”,脸上神色,却绝无丝毫“可喜可贺”的模样。
令狐冲明白他言语中皮里阳秋,说甚么“开武林中千古
未有之局面”,其实是讽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领袖,“英俊
年少”四字,更是不怀好意,说道:“晚辈奉定闲师太遗命,
执掌恒山门户,志在为两位师太复仇雪恨。报仇大事一了,自
当退位让贤。”他说着这几句话时,双目紧紧和左冷禅的目光
相对,瞧他脸上是否现出惭色,抑或有愤怒憎恨之意,却见
左冷禅脸上连肌肉也不牵动一下,说道:“五岳剑派向来同气
连枝,今后五派归一,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血仇,不单是
恒山之事,也是我五岳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于此,那好得
很啊。”他顿了一顿,说道:“泰山天门道兄、衡山莫大先生、
华山岳先生,以及前来观礼道贺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达,请
过去相见罢。”
令狐冲道:“是。少林方证大师和武当冲虚道长到了没
有?”左冷禅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虽近,但自持身分,是
不会来的。”说着向令狐冲瞪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
冲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门,这两位武林前辈亲临道贺。
左冷禅却以为他们今日不会来,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证大师和
冲虚道长,对我可恨得更加厉害了。”
便在此时,忽见山道上两名黄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
跑,显是身有急事。峰顶上诸人不约而同的都向这二人瞧去。
不多时两人奔到左冷禅身前,禀道:“恭喜师父,少林寺方丈
方证大师、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率领两派门人弟子,正上
山来。”
左冷禅道:“他二位老人家也来了?那可客气得很啊。这
可须得下去迎接了。”他语气似乎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令
狐冲见到他衣袖微微颤动,心中喜悦之情毕竟难以尽掩。
在嵩山绝顶的群雄听到少林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齐
到,登时耸动,不少人跟在左冷禅之后,迎下山去。令狐冲
和恒山弟子避在一旁,让众人下山。
只见泰山派天门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帮帮主、青
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等前辈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
狐冲和众人一一见礼,忽见黄墙后转出一群人来,正是师父、
师娘和华山派一众师弟师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抢前,跪下
磕头,说道:“令狐冲拜见两位老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侧,冷冷的道:“令狐掌门何以行此大礼?
那不是笑话奇谈吗?”令狐冲拜毕站起,退立道侧。岳夫人眼
圈一红,说道:“听说你当了恒山派掌门。以后只须不再胡闹,
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闹?那是
日头从西方出来了。他第一日当掌门,恒山派便收了成千名
旁门左道的人物,那还不够胡闹?听说他又同大魔头任我行
联手,杀了东方不败,让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宝座。恒山派
掌门人居然去参预魔教这等大事,还不算胡闹得到了家吗?”
令狐冲道:“是,是。”不愿多说此事,岔开了话题:“今
日嵩山之会,瞧左师伯的用意,是要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合
成一个五岳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问道:
“你意下如何?”令狐冲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
“‘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倘若还念着昔日华山之情,
那就……那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话不易措词。
令狐冲自破逐出华山门墙以来,从未见过岳不群对自己
如此和颜悦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辈无
有不遵。”
岳不群点头道:“我也没甚么吩咐,只不过我辈学武之人,
最讲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当日你不能再在华山派耽下去,并
不是我和你师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过失,实在你是犯了武
林的大忌。我虽将你自幼抚养长大,待你有如亲生儿子,却
也不能徇私。”
令狐冲听到这里,眼泪涔涔而下,哽咽道:“师父师娘的
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难以报答。”岳不群轻拍他的肩头,
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闹到我师徒二人兵刃相
见。我所使的那几招剑招,其中实含深意,盼你回心转意,重
入我华山门墙。但你坚执不从,可令我好生灰心。”
令狐冲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为,弟子当真该死。
如得重列师父门墙,原是弟子毕生大愿。”岳不群微笑道:
“这句话,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为恒山一派掌门,指挥
号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风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
夫妇门下?再说,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能再做你师父?”说
着向岳夫人瞧了一眼。
令狐冲听得岳不群口气松动,竟有重新收自己为弟子之
意,心中喜不自胜,双膝一屈,便即跪下,说道:“师父、师
娘,弟子罪大恶极,今后自当痛改前非,遵奉师父、师娘的
教诲。只盼师父、师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华山门墙。”
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群雄簇拥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
人,上得峰来。岳不群低声道:“你起来,这件事慢慢商量不
迟。”令狐冲大喜,又磕了个头,道:“多谢师父、师娘!”这
才站起。
岳夫人又悲又喜,说道:“你小师妹和你林师弟,上个月
在华山已成……成了亲。”她口气颇有些担忧,生怕令狐冲所
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华山,只是为了岳灵珊,一听到她嫁人
的讯息,就算不发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令狐冲心中一阵酸楚,微微侧头,向岳灵珊瞧去,只见
她已改作了少妇打扮,衣饰颇为华丽,但容颜一如往昔,并
无新嫁娘那种容光焕发的神情。
她目光和令狐冲一触,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令狐冲胸口便如给大铁锤重重打了一下,霎时间眼前金
星乱冒,身子摇晃,站立不定,耳边隐隐听得有人说道:“令
狐掌门,你是远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极禅院近在咫尺,
老衲却来得迟了。”令狐冲觉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
神,见方证大师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
了下去。
左冷禅朗声道:“大伙儿不用多礼了。否则几千人拜来拜
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请进禅院坐地。”
嵩山绝顶,古称“峨极”。嵩山绝顶的峻极禅院本是佛教
大寺,近百年来却已成为嵩山派掌门的住所。左冷禅的名字
中虽有一个“禅”字,却非佛门弟子,其武功近于道家。
群雄进得禅院,见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并无佛像,大
殿虽也极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却有不如,进来还不到
千人,已连院子中也站满了,后来者更无插足之地。
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今日聚会,承蒙武林中同道
友好赏脸,光临者极众,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诸般供应,
颇有不足,招待简慢,还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声道:
“不用客气啦,只不过人太多,这里站不下。”左冷禅道:“由
此更上二百步,是古时帝皇封禅嵩山的封禅台,地势宽阔,本
来极好。只是咱们布衣草莽,来到封禅台上议事,流传出去,
有识之士未免要讥刺讽嘲,说咱们太过僭越了。”
古代帝皇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禅泰山,或封禅
嵩山之举,向上天呈表递文,乃是国家盛事。这些江湖豪杰,
又怎懂得“封禅”是怎么回事?只觉挤在这大殿中气闷之极,
别说坐地,连呼口气也不畅快,纷纷说道:“咱们又不是造反
做皇帝,既有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爱说闲话,去他
妈的!”说话之间,已有数人冲出院门。
左冷禅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去封禅台下相见。”
令狐冲心想:“左冷禅事事预备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议大
事之际,反让众人挤得难以转身,天下宁有是理?他自是早
就想要众人去封禅台,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却由旁人来
倡议而已。”又想:“这封禅台不知是甚么玩意儿?他说跟皇
帝有关,他引大伙儿去封禅台,难道当真以皇帝自居么?方
证大师和冲虚道长说他野心极大,混一了五岳剑派之后,便
图扫灭日月教,再行并吞少林、武当。嘿嘿,他和东方不败
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他跟着众人,走到封禅台下,寻思:“听师父的口气,是
肯原宥我的过失,准我重回华山门下。为甚么师父从前十分
严厉,今日却脸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听之下,得知我在
恒山行为端正,绝无秽乱恒山门户,心中喜欢。小师妹嫁了
林师弟,他二位老人家对我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再加上师
娘一再劝说,师父这才回心转意。今日左冷禅力图吞并四派,
师父身为华山掌门,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可以
和他联手,力保华山一派。这一节我自当尽力,不负他老人
家的期望,同时也保全了恒山派。”
封禅台为大麻石所建,每块大石都凿得极是平整,想像
当年帝皇为了祭天祈福,不知驱使几许石匠,始成此巨构。令
狐冲细看时,见有些石块上斧凿之印甚新,虽已涂抹泥苔,仍
可看出是新近补上,显然这封禅台年深月久,颇已毁败,左
冷禅曾命人好好修整过一番,只是着意掩饰,不免欲盖弥彰,
反而令人看出来其居心不善。
群豪来到这嵩山绝顶,都觉胸襟大畅。这绝巅独立天心,
万峰在下。其时云开日朗,纤翳不生。令狐冲向北望去,遥
见成皋玉门,黄河有如一线,西向隐隐见到洛阳伊阙,东南
两方皆是重重叠叠的山峰。
只见三个老者向着南方指指点点。一人说道:“这是大熊
峰,这是小熊峰,两峰笔立并峙的是双圭峰,三峰插云的是
三尤峰。”另一位老者道:“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
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颇觉少室之高,但从此而望,少
林寺原来是在嵩山脚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来。令狐冲瞧这
三人服色打扮并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却说这等言语,以山为
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这三人双目炯炯有光,内力
大是了得,看来左冷禅这次约了不少帮手,若是有变,出手
的不仅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见左冷禅正在邀请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登上封禅台
去。方证笑道:“我们两个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来只
是观礼道贺,却不用上台做戏,丢人现眼了。”左冷禅道:
“方丈大师说这等话,那是太过见外了。”冲虚道:“宾客都已
到来,左掌门便请勾当大事,不用老是陪着我们两个老家伙
了。”
左冷禅道:“如此遵命了。”向两人一抱拳,拾级走上封
禅台。上了数十级,距台顶尚有丈许,他站在石级上朗声说
道:“众位朋友请了。”嵩山绝顶山风甚大,群豪又散处在四
下里观赏风景,左冷禅这一句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
中。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纷纷走近,围到封禅台旁。
左冷禅抱拳说道:“众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驾临嵩山,
在下感激不尽。众位朋友来此之前,想必已然风闻,今日乃
是我五岳剑派协力同心、归并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数百人
齐声叫了起来:“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禅道:“各
位请坐。”
群雄当即就地坐下,各门各派的弟子都随着掌门人坐在
一起。
左冷禅道:“想我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百余年来携手
结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为五派盟主,亦已多历年所。只
是近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与五岳剑派的前辈师兄
们商量,均觉若非联成一派,统一号令,则来日大难,只怕
不易抵挡。”
忽听得台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哪一派的前辈
师兄们商量过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说话的正是衡山
派掌门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显见衡山派是不赞成合并
的了。左冷禅道:“兄弟适才说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
派非合而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们五派中人,自
相残杀戕害,不顾同盟义气。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
阳手费师弟,在衡山城外丧命,有人亲眼目睹,说是你莫大
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
莫大先生心中一凛:“我杀这姓费的,只有刘师弟、曲洋、
令狐冲、恒山派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孙女亲眼所见。其中
三人已死,难道令狐冲酒后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
漏风声?”其时台下数千道目光,都集于莫大先生脸上。莫大
先生神色自若,摇头说道:“并无其事!谅莫某这一点儿微末
道行,怎杀得了大嵩阳手?”
左冷禅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单打独斗,莫大先生原
未必能杀得了我费师弟,但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这等百变
千幻的剑招,再强的高手也难免着了道儿。我们细查费师弟
尸身上伤痕,创口是给人捣得稀烂了,可是落剑的部位却改
不了啊,那不是欲盖弥彰吗?
”莫大先生心中一宽,摇头道:“你妄加猜测,又如何作
得准?”心想原来他只是凭费彬尸身上的剑创推想,并非有人
泄漏,我跟他来个抵死不认便了。但这么一来,衡山派与嵩
山派总之已结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难说得
很。
左冷禅续道:“我五岳剑派合而为一,是我五派立派以来
最大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当知大事为重,
私怨为轻。只要于我五派有利,个人的恩怨也只好搁在一旁
了。莫兄,这件事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费师弟是我师弟,等
我五派合并之后,莫兄和我也是师兄弟了。死者已矣,活着
的人又何必再逞凶杀,多造杀孽?”他这番话听来平和,含意
却着实咄咄逼人,意思显是说,倘若莫大先生赞同合派,那
么杀死费彬之事便一笔勾销,否则自是非清算不可。他双目
瞪视莫大先生,问道:“莫兄,你说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
了一声,不置可否。
左冷禅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说道:“南岳衡山派于并
派之议,是无异见了。东岳泰山派天门道兄,贵派意思如何?”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泰山派自祖师爷
东灵道长创派以来,已三百余年。贫道无德无能,不能发扬
光大泰山一派,可是这三百多年的基业,说甚么也不能自贫
道手中断绝。这并派之议,万万不能从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须道人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天门师侄
这话就不对了。泰山一派,四代共有四百余众,可不能为了
你一个人的私心,阻挠了利于全派的大业。”众人见这白须道
人脸色枯槁,说话中气却十分充沛。有人识得他的,便低声
相告:“他是玉玑子,是天门道人的师叔。”
天门道人脸色本就甚是红润,听得玉玑子这么说,更是
胀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师叔你这话是甚么意思?师侄自从
执掌泰山门户以来,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本派的声誉基业着想?
我反对五派合并,正是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甚么私心
了?”玉玑子嘿嘿一笑,说道:“五派合并,行见五岳派声势
大盛,五岳派门下弟子,哪一个不沾到光?只是师侄你这掌
门人却做不成了。”天门道人怒气更盛,大声道:“我这掌门
人,做不做有甚么干系?只是泰山一派,说甚么也不能在我
手中给人吞并。”玉玑子道:“你嘴上说得漂亮,心中却就是
为了放不下掌门人的名位。”
天门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从怀
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铁铸短剑,大声道:“从此刻起,我这
掌门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
众人见这柄短剑貌不惊人,但五岳剑派中年纪较长的,都
知是泰山派创派祖师东灵道人的遗物,近三百年来代代相传,
已成为泰山派掌门人的信物。
玉玑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舍得?”天门道人怒道:
“为甚么舍不得?”玉玑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给我!”右手
疾探,已抓住了天门道人的手中铁剑。天门道人全没料到他
竟会真的取剑,一怔之下,铁剑已被玉玑子夺了过去。他不
及细想,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
玉玑子飞身退开,两条青影晃处,两名老道仗剑齐上,拦
在天门道人面前,齐声喝道:“天门,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门
的戒条么?”
天门道人看这二人时,却是玉磬子、玉音子两个师叔。他
气得全身发抖,叫道:“二位师叔,你们亲眼瞧见了,玉玑……
玉玑师叔刚才干甚么来!”
玉音子道:“我们确是亲眼瞧见了。你已把本派掌门人之
位,传给了玉玑师兄,退位让贤,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
“玉玑师兄既是你师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门人,你仗剑行凶,
对他无礼,这是欺师灭祖、犯上作乱的大罪。”天门道人眼见
两个师叔无理偏袒,反而指责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声
道:“我只是一时的气话,本派掌门人之位,岂能如此草草……
草草传授,就算要让人,他……他……他妈的,我也决不能
传给玉玑。”急怒之余,竟忍不住口出秽语。玉音子喝道:
“你说这种话,配不配当掌门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本派
掌门向来是俺师父,你们几位师叔祖在捣甚么鬼?”这中年道
人法名建除,是天门道人的第二弟子。跟着又有一人站起来
喝道:“天门师兄将掌门人之位交给了俺师父,这里嵩山绝顶
数千对眼睛都见到了,数千对耳朵都听到了,难道是假的?天
门师兄刚才说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是不做了,你要做,
你去做去!’你没听见吗?”说这话的是玉玑子的弟子。
泰山派中一百几十人齐叫:“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
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天门道人是泰山派的长门弟子,
他这一门声势本来最盛,但他五六个师叔暗中联手,突然同
时跟他作对,泰山派来到嵩山的二百来人中,倒有一百六十
余人和他敌对。
玉玑子高高举起铁剑,说道:“这是东灵祖师爷的神兵。
祖师爷遗言:‘见此铁剑,如见东灵’,咱们该不该听祖师爷
的遗训?”一百多名道人大声呼道:“掌门人说得对!”又有人
叫道:“逆徒天门犯上作乱,不守门规,该当擒下发落。”
令狐冲见了这般情势,料想这均是左冷禅暗中布置。天
门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两语,便堕入了彀中。此
时敌方声势大盛,天门又乏应变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却是
一筹莫展。令狐冲举目向华山派人群中望去,见师父负手而
立,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心想:“玉玑子他们这等搞法,师父
自是大大的不以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并不想插手干预,当
是暂且静观其变。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便了。”
玉玑子左手挥了几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余名道人突然
散开,拔出长剑,将其余五十多名道人围在垓心,被围的自
然都是天门座下的徒众了。天门道人怒吼:“你们真要打?那
就来拚个你死我活。”玉玑子朗声道:“天门听着:泰山派掌
门有令,叫你弃剑降服,你服不服东灵祖师爷的铁剑遗训?”
天门怒道:“呸,谁说你是本派的掌门人了?”玉玑子叫道:
“天门座下诸弟子,此事与你们无干,大家抛下兵刃,过来归
顺,那便概不追究,否则严惩不贷。”
建除道人大声道:“你若能对祖师爷的铁剑立下重誓,决
不让祖师爷当年辛苦缔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么大家
拥你为本派掌门,原也不妨。但若你一当掌门,立即将本派
出卖给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无面
目去见祖师爷。”
玉音子道:“你后生小子,凭甚么跟我们‘玉’字辈的前
人说话?五派合并,嵩山派还不是一样的除名?五岳派这
‘五岳’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内,又有甚么不好了?”
天门道人道:“你们暗中捣鬼,都给左冷禅收买了。哼,
哼!要杀我可以,要我答应归降嵩山,那是万万不能。”
玉玑子道:“你们不服掌门人的铁剑号令,小心顷刻间身
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天门道人道:“忠于泰山派的弟子
们,今日咱们死战到底,血溅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齐
声呼道:“死战到底,决不投降。”他们人数虽少,但个个脸
上现出坚毅之色。玉玑子倘若挥众围攻,一时之间未必能将
他们尽数杀了。封禅台旁聚集了数千位英雄好汉,少林派方
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人这些前辈高人,也决不能让他们以
众欺寡,干这屠杀同门的惨事。玉玑子、玉磬子、玉音子等
数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忽听得左侧远处有人懒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
好汉见得多了,然而说过了话立刻就赖的狗熊,倒是少见。”
众人一齐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个麻衣汉子斜倚在一块大
石旁,左手拿着一顶范阳斗笠,当扇子般在面前搧风。这人
身材瘦长,眯着一双细眼,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众人都不
知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这几句话是在骂谁。只听他又道:
“你明明已把掌门让了给人家,难道说过的话便是放屁?天门
道人,你名字中这个‘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个‘屁’字,
那才相称。”玉玑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来。
天门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着旁人多管闲
事。”那麻衣汉子仍懒洋洋的道:“老子见到不顺眼之事,那
闲事便不得不管。今日是五岳剑派并派为一的好日子,你这
牛鼻子却在这里拔剑使刀,大呼小叫,败人清兴,当真是放
屁之至。”
突然间众人眼一花,只见这麻衣汉子陡然跃起身来,迅
捷无比的冲进了玉玑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
门道人头顶劈落。天门道人竟不招架,挺剑往他胸口刺去。那
人倏地一扑,从天门道人的胯下钻过,右手据地,身子倒了
转来,呼的一声,足跟重重的踢中了天门道人背心。这几下
招数怪异之极,峰上群英聚集,各负绝艺,但这汉子所使的
招数,众人却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天门猝不及防,登
时给他赐中了穴道。
天门身侧的几名弟子各挺长剑向那汉子刺去。那汉子哈
哈一笑,抓住天门后心,挡向长剑,众弟子缩剑不迭。那汉
子喝道:“再不抛剑,我把这牛鼻子的脑袋给扭了下来。”说
着右手揪住了天门头顶的道髻。天门空负一身武功,给他制
住之后,竟全然动弹不得,一张红脸已变得铁青。瞧这情势,
那汉子只消双手用力一扭,天门的颈骨立时会给他扭断了。
建除道:“阁下忽施偷袭,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阁下尊
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扬,拍的一声,打了天门道人一个耳光,
懒洋洋的道:“谁对我无礼,老子便打他师父。”天门道人的
众弟子见师尊受辱,无不又惊又怒,各人挺着长剑,只消同
时攒刺,这麻衣汉子当场便得变成一只刺猬,但天门道人为
他所制,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妄动。一名青年骂道:“你这狗
畜生……”那汉子举起手来,拍的一声,又打了天门一记耳
光,说道:“你教出来的弟子,便只会说脏话吗?”
突然之间,天门道人哇的一声大叫,脑袋一转,和那麻
衣汉子面对着面,口中一股鲜血直喷了出来。那汉子吃了一
惊,待要放手,已然不及。霎时之间,那汉子满头满脸都给
喷满了鲜血,便在同时,天门道人双手环转,抱住了他头颈,
但听得喀的一声,那人颈骨竟被硬生生的折断,天门道人右
手一抬,那人直飞了出去,拍的一声响,跌在数丈之外,扭
曲得几下,便已死去。
天门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这时更是神威凛凛,满脸
都是鲜血,令人见之生怖。过了一会,他猛喝一声,身子一
侧,倒在地下。原来他被这汉子出其不意的突施怪招制住,又
当众连遭侮辱,气愤难当之际,竟甘舍己命,运内力冲断经
脉,由此而解开被封的穴道,奋力一击,杀毙敌人,但自己
经脉俱断,也活不成了。天门座下众弟子齐叫“师父”,抢去
相扶,见他已然气绝,登时大哭起来。
人丛中忽然有人说道:“左掌门,你派了‘青海一身’这
等人物来对付天门道长,未免太过分了罢?”众人向说话之人
瞧去,见是个形貌猥琐的老者,有人认得他名叫何三七,常
自挑了副馄饨担,出没三湘五泽市井之间。被天门道人击毙
的那汉子到底是何来历,谁也不知,听何三七说叫做“青海
一枭”。“青海一枭”是何来头,知道的人却也不多。
左冷禅道:“这可是笑话奇谈了,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
是初次见面,怎能说是在下所派?”何三七道:“左掌门和
‘青海一枭’或许相识不久,但和这人的师父‘白板煞星’,交
情定然大非寻常。”
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丛中登时轰的一声。令
狐冲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师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
那时岳灵珊还只六七岁,不知为甚么事哭闹不休,岳夫人吓
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来捉你去了。”令狐冲便问:
“‘白板煞星’是甚么东西?”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个大
恶人,专捉爱哭的小孩子去咬来吃。这人没有鼻子,脸孔是
平的,好像一块白板那样。”当时岳灵珊一害怕,便不哭了。
令狐冲想起往事,凝目向岳灵珊望去,只见她眼望远处青山,
若有所思,眉目之间微带愁容,显然没留心到何三七提及
“白板煞星”这名字,恐怕幼时听岳夫人说过的话,也早忘了。
令狐冲心想:“小师妹新婚燕尔,林师弟是她心中所爱,
该当十分喜欢才是,又有甚么不如意事了?难道小夫妇两个
闹别扭吗?”眼见林平之站在她身边,脸上神色颇为怪异,似
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冲又是一惊:“这是甚么神气?我似
乎在谁脸上见过的。”但在甚么地方见过,却想不起来。
只听得左冷禅道:“玉玑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门。
于五岳剑派合并之议,道兄高见若何?”众人听得左冷禅不答
何三七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那么于结交“白板煞星”一
节,是默认不辩了。“白板煞星”的恶名响了二三十年,但真
正见过他、吃过他苦头的人,却也没有几个,似乎他的恶名
主要还是从形貌丑怪而起,然从他弟子“青海一枭”的行止
瞧来,自然师徒都非正派人物。
玉玑子手执铁剑,得意洋洋的说道:“五岳剑派并而为一,
于我五派上下人众,惟有好处,没半点害处。只有像天门道
人那样私心太重之人,贪名恋栈,不顾公益,那才会创议反
对。左盟主,在下执掌泰山派门户,于五派合并的大事,全
心全意赞成。泰山全派,决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随你老
人家之后,发扬光大五岳派的门户。倘若有人恶意阻挠,我
泰山派首先便容他们不得。”
泰山派中百余人轰然应道:“泰山派全派尽数赞同并派,
有人妄持异议,泰山全派誓不与之干休。”这些人同声高呼,
虽然人数不多,但声音整齐,倒也震得群山鸣响。令狐冲心
想:“他们显然是事先早就练熟了的,否则纵然大家赞同并派,
也决不能每一个字都说得一模一样。”又听玉玑子的语气,对
左冷禅老人家前、老人家后的,恭敬万分,料想左冷禅若不
是暗中已给了他极大好处,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
贴贴。
天门道人座下的徒众眼见师尊惨死,大势已去,只好默
不作声,有人咬牙切齿的低声咒诅,有人握紧了拳头,满脸
悲愤之色。
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之中,衡山、泰山两派,已
然赞同并派之议,看来这是大势所趋,既然并派一举有百利
而无一害,我嵩山派自也当追随众位之后,共襄大举。”
令狐冲心下冷笑:“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划促成,嘴里却
说得好不轻松漂亮,居然还是追随众人之后,倒像别人在创
议,而你不过是依附众意而已。”
只听左冷禅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并派,不知
恒山派意下如何?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曾数次和在下谈
起,于并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极力赞成的。定静、定逸两位
师太,也均持此见。”
恒山派众黑衣女弟子中,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左掌门,
这话可不对了。我们掌门人和两位师伯、师叔圆寂之前,对
并派之议痛心疾首,极力反对。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后不幸逝
世,就是为了反对并派。你怎可擅以己见,加之于她三位老
人家身上?”众人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圆脸女郎。这姑
娘是能言善道的郑萼,她年纪尚轻,别派人士大都不识。
左冷禅道:“你师父定闲师太武功高强,见识不凡,实是
我五岳剑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深为佩服。只可
惜在少林寺中不幸为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这
五岳派掌门一席,自是非她莫属。”他顿了一顿,又道:“当
日在下与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谈及并派之事,在下就
曾极力主张,并派之事不行便罢,倘若如议告成,则五岳派
的掌门一席,必须请定闲师太出任。当时定闲师太虽然谦逊
推辞,但在下全力拥戴,后来定闲师太也就不怎么坚辞了。唉,
可叹,可叹,这样一位佛门女侠,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丧
身少林寺中,实令人不胜叹息。”他连续两次提及少林寺,言
语之中,隐隐将害死定闲师太的罪责加之于少林寺。就算害
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为武学圣地,居然有人能
在其中害死这样两位武学高人,则少林派纵非串谋,也逃不
了纵容凶手、疏于防范之责。
忽然有个粗糙的声音说道:“左掌门此言差矣。当日定闲
师太跟我说道,她老人家本来是想推举你做五岳派掌门的。”
左冷禅心头一喜,向那人瞧去,见那人马脸鼠目,相貌
十分古怪,不知是谁,但身穿黑衫,乃是恒山派中的人物,他
身旁又站着五个容貌类似、衣饰相同之人,却不知道六人便
是桃谷六仙。他心中虽喜,脸上不动声色,说道:“这位尊兄
高姓大名?定闲师太当时虽有这等言语,但在下与她老人家
相比,那可万万不及了。”
先前说话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大声道:“我是桃根仙,这
五个都是我的兄弟。”左冷禅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
“你久仰我们甚么?是久仰我们武功高强呢,还是久仰我们见
识不凡?”左冷禅心想:“撕裂成不忧的,原来是这么六个浑
人。”念在桃根仙为自己捧场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强,
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干仙道:“我们的武功,也没有甚么,六人齐上,比你
左盟主高些,单打独斗,就差得远了。”桃花仙道:“但说到
见识,可真比你左掌门高得不少。”左冷禅皱起眉头,哼了一
声,道:“是吗?”桃花仙道:“半点不错。当日定闲师太便这
么说。”桃叶仙道:“定闲师太和定静师太、定逸师太三位老
人家在庵中闲话,说起五岳剑派合并之事。定逸师太说道:
‘五岳剑派不并派便罢,倘要并派,须得请嵩山派左冷禅先生
来当掌门。’这一句话,你信不信?”左冷禅心下暗喜,说道:
“那是定逸师太瞧得起在下,我可不敢当。”
桃根仙道:“你别忙欢喜。定静师太却道:‘当世英雄好
汉之中,嵩山派左掌门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由他来当五岳
派掌门人,倒也是一时之选。只不过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
不能容物,如果是他当掌门,我座下这些女弟子们,苦头可
吃得大了。’”桃干仙接着道:“定闲师太便说:‘以大公无私
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见识不
凡,足可当得五岳派的掌门人。’”
左冷禅冷笑道:“六位英雄?是哪六位?”桃花仙道:“那
便是我们六兄弟了。”
此言一出,山上数千人登时轰然大笑。这些人虽然大半
不识桃谷六仙,但瞧他们形貌古怪,神态滑稽,这时更自称
英雄,说甚么“武功高强,见识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
桃枝仙道:“当时定闲师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
静、定逸两位师太立即便想到是我们六兄弟,当下一齐鼓掌
喝采。那时候定逸师太说甚么来?兄弟,你记得吗?”桃实仙
道:“我当然记得。那时候定逸师太说道:‘桃谷六仙嘛,比
之少林寺方证大师,见识是差一些了。比之武当派冲虚道长,
武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岳剑派中,倒也无人能及。两位
师姊,你们以为如何?’定静师太便道:‘我却以为不然。定
闲师妹的武功见识,决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们是女
流之辈,又是出家人,要做五岳派掌门,作五岳派数千位英
雄好汉的首领,总是不便。所以啊,咱们还是推举桃谷六仙
为是。’”桃叶仙道:“定闲师太当下连连点头,说道:‘五岳
剑派如果真要并派,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门,势必难以
发扬光大,昌大门户。’”
令狐冲越听越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与左冷禅捣
乱。左冷禅既妄造死者的言语,桃谷六仙依样葫芦,以子之
矛,攻子之盾,左冷禅倒也无法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为左冷禅所笼络的
人物之外,对于五岳并派一举,大都颇具反感。有的高瞻远
瞩之士如方证方丈、冲虚道长等人,深恐左冷禅羽翼一成,便
即为祸江湖;有的眼见天门道人惨死,而左冷禅咄咄逼人,深
感憎恶;更有的料想五岳并派之后,五岳派声势大张,自己
这一派不免相形见绌;而如令狐冲等恒山派中人,料得定闲
等三位师太是为左冷禅所害,只盼诛他报仇,自然敌意更盛。
众人耳听得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却又说得似模似样,左冷禅
几乎无法辩驳,大都笑吟吟的颇以为喜,年轻的更笑出声来。
忽然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桃谷六怪,恒山派定闲师太
说这些话,有谁听到了?”
桃根仙道:“恒山派的几十名女弟子都是亲耳听到的。郑
姑娘,你说是不是?”
郑萼忍住了笑,正色道:“不错。左掌门,你说我师父赞
成五派合并,那些言语,又有谁听到了?恒山派的师姊师妹
们,左掌门说的话,有谁听见咱们师尊说过没有?”百余名女
弟子齐声答道:“没听见过。”有人大声道:“多半是左掌门自
己捏造出来的。”更有一名女弟子道:“和左掌门相比,我师
父还是对桃谷六仙推许多些。我们随侍三位老人家多年,岂
有不知师尊心意之理?”
众人轰笑声中,桃枝仙大声道:“照啊,我们并没说谎,
是不是?后来定闲师太又道:‘五派合并,掌门人只有一个,
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却是请谁来当的好?’兄弟,定静师太
却怎么说啊?”桃花仙道:“这个……嗯,是了,定静师太说
道:‘五派虽然并而为一,但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嵩山
这东南西北中五岳,却是并不到一块的。左冷禅又不是玉皇
大帝,难道他还能将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吗?请桃谷六仙中的
五兄弟分驻五山,剩下一个做总掌门也就是了。’”桃叶仙道:
“不错!定逸师太便说:‘师妹此见甚是。原来桃谷六仙的父
母当年甚有先见,知道日后左冷禅要合并五岳剑派,因此生
下他六个兄弟来,既不是五个,又不是七个,佩服啊佩服!’”
群雄一听,登时笑声震天。
左冷禅筹划这一场五岳并派,原拟办得庄严隆重,好教
天下英雄齐生敬畏之心,不料斜刺里钻了这六个惫懒家伙出
来,插科打诨,将一个盛大的典礼搞得好似一场儿戏,心下
之恼怒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随便
发作,只得强忍气恼,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大事告成,若
不杀了这六个无赖,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实仙突然放声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
出娘胎,从来寸步不离,这一做五岳派掌门,从此要分驻五
岳,那可不干,万万的不干。”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岳派
掌门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临生离死别之境了。
桃干仙道:“六弟不须烦恼,咱们六人是不能分开的,兄
弟固然舍不得,做哥哥的也是舍不得。但既然众望所归,这
五岳派掌门又非我们六兄弟来做不可,我们只好反对五岳派
合而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齐声道:“对,对,五岳剑派一
如现状,并他作甚?”
桃实仙破涕为笑,说道:“就算真的要并,也得五岳派中
将来有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比我六兄弟见识更高,武功更
强,也如我六兄弟那样的众望所归。有这样的人来做掌门,那
时再并不迟。”
左冷禅眼见再与这六个家伙纠缠下去,只有越闹越糟,须
以快刀斩乱麻手法,截断他们的话题,当下朗声说道:“恒山
派的掌门,到底是你们六位大英雄呢,还是另有其人?恒山
派的事,你们六位大英雄作得了主呢,还是作不了主?”
桃枝仙道:“我们六位大英雄要当恒山派掌门,本来也无
不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门是你左老弟,我们六人一当恒山掌
门,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并论,未免有点,嘿嘿,这个……
那个……”桃花仙道:“和他相提并论,我们六位大英雄当然
是大失身分,因此上这恒山派掌门人之位,只好请令狐冲来
勉为其难了。”
左冷禅只气得七窍生烟,冷冷的道:“令狐掌门,你执掌
恒山派门户,于贵派门下却不好生约束,任由他们在天下英
雄之前胡说八道,出丑露乖。
”令狐冲微笑道:“这六位桃兄说话天真烂漫,心直口快,
却不是瞎造谣言之人。他们转述本派先掌门定闲师太的遗言,
当比派外之人的胡说八道靠得住些。”
左冷禅哼了一声,道:“五岳剑派今日并派,贵派想必是
要独持异议了?”
令狐冲摇头道:“恒山派却也不是独持异议。华山派掌门
岳先生,是在下启蒙传艺的恩师,在下今日虽然另归别派,却
不敢忘了昔日恩师的教诲。”左冷禅道:“这么说来,你仍听
从华山岳先生的话?”令狐冲道:“不错,我恒山派与华山派
并肩携手,协力同心。”
左冷禅转头瞧向华山派人众,说道:“岳先生,令狐掌门
不忘你旧日对他的思义,可喜可贺。阁下于五派合并之举,赞
成也罢,反对也罢,令狐掌门都唯你马首是瞻。但不知阁下
尊意若何?”岳不群道:“承左盟主询及,在下虽于此事曾细
加考虑,但要作出一个极为妥善周详的抉择,却亦不易。”
一时峰上群雄的数千对目光都向他望去,许多人均想:
“衡山派势力孤弱,泰山派内哄分裂,均不足与嵩山派相抗。
此刻华山、恒山两派联手,再加上衡山派,当可与嵩山派一
较短长了。”
只听岳不群说道:“我华山创派二百余年,中间曾有气宗、
剑宗之争。众位武林前辈都知道的。在下念及当日两宗自相
残杀的惨状,至今兀自不寒而栗……”
令狐冲寻思:“师父曾说,华山气剑二宗之争,是本派门
户之羞,实不足为外人道,为甚么他此刻却当着天下英雄公
然谈论?”又听得岳不群语声尖锐,声传数里,每说一句话,
远处均有回音,心想:“师父修习‘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
的境界,说话声音,内力的运用,都跟从前不同了。”
岳不群续道:“因此在下深觉武林中的宗派门户,分不如
合。千百年来,江湖上仇杀斗殴,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
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门户之见而起。在下常想,倘若
武林之中并无门户宗派之别,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
那么种种流血惨剧,十成中至少可以减去九成。英雄豪杰不
致盛年丧命,世上也少了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
他这番话中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情,极大多数人都不禁点
头。有人低声说道:“华山岳不群人称‘君子剑’,果然名不
虚传,深具仁者之心。”
方证大师合十而道:“善哉,善哉!岳居士这番言语,宅
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这般想法,天下的腥风血
雨,刀兵纷争,便都泯于无形了。”
岳不群道:“大师过奖了,在下的一些浅见,少林寺历代
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过。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
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识之士,闻风响应,千百年
来必能有所建树。固然各家各派武术源流不同,修习之法大
异,要武学之士不分门户派别,那是谈何容易?但‘君子和
而不同’,武功尽可不同,却大可和和气气。可是直至今日,
江湖上仍是派别众多,或明争,或暗斗,无数心血性命,都
耗费于无谓的意气之争。既然历来高明之士,都知门户派别
的纷歧大有祸害,为甚么不能痛下决心,予以消除?在下大
惑不解,于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几日,才恍然大悟,明白
了其中的关窍所在。此事关系到武林全体同道的生死祸福,在
下不敢自秘,谨提出请各位指教。”
群雄纷纷道:“请说,请说。”“岳先生的见地,定然是很
高明的。”“不知到底是甚么原因?”“要清除门户派别之见,那
可是难于登天了!”
岳不群待人声一静,说道:“在下潜心思索,发觉其中道
理,原来在于一个‘急’字与‘渐’字的差别。历来武林中
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门户派别,往往操之过急,要一举而将
天下所有宗派门户之间的界限,尽数消除。殊不知积重难返,
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数十,小者过千,每个门户都有数十年
乃至千百年的传承,要一举而消除之,确是难于登天。”
左冷禅道:“以岳先生的高见,要消除宗派门户之别,那
是绝不可能了?如此说来,岂不令人失望?”
岳不群摇头道:“虽然艰难万分,却也非绝无可能。在下
适才言道,其间差别,在于缓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
则不达。只须方针一变,天下同道协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
一百年,决无不成之理。”
左冷禅叹道:“五十年、一百年,这里的英雄好汉,十之
八九是尸骨已寒了。”
岳不群道:“吾辈只须尽力,事功是否成于我手,却不必
计较。所谓前人种树后人凉,咱们只是种树,让后人得享清
凉之福,岂非美事?再说,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于大成,
若说小有成就,则十年八年之间,也已颇有足观。”
左冷禅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却不知如何
共策进行?”
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
于江湖同道的美事。咱们要一举而泯灭门户宗派之见,那是
无法办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择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
互交好,先行尽量合并,则十年八年之内,门户宗派便可减
少一大半。咱们五岳剑派合成五岳派,就可为各家各派树一
范例,成为武林中千古艳称的盛举。”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叫了起来:“原来华山派赞成五派合
并。”
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心道:“料不到师父竟然赞成并派。
我说过恒山派唯华山派马首是瞻,师父说赞成并派,我可不
能食言。”心中焦急,举目向方证大师与冲虚道人望去,只见
二人都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
左冷禅一直担心岳不群会力持异议,此人能言善辩,江
湖上声名又好,不能对他硬来,万料不到他竟会支持并派,当
真大喜过望,说道:“嵩山派赞成五派合并,老实说,本来只
是念到众志成城的道理,只觉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但今日
听了岳先生一番大道理,令在下茅塞顿开,方知原来五派合
并,于武林前途有这等重大关系,却不单单是于我五派有利
之事了。”
岳不群道:“我五派合并之后,如欲张大己力,以与各家
门派争雄斗胜,那么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风波,于我五岳派固
然未必有甚么好处,于江湖同道更是祸多于福。因此并派的
宗旨,必须着眼于‘息争解纷’四字之上。在下推测同道友
好的心情,以为我五派合并之后,于别派或有不利,此点诸
位大可放心。”
群雄听了他这几句话,有的似乎松了口气,有的却是将
信将疑。
左冷禅道:“如此说来,华山派是赞成并派的?”
岳不群道:“正是。”他顿了顿,眼望令狐冲,说道:“恒
山派令狐掌门,以前曾在华山门下,在下与他曾有二十年师
徒之情。他出了华山门墙之后,承他不弃,仍念念不忘昔日
在下对他的情谊,盼望与在下终于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已答
应于他,要同归一派,亦不是难事。”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笑
容。
令狐冲胸口一震,登时醒悟:“他答应我重入他门下,原
来并非回归华山,而是五派合并之后,我和师父、师娘又在
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又想:“听师父适才言道:五派
合并,宗旨当在‘息争解纷’四字,如果真是如此,五派合
并倒是好事而非坏事了。看来前途之吉凶,在于五岳派是照
我师父的宗旨去做呢,还是照左冷禅的宗旨去做。如果我华
山、恒山两派协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中的一
些道友,我们三派半对抗嵩山派和泰山派的半数,未始不能
占到赢面。”
令狐冲心下思潮起伏,听得左冷禅道:“恭贺岳先生与令
狐掌门,自今日起,贤师徒重归同一门派,那真是天大的喜
事。”群雄中便有数百人跟着鼓掌叫好。
突然间桃枝仙大声说道:“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
妥。”桃干仙道:“为甚么不妥?”桃枝仙道:“这恒山派的掌
门,本来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干仙等五人齐声应道:
“是!”桃枝仙道:“后来我们客气,因此让给了令狐冲来做,
是不是?让给令狐冲做,有一个条款,便是要他为定闲、定
静、定逸三位师太报仇,是不是?”他问一句,桃干仙等五人
都答道:“是!”
桃枝仙道:“可是杀害定闲师太她们三位的,却在五岳剑
派之中,依我看来,多半是个若非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
或是不左不右、姓中的人,如果令狐冲加入了五岳派,和这
个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变成了同门师兄弟,如何还可动
刀动枪,为定闲师太报仇?”桃谷五仙齐声道:“半点也不错。”
左冷禅心下大怒,寻思:“你这六个家伙如此当众辱我,
再留你们多活几个时辰,只怕更将有不少胡言乱语说了出
来。”
只听桃根仙又道:“如果令狐冲不替定闲师太报仇,便做
不得恒山派掌门,是不是?如果他不是恒山派掌门,便拿不
得恒山派的主意,是不是?如果他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那
么恒山派是否加入五岳派,便不能由令狐冲来说话了,是不
是?”他问一句,桃谷五仙便齐声答一句:“是!”
桃干仙道:“一派不能没有掌门,令狐冲既然做不得恒山
派掌门,便须另推高明,是不是?恒山派中有哪六位英雄武
功高强,识见不凡,当年定闲师太固然早有定评,连五岳剑
派左盟主刚才也说:‘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
的’,是不是?”
桃干仙这么问,他五兄弟便都答一声:“是!”问的人声
音越来越响,答的人也是越答越起劲。与会的群雄一来确是
觉得好笑,二来见到有人与嵩山派捣蛋,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的心情,颇有人跟着起哄,数十人随着桃谷五仙齐声叫道:
“是!”
当岳不群赞成五派合并之后,令狐冲心中便即大感混乱,
这时听桃谷六仙胡说八道的捣乱,内心深处颇觉喜欢,似乎
这六兄弟正在设法替自己解围脱困,但再听一会,突然奇怪:
“桃谷六仙说话素来缠夹,前言不对后语,可是来到嵩山之后,
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刚才这些言语似乎是强辞夺理,可是
事先早有伏笔,教人难以辩驳,和他们平素乱扯一顿的情形
大不相同。难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点吗?”
只听得桃花仙道:“恒山派中这六位武功卓绝、识见不凡
的大英雄是谁,各位不是蠢人,想来也必知道,是不是?”百
余人笑着齐声应道:“是!”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有公论,
公道自在人心。请问各位,这六位大英雄是谁?”二百余人在
大笑声中说道:“自然是你们桃谷六仙了。”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说来,恒山派掌门的位子,我们
六兄弟只好当仁不让,勉为其难,德高望重,众望所归,水
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滚鼓,门户大开……”
他越说越是不知所云,群雄无不捧腹大笑。
嵩山派中不少人大声吆喝起来:“你六个家伙在这里捣甚
么乱?快跟我滚下山去。”
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们嵩山派千方百计的要搞五派
合并,我恒山派的六位大英雄赏光来到嵩山,你们居然要赶
我们下去。我们六位大英雄一走,恒山派其余的小英雄、女
英雄们,自然跟着也都下了嵩山,你们这五派合并,便稀哩
呼噜,搞不成了。好!恒山派的朋友们,咱们都下山去,让
他们搞四派合并。左冷禅爱做四岳派掌门,便由他做去。咱
们恒山派可不凑这个热闹。”
仪和、仪清等女弟子对左冷禅恨之入骨,听桃枝仙这么
一说,立时齐声答应,纷纷呼叫:“咱们走罢!”
左冷禅一听,登时发急,心想:“恒山派一走,五岳派变
了四岳派。自古以来,天下便是五岳,决无缺一而成四岳之
理。就算四派合并,我当了四岳派的掌门,说起来也无光采。
非但没有威风,反而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了。”当即说道:“恒
山派的众位朋友,有话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时?”
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党、虾兵蟹将大声吆喝,要赶
我们下去,可不是我们自己要走。”
左冷禅哼了一声,向令狐冲道:“令狐掌门,咱们学武之
人,说话一诺千金,你说过要以岳先生的意旨为依归,那可
不能说过了不算。”
令狐冲举目向岳不群望去,见他满脸殷切之状,不住向
自己点头;令狐冲转头又望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却见他二
人连连摇头,正没做道理处,忽听得岳不群道:“冲儿,我和
你向来情若父子,你师娘更是待你不薄,难道你就不想和我
们言归于好,就同从前那样吗?”
令狐冲听了这句话,霎时之间热泪盈眶,更不思索,朗
声说道:“师父、师娘,孩儿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们赞同五
派合并,孩儿不敢违命。”他顿了顿,又道:“可是,三位师
太的血海深仇……”
岳不群朗声道:“恒山派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不幸
遭人暗算,武林同道,无不痛惜。今后咱们五派合并,恒山
派的事,也便是我岳某人的事。眼前首要急务,莫过于查明
真凶,然后以咱们五派之力,再请此间所有武林同道协助,那
凶手便是金刚不坏之身,咱们也把他砍成了肉泥。冲儿,你
不用过虑,这凶手就算是我五岳派中的顶尖儿人物,咱们也
决计放他不过。”这番话大义凛然,说得又是斩钉截铁,绝无
回旋余地。
恒山派众女弟子登时喝采。仪和高声叫道:“岳先生之言
不错。尊驾若能主持大局,替我们三位师尊报得血海深仇,恒
山上下,尽皆深感大德。”
岳不群道:“这事着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内,岳某人若不
能为三位师太报仇,武林同道便可说我是无耻之徒,卑鄙小
人。”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女弟子更是大声欢呼,别派人众也
不禁鼓掌喝采。
令狐冲寻思:“我虽决心为三位师太报仇,但要限定时日,
却是不能。大家疑心左冷禅是凶手,但如何能够证明?就算
将他制住逼问,他也决不承认。师父何以能说得这般肯定?是
了,他老人家定然已确知凶手是谁,又拿到了确切证据,则
三年之内自能对付他。”他先前随同岳不群赞成并派,还怕恒
山派的弟子们不愿,此刻见她们大声欢呼,无人反对,心中
为之一宽,朗声道:“如此极好。我师父岳先生已然说过,只
要查明戕害三位师太的真凶是谁,就算他是五岳派中的顶尖
儿人物,也决计放他不过。左掌门,你赞同这句话吗?”
左冷禅冷冷的道:“这句话很对啊。我为甚么不赞成?”
令狐冲道:“今日天下众英雄在此,大伙儿都听见了,只
要查到害死三位师太的主凶是谁,是他亲自下手也好,是指
使门下弟子所干的也好,不论他是甚么尊长前辈,人人得而
诛之。”群雄之中,倒有一半人轰声附和。
左冷禅待人声稍静,说道:“五岳剑派之中,东岳泰山,
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五派一致同意
并派。那么自今而后,这五岳剑派的五个名字,便不再在武
林出现了。我五派的门人弟子,都成为新的五岳派门下。”
他左手一挥,只听得山左山右鞭炮声大作,跟着砰拍、砰
拍之巨响不绝,许多大炮仗升入天空,庆祝“五岳派”正式
开山立派。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露出笑容,均
想:“左冷禅预备得如此周到,五岳剑派合派之举,自是势在
必行。倘时今日合派不成,这嵩山绝顶,只怕腥风血雨,非
有一场大厮杀不可。”峰上硝烟瀰漫,纸屑纷飞,鞭炮声越来
越响,谁都无法说话,直过了良久良久,鞭炮声方歇。
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纷纷向左冷禅道贺,看来这些或是嵩
山派事先邀来助拳的,或是眼见五岳合派已成,左冷禅声势
大张,当即抢先向他奉承讨好的。左冷禅口中不住谦逊,冷
冰冰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一二丝笑容。
忽听得桃根仙说道:“既然五岳剑派并成了一个五岳派,
我桃谷六仙也就顺其自然,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左冷禅心想:“你这六怪来到峰上之后,只这句话才像人
话。”
桃干仙道:“不论哪一个门派,都有个掌门人。这五岳派
的掌门人,由谁来当好?如果大伙一致推举桃谷六仙,我们
也只好当仁不让了。”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五派合
并,乃是为了武林的公益,不是为谋私利。既是如此,虽然
当这五岳派掌门责任重大,事务繁多,我六兄弟也只好勉为
其难了。”桃叶仙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大伙儿都这么热心,
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观,不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气?”他六
人你吹我唱,便似众人已公举他六兄弟作了五岳派掌门人一
般。
嵩山派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大声说道:“是谁推举你们
作五岳派掌门人了?这般疯疯颠颠的胡说,太不成话了!”这
是左冷禅的师弟“托塔手”丁勉。嵩山派中登时许多人都鼓
噪起来,有一人说:“今日若不是五派合并的大喜日子,将你
们六个疯子的十二条腿都砍了下来。”丁勉又道:“令狐掌门,
这六个疯子尽是在这里胡闹,你也不管管。”
桃花仙大声道:“你叫令狐冲作‘令狐掌门’,你举他为
五岳派掌门人吗?适才左冷禅说过,恒山派啦,华山派啦,这
些名字在武林中从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作令狐掌门,心中
自然认他是五岳派掌门人了。”
桃实仙道:“要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虽然比我六兄弟差
着一筹,但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可将就将就。”桃根仙提高嗓
子,叫道:“嵩山派提名令狐冲为五岳派掌门人,大伙儿以为
如何?”只听得百余名女子娇声叫好,那自然都是恒山派的女
弟子了。
丁勉只因顺口叫了声“令狐掌门”,给桃谷六仙抓住了话
柄,不由得尴尬万分,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说:
“不,不!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提名令狐冲
做五岳派掌门……”
桃干仙道:“你说不是要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那么定然
认为,非由桃谷六仙出马不可了。阁下既如此抬爱,我六兄
弟却之不恭,居之有愧。”桃枝仙道:“这样罢,咱们不妨先
做上一年半载,待得大局已定,再行退位让贤,亦自不妨。”
桃谷五仙道:“对,对,这也不失为折衷之策。”
左冷禅冷冷的道:“六位说话真多,在这嵩山绝顶放言高
论,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让别人也来说几句话行不行?”
桃花仙道:“行,行,为甚么不行?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他说了这“有屁请放”四字,一时之间,封禅台下一片寂静,
谁也没有出声,免得一开口就变成放屁。
过了好一会,左冷禅才道:“众位英雄,请各抒高见。这
六个疯子胡说八道,大家不必理会,免得扫了清兴。”
桃谷六仙六鼻齐吸,嗤嗤有声,说道:“放屁甚多,不算
太臭。”
嵩山派中站出一名瘦削的老者,朗声说道:“五岳剑派同
气连枝,联手结盟,近年来均由左掌门为盟主。左掌门统率
五派已久,威望素著,今日五派合并,自然由左盟主为我五
岳派掌门人,若是换作旁人,有谁能服?”当年曾参与衡山刘
正风金盆洗手之会的,都认得这人名叫陆柏。他和丁勉、费
彬三人曾残杀刘正风的满门,甚是心狠手辣。
桃花仙道:“不对,不对!五派合并,乃是推陈出新的盛
举,这个掌门人嘛,也得破旧立新,除旧更新,换一个新人。”
桃实仙道:“正是。倘若仍由左冷禅当掌门,那是换汤不
换药,没半分新气象,然则五派又何必合并?”桃枝仙道:
“这五岳派的掌门人,谁都可以做,就是左冷禅不能做。”桃
干仙道:“以我高见,不如大家轮流来做。一个人做一天,今
天你做,明天我做,个个有份,决不落空。那叫做公平交易,
老少无欺,货真价实,皆大欢喜。”桃根仙鼓掌道:“这法子
妙极,那应当由年纪最小的小姑娘轮起。我推恒山派的秦绢
秦家小妹妹,做五岳派今天的掌门人。”恒山派一众女弟子情
知桃谷六仙如此说法,旨在和左冷禅捣蛋,都是大声叫好。
千余名事不关己、只盼越乱越好之辈,便也随着起哄。一
时嵩山绝顶又是乱成一团。
三十三比剑
泰山派一名老道朗声道:“五岳派掌门一席,自须推举一
位德才并备、威名素著的前辈高人担任,岂有轮流来做之理?”
这人语声高亢,众人在一片嘈杂之中,仍听得清清楚楚。
桃枝仙道:“德才兼备,威名素著?够得上这八字考语的,
武林之中,我看也只有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了。”
每当桃谷六仙说话之时,旁人无不嘻笑,谁也没当他们
是一回事,但此刻桃枝仙提到方证大师的名字,顷刻之间,嵩
山绝顶之上的数千人登时鸦雀无声。方证大师武功高强,慈
悲侠义,于武林中纷争向来主持公道,数十年来人所共仰,而
少林派声势极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门派,这“德才兼备,威
名素著”八个字加在他的身上,谁都没有丝毫异议。
桃根仙大声道:“少林寺方证方丈,算不算得是德才具备,
威名素著?”数千人齐声应道:“算得!”桃根仙道:“好了,那
是众口一词,众望所归。比之我们桃谷六仙的众望所归,方
证大师的众望所归,那是更加众望所归些。既是如此,这五
岳派的掌门人,便请方证大师担任。”
嵩山派与泰山派中登时便有不少人叫道:“胡说八道!方
证大师是少林派的掌门人,跟我们五岳派有甚么相干?”
桃枝仙道:“刚才这位老道说要请一位德才兼备、威名素
著的前辈高人来做掌门,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这位方证大
师难道不是德才兼备?难道不是威名素著?又难道不是前辈
高人?依你们所说,方证大师无德无才,全无威名,他老人
家是后辈低人?真正岂有此理!哪一个胆敢这么说,不要他
做掌门人,我桃谷六仙跟他拚命。”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做掌门已做了十几年,少林派的掌
门人也做得,为甚么五岳派的掌门人便做不得?难道五岳派
今天便已盖过了少林派?哪一个大胆狂徒,敢说方证大师不
会做掌门人,不配做掌门人?”
泰山派的玉玑子皱眉道:“方证大师德高望重,那是谁都
敬重的,可是今日我们是在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人。方证大师
乃是贵客,怎可将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不能做五岳派掌门人,依你说,是
为了少林派和五岳派无关。”玉玑子道:“正是。”桃干仙道:
“少林派为甚么和五岳派无关?我说关系大得很呢!五岳派是
哪五派?”玉玑子道:“阁下是明知故问了。五岳派便是嵩山、
泰山、华山、衡山,恒山五派。”
桃花仙和桃实仙齐声道:“错了,错了!适才左冷禅言道,
五岳剑派合并之后,甚么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
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叶仙道:“足见他对原来宗派念念
不忘,恋派成狂,一有机缘,便图复辟,要将好好一个五岳
派打得稀巴烂,重建泰山派的雄风,再整日观峰的威名。”
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声来,均想:“莫看这桃谷六仙疯疯
颠颠,但只要有人说错了半句话,立即给他们抓住,再也难
以脱身。”他们哪知桃谷六仙打从两三岁起能说话以来,便即
互相辩驳不休,专捉兄弟中说话的漏洞,数十年来习以为常,
再加上六个脑袋齐用,六张嘴巴齐开,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
对手?
玉玑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道:“五岳派中有了你们
六个宝贝,也叫倒霉。”
桃花仙道:“你说五岳派倒霉,那是瞧不起五岳派,不愿
自居于五岳派之中。”桃实仙道:“我们五岳派第一日开山立
派,你便立心诅咒,说他倒霉。五岳派将来张大门户,要在
武林中扬眉吐气,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成为江湖上人所
共仰的大门派。玉玑道长,你为甚么不存好心,今天来说这
等不吉利的话?”桃叶仙道:“足见玉玑道人身在五岳,心在
泰山,只盼五岳派开派不成,第一天便摔个大筋斗,如此用
心,我五岳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学武之人,过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于这吉
祥兆头,忌讳最多。各人听桃谷六仙这么一说,均觉言之有
理,玉玑子在今天这个好日子中说五岳派倒霉,确是大大不
该。连左冷禅心中也对玉玑子这话颇为不满。玉玑子自知说
错了话,当下默不作声,暗自气恼。
桃干仙道:“我说少林派和嵩山有关,玉玑道人却说无关。
到底是有关无关?是你对还是我对?”玉玑道人气愤愤的道:
“你爱说有关,便算有关好了。”桃干仙道:“哈,天下之事,
抬不过一个理字。少林寺是在哪一座山中?嵩山派只是在哪
一座山中?”桃花仙道:“少林派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
少室太室,都属嵩山,是不是?为甚么说少林派与嵩山无关?”
这一句倒确非强辞夺理,群雄听得一齐点头。
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各派合并,可以减少江湖
上的门户纷争,他所以赞成五岳并派,便是为此。他又言道,
各派可择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邻,互求合并。说到地域之
近,无过于少林和嵩山。两大门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
和嵩山派若不合并,那么岳先生的说话,未免怕有点迹近放
……放……放那个……一种气了。”
群雄听得他强行将那个“屁”字忍住,都是哈哈大笑起
来,心中却都觉得,少林和嵩山合并,未免匪夷所思,可是
桃枝仙的说话,却也是言之成理,是顺着岳不群先前一片大
道理推论下来的。令狐冲暗暗称奇:“桃谷六仙要抓别人话中
的岔子,那是拿手好戏,但这一番话却料想他们说不出来。却
不知是谁在旁提示指点?”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众望所归,本来大伙儿要请他老人
家当五岳派掌门人。只是有人提出,方证大师不属五岳派。那
么只须少林与五岳派合并,成为一个‘少林五岳派’,方证大
师便可成为这个新派的掌门人了。”桃根仙道:“正是。当今
之世,要找一位比方证大师更合式的掌门人,那是谁也没有
法子。”桃实仙道:“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证大师,难道还有旁
人不服的?”
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来,和我桃谷六仙
较量较量。打赢了桃谷六仙,不妨再和方证大师较量较量。打
赢了方证大师,再和少林派中达摩堂、罗汉堂、戒律院、藏
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较量较量。打赢了少林派达摩堂、罗汉
堂、戒律院、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可以再和武当派的冲
虚道长较量较量……”桃实仙道:“五哥,怎么要和武当派的
冲虚道长较量较量?”桃花仙道:“武当派和少林派的两位掌
门人是过命的交情,同荣共辱。有人打赢了少林派的方证大
师,武当派的冲虚道长岂有不出头之理?”桃叶仙道:“正是,
一点儿也不错,打赢了武当派的掌门冲虚道长,再来和我们
桃谷六仙较量较量。”
桃根仙道:“咦,他和我们桃谷六仙已经较量过了,怎么
又要较量较量?”桃叶仙道:“第一次我们打输了,桃谷六仙
难道就此甘心认输?自然是死缠烂打,阴魂不散,跟那些臭
王八蛋再来较量较量。”
群雄听了,尽皆大笑,有的怪声叫好,有的随着起哄。
玉玑子心头恼怒,再也不可抑止,纵身而出,手按剑柄,
叫道:“桃谷六怪,我玉玑子便是不服,要和你们较量较量。”
桃根仙道:“咱们大伙儿都是五岳派门下,动起手来,岂不是
自相残杀?”玉玑子道:“你们说话太多,神憎鬼厌。五岳派
门下少了你们六个人,大家乐得眼目清凉,耳根清净。”桃干
仙道:“好啊,你手按剑柄,心中动了杀机,只想拔出剑来,
擦擦擦擦擦擦六声,砍了我们六兄弟的脑袋?”玉玑子哼了一
声,给他来个默认,目光中杀气更盛。桃枝仙道:“今日我五
派合并,第一天你泰山派便动手杀了我恒山派的六大高手,五
岳派今后怎说得上齐心协力,和衷共济?”
玉玑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错,今日倘若杀了这六人,只怕
以后纷争无穷,恒山派中势必定有人为他六兄弟报仇,当下
强忍怒气,说道:“你们既知道要齐心协力,和衷共济,那么
有碍大局的胡说八道,便不可再说。”将长剑抽出剑鞘尺许,
刷的一声,送回剑鞘。
桃叶仙道:“倘若是有益于光大五岳派前途,有利于全体
武林同道的好话呢?”玉玑子冷笑道:“哼,谅你们也说不出
那种话来!”桃花仙道:“五岳派的掌门人由谁来当,这件事
是不是与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祸福大有关连?我六兄弟苦
口婆心,想推举一位众望所归的前辈高人来当掌门,你总是
存了私心,想叫那个给了你三千两黄金、四个美女的人来做
掌门。”玉玑子大怒,喝道:“胡说八道!谁说有人给了我三
千两黄金、四个美女?”桃花仙道:“嗯,我说错了数目,也
是有的,不是三千两,定是四千两了。不是四名美女,那么
不是三名,便是五名。是谁给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想推
举谁做掌门,便是谁给你了。”
玉玑子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喝道:“你再胡言乱语,
我便叫你血溅当场。”
桃花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过去,说道:“你
用卑鄙手段,害死了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还想继续害人
吗?天门道人已给你害得血溅当场,戕害同门,原是你的拿
手好戏,你倒在我身上试试看。”说着一步步向玉玑子走去。
玉玑子长剑挺出,厉声喝道:“停步,你再向前走一步,
我便不客气了。”桃花仙笑道:“难道你现下对我客气得很吗?
这嵩山绝顶,又不是你玉玑子私有之地,我偏偏要迈迈方步,
东走西行,你又管得着我?”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和玉玑子
相距已不过数尺。
玉玑子看到他丑陋的长长马脸,露出一副焦黄牙齿,裂
嘴而笑,厌憎之情大生,长剑一挺,嗤的一声响,便向桃花
仙胸口刺去。
桃花仙急忙闪避,骂道:“臭贼,你真……真打啊!”玉
玑子已深得泰山派剑术精髓,一剑既出,二剑随至,剑招迅
疾无伦。桃花仙说话之间,已连避了他四剑。
但玉玑子剑招越来越快,桃花仙手忙脚乱,哇哇大叫,想
要抽出腰间短铁棍招架,却缓不出手来。剑光闪烁之中,噗
的一声响,桃花仙左肩中剑。便在此时,玉玑子长剑脱手,飞
上半天,跟着身子离地,双手双脚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
叶四仙分别抓住。这一下兔起鹘落,变化迅速之极。但见黄
影一闪,挟着一道剑光,有人挥剑向桃枝仙头顶砍落,桃实
仙早已护持在旁,伸短铁棍架住。那人又是一剑向桃根仙胸
口刺去。桃花仙抽铁棍挡开,看那人时,正是嵩山派掌门左
冷禅。
左冷禅知道桃谷六仙虽然说话乱七八糟,身上却实负惊
人艺业,当年在华山绝顶,曾将自己所派去的华山剑宗高手
成不忧撕成四截,一见玉玑子为他六兄弟所擒,知道只要相
救稍迟,玉玑子立遭裂体之厄,是以自己虽是主人身分,实
不宜随便出手,当此危急之际,也只得拔剑相救。他两剑急
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使二人放手退避,不料桃谷
六仙相互配合得犹如天衣无缝,四人抓住敌人手脚,余下二
人便在旁护持,左冷禅这两剑招式精奇,势道凌厉,还是分
别给桃实仙和桃花仙架开了。其实玉玑子生死系于一线,在
这一霎之间,左冷禅已从桃实仙、桃花仙出棍相架的招式与
内力之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须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
六招,玉玑子早给四人撕裂,当下长剑圈转,剑光闪烁。
只听得玉玑子大叫一声,脑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
仙手中各握一只断手,桃干仙手中握着一只断脚,只有桃叶
仙手中所握着的那只脚,仍连在玉玑子身上。原来左冷禅知
道无法在这瞬息之间迫得桃谷六仙放手,只有当机立断,砍
断了玉玑子的双手和一只足踝,使得桃谷四仙无法将他撕裂,
那是毒蛇螫手、壮士断腕之意。左冷禅切断了他三肢,料想
桃谷六仙不会再难为这个废人,当即冷笑一声,退了开去。
桃枝仙道:“咦,左冷禅,你送黄金美女给玉玑子,要他
助你做掌门,为甚么反来断他手脚,是想杀他灭口吗?”桃根
仙道:“他怕我们把玉玑子撕成四块,因此出手相救,那全是
会错意了。”桃实仙道:“自作聪明,可叹,可笑。我们抓住
玉玑子,只不过跟他开开玩笑。今日是五岳派开山立派的好
日子,又有谁敢胡乱杀人了?”桃花仙道:“玉玑子确想杀我,
但我们念及同门之谊,怎能杀他?只不过将他抛上天空,摔
将下来,又再接住,吓他一吓。左冷禅出手如此鲁莽,脑筋
胡涂得紧。”
桃叶仙拖着只剩独脚、全身是血的玉玑子,走到左冷禅
身前,松开了玉玑子的左脚,连连摇头,说道:“左冷禅,你
下手太过毒辣,怎地将一个好好的玉玑子伤成这般模样?他
没了双手,只有一只独脚,今后叫他如何做人?”
左冷禅怒气填膺,心想:“刚才我只要出手迟得片刻,玉
玑子早给你们撕成四块,哪里还有命在?这会儿却来说这风
凉话!只是无凭无据,一时却说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禅要杀玉玑子,一剑刺死了他,倒也干
净,却断了他双手一足,叫他不生不死,当真残忍,可说是
大大的不仁。”桃干仙道:“大家都是五岳派中的同门,便有
甚么事过不去,也可好好商量,为甚么下手如此毒辣?没半
点同门的义气。”
“托塔手”丁勉大声道:“你们六个怪人,动不动便将人
撕成四块。左掌门出手相救玉玑子道长,正是瞧在同门的份
上,你们却来胡说。”
桃枝仙道:“我们明明跟玉玑子开玩笑,左冷禅却信以为
真,真假难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极。”桃叶仙道:“男
子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当。你既然伤了玉玑子,便当直
承其事,却又闪闪缩缩,意图抵赖,竟无半分勇气。殊不知
这嵩山绝顶,数千位英雄好汉,众目睽睽,个个见到玉玑子
的手足是你砍断的,难道还能赖得了吗?”桃花仙道:“不仁、
不义、不智、不勇,五岳派的掌门人,岂能由这样的人来充
当吗?左冷禅,你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说罢,六兄弟一
起摇头。
其实左冷禅若不以精妙绝伦的剑法斩断玉玑子的双手一
足,这个做了泰山派掌门还不到一个时辰的道人,当时便被
撕成四截了。封禅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来,心下不免
称赞左冷禅剑法精妙,应变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辞
的说来,旁人却也难以辩驳。知道左冷禅吃了冤枉的,肚里
暗自好笑;没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觉左冷禅此举若非过于鲁
莽,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脸上均有不满之色。
令狐冲与桃谷六仙相处日久,深知他们为人,寻思:“今
日桃谷六仙所说的话,句句击中左冷禅的要害。他六兄弟的
脑筋怎能如此清楚?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点。”当下慢慢走近
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哪位高人隐身其侧,但见桃谷
六仙聚在一起,身边并无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脚乱的替桃
花仙肩头止血。令狐冲转过头来,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传
来细若蚊鸣的声音:“冲哥,你是在找我吗?”
令狐冲又惊又喜,声音虽细,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
声音。他微微侧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身材臃肿的
虬髯大汉倚在一块大石之旁,懒洋洋的伸手在头上搔痒。在
这嵩山绝顶之上,如这般的虬髯大汉少说也有一二百人,谁
都没加注意,令狐冲略一凝神,突然从那大汉的眼光之中,看
到了一丝又狡狯又妩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
盈盈传音说道:“别过来,不可拆穿了西洋镜。”这声音
如一缕细丝,远远传来,钻入他耳中。令狐冲当即停步,心
想:“我倒不知你有这样的传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亲的一项
秘传了。”立时明白:“桃谷六仙所说的那些话,原来都是你
教他们的,难怪这六个粗胚,居然讲出甚么不仁不义、不智
不勇的话来?”心下喜悦,忍不住要发泄,大声道:“桃谷七
仙的话,当真有理。我本来只道桃谷只有六仙,哪知道还有
一位又聪明、又美丽的七仙女桃萼仙!”
群雄听得令狐冲突然开口,说的言语却如此不伦不类,尽
皆愕然。
盈盈传音道:“这当口事关重大,你是恒山派掌门,可别
胡说八道。左冷禅此刻狼狈万分,正是你当五岳派掌门的好
机会。”
令狐冲心中一凛,暗道:“盈盈乔装改扮来到嵩山,原来
要助我当五岳派掌门。她是日月教教主之女,是此间正教门
下的死敌,倘若给人发觉了,那可危险之极。她干冒奇险,一
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对我如此深情,我……我……我
真不知如何报答?”
只听得桃根仙道:“方证大师这样的前辈高人,你们不愿
让他做掌门人。玉玑子断手断脚,左冷禅不仁不义,自然都
不能做掌门了。我们便推举一位剑术当世第一的少年英雄,来
做五岳派掌门人。有哪一个不服的,不妨来领教领教他的剑
法。”他说到这里,左掌摊开,向令狐冲一摆。
桃干仙道:“这位令狐少侠,原是恒山派掌门,与华山派
岳先生渊源极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岳剑派之
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拥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派门下
的群道并非都是胡涂虫,自然也是拥戴他的多,反对他的少。”
桃叶仙道:“五岳派中人人使剑,谁的剑法最高,谁就理所当
然、不可不戒的做掌门人。”他说了“理所当然”四字,顺口
便加上“不可不戒”,也不理会通与不通。桃花仙按住肩头伤
口,说道:“左冷禅,你倘若不服,不妨便和令狐少侠比比剑。
谁赢了,谁做五岳派掌门。这叫做比剑夺帅!”
此次来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岳剑派门下以及方证大师、
冲虚道人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着瞧热闹之心。此刻各
人均知五派合并,已成定局,争夺之鹄的,当在掌门人一席。
这些江湖上好汉最怕的是长篇大论的争执,适才桃谷六仙跟
左冷禅瞎缠,只因说得有趣,倒不气闷,但若个个似岳不群
那么满口仁义道德,说到太阳落山,还是没了没完,那可闷
死人了,是以众人一听到桃花仙说出“比剑夺帅”四字,登
时轰天价叫起好来。群豪上得山来,见到天门道人自戕毙敌,
左冷禅剑断三肢,这两幕看得人惊心动魄,可说此行已然不
虚,但如五岳派中众高手为争夺掌门人而大战一场,好戏纷
呈,那可更加过瘾了。因此群雄鼓掌喝采,甚是真诚热烈。
令狐冲心想:“我答应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力阻左冷禅
为五岳派掌门,以免他为祸武林。只要师父做了掌门,他老
人家大公无私,自然人人心悦诚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
岳剑派中,又有谁配当此重任?”朗声道:“眼前有一位最适
宜的前辈,怎地大家忘了?五岳派若不由君子剑岳先生来当
掌门人,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位来?岳先生武功既高,识见更
是卓超。他老人家为人仁义,众所周知,否则怎地会得了
‘君子剑’三字的外号?我恒山派推举岳先生为五岳派掌门。”
他说了这番话,华山派的群弟子登时大声鼓掌喝采。
嵩山派中有人说道:“岳先生虽然不错,比之左掌门却总
是逊着一筹。”有人道:“左掌门是五岳剑派盟主,已当了这
么多年,由他老人家出任五岳派掌门,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
何必另推旁人?”又有人道:“以我之见,五岳派掌门当然由
左掌门来当,另外可设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令
狐少侠、玉……玉……玉……那个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长分
别担任,那就妥当得很了。”
桃枝仙叫道:“玉玑子还没死呢,他断了两只手一只脚,
你们就不要他了?”
桃叶仙道:“比剑夺帅,比剑夺帅!谁的武功高,谁就做
掌门!”
千余名江湖汉子跟着叫嚷:“对!对!比剑夺帅,比剑夺
帅!”
令狐冲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须先将左冷禅打倒,断了
嵩山派众人的指望,否则我师父永远做不了五岳派掌门。”当
下仗剑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众口一辞,要
咱们比剑夺帅。在下和你二人抛砖引玉,先来过过招如何?”
暗自思忖:“左冷禅的阴寒掌力十分厉害,我拳脚上功夫可跟
他天差地远,但剑法决计不会输他。我赢了左冷禅之后,再
让给师父,谁也没有话说。就算莫大先生要争,他也未必胜
得了师父。泰山派的两大高手一死一伤,不会有甚么好手剩
下了。就算我剑法也不是左冷禅的对手,但也得在千余招之
后方才落败,大耗他内力之后,师父再下场跟他相斗,那便
颇有胜望。”他长剑虚劈两剑,说道:“左先生,咱们五岳剑
派门下,人人都使剑,在剑上分胜败便了。”他这么说,那是
先行封住了左冷禅的口,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脚、比掌法。
群雄纷纷喝采:“令狐少侠快人快语,就在剑上比胜败。”
“胜者为掌门,败者听奉号令,公平交易,最妙不过。”“左先
生,下场去比剑啊。有甚么顾忌,怕输么?”“说了这半天话,
有甚么屁用?早就该动手打啦。”
一时嵩山绝顶之上,群雄叫嚷声越来越响,人数一多,人
人跟着起哄,纵然平素极为老成持重之辈,也忍不住大叫大
吵。这些人只是左冷禅邀来的宾客,五岳派由谁出任掌门,如
何决定掌门席位,本来跟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原也无由置喙,
但比武夺帅,大有热闹可瞧,大家都盼能多看几场好戏。这
股声势一成,竟然喧宾夺主,变得若不比武,这掌门人便无
法决定了。
令狐冲见众人附和己见,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
如不愿和在下比剑,那么当众宣布决不当这五岳派的掌门人,
那也不妨。”
群雄纷纷叫嚷:“比剑,比剑!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
熊!”
嵩山派中不少人均知令狐冲剑法精妙,左冷禅未必有胜
他的把握,但要说左冷禅不能跟他比剑,却也举不出甚么正
大光明的理由,一时都皱起了眉头,默不作声。
喧哗声中,一个清亮的声音拔众而起:“各位英雄众口一
辞,都愿五岳派掌门人一席,以比剑决定,我们自也不能拂
逆了众位的美意。”说话之人正是岳不群。
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剑夺帅,比剑夺帅。”
岳不群道:“比剑夺帅,原也是一法,只不过我五岳剑派
合而为一,本意是减少门户纷争,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爱,
因此比武只可点到为止,一分胜败便须住手,切不可伤残性
命。否则可大违我五派合并的本意了。”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都静了下来。有一大汉说道:
“点到为止固然好,但刀剑不生眼睛,真有死伤,那也是自己
晦气,怪得谁来?”又有一人道:“倘若怕死怕伤,不如躲在
家里抱娃娃,又何必来夺这五岳派的掌门?”群雄都轰笑起来。
岳不群道:“话虽如此,总是以不伤和气为妙。在下有几点浅
见,说出来请各位参详参详。”
有人叫道:“快动手打,又说些甚么了?”另有人道:“别
瞎捣乱,且听岳先生说甚么话。”先前那人道:“谁捣乱了?你
回家问你大妹子去!”那边跟着也对骂了起来。
岳不群道:“哪一个有资格参与比武夺帅,可得有个规定
……”他内力充沛,一出声说话,便将污言对骂之人的声音
压了下来,只听他继续道:“比武夺帅,这帅是五岳派之帅,
因此若不是五岳派门下,不论他有通天本领,可也不能见猎
心喜,一时手痒,下场角逐。否则的话,争的是‘武功天下
第一’的名号,却不是为决定五岳派掌门了。”
群雄都道:“对!不是五岳派门下,自消不能下场比武。”
也有人道:“大伙儿乱打一起,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
可也不错啊。”这人显是胡闹,旁人也没加理会。
岳不群道:“至于如何比武,方不致伤残人命,不伤同门
和气,请左先生一抒宏论。”
左冷禅冷冷的道:“既然动上了手,定要不可伤残人命,
不得伤了同门和气,那可为难得紧。不知岳先生有何高见?”
岳不群道:“在下以为,最好是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
丐帮解帮主、青城派余观主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作
公证。谁胜谁败,由他们几位评定,免得比武之人缠斗不休。
咱们只分高下,不决生死。”
方证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决生死’这八个
字,便消弭了无数血光之灾,左先生意下如何?”
左冷禅道:“这是大师对敝派慈悲眷顾,自当遵从。原来
的五岳剑派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夺帅,否则每一
派都出数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有结局。”
群雄虽觉五岳剑派每派只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有五人,
未免太不热闹。但这五派若都是掌门人出手,他本派中人决
不会有人向他挑战。只听得嵩山派中数百人大声附和,旁人
也就没有异议。
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门人是玉玑子,难道由他这个
断手断足的牛鼻子来比武夺帅么?”桃叶仙道:“他断手断足,
为甚么便不能参与比武?他还剩下一只独脚,大可起飞脚踢
人。”群雄听了,无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这六个怪物,害得我玉玑子师
兄成了残废,还在这里出言讥笑,终须叫你们一个个也都断
手断足。有种的,便来跟你道爷单打独斗,比试一场。”说着
挺剑而出,站在当场。这玉音子身形高瘦,气宇轩昂,这么
出来一站,风度俨然,道袍随风飘动,更显得神采飞扬。群
雄见了,不少人大声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来比武夺帅吗?”桃叶仙
道:“是你同门公举的呢,还是你自告奋勇?”玉音子道:“跟
你又有甚么相干?”桃叶仙道:“当然相干。不但相干,而且
大大的相干,非常相干之至。如果是泰山派公举你出来比武
夺帅,那么你落败之后,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来比武。”
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来比武,那便如何?”
忽然泰山派中有人说道:“玉音子师弟并非我们公举,如
果他败了,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
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阁下了?”玉磬子道:
“不错,说不定便是你道爷。”桃实仙叫道:“大家请看,泰山
派中又起内讧,天门道人死了,玉玑道人伤了,这玉磬、玉
音二人,又争着做泰山派的新掌门。”
玉音子道:“胡说八道!”玉磬子却冷笑着数声,并不说
话。桃花仙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个出来比武?”玉磬
子和玉音子齐声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们哥儿俩自
己先打一架,且看是谁强些。嘴上说不清,打架定输赢。”
玉磬子越众而出,挥手道:“师弟,你且退下,可别惹得
旁人笑话。”玉音子道:“为甚么会惹得旁人笑话?玉玑师兄
身受重伤,我要替他报仇雪恨。”玉磬子道:“你是要报仇呢,
还是比武夺帅?”玉音子道:“凭咱们这点儿微末道行,还配
当五岳派掌门吗?那不是痴心妄想?我泰山派众人,早就已
一致主张,请嵩山左盟主为五岳派掌门,我哥儿俩又何必出
来献丑?”玉磬子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眼前以
我居长。”玉音子冷笑道:“哼,你虽居长,可是平素所作所
为,服得了人吗?上下人众,都听你话吗?”
玉磬子勃然变色,厉声道:“你说这话,是何用意?你不
理长幼之序,欺师灭祖,本派门规第一条怎么说?”玉音子道:
“哈哈,你可别忘了,咱们此刻都已是五岳派门下,大伙儿同
年同月同时一齐入五岳派,有甚么长幼之序?五岳派门规还
未订下,又有甚么第一条、第二条?你动不动提出泰山派门
规来压人,只可惜这当儿却只有五岳派,没有泰山派了。”玉
磬子无言可对,左手食指指着玉音子鼻子,气得只是说:“你
……你……你……”
千余名汉子齐声大叫:“上去打啊,哪个本事高强,打一
架便知道了。”玉磬子手中长剑不住晃动,却不上前,他虽是
师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剑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如。此
后五岳剑派合并,但五岳派人众必将仍然分居五岳,每一处
名山定有一人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与左冷禅
差得甚远,原无作五岳派掌门的打算,但颇想回归本山之后,
便为泰山之长。这时群雄怂恿之下,师兄弟势必兵戎相见,玉
磬子可不敢贸然动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为玉音子所屈,心
中却也不甘;何况这么一来,左掌门多半会派玉音子为泰山
之长,从此听他号令,终身抬不起头来了。一时之间,师兄
弟二人怒目相向,僵持不决。
突然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说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
要,你二人谁都摸不着半点边儿,偏有这么厚脸皮,在这里
啰唆争吵,虚耗天下英雄的时光。”
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
美,但脸色青白,嘴角边微带冷嘲,正是华山派的林平之。有
人识得他的,便叫了出来:“这是华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
令狐冲心道:“林师弟向来甚是拘谨,不多说话,不料士
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讥讽这两
个贼道。”适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与玉玑子狼狈为奸,逼死
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向左冷禅谄媚讨好,令狐冲心中对
二道极是不满,听得林平之如此辱骂,颇为痛快。
玉音子道:“我摸不着泰山派武功的边儿,阁下倒摸得着
了?却要请阁下施展几手泰山派武功,好让天下英雄开开眼
界。”他特别将“泰山派”三字说得极响,意思说,你是华山
派弟子,武功再强,也只是华山派的,决不会连我泰山派的
武功也会练。
林平之冷笑一声,说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岂是你
这等认贼为父、戕害同门的不肖之徒所能领略……”岳不群
喝道:“平儿,玉音道长乃是长辈,不得无礼!”林平之应道:
“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调教的好徒儿,好女婿!连泰
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来胡言乱语。”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怎知他是胡言乱语?”一个
俊俏的少妇越众而出,长裙拂地,衣带飘风,鬓边插着一朵
小小红花,正是岳灵珊。她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右手反过去
握住剑柄,说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剑法,会会道长的高招。”
玉音子认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儿,心想岳不群这番大力赞
同五派合并,左冷禅言语神情中对他甚是客气,倒也不敢得
罪了她,微微一笑,说道:“岳姑娘大喜,贫道没有来贺,讨
一杯喜酒喝,难道为此生我的气了吗?贵派剑法精妙,贫道
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但华山派门人居然也会使泰山派剑法,贫
道今日还是首次得闻。”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我爹爹要做五岳派掌门人,对五
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自然都得钻研一番。否则的话,就算
我爹爹打赢了四派掌门人,那也只是华山派独占鳌头,算不
得是五岳派真正的掌门人。”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动。有人道:“岳先生要做五岳派
掌门人?”有人大声道:“难道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四派
的武功,岳先生也都会吗?”
岳不群朗声道:“小女信口开河,小孩儿家的话,众位不
可当真。”
岳灵珊却道:“嵩山左师伯,如果你能以泰衡华恒四派剑
法,分别打败我四派好手,我们自然服你做五岳派掌门。否
则你嵩山派的剑法就算独步天下,也不过嵩山派的剑法十分
高明而已,跟别的四派,终究拉不上干系。”
群雄均想:这话确然不错。如果有人精擅五岳剑派各派
剑法,以他来做五岳派掌门,自是再合适不过。可是五岳剑
派每一派的剑法,都是数百年来经无数好手呕心沥血锻炼而
成。有人纵得五派名师分别传授,经数十年苦练,也未必能
学全五派的全部剑法,而各派秘招绝艺,都是非本派弟子不
传,如说一人而能同时精擅五岳派剑法,决计无此可能。
左冷禅却想:“岳不群的女儿为甚么说这番话?其中必有
用意。难道岳不群当真痰迷了心窍,想跟我争夺这五岳派掌
门人之位吗?”
玉音子道:“原来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剑法,那可是自从
五岳剑派创派以来,从所未有的大事。贫道便请岳姑娘指点
指点泰山派的剑法。”
岳灵珊道:“甚好!”刷的一声,从背上剑鞘中拔出了长
剑。
玉音子心下大是着恼:“我比你父亲还长着一辈,你这女
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剑!”他只道岳不群定会出手阻拦,就算真
要动手,华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妇才堪与自己匹敌,岂知
岳不群只是摇头叹息,说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玉音、
玉磬两位前辈,乃是泰山派的一等一好手。你要用泰山派剑
法跟他们过招,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玉音子心中一凛:“岳不群居然叫女儿用泰山剑法跟我过
招。”一瞥眼间,只见岳灵珊右手长剑斜指而下,左手五指正
在屈指而数,从一数到五,握而成拳,又将拇指伸出,次而
食指,终至五指全展,跟着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登
时大吃一惊:“这女娃娃怎地懂得这一招‘岱宗如何’?”
玉音子在三十余年前,曾听师父说过这一招“岱宗如
何”的要旨,这一招可算得是泰山派剑法中最高深的绝艺,要
旨不在右手剑招,而在左手的算数。左手不住屈指计算,算
的是敌人所处方位、武功门派、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
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挺剑击出,无
不中的。当时玉音子心想,要在顷刻之间,将这种种数目尽
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无此本领,其时并未深研,听过便罢。
他师父对此术其实也未精通,只说:“这招‘岱宗如何’使起
来太过艰难,似乎不切实用,实则威力无俦。你既无心详参,
那是与此招无缘,也只好算了。你的几个师兄弟都不及你细
心,他们更不能练。可惜本派这一招博大精深、世无其匹的
剑招,从此便要失传了。”玉音子见师父并未勉强自己苦练苦
算,暗自欣喜,此后在泰山派中也从未见人练过,不料事隔
数十年,竟见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少妇使了出来,霎时之间,
额头上出了一片汗珠。
他从未听师父说过如何对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练,旁
人也决不会使这奇招,自无需设法拆解,岂知世事之奇,竟
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变方位,
窜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准。”当即长剑一晃,向右滑出三步,
一招“朗月无云”,转过身来,身子微矮,长剑斜刺,离岳灵
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转,跟着一招“峻岭横空”,去势奇
疾而收剑极快。只见岳灵珊站在原地不动,右手长剑的剑尖
不住晃动,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子展开剑势,身随
剑走,左边一拐,右边一弯,越转越急。
这路剑法叫做“泰山十八盘”,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所
创,他见泰山三门下十八盘处羊肠曲折,五步一转,十步一
回,势甚险峻,因而将地势融入剑法之中,与八卦门的“八
卦游身掌”有异曲同工之妙。泰山“十八盘”越盘越高,越
行越险,这路剑招也是越转越加狠辣。玉音子每一剑似乎均
要在岳灵珊身上对穿而过,其实自始至终,并未出过一招真
正的杀着。
他双目所注,不离岳灵珊左手五根手指的不住伸屈。昔
年师父有言:“这一招‘岱宗如何’,可说是我泰山剑法之宗,
击无不中,杀人不用第二招。剑法而到这地步,已是超凡圣
人。你师父也不过是略知皮毛,真要练到精绝,那可谈何容
易?”想到师父这些话,背上冷汗一阵阵的渗了出来。
那泰山“十八盘”,有“缓十八、紧十八”之分,十八处
盘旋较缓,另外十八处盘旋甚紧,一步高一步,所谓“后人
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发顶”。泰山派这路剑法,纯从泰山
这条陡道的地势中化出,也是忽缓忽紧,回旋曲折。
令狐冲见岳灵珊既不挡架,也不闪避,左手五指不住伸
屈,似乎在计算数目,不由得心下大急,只想大叫:“小师妹,
小心!”但这五个字塞在喉头,始终叫不出来。
玉音子这路剑法将要使完,长剑始终不敢递到岳灵珊身
周二尺之处。岳灵珊长剑倏地刺出,一连五剑,每一剑的剑
招皆苍然有古意。玉磬子失声叫道:“‘五大夫剑!’”泰山有
松极古,相传为秦时所封之“五大夫松”,虬枝斜出,苍翠相
掩。玉磬子、玉音子的师伯祖曾由此而悟出一套剑法来,便
称之为“五大夫剑”。这套剑法招数古朴,内藏奇变,玉磬子
二十余年前便已学得精熟,但眼见岳灵珊这五招似是而非,与
自己所学颇有不同,却显然又比原来剑法高明得多,正惊诧
间,岳灵珊突然纤腰一弯,挺剑向他刺去,叫道:“这也是你
泰山派的剑法吗?”
玉磬子急忙举剑相架,叫道:“‘来鹤清泉’,如何不是
泰山剑法,不过……”这一招虽然架开,却已惊得出了一身
冷汗,敌剑之来,方位与自己所学大不相同,这一剑险些便
透胸而过。岳灵珊道:“是泰山剑法就好!”刷的一声,反手
砍向玉音子。玉磬子道:“石关回马!你使得不……不大对
……”岳灵珊道:“剑招名字,你记得倒熟。”长剑展开,刷
刷两剑,只听玉音子“啊”的一声大叫。几乎便在同一刹那,
玉磬子右膝中剑,一个踉跄,右腿一屈,跪了下来,急忙以
剑支地撑起,力道用得猛了,剑尖又刚好撑在一块麻石之上,
拍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口中兀自说道:“‘快活三’!不
过……不过……”
岳灵珊一声冷笑,将长剑反手插入背上剑鞘。
旁观群雄轰然叫好。这样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妇,竟在举
手投足之间,以泰山派剑法将两位泰山派高手杀败,剑法之
妙,令人看得心旷神怡,这一番采声,当真山谷鸣响。
左冷禅与嵩山派的几名高手对望一眼,都大为疑虑:“这
女娃娃所使确是泰山剑法。然而其中大有更改,剑招老练狠
辣,决非这女娃娃所能琢磨而得,定是岳不群暗中练就了传
授于她。要练成这路剑法,不知要花多少时日,岳不群如此
处心积虑,其志决不在小。”
玉音子突然大叫:“你……你……这不是‘岱宗如何’!”
他于中剑受伤之后,这才省悟,岳灵珊只不过摆个“岱宗如
何”的架子,其实并非真的会算,否则的话,她一招即已取
胜,又何必再使“五大夫剑”、“来鹤清泉”、“石关回马”、
“快活三”等等招术?更气人的是,她竟将泰山派的剑招在关
键处忽加改动,自己和师哥二人仓卒之际,不及多想,自然
而然以数十年来练熟了的剑招拆解,而她出剑方位陡变,以
致师兄弟俩双双中计落败。倘若她使的是别派剑法,不论招
式如何精妙,凭着自己剑术上的修为,决不能输了给这娇怯
怯的少妇。但她使的确是泰山派剑法,却又不是假的,心中
又是惭愧气恼,又是惊惶诧异,更有三分上了当的不服气。
令狐冲眼见岳灵珊以这几招剑法破敌,心下一片迷茫,忽
听得背后有人低声道:“令狐公子,这几招剑法是你教她的?”
令狐冲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田伯光,便摇了摇头。田伯光
微笑道:“那日在华山顶上,你和我动手,记得你便曾使过这
一招来鹤清甚么的,只不过那时你还没使熟。”
令狐冲神色茫然,宛如不闻。当岳灵珊一出手,他便瞧
了出来,她所使的乃是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
剑法。但自己在后洞石壁上发现剑招石刻之事,并未与人提
过,当日离开思过崖,记得已将后洞的洞口掩好,岳灵珊怎
会发见?转念又想:“我既能发见后洞,小师妹当然也能发见。
何况我已在无意中打开了洞口,小师妹便易找得多了。”
他在华山思过崖后洞,见到石壁上所刻五岳剑法的绝招,
以及魔教诸长老破解各家剑法的法门,虽于所刻招数记得颇
熟,但这些招数叫作甚么名字,却全然不知。眼见岳灵珊最
后三剑使得犹似行云流水,大有善御者驾轻车而行熟路之意,
三剑之间击伤泰山派两名高手,将石壁上的剑招发挥得淋漓
尽致,心下也是暗自赞叹。又听得玉磬子说了“快活三”三
字,想起当年曾随师父去过泰山,过水帘洞后,一条长长的
山道斜坡,名为“快活三”,意思说连续三里,顺坡而下,走
起来十分快活,想不到这连环三剑,竟是从这条斜坡化出。
一个瘦削的老者缓步而出,说道:“岳先生精擅五岳剑派
各派剑法,实是武林中从所未有。老朽潜心参研本派剑法,有
许多处所无法明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他左手拿着一
把抚摩得晶光发亮的胡琴,右手从琴柄中慢慢抽出一柄剑身
极细的短剑,正是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
岳灵珊躬身道:“莫师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乱学得几手衡
山派剑法,请莫师伯指点。”
莫大先生口说“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原是向岳不群
索战,不料岳灵珊一句话便接了过去,还言明是用衡山派剑
法。莫大先生江湖上威名素著。群雄适才又听得左冷禅言道,
嵩山派好手大嵩阳手费彬便死在他的剑下,均想:“难道岳灵
珊以泰山剑法伤了两名泰山派高手,又能以衡山剑法与他对
敌?”
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不起!”岳
灵珊道:“侄女如敌不过莫师伯,再由我爹爹下场。”莫大先
生喃喃的道:“敌得过的,敌得过的!”短剑慢慢指出,突然
间在空中一颤,发出嗡嗡之声,跟着便是嗡嗡两剑。岳灵珊
举剑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剑如鬼如魅,竟然已绕到了岳灵珊
背后。
岳灵珊急忙转身,耳边只听得嗡嗡两声,眼前有一团头
发飘过,却是自己的头发已被莫大先生削了一截下来。她大
急之下,心念电转:“他这是手下留情,否则适才这一剑已然
杀了我。他既不伤我,便可和他对攻。”当下更不理会对方剑
势来路,刷刷两剑,分向莫大先生小腹与额头刺去。
莫大先生微微一惊:“这两招‘泉鸣芙蓉’、‘鹤翔紫盖’,
确是我衡山派绝招,这小姑娘如何学得了去?”
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盖、石廪、天柱、祝融五峰
最高。衡山派剑法之中,也有五路剑法,分别以这五座高峰
为名。莫大先生眼见适才岳灵珊所出,均是“一招包一路”的
剑法,在一招之中,包含了一路剑法中数十招的精要。“芙蓉
剑法”三十六招,“紫盖剑法”四十八招。“泉鸣芙蓉”与
“鹤翔紫盖”两招剑法,分别将芙蓉剑法、紫盖剑法每一路数
十招中的精奥之处,融会简化而入一招,一招之中有攻有守,
威力之强,为衡山剑法之冠,是以这五招剑法,合称“衡山
五神剑”。
众人只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不知两人谁攻谁守,也不
知在顷刻之间两人已拆了几招。
莫大先生事事谋定而后动,“比剑夺帅”之议既决,他便
即筹思对策。他绝无半分要当五岳派掌门人之念,更知不是
左冷禅和令狐冲的敌手,但身为衡山掌门,不能自始至终龟
缩不出。他气恼玉磬子为虎作伥,逼死天门道人,本拟和这
道人一拚,岂知泰山三子一上来便先后受伤,于是剩下的对
手便只岳不群一人。他在少林寺中,已将岳不群的武功瞧得
清清楚楚,自己不致输了于他,但上来动手的竟是岳不群的
女儿。岳灵珊会使衡山派剑法,他已是一惊,而她所使的更
是衡山剑法中最上乘的“一招包一路”,更令他心中尽是惊惧
惶惑。
莫大先生的师祖和师叔祖,当年在华山绝顶与魔教十长
老会斗,双双毙命。其时莫大先生的师父年岁尚轻,芙蓉、紫
盖等五路剑法是学全了,但“一招包一路”的“泉鸣芙蓉”、
“鹤翔紫盖”那五招衡山神剑,却只知了个大概。莫大先生自
然也未得师父详加传授指点。岂知此刻竟会在别派一个年轻
女子剑底显了出来。虽然岳灵珊那两招只得剑形而未得其意,
否则的话,莫大先生心神激荡之际,在第二招上便已落败。
他好容易接过了这两招,只见岳灵珊长剑晃动,正是一
招“石廪书声”,跟着又是一招“天柱云气”。那“天柱剑
法”主要是从云雾中变化出来,极尽诡奇之能事,动向无定,
不可捉摸。莫大先生一见岳灵珊使出“天柱云气”,他见机极
快,当即不架而走。所谓不架而走,那不过说得好听,其实
是打不过而逃跑。只是他剑法变化繁复,逃走之际,短剑东
刺西削,使人眼花缭乱,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中的上策。
他知衡山五大神剑之中,除了“泉鸣芙蓉”、“鹤翔紫
盖”、“石廪书声”、“天柱云气”之外,最厉害的一招叫做
“雁回祝融”。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这招“雁回祝
融”,在衡山五神剑中也是最为精深。莫大先生的师父当年说
到这一招时,含糊其词,并说自己也不大清楚,如果岳灵珊
再使出这一招来,自己纵不丧命当场,那也非大大出丑不可。
他脚下急闪,短剑急挥,心念急转:“她虽学到了奇招,看来
只会呆使,不会随机应便。说不得,只好冒险跟她拚上一拚,
否则莫大今后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见岳灵珊脚步微一迟疑,知她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
底要追呢还是不追,莫大先生暗叫:“惭愧!毕竟年轻人没见
识。”岳灵珊以这招“天柱云气”逼得莫大先生转身而逃,他
虽然掩饰得高明,似乎未呈败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
已见到他不敌而走的窘态。倘若岳灵珊立时收剑行礼,说道:
“莫师伯,承让!侄女得罪。”那么胜败便已分了。莫大先生
何等身分地位,岂能败了一招之后,再转身与后辈女子缠斗?
可是岳灵珊竟然犹豫,实是莫大先生难得之极的良机。
但见岳灵珊笑靥甫展,樱唇微张,正要说话,莫大先生
手中短剑嗡嗡作响,向她直扑过去。这几下急剑,乃是莫大
先生毕生功力之所聚,剑发琴音,光环乱转,霎时之间已将
岳灵珊裹在一团剑光之中。岳灵珊一声惊呼,连退了几步。莫
大先生岂容她缓出手来,施展那招“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剑
越使越快,一套“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有如云卷雾涌,旁
观者不由得目为之眩,若不是群雄觉得莫大先生颇有以长凌
幼、以男欺女之嫌,采声早已大作。
当岳灵珊使出“泉鸣芙蓉”等几招时,令狐冲更无怀疑,
她这几路剑法,是从华山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上学来的,寻思:
“小师妹为甚么会到思过崖去?师父、师娘对她甚是疼爱,当
然不会罚她在这荒僻的危崖上静坐思过。就算她犯了甚么重
大过失,师父、师娘也不过严加斥责而已。思过崖与华山主
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极凶险,即令是一个寻常女弟子,也不
会罚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难道是林师弟被罚到崖上思过,
小师妹每日去送饭送茶,便像她从前待我那样吗?”想到此处,
不由得心口一热。
又想:“林师弟沉默寡言,循规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
君子剑’。他正因此而得到师父、师娘和小师妹的欢心,怎会
犯错而被罚到崖上思过?不会,不会,决计不会。”猛然想起:
“难道小师妹……小师妹……”内心深处突然浮起一个念头,
可是这念头太过荒唐,刚浮入脑海,便即压下,一时心中恍
恍惚惚,到底是个甚么念头,自己也不大清楚。
便在此时,只听得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呼,长剑脱手
斜飞,左足一滑,仰跌在地。莫大先生手中短剑伸出,指向
她的左肩,笑道:“侄女请起,不用惊慌!”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莫大先生手中短剑断折,却是岳灵
珊从地下拾起了两块圆石,左手圆石砸在莫大先生剑上,那
短剑剑身甚细,一砸之下,立即断成两截。跟着岳灵珊右手
的圆石向左急掷。莫大先生兵刃断折,吃了一惊,又见她将
一块圆石向左掷出,左侧并无旁人,此举甚是古怪,不明其
意。蓦地里那圆石竟然飞了转来,撞在莫大先生右胸。砰的
一声,跟着喀喇几响,他胸口肋骨登时有数根撞断,一张口,
鲜血直喷。
这几下变幻莫测,岳灵珊的动作又是快得甚奇,每一下
却又干净利落,众人尽皆呆了。人人都看得分明,莫大先生
占了先机之后,不再进招,只说:“侄女请起,不用惊慌。”那
原是长辈和晚辈过招战胜后应有之义。可是岳灵珊拾起圆石
所使的那两招,却实有鬼神莫测之机。令狐冲却明白,岳灵
珊这两招,正是当年魔教长老破解衡山剑法的绝招。不过石
壁上所刻人形所使的是一对铜锤。岳灵珊以圆石当铜锤使,要
拆招久战,当然不行,但一招间掷出飞回,只要练成了运力
的巧劲,圆石与铜锤并无二致。
岳不群飞身入场,拍的一声响,打了岳灵珊一个耳光,喝
道:“莫大师伯明明让你,你何敢对他老人家无礼?”弯腰扶
起莫大先生,说道:“莫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当真抱歉之
至。尚请原谅。”莫大先生苦笑道:“将门虎女,果然不凡。”
说了这两句话,又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衡山派两名
弟子奔了出来,将他扶回。岳不群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退
在一旁。
令狐冲见岳灵珊左边脸颊登时肿起,留下了五个手指印,
足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岳灵珊眼泪涔涔而下,可
是嘴角微撇,神情颇为倔强。令狐冲便即想起:“从前我和她
同在华山,她有时顽皮,受到师父师娘的责骂,心中委屈,便
是这么一副又可怜又可爱的神气。那时我必千方百计的哄得
她喜欢。小师妹最开心的,莫过于和我比剑而胜,只不过我
必须装得似模似样,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给她占了先机,决
不能让她看出是故意让她……”
想到这里,脑海中一个本来十分模糊的念头,突然之间,
显得清晰异常:“她怎么会到思过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后,
思念昔日我对她的深情,因而孤身来到崖上,缅怀旧事。后
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长久逗留,不
易发见。如此说来,她在崖上所留时间不短,去了也不止一
次。”转头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寻思:“林师弟和她新婚,该
当喜气洋洋,心花怒放才是。为甚么他始终神色郁郁?小师
妹给她父亲当众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过去劝慰,也无
关心之状,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他想岳灵珊为了挂念自己而到思过崖去追忆昔情,只是
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可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的见到,岳灵珊
如何在崖上泪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错了林平之,如何为了辜
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伤心不已。一抬头,只见岳灵珊正在弯
腰拾剑,泪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泪水的滴落而弯了
下去,令狐冲胸口一陈冲动:“我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在
他眼中看出来,这嵩山绝顶的封禅台侧,已成为华山的玉女
峰,数千名江湖好汉,不过是一棵棵树木,便只一个他刻骨
相思、倾心而恋的意中人,为了受到父亲的责打而在哭泣。他
一生之中,曾哄过她无数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
他大踏步而出,说道:“小师……小……”随即想起,要
哄得她喜欢,必须真打,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说道:“你
胜了泰山、衡山两派掌门人,剑法非同小可。我恒山派心下
不服,你能以恒山派剑法,和我较量较量么?”
岳灵珊缓缓转身,一时却不抬头,似在思索甚么,过了
好一会,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突然间脸上一红。令狐冲道:
“岳先生本领虽高,但居然能尽通五岳剑派各派剑法,我可难
以相信。”岳灵珊抬起头来,说道:“你本来也不是恒山派的,
今日为恒山掌门,不是也精通了恒山派剑法吗?”脸颊上兀自
留着泪水。
令狐冲听她这几句话语气甚和,颇有友善之意,心下喜
不自胜,暗道:“我定要装得极像,不可让她瞧出来我是故意
容让。”说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说。但我已在恒山多
时,恒山派剑法应当习练。此刻我以恒山派剑法领教,你也
当以恒山派剑法拆解。倘若所使剑法不是恒山一派,那么虽
胜亦败,你意下如何?”他已打定了主意,自己剑法比她高明
得多,那是众所周知之事,倘若假装落败,别人固然看得出,
连岳灵珊也不会相信,只有斗到后来,自己突然在无意之间,
以一招“独孤九剑”或是华山派的剑法将她击败,那时虽然
取胜,亦作败论,人人不会怀疑。
岳灵珊道:“好,咱们便比划比划!”提起长剑,划了个
半圈,斜斜向令狐冲刺去。
只听得恒山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时响起了“咦”的一声。
群雄之中便有不识得恒山派剑法的,听得这些女弟子这声惊
呼,而呼叫中显是充满了钦佩之意,也已即知岳灵珊这招确
是恒山剑法,而且招式着实不凡。
她所使的,正是思过崖后洞的招式,而这招式,却是令
狐冲曾传过恒山派女弟子的。
令狐冲挥剑挡开。他知道恒山派剑法以圆转为形,绵密
见长,每一招剑法中都隐含阴柔之力,与人对敌之时,往往
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势,只有一招才乘虚突袭。他与恒山派
弟子相处已久,又亲眼见过定静师太数次与敌人斗剑,这时
施展出来的,招招成圆,余意不尽,显然已深得恒山派剑法
的精髓。
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丐帮帮主、左冷禅等人于恒山剑
法均熟识已久,眼见令狐冲并非恒山派出身,却将恒山剑法
使得中规中矩,于极平凡的招式之中暗蓄锋芒,深合恒山派
武功“绵里藏针”的要诀,无不暗赞。他们都知数百年来恒
山门下均以女尼为主,出家人慈悲为本,女流之辈更不宜妄
动刀剑,学武只是为了防身。这“绵里藏针”诀,便如是暗
藏钢针的一团棉絮。旁人倘若不加触犯,棉絮轻柔温软,于
人无忤,但若以手力捏,棉絮中所藏钢针便刺入手掌;刺入
的深浅,并非决于钢针,而决于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
则受伤轻,使力大则受伤重。这武功要诀,本源便出于佛家
因果报应、业缘自作、善恶由心之意。
令狐冲学过“独孤九剑”后,于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
他所使剑法原是重意不重招,这时所使的恒山剑法,方位变
化与原来招式颇有歧异,但恒山剑意却清清楚楚的显了出来。
各家高手虽然识得恒山剑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于细微曲
折处的差异自是不知,是以见到令狐冲的剑意,均想:“这少
年身为恒山掌门,果然不是幸致!原来早得定闲、定静诸师
太的真传。”只有恒山派门下弟子仪和、仪清等人,才看出他
所使招式与师传并不相符。但招式虽异,于本门剑法的含意,
却只有体会得更加深切。
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所使的恒山派剑法,均是从思过崖
后洞中学来,但令狐冲剑法根底比岳灵珊强得太多,加之他
与恒山派师徒相处日久,所知恒山派剑法的范围,自非岳灵
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剑,若不是令狐冲故意相让,只在数招
之间便即胜了。拆到三十余招后,岳灵珊从石壁上学来的剑
招已穷,只好从头再使。好在这套剑法精妙繁复,使动时圆
转如意,一招与一招之间绝少斧凿之痕,从第一招到三十六
招,便如是一气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剑招重复,除了令狐冲
也学过石壁剑法之外,谁也看不出来。
岳灵珊的剑招使得绵密,令狐冲依法与之拆解。两人所
学剑招相同,俱是恒山派剑法的精华,打来丝丝入扣,极是
悦目动人。旁观群雄看得高兴,忍不住喝采。
有人道:“令狐冲是恒山派掌门,这路剑法使得如此精采,
也没甚么希奇。岳家姑娘明明是华山派的,怎么也会使恒山
剑法?”有人道:“令狐冲本来也是岳先生的门下,还是华山
派的大弟子呢,否则他怎么也会这路剑法了?若不是岳先生
一手亲授,两个人怎会拆解得这等合拍?”又有人道:“岳先
生精通华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剑法,看来于嵩山剑法
也必熟悉。这五岳派掌门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属了。”另一人
道:“那也不见得。嵩山左掌门的剑法比岳先生高得多。武功
之道,贵精不贵多,你就算于天下武功无所不会,通统都是
三脚猫,又有甚么用处?左掌门单是一路嵩山剑法,便能击
败岳先生的五派剑法。”先一人道:“你又怎么知道了,当真
是大言不惭。”那人怒道:“甚么大言不惭?你有种,咱们便
来赌五十两银子。”先一人道:“甚么有种没种?咱们赌一百
两。现银交易,输了赖的便是恒山派门下。”那人道:“好,赌
一百两!甚么恒山派门下?”先一人道:“那个赖的,便是尼
姑!”那人“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一口痰。
这时岳灵珊出招越来越快,令狐冲瞧着她婀娜的身形,想
起昔日同在华山练剑的情景,渐渐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
眼见她一剑刺到,顺手还了一招。不想这一招并非恒山派剑
法。岳灵珊一怔,低声道:“青梅如豆!”跟着还了一剑,削
向令狐冲额间。令狐冲也是一呆,低声道:“柳叶似眉。”
他二人于所拆的恒山剑法,只知其式不知其名,适才交
换的这两招,却不是恒山剑法,而是两人在华山练剑时共创
的“冲灵剑法”。“冲”是令狐冲,“灵”是岳灵珊,是二人好
玩而共同钻研出来的剑术。令狐冲的天份比师妹高得多,不
论做甚么事都喜不拘成法,别创新意,这路剑法虽说是二人
共创,十之八九却是令狐冲想出来的。当时二人武功造诣尚
浅,这路剑法中也并没甚么厉害的招式,只是二人常在无人
处拆解,练得却十分纯熟。令狐冲无意间使了一招“青梅如
豆”,岳灵珊便还了一招“柳叶似眉”。两人原无深意,可是
突然之间,脸上都是一红。令狐冲手上不缓,还了一招“雾
中初见”,岳灵珊随手便是一招“雨后乍逢”。这套剑法,二
人在华山已不知拆过了多少遍,但怕岳先生、岳夫人知道后
责骂,从不让第三人知晓,此刻却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
前使了出来。
这一接上手,顷刻间便拆了十来招,不但令狐冲早已回
到了昔日华山练剑的情景之中,连岳灵珊心里,也渐渐忘却
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数千江湖汉子之前,为了父亲
的声誉而出手试招,眼中所见,只是这个倜傥潇洒的大师哥,
正在和自己试演二人合创的剑法。
令狐冲见她脸上神色越来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
显然已将适才给父亲打了记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
见她一直郁郁不乐,容色也甚憔悴,现下终于高兴起来了。唉,
但愿这套冲灵剑法有千招万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从他
在思过崖上听得岳灵珊口哼福建小调以来,只有此刻,小师
妹对他才像从前这般相待,不由欢喜无限。
又拆了二十来招,岳灵珊长剑削向他左腿,令狐冲左足
飞起,踢向她剑身。岳灵珊剑刃一沉,砍向他足面。令狐冲
长剑急攻她右腰,岳灵珊剑锋斜转,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剑
尖震起。二人同时挺剑急刺向前,同时疾刺对方咽喉,出招
迅疾无比。
瞧双剑去势,谁都无法挽救,势必要同归于尽,旁观群
雄都忍不住惊叫。却听得铮的一声轻响,双剑剑尖竟在半空
中抵住了,溅出星星火花,两柄长剑弯成弧形,跟着二人双
手一推,双掌相交,同时借力飘了开去。这一下变化谁都料
想不到,这两把长剑竟有如此巧法,居然在疾刺之中,会在
半空中相遇而剑尖相抵,这等情景,便有数千数万次比剑,也
难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碰到了。
殊不知双剑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数千数万次比
剑不曾遇上一次,他二人却是练了数千数万次要如此相碰,而
终于练成了的。这招剑法必须二人同使,两人出招的方位力
道又须拿捏得分毫不错,双剑才会在迅疾互刺的一瞬之间剑
尖相抵,剑身弯成弧形。这剑法以之对付旁人,自无半分克
敌制胜之效,在令狐冲与岳灵珊,却是一件又艰难又有趣的
玩意。二人练成招数之后,更进一步练得剑尖相碰,溅出火
花。
当他二人在华山上练成这一招时,岳灵珊曾问,这一招
该当叫作甚么。令狐冲道:“你说叫甚么好?”岳灵珊笑道:
“双剑疾刺,简直是不顾性命,叫作‘同归于尽’罢?”令狐
冲道:“同归于尽,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还不如叫
作‘你死我活’!”岳灵珊啐道:“为甚么我死你活?你死我活
才对。”令狐冲道:“我本来说是‘你死我活’。”岳灵珊道:
“你啊我啊的,缠夹不清,这一招谁都没死,便叫作‘同生共
死’好了。”令狐冲拍手叫好。岳灵珊一想“同生共死”这四
字太过亲热,一撤剑,掉头便跑了。
旁观群雄见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来,实是惊险无比,
手中无不捏了把冷汗,连那一声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
寺中,岳不群与令狐冲拔剑动手,为了劝他重归华山门下,也
曾使过几招“冲灵剑法”,但这一招却没使过。岳不群虽曾在
暗中窥看二人练剑,得知冲灵剑法的招式,却并未花下心血
时间去练这招既无聊又无用的“同生共死”。因此连方证、冲
虚、左冷禅等人见到这一招时,也都大吃一惊。盈盈心中的
惊骇,更是不在话下。
只见他二人在半空中轻身飘开,俱是嘴角含笑,姿态神
情,便似裹在一团和煦的春风之中。两人挺剑再上,随即又
斗在一起。二人在华山创制这套剑法时,师兄妹间情投意合,
互相依恋,因之剑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凶杀的意
味少。此刻二人对剑,不知不觉之间,都回想到从前的情景,
出剑转慢,眉梢眼角,渐渐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马的柔情。这
与其说是“比剑”,不如说是“舞剑”,而“舞剑”两字,又
不如“剑舞”之妥贴,这“剑舞”却又不是娱宾,而是为了
自娱。
突然间人丛中“嘿”的一声,有人冷笑。岳灵珊一惊,听
得出是丈夫林平之的声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师哥如此打法,
那可不对。”长剑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剑,势劲力疾,
姿式美妙已极,却是华山派“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一式。
林平之那一声冷笑,令狐冲也听见了,眼见岳灵珊立即
变招,来剑毫不容情,再不像适才使冲灵剑法那样充满了缠
绵之意。他胸口一酸,种种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头,想起
自己被师父罚去思过崖面壁思过,小师妹每日给自己送饭,一
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处一霄;又想起小师妹生病,二人
相别日久,各怀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时,不知如何,林平之
竟讨得了她的欢心,自此之后,两人之间隔膜日深一日;又
想起那日小师妹学得师娘所授的“玉女剑十九式”后,来崖
上与自己试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让……
这许许多多念头,都是一瞬之间在他脑海中电闪而过,便
在此时,岳灵珊长剑已撩到他胸前。令狐冷脑中混乱,左手
中指弹出,锋的一声轻响,正好弹在她长剑之上。岳灵珊把
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直射上天。
令狐冲一指弹出,暗叫一声“糟糕!”只见岳灵珊神色苦
涩,似乎勉强要笑,却哪里笑得出来?当日令狐冲在思过崖
上,便是以这么一弹,将她宝爱的“碧水剑”弹入深谷之中,
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是旧事重演。这些日子来,他
有时静夜自思,早知所以弹去岳灵珊的长剑,其实是自己在
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汹涌,难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艾。岂
知今日听得林平之的冷笑之声,眼见岳灵珊神态立变,自己
又旧病复发。当日在思过崖上,他一指已能将岳灵珊手中长
剑弹脱,此刻身上内力,与其时相去不可道里计,但见那长
剑直冲上天,一时竟不落下。
他心念电转:“我本要败在小师妹手里,哄得她欢喜。现
下我却弹去了她长剑,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难
道我竟以这等卑鄙手段,去报答小师妹待我的情义?”一瞥之
间,只见那长剑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当即身子一晃,叫道:
“好恒山剑法!”似是竭力闪避,其实却是将身子往剑尖凑将
过去,噗的一声响,长剑从他左肩后直插了进去。令狐冲向
前一扑,长剑竟将他钉在地下。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兀无比,群雄发一声喊,无不惊得呆
了。
岳灵珊惊道:“你……大师哥……”只见一名虬髯汉子冲
将上来,拔出长剑,抱起了令狐冲。令狐冲肩背上伤口中鲜
血狂涌,恒山派十余名女弟子围了上去,竞相取出伤药,给
他敷治。岳灵珊不知他生死如何,奔过去想看。剑光晃动,两
柄长剑拦住去路,一名女尼喝道:“好狠心的女子!”岳灵珊
一怔,退了几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得岳不群纵声长笑,朗声说道:“珊儿,你以泰山、
衡山、恒山三派剑法,力败三派掌门,也算难得!”
岳灵珊长剑脱手,群雄明明见到是给令狐冲伸指弹落,但
令狐冲为她长剑所伤,却也是事实。这一招到底是否恒山剑
法,谁也说不上来。他二人以冲灵剑法相斗之时,旁人早已
看得全然摸不着头脑,眼见这路剑法招数稚拙,全无用处,偏
偏又舞得这生好看:最后这一招变生不测,谁都为这突如其
来的结局所震惊,这时听岳不群称赞女儿以三派剑法打败三
派掌门,想来岳灵珊这招长空落剑,定然也是恒山剑法了。虽
然有人怀疑,觉得这与恒山剑法大异其趣,但无法说得出其
来龙去脉,也不便公然与岳不群辩驳。
岳灵珊拾起地下长剑,只见剑身上血迹殷然。她心中怦
怦乱跳,只是想:“不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
我便……”
三十四夺帅
群豪纷纷议论声中,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华山一派,
在岳先生精心钻研之下,连泰山、衡山、恒山诸派剑法也都
通晓,不但通晓,而且精绝,实令人赞叹不已。这五岳派掌
门一席,若不是岳先生来担任,普天下更选不出第二位了。”
说话之人衣衫褴褛,正是丐帮解帮主。他与方证、冲虚两人
心意相同,也早料到左冷禅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势必不利
于武林同道,迟早会惹到丐帮头上,以彬彬君子的岳不群出
任五岳派掌门,远胜于野心勃勃的左冷禅。丐帮自来在江湖
中潜力极强,丐帮帮主如此说,等闲之人便不敢贸然而持异
议。
忽听一人冷森森的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恒山三
派剑法,确是难能可贵,若能以嵩山剑法胜得我手中长剑,我
嵩山全派自当奉岳先生为掌门。”说话的正是左冷禅。他说着
走到场中,左手在剑鞘上一按,嗤的一声响,长剑在剑鞘中
跃出,青光闪动,长剑上腾,他右手伸处,挽住了剑柄。这
一手悦目之极,而左手一按剑鞘,便能以内力逼出长剑,其
内功之深,当真罕见罕闻。嵩山门下弟子固然大声欢呼,别
派群雄也是采声雷动。
岳灵珊道:“我……我只出一十三剑,十三剑内倘若胜不
得左师伯……”左冷禅心中大怒:“你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剑
招,已是大胆之极,居然还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说,直是将
我姓左的视若无物。”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内取不了姓
左的项上人头,那便如何?”岳灵珊道:“我……我怎能是左
师伯的对手?侄女只不过学到十三招嵩山派剑法,是爹爹亲
手传我的,想在左师伯手下印证印证。”左冷禅哼了一声。岳
灵珊道:“我爹爹说,这一十三招嵩山剑法,虽是嵩山派的高
明招数,但在我手下使将出来,只怕一招之间,便给左师伯
震飞了长剑,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艰难。”左冷禅又是哼了一声,
不置可否。
岳灵珊初说之时,声音发颤,也不知是酣斗之余力气不
足,还是与左冷禅这样一位武林大豪面对面说话,不禁害怕,
说到此时,声音渐渐平静,续道:“我对爹爹说:‘左师伯是
嵩山派中第一高手,当然绝无疑问,但他未必是我五岳剑派
中的第一高手。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如爹爹这样,精通五
岳剑派的剑法。’我爹爹说道:精通二字,谈何容易?为父的
也不过粗知皮毛而已。你若不信,你初学乍练、三脚猫般的
嵩山剑法,能在左师伯威震天下的嵩山剑法之前使得上三招,
我就夸你是乖女儿了。’”
左冷禅冷笑道:“如果你在三招之内将左某击败,那你更
是岳先生的乖女儿了。”
岳灵珊道:“左师伯剑法通神,乃嵩山派数百年罕见的奇
材,侄女刚得爹爹传授,学得几招嵩山剑法,如何敢有此妄
想?爹爹叫我接左师伯三招,侄女却痴心妄想,盼望能在左
师伯跟前,使上一十三招嵩山派剑法,也不知是否能够如愿。”
左冷禅心想:“别说一十三招,要是我让你使上了三招,
姓左的已然面目无光。”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
握住了剑尖,右手一松,长剑突然弹起,剑柄在前,不住晃
动,说道:“进招罢!”左冷禅露了这手绝技,群雄登时为之
耸动。左手使剑已然极不顺手,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剑尖,
以剑柄对敌,这出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艰难十倍,以手指握住
剑尖,剑刃只须稍受震荡,便割伤了自己手指,哪里还用得
上力?他使出这手法,固然对岳灵珊十分轻蔑,心中却也大
是恼怒,存心要以惊世骇俗的神功威震当场。
岳灵珊见他如此握剑,心中不禁一寒,寻思:“他这是甚
么武功,爹爹可没教过。”心下隐隐生了怯意,又想:“事已
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恒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见她们
仍是围成一团,没听见哭声,料想令狐冲受伤虽重,性命却
是无碍。当下长剑一立,举剑过顶,弯腰躬身,使一招“万
岳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嵩山剑法。
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嵩山群弟子都轰的一声,颇感满
意。嵩山弟子和本派长辈拆招,必须先使此招,意思说并非
敢和前辈动手,只是说你老人家指教。左冷禅微一点头,心
道:“你居然会使此招,总算是乖觉的,看在这一招份上,我
不让你太过出丑便了。”
岳灵珊一招“万岳朝宗”使罢,突然间剑光一吐,长剑
化作一道白虹,向左冷禅直刺过来。这一招端严雄伟,正是
嵩山剑法的精要所在,但饶是左冷禅于嵩山派剑法“内八路,
外九路”、一十七路长短、快慢各路剑法尽皆通晓,却也从来
没有见过。他心头一震:“这一招是甚么招数?我嵩山派一十
七路剑法之中,似乎没一招比得上,这可奇了。”他不但是嵩
山派的宗师,亦是当代武学大家,一见到本派这一招雄奇精
奥的剑招,自要看个明白。眼见岳灵珊这一剑刺来,内力并
不强劲,只须刺到自己身前数寸处,自己以手指一弹,立时
可将她长剑震飞,不妨看清楚这一招的后招,是否尚有古怪
变化。但见岳灵珊这一剑刺到他胸口尚有尺许,便已缩转,一
斜身,长剑圈转,向他左肩削落。
这一剑似是嵩山剑法中的“千古人龙”,但“千古人龙”
清隽过之,无其古朴;又似是“叠翠浮青”,但较之“叠翠浮
青”,却胜其轻灵而输其雄杰;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
是“玉井天池”威仪整肃,这一招在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女
子剑下使将出来,另具一股端丽飘逸之态。
左冷禅眼光何等敏锐,对嵩山剑法又是毕生浸淫其间,每
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纵是最最细微曲折之处,也无不了
然于胸,这时突然见到岳灵珊这一招中蕴藏了嵩山剑法中数
大名招的长处,似乎尚能补足各招中所含破绽,不由得手心
发热,又是惊奇,又是喜欢,便如陡然见到从天上掉下来一
件宝贝一般。
当年五岳剑派与魔教十长老两度会战华山,五派好手死
伤殆尽,五派剑法的许多精艺绝招,随五派高手而逝。左冷
禅汇集本派残存的耆宿,将务人所记得的剑招,不论精粗,尽
数录了下来,汇成一部剑谱。这数十年来,他去芜存菁,将
本派剑法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式,一一修
改,使得本派一十七路剑招完美无缺。他虽未创设新的剑路,
却算得是整理嵩山剑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间见到岳灵珊所
使的嵩山剑法,却是本派剑谱中所未载,而比之现有嵩山剑
法的诸式剑招,显得更为博大精深,不由得欢喜赞叹,看出
了神。
倘若这剑法是在一个劲敌手下使出,比如是任我行或令
狐冲,又或是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自当全神贯注的
迎敌,纵见对方剑招精绝,也只有竭力应付,哪有余暇来细
看敌手剑法?但岳灵珊内力低浅,殊不足畏,真到危急关头,
随时可以震去她的长剑,当下打起精神,潜心观察她剑势的
法度变化。
群雄眼见岳灵珊长剑飞舞,每一招都是离对方身子尺许
而止,似是故意容让,又似是存心畏惧,左冷禅却呆呆不动,
脸上神色忽喜忽忧,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实是
从所未见。群雄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是惊奇不已。
只有嵩山派门下群弟子,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看,生
怕漏过了一招半式。岳灵珊这几招嵩山剑法,正是从思过崖
后洞石壁上学来。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岳不群细
心参研后,料想其中的四十余招左冷禅多半会使,另有数招
虽然精采,却尚不足以动其心目,只有这一十三招,倘若陡
然使出,定要令他张口结舌,说甚么也要瞧个究竟不可。石
壁上所刻招式,毕竟是死的,未能极尽变化,岳灵珊只依样
萌芦的使出,但左冷禅看后,所有前招后招,自行在脑中加
以补足,越想越觉无穷无尽。
岳灵珊堪堪将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是从头使起,
左冷禅心念一动:“再看下去呢,还是将她长剑震飞?”这两
件事在他都是轻而易举,若要继续观看,岳灵珊剑招再高,毕
竟也伤他不得;要震飞她兵刃,那也只是举手之劳。可是要
在这两件事中作一抉择,却大非易事。霎时之间,在他心中
转过了无数念头:“这些嵩山剑法如此奇妙,过了此刻,日后
只怕再也没机缘见到。要杀伤了这小妮子容易,可是这些剑
法,却再从何处得见?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试演?但我如容
她继续使下去,显得左某人奈何不了华山门下一个年轻女子,
于我脸面何存?啊哟,只怕已过了一十三招!”
一想到“一十三招”这四字,领袖武林的念头登时压倒
了钻研武学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转,手中长剑翻了上来,
当的一声响,与岳灵珊的长剑一撞,喀喀喀十余声轻响过去,
岳灵珊手中只剩了一个剑柄,剑刃寸断,折成数十截掉在地
下。
岳灵珊纵身反跃,倒退数丈,朗声道:“左师伯,侄女在
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几招嵩山剑法?”左冷禅闭住双目,将
岳灵珊所使的那些剑招,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睁开眼
来,说道:“你使了一十三招!很好,不容易。”岳灵珊躬身
行礼,道:“多承左师伯手下容情,得让侄女在你面前班门弄
斧,使了一十三招嵩山剑法。”
左冷禅以绝世神功,震断了岳灵珊手中长剑,群雄无不
叹服。只是岳灵珊先前有言,要在左冷禅面前施展一十三招
嵩山剑招,大多数人想来,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决
计无法使到一十三招,不料左冷禅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
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骇异,有人还想到
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禅是个好色之徒,见到对手是个美貌
少妇,便给她迷得失魂落魄。
嵩山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来,正是“仙鹤手”陆柏,
朗声道:“左掌门神功盖世,众所共见,兼且雅量高致,博大
能容。这位岳大小姐学得了我嵩山派剑法一些皮毛,便在他
老人家面前妄自卖弄。左掌门直等她技穷,这才一击而将之
制服。足见武学之道,贵精不贵多,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武
功,只须练到登峰造极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矫然自立……”
他说到这里,群雄都不禁点头。这一番话,正打中了各
人心坎。这些江湖汉子除了极少数高手之外,所学的均只一
派武功,陆柏说武学贵精不贵多,众人自表赞同,这些人于
这个“精”字是否能够做到,固然难说得很,至于“多”,那
是决计多不了的。
陆柏续道:“这位岳大小姐仗着一点小聪明,当别派同道
练剑之时,暗中窥看,偷学到了一些剑法,便自称是精通五
岳剑派的各派剑法。其实各派武功均有秘传的师门心法,偷
看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说到‘精通’二字?”群雄又是
点头,均想:“偷学别派武功,原是武林中的大忌。这笔帐其
实该当算在岳不群头上。”那老者又道:“倘若一见到旁人使
出几下精妙的招式,便学了过来,自称是精通了这一派的武
功,武林之中,哪里还有甚么独门秘技、还有甚么精妙绝招?
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岂不是一塌胡涂了?”
他说到这里,群雄中便有许多人轰笑起来。岳灵珊以衡
山剑法打败莫大先生,以恒山剑法打败令狐冲,对方不免有
容让之意,但她以泰山剑法力败玉磬子和玉音子,却是真真
实实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剑招比玉磬子、玉音子所学为精,
又攻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剑法较精,
便该得胜,所取巧者,只是假装会使“岱宗如何”这一招而
已,这事除了泰山派中少数高手之外,谁也不知。可是群雄
不愿见到旁人通晓各派武功,人同此心,陆柏这么一说,登
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倒不仅以嵩山弟子为然。
陆柏见一番话博得众人赞赏,神情极是得意,提高了嗓
子说道:“所以哪,这五岳派掌门一席,实非左掌门莫属。也
由此可知,一家之学而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那可比贪多嚼
不烂的大杂烩高明得多了。”他这几句话,直是明指岳不群而
言。嵩山派中便有数十名青年弟子跟着叫好起哄。陆柏道:
“五岳剑派之中,若有谁自信武功胜得了左掌门的,便请出来,
一显身手。”他接连说了两遍,无人接腔。
本来桃谷六仙必定会出来胡说八道一番,但此时盈盈正
急于救治令狐冲,再也无暇指点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捣蛋。桃
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如何才好。
“托塔手”丁勉大声道:“既然无人向左掌门挑战,左掌
门众望所归,便请出任我五岳派的掌门人。”左冷禅假意谦逊,
说道:“五岳派中人才济济,在下无德无能,可不敢当此重任。”
嵩山派第七太保汤英鹗朗声道:“五岳派掌门一席,位高任重,
务请左掌门勉为其难,替五岳派门下千余弟子造福,也替江
湖同道尽力。请左掌门登坛!”
只听得锣鼓之声大作,爆竹又是连串响起,都是嵩山弟
子早就预备好了的。
爆竹劈拍声中,嵩山派众弟子以及左冷禅邀来助阵壮威
的朋友齐声呐喊:“请左掌门登台,请左掌门登台!”
左冷禅纵起身子,轻飘飘落在封禅台上。他身穿杏黄色
布袍,其时夕阳即将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显得金光
灿烂,大增堂皇气象。他抱拳转身,向台下众人作了个四方
揖,说道:“既承众位朋友推爱,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艰
巨,倒显得过于保身自爱,不肯为武林同道尽力了。”嵩山门
下数百人欢声雷动,大力鼓掌。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左师伯,你震断了我的长剑,
就这样,便算是五岳派的掌门人吗?”说话的正是岳灵珊。
左冷禅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说好比剑夺帅。岳小
姐如能震断我手中长剑,则大伙儿奉岳小姐为五岳派掌门,亦
无不可。”
岳灵珊道:“要胜过左师伯,侄女自然无此能耐,但咱们
五岳派之中,武功胜过左师伯的,未必就没有了。”
左冷禅在五岳派诸人之中,真正忌惮的只有令狐冲一人,
眼见他与岳灵珊比剑而身受重伤,心头早就已放下一块大石,
这时听岳灵珊如此说,便道:“以岳小姐之见,五岳派中武功
剑法胜过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还是尊夫?”嵩山群弟
子又都轰笑起来。
岳灵珊道:“我夫君是后辈,比之左师伯不免要逊一筹。
我妈妈的剑法自可与左师伯旗鼓相当。至于我爹爹,想来比
左师伯要高明些。”
嵩山群弟子怪声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顿足擂地。
左冷禅对着岳不群道:“岳先生,令爱对阁下的武功,倒
是推许得很呢。”
岳不群道:“小女孩儿口没遮拦,左兄不必当真。在下的
武功剑法,比之少林派方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长,以及丐
帮解帮主诸位前辈英雄,那可是望尘莫及。”左冷禅脸上登时
变色。岳不群提到方证大师等三人,偏就不提左冷禅的名字,
人人都听了出来,那显是自承比他高明。丁勉道:“比之左掌
门却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互推重。
嵩山华山两派剑法,各擅胜场,数百年来从未分过高下。丁
兄这一句话,在下可难答得很了。”丁勉道:“听岳先生的口
气,倒似乎自以为比左掌门强着些儿?”
岳不群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较量武
功高低,自古贤者所难免,在下久存向左师兄讨教之心。只
是今日五岳派新建,掌门人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左师兄比
剑,倒似是来争做这五岳派掌门一般,那不免惹人闲话了。”
左冷禅道:“岳兄只消胜得在下手中长剑,五岳派掌门一席,
自当由岳兄承当。”岳不群摇手道:“武功高的,未必人品也
高。在下就算胜得了左兄,也不见得能胜过五岳派中其余高
手。”他口中说得谦逊,但每一句话扣得极紧,始终显得自己
比左冷禅高上一筹。
左冷禅越听越怒,冷冷的道:“岳兄‘君子剑’三字,名
震天下。‘君子’二字,人所共知。这个‘剑’字到底如何,
却是耳闻者多,目睹者少。今日天下英雄毕集,便请岳兄露
一手高明剑法,也好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许多人都大叫起来:“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说
不练,算甚么英雄好汉?”“上台比剑,分个强弱,自吹自擂
有甚么用?”
岳不群双手负在背后,默不作声,脸上神情肃穆,眉间
微有忧意。
左冷禅在筹谋合并五岳剑派之时,于四派中高手的武功
根底,早已了然于胸,自信四派中无一能胜得过自己,这才
不遗余力的推动其事。否则若有人武功强过于他,那么五岳
剑派合并之后,掌门人一席反为旁人夺去,岂不是徒然为人
作嫁?岳不群剑法高明,修习“紫霞神功”造诣已颇不低,那
是他所素知。他怂恿封不平、成不忧等剑宗好手上华山明争,
又遣十余异派好手赴药王庙伏击,虽然所谋不成,却已摸清
了岳不群武功的底细。待得在少林寺中亲眼见到他与令狐冲
相斗,更大为放心,他剑法虽精,毕竟非自己敌手,岳不群
脚踢令狐冲,反而震断了右腿,则内功修为亦不过尔尔。只
是令狐冲一个后生小子突然剑法大进,却始料所不及,然总
不能为了顾忌这无行浪子,就此放弃这筹划了十数年的大计,
何况令狐冲所长者只是剑术,拳脚功夫平庸之极,当真比武
动手,剑招倘若不胜,大可同时再出拳掌,便立时能取他性
命,待见令狐冲甘愿伤在岳灵珊剑底,天下事便无足虑。
左冷禅这时听得岳不群父女俩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
如何,学到了五岳剑派一些失传的绝招,便狂妄自大起来。你
若在和我动手之际,突然之间使将出来,倒可吓人一跳,可
是偏偏行错了一着棋,叫你女儿先使,我既已有备,复有何
用?”又想:“此人极工心计,若不当着一众豪杰之前打得他
从此抬不起头来,则此人留在我五岳派中,必有后患。”说道:
“岳兄,天下英雄都请你上台,一显身手,怎地不给人家面子?”
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当下
一步一步的拾级上台。
群雄见有好戏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拱手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属同门,咱们切磋
武艺,点到为止,如何?”
左冷禅道:“兄弟自当小心,尽力不要伤到了岳兄。”
嵩山派众门人叫了起来:“还没打就先讨饶,不如不用打
了。”“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谁保得了你不死不伤?”
“若是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输下台,也还来得及。”
岳不群微微一笑,朗声道:“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
难免死伤,这话不错。”转头向华山派群弟子道:“华山门下
众人听着:我和左师兄是切磋武艺,绝无仇怨,倘若左师兄
失手杀了我,或是打得我身受重伤,乃是激斗之际,不易拿
捏分寸,大伙儿不可对左师伯怀恨,更不可与嵩山门下寻仇
生事,坏了我五岳派同门的义气。”岳灵珊等都高声答应。
左冷禅听他如此说,倒颇出于意料之外,说道:“岳兄深
明大义,以本派义气为重,那好得很啊。”
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并为一,那是十分艰难的大事。
倘若因我二人论剑较技,伤了和气,五岳派同门大起纷争,那
可和并派的原意背道而驰了。”
左冷禅道:“不错!”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势
一举而将其制服。”
高手比武,内劲外招固然重要,而胜败之分,往往只差
在一时气势之盛衰,左冷禅见他示弱,心下暗暗欢喜,刷的
一声响,抽出了长剑。这一下长剑出鞘,竟然声震山谷。原
来他潜运内力,长剑出鞘之时,剑刃与剑鞘内壁不住相撞,震
荡而发巨声。不明其理之人,无不骇异。嵩山门人又大声喝
起采来。
岳不群将长剑连剑鞘从腰间解下,放在封禅台一角,这
才慢慢将剑抽了出来。单从二人拔剑的声势姿式看来,这场
比剑可说高下已分,大可不必比了。
令狐冲给长剑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伤自是极
重。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顾不得掩饰自己身分,抢过
去拔起长剑,将他抱起。恒山派众女弟子纷纷围了上来。仪
和取出“白云熊胆丸”,手忙脚乱的倒出五六颗丸药,喂入令
狐冲口里。盈盈早已伸指点了他前胸后背伤口四周的穴道,止
住鲜血进流。仪清和郑萼分别以“天香断续胶”搽在他伤口
上。掌门人受伤,群弟子哪里会有丝毫吝惜?敷药唯恐不多,
将千金难买的灵药,当作石灰烂泥一般,厚厚的涂上他伤口。
令狐冲受伤虽重,神智仍是清醒,见到盈盈和恒山弟子
情急关切,登感歉仄:“为了哄小师妹一笑,却累得盈盈和恒
山众师姊妹如此担惊受怕。”当下强露笑容,说道:“不知怎
地,一个不小心,竟让……竟让这剑给伤了。不……不要紧
的。不用……不用……”
盈盈道:“别作声。”她虽尽量放粗了喉咙,毕竟女音难
掩。恒山弟子听得这个虬髯汉子话声娇嫩,均感诧异。
令狐冲道:“我……我瞧瞧……瞧瞧……”仪清应道:
“是。”将挡在他身前的两名师妹拉开,让他观看岳灵珊与左
冷禅比剑。此后岳灵珊施展嵩山剑法,左冷禅震断她剑刃,以
及左冷禅与岳不群同上封禅台,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里。岳
不群长剑指地,转过身来,脸露微笑,与左冷禅相距约有二
丈。
其时群雄尽皆屏息凝气,一时嵩山绝顶之上,寂静无声。
令狐冲却隐隐听到一个极低的声音在诵念经文:“若恶兽
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蟒蛇及螟蝎,
气毒烟火燃,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
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
身,观音妙智力,解救世间苦……”令狐冲听到念经声中所
充满的虔诚和热切之情,便知是仪琳又在为自己向观世音祈
祷,求恳这位救苦救难的菩萨解除自己的苦楚。许多日子以
前,在衡山城郊,仪琳曾为他诵念这篇经文。这时他并未转
头去看,但当时仪琳那含情脉脉的眼光,温雅秀美的容貌,此
刻又清清楚楚的出现在眼前。他心中涌起一片柔情:“不但是
盈盈,还有这仪琳小师妹,都将我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我
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深恩。”
左冷禅见岳不群横剑当胸,左手捏了个剑诀,似是执笔
写字一般,知道这招华山剑法的“诗剑会友”,是华山派与同
道友好过招时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说,文人交友,联句和诗,
武人交友则是切磋武艺。使这一招,是表明和对手绝无怨仇
敌意,比剑只决胜败,不可性命相搏。左冷禅嘴角边也现出
一丝微笑,说道:“不必客气。”心想:“岳不群号称君子,我
看还是伪君子的成份较重。他对我不露丝毫敌意,未必真是
好心,一来是心中害怕,二来是叫我去了戒惧之意,漫不经
心,他便可突下杀手,打我一个措手不及。”他左手向外一分,
右手长剑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剑法“开门见山”。他使这
一招,意思说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那也含有
讽刺对方是伪君子之意。
岳不群吸一口气,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
中途,忽然转而向上,乃是华山剑法的一招“青山隐隐”,端
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左冷禅一剑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
旁观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本来嵩山剑
法中并无这一招,左冷禅是借用了拳脚中的一个招式,以剑
为拳,突然使出。这一招“独劈华山”,甚是寻常,凡是学过
拳脚的无不通晓。五岳剑派数百年声气互通,嵩山剑法中别
说并无此招,就算本来就有,碍在华山派的名字,也当舍弃
不用,或是变换其形。此刻左冷禅却有意化成剑招,自是存
心要激怒岳不群。嵩山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见长,这一招“独
劈华山”,招式虽平平无奇,但呼的一声响,从空中疾劈而下,
确有开山裂石的声势,将嵩山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岳不群侧身闪过,斜刺一剑,还的是一招“古柏森森”。
左冷禅见他法度严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正是久战长斗
之策,对自己“开门见山”与“独劈华山”这两招中的含意,
绝未显出愠怒,心想此人确是劲敌,我若再轻视于他,乱使
新招,别让他占了先机,当下长剑自左而右急削过去,正是
一招嵩山派正宗剑法“天外玉龙”。
嵩山群弟子都学过这一招,可是有谁能使得这等奔腾矫
夭,气势雄浑?但见他一柄长剑自半空中横过,剑身似曲似
直,长剑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时采声大作。
别派群雄来到嵩山之后,见嵩山派门人又打锣鼓,又放
爆竹,左冷禅不论说甚么话,都是鼓掌喝采,群相附和,人
人心中都不免有厌恶之情。但此刻听到嵩山弟子大声喝采,却
觉实是理所当然,将自己心意也喝了出来。左冷禅这一招
“天外玉龙”,将一柄死剑使得如灵蛇,如神龙,不论是使剑
或是使别种兵刃的,无不赞叹。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
手一见此招,都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此刻在封禅台上和他对
敌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
只见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剑法,斗在一起。嵩山剑气象森
严,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华山剑
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岳
不群一时虽未露败象,但封禅台上剑气纵横,嵩山剑法占了
八成攻势。岳不群的长剑尽量不与对方兵刃相交,只是闪避
游斗,眼见他剑法虽然精奇,但单仗一个“巧”字,终究非
嵩山剑法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的敌手。
似他二人这等武学宗师,比剑之时自无一定理路可循。左
冷禅将一十七路嵩山剑法夹杂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剑法
较少,但华山剑法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再
拆了二十余招,左冷禅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
一掌笼罩了对方上盘三十六处要穴,岳不群若是闪避,立时
便受剑伤。只见他脸上紫气大盛,也伸出左掌,与左冷禅击
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岳不群身子飘开,左
冷禅却端立不动。岳不群叫道:“这掌法是嵩山派武功吗?”
令狐冲见他二人对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极是关
切。他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厉害无比,以任我行内功之深厚,
中了他内力之后,发作时情势仍十分凶险,竟使得四人都变
成了雪人。岳不群虽久练气功,终究不及任我行,只要再对
数掌,就算不致当场冻僵,也定然抵受不住。
左冷禅笑道:“这是在下自创的掌法,将来要在五岳派中
选择弟子,量才传授。”岳不群道:“原来如此,那可要向左
兄多讨教几招。”左冷禅道:“甚好。”心想:“他华山派的
‘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寒冰神掌’之后,居然说
话声音并不颤抖。”当下舞动长剑,向岳不群刺去。
岳不群仗剑封住,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是双掌相交。
岳不群长剑圈转,向左冷禅腰间削去。左冷禅竖剑挡开,左
掌加运内劲,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
劲。岳不群反转左掌一托,拍的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
岳不群矮着身子,向外飞了出去。左冷禅左手掌心中但觉一
阵疼痛,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黑
血渗出。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奸贼,不要脸!”心想岳不
群在掌中暗藏毒针,冷不防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针,渗出鲜
血既现黑色,自是针上喂毒,想不到此人号称“君子剑”,行
事却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气,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点了三
点,不让毒血上行,心道:“这区区毒针,岂能奈何得了我?
只是此刻须当速战,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刻了。”当下长剑如疾
风骤雨般攻了过去。岳不群挥剑还击,剑招也变得极为狠辣
猛恶。
这时候暮色苍茫,封禅台上二人斗剑不再是较量高下,竟
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来。方证大师说道:“善哉,
善哉!怎地突然之间,戾气大作?”
数十招过去,左冷禅见对方封得严密,担心掌中毒质上
行,剑力越运越劲。岳不群左支右绌,似是抵挡不住,突然
间剑法一变,剑刃忽伸忽缩,招式诡奇绝伦。
台下群雄大感诧异,纷纷低声相询:“这是甚么剑法?”问
者尽管问,答者却无言可对,只是摇头。
令狐冲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见到师父使出的剑法既快又
奇,与华山派剑法大相径庭,心下甚是诧异,一转眼间,却
见左冷禅剑法一变,所使剑招的路子与师父竟然极为相似。
二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如同门师兄弟数十
年来同习一套剑法,这时相互在拆招一般。二十余招过去,左
冷禅招招进逼,岳不群不住倒退。令狐冲最善于查察旁人武
功中的破绽,眼见师父剑招中的漏洞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
险,不由得大为焦急。
眼见左冷禅胜势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声呐喊助威。左
冷禅一剑快似一剑,见对方剑法散乱,十招之内便可将他手
中兵刃击飞,不禁心中暗喜,手上更是连连催劲。果然他一
剑横削,岳不群举剑挡格,手上劲力颇为微弱,左冷禅回剑
疾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长剑直飞上天。嵩山派弟子欢声雷
动。
蓦地里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双手擒拿点拍,攻势凌厉
之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转了几转,移步向西,出手
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左冷禅大骇,叫道:“这……这……
这……”奋剑招架。岳不群的长剑落了下来,插在台上,谁
都没加理会。
盈盈低声道:“东方不败!”令狐冲心中念头相同,此时
师父所使的,正是当日东方不败持绣花针和他四人相斗的功
夫。他惊奇之下,竟忘了伤处剧痛,站起身来。旁边一只小
手伸了过来,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觉;一双妙目怔怔的瞧
着他,他也茫无所知。
当时嵩山绝顶之上,数千对眼睛,只有一双眼睛才不瞧
左岳二人相斗。自始至终,仪琳的眼光未有片刻离开过令狐
冲的身子。
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叫,岳不群倒纵出去,站在封禅台
的西南角,离台边不到一尺,身子摇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
左冷禅右手舞动长剑,越使越急,使的尽是嵩山剑法,一招
接一招,护住了全身前后左右的要穴。但见他剑法精奇,劲
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风声虎虎,许多人都喝起采来。
过了片刻,见左冷禅始终只是自行舞剑,并不向岳不群
进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他的剑招只是守御,绝不向岳不群攻击半招,如此使剑,
倒似是独自练功一般,哪里是应付劲敌的打法?突然之间,左
冷禅一剑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侧头,似在倾听
甚么奇怪的声音。只见他双眼中流下两道极细的血线,横过
面颊,直挂到下颏。
人丛中有人说道:“他眼睛瞎了!”
这一声说得并不甚响,左冷禅却大怒起来,叫道:“我没
有瞎,我没有瞎!哪一个狗贼说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
这奸贼,有种的,就过来和你爷爷再战三百回合。”他越叫越
响,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是一头猛兽受了
致命重伤,临死时全力嗥叫。
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来,左冷禅确是双眼给岳不群刺瞎了,自
是尽皆惊异无比。
只有令狐冲和盈盈,才对如此结局不感诧异。岳不群长
剑脱手,此后所使的招术,便和东方不败的武功大同小异。那
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冲、向问天、上官云四人联手
和东方不败相斗,尚且不敌,直到盈盈转而攻击杨莲亭,这
才侥幸得手,饶是如此,任我行终究还是被刺瞎了一只眼睛,
当时生死所差,只是一线。岳不群身形之飘忽迅捷,比之东
方不败虽然颇有不如,但料到单打独斗,左冷禅非输不可,果
然过不多时,他双目便被针刺瞎。
令狐冲见师父得胜,心下并不喜悦,反而突然感到说不
出的害怕。岳不群性子温和,待他向来亲切,他自小对师父
挚爱实胜于敬畏。后来师父将他逐出门墙,他也深知自己行
事乖张任性,实是罪有应得,只盼能得师父师娘宽恕,从未
生过半分怨怼之意。但这时见到师父大袖飘飘的站在封禅台
边,神态儒雅潇洒,不知如何,心中竟然生起了强烈的憎恨。
或许由于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东方不败的怪模怪
样,也或许他觉得师父胜得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片刻,伤
口一阵剧痛,便即颓然坐倒。盈盈和仪琳同时伸手扶住,齐
问:“怎样?”
令狐冲摇了摇头,勉强露出微笑,道:“没……没甚么。”
只听得左冷禅又在叫喊:“岳不群,你这奸贼,有种的便
过来决一死战,躲躲闪闪的,真是无耻小人!你……你过来,
过来再打!”
嵩山派中汤英鹗说道:“你们去扶师父下来。”
两名大弟子史登达和狄修应道:“是!”飞身上台,说道:
“师父,咱们下去罢!”
左冷禅叫道:“岳不群,你不敢来吗?”
史登达伸手去扶,说道:“师……”
突然间寒光一闪,左冷禅长剑一剑从史登达左肩直劈到
右腰,跟着剑光带过,狄修已齐胸而断。这两剑势道之凌厉,
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闪电般一亮,两名嵩山派大弟子已被
斩成四截。
台下群雄齐声惊呼,尽皆骇然。
岳不群缓步步到台中,说道:“左兄,你已成残废,我也
不会来跟你一般见识。到了此刻,你还想跟我争这五岳派掌
门吗?”
左冷禅慢慢提起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口。岳不群手中
并无兵器,他那柄长剑从空中落下后,兀自插在台上,在风
中微微晃动。岳不群双手拢在大袖之中,目不转瞬的盯住胸
口三尺外的剑尖。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发出轻
轻的嗒嗒声响。左冷禅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
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
集中到右臂之上,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非同小
可。这一剑之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
突然之间,白影急晃,岳不群向后滑出丈余,立时又回
到了原地,一退一进,竟如常人一霎眼那么迅捷。他站立片
刻,又向左后方滑出丈余,跟着快迅无伦的回到原处,以胸
口对着左冷禅的剑尖。人人都看得清楚,左冷禅这乾坤一掷
的猛击,不论如何厉害,终究不能及于岳不群之身。
左冷禅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来,这一剑倘若不能直刺入
岳不群胸口,只要给他闪避了过去,自己双眼已盲,那便只
有任其宰割的份儿,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筹划五派合并,
料不到最后霸业为空,功败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间心中一
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岳不群微一侧身,早已避在一旁,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左冷禅右手一抖,长剑自中而断,随即抛下断剑,仰天
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为之鸣响。长笑声中,他
转过身来,大踏步下台,走到台边时左脚踏空,但心中早就
有备,右足踢出,飞身下台。
嵩山派几名弟子抢过去,齐叫:“师父,咱们一齐动手,
将华山派上下斩为肉泥。”
左冷禅朗声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是比剑夺帅,各
凭本身武功争胜,岳先生武功远胜左某,大伙儿自当奉他为
掌门,岂可更有异言?”
他双目初盲之时,惊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骂,但略一
宁定,便即恢复了武学大宗师的身分气派。群雄见他拿得起,
放得下,的是一代豪雄,无不佩服。否则以嵩山派人数之众,
所约帮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与华山派群殴乱斗,岳不群
武功再高,也难以抵敌。
五岳剑派和来到嵩山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趋炎
附势之徒,听左冷禅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岳先生当五岳
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华山派的一门弟子自是叫喊
得更加起劲,只是这变故太过出于意料之外,华山门人实难
相信眼前所见乃是事实。
岳不群走到台边,拱手说道:“在下与左师兄比武较艺,
原盼点到为止。但左师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长剑,危
急之际,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师兄双目受
损,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们当寻访名医,为左师兄治疗。”
台下有人说道:“刀剑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绝无损伤。”另
一人道:“阁下没有赶尽杀绝,足见仁义。”岳不群道:“不敢!”
他拱手不语,也无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哪一个想做五
岳派掌门,上台去较量啊。”另一人道:“哪一个招子太亮,上
台去请岳先生剜了出来,也无不可。”数百人齐声叫道:“岳
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
岳不群待人声稍静,朗声说道:“既是众位抬爱,在下也
不敢推辞。五岳派今日新创,百废待举,在下只能总领其事。
衡山的事务仍请莫大先生主持。恒山事务仍由令狐冲贤弟主
持。泰山事务请玉磬、玉音两位道长,再会同天门师兄的门
人建除道长,三人共同主持。嵩山派的事务嘛,左师兄眼睛
不便,却须斟酌……”
岳不群顿了一顿,眼光向嵩山派人群中射去,缓缓说道:
“依在下之见,暂时请汤英鹗汤师兄、陆柏陆师兄,会同左师
兄,三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务。”陆柏大出意料之外,说道:
“这个……这个……”嵩山门人与别派人众也都甚是诧异。汤
英鹗长期来做左冷禅的副手,那也罢了,陆柏适才一直出言
与岳不群为难,冷嘲热讽,甚是无礼,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计
前嫌,指定他会同主领嵩山派的事务。嵩山派门人本来对左
冷禅双目被刺一事极为忿忿,许多人正欲俟机生事,但听岳
不群派汤英鹗、陆柏、左冷禅三人料理嵩山事务,然则嵩山
派一如原状,岳不群不来强加干预,登时气愤稍平。
岳不群道:“咱们五岳剑派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济,那
么五派合并云云,也只有虚名而已。大家今后都是份属同门,
再也休分彼此。在下无德无能,暂且执掌本门门户,种种兴
革,还须和众位兄弟从长计议,在下不敢自专。现下天色已
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请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饭!”群雄
齐声欢呼,纷纷奔下峰去。
岳不群下得台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都过来向他道
贺。方证和冲虚本来担心左冷禅混一五岳派后,野心不息,更
欲吞并少林、武当,为祸武林。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谦谦君子,
由他执掌五岳一派门户,自是大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贺之
意均十分诚恳。
方证大师低声道:“岳先生,此刻嵩山门下,只怕颇有人
心怀叵测,欲对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
人之心不可无。施主身在嵩山,可须小心在意。”岳不群道:
“是,多谢方丈大师指点。”方证道:“少室山与此相距只咫尺
之间,呼应极易。”岳不群深深一揖,道:“大师美意,岳某
铭感五中。”
他又向冲虚道人、丐帮解帮主等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到
令狐冲跟前,问道:“冲儿,你的伤不碍事么?”自从他将令
狐冲逐出华山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叫他“冲儿”。
令狐冲却心中一寒,颤声道:“不……不打紧。”岳不群道:
“你便随我同去华山养伤,和你师娘聚聚如何?”岳不群如在
几个时辰前提出此事,令狐冲自是大喜若狂,答应之不暇,但
此刻竟大为踌躇,颇有些怕上华山。岳不群道:“怎么样?”令
狐冲道:“恒山派的金创药好,弟子……弟子养好了伤,再来
拜见师父师娘。”
岳不群侧头凝视他脸,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过了好
一会,才道:“那也好!你安心养伤,盼你早来华山。”令狐
冲道:“是!”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岳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
温言道:“不用啦!”令狐冲身子一缩,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
惧意。岳不群哼的一声,眉间闪过一阵怒色,但随即微笑,叹
道:“你小师妹还是跟从前一样,出手不知轻重,总算没伤到
你要害!”跟着和仪和、仪清等恒山派二大弟子点头招呼,这
才慢慢转过身来。
数丈外有数百人等着,待岳不群走近,纷纷围拢,大赞
他武功高强,为人仁义,处事得体,一片谄谀奉承声中,簇
拥着下峰。令狐冲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在山峰边消失,各派人
众也都走下峰去,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伪君子!”
令狐冲身子一晃,伤处剧烈疼痛,这“伪君子”三字,便
如是一个大铁椎般,在他当胸重重一击,霎时之间,他几乎
气也喘不过来。
三十五复仇
天色渐黑,封禅台旁除恒山派外已无旁人。仪和问道:
“掌门师兄,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令狐冲“掌门师兄”,显
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岳不群是本派掌门。令狐冲
道:“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岳不群离开得越
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见面。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
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福州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曾求
华山派援手,岳不群不顾“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义,一
口拒绝,恒山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令狐冲又为岳灵
珊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见岳不群夺得了五岳派掌门之位,
各人均是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是耳目清净。
仪清道:“掌门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是这
位大哥……”说时眼望盈盈。
令狐冲笑道:“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
扶着令狐冲,听他突然泄露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急忙抽
身站起,逃出数步。令狐冲不防,身子向后便仰。仪琳站在
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
仪和、仪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冲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
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
狐冲就任恒山派掌门人,这位任大小姐又亲来道贺,击破了
魔教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恒山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
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惊喜交集。恒山众弟子心目中早就
将这位任大小姐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是亲
热。当下仪和等取出干粮、清水,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
台旁和衣而卧。
令狐冲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
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道:“甚么人?”令狐冲虽受
重伤,内力极厚,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恒
山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答道:“五岳派同门,掌门人岳先
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问道:“夤夜来此,为
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约得有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
众位师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为有礼。
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来:“姓林的小子,
你在这里伏下五岳派同门,想倚多为胜,找老道的麻烦吗?”
令狐冲认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微微一惊:“林师弟与余沧
海有杀父杀母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
林平之道:“恒山众师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
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余沧海哈哈大笑,
说道:“免得骚扰旁人清梦?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
滥好人。有这样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甚么话,爽
爽快快的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
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青城派来到嵩山的,连你
共有三十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么只来了三个?”
余沧海仰天大笑,说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叫我这样
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岳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
你有甚么话说。你有甚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
亮剑,让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剑法,到底有甚么长进。”
令狐冲慢慢坐起身来,月光之下,只见林平之和余沧海
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丈。令狐冲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负伤,
这余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林师弟仗义,挺身而出,这
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冲焉
有今日?林师弟入我华山门下之后,武功自是大有进境,但
与余矮子相比,毕竟尚有不逮。他约余矮子来此,想必师父、
师娘定然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娘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
理。”
余沧海冷笑道:“你要是有种,便该自行上我青城山来寻
仇,却鬼鬼祟祟的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里伏下一批尼姑,好
一齐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仪和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道:“姓林的小子
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恒山派有甚么相干?你这矮道人便会
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只是看热闹。你心
中害怕,可不用将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对岳灵珊大大不满。
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连带的将岳灵珊的丈夫也憎厌上了。
余沧海与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坏,此次左冷禅又先后亲自
连写了两封信,邀他上山观礼,兼壮声势。余沧海来到嵩山
之时,料定左冷禅定然会当五岳派掌门,因此虽与华山派门
人有仇,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哪知这五岳派掌门一席竟会给
岳不群夺了去,大为始料所不及,觉得在嵩山殊无意味,即
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从嵩山绝顶下来之时,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
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封禅台衅相会。林平之说话虽轻,
措词神情却无礼已极,令他难以推托。余沧海寻思:“你华山
派新掌五岳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
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怕你。只是须得提防你邀约帮手,对
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约稍迟,跟在林平之身后,看他是否
有大批帮手,眼见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本
来带齐了青城派门人,当下只带了两名弟子上峰,其余门人
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
上得峰来,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余沧海暗暗叫苦,心
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只去查他有无带同大批帮手上
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得
筹划脱身之计。”
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剑术决不在青城派之下,虽然三位
前辈师太圆寂,令狐冲又身受重伤,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
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如果数百名尼姑结成剑阵围攻,
那可棘手得紧。待听得仪和如此说,虽然直呼自己为“矮
子”,好生无礼,但言语之中显是表明两不相助,不由得心中
一宽,说道:“各位两不相助,那是再好不过。大家不妨把眼
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剑术,与华山派剑法相较却
又如何。”顿了一顿,又道:“各位别以为岳不群侥幸胜得嵩
山左师兄,他的剑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
各的绝技,华山剑法未必就能独步天下。以我看来,恒山剑
法就比华山高明得多。”
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意,恒山门人如何听不出来,仪和
却不领他的情,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动手,
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识相。”
余沧海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道要对付姓林的小子,
又落了单,不能跟你们这些臭尼姑算帐。日后你恒山门人在
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总教你们有苦头吃的。”他为人极是小
气,一向又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
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兴,仪和如此说话,倘在平时,他早
就大发脾气了。
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余沧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
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
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
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你这小畜生
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
华山门下,以岳不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
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虽矮,剑刃却
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
一拔剑,气势便大是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
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余沧海相距已只丈余,
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
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
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行动手。”
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
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
子。恒山弟子那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说他突然偷袭。
令狐冲眼见余沧海手中长剑的剑尖不住颤动,叫道:“林
师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里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
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
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无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是
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
都已到了对方的背后。他长剑无法弯过来戳刺林平之的背心,
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
余沧海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无半分力气,
长剑便欲脱手。
眼见林平之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岳不群战胜
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样,令狐冲转过头来,
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的低呼:“东方不败!”两人都从
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林平之这
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
然露出极大的恐惧。林平之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只觉倘若一
掌将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
得远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
暂且饶他。”
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
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已拿住
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
说道,余观主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
劲。余沧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实在
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
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对方武功稀
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
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诸流水,而且他要报父母大仇,多
半不听师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
逃到天边去吗?”
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
沧海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这少年内力
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
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
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那间他权衡轻重
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
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
离开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余沧海挺剑
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
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武而输,
更是羞耻百倍,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林平之
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岳灵珊顿了顿足,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
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罢?”令
狐冲先前一听到她的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更加心
神激荡,说道:“我……我……我……”仪和向岳灵珊冷冷的
道:“你放心,死不了!”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是望着令
狐冲,低声说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想伤你的。”
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
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
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
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过意不去,但
盼你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怪你。”
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
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岳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站定脚步,转身说道:
“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师姊,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
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姊陪罪,恭送她们
下山。”
令狐冲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
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时在思过崖上,她天天给
自己送酒送饭,离去之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勉强想些
话说出来,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
才变。
他回思往事,情难自已,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
“这女子有甚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任大
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
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
阵发热。只见盈盈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
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
令狐冲这么想,明知是自己欺骗自己,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
跟她说,却又不知说甚么好。
对付盈盈,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
便是甚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
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
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
令狐冲道:“还好。”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
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伤口,只得
任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
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是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
话。令狐冲觉得手中已空,不知甚么时候,盈盈已将手抽回
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令狐冲向她微微一
笑,坐起身来,说道:“咱们回恒山去罢!”
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
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只见岳
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
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
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行详谈。我做
这五岳派掌门,没甚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
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
顷刻间走的远了。
山道之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
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盈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
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沧海也在其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
脸上变色,转过了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便
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
罗了热茶来给令狐冲喝。
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
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
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么不赶快
逃走?却在这里等死?”
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
们追上来了?”秦绢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当下卷起车帷,
让他观看车外情景。
余沧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
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
林平之喝道:“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
反手挺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岳灵珊并骑而
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林平之这一剑出手之奇,实是令人难以想像。他拔剑下
马,显是向余沧海攻去。余沧海见他拔剑相攻,正是求之不
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
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的晦气,理
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哪料到对方的这一剑竟会在中
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去。余
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行迅速,再也
追赶不上。
林平之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令狐冲只看得桥舌
不下,心想:“这一剑若是向我刺来,如果我手中没有兵刃,
那是决计无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
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
却确无拆解之方。
余沧海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林平之和
岳灵珊早已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的骂声?他满腔怒火,
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
便先行过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
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
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倘
若动手,青城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
但他狂怒之下,虽然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
仪和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
令狐冲道:“仪和师姊,别理会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
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
马。
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
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
竟被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
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实是罕见。青城
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都吓得心下怦怦乱跳。
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
只是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
手,大家省些力气罢。”
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
中,说道:“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
请罢。”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
一皱,问道:“那为甚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
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
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无
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么相干?”这
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
决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仇。恒
山派众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的
人众。
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恒
山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青
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
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
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心道:“这姓林
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了我一个措手
不及,难道他还有甚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
跟我正大光明的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得清
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
他转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
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作声。适才
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
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甚么手发抖?
为甚么手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的发响。他
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处,却知
自己实在是害怕之极,林平之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
挡不了。
余沧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
将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
歇。镇上居民远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
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
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铺与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独自坐在一
辆骡车之中,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令狐冲
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恒山女弟
子替令狐冲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
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微微点头,不
置一辞。
令狐冲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并没甚么特异,
只是出手实在太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征兆,这一招不论向
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当日在黑木崖
上围攻东方不败,他手中只持一枚绣花针,可是四大高手竟
然无法与之相抗,此刻细想,并非由于东方不败内功奇高,也
不是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进退,全然出于
对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刺
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一模一样,而岳不群刺
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辟邪剑法与东方不
败所学的《葵花宝典》系出同源,料来岳不群与林平之所使
的,自然便是“辟邪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么邪?
这功夫本身便邪得紧。”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
法的,恐怕只有风太师叔。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华山,去
向风太师叔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风太师叔说过
不见华山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华山派了。”又想:“东方
不败已死。岳不群是我师父,林平之是我师弟,他二人决计
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
法门?”突然间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来,一动之下,骡车一
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绢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要。
小师妹,请你去请任姑娘过来。”秦绢答应了。
过了一会,盈盈随着秦绢过来,淡淡问道:“甚么事?”
令狐冲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
那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
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可
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东方
不败,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
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奇书,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
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
不过是共同修习。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
盈盈道:“这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
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
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如此厉害。”令狐冲道:“学不得的?那
为甚么?”盈盈脸上一红,道:“为甚么学不得,我哪里知道?”
顿了一顿,又道:“东方不败如此下场,有甚么好?”
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
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
之位,令狐冲殊无丝毫喜欢之情。“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
木崖上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似乎渐渐要与岳不
群连在一起了。
盈盈低声道:“你静静的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
令狐冲道:“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脸上,
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的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
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
骡车。
令狐冲微觉奇怪:“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么
意思?林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饰,那也没甚么
希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衫,
真是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刺出
时的闪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么花式的衣衫,可半点也想
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西奔来,令狐
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但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
醒了转来。恒山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
位,凝立不动。青城人众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
不若恒山弟子的镇定。
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
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
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给你看,可要瞧仔
细了。”他将马一勒,飞身下马,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青城
人众走来。
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
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着一条金带,走
动时闪闪生光,果然是十分的华丽灿烂,心想:“林师弟本来
十分朴素,一做新郎,登时大不相同了。那也难怪,少年得
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的打扮一番。”
昨晚在封禅台侧,林平之空手袭击余沧海,正是这么一
副模样,此时青城派岂容他故技重施?余沧海一声呼喝,便
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
左右横扫,斩其双腿。
桃谷六仙看得心惊,忍不住呼叫。三个人叫道:“小子,
小心!”另外三个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两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的一
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
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膛,
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
之叫道:“辟邪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罢?”转身
上鞍,纵马而去。
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
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
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然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
连住,仍直立不倒。
林平之这么一按一推,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是惊骇,又
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只不过
他手中没有持剑而已。”
月光映照之下,余沧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
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围在他的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
说话。
隔了良久,令狐冲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是站立不
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
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余沧海仍是僵了一般。
令狐冲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怜悯之意,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给
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的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骡车驰动,跟着听
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
出去,笔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
着他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
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
会再来,也都知道决计无法与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
一派就此毁了。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风观中竟然无
人出来应接?”
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
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青城师徒大块肉
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
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
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
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
勒定了马,林平之继续前行。余沧海一挥手,众弟子一齐转
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你逃到哪
里去?”纵马冲来。
余沧海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之脸上刺去。这
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惊,急忙拔剑挡架。
青城群弟子纷纷围上。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忽而窜高,忽
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
招全采攻势。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林平之马前马
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
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
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
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
骑可不能像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
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马。令狐
冲心想:“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极是厉害。”
林平之剑法变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马上,余沧海便
尽自抵敌得住,令狐冲又看了数招,目光便射向远处的岳灵
珊,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
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将起来,将她从马背
上摔了下来。岳灵珊身子一侧,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
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拚命一般,令狐冲认得有侯人
英和洪人雄两人在内。侯人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岳灵珊
虽学过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青城派剑法却没
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是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
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
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掌门,令
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的镇慑之势,但以之对付青城
弟子,却无此效。
令狐冲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无法抵挡,正焦急间,忽
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岳灵珊以一
招衡山剑法的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
就此吓退,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
也如发狂般扑上。岳灵珊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吓得连
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令狐冲惊呼一声,叫道:“不要脸,不要脸!”忽听盈盈
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
甚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令狐冲心想不错,那日黑木崖之
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
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
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是情
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然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
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沧海相斗,
竟然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岳灵珊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
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
对手,都不顾性命的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
滚,右臂向岳灵珊小腿揽去。岳灵珊大惊,叫道:“平弟,平
弟,快来助我!”
林平之朗声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
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余沧海透不过气来。他辟
邪剑法的招式,余沧海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
这些并无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
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余沧海怒
吼连连,越来越是狼狈。余沧海知道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
住以剑刃击向林平之的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
它不着。
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
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
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余沧海
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
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
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猫
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毒。
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
急万状。林平之道:“这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
邪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余矮子跟我们原没怨仇,一
切都是为了这‘辟邪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
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斯理的说话,显然不是说给
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
“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
神态之中,竟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
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令狐冲原想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沧海展
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挂念岳灵珊的安危,就
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会以这路剑招来杀他,也决无余裕去细
看一招,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仪
和师姊,仪清师姊,你们快去救岳姑娘。她……她抵挡不住
了。”
仪和道:“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有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尽
管无恶不作,但一言既出,却也是决无反悔,倘若食言而肥,
在江湖上颇为人所不齿。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
诺言。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
之侧,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明白,决不插手,如果此刻有
人上前相救岳灵珊,那确是大大损及恒山一派的令誉,不由
得心中大急,说道:“这……这……”叫道:“不戒大师呢?田
伯光呢?”
秦绢道:“他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说道瞧着
余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们八个也都是
恒山派的……”
盈盈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
两柄短剑,朗声说道:“你们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
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
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教人看不过去。任姑娘路见不平,这
桩事得管上一管。”
令狐冲见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
口剧痛,坐倒车中。
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岳灵珊
进攻。岳灵珊退得几步,噗的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
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是散乱。便在
此时,只觉左肩一痛,被敌人刺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
伸右臂揽住了她右腿。岳灵珊长剑砍下,中其背心,那断臂
人张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灵珊眼前一黑,心想:“我就这
么死了?”遥见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
中划个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的卖弄剑法。她心头
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跟着扑通、
扑通声响,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灵珊意乱神迷,摔
倒在地。
盈盈舞动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
兵刃脱手,只得退开。盈盈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将岳灵
珊拉起,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
鲜血,当下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你们都看清楚
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他
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这恶贼,如此死法,可便宜了
你!”他一提缰绳,坐骑从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跃过,驰
了出来。
余沧海筋疲力竭,哪敢追赶?
林平之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贾人达!”纵马向前。
贾人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
林平之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中他右
腿。贾人达扑地摔倒。林平之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
去。贾人达长声惨呼,一时却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声中,拉
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贾人达终于寂无
声息。
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岳灵珊
和盈盈的身边,向妻子道:“上马!”
岳灵珊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咬牙说道:“你自己去
好了。”林平之问道:“你呢?”岳灵珊道:“你管我干甚么?”
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一挟,纵
马绝尘而去。
盈盈决计料想不到,林平之对他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
不禁愕然,说道:“林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岳灵珊泪水
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鸣咽道:“我……我不去。你
……你为甚么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哥
令狐冲要救你。”岳灵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
说道:“你……请你借我一匹马。”盈盈道:“好。”转身去牵
了一匹马过来。岳灵珊道:“多谢,你……你……”跃上马背,
勒马转向东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
余沧海见她驰过,颇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
了一夜,这姓林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我众弟子
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
令狐冲不忍看余沧海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
罢!”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一记,
拍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
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
车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行,掀开
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的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
伤,孤身独行,无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得秦绢说道:
“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甚是平安,你不用担心。”
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秦师妹心细得很,
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
不上是甚么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
过往行人喝茶买饭。
恒山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好在众人带得
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
饭。令狐冲在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恒山派金创药内
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郑萼与秦绢二人携扶着他,下
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
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
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下马做饭打尖。余沧海
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
命运已然注定,对恒山派众人也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
大事,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都没甚么相干。
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
锦衣华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青城派众
人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
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你们
不动手,我一样的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
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
去一张桌旁坐下。
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但见林平
之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缀着一块
翠玉,手上戴了只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
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哪里像是个武林人物?
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
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那是要
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
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简直便
如是戏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
好!”
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林平之侧过头去,见一
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说道:“你叫
于人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
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
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
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是语音发颤,脸色铁青。林平之
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
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
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罗人杰。其中罗人杰已在湘南醉
仙楼头为令狐冲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
声,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
你们比作野兽,那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
怕连禽兽也不如。”
于人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
始终没拔将出来。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
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一看,有的人“咦”的
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是
外号“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
珊。
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
珊双手被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是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被
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发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
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
不迟。”
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数宝贝来
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
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
爷有眼。”
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二人
虽曾相见,但林平之装作了个驼子,脸上帖满了膏药,与此
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自是浑不相同,后来虽知
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木高峰转头向岳灵珊
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罢。”他见到青城和恒山
两派人众,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
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便行。
早一日岳灵珊受伤独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
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木高峰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
较量内功不胜,后来林震南夫妇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为奇
耻大辱,后来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
岳不群之女为妻,料想这部《辟邪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
门下,更是气恼万分。五岳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
是五岳剑派中人素来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没给他请柬。他心
中气不过,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岳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
结队,有长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便要
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雄纷纷下山,都是数
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岳灵
珊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岳灵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伤,木高峰又
是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被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
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是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
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
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却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
岳灵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带走了,哪里还有人来救
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木高峰喝道:
“怎么啦?”跃下马来,俯身往岳灵珊背上抓去。
令狐冲心想林平之决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妻子为人所辱,
定会出手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
柄泥金柄折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坠不住晃动。其时三
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哪里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
显然只不过故示闲暇。
木高峰抓着岳灵珊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
举,将她放上马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
林平之说道:“姓木的,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甚是稀
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见林平之独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
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清他的来路,便问:“你是谁?”林
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甚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
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拍的一声,扇子合了拢
来,向余沧海一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
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是天下剑法之最,好像叫作辟邪剑
法。”
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
向余沧海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
的话似是听而不闻,便道:“余观主,恭喜你见到了辟邪剑法,
这可不假罢?”
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
了。”
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坐到余沧海的桌
畔,说道:“听说这剑谱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
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有人使这路剑
法。”木高峰道:“哦,原来如此。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州
福威镖局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辟邪剑法,使出来可
教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沧海道: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后
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连剑法
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镖局的那个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
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
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
才,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环
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
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
得出。”
余沧海道:“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
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到林平之
神情最是满不在乎,问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
“佩服,佩服!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丽,便如是
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
计要对付我。对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
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岳不群的女儿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
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
还是这么爱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
也好,降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
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
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林平之跃了出
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坐在板桌
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
马便行。但令狐冲、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
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做了手脚。
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的柱上。这一撞
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了下来。余沧海一跃而起,纵出
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郑萼伸
手替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的
瞪视着木高峰。
木高峰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
步,又是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
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林平
之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道:“盲人
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
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
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
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
相上下。”木高峰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林震
南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
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
他的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
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
服贴贴吗?”
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
这一剑竟是岳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
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将一柄长剑递在她手中。岳
灵珊一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被封了这么久,
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
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
‘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木
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
中,扮成了驼子,向我磕头,大叫‘爷爷’,拚命要爷爷收你
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儿的门下,骗到了一个老
婆,是不是呢?”
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
折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
峰走去。熏风过处,人人闻到一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脸色大变,
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
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于吉二人。
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高手之
外,但觉寒光一闪,就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
如何挥剑杀人了。
令狐冲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之时,
也是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独孤九剑,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
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这快剑,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挡
不了他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
是汗水。
木高峰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
特得紧,变成一个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林平
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间木高峰大吼一声,有
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林平之胁下勾到。林
平之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狠且准,木
高峰又是一声大吼,身子弹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
道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林平之这一剑只须再递前
两寸,木高峰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
骇然。
木高峰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
畏惧之意,吼声连连,连人和剑的向林平之扑去。
林平之连刺两剑,当当两声,都给驼剑挡开。林平之一
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木高峰窜高伏低,一柄驼剑使得便
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林平之长剑刺
入,和他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
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飞。这么一来,出招
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木高峰只是自
行使剑,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然不露丝毫空隙。林
平之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
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木高峰可并无还
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木高峰一有还击之意,剑
网便会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剑一击之下,他绝无抵挡之能。这
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尽全力,方能使后一
招与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
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
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
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木
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
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
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盘。按理说,余沧海与木高峰两
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年,实是大失面子。但恒山派
众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杀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余
沧海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为奇,反
觉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林平
之势若闪电的快剑?
既得余沧海联手,木高峰剑招便变,有攻有守。三人堪
堪又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
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木高峰右腿“环跳
穴”上。木高峰吃了一惊,驼剑急掠,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
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
主的跪下来。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
说话之时,向余沧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
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初战时
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
余沧海知道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木高
峰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
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甚么,
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
又无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
一个不留,教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只觉
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十分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
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
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声音,举头向林平
之怀中撞去。
林平之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
免不够谨慎,两步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驼剑狂挥而来,
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
林平之吃了一惊,眼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扑将上来,
双腿力挣,却挣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
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波的一声响,驼峰中一股黑水激
射而出,腥臭难当。
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双足急登,欲待跃头闪避,却
忘了双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被臭水喷中,只痛得
大叫起来。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原来木高峰驼背之中,竟
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挥剑在
木高峰身上乱砍乱斩。
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峰绝无闪避余裕,只是牢牢抱住
林平之的双腿。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
方位,扑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住林平之右颊,再也不
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剑纷向林
平之身上斩去。
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林平之被
缠,青城群弟子提剑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
”盈盈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将青城
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
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一剑的往他背上
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颊。过
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将余沧海推得飞了出去,他
同时一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沧海硬生生
的咬下了一块肉来。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林平之
的双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
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盈盈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
自主的倒退了几步。
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这个强
仇大敌了。
忽听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
父死了!”众人抬了余沧海的尸身,远远逃开,唯恐林平之再
来追杀。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
恒山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
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说道:“平弟,恭喜你报
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
了仇啦。”岳灵珊见他紧闭着双目,道:“你眼睛怎样了?那
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岳灵
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一盘
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林平之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
痛楚难当。
站在远处的青城群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上。扶
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大
声道:“不要!要他卖甚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么
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了?为甚么你这
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
得……”林平之怒道:“难得甚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
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
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
好,为甚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么?”
恒山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仪和大声道:
“你……你……竟敢说这等不要脸的话?”仪清忙拉了拉她袖
子,劝道:“师姊,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
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
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
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灵珊全没防备,立时摔了
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
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是夫
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
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自己颇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恋小师妹,
林平之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即
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
指草棚之外,说道:“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
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虽然凶
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哪
像……”回身指向岳灵珊,续道:“哪像你的父亲君子剑岳不
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剑谱。”
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
复又坐倒,颤声道:“哪……哪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
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
的小子,那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谱
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甚么?”
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冤枉好
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诛地灭。”
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
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
若非有此存心,为甚么……为甚么……”
岳灵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
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
“咱们回去华山,好好的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
罢。我岳灵珊有三心两意,教我……教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
惨。”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么鬼主意,来
对我这等花言巧语。”
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
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请两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
们一程?”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
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将骡子的缰绳和鞭子交在她手里。
岳灵珊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罢!”林平之显是
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
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
示谢,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始终一眼不
瞧。
令狐冲目送大车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
出,心想:“林师弟双目已盲,小师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
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来寻仇,怎
生抵敌?”眼见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放上马背,向
西南方行去,虽和林平之、岳灵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
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妇赶去?再琢
磨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
隐情,夫妻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
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
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
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
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
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哥,冲哥!”令狐冲嗯了一声,
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
令狐冲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
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边,和她
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
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妹?”令狐冲道:
“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
丈夫欺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
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
冲道:“青城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意
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
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道:“听林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
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
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
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
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
我之间也生了甚么嫌隙,那做人还有甚么意味?”
盈盈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他肩头上,说道:“你心中
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甚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
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甚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
令狐冲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致贻终生之恨!”似
乎眼见数十名青城弟子正围在林平之、岳灵珊所乘大车之旁,
数十柄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
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你吩咐她们自
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
仪和与仪清见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
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
他二人上车驰去。
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转过
了头,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
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
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
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
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甚么都肯做。
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
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
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
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狐冲道:
“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罢!”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
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
“那改成甚么才好?”
盈盈伸鞭指着前面一间农舍,说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
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罢。”她本想说“一
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自己
听了出来,知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盈
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问道:“有甚么
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甚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
人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
你婆婆了。”
盈盈噗哧一笑,记起当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
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
令狐冲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
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
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脸上似笑非笑,神
气甚是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
大笑。
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
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
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
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
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
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令狐冲微笑
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
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啐了一
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
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
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
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
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
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极是端严,半点亵
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可难以料
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
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
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
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
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
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我头颈中
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
己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
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唿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
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
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甚么?”
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
……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
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
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
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
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
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
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
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
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
狼。”他知盈盈是最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
己只有假装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
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
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
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
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
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
我听。”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
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
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
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
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
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农夫妇的谈话:
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
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甚么名字啊?”
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
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甚么也不知道。咱们
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
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
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肯
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
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
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
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甚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
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
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
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
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
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
着了,我正在做梦。”盈盈道:“你在做甚么梦?”令狐冲道:
“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
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
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
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
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
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
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
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
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
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
“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
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
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
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官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
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
目远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似乎停着不动。令狐冲道:
“这辆大车,好像就是林师弟他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
去瞧瞧。”任由骡子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
行了一会,才察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是行得慢极,又
见骡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赶车之人看背影便
是岳灵珊。
令狐冲好生诧异,伸出手去一勒缰绳,不令骡子向前,低
声道:“那是干甚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
若是赶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
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
头道:“好。”
盈盈轻跃下车,钻入了高梁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
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
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行,辨明蹄声的所在,
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行。
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
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我?”岳灵珊
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
心说,你初入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
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
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余沧海、木高峰他们在我爹爹身
上搜查不得,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
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你真要这么想,我
又有甚么法子?”
林平之气忿忿的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辟邪剑
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
《辟邪剑谱》,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
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
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损我爹爹,当我是甚么人了?若不
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
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
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
瞎了眼睛。”勒住缰绳,骡车停了下来。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
《辟邪剑谱》,竟会到福州来开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
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
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
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
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
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
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
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
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岳灵珊默然,似乎觉得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道
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
之前,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大师哥打
了青城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
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哥和我去暗中查察。”
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罢,我
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
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
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罢!”
盈盈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
是处女之身。”这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甚么
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
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甚
么缘故,真是……真是……”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
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下害
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
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
只听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
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这般恨我,
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
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甚么日间假情假意,对
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话?爸
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
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林平之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
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
呜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林平之问道:“明明我
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甚么说很好?”岳灵珊
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
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
是?”
林平之半晌不语,只是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
的道:“哼,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
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林的早就死在华山
之巅了。”
岳灵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
小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
盈盈听到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
为我学了辟邪剑法。”
岳灵珊道:“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这几日来
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可是威力却又强大无比。爹爹打败左
冷禅,夺得五岳派掌门,你杀了余沧海、木高峰,难道……
难道这当真便是辟邪剑法吗?”
林平之道:“正是!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当年
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
局’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件
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岳灵珊道:“可是,你一直没跟我说已学会了这套剑法。”
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说?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毕
竟还是拿不去,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爹
爹手中……”岳灵珊尖声叫道:“不,不会的!爹爹说,剑谱
给大师哥拿了去,我曾求他还给你,他说甚么也不肯。”林平
之哼的一声冷笑。岳灵珊又道:“大师哥剑法厉害,连爹爹也
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不是从你家的《辟
邪剑谱》学的?”
林平之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令狐冲虽然奸猾,但比起
你爹爹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
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
在你剑底受了重伤,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
岳灵珊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对你
的情义可深着哪!”
这句话盈盈倘若早一日听见,虽然早知令狐冲比剑时故
意容让,仍会恼怒之极,可是今宵两人良夜同车,湖畔清谈,
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他从前确是对你
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
你变心,实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灵珊道:“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那为甚么
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辟邪剑谱》?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
山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我
……我可错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甚么错怪?令狐冲
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实则他确已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
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爹爹从他身上搜了出
来,乘机赖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这叫做贼喊捉贼
……”岳灵珊怒道:“甚么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林平
之道:“你爹爹做这种事,就不难听?他做得,我便说不得?”
岳灵珊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
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的。大师哥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
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哥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
的物事。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有些怀疑,只是爹
爹既这么说,又见大师哥剑法突然大进,连爹爹也及不上,这
才不由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说这几句话,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
林平之冷笑道:“他这么好,你为甚么又不跟他去?”岳
灵珊道:“平弟,你到此刻,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哥和我
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
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
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
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
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为
感动。
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岳灵珊道:“平弟,你对我爹
爹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
鸡……我……我总之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
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过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余沧海、木高
峰,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他
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灵珊叹道:“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
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他
定要杀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剑谱》本是你家之物,你学
这剑法,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
也决不能为此杀你。”
林平之道:“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
也不明白这《辟邪剑谱》到底是甚么东西。”岳灵珊道:“我
虽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林平之
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说到这
里,语气又暴躁起来。
岳灵珊不敢再跟他多说,道:“嗯,咱们走罢!”林平之
道:“上哪里去?”岳灵珊道:“你爱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天
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这话当真?将来
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灵珊道:“我决心和你好,决
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哪里还会后悔?你的眼
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是永
远陪着你,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
这番话情意真挚,盈盈在高粱丛中听着,不禁心中感动。
林平之哼了一声,似乎仍是不信。岳灵珊轻声说道:“平
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么都交了给你,你
……你总信得过我了罢。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做真正
的夫妻,从今而后,做……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
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
盈盈又是一阵奇窘,心想:“到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
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暗骂:“这岳姑娘真不要
脸!在这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听得林平之一声大叫,声音甚是凄厉,跟着喝道:“滚
开!别过来!”盈盈大吃一惊,心道:“干甚么了?为甚么这
姓林的这么凶?”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林平之喝道:
“走开,走开!快走得远远的,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
跟着我。”岳灵珊哭道:“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
我做错了甚么……”林平之道:“我……我……”顿了一顿,
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说。
岳灵珊道:“你心中有甚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
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
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
盈盈心道:“她这可要给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
步走回,离大车甚近,以便抢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过了一会,长叹一声,说
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好。”岳灵珊抽抽噎噎的哭
个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气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说了
便是。”岳灵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教
人家不明不白。”林平之道:“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
白跟你说了,好教你从此死了这心。”岳灵珊道:“为甚么?”
林平之道:“为甚么?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向来
大大有名。余沧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
长,却也要千方百计的来谋我家的剑谱。可是我爹爹的武功
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甚么?”
岳灵珊道:“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
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武功高强的。”林平之
道:“不对。我爹爹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
功根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剑法,压根儿
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回事。”岳灵珊沉吟道:
“这……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远图公,
本来是甚么人?”岳灵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来
是个和尚。”岳灵珊道:“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
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
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
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岳灵珊道:“英雄豪杰,少
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小
时候便曾在皇觉寺出家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
得罪他,还不住口的宽慰。”
只听岳灵珊又道:“咱们曾祖远图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
必是公公对你说的。”林平之道:“我爹爹从未说过,恐怕他
也不会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
起去过。”岳灵珊道:“是。”林平之道:“这《辟邪剑谱》为
甚么抄录在一件袈裟上?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见到剑谱之
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在家中起
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岳灵珊道:“你的推想很
有道理。可是,也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远图
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远图公得到这套剑谱,
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岳灵珊道:“你既这么推测,想必
不错。”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测,是远图公亲笔写在袈裟上
的。”岳灵珊道:“啊,原来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剑谱之
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以特殊机缘,从旁人口中闻此剑
谱,录于袈裟之上。他郑重告诫,这门剑法太过阴损毒辣,修
习者必会断子绝孙。尼僧习之,已然甚不相宜,大伤佛家慈
悲之意,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岳灵珊道:“可是他自己
竟又学了。”林平之道:“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
太过毒辣,不宜修习,可是远图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的
娶妻生子,传种接代?”岳灵珊道:“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
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
林平之道:“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
得,定力如何高强,一见到这剑谱,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
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决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后,
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
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
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盈盈听到这里,心想:“爹爹曾道,这《辟邪剑谱》,其
实和我教的《葵花宝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
怪岳不群和这林平之的剑法,竟然和东方不败如此近似。”又
想:“爹爹说道,《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
道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
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宝典,那
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
甚么传给了东方不败?”
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的就会推断:“原来当时爹爹已瞧
出东方不败包藏祸心,传他宝典是有意陷害于他。向叔叔却
还道爹爹颟顸懵憧,给东方不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其实
以爹爹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胡涂?只不过人
算不如天算,东方不败竟然先下手为强,将爹爹捉了起来,囚
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竟将爹
爹一刀杀了,或者吩咐不给饮食,爹爹哪里还有报仇雪恨的
机会?其实我们能杀了东方不败,那也是侥幸之极的事,若
无冲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云和我四人,一上来
就给东方不败杀了。又若无杨莲亭在旁乱他心神,东方不败
仍是不败。”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东方不败有些可怜,又想:“他囚
禁了我爹爹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到。我在日月神教
之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今日我亲生爹爹身为教主,我反
无昔时的权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冲郎,还要那些劳什
子的权柄风光干甚么?”
回思往事,想到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
到今天,爹爹还是没答允将散功的法门传授冲郎。冲郎体内
积贮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发散,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
生大患。爹爹说道,只须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
宣示教众,立他为教主的承继之人,可是冲郎偏偏不肯低头
屈从,当真是为难得很。”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粱丛中,
虽说是思潮杂沓,但想来想去,总是归结在令狐冲身上。
这时林平之和岳灵珊也是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听得
林平之说道:“远图公一见剑谱之后,当然立即就练。”岳灵
珊道:“这套剑法就算真有祸患,也决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
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远图公娶妻生子,自是
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这
三个字拖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道:
“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便知不然。我爷爷决不
能是远图公的亲生儿子,多半是远图公领养的。远图公娶妻
生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岳灵珊“啊”的一声,颤声道:“掩人耳目?那……那为
了甚么?”
林平之哼了一声不答,过了一会,说道:“我见到剑谱之
时,和你好事已近。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亲之后,真
正做了夫妻,这才起始练剑。可是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非
任何习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终于……我终于……自宫习剑
……”
岳灵珊失声道:“你……你自……自宫练剑?”林平之阴
森森的道:“正是。这辟邪剑谱的第一道法诀,便是:‘武林
称雄,挥剑自宫’。”岳灵珊道:“那……那为甚么?”林平之
道:“练这辟邪剑法,自练内功入手。若不自宫,一练之下,
立即欲火如焚,登时走火入魔,僵瘫而死。”岳灵珊道:“原
来如此。”语音如蚊,几不可闻。
盈盈心中也道:“原来如此!”这时她才明白,为甚么东
方不败一代枭雄,武功无故于天下,却身穿妇人装束,拈针
绣花,而对杨莲亭这样一个虬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却
又如此着迷,原来为了练这邪门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
身。
只听得岳灵珊轻轻啜泣,说道:“当年远图公假装娶妻生
子,是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不错,
我自宫之后,仍和你成亲,也是掩人耳目,不过只是要掩你
爹爹一人的耳目。”
岳灵珊呜呜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
说了,你痛恨我入骨,这就走罢。”岳灵珊哽咽道:“我不恨
你,你是为情势所逼,无可奈何。我只恨……只恨当年写下
那《辟邪剑谱》之人,为甚么……为甚么要这样害人。”林平
之嘿嘿一笑,说道:“这位前辈英雄,是个太监。”
岳灵珊“嗯”了一声,说道:“然则……然则我爹爹……
也是……也是像你这样……”林平之道:“既练此剑法,又怎
能例外?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倘若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传
将出去,岂不是贻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习过这门剑法,非
杀我不可。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便是要确知我有无
自宫。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情,我这条命早已不保了。”岳
灵珊道:“现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杀余沧海,杀木
高峰,数日之内,便将传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
岳灵珊道:“照这么说,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
咱们到哪里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们?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还愿跟着我?”
岳灵珊道:“这个自然。平弟,我对你一片心意,始终……始
终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怜……”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
“啊”的一声叫,跃下车来,似是给林平之推了下来。
只听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怜,谁要你可怜了?林
平之剑术已成,甚么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后,林平之雄
霸天下,甚么岳不群、令狐冲,甚么方证和尚、冲虚道士,都
不是我的对手。”
盈盈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吗?”
对林平之遭际不幸,她本来颇有恻然之意,待听到他对妻子
这等无情无义,又这等狂妄自大,不禁颇为不齿。
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总得先找个地方,暂避一时,
将眼睛养好了再说。”林平之道:“我自有对付你爹的法子。”
岳灵珊道:“这件事既然说来难听,你自然不会说,爹爹也不
用担心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对你爹爹的为人,我可比
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见到有人,立即便说及此事。”岳灵
珊急道:“那又何必?你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这
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门。我逢人便说,不久自然传入你爹爹耳
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便不能再杀我灭口,他反
而要千方百计的保全我性命。”岳灵珊道:“你的想法真是希
奇。”林平之道:“有甚么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宫,一眼是瞧
不出来的。他胡子落了,大可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将信将
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
这叫做欲盖弥彰。”岳灵珊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盈盈寻思:“林平之这人心思甚是机敏,这一着委实厉害。
岳站娘夹在中间,可为难得很了。这么一来,她父亲不免声
名扫地,但如设法阻止,却又危及丈夫性命。”
林平之道:“我纵然双眼从此不能见物,但父母大仇得报,
一生也决不后悔。当日令狐冲传我爹爹遗言,说向阳巷老宅
中祖宗的遗物,千万不可翻看,这是曾祖传下来的遗训。现
下我是细看过了,虽然没遵照祖训,却报了父母之仇。若非
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浪得虚名,福威镖局历代
总镖头都是欺世盗名之徒。”
岳灵珊道:“当时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师哥,说他受了你林
家的《辟邪剑谱》,说他捏造公公的遗言……”林平之道:
“就算是我错怪了他,却又怎地?当时连你自己,也不是一样
的疑心?”岳灵珊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和大师哥相识未
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却不该疑他。
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只有妈妈一人。”
盈盈心道:“谁说只有你妈妈一人?”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欢令狐冲。为了这小子,你
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岳灵珊讶道:“我爹爹妈妈为了大
师哥口角?我爹妈是从来不口角的,你怎么知道?”林平之冷
笑道:“从来不口角?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连这种事,
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的假面具。我亲耳听得清清楚楚,难道
会假?”岳灵珊道:“我不是说假,只是十分奇怪。怎么我没
听到,你听到了?”林平之道:“现下说与你知,也不相干。那
日在福州,嵩山派的两人抢了那袈裟去。那两人给令狐冲杀
死,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可是当他身受重伤、昏迷不
醒之际,我搜他身上,袈裟却已不知去向。”岳灵珊道:“原
来在福州城中,你已搜过大师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哪
又怎样?”岳灵珊道:“没甚么?”
盈盈心想:“
岳姑娘反后跟着这奸狡凶险、暴躁乖戾的小子,这一辈
子,苦头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这里这么久了,冲
郎一定挂念。”侧耳倾听,不闻有何声息,料想他定当平安无
事。
只听林平之续道:“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定是给你爹
娘取了去。从福州回到华山,我潜心默察,你爹爹掩饰得也
真好,竟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你爹爹那时得了病,当然,谁
也不知道他是一见袈裟上的《辟邪剑谱》之后,立即便自宫
练剑。旅途之中众人聚居,我不敢去窥探你父母的动静,一
回华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侧的悬崖上,要从他们
的谈话之中,查知剑谱的所在。”岳灵珊道:“你每天晚上都
躲在那悬崖上?”
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又重复问了一句:“每天晚上?”
盈盈听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来他是点了点头。只听得岳灵
珊叹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为报大仇,不得不然。”
岳灵珊低低应了声:“是。”
只听林平之道:“我接连听了十几晚,都没听到甚么异状。
有一天晚上,听得你妈妈说道:‘师哥,我觉得你近来神色不
对,是不是练那紫霞神功有些儿麻烦?可别太求精进,惹出
乱子来。’你爹笑了一声,说道:‘没有啊,练功顺利得很。’
你妈道:‘你别瞒我,为甚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又尖又
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说八道!我说话向来就是
这样的。’我听得他说这句话,嗓声就尖得很,确像是个女子
在大发脾气。你妈道:‘还说没变?你一生之中,就从来没对
我这样说过话。我俩夫妇多年,你心中有甚么解不开的事,何
以瞒我?’你爹道:‘有甚么解不开的事?嗯,嵩山之会不远,
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为此烦心,那也是
有的。’你妈道:‘我看还不止于此。’你爹又生气了,尖声道:
‘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么?’你妈道:‘我说了出来,你
可别发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儿。’你爹道:‘冲儿?他和
魔教中人来往,和魔教那个姓任的姑娘结下私情,天下皆知,
有甚么冤枉他的?’”
盈盈听他转述岳不群之言,提到自己,更有“结下私情,
天下皆知”八字,脸上微微一热,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柔情。
只听林平之续道:“你妈说道:‘他和魔教中人结交,自
是没冤枉他。我说你冤枉他偷了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
道:‘难道剑谱不是他偷的?他剑术突飞猛进,比你比我还要
高明,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妈道:‘那定是他另有际遇。我
断定他决计没拿辟邪剑谱。冲儿任性胡闹,不听你我的教训,
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决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从
珊儿跟平儿要好,将他撇下之后,他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
儿双手将剑谱奉送给他,他也决计不收。’”
盈盈听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真盼立时便能搂住
了岳夫人,好好感谢她一番,心想不枉你将冲郎从小抚养长
大,华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为人;又想单
凭她这几句话,他日若有机缘,便须好好报答她才是。
林平之续道:“你爹哼了一声,道:‘你这么说,咱们将
令狐冲这小子逐出门墙,你倒似好生后悔。’你妈道:‘他犯
了门规,你执行祖训,清理门户,无人可以非议。但你说他
结交左道,罪名已经够了,何必再冤枉他偷盗剑谱?其实你
比我还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没拿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
叫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林平之的声音也是既高且锐,仿效岳不群尖声怒叫,静
夜之中,有如厉枭夜啼,盈盈不由得毛骨悚然。
隔了一会,才听他续道:“你妈妈缓缓的道:‘你自然知
道,只因为这部剑谱,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声吼叫:‘你
……你说……是我……’但只说了几个字,突然住口。你妈
声音十分平静,说道:‘那日冲儿受伤昏迷,我替他止血治伤
之时,见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写满了字,似乎是剑法之类。第
二次替他换药,那件袈裟已经不见了,其时冲儿仍然昏迷未
醒。这段时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并无别人进房。这件袈
裟可不是我拿的。’”
岳灵珊哽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
“你爹几次插口说话,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两个字,便没
再说下去。你妈妈语声渐转柔和,说道:‘师哥,我华山一派
的剑术,自有独到的造诣,紫霞神功的气功更是不凡,以此
与人争雄,自亦足以树名声于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学别派剑
术。只是近来左冷禅野心大炽,图并四派。华山一派在你手
中,说甚么也不能沦亡于他手中。咱们联络泰山、恒山、衡
山三派,到时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还是占了六成赢面。就
算真的不胜,大伙儿轰轰烈烈的剧斗一场,将性命送在嵩山,
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对华山派的列祖列宗。’”
盈盈听到这里,心下暗赞:“这位岳夫人确是女中须眉,
比她丈夫可有骨气得多了。”
只听岳灵珊道:“我妈这几句话,可挺有道理呀。”林平
之冷笑道:“可是其时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剑谱,早已开始修习,
哪里还肯听师娘的劝?”他突然称一句“师娘”,足见在他心
中,对岳夫人还是不失敬意,继续道:“你爹爹那时说道:
‘你这话当真是妇人之见。逞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
华山派还是给左冷禅吞了,死了之后,未必就有脸面去见华
山派列祖列宗。’你妈半晌不语,叹道:‘你苦心焦虑,为了
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剑法
练之有损无益,否则的话,为甚么林家子孙都不学这剑法,以
致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及早别学了
罢?’你爹爹大声道:‘你怎知我在学辟邪剑法?你……你……
在偷看我吗?’你妈道:‘我又何必偷看这才知道?’你爹大声
道:‘你说,你说!’他说得声嘶力竭,话音虽响,却显得颇
为气馁。
“你妈道:‘你说话的声音,就已经全然变了,人人都听
得出来,难道你自己反而不觉得?’你爹还在强辩:‘我向来
便是如此。’你妈道:‘每天早晨,你被窝里总是落下了许多
胡须……’你爹尖叫一声:‘你瞧见了?’语音甚是惊怖。你
妈叹道:‘我早瞧见了,一直不说。你粘的假须,能瞒过旁人,
却怎瞒得过和你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你爹见事已败
露,无可再辩,隔了良久,问道:‘旁人还有谁知道了?’你
妈道:‘没有。’你爹问:‘珊儿呢?’你妈道:‘她不会知道的。’
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了?’你妈道:‘不知。’你爹道:
‘好,我听你的劝,这件袈裟,明儿咱们就设法交给平之,再
慢慢想法替令狐冲洗刷清白。这路剑法,我今后也不练了。’
你妈十分欢喜,说道:‘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不过这剑谱于人
有损,岂可让平儿见到?还是毁去了的为是。’”
岳灵珊道:“爹爹当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毁去了剑谱,
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林平之道:“你猜错了。你爹爹当时说道:‘很好,我立
即毁去剑谱!’我大吃一惊,便想出声阻止,剑谱是我林家之
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无权毁去。便在此时,只听得
窗子呀的一声打开,我急忙缩头,眼前红光一闪,那件袈裟
飘将下来,跟着窗子又即关上。眼看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我
伸手一抓,差了数尺,没能抓到。其时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
能报,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
在崖上,左脚拚命向外一勾,只觉脚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
即缩将回来,当真幸运得紧,竟将那袈裟勾到了,没落入天
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中。”
盈盈听他说得惊险,心想:“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那才
真是幸运得紧呢。”
岳灵珊道:“妈妈只道爹爹将剑谱掷入了天声峡中,其实
爹爹早将剑法记熟,袈裟于他已然无用,却让你因此而学得
了剑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岳灵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爷一切早有
安排,要你由此而报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
很好。”
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来几乎想破了头,
也是难以明白。为甚么左冷禅也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
“嗯”了一声,语音冷漠,显然对左冷禅会不会使辟邪剑法,
全然没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没学过这路剑法,不知其中
的奥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禅与你爹爹在封禅台上大战,斗到
最后,两人使的全是辟邪剑法。只不过左冷禅的剑法全然似
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输给你爹爹,总算他剑术根底奇
高,每逢极险之处,急变剑招,才得避过,但后来终于给你
爹爹刺瞎了双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剑法,被你
爹爹以辟邪剑法所败,那并不希奇。辟邪剑法无敌于天下,原
非嵩山剑法之所能匹敌。左冷禅没有自宫,练不成真正的辟
邪剑法,那也不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禅这辟邪剑法却是
从哪里学来的,为甚么又学得似是而非?”他最后这几句话说
得迟疑不定,显是在潜心思索。
盈盈心想:“没有甚么可听的了。左冷禅的辟邪剑法,多
半是从我教偷学去的。他只学了些招式,却不懂这无耻的法
门。东方不败的辟邪剑法比岳不群还厉害得多。你若见了,管
教你就有三个脑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正欲悄悄退开,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二十余骑在官
道上急驰而来。
三十六伤逝
盈盈生怕令狐冲有失,急展轻功,赶到大车旁,说道:
“冲哥,有人来了!”
令狐冲笑道:“你又在偷听人家杀鸡喂狗了,是不是?怎
地听了这么久?”盈盈呸了一声,想到刚才岳灵珊确是便要在
那大车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满脸发烧,说
道:“他们……他们在说修习……修习辟邪剑法的事。”令狐
冲道:“你说话吞吞吐吐,一定另有古怪,快上车来,说给我
听,不许隐瞒抵赖。”盈盈道:“不上来!好没正经。”令狐冲
笑道:“怎么好没正经?”盈盈道:“不知道!”这时蹄声更加
近了,盈盈道:“听人数是青城派没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着
报仇来啦!”
令狐冲坐起身来,说道:“咱们慢慢过去,时候也差不多
了。”盈盈道:“是。”她知令狐冲对岳灵珊关心之极,既有敌
人来袭,他受伤再重,也是非过去援手不可,何况任由他一
人留在车中,自己出手救人,也不放心,当下扶着他跨下车
来。
令狐冲左足踏地,伤口微觉疼痛,身子一侧,碰了碰车
辕。拉车的骡子一直悄无声息,大车一动,只道是赶它行走,
头一昂,便欲嘶叫。盈盈短剑一挥,一剑将骡头切断,干净
利落之极。令狐冲轻声赞道:“好!”他不是赞她剑法快捷,以
她这等武功,快剑一挥,骡头便落,毫不希奇,难得的是当
机立断,竟不让骡子发出半点声息。至于以后如何拉车,如
何赶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冲走了几步,听得来骑蹄声又近了些,当即加快步
子。盈盈寻思:“他要抢在敌人头里,走得快了,不免牵动伤
口。我如伸手抱他负他,岂不羞人?”轻轻一笑,说道:“冲
哥,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冲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后腰带,
左手抓住他衣领,将他身子提了起来,展开轻功,从高粱丛
中疾行而前。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堂堂恒
山派掌门,给她这等如提婴儿般抓在手里,倘若教人见了,当
真颜面无存,但若非如此,只怕给青城派人众先到,小师妹
立遭凶险,她此举显然是深体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数十步,来骑马蹄声又近了许多。她转头望去,
只见黑暗中一列火把高举,沿着大道驰来,说道:“这些人胆
子不小,竟点了火把追人。”令狐冲道:“他们拚死一击,甚
么都不顾了,啊哟,不好!”盈盈也即想起,说道:“青城派
要放火烧车。”令狐冲道:“咱们上去截住了,不让他们过来。”
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两个人,总还办得到。”令狐冲知
她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沧海已死,余人殊不足道,当下也
放宽了心。
盈盈抓着令狐冲,走到离岳灵珊大车的数丈处,扶他在
高粱丛中坐好,低声道:“你安安稳稳的坐着别动。”
只听得岳灵珊在车中说道:“敌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
的鼠辈。”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灵珊道:“他们欺我夫
妻受伤,竟人人手执火把追来,哼,肆无忌惮之极。”林平之
道:“人人手执火把?”岳灵珊道:“正是。”林平之多历患难,
心思缜密,可比岳灵珊机灵得多,忙道:“快下车,鼠辈要放
火烧车!”岳灵珊一想不错,道:“是!否则要这许多火把干
甚么?”一跃下车,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着也跃了
下来。两人走出数丈,伏在高粱丛中,与令狐冲、盈盈两人
所伏处相距不远。
蹄声震耳,青城派众人驰近大车,先截住了去路,将大
车团团围住。一人叫道:“林平之,你这狗贼,做乌龟么?怎
地不伸出头来?”众人听得车中寂静无声,有人道:“只怕是
下车逃走了。”只见一个火把划过黑暗,掷向大车。
忽然车中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火把,反掷出来。
青城众人大哗,叫道:“狗贼在车里!
狗贼在车里!”车中突然有人伸手出来,接住火把反掷,
令狐冲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到大车之中另有强援。
岳灵珊却更大吃一惊,她和林平之说了这许久话,全没想到
车中竟有旁人,眼见这人掷出火把,手势极劲,武功显是颇
高。
青城弟子掷出八个火把,那人一一接住,一一还掷,虽
然没伤到人,余下青城弟子却也不再投掷火把,只远远围着
大车,齐声呐喊。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只手干枯焦黄,青
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有人叫道:“不是林平之!”另有人
道:“也不是他老婆。”有人叫道:“龟儿子不敢下车,多半也
受了伤。”
众人犹豫半晌,见车中并无动静,突然间发一声喊,二
十余人一涌而上,各挺长剑,向大车中插去。
只听得波的一声响,一人从车顶跃出,手中长剑闪烁,窜
到青城派群弟子之后,长剑挥动,两名青城弟子登时倒地。
这人身披黄衫,似是嵩山派打扮,脸上蒙了青布,只露
出精光闪闪的一双眼珠,出剑奇快,数招之下,又有两名青
城弟子中剑倒地。令狐冲和盈盈双手一握,想的都是同一个
念头:“这人使的又是辟邪剑法。”
但瞧他身形绝不是岳不群。两人又是同一念头:“世上除
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三人之外,居然还有第四人会使
辟邪剑法。”岳灵珊低声道:“这人所使的,似乎跟你的剑法
一样。”林平之“咦”的一声,奇道:“他……他也会使我的
剑法?你可没看错?”
片刻之间,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剑。但令狐冲和盈盈都已
瞧了出来,这人所使剑招虽是辟邪剑法,但闪跃进退固与东
方不败相去甚远,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没,只是
他本身武功甚高,远胜青城诸弟子,加上辟邪剑法的奇妙,以
一敌众,仍大占上风。
岳灵珊道:“他剑法好像和你相同,但出手没你快。”林
平之吁了口气,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剑法的精义。可
是……可是,他是谁?为甚么会使这剑法?”
酣斗声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长剑贯胸,那人大
喝一声,抽剑出来,将另一人拦腰斩为两截。余人心胆俱寒,
四下散开。那人一声呼喝,冲出两步。青城弟子中有人
“啊”的一声叫,转头便奔,余人泄了气,一窝蜂的都走了。
有的两人一骑,有的不及乘马,步行飞奔,刹那间走得不知
去向。
那人显然也颇为疲累,长剑拄地,不住喘气。令狐冲和
盈盈从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适才一场剧斗,为时虽暂,却
已大耗内力,多半还已受了颇重的暗伤。
这时地下有七八个火把仍在燃烧,火光闪耀,明暗不定。
这黄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长剑,缓缓插入剑鞘,说道:
“林少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门之命,前来援手。”他
语音极低,嗓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说得含糊不清,似乎口中
含物,又似舌头少了一截,声音从喉中发出。
林平之道:“多谢阁下相助,请教高姓大名。”说着和岳
灵珊从高粱丛中出来。那老人道:“左掌门得悉少侠与夫人为
奸人所算,受了重伤,命在下护送两位前往稳妥之地,治伤
疗养,担保令岳无法找到。”
令狐冲、盈盈、林平之、岳灵珊均想:“左冷禅怎会知道
其中诸般关节?”
林平之道:“左掌门和阁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养伤一
节,在下自能料理,却不敢烦劳尊驾了。”那老人道:“少侠
双目为塞北明驼毒液所伤,不但复明甚难,而且此人所使毒
药极为阴狠厉害,若不由左掌门亲施刀圭药石,只怕……只
怕……少侠的性命亦自难保。”
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后,双目和脸上均是麻痒难
当,恨不得伸指将自己眼珠挖了出来,以大耐力,方始强行
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虚,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门无亲无故,
左掌门如何这等眷爱?阁下若不明言,在下难以奉命。”
那老人嘿嘿一笑,说道:“同仇敌忾,那便如同有亲有故
一般了。左掌门的双目为岳不群所伤。阁下双目受伤,推寻
源由,祸端也是从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侠已修习
辟邪剑法,少侠便避到天涯海角,他也非追杀你不可。他此
时身为五岳派掌门,权势熏天,少侠一人又如何能与之相抗?
何况……何况……嘿嘿,岳不群的亲生爱女,便朝夕陪在少
侠身旁,少侠便有通天本领,也难防床头枕边的暗算……”
岳灵珊突然大声道:“二师哥,原来是你!”
她这一声叫了出来,令狐冲全身一震。他听那老者说话,
声音虽然十分含糊,但语气听来甚熟,发觉是个相稔之人,听
岳灵珊一叫,登时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劳德诺。只是先前曾
听岳灵珊说道,劳德诺已在福州为人所杀,以致万万想不到
是他,然则岳灵珊先前所云的死讯并非事实。
只听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头倒也机警,认出了我的声
音。”他不再以喉音说话,语音清晰,确是劳德诺。
林平之道:“二师哥,你在福州假装为人所杀,然则……
然则八师哥是你杀的?”
劳德诺哼了一声,说道:“不是。英白罗是小孩儿,我杀
他干么?”
岳灵珊大声道:“还说不是呢?他……他……小林子背上
这一剑,也是你砍的。我一直还冤枉了大师哥。哼,你做得
好事,你又另外杀了一个老人,将他面目剁得稀烂,把你的
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给人害死了。”劳德诺道:
“你所料不错,若非如此,岳不群岂能就此轻易放过了我?但
林少侠背上这一剑,却不是我砍的。”岳灵珊道:“不是你?难
道另有旁人?”
劳德诺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
岳灵珊叫道:“胡说!自己干了坏事,却来含血喷人。我爹爹
好端端的,为甚么要剑砍平弟?”劳德诺道:“只因为那时候,
你爹爹已从令狐冲身上得到了辟邪剑谱。这剑谱是林家之物,
岳不群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倘若活在世上,
你爹爹怎能修习辟邪剑法?”
岳灵珊一时无语,在她内心,知道这几句话甚是有理,但
想到父亲竟会对林平之忽施暗算,总是不愿相信。她连说几
句“胡说八道”,说道:“就算我爹爹要害平弟,难道一剑会
砍他不死?”
林平之忽道:“这一剑,确是岳不群砍的,二师哥可没说
错。”
岳灵珊道:“你……你……你也这么说?”
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剑砍在我背上,我受伤极重,情知
无法还手,倒地之后,立即装死不动。那时我还不知暗算我
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迷之中,听到八师哥的声音,他叫了
句:‘师父!’八师哥一句‘师父’,救了我的性命,却送了他
自己的性命。”岳灵珊惊道:“你说八师哥也……也……也是
我爹爹杀的?”林平之道:“当然是啦!我只听得八师哥叫了
‘师父’之后,随即一声惨呼。我也就晕了过去,人事不知了。”
劳德诺道:“岳不群本来想在你身上再补一剑,可是我在
暗中窥伺,当下轻轻咳嗽了一声。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
入屋中。林兄弟,我这声咳嗽,也可说是救了你的性命。”
岳灵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后……以
后机会甚多,他怎地又不动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
后步步提防,教他再也没下手的机会。那倒也多亏了你,我
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杀我,就没这么方便。”岳灵珊哭道:
“原来……原来……你所以娶我,既是为了掩人耳目,又……
又……不过将我当作一面挡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劳德诺道:“劳兄,你几时和左掌门
结交上了?”劳德诺道:“左掌门是我恩师,我是他老人家的
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来你改投了嵩山派门下。”劳德诺
道:“不是改投嵩山门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门下,只不过奉了
恩师之命,投入华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华
山派的诸般动静。”
令狐冲恍然大悟。劳德诺带艺投师,本门中人都是知道
的,但他所演示的原来武功驳杂平庸,似是云贵一带旁门所
传,万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来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蓄
心已久,早就伏下了这着棋子;那么劳德诺杀陆大有、盗紫
霞神功的秘谱,自是顺理成章,再也没甚么希奇了。只是师
父为人机警之极,居然也会给他瞒过。
林平之沉思片刻,说道:“原来如此,劳兄将紫霞神功秘
笈和辟邪剑谱从华山门中带到嵩山,使左掌门习到这路剑法,
功劳不小。”
令狐冲和盈盈都暗暗点头,心道:“左冷禅和劳德诺所以
会使辟邪剑法,原来由此。林平之的脑筋倒也动得甚快。”
劳德诺恨恨的道:“不瞒林兄弟说,你我二人,连同我恩
师,可都栽在岳不群这恶贼手下了。这人阴险无比,咱们都
中了他的毒计。”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劳兄盗去的辟
邪剑谱,已给岳不群做了手脚,因此左掌门和劳兄所使的辟
邪剑法,有些不大对头。”
劳德诺咬牙切齿的道:“当年我混入华山派门下,原来岳
不群一起始便即发觉,只是不动声色,暗中留意我的作为。岳
不群所录的辟邪剑谱上,所记的剑法虽妙,却都似是而非,更
缺了修习内功的法门。他故意将假剑谱让我盗去,使我恩师
所习剑法不全。一到生死决战之际,他引我恩师使此剑法,以
真剑法对假剑法,自是手操胜券了。否则五岳派掌门之位,如
何能落入他手?”
林平之叹了口气,道:“岳不群奸诈凶险,你我都堕入了
他的彀中。”
劳德诺道:“我恩师十分明白事理,虽然给我坏了大事,
却无一言一语责怪于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却于心何安?我便
拚着上刀山、下油锅,也要杀了岳不群这奸贼,为恩师报仇
雪恨。”这几句话语气激愤,显得心中怨毒奇深。
林平之嗯了一声。劳德诺又道:“我恩师坏了双眼,此时
隐居嵩山西峰。西峰上另有十来位坏了双目之人,都是给岳
不群与令狐冲害的。林兄弟随我去见我恩师,你是福州林家
辟邪剑门的唯一传人,便是辟邪剑门的掌门,我恩师自当以
礼相待,好生相敬。你双目能够治愈,那是最好,否则和我
恩师隐居在一起,共谋报此大仇,岂不甚妙?”
这番话只说得林平之怦然心动,心想自己双目为毒液所
染,自知复明无望,所谓治愈云云,不过是自欺自慰,自己
和左冷禅都是失明之人,同病相怜,敌忾同仇,原是再好不
过,只是素知左冷禅手段厉害,突然对自己这样好,必然另
有所图,便道:“左掌门一番好意,在下却不知何以为报。劳
兄是否可以先加明示?”
劳德诺哈哈一笑,说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后同
心合力,自当坦诚相告。我在岳不群那里取了一本不尽不实
的剑谱去,累我师徒大上其当,心中自然不甘。我一路上见
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无比的剑法杀木高峰,诛余沧海,
青城小丑,望风披靡,显是已得辟邪剑法真传,愚兄好生佩
服,抑且艳羡得紧……”林平之已明其意,说道:“劳兄之意,
是要我将辟邪剑谱的真本取出来让贤师徒瞧瞧?”劳德诺道:
“这是林兄弟家传秘本,外人原不该妄窥。但今后咱们歃血结
盟,合力扑杀岳不群。林兄弟倘若双目完好,年轻力壮,自
亦不惧于他。但以今日局面,却只有我恩师及愚兄都学到了
辟邪剑法,三人合力,才有诛杀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
林平之心想:自己双目失明,实不知何以自存,何况若
不答应,劳德诺便即用强,杀了自己和岳灵珊二人,劳德诺
此议倘是出于真心,于己实利多于害,便道:“左掌门和劳兄
愿与在下结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破人亡,失明残废,虽
是由余沧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阴谋亦是主因,要诛杀岳不群
之心,在下与贤师徒一般无异。你我既然结盟,这辟邪剑谱,
在下何敢自秘,自当取出供贤师徒参阅。”
劳德诺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师徒得窥辟邪剑
谱真诀,自是感激不尽,今后林兄弟永远是我嵩山派上宾。你
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谢了。在下随
劳兄到得嵩山之后,立即便将剑谱真诀,尽数背了出来。”劳
德诺道:“背了出来?”
林平之道:“正是。劳兄有所不知,这剑谱真诀,本由我
家曾祖远图公录于一件袈裟之上。这件袈裟给岳不群盗了去,
他才得窥我家剑法。后来阴错阳差,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小
弟生怕岳不群发觉,将剑谱苦记背熟之后,立即将袈裟毁去。
倘若将袈裟藏在身上,有我这样一位贤妻相伴,姓林的焉能
活到今日?”
岳灵珊在旁听着,一直不语,听到他如此讥讽,又哭了
起来,泣道:“你……你……”
劳德诺在车中曾听到他夫妻对话,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虚,
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便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很好。”
劳德诺道:“须当弃车乘马,改行小道,否则途中撞上了岳不
群,咱们可还不是他的对手。”他略略侧头,问岳灵珊道:
“小师妹,你是帮父亲呢?还是帮丈夫?”
岳灵珊收起了哭声,说道:“我是两不相帮!我……我是
个苦命人,明日去落发出家,爹爹也罢,丈夫也罢,从此不
再见面了。”
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恒山去出家为尼,正是得其所
在。”岳灵珊怒道:“林平之,当日你走投无路之时,若非我
爹爹救你,你早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
我爹爹对你不起,我岳灵珊可没对你不起。你说这话,那是
甚么意思?”
林平之道:“甚么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门表明心迹。”声
音极是凶狠。
突然之间,岳灵珊“啊”的一声惨呼。
令狐冲和盈盈同时叫道:“不好!”从高粱丛中跃了出来。
令狐冲大叫:“林平之,别害小师妹。”
劳德诺此刻最怕的,是岳不群和令狐冲二人,一听到令
狐冲的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当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跃
上青城弟子骑来的一匹马,双腿力挟,纵马狂奔。
令狐冲挂念岳灵珊的安危,不暇追敌,只见岳灵珊倒在
大车的车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长剑,探她鼻息,已是奄
奄一息。
令狐冲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岳灵珊道:“是……是
大师哥么?”令狐冲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剑,盈
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
令狐冲见那剑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伤,这一拔出来,立
即令她气绝而死,眼见无救,心中大恸,哭了出来,叫道:
“小……小师妹!”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那很好。平弟……
平弟,他去了吗?”令狐冲咬牙切齿,哭道:“你放心,我一
定杀了他,给你报仇。”岳灵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见,
你要杀他,他不能抵挡。我……我……我要到妈妈那里去。”
令狐冲道:“好,我送你去见师娘。”盈盈听她话声越来越微,
命在顷刻,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对你不
起。我……我就要死了。”令狐冲垂泪道:“你不会死的,咱
们能想法子治好你。”岳灵珊道:“我……我这里痛……痛得
很。大师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允我。”令狐冲
握住她左手,道:“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允。”岳灵珊叹了
口气,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
了你……”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
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说好了。”岳灵珊道:“你
说甚么?”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办甚么事,我
一定给你办到。”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
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
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
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
顾他,别……别让人欺侮了他……”
令狐冲一怔,万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杀妻,岳灵珊命在垂
危,竟然还是不能忘情于他。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
来,将他千刀万剐,日后要饶了他性命,也是千难万难,如
何肯去照顾这负心的恶贼?
岳灵珊缓缓的道:“大师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
杀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禅,只好……只好刺
我一剑……”
令狐冲怒道:“这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恶贼,你……
你还念着他?”
岳灵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杀我的,只不过……只不
过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
……”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
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
上全是求恳的神色。
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
游,有时她要自己做甚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
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可从来没
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
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甚么,这
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
霎时之间,令狐冲胸中热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
后不但受累无穷,而且要强迫自己做许多绝不愿做之事,但
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恳的神色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
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
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道:“大师哥,多……多谢
你……我……我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
彩,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心想:“能见到她这般开心,不
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
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
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当日在思过崖
上心痛如绞,便是为了听到她口唱这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
来,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
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
掌一张,慢慢闭上了眼睛。歌声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
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了
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
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见到他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血不住渗
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但当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劝他
才好。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
口中只说:“小师妹,你别怕,别怕!我抱你去见师娘。”突
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迷糊之中,耳际听到几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声,跟着
琴声宛转往复,曲调甚是熟习,听着说不出的受用。他只觉
全身没半点力气,连眼皮也不想睁开,只盼永远永远听着这
琴声不断。琴声果然绝不停歇的响了下去,听得一会,令狐
冲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待得二次醒转,耳中仍是这清幽的琴声,鼻中更闻到芬
芳的花香。他慢慢睁开眼来,触眼尽是花朵,红花、白花、黄
花、紫花,堆满眼前,心想:“这是甚么地方?”听得琴声几
个转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侧过头来,见到盈
盈的背影,她坐在地下,正自抚琴。他渐渐看清楚了置身之
所,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阳光从洞口射进来,自己躺在
一堆柔软的草上。
令狐冲想要坐起,身下所垫的青草簌簌作声。琴声嘎然
而止,盈盈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
畔坐下,凝望着他,脸上爱怜横溢。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为岳
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盈盈将自己救到这山洞中,心中突然
又是一阵难过,但逐渐逐渐,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
馨。两人脉脉相对,良久无语。
令狐冲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间从花香
之中,闻到一些烤肉的香气。盈盈拿起一根树枝,树枝上穿
着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大笑了
起来。两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
两次吃蛙,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但终究两人还是相
聚在一起。
令狐冲笑了几声,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盈盈扶着他
坐了起来,指着山外一个新坟,低声道:“岳姑娘便葬在那里。”
令狐冲含泪道:“多……多谢你了。”盈盈缓缓摇了摇头,道:
“不用多谢。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也各有各的业报。”令狐冲
心下暗感歉仄,说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
你不要见怪。”
盈盈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浮滑男子,
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低声道:“我开始……
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
怎样恋慕你的小师妹。岳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
和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你
之后,便会喜欢你的。”
令狐冲沉思半晌,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小师妹崇仰
我师父,她喜欢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
言。我只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盈盈道:
“或许你说得对。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师父一样,一本正经,却
满肚子都是机心。”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临死之前,
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还是对他全心相爱,那……那
也很好。她并不是伤心而死。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
盈盈扶着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冲见那坟虽以乱石堆
成,却大小石块错落有致,殊非草草,坟前坟后都是鲜花,足
见盈盈颇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坟前竖着一根削去
了枝叶的树干,树皮上用剑尖刻着几个字:“华山女侠岳灵珊
姑娘之墓”。
令狐冲又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小师妹或许喜欢人家
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无情无义,岳姑娘泉下
有灵,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肠,不会愿作林夫人了。”心道:
“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无实,并不是甚么夫妻。”
令狐冲道:“那也说得是。”只见四周山峰环抱,处身之
所是在一个山谷之中,树林苍翠,遍地山花,枝头啼鸟唱和
不绝,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们便在这里住些时
候,一面养伤,一面伴坟。”令狐冲道:“好极了。小师妹独
自个在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胆小的。”盈盈听他这
话甚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便在这翠谷之中住了下来,烤蛙摘果,倒也清静自
在。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伤,既有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兼之
内功深厚,养了二十余日,伤势已痊愈了八九。盈盈每日教
他奏琴,令狐冲本极聪明,潜心练习,进境也是甚速。
这日清晨起来,只见岳灵珊的坟上茁发了几枚青草的嫩
芽,令狐冲怔怔的瞧着这几枚草芽,心想:“小师妹坟上也生
青草了。她在坟中,却又不知如何?”
忽听得背后传来几下清幽的箫声,他回过头来,只见盈
盈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持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
心普善咒》。他走将过去,见那箫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剑削
下竹枝,穿孔调律,制成了洞箫。他搬过瑶琴,盘膝坐下,跟
着她的曲调奏了起来。渐渐的潜心曲中,更无杂念,一曲既
罢,只觉精神大爽。两人相对一笑。
盈盈道:“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练得熟了,从今日起,
咱们来练那《笑傲江湖曲》如何?”令狐冲道:“这曲子如此
难奏,不知甚么时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这曲子乐
旨深奥,我也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这曲子有个特异之处,何
以如此,却难以索解,似乎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启发,比之
一人独自摸索,进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冲拍手道:“是了,
当日我听衡山派刘师叔,与魔……与日月教的曲长老合奏此
曲,琴箫之声共起鸣响,确是动听无比。这一首曲子,据刘
师叔说,原是为琴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你抚琴,我吹
箫,咱们慢慢一节一节的练下去。
”令狐冲微笑道:“只可惜这是箫,不是瑟,琴瑟和谐,
那就好了。”盈盈脸上一红,道:“这些日子没听你说风言风
语,只道是转性了,却原来还是一般。”令狐冲做个鬼脸,知
道盈盈性子是最腼腆,虽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对,却从
来不许自己言行稍有越礼,再说句笑话,只怕她要大半天不
理自己,当下凑过去看她展开琴箫之谱,静心听她解释,学
着奏了起来。
抚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奥,变化繁复,
更是艰难,但令狐冲秉性聪明,既得名师指点,而当日在洛
阳绿竹巷中就已起始学奏,此后每逢闲日,便即练习,时日
既久,自有进境。此刻合奏,初时难以合拍,慢慢的终于也
跟上去了,虽不能如曲刘二人之曲尽其妙,却也略有其意境
韵味。此后十余日中,两人耳鬓厮磨,合奏琴箫,这青松环
绕的翠谷,便是世间的洞天福地,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渐
渐都淡忘了。两人都觉得若能在这翠谷中偕老以终,再也不
被卷入武林斗殴仇杀之中,那可比甚么都快活了。
这日午后,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个时辰,忽觉内息
不顺,无法宁静,接连奏错了几处,心中着急,指法更加乱
了。盈盈道:“你累吗?休息一会再说。”令狐冲道:“累倒不
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烦躁。我去摘些桃子来,晚上再练
琴。”盈盈道:“好,可别走远了。”
令狐冲知道山谷东南有许多野桃树,其时桃实已熟,当
下分草拂树,行出八九里,来到野桃树下,纵身摘了两枚桃
子,二次纵起时又摘了三枚。眼见桃子已然熟透,树下已掉
了不少,数日间便会尽数自落,在地下烂掉,当下一口气摘
了数十枚,心想:“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后,将桃核种在山谷
四周,数年后桃树成长,翠谷中桃花灿烂,那可多美?”
忽然间想起了桃谷六仙:“这山谷四周种满桃树,岂不成
为桃谷?我和盈盈岂不变成了桃谷二仙?日后我和她生下六
个儿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
谷六仙一般,说话缠夹不清,岂不糟糕?”
想到这里,正欲纵声大笑,忽听得远处树丛中簌的一声
响。令狐冲立即伏低,藏身长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
果,嘴也腻了,听这声音多半是只野兽,若能捉到一只羚羊
野鹿,也好教盈盈惊喜一番。”思念未定,便听得脚步声响,
竟是两个人行走之声。令狐冲吃了一惊:“这荒谷中如何有人?
定是冲着盈盈和我来了。”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没弄错吗?岳
不群那厮确会向这边来?”令狐冲惊讶更甚:“他们是追我师
父来了,那是甚么人?”另一个声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
周都查察过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突然在这一带失踪,各处
市镇码头、水陆两道,都不见这对小夫妇的踪迹,定是躲在
近一带山谷中养伤。岳不群早晚便会寻来。”
令狐冲心中一酸,寻思:“原来他们知道小师妹受伤,却
不知她已经死了,自是有不少人在寻觅她的下落,尤其是师
父师娘。若不是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该寻到这里了。”
只听那声音苍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错,岳不群早晚
会到此处,咱便在山谷入口处设伏。”那声音低沉之人道:
“就算岳不群不来,咱们布置好了之后,也能引他过来。”那
老者拍了两下手掌,道:“此计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
还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道:“葛长老说得好。属下蒙你
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甚么差遣,自当尽心竭力,报答你
老的恩典。”
令狐冲心下恍然:“原来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
好他们走得远远地,别来骚扰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师父
武功大进,他们人数再多,也决计不是师父的敌手。师父精
明机警,武林中无人能及,凭他们这点儿能耐,想要诱我师
父上当,那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忽听得远处有人拍拍拍的击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
“杜长老他们也到了。”葛长老也拍拍拍的击了三下。脚步声
响,四人快步奔来,其中二人脚步沉滞,奔到近处,令狐冲
听了出来,这二人抬着一件甚么物事。
葛长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儿了?功劳不小哪。”
一个声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儿,可不
是小妞儿。”葛长老“咦”了一声,显是惊喜交集,道:“怎
……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扑出救人,但随即记
起身上没带剑。他手无长剑,武功便不敌寻常高手,心下暗
暗着急,只听那杜长老道:“可不是吗?”葛长老道:“岳夫人
剑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将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药。”杜长
老笑道:“这婆娘失魂落魄,来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
一碗茶便喝。人家说岳不群的老婆宁中则如何了不起,却原
来是草包一个。”
令狐冲心下恼怒,暗道:“我师娘听说爱女受伤失踪,数
十天遍寻不获,自然是心神不定,这是爱女心切,哪里是草
包一个?你们辱我师娘,待会教你们一个个都死于我剑下。”
寻思:“怎能夺到一柄长剑就好了。没剑,刀也行。”
只听那葛长老道:“咱们既将岳不群的老婆拿到手,事情
就大大好办了。杜兄弟,眼下之计,是如何将岳不群引来。”
杜长老道:“引来之后,却又如何?”葛长老微一踌躇,道:
“咱们以这婆娘作为人质,逼他弃剑投降。料那岳不群夫妻情
深义重,决计不敢反抗。”杜长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
怕这岳不群心肠狠毒,夫妻间情不深,义不重,那可就有点
儿棘手。”葛长老道:“这个……这个……嗯,薛兄弟,你看
如何?”那姓薛的道:“在两位长老之前,原挨不上属下说话
……”
正说到这里,西首又有一人接连击掌三下。杜长老道:
“包长老到了。”
片刻之间,两人自西如飞奔来,脚步极快。葛长老道:
“莫长老也到了。”令狐冲暗暗叫苦:“从脚步声听来,这二人
似乎比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师娘?”
只听葛杜二长老齐声说道:“包莫二兄也到了,当真再好不
过。”葛长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到了岳不群的
婆娘。”
一个老者喜道:“妙极,妙极!两位辛苦了。”葛长老道:
“那是杜兄弟的功劳。”那老者道:“大家奉教主之命出来办事,
不论是谁的功劳,都是托教主的洪福。”令狐冲听这老者的声
音有些耳熟,心想:“莫非是当日在黑木崖上曾经见过的?”他
运起内功,听得到各人说话,却不敢探头查看。魔教中的长
老都是武功高手,自己稍一动弹,只怕便给他们查觉了。
葛长老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议,怎生才诱
得岳不群到来,擒他到黑木崖去。”另一名长老道:“你们想
到了甚么计较?”
葛长老道:“我们一时还没想到甚么良策,包莫二兄到来,
定有妙计。”先一名老者说道:“五岳剑派在嵩山封禅台争夺
掌门之位,岳不群刺瞎左冷禅双目,威震嵩山,五岳剑派之
中,再也没人敢上台向他挑战。听说这人已得了林家辟邪剑
法的真传,非同小可,咱们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可不能小觑
了他。”杜长老道:“正是。咱们四人合力齐上,虽然未必便
输于他,却也无必胜之算。”莫长老道:“包兄,你胸中想已
算定,便请说出来如何?”
那姓包的长老道:“我虽已想到一条计策,但平平无奇,
只怕三位见笑了。”莫葛杜三长老齐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
的计策,定是好的。”包长老道:“这其实是个笨法子。咱们
掘个极深的陷坑,上面铺上树枝青草,不露痕迹,然后点了
这婆娘的穴道,将她放在坑边,再引岳不群到来。他见妻子
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咚……扑通……啊哟,不好……”他
一面说,一面打手势。三名长老和其余四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莫长老笑道:“包兄此计大妙。咱们自然都埋伏在旁,只
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让他上跃。否
则这人武功高强,怕他没跌入坑底,便跃了上来。”包长老沉
吟道:“但这中间尚有难处。”莫长老道:“甚么难处?啊,是
了,包兄怕岳不群剑法诡异,跌入陷阱之后,咱们仍然封他
不住?”包长老道:“莫兄料得甚是。这次教主派咱们办事,所
对付的,是个合并了五岳剑派的大高手。咱们若得为教主殉
身,原是十分荣耀之事,只不过却损了神教与教主的威名。常
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既是对付君子,便当
下些毒手。看来咱们还须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长老
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边带
得不少,大可尽数撒在陷阱上的树枝草叶之中。那岳不群一
入陷阱,立时会深深吸一口气……”四人说到这里,又都齐
声哄笑。
包长老道:“事不宜迟,便须动手。这陷阱却设在何处最
好?”葛长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边是参天峭壁,另一边
下临深渊,唯有一条小道可行,岳不群不来则已,否则定要
经过这条小道。”包长老道:“甚好,大家过去瞧瞧。”说着拔
足便行,余人随后跟去。
令狐冲心道:“他们挖掘陷阱,非一时三刻之间所能办妥,
我得赶快去通知盈盈,取了长剑,再来教师娘不迟。”待魔教
众人走远,悄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数里,忽听得嗒嗒嗒的掘地之声,心想:“怎么他们
是在此处掘地?”藏身树后,探头一张,果见四名魔教的教众
在弓身掘地,几个老者站在一旁。此刻相距近了,见到一个
老者的侧面,心下微微一凛:“原来这人便是当年在杭州孤山
梅庄中见过的鲍大楚。甚么包长老,却是鲍长老。那日任我
行在西湖脱困,第一个收服的魔教长老,便是这鲍大楚。”令
狐冲曾见他出手制服黄钟公,知他武功甚高;心想师父出任
五岳派掌门,摆明要和魔教为难,魔教自不能坐视,任我行
派出来对付他的,只怕尚不止这一路四个长老。见这四人用
一对铁戟、一对钢斧,先斫松了土,再用手扒土,抄了出来,
心想:“他们明明说要到那边峭壁去挖掘陷阱,却怎么改在此
处?”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石,要挖陷阱,谈
何容易?这葛长老是个无智之人,随口瞎说。”但这么一来,
阻住了去路,令他无法回去取剑了。眼见四人以临敌交锋用
的兵刃来挖土掘地,甚是不便,陷阱非片刻间能掘成,他却
又不敢离师娘太远,绕道回去取剑。
忽听葛长老笑道:“岳不群年纪已经不小,他老婆居然还
是这么年轻貌美。”杜长老笑道:“相貌自然不错,年轻却不
见得了。我瞧早四十出头了。葛兄若是有兴,待拿住了岳不
群,禀明教主,便要了这婆娘如何?”葛长老笑道:“要了这
婆娘,那可不敢,拿来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冲大怒,心道:“无耻狗贼,胆敢辱我师娘,待会一
个个教你们不得好死。”听葛长老笑得甚是猥亵,忍不住探头
张望,只见这葛长老伸出手来,在岳夫人脸颊上拧了一把。岳
夫人被点要穴,无法反抗,一声也不能出。魔教众人都哈哈
大笑起来。杜长老笑道:“葛兄这般猴急,你有没胆子就在这
里玩了这个婆娘?”令狐冲怒不可遏,这姓葛的倘真对师娘无
礼,尽管自己手中无剑,也要和这些魔教奸人拚个死活。
只听葛长老淫笑道:“玩这婆娘,有甚么不敢?但若坏了
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鲍大楚冷冷的
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两位轻功好,便去引那
岳不群到来,预计再过一个时辰,这里一切便可布置就绪。”
葛杜二老齐声道:“是!”纵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后,空谷之中便听得挖地之声,偶尔莫长老指挥
几句。令狐冲躲在草丛之中,大气也不敢透,心想:“我这么
久没回,盈盈定然挂念,必会出来寻我。她听到掘地声,过
来察看,自会救我师娘。这些魔教中的长老,见到任大小姐
到来,怎敢违抗?冲着任教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
不与魔教人众动手,自是再好不过。”想到此处,反觉等得越
久越好,那好色的葛长老既已离去,师娘已无受辱之虞。
耳听得众人终于掘好陷阱,放入柴草,撒了迷魂毒药,再
在陷阱上盖以乱草,鲍大楚等六人分别躲入旁边的草丛之中,
静候岳不群到来。令狐冲轻轻抬起一块大石头,拿在手里,心
道:“等得师父过来,倘若走近陷阱,我便将石头投上陷阱口
上柴草。石头落入陷阱,师父一见,自然警觉。”
其时已是初夏,幽谷中蝉声此起彼和,偶有小鸟飞鸣而
过,此外更无别般声音。令狐冲将呼吸压得极缓极轻,倾听
岳不群和葛杜二长老的脚步声。
过了半个多时辰,忽听得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
声叫,正是盈盈,令狐冲心道:“盈盈已发见了外人到来。不
知她见到了我师父,还是葛杜二长老?”跟着听得脚步声响,
两人一前一后,疾奔而来,听得盈盈不住叫唤:“冲哥,冲哥,
你师父要杀你,千万不可出来。”令狐冲大吃一惊:“师父为
甚么要杀我?”
只听盈盈又叫:“冲哥快走,你师父要杀你。”她全力呼
唤,显是要令狐冲闻声远走。叫唤声中,只见她头发散乱,手
提长剑,快步奔来,岳不群空着双手,在后追赶。
眼见盈盈再奔得十余步,便会踏入陷阱,令狐冲和鲍大
楚等均十分焦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岳不群电闪而
出,左手拿住了盈盈后心,右手随即抓住她双手手腕,将她
双臂反在背后。盈盈登时动弹不得,手一松,长剑落地。岳
不群这一下出手快极,令狐冲和鲍大楚固不及救援,盈盈本
来武功也是甚高,竟无闪避抗拒之能,一招间便给他擒住。
令狐冲大惊,险些叫出声来。盈盈仍在叫唤:“冲哥快走,
你师父要杀你!”令狐冲热泪涌入眼眶,心想:“她只顾念我
的危险,全不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松,随即伸指在盈盈背上点了几下,封了
她穴道,放开右手,让她委顿在地。便在此时,他一眼见到
岳夫人躺在地下,毫不动弹,岳不群吃了一惊,但立时料到,
左近定然隐伏重大危险,当下并不走到妻子身边,只不动声
色的四下察看,一时不见异状,便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
狐冲这恶贼杀我爱女,你也有一份吗?”
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师父说我杀了小师妹,这话从哪
里说起?”
盈盈道:“你女儿是林平之杀的,跟令狐冲有甚么相干?
你口口声声说令狐冲杀了你女儿,当真冤枉好人。”岳不群哈
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新婚燕
尔,何等恩爱,岂有杀妻之理?”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
派,为了取信于左冷禅,表明确是与你势不两立,因此将你
女儿杀了。”
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说道:“胡说八道。嵩山派?这世
上还有甚么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并入五岳派之中。武林之
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又怎能去投靠嵩山派?再说,左
冷禅是我属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随身为五岳派掌
门的岳父,却去投靠一个瞎了双眼、自身难保的左冷禅,天
下再蠢的蠢人,也不会干这种事。”
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了到林平之,自
己问他好了。”
岳不群语音突转严峻,说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
而是令狐冲。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冲对我女儿非礼,我女
儿力拒淫贼,被杀身亡。你编了一大篇谎话出来,为令狐冲
隐瞒,显是与他狼狈为奸。”盈盈哼了一声,嘿嘿几下冷笑。
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日月教教主,我对你本来不会
为难,但为了逼迫令狐冲出来,说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
点儿小小刑罚。我要先斩去你左手手掌,然后斩去你右手手
掌,再斩去你的左脚,再斩去你的右脚。令狐冲这恶贼若还
有半点良心,便该现身。”盈盈大声道:“料你也不敢,你动
了我身上一根头发,我爹爹将你五岳派杀得鸡犬不留。”
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吗?”说着从腰间剑鞘中慢慢抽出
长剑。
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叫道:“师父,
令狐冲在这里!”
盈盈“啊”的一声,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伤我的。”
令狐冲摇了摇头,走近几步,说道:“师父……”岳不群
厉声道:“小贼,你还有脸叫我:“师父?”令狐冲目中含泪,
双膝跪地,颤声道:“皇天在上,令狐冲对岳姑娘向来敬重,
决不敢对她有分毫无礼。令狐冲受你夫妇养育的大恩,你要
杀我,便请动手。”
盈盈大急,叫道:“冲哥,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
你还不快走!”
岳不群脸上蓦地现出一股凌厉杀气,转向盈盈,厉声道: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盈盈道:“你为了练辟邪剑法,自……自……自己搅得半
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冲哥,你记得东方不败么?他们
都是疯子,你别当他们是常人。”她只盼令狐冲赶快逃走,明
知这么说,岳不群定然放不过自己,却也顾不得了。
岳不群冷冷的道:“你这些怪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盈盈道:“是林平之亲口说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剑谱,
你当他不知道么?你将那件袈裟投入峡谷,那时候林平之躲
在你窗外,伸手捡了去,因此他……他也练成了辟邪剑法,若
非如此,他怎能杀得了木高峰和余沧海?他自己怎样练成辟
邪剑法,自然知道你是怎样练成的。冲哥,你听这岳不群说
话的声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东方不败一样,早已
失却常性了。”她曾听到林平之和岳灵珊在大车中的说话,令
狐冲却没听到。她知令狐冲始终敬爱师父,不愿更增他心中
难过,这番话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数月来一直不提。但此
刻事机紧迫,只好抖露出来,要令狐冲知道,眼前的人并不
是甚么武林中的宗师掌门,不过是个失却常性的怪人,与疯
子岂可讲甚么恩义交情?
岳不群目光中杀气大盛,恶狠狠的道:“任大小姐,我本
想留你一条性命,但你说话如此胡闹,却容你不得了。这是
你自取其死,可别怪我。”
盈盈叫道:“冲哥,快走,快走!”
令狐冲知道师父出手快极,长剑一颤之下,盈盈便没了
性命,眼见岳不群长剑提起,作势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杀
人,便来杀我,休得伤她。”
岳不群转过头来,冷笑道:“你学得一点三脚猫的剑法,
便以为能横行江湖么?拾起剑来,教你死得心服。”令狐冲道:
“万万不敢……不敢与师……与你动手?”岳不群大声道:“到
得今日,你还装腔作势干甚么?那日在黄河舟中,五霸冈上,
你勾结一般旁门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时我便已决意杀你,
隐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碍
着我夫人,早教你这小贼见阎王去了。当日一念之差,反使
我女儿命丧于你这淫贼之手。”令狐冲急得只叫:“我没有……
我没有……”
岳不群怒喝:“拾起剑来!你只要能胜得我手中长剑,便
可立时杀我,否则我也决不饶你。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
先废了她!”说着举剑便往盈盈颈中斩落。
令狐冲左手一直拿着一块石头,本意是要用来相救岳不
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时无暇多想,立时掷出石头,往岳不
群胸口投去。岳不群侧身避开。令狐冲着地一滚,拾起盈盈
掉在地下的长剑,挺剑刺向岳不群的左腋。倘若岳不群这一
剑是刺向令狐冲,他便束手就戳,并不招架,但岳不群听得
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惊怒之下,这剑竟是向她斩落,令狐
冲不能不救。岳不群挡了三剑,退开两步,心下暗暗惊异,适
才挡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隐隐发麻。当日师徒二人虽曾在
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但令狐冲剑上始终没真正催动内力,
此刻事急,这三剑却没再容让。
令狐冲将岳不群一逼开,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
叫道:“别管我,小心!”白光一闪,岳不群长剑已然刺到。令
狐冲见过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对方
出手如鬼如魅,迅捷无伦,待得看清楚来招破绽,自身早已
中剑,当下长剑反挑,疾刺岳不群的小腹。
岳不群双足一弹,向后反跃,骂道:“好狠的小贼!”其
实岳不群虽将令狐冲自幼抚养长大,竟不明白他的为人,倘
若他不理令狐冲的反击,适才这一剑直刺到底,已然取了令
狐冲的性命。令狐冲使的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实
则他决不会真的一剑刺入师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
即跃开,失却了一个伤敌的良机。
岳不群数招不胜,出剑更快,令狐冲打起精神,与之周
旋。初时他尚想倘若败在师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
盈盈也必为他所杀,而且盈盈出言伤他,死前定遭惨酷折磨,
是以奋力酣斗,一番心意,全是为了回护盈盈。拆到数十招
后,岳不群变招繁复,令狐冲凝神接战,渐渐的心中一片空
明,眼光所注,只是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独孤九剑,敌强
愈强。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与任我行比剑,任我行武功之高,
世所罕有,但不论他剑招如何腾挪变化,令狐冲的独孤九剑
之中,定有相应的招式随机衍生,或守或攻,与之针锋相对。
此时令狐冲已学得吸星大法,内力比之当日湖底比剑又已大
进。岳不群所学的辟邪剑法剑招虽然怪异,毕竟修习的时日
甚浅,远不及令狐冲研习独孤九剑之久,与东方不败之所学
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
斗到一百五十六招后,令狐冲出剑已毫不思索,而以岳
不群剑招之快,令狐冲亦全无思索之余地。林家辟邪剑法虽
然号称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数十着变化,一经推衍,变
化繁复之极。倘若换作旁人,纵不头晕眼花,也必为这万花
筒一般的剑法所迷,无所措手,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全
无招数可言,随敌招之来而自然应接。敌招倘若只有一招,他
也只有一招,敌招有千招万招,他也有千招万招。
然在岳不群眼中看来,对方剑法之繁,更远胜于己,只
怕再斗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来,想到此处,不由得暗生
怯意,又想:“任家这妖女揭破了我练剑的秘密,今日若不杀
得此二人,此事传入江湖,我焉有脸面再为五岳派的掌门?已
往种种筹谋,尽数付于流水了。但林平之这小贼既对任家妖
女说了,又怎不对别人说,这……这可……”心下焦急,剑
招更加狠了。他虑意既生,剑招更略有窒碍。辟邪剑法原是
以快取胜,百余招急攻未能奏效,剑法上的锐气已不免顿挫,
再加心神微分,剑上威力更即大减。
令狐冲心念一动,已瞧出了对方剑法中破绽的所在。
独狐九剑的要旨,在于看出敌手武功中的破绽,不论是
拳脚刀剑,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绽,由此乘虚而入,一击
取胜。那日在黑木崖上与东方不败相斗,东方不败只握一枚
绣花针,可是身如电闪,快得无与伦比,虽然身法与招数之
中仍有破绽,但这破绽瞬息即逝,待得见到破绽,破绽已然
不知去向,决计无法批亢捣虚,攻敌之弱。是以合令狐冲、任
我行、向问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无法胜得了一枚绣花针。
令狐冲此后见到岳不群与左冷禅在封禅台上相斗,林平之与
木高峰、余沧海、青城群弟子相斗。他这些日子来苦思破解
这剑招之法,总是有一不可解的难题,那便是对方剑招太快,
破绽一现即逝,难加攻击。
此刻堪堪与岳不群斗到将近二百招,只见他一剑挥来,右
腋下露出了破绽。岳不群这一招先前已经使过,本来以他剑
招变化之复杂,在二百招内不该重复,但毕竟重复了一次,数
招之后,岳不群长剑横削,左腰间露出破绽,这一指又是重
复使出。
陡然之间,令狐冲心中灵光连闪:“他这辟邪剑法于极快
之际,破绽便不成其为破绽。然而剑招中虽无破绽,剑法中
的破绽却终于给我找到了。这破绽便是剑招不免重复。”
天下任何剑法,不论如何繁复多变,终究有使完之时,倘
若仍不能克敌制胜,那么先前使过的剑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
过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剑法总有十路八路,每路数十招,招
招有变,极少有使到千余招后仍未分胜败的。岳不群所会的
剑法虽众,但知令狐冲的剑法实在太强,又熟知华山派的剑
法,除了辟邪剑法,决无别的剑法能胜得了他。他数招重复,
令狐冲便已想到了取胜之机,心下暗喜。
岳不群见到他嘴角边忽露微笑,暗暗吃惊:“这小贼为甚
么要笑?难道他已有胜我的法子?”当下潜运内力,忽进忽退,
绕着令狐冲身子乱转,剑招如狂风骤雨一般,越来越快。
盈盈躺在地下,连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头
晕眼花,胸口烦恶,只欲作呕。
又斗得三十余招后,只见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缩,令
狐冲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时久斗之下,令狐冲新
伤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势凶险无比,在岳不群这如
雷震、如电闪的快招攻击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
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见他这一招又将使出,立
即长剑一送,看准了对方右腋,斜斜刺去,剑尖所指,正是
这一招破绽所在。那正是料敌机先、制敌之虑。
岳不群这一招虽快,但令狐冲一剑抢了在头里,辟邪剑
法尚未变招,对方剑招已刺到腋下,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岳
不群一声尖叫,声音中充满了又惊又怒,又是绝望之意。
令狐冲剑尖刺到对方腋下,猛然间听到他这一下尖锐的
叫喊,立时惊觉:“我可斗得昏了,他是师父,如何可以伤他?”
当即凝剑不发,说道:“胜败已分,咱们快救了师娘,这就……
这就分手了罢!”
岳不群脸如死灰,缓缓点头,说道:“好!我认输了。”
令狐冲抛下长剑,回头去看盈盈。突然之间,岳不群一
声大喝,长剑电闪而前,直刺令狐冲左腰。令狐冲大骇之下,
忙伸手去拾长剑,哪里还来得及,噗的一声,剑尖已刺中他
后腰。幸好令狐冲内力深厚,剑尖及体时肌肉自然而然的一
弹,将剑尖滑得偏了,剑锋斜入,没伤到要害。
岳不群大喜,拔出剑来,跟着又是一剑斩下,令狐冲急
忙滚开数尺。岳不群抢上来挥剑猛斫,令狐冲又是一滚,当
的一声,剑刃砍在地下,与他脑袋相去不过数寸。
岳不群提起长剑,一声狞笑,长剑高高举起,抢上一步,
正待这一剑便将令狐冲脑袋砍落,陡然间足底空了,身子直
向地底陷落。他大吃一惊,慌忙吸一口气,右足着地,待欲
纵起,刹那间天旋地转,已是人事不知,腾的一声,落入了
陷阱。
令狐冲死里逃生,左手按着后腰伤口,挣扎着坐了起来。
只听得草丛中有数人同时叫道:“大小姐!圣姑!”几个
人奔了出来,正是鲍大楚、莫长老等六人。鲍大楚先抢到陷
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转刀柄,在岳不群头顶重重一击,就
算他内力了得,迷药迷他不久,这一击也当令他昏迷半天。
令狐冲急忙抢到盈盈身边,问道:“他……他封了你哪几
处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碍……不碍事么?”她
惊骇之下,说话颤抖,难以自制,只听到牙关相击,格格作
声。令狐冲道:“死不了,别……别怕。”盈盈大声道:“将这
恶贼斩了!”鲍大楚应道:“是!”令狐冲忙道:“别伤他性命!”
盈盈见他情急,便道:“好,那么快……快擒住他。”她不知
陷阱中已布有迷药,只怕岳不群又再纵上,各人不是他对手。
鲍大楚道:“遵命!”他决不敢说这陷阱是自己所掘,自
己等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则何以大小姐为岳不群所困之时,
各人贪生怕死,竟不敢出来相救,此事追究起来,势将担当
老大干系,只好假装是刚于此时恰好赶到。他伸手揪住岳不
群的后领提起,出手如风,连点他身上十二处大穴,又取出
绳索,将他手足紧紧绑缚。迷药、击打、点穴、捆缚,连加
了四道束缚,岳不群本领再大,也难以逃脱了。
令狐冲和盈盈凝眸相对,如在梦寐。隔了好久,盈盈才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伸过手去,搂住了她,这番死里
逃生,只觉人生从未如此之美,问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
她解开,一眼瞥见师娘仍躺在地上,叫声:“啊哟!”忙抢过
去扶起,解开她穴道,叫道:“师娘,多有得罪。”
适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她深知
令狐冲的为人,对岳灵珊自来敬爱有加,当她犹似天上神仙
一般,决不敢有丝毫得罪,连一句重话也不会对她说,若说
为她舍命,倒是毫不希奇,至于甚么逼奸不遂、将之杀害,简
直荒谬绝伦。何况眼见他和盈盈如此情义深重,岂能更有异
动?他出剑制住丈夫,忍手不杀,而丈夫却对他忽施毒手,行
径卑鄙,纵是左道旁门之士,亦不屑为,堂堂五岳派掌门,竟
然出此手段,当真令人齿冷,刹那间万念俱灰,淡淡的问道:
“冲儿,珊儿真是给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冲心中一酸,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弟子……我
……我……”岳夫人道:“他不当你是弟子,我却仍旧当你是
弟子。只要你喜欢,我仍然是你师娘。”令狐冲心中感激,拜
伏在地,叫道:“师娘!师娘!”岳夫人抚摸他头发,眼泪也
流了下来,缓缓的道:“那么这位任大小姐所说不错,林平之
也学了辟邪剑法,去投靠左冷禅,因此害死了珊儿?”令狐冲
道:“正是。”
岳夫人哽咽道:“你转过身来,我看看你的伤口。”令狐
冲应道:“是。”转过身来。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点了他
伤口四周的穴道,说道:“恒山派的伤药,你还有么?”令狐
冲道:“有的。”盈盈到他怀中摸了出来,交给岳夫人。岳夫
人揩拭了他伤口血迹,敷上伤药,从怀中取出一条洁白的手
巾,按在他伤口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条,替他包扎好
了。令狐冲向来当岳夫人是母亲,见她如此对待自己,心下
大慰,竟忘了创口疼痛。
岳夫人道:“将来杀林平之为珊儿报仇,这件事,自然是
你去办了。”令狐冲垂泪道:“小师妹……小师妹……临终之
时,求孩儿照料林平之。孩儿不忍伤她之心,已答允了她。这
件事……这件事可真为难得紧。”岳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
“冤孽!冤孽!”又道:“冲儿,你以后对人,不可心地太好了!”
令狐冲道:“是!”突然觉得后颈中有热热的液汁流下,回
过头来,只见岳夫人脸色惨白,吃了一惊,叫道:“师娘,师
娘!”忙站起身来扶住岳夫人时,只见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
对准心脏刺入,已然气绝毙命。令狐冲惊得呆了,张嘴大叫,
却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
盈盈也是惊骇无已,毕竟她对岳夫人并无情谊,只是惊
讶悼惜,并不伤心,当即扶住了令狐冲,过了好一会,令狐
冲才哭出声来。
鲍大楚见他二人少年情侣,遭际大故,自有许多情话要
说,不敢在旁打扰,又怕盈盈追问这陷阱的由来,六人须得
商量好一番瞒骗她的言词,当下提起了岳不群,和莫长老等
远远退开。
令狐冲道:“他……他们要拿我师父怎样?”盈盈道:“你
还叫他师父?”令狐冲道:“唉,叫惯了。师娘为甚么要自尽?
她为……为甚么要自杀?”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为了岳不
群这奸人了。嫁了这样卑鄙无耻的丈夫,若不杀他,只好自
杀。咱们快杀了岳不群,给你师娘报仇。”
令狐冲踌躇道:“你说要杀了他?他终究曾经是我师父,
养育过我。”盈盈道:“他虽是你师父,曾对你有养育之恩,但
他数度想害你,恩仇早以一笔勾销。你师娘对你的恩义,你
却未报。你师娘难到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吗?”令狐冲叹了口气,
凄然道:“师娘的大恩,那是终身难报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
之间恩仇已了,我总是不能杀他。”
盈盈道:“没人要你动手。”提高嗓子,叫道:“鲍长老!”
鲍大楚大声答应:“是,大小姐。”和莫长老等过来。盈
盈道:“是我爹爹差你们山来办事的吗?”鲍大楚垂手道:“是,
教主令旨,命属下同葛、杜、莫三位长老,带领十名兄弟,设
法捉拿岳不群回坛。”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鲍大楚道:
“他们于两个多时辰之前,出去诱引岳不群到来,至今未见,
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鲍
大楚应道:“是!”过去搜检。
他从岳不群怀中取出一面锦旗,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十
几两金银,另有两块铜牌。鲍大楚声音愤激,大声道:“启禀
大小姐:莫杜二长老果然已遭了这厮毒手,这是二位长老的
教牌。”说着提起脚来,在岳不群腰间重重踢了一脚。
令狐冲大声道:“不可伤他。”鲍大楚恭恭敬敬的应道:
“是。”
盈盈道:“拿些冷水来,浇醒了他。”莫长老取过腰间水
壶,打开壶塞,将冷水淋在岳不群头上。过了一会,岳不群
呻吟一声,睁开眼来,只觉头顶和腰间剧痛,又呻吟了一声。
盈盈问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长老,是你杀的?”鲍
大楚拿着那两块铜牌,在手中抛了几抛,铮铮有声。
岳不群料知无幸,骂道:“是我杀的。魔教邪徒,人人得
而诛之。”鲍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冲跟教主交情极深,又
是大小姐的未来夫婿,他说过“不可伤他”,便不敢违命。盈
盈冷笑道:“你自负是正教掌门,可是干出来的事,比我们日
月神教教下邪恶百倍,还有脸来骂我们是邪徒。连你夫人也
对你痛心疾首,宁可自杀,也不愿再和你做夫妻,你还有脸
活在世上吗?”岳不群骂道:“小妖女胡说八道!我夫人明明
是给你们害死的,却来诬赖,说她是自杀。”
盈盈道:“冲哥,你听他的话,可有多无耻。”令狐冲嗫
嚅道:“盈盈,我想求你一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
怕是缚虎容易纵虎难。此人心计险恶,武功高强,日后再找
上你,咱们未必再有今日这般幸运。”令狐冲道:“今日放他,
我和他师徒之情已绝。他的剑法我已全盘了然于胸,他胆敢
再找上来,我教他决计讨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冲决不容自己杀他,只要令狐冲此后不再
顾念旧情,对岳不群也就无所畏惧,说道:“好,今日咱们就
饶他一命。鲍长老、莫长老,你们到江湖之上,将咱们如何
饶了岳不群之事四处传播。又说岳不群为了练那邪恶剑法,自
残肢体,不男不女,好教天下英雄众所知闻。”鲍大楚和莫长
老同声答应。
岳不群脸如死灰,双眼中闪动恶毒光芒,但想到终于留
下了一条性命,眼神中也混和着几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难道我就怕了?”长剑几挥,割断了
绑缚住他的绳索,走近身去,解开了他背上一处穴道,右手
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后脑一拍。岳不群口一张,只觉
嘴里已多了一枚药丸,同时觉得盈盈右手两指已捏住了自己
鼻孔,登时气为之窒。
盈盈替岳不群割断绑缚、解开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时,背
向令狐冲,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药塞入岳不群口中,令狐冲
也就没瞧见,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师父,心下甚慰。
岳不群鼻孔被塞,张嘴吸气,盈盈手上劲力一送,登时
将那丸药顺着气流送入他腹中。
岳不群一吞入这枚丸药,只吓得魂不附体,料想这是魔
教中最厉害的“三尸脑神丹”,早就听人说过,服了这丹药后,
每年端午节必须服食解药,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虫,否则尸虫
脱困而钻入脑中,嚼食脑髓,痛楚固不必言,而且狂性大发,
连疯狗也有所不如。饶是他足智多谋,临危不乱,此刻身当
此境,却也额上出汗如浆,脸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说道:“冲哥,他们下手太重,这穴道点
得很狠,余下两处穴道,稍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难以抵受。”
令狐冲道:“多谢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暗中做了
手脚,虽是骗你,却是为了你好。”过了一会,料知岳不群肠
中丸药渐化,已无法运功吐出,这才再替他解开余下的两处
穴道,俯身在他身边低声道:“每年端午节之前,你上黑木崖
来,我有解药给你。”
岳不群听了这句话,确知适才所服当真是“三尸脑神
丹”了,不由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三尸……三
尸……”
盈盈格格一笑,大声道:“不错,恭喜阁下。这等灵丹妙
药,制炼极为不易,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武功超卓的头号
人物,才有资格服食。鲍长老,是不是?”
鲍大楚躬身道:“谢教主的恩典,这神丹曾赐属下服过。
属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谨,服了神丹后,教主信任有加,实
有说不尽的好处。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你给我师……给他服了三尸脑
神丹?”
盈盈笑道:“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张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
饿得狠了,甚么东西都吃。岳不群,以后你出力保护冲哥和
我的性命,于你大为有益。”
岳不群心下恨极,但想:“倘若这妖女遭逢意外,给人害
死,我……我可就惨了。甚至她性命还在,受了重伤,端午
节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哪里去找她?又或者她根本
就不想给我解药……”想到这里,忍不住全身发抖,虽然一
身神功,竟是难以镇定。
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带着三
分邪气,但此举其实是为了自己着想,可也怪不得她。
盈盈向鲍大楚道:“鲍长老,你去回禀教主,说道五岳派
掌门岳先生已诚心归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会反
叛。”鲍大楚先前见令狐冲定要释放岳不群,正自发愁,生怕
回归总坛之后教主怪责,待见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尸脑神
丹”,登时大喜,当下喜孜孜的应道:“全仗大小姐主持,方
得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欢。教主中兴圣教,泽
被苍生。”盈盈道:“岳先生既归我教,那么于他名誉有损之
事,外边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半句不可泄漏。此
人在武林中位望极高,智计过人,武功了得,教主必有重用
他之处。”鲍大楚应道:“是,谨遵大小姐吩咐。”
令狐冲见到岳不群这等狼狈的模样,不禁恻然,虽然他
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过去二十年中,自己自幼至长,
皆由他和师娘养育成人,自己一直当他是父亲一般,突然间
反脸成仇,心中甚是难过,要想说几句话相慰,喉头便如鲠
住了一般,竟说不出来。
盈盈道:“鲍长老、莫长老,两位回到黑木崖上,请替我
问爹爹安好,问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令狐公子
伤愈,我们便回总坛来见爹爹。”
倘若换作了另一位姑娘,鲍大楚定要说:“盼公子早日康
复,和大小姐回黑木崖来,大伙儿好尽早讨一杯喜酒喝。”对
于年少情侣,此等言语极为讨好,但对盈盈,他却哪里敢说
这种话?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头躬身,板起了脸,
唯唯答应,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气,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
这位姑娘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冲相爱,曾令不少江湖豪客
受累无穷,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当即向
盈盈和令狐冲告辞,带同众人而去,告别之时,对令狐冲的
礼貌比之对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他老于江湖,历练人情,知
道越是对令狐冲礼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欢。
盈盈见岳不群木然而立,说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
尊夫人的遗体,你带去华山安葬吗?”岳不群摇了摇头,道:
“相烦二位,便将她葬在小山之旁罢!”说着竟不向二人再看
一眼,快步而去,顷刻间已在树丛之后隐没,身法之快,实
所罕见。
黄昏时分,令狐冲和盈盈将岳夫人的遗体在岳灵珊墓旁
葬了,令狐冲又大哭了一场。
次日清晨,盈盈问道:“冲哥,你伤口怎样?”令狐冲道:
“这一次伤势不重,不用担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俩住
在这里,已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几天,咱们换一个地方。”
令狐冲道:“那也好。小师妹有妈妈相伴,也不怕了。”心下
酸楚,叹道:“我师父一生正直,为了练这邪门剑法,这才性
情大变。”
盈盈摇头道:“那也未必。当日他派你小师妹和劳德诺到
福州去开小酒店,想谋取辟邪剑谱,就不见得是君子之所为。”
令狐冲默然,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隐隐约约的想到过,却从
来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
盈盈又道:“这其实不是辟邪剑法,该叫作‘邪门剑法’
才对。这剑谱流传江湖,遗害无穷。岳不群还活在世上,林
平之心中也记着一部,不过我猜想,他不会全本背给左冷禅
和劳德诺听。林平之这小子心计甚深,岂肯心甘情愿的将这
剑谱给人?”令狐冲道:“左冷禅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劳德
诺却眼睛不瞎,占了便宜。这三人都是十分聪明深沉,聚在
一起,勾心斗角,不知结果如何。以二对一,林平之怕要吃
亏。”
盈盈道:“你真要想法子保护林平之吗?”令狐冲瞧着岳
灵珊的墓,说道:“我实不该答应小师妹去保护林平之。这人
猪狗不如,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如何又能去帮他?只是
我答应过小师妹的,倘若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难以瞑
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之时,不知道谁真的对她好,死
后有灵,应该懂了。她不会再要你去保护林平之的!”
令狐冲摇头道:“那也难说。小师妹对林平之一往情深,
明知他对自己存心加害,却也不忍他身遭灾祸。”
盈盈心想:“这倒不错,换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
总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冲在山谷中又将养了十余日,新伤已大好了,说道
须到恒山一行,将掌门之位传给仪清,此后心无挂碍,便可
和盈盈浪迹天涯,择地隐居。
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过世的小师妹交
代?”令狐冲搔头道:“这是我最头痛的事,你最好别提,待
我见机行事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说了。
两人在两座墓前行了礼,相偕离去。
三十七迫娶
令狐冲和盈盈出得山谷,行了半日,来到一处市镇,到
一家面店吃面。
令狐冲筷子上挑起长长几根面条,笑吟吟的道:“我和你
还没拜堂成亲……”盈盈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嗔道:“谁和你
拜堂成亲了?”令狐冲微笑道:“将来总是要成亲的。你如不
愿,我捉住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在山谷中倒是
乖乖的,一出来就来说这些不正经的疯话。”令狐冲笑道:
“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
想起,日后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几个儿子好。”盈盈站起身
来,秀眉微蹙,道:“你再说这些话,我不跟你一起去恒山啦。”
令狐冲笑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因为那山谷中有许
多桃树,倒像是个桃谷,要是有六个小鬼在其间鬼混,岂不
是变了小桃谷六仙?”
盈盈坐了下来,问道:“哪里来六个小鬼?”一语出口,便
即省悟,又是令狐冲在说风话,白了他一眼,低头吃面,心
中却十分甜蜜。
‘令狐冲道:“我和你同上恒山,有些心地龌龊之徒,还
以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脏肚子里胡说八道,只怕
你不高兴。”这一言说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
现下跟你都穿了乡下庄稼人的衣衫,旁人未必认得出。”令狐
冲道:“你这般花容月貌,不论如何改扮,总是惊世骇俗。旁
人一见,心下暗暗喝采:‘嘿,好一个美貌乡下大姑娘,怎地
跟着这一个傻不楞登的臭小子,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了?’待得仔细多看上几眼,不免认出这朵鲜花原来是日月神
教的任大小姐,这堆牛粪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
冲了。”盈盈笑道:“阁下大可不用如此谦虚。”
令狐冲道:“我想,咱们这次去恒山,我先乔装成个毫不
起眼之人,暗中察看。如果太平无事,我便独自现身,将掌
门之位传了给人,然后和你在甚么秘密地方相会,一同下山,
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盈盈听他这么说,知他是体贴自己,甚是喜欢,笑道:
“那好极了,不过你上恒山去,尤其是去见那些师太,只好自
己剃光了头,也扮成个师太,旁人才不起疑。冲哥,来,我
就给你乔装改扮,你扮成个小尼姑,只怕倒也俊俏得紧。”令
狐冲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令
狐冲扮成尼姑,今后可倒足了大霉,那决计不成。”盈盈笑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却偏有这许多忌讳。我非剃光你的头不
可。”
令狐冲笑道:“扮尼姑倒也不必了,但要上见性峰,扮女
人却是势在必行。只是我一开口说话,就给听出来是男人。我
倒有个计较,你可记得恒山磁窑口翠屏山悬空寺中的一个人
吗?”盈盈一沉吟,拍手道:“妙极,妙极!悬空寺中有个又
聋又哑的仆妇,咱们在悬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她半点也听
不到。问她甚么,她只是呆呆的瞧着你。你想扮成这人?”令
狐冲道:“正是。”盈盈笑道:“好,咱们去买衣衫,就给你乔
装改扮。”
盈盈用二两银子向一名乡妇买了一头长发,细心梳好了,
装在令狐冲头上,再让他换上农妇装束,宛然便是个女子,再
在脸上涂上黄粉,画上七八粒黑痣,右腮边贴了块膏药。令
狐冲对镜一看,连自己也认不出来。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
神气却还不似,须得装作痴痴呆呆、笨头笨脑的模样。”令狐
冲笑道:“痴痴呆呆的神气最是容易不过,那压根儿不用装,
笨头笨脑,原是令狐冲的本色。”盈盈道:“最要紧的是,旁
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后大声吓你,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一路之上,令狐冲便装作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先行练
习起来。二人不再投宿客店,只在破庙野祠中住宿。盈盈时
时在他身后突发大声,令狐冲竟充耳不闻。不一日,到了恒
山脚下,约定三日后在悬空寺畔聚头。令狐冲独自上见性峰
去,盈盈便在附近游山玩水。
到得见性峰峰顶,已是黄昏时分,令狐冲寻思:“我若径
行入庵,仪清、郑萼、仪琳师妹她们心细的人多,察看之下,
不免犯疑。我还是暗中窥探的好。”当下找个荒僻的山洞,睡
了一觉,醒来时月已天中,这才奔往见性峰主席无色庵。
刚走近主庵,便听得铮铮铮数下长剑互击之声,令狐冲
心中一动:“怎么来了敌人?”一摸身边暗藏的短剑,纵身向
剑声处奔去。兵刃撞击声从无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间瓦屋中
发出,瓦屋窗中透出灯光。令狐冲奔到屋旁,但听兵刃撞击
声更加密了,凑眼从窗缝中一张,登时放心,原来是仪和与
仪琳两师姊妹正在练剑,仪清和郑萼二人站着旁观。
仪和与仪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学自华山思过
崖后洞石壁上的恒山剑法。二人剑法已颇为纯熟。斗到酣处,
仪和出剑渐快,仪琳略一疏神,仪和一剑刺出,直指前胸,仪
琳回剑欲架,已然不及,“啊”的一声轻叫。仪和长剑的剑尖
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师妹,你又输了。”
仪琳甚是惭愧,低头道:“小妹练来练去,总是没甚么进
步。”仪和道:“比之上次已有进步了,咱们再来过。”长剑在
空中虚劈一招。仪清道:“小师妹累啦,就和郑师妹去睡罢,
明日再练不迟。”仪琳道:“是。”收剑入鞘,向仪和、仪清行
礼作别,拉了郑萼的手推门出外。她转过身时,令狐冲见她
容色憔悴,心想:“这个小师妹心中总是不快乐。”
仪和掩上了门,和仪清二人相对摇了摇头,待听得仪琳
和郑萼脚步声已远,说道:“我看小师妹总是静不下心来。心
猿意马,那是咱们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劝劝她才好。”仪
清道:“劝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甚
么不能心静,她心中老是想着……”仪清摇手道:“佛门清净
之地,师姊别说这等话。若不是为了急于报师父的大仇,让
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仪和道:“师父常说:世上万事皆须随缘,半分勉强不得;
尤其收束心神,更须循序渐进,倘若着意经营,反易堕入魔
障。我看小师妹外和内热,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门,于她
实不相宜。”仪清叹了口气,道:“这一节我也何尝没想到,只
是……只是一来我派终须有佛门中人接掌门户,令狐师兄曾
一再声言,他代掌门户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更要紧的是,岳
不群这恶贼害死我们师父、师叔……”
令狐冲听到这里,大吃一惊:“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的
师父、师叔?”
只听仪清续道:“不报这深恨大仇,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
安。”仪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赶明儿我加紧督促
她练剑便了。”仪清道:“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却别逼得她
太过狠了。我看小师妹近日精神越来越差。”仪和道:“是了。”
两师姊妹收起兵刃,吹灭灯火,入房就寝。
令狐冲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们怎么说我师父害
死了她们的师父、师叔?又为甚么为报师仇,为了有人接掌
恒山门户,便须督促仪琳小师妹日夜勤练剑法?”凝思半晌,
不明其理,慢慢走开,心想:“日后询问仪和、仪清两位师姊
便是。”猛见地下自己的影子缓缓晃动,抬头望月,只见月亮
斜挂树梢,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险些叫出声来,心道:
“我早该想到了。为甚么她们早就明白此事,我却一直没想
到?”
闪到近旁小屋的墙外,靠墙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见
到自己身影,这才静心思索,回想当日在少林寺中定闲、定
逸两位师太毙命的情状:
其时定逸师太已死,定闲师太嘱咐我接掌恒山门户之后,
便即逝去,言语中没显露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检视之下,二
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并非受了内伤,更不是中毒,何以致
死,甚是奇怪,只是不便解开她们衣衫,详查伤处。
后来离少林寺出来,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说在少林寺
时曾解开二位师太的衣衫查伤,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钉孔
大的红点,是被人用针刺死。当时我跳了起来,说道:“毒针?
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盈盈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
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
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口
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我说:“是了,我见到定闭师太之
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是当胸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
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盈
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
亦不难。”当时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
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
“正是。”
令狐冲双手反按墙壁,身子不禁发抖,心想:“能使一枚
小针而杀害这两位高手师太,若不是练了葵花宝典的,便是
练了辟邪剑法的。东方不败一直在黑木崖顶闺房中绣花,不
会到少林寺来杀人,以他武功,也决不会针刺定闲师太而一
时杀她不了。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法是假的。那时候林师弟
初得剑谱未久,未必已练成剑法,甚至还没得到剑谱……”回
想当日在雪地里遇到林平之与岳灵珊的情景,心想:“不错,
那时候林平之说话未变雌声,不管他是否已得剑谱,辟邪剑
法总是尚未练成。”
想到此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时候能以一枚细针、
正面交锋而害死恒山派两大高手,武功却又高不了定闲师太
多少,一针不能立时致她死命,那只有岳不群一人。又想起
岳不群处心积虑,要做五岳派的掌门,竟能让劳德诺在门下
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的来历,末了让他盗了一本假剑谱去,
由此轻轻易易的刺瞎左冷禅双目。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极力
反对五派合并,岳不群乘机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
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闲师太为甚么不肯吐露害她的凶
手是谁?自然由于岳不群是他的师父之故。倘若凶手是左冷
禅或东方不败,定闲师太又何以不说?
令狐冲又想到当时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对话。他在少林寺
给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脚,他并未受伤,岳不群腿骨反断,盈
盈大觉奇怪。她说她父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
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然足以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
方能伤人,不像自己所练成的内功,不须运使,自能将对方
攻来的力道反弹出去。此刻想来,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
心做给左冷禅看的,那条腿若非假断,便是他自己以内力震
断,好让左冷禅瞧在眼里,以为他武功不过尔尔,不足为患,
便可放手进行并派。左冷禅花了无数心血力气,终于使五派
合并,到得头来,却是为人作嫁,给岳不群一伸手就将成果
取了去。
这些道理本来也不难明,只是他说甚么也不会疑心到师
父身上,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这念头的
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
听到了仪和、仪清的话,这才无可规避。
自己一生敬爱的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只觉人生一切,
都是殊无意味,一时打不起精神到恒山别院去查察,便在一
处僻静的山坳里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冲到得通元谷时,天已大明。他走到小
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装后的容貌,又细看身上衣衫
鞋袜,一无破绽,这才走向别院。他绕过正门,欲从边门入
院,刚到门边,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
只听得院子里许多人大声喧叫:“真是古怪!他妈的,是
谁干的?”“甚么时候干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手脚可真
干净利落!”“这几人武功也不坏啊,怎地着了人家道儿,哼
也不哼一声?”令狐冲知道发生了怪事,从边门中挨进去,只
见院子中和走廊上都站满了人,眼望一株公孙树的树梢。
令狐冲抬头一看,大感奇怪,心中的念头也与众人所叫
嚷的一般无异,只见树上高高挂着八人,乃是仇松年、张夫
人、西宝和尚、玉灵道人这一伙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
手”游迅。八人显是都被点了穴道,四肢反缚,吊在树枝上
荡来荡去,离地一丈有余,除了随风飘荡,半分动弹不得。八
人神色之尴尬,实是世所罕见。两条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游
走,那自是“双蛇恶乞”严三星的随身法宝了。这两条蛇盘
到严三星身上,倒也没甚么,游到其他七人身上时,这些人
气愤羞惭的神色之中,又加上几分害怕厌恶。
人丛中跃起一人,正是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他
手持匕首,纵上树干,割断了吊着“桐柏双奇”的绳索。这
两人从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头子伸手接住,放在地上。
片刻之间,计无施将八人都救下来,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
仇松年等一得自由,立时污言秽语的破口大骂。只见众
人都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有的微笑,有的惊奇。有人说道:
“已!”有人说道:“阴!”有人说道:“小!”有人说道:“命!”
张夫人一侧头,只见仇松年等七人额头上都用朱笔写着一个
字,有的是“已”,有的是“阴”字,料想自己额头也必有字,
当即伸手去抹。
祖千秋已推知就里,将八人额头的八个字串起来,说道:
“阴谋已败,小心狗命!”余人一听不错,纷纷说道:“阴谋已
败,小心狗命!”西宝和尚大声骂道:“甚么阴谋已败,你奶
奶的,小心谁的狗命?”玉灵道人忙摇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
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额头的字。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
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赐告吗?”游迅微微一笑,说道:
“说来惭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给人点了穴道,
吊在这高树之上。那下手的恶贼,多半使用‘五更鸡鸣还魂
香’之类迷药,否则兄弟本领不济,遭人暗算,那也罢了,像
玉灵道长、张夫人这等智勇兼备的人物,如何也着了道儿?”
张夫人哼了一声,道:“正是如此。”不愿与旁人多说,忙入
内照镜洗脸,玉灵道人等也跟了进去。
群豪议论不休,啧啧称奇,都道:“游迅之言不尽不实。”
有人道:“大伙儿数十人在堂内睡觉,若放迷香,该当数十人
一起迷倒才是,怎会只迷倒他们几个?”众人猜想那“阴谋已
败”的阴谋,不知是何所指,种种揣测都有,莫衷一是。有
人道:“不知将这八人倒吊高树的那位高手是谁?”
有人笑道:“幸亏桃谷六怪今番没到,否则又有得乐子
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干的?这六兄弟古里
古怪,多半便是他们做的手脚。”祖千秋摇头道:“不是,不
是,决计不是。”先一人道:“祖兄如何得知?”祖千秋笑道:
“桃谷六仙武功虽高,肚子里的墨水却有限得很,那‘阴谋’
二字,担保他们就不会写。”群豪哈哈大笑,均说言之有理。
各人谈论的都是这件趣事,没人对令狐冲这呆头呆脑的仆妇
多瞧上一眼。
令狐冲心中只是在想:“这八人想搅甚么阴谋?那多半是
意欲不利于我恒山派。”
这日午后,忽听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来
瞧啊!”群豪涌了出去。令狐冲慢慢跟在后面,只见别院右首
里许外有数十人围着,群豪急步奔去。令狐冲走到近处,听
得众人正自七张八嘴的议论。有十余人坐在山脚下,面向山
峰,显是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山壁上用黄泥写着八个
大字,又是“阴谋已败,小心狗命”。
当下有人将那十余人转过身来,赫然有爱吃人肉的漠北
双熊在内。
计无施走上前去,在漠北双熊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
他们哑穴,但余穴不解,仍是让他们动弹不得,说道:“在下
有一事不明,可要请教。请问二位到底参与了甚么密谋,大
伙儿都想知道。”群豪都道:“对,对!有甚么阴谋,说出来
大家听听。”
黑熊破口大骂:“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甚么阴谋,
阴他妈龟儿子的谋。”祖千秋道:“那么众位是给谁点倒的,总
可以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罢。”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
子好端端在山边散步,背心一麻,就着了乌龟孙子王八蛋的
道儿。是英雄好汉,就该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后
偷袭,算甚么人物?”
祖千秋道:“两位既不肯说,也就罢了。这件事既已给人
揭穿,我看是干不成了,只是大伙儿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
人大声道:“祖兄,他们不肯吐露,就让他们在这山脚边饿上
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错,解铃还由系铃人。你如放了
他们,那位高人不免将你怪上了,也将你点倒,吊将起来,可
不是玩的。”计无施道:“此言不错。众位兄台,在下不是袖
手旁观,实在有点胆寒。”
黑熊、白熊对望了一眼,都大骂起来,只是骂得不着边
际,可也不敢公然骂计无施这一干人的祖宗,否则自己动弹
不得,对方若要动粗,却无还手之力。
计无施笑着拱拱手,说道:“众位请了。”转身便行。余
人围着指指点点,说了一会子话,慢慢都散开了。
令狐冲慢慢踱回,刚到院子外,听得里面又有人叫嚷嘻
笑。一抬头间,见公孙树上又倒吊着二人,一个是不可不戒
田伯光,另一个却是不戒和尚。令狐冲心下大奇:“不戒大师
是仪琳小师妹的父亲,田伯光是小师妹的弟子。他二人说甚
么也不会来跟恒山派为难。恒山派有难,他们定会奋力援手。
怎地也给人吊在树上?”心中原来十分确定的设想,突然间给
全部推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戒大师天真烂漫,与人
无许,怎会给人倒吊高树,定是有人和他恶作剧了。要擒住
不戒大师,非一人之力可办,多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
千秋先前的言语,说桃谷六仙写不出“阴谋”二字,确也甚
是有理。
他满腹疑窦,慢慢走进院子去,只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
身上都垂着一条黄布带子,上面写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
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田伯光
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大胆妄为、办事不力之人。”令
狐冲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两条带子挂错了。不戒和尚怎会是
‘好色无厌之徒’?这‘好色无厌’四字,该当送给田伯光才
是。至于‘大胆妄为’四字,送给不戒和尚倒还贴切,他不
戒杀,不戒荤,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胆妄为之至,不
过‘办事不力’,又不知从何说起?”但见两根布带好好的系
在二人颈中,垂将下来,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错了的。
群豪指指点点,笑语评论,大家也都说:“田伯光贪花好
色,天下闻名,这位大和尚怎能盖得过他?”
计无施与祖千秋低声商议,均觉大是蹊跷,知道不戒和
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须得将二人救下来再说。当下计无施
纵身上树,将二人手足上被缚的绳索割断,解开了二人穴道。
不戒与田伯光都是垂头丧气,和仇松年、漠北双熊等人破口
大骂的情状全然不同。计无施低声问道:“大师怎地也受这无
妄之灾?”
不成和尚摇了摇头,将布条缓缓解下,对着布条上的字
看了半晌,突然间顿足大哭。
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
呆呆的瞧着他。只见他双拳捶胸,越哭越伤心。
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暗
算,定要找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
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之外,几个踉跄,险
些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不戒和尚骂道:“臭贼!咱
们给吊在这里,当然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
子。想杀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里,听太师父如此说,擒
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
他半分,只得唯唯称是。
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
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叫道:
“太师父!”
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再追击,顺手回过掌来,拍
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
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用力,十余掌后,双
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
石凳裂为四块。
群豪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倘若他盛怒之下,找
上了自己,一击中头,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
头子、计无施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
田伯光眼见不对,说道:“众位请照看着太师父。我去相
请师父。”
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
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
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自信,生怕露
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
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
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一觉,半夜里也
去听上一听。”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
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茶来吃了。又等
良久,耳听得人声渐寂,于是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
等人被困之处,远远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
不久便听得呼吸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
周草木丛中,令狐冲暗暗好笑:“计无施他们想到要来偷听,
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还真不少。”又想,“计无施毕竟了得,
他只解了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旁人的
哑穴,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给同伙中精明能干之
辈制止。”
只听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骂:“他奶奶的,这山边蚊子真
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我操你臭蚊虫的十八代
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是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甚
么缘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黑熊笑
道:“我宁可血臭,好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
“直娘贼,龟儿子”的大骂起来。
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
夜猫子算帐,把这龟蛋点了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
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却宁可吃那些小尼姑们,细皮白
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们要捉到
华山去,可不许吃。”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
岳先生也不会知道。”
令狐冲大吃一惊:“怎么是师父吩咐了的?怎么要他们将
恒山派弟子捉到华山去?这个‘大阴谋’,自然是这件事了。
可是他们又怎么会听我师父的号令?”
忽听得白熊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
“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干么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
是骂你。”令狐冲满腹疑团,忽听得背后草丛中脚步声响,有
人慢慢走近,心想:“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
准了他走来,走到他身后,蹲了下来,轻轻拉他衣袖。令狐
冲微微一惊:“是谁?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头来,朦胧月
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琳。他又惊又喜,
心想:“原来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
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来,仍是拉着他衣袖,
示意和他到远处说话。
令狐冲见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径
向西行。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
道:“你又听不见人家的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那可危险得
紧。”她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说,只是自言自语。令狐冲
一怔,心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甚么意思?她说
的是反话,还是真的认我不出?”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
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只见她折而向北,渐渐向着磁窑口走
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
仪琳轻声道:“我们老是在这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
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的话,哑婆
婆,倘若你能听见我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
令狐冲听仪琳说得诚挚,知她确是将自己认作了悬空寺
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
听她跟我说些甚么。”仪琳牵着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
一块长石之旁,坐了下来。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
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思:“难道我真的扮得
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
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术,倒也了得。”
仪琳望着天上眉月,幽幽叹了口气。令狐冲忍不住想问:
“你小小年纪,为甚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出声。仪琳
轻声道:“哑婆婆,你真好,我常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
心事,你从来不觉厌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
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烦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
亲生的娘一般。我没有娘,倘若我有个妈妈,我敢不敢向她
这样说呢?”
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倾诉自己心事,觉得不妥,心想:“她
要说甚么心事?我骗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对不住她,还
是快走的为是。”当即站起身来。仪琳拉住了他袖子,说道:
“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失望之情。令狐
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
不由得心下软了,寻思:“小师妹形容憔悴,满腹心事,倘若
无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病。我且听她说说,只
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了下来。
仪琳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好,就陪我
多坐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闷。”令狐冲心想:“令
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是婆婆,现下
又给仪琳错认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
我几声,算是好人有好报。”
仪琳道:“今儿我爹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
给人吊在树上,又给人在身上挂了一根布条儿,说他是‘天
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有
我妈妈一人,甚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
胡涂,将本来要挂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爹身上了。
其实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
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师要自尽?她
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定是没死。两根布条上写的都不
是好话,既然拿了下来,怎么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小师
妹天真烂漫,真是不通世务之至。”
仪琳说道:“田伯光赶上见性峰来,要跟我说,偏偏给仪
和师妹撞见了,说他擅闯见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
砍,差点没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险。”
令狐冲心想:“我曾说过,别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号令,
任谁不许上见性峰。田兄名声素来不佳,仪和师姊又是个急
性子人,一见之下,自然动剑。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仪
和可杀不了他。”他正想点头同意,但立即警觉:“不论她说
甚么话,我赞同也好,反对也好,决不可点头或摇头。那哑
婆婆决不会听到她的说话。
仪琳续道:“田伯光待得说清楚,仪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
剑,幸好她手下留情,没真的杀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赶
到通元谷来,却已不见爹爹,一问旁人,都说他在院子中又
哭又闹,生了好大的气,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后来就不见
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寻找,终于在后山一个山坳里见到了
他,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我着急得很,忙纵上树去,见他
头颈中有一条绳,勒得快断气了,真是菩萨保佑,幸好及时
赶到。我将他救醒了,他抱着我大哭。我见他头颈中仍是挂
着那根布条,上面写的仍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甚么的。我
说:‘爹爹,这人真坏,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错了
布条,他又不掉转来。
“爹爹一面哭,一面说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
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劝他说:‘爹爹,那人定是突然
之间向你偷袭,你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那也不用难过。咱
们找到他,叫他讲个道理出来,他如说得不对,咱们也将他
吊了起来,将这条布条挂在他头颈里。’爹爹道:‘这条布条
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
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哪里还有人胜得过我的?小孩儿家,
就会瞎说。’哑婆婆,我听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
‘爹爹,这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挂错。我……我
对不起你娘,因此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
了。’”
令狐冲记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
只因她是个尼姑,于是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和尚娶尼姑,真
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想必是后来移
情别恋,因此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
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
仪琳道:“我见参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爹反而劝
我,说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爹倘若死了,你孤苦伶
仃的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
害了。”她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又道:
“爹爹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
你娘。’我问:‘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说
道:‘你娘本来是个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见到你娘,就
爱得她发狂,说甚么要娶她为妻。你娘说:“阿弥陀佛,起这
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怪我一
人。”你娘说:“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
空门,六根清净,再动凡心,菩萨自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
到你?”我一想不错,是我决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
嫁我。倘若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
何对得住她?因此我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
地狱,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为了要担负菩萨的
责任,这才去做和尚,既然如此,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
仪琳续道:“我就问爹爹:‘后来你娶了妈妈没有?’爹爹
说:‘自然娶成了,否则怎会生下你来?千不该,万不该,那
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我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
太阳又有甚么不对了?’爹爹说:‘事情也真不巧,那时候有
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看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
觉得有些奇怪,向咱们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我
心中一乐,说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妇向我瞪了一眼,问
道:“你这女娃娃是哪里偷来的?”我说:“甚么偷不偷的?是
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妇忽然大发脾气,骂道:“我好好问
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
“取甚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
生给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
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
在对方耳里,却都成为无聊调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
不还俗?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原是不伦不类。”
仪琳道:“我说:‘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
的,又没骗她,干么好端端地便拔剑刺人?’爹爹道:‘是啊,
当时我一闪避开,说道:“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便动刀剑?
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难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气更大了,
向我连刺三剑。她几剑刺我不中,出剑更快了。我当然不来
怕她,就怕她伤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剑上,我飞起一脚,将
她踢了个筋斗。她站起身来,大骂我:“不要脸的恶和尚,无
耻下流,调戏妇女。”
“‘就在这时候,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站在旁边
听着。那女人骂了几句,气愤愤的骑马走了,掉在地上的剑
也不要了。我转头跟你娘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泣。我
问她为甚么事,她总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见了。桌
上有一张纸,写着八个字。你猜是甚么字?那便是“负心薄
幸,好色无厌”这八个字了。我抱了你到处去找她,可哪里
找得到。’
“我说:‘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
爹爹说:‘是啊,那不是冤枉吗?可是后来我想想,那也不全
是冤枉,因为当时我见到那个女人,心中便想:“这女子生得
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心中却赞别个女人
美貌,不但心中赞,口中也赞,那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
么?’”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师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当
然这中间大有误会,但问个明白,不就没事了?”仪琳道:
“我说:‘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爹爹说:‘我到处寻找,可
哪里找得到?我想你妈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处处
庵堂都找遍了。这一日,找到了恒山派的白云庵,你师父定
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心中欢喜,那时你又在生病,便叫我
将你寄养在庵中,免得我带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条小命。’”
一提到定逸师太,仪琳又不禁泫然,说道:“我从小没了
妈妈,全仗师父抚养长大,可是师父给人害死了,害死她的,
却是令狐大哥的师父,你瞧这可有多为难。令狐大哥跟我一
样,也是自幼没了妈妈,由他师父抚养长大的。不过他比我
还要苦些,不但没了妈妈,连爹爹也没有。他自然敬爱他的
师父,我要是将他师父杀了,为我师父报仇,令狐大哥可不
知有多伤心。我爹爹又说:他将我寄养在白云庵中之后,找
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后来连蒙古、西藏、关外、西域,最偏
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终没打听到半点我娘的音讯。想起来,
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调戏女人,第二天便自尽了。哑婆婆,我
妈妈出家时,是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身入空门之后,决不
再有情缘牵缠,可是终于拗不过爹爹,嫁了给他,刚生下我
不久,便见他调戏女人,给人骂‘无耻下流’,当然生气。她
是个性子十分刚烈的女子,自己以为一错再错,只好自尽了。”
仪琳长长叹了口气,续道:“我爹爹说明白这件事,我才
知道,为甚么他看到‘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
布条时,如此伤心。我说:‘妈妈写了这张纸条骂你,你时时
拿给人家看么?怎么别人竟会知道?’爹爹道:‘当然没有!我
对谁也没说。这种事说了出来,好光彩吗?这中间有鬼,定
是你妈妈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寻我报仇,恨我玷污了她清
白,却又去调戏旁的女子。否则挂在我身上的布条,旁的字
不写,怎么偏偏就写上这八个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
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
“爹爹又道:‘反正我到处找你妈妈不到,到阴世去和她
相会,那也正是求之不得。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绳
子便断了,第二次再上吊,绳子又断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
刀子明明在身边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
我说:‘爹爹,你弄错啦,菩萨保佑,叫你不可自尽,因此绳
子会断,刀子会不见。否则等我找到时,你早已死啦。’爹爹
说:‘那也不错,多半菩萨罚我在世上还得多受些苦楚,不让
我立时去阴世和你妈妈相见。’我说:‘先前我还道是田伯光
的布条跟你掉错了,因此你生这么大的气。’爹爹说:‘怎么
会掉错?不可不戒以前对你无礼,岂不是“胆大妄为”?我叫
他去做媒,要令狐冲这小子来娶你,他推三阻四,总是办不
成,那还不是“办事不力”?这八字评语挂在他身上,真是再
合式也没有了。’我说:‘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这等无聊
之事,我可要生气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欢的是他小师妹,后
来喜欢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虽然待我很好,但从来就没将
我放在心上。’”
令狐冲听仪琳这么说,心下颇觉歉然。她对自己一片痴
心,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却渐渐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
说,先是喜欢岳家小师妹,后来将一腔情意转到了盈盈身上。
这些时候来亡命江湖,少有想到仪琳的时刻。
仪琳道:“爹爹听我这么说,忽然生起气来,大骂令狐大
哥,说道:‘令狐冲这小子,有眼无珠,当真连不可不戒也不
如。不可不戒还知道我女儿美貌,令狐冲却是天下第一大笨
蛋。’他骂了许多粗话,难听得很,我也学不上来。他说:
‘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谁?不是左冷禅,而是令狐冲。左冷禅眼
睛虽然给人刺瞎了,令狐冲可比他瞎得更厉害。’哑婆婆,爹
爹这样说是很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这样骂令狐大哥?我说:
‘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
上人家?再说,孩儿已经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大哥舍命
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对我师父的好处,孩儿才时时念着他。我
妈妈说得对,皈依佛门之后,便当六根清净,再受情缘牵缠,
菩萨是要责怪的。’
“爹爹说:‘身入空门,为甚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
的女人都身入空门,再不嫁人生儿子,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了。
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给我,又生下你来吗?’我说:
‘爹爹,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我……我宁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
这个人来。’”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过了一会,才道:“爹爹
说,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对他说,要
是他对令狐大哥提这等话,我永远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到见
性峰来,我也决不见他。田伯光要是向令狐大哥提这等无聊
言语,我要跟仪清、仪和师姊她们说,永远不许他踏上恒山
半步。爹爹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一
个人走了。哑婆婆,爹爹这么一去,不知甚么时候再来看我?
又不知他会不会再自杀?真叫人挂念得紧。后来我找到田伯
光,叫他跟着爹爹,好好照料他,说完之后,看到有许多人
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丛之中,不知干甚么。我
悄悄跟着过去瞧瞧,却见到了你。哑婆婆,你不会武功,又
听不见人家说话,躲在那里,倘若给人家见到了,那是很危
险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人家去躲在草丛里了。你还道是
捉迷藏吗?”
令狐冲险些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小师妹孩子气得很,
只当人家也是孩子。”
仪琳道:“这些日子中,仪和、仪清两位师姊总是督着我
练剑。秦绢小师妹跟我说,她曾听到仪和、仪清她们好几位
大师姊商议。大家说,令狐大哥将来一定不肯做恒山派掌门。
岳不群是我们的杀师大仇,我们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
为我们掌门,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门人。哑婆婆,我可半点也
不相信。但秦师妹赌咒发誓,说一点也不假。她说,几位大
师姊都说,恒山派仪字辈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对我最好,如
果由我做掌门,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们所以决定推
举我,全是为了令狐大哥。她们盼我练好剑术,杀了岳不群,
那时做恒山派掌门,谁也没异议了。她这样解释,我才信了。
不过这恒山派的掌门,我怎么做得来?我的剑法再练十年,也
及不上仪和、仪清师姊她们,要杀岳不群,那是更加办不到
了。我本来心中已乱,想到这件事,心下更加乱了。哑婆婆,
你瞧我怎么办才是?”
令狐冲这才恍然:“她们如此日以继夜的督促仪琳练剑,
原来是盼她日后继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门,委实用心良苦,
可也是对我的一番厚意。”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
大哥,夜里想着令狐大哥,做梦也总是做着他。我想到他为
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了他奔逃;
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想到在衡山县那个甚
么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
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不害
臊。我要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跟你说
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大哥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她
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
这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
冲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这小师妹对自己极好,却想不
到她小小心灵中包藏着的深情,竟如此惊心动魄,心道:“她
待我这等情意,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爹不明白我,仪和、
仪清师姊她们也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
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一个
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
日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儿早晨
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萨,
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
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
然想,为甚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该烦
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
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
才好。”
她出了一会神,轻声念道:“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念了十几声,抬头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
也回去罢。”从怀中取出两个馒头,塞在令狐冲手中,道:
“哑婆婆,今天为甚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待了一会,见
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语:“你又听不见,我却偏要问你,可真
是傻了。”
慢慢转身去了。令狐冲坐在石上,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
黑暗之中,她适才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想到
回肠荡气之处,当真难以自己,一时不由得痴了。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无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觉吃
了一惊,只见水中两个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又
道是水波晃动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两个倒影。霎时间背
上出了一阵冷汗,全身僵了,又怎敢回头?
从溪水中的影子看来,那人在身后不过二尺,只须一出
手立时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竟吓得呆了,不知向前纵出。这
人无声无息来到身后,自己全无知觉,武功之高,难以想像,
登时便起了个念头:“鬼!”想到是鬼,心头更涌起一股凉意,
呆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去。溪水流动,那月下倒影朦朦
胧胧的看不清楚,但见两个影子一模一样,都是穿着宽襟大
袖的女子衣衫,头上梳髻,也是殊无分别,竟然便是自己的
化身。
令狐冲更加惊骇惶怖,似乎吓得连心也停止了跳动,突
然之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过头来,和
那“鬼魅”面面相对。
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见这人是个中年
女子,认得便是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但她如何来
到身后,自己浑不觉察,实在奇怪之极。他惧意大消,讶异
之情却丝毫不减,说道:“哑婆婆,原来……原来是你,这可
……这可吓了我一大跳。”但听得自己的声音发颤,又甚是嘶
哑。只见那哑婆婆头髻上横插一根荆钗,穿一件淡灰色布衫,
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神,强笑道:“你别见怪。
任大小姐记性真好,记得你穿戴的模样,给我这一乔装改扮,
便和你是双胞姊妹一般了。”
他见哑婆婆神色木然,既无怒意,亦无喜色,不知心中
在想些甚么,寻思:“这人古怪得紧,我扮成她的模样,给她
看见了,这地方不宜多耽。”当即站起身来,向哑婆婆一揖,
说道:“夜深了,就此别过。”转身向来路走去。
只走出七八步,突见迎面站着一人,拦住了去路,便是
那个哑婆婆,却不知她使甚么身法,这等无影无踪、无声无
息的闪了过来。东方不败在对敌时身形犹如电闪,快速无伦,
但总尚有形迹可寻,这个婆婆却便如是突然间从地下涌出来
一般。她身法虽不及东方不败的迅捷,但如此无声无息,实
不似活人。
令狐冲大骇之下,知道今晚是遇到了高人,自己甚么人
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样,的确不免惹她生气,当下又
深深一揖,说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这就去改了装束,
再来悬空寺谢罪。”那哑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丝毫喜怒之
色。令狐冲道:“啊,是了!你听不到我说话。”俯身伸指,在
地上写道:“对不起,以后不敢。”站起身来,见她仍然呆呆
站立,对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令狐冲指着地下大字,大声
道:“对不起,以后不敢!”那婆婆一动也不动。令狐冲连连
作揖,比划手势,作解衣除发之状,又抱拳示歉,那婆婆始
终纹丝不动。令狐冲无计可施,搔了搔头皮,道:“你不懂,
我可没法子了。”侧过身子,从那婆婆身畔绕过。
他左足一动,那婆婆身子微晃,已挡在他身前。令狐冲
暗吸一口气,说道:“得罪!”向右跨了一步,突然间飞身而
起,向左侧窜了出去。左足刚落地,那婆婆已挡在身前,拦
住了去路。他连窜数次,越来越快,那婆婆竟始终挡在他面
前。令狐冲急了,伸出左手向她肩头推去,那婆婆右掌疾斩
而落,切向他手腕。
令狐冲急忙缩手,他自知理亏,不敢和她相斗,只盼及
早脱身,一低头,想从她身侧闪过,身形甫动,只觉掌风飒
然,那婆婆已一掌从头顶劈到。令狐冲斜身闪让,可是这一
掌来得好快,拍的一声,肩头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
晃,原来令狐冲体内的“吸星大法”生出反应,竟将这一掌
之力吸了过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两根鸡爪般又瘦又尖
的指尖向他眼中插来。
令狐冲大骇,忙低头避过,这一来,背心登时露出了老
大破绽,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不敢乘隙击
下,右手一弯,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眼珠。显然她打定主意,
专门攻击他眼珠,不论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厉害,手指入
眼,总是非瞎不可,柔软的眼珠也决不会吸取旁人功力。令
狐冲伸臂挡格,那婆婆回转手掌,五指成抓,抓向他左眼。令
狐冲忙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飞指已抓向他的右耳。这几
下兔起鹘落,势道快极,每一招都是古里古怪,似是乡下泼
妇与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阴毒又快捷,数招之间,已逼得令
狐冲连连倒退。那婆婆的武功其实也不甚高,所长者只是行
走无声,偷袭快捷,真实功夫固然远不及岳不群、左冷禅,连
盈盈也比她高明得多。但令狐冲拳脚功夫甚差,若不是那婆
婆防着他的“吸星大法”,不敢和他手脚相碰,令狐冲早已接
连中掌了。
又拆数招,令狐冲知道若不出剑,今晚已难以脱身,当
即伸手入怀去拔短剑。
他右手刚碰到剑柄,那婆婆出招快如闪电,连攻了七八
招,令狐冲左挡右格,更没余暇拔剑。那婆婆出招越来越毒
辣,明明无怨无仇,却显是硬要将他眼珠挖了出来。令狐冲
大喝一声,左掌遮住了自己双眼,右手再度入怀拔剑,拚着
给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脚,便可拔出短剑。便在此时,头上
一紧,头发已给抓住,跟着双足离地,随即天旋地转,身子
在半空中迅速转动,原来那婆婆抓着他头发,将他甩得身子
平飞,急转圈子,越来越快。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干甚
么?”伸手乱抓乱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
给她点中了穴道,跟着后心、后腰、前胸、头颈几处穴道中
都给她点中了,全身麻软,再也动弹不得。那婆婆兀自不肯
停手,将他身子不绝旋转,令狐冲只觉耳际呼呼风响,心想:
“我一生遇到过无数奇事,但像此刻这般倒霉,变成了一个大
陀螺给人玩弄,却也从所未有。”
那婆婆直转得他满天星斗,几欲昏晕,这才停手,拍的
一声,将他重重摔在地下。
令狐冲本来自知理亏,对那婆婆并无敌意,但这时给她
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大怒,骂道:“臭婆娘当真不知好歹,我
倘若一上来就拔剑,早在你身上截了几个透明窟窿。”
那婆婆冷冷的瞧着他,脸上仍是木然,全无喜怒之色。
令狐冲心道:“打是打不来了,若不骂个爽快,未免太也
吃亏。但此刻给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骂人,自然有苦头给
我吃。”当即想到了一个主意,笑嘻嘻地骂道:“贼婆娘,臭
婆娘,老天爷知道你心地坏,因此将你造得天聋地哑,既不
会笑,又不会哭,像白痴一样,便是做猪做狗,也胜过如你
这般。”他越骂越恶毒,脸上也就越是笑得欢畅。他本来只是
假笑,好让那婆婆不疑心自己是在骂她,但骂到后来,见那
婆婆全无反应,此计已售,不由得大为得意,真的哈哈大笑
起来。
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头发,着地拖去。她
渐行渐快,令狐冲穴道被点,知觉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
擦,好不疼痛,口中叫骂不停,要笑却是笑不出来了。那婆
婆拖着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冲侧头察看地形,见她转而向
西,竟是往悬空寺而去。
令狐冲这时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双熊、仇
松年等人着了道儿,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脚,要神不知、鬼不
觉的突然将人擒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旁人也真难以
做到,只是自己曾来过悬空寺,见了这聋哑婆婆竟一无所觉,
可说极笨。连方证大师、冲虚道长、盈盈、上官云这等大行
家,见了她也不起疑,这哑婆婆的掩饰功夫实在做得极好。转
念又想:“这婆婆如也将我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孙树上,又在
我身上挂一块布条,说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类,我身为恒
山派掌门,又穿着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女人装束,这个脸可
丢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悬空寺,让她在寺中吊打一顿,不
致公然出丑,也就罢了。”想到今晚虽然倒霉,但不致在恒山
别院中高挂示众,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
否知晓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门的份上,这才优待三
分?”
一路之上,山石将他撞得全身皮肉之伤不计其数,好在
脸孔向上,还没伤到五官。到得悬空寺,那婆婆将他直向飞
阁上拖去,直拖上左首灵龟阁的最高层。令狐冲叫声:“啊哟,
不好!”灵龟阁外是座飞桥,下临万丈深渊,那婆婆只怕要将
自己挂在飞桥之上。这悬空寺人迹罕至,十天半月中难得有
人到来,这婆婆若是将自己挂在那里,不免活生生的饿死,这
滋味可大大不妙了。
那婆婆将他在阁中一放,径自下阁去了。令狐冲躺在地
下,推想这恶婆娘到底是甚么来头,竟无半点头绪,料想必
是恒山派的一位前辈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说不定
当年是服侍定静、定闲等人之师父的。想到此处,心下略宽:
“我既是恒山掌门,她总有些香火之情,不会对我太过为难。”
但转念又想:“我扮成了这副模样,只怕她认我不出。倘若她
以为我也是张夫人之类,故意扮成了她的样子,前来卧底,意
图不利于恒山,不免对我‘另眼相看’,多给我些苦头吃,那
可糟得很了。”
也不听见楼梯上脚步响声,那婆婆又已上来,手中拿了
绳索,将令狐冲手脚反缚了,又从怀中取出一根黄布条子,挂
在他颈中。令狐冲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条上写些甚么,
可是便在此时,双眼一黑,已给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令狐
冲心想:“这婆婆好生机灵,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条,却不让看。”
又想:“令狐冲是无行浪子,天下知名,这布条上自不会有甚
么好话,不用看也知道。”
只觉手腕脚踝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已给高高悬挂在
横梁之上。令狐冲怒气冲天,又大骂起来,他虽爱胡闹,却
也心细,寻思:“我一味乱骂,毕竟难以脱身,须当慢慢运气,
打通穴道,待得一剑在手,便可将她也制住了。我也将她高
高挂起,再在她头颈中挂一根黄布条子,那布条上写甚么字
好?天下第一大恶婆!不好,称她天下第一,说不定她心中
反而喜欢,我写‘天下第十八恶婆’,让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
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个恶婆究竟是些甚么人。”侧耳倾
听,不闻呼吸之声,这婆婆已下阁去了。
挂了两个时辰,令狐冲已饿得肚中咕咕作声,但运气之
下,穴道渐通,心下正自暗喜,忽然间身子一晃,砰的一声,
重重摔在楼板之上,竟是那婆婆放松了绳索。但她何时重来,
自己浑没半点知觉。那婆婆扯开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令狐
冲颈中穴道未通,无法低头看那布条,只见到最底下一字是
个“娘”字。
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写了这个“娘”字,定然当我是
个女人,她写我是淫徒、浪子,都没甚么,将我当作女子,那
可大大的糟糕。
只见那婆婆从桌上取过一只碗来,心想:“她给我水喝,
还是喝汤?最好是喝酒!”突然间头上一阵滚热,大叫一声:
“啊哟!”这碗中盛的竟是热水,照头淋在他头顶。
令狐冲大骂:“贼婆娘,你干甚么?”只见她从怀中取出
一柄剃刀,令狐冲吃了一惊,但听得嗤嗤声响,头皮微痛,那
婆婆竟在给他刹头。令狐冲又惊又怒,不知这疯婆子是何用
意,过不多时,一头头发已给剃得干干净净,心想:“好啊,
令狐冲今日做了和尚。啊哟,不对,我身穿女装,那是做了
尼姑。”突然间心中一寒:“盈盈本来开玩笑,说叫我扮作尼
姑,这一语成谶,只怕大事不妙。说不定这恶婆娘已知我是
何人,认为大男人做恒山派掌门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头,还
要……还要将我阉了,便似不可不戒一般,教我无法秽乱佛
门清净之地。这女人忠于恒山派,发起疯来,甚么事都做得
出。啊哟,令狐冲今日要遭大劫,‘武林称雄,引刀自宫’,可
别去练辟邪剑法。”那婆婆剃完了头,将地下的头发扫得干干
净净。令狐冲心想事势紧急,疾运内力,猛冲被
封的穴道,正觉被封的几处穴道有些松动,忽然背心、后
腰、肩头几处穴道一麻,又给她补了几指。令狐冲长叹一声,
连“恶婆娘”三字也不想骂了。
那婆婆取下他颈中的布条,放在一旁,令狐冲这才看见,
布条上写道:“天下第一大瞎子,不男不女恶婆娘。”他登时
暗暗叫苦:“原来这婆娘装聋作哑,她是听得见说话的,否则
不戒大师说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会知道?若不是不
戒大师跟女儿说话时她在旁偷听,便是仪琳跟我说话之时,她
在旁偷听,说不定两次她都偷听了。”当即大声道:“不用假
扮了,你不是聋子。”但那婆娘仍是不理,径自伸手来解他衣
衫。
令狐冲大惊,叫道:“你干甚么?”嗤的一声响,那婆婆
将他身上女服撕成两半,扯了下来。
令狐冲惊叫:“你要是伤了我一根毫毛,我将你斩成肉
酱。”转念一想:“她将我满头头发都剃了,岂只伤我毫毛而
已?”
那婆婆取过一块小小磨刀石,醮了些水,将那剃刀磨了
又磨,伸指一试,觉得满意了,放在一旁,从怀中取出一个
瓷瓶,瓶上写着“天香断续胶”五字。令狐冲数度受伤,都
曾用过恒山派的治伤灵药,一见到这瓷瓶,不用看瓶上的字,
也知是此伤药,另有一种“白云熊胆丸”,用以内服。果然那
婆婆跟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赫然便是“白云熊胆丸”。
那婆婆再从怀里取出了几根白布条子出来,乃是裹伤用的绷
带。令狐冲旧伤已愈,别无新伤,那婆婆如此安排,摆明是
要在他身上新开一两个伤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
那婆婆安排已毕,双目凝视令狐冲,隔了一会,将他身
子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着他。令狐冲身
经百战,纵然身受重伤,为强敌所困,亦无所惧,此刻面对
着这样一个老婆婆,却是说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
刀,烛火映上剃刀,光芒闪动,令狐冲额头的冷汗一滴滴的
落在衣襟之上。
突然之间,他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更不细思,大声道:
“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
那婆婆身子一震,退了一步,说道:“你——怎——么——
知——道?”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是小儿初学说话一般。
令狐冲初说那句话时,脑中未曾细思,经她这么一问,才
去想自己为甚么知道,冷笑一声,道:“哼,我自然知道,我
早就知道了。”心下却在迅速推想:“我为甚么知道?我为甚
么知道?是了,她挂在不戒大师颈中字条上写‘天下第一负
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八字评
语,除了不戒大师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晓。”大
声道:“你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个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
否则他去上吊,为甚么你要割断他上吊的绳子?他要自刎,为
甚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这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让
他死了,岂不干净?”
那婆婆冷冷的道:“让他——死得这等——爽快,岂不
——便宜了——他?”令狐冲道:“是啊,让他这十几年中心
急如焚,从关外找到藏边,从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
庵去找你,你却躲在这里享清福,那才算没便宜了他!”那婆
婆道:“他罪有——应得,他娶我为妻,为甚么——调戏女子?”
令狐冲道:“谁说他调戏了?人家瞧你的女儿,他也瞧了瞧人
家,又有甚么不可以?”那婆婆道:“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
可以。”
令狐冲觉得这女人无理可喻,说道:“你是嫁过人的女人,
为甚么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几时瞧男人?胡说八道!”
令狐冲道:“你现在不是正瞧着我吗?难道我不是男人?不戒
和尚只不过瞧了女人几眼,你却拉过我头发,摸过我头皮。我
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肤,便是
犯了清规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头皮,没摸到我脸,否则观
音菩萨一定不会饶你。”他想这女人少在外间走动,不通世务,
须得吓她一吓,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乱割乱划。
那婆婆道:“我斩下你的手脚脑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
令狐冲道:“要斩脑袋,只管请便。”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杀
你,可也没这般容易。现下有两条路,任你自择。一条是你
快快娶仪琳为妻,别害得她伤心而死。你如摆臭架子不答应,
我就阉了你,叫你做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娶仪琳,也就
娶不得第二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十多年来装聋作哑,久不
说话,口舌已极不灵便,说了这会子话,言语才流畅了些。
令狐冲道:“仪琳固然是个好姑娘,难道世上除了她之外,
别的姑娘都是不要脸的坏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好
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到底答不答应,快快说来。”
令狐冲道:“仪琳小师妹是我的好朋友,她如知道你如此
逼我,她可要生气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为妻,她欢喜
得很,甚么气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出家人,发过誓不
能嫁人的。一动凡心,菩萨便要责怪。”那婆婆道:“倘若你
做了和尚,菩萨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给你剃头,难道是白
剃的么?”
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给我剃光了头,
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小尼姑为妻。你老公从前这样干,你
就叫我学他的样。”那婆婆道:“正是。”令狐冲笑道:“天下
光头秃子多得很,剃光了头,并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
“那也容易,我在你脑门上烧几个香疤便是。秃头不一定是和
尚,秃头而又烧香疤,那总是和尚了。”说着便要动手。令狐
冲忙道:“慢来,慢来。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愿,哪有强迫之
理?”那婆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监。”
令狐冲心想:这婆婆疯疯颠颠,只怕甚么事都做得出,须
要先施缓兵之计,说道:“你叫我做太监之后,忽然我回心转
意了,想娶仪琳小师妹为妻,那怎么办?不是害了我二人一
世吗?”那婆婆怒道:“咱们学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
而决,又有甚么三心两意、回心转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监
便太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拖泥带水?”令狐冲笑道:“做
了太监,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们在谈
论正事,谁跟你说笑?”
令狐冲心想:“仪琳小师妹温柔美貌,对我又是深情一片,
但我心早已属于盈盈,岂可相负?这婆婆如此无理见逼,大
丈夫宁死不屈。”说道:“婆婆,我问你,一个男子汉负心薄
幸,好色无厌,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又何用多问?这
种人比猪狗也不如,枉自为人。”令狐冲道:“是了。仪琳小
师妹人既美貌,对我又好,为甚么我不娶她为妻?只因我早
已与另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约。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
狐冲就算全身皮肉都给你割烂了,我也决不负她。倘若辜负
了她,岂不是变成了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不
戒大师这个‘天下第一’的称号,便让我令狐冲给抢过来了。”
那婆婆道:“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
教众在这里将你围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是不是?”令狐
冲道:“正是,这位任大小姐你是亲眼见过的。”那婆婆道:
“那容易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抛弃了你,算是她对你负心薄幸,
不是你对她负心薄幸,也就是了。”令狐冲道:“她决不会抛
弃我的。她肯为我舍了性命,我也肯为她舍了性命。我不会
对她负心,她也决不会对我负心。”
那婆婆道:“只怕事到临头,也由不得她。恒山别院中臭
男人多得很,随便找一个来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大声怒
喝:“胡说八道!”
那婆婆道:“你说我办不到吗?”走出门去,只听得隔房
开门之声,那婆婆重又回进房来,手中提着一个女子,手足
被缚,正便是盈盈。
令狐冲大吃一惊,没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这婆娘的手中,
见她身上并无受伤的模样,略略宽心,叫道:“盈盈,你也来
了。”盈盈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见啦。你
说决不对我负心薄幸,我听着很是欢喜。”那婆婆喝道:“在
我面前,不许说这等不要脸的话。小姑娘,你要和尚呢,还
是要太监?”盈盈脸上一红,道:“你的话才真难听。”
那婆婆道:“我仔细想想,要令狐冲这小子抛了你,另娶
仪琳,他是决计不肯的了。”令狐冲大声喝采:“你开口说话
以来,这句话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
就让一步,便宜了令狐冲这小子,让他娶了你们两个。他做
和尚,两个都娶;做太监,一个也娶不成。只不过成亲之后,
你可不许欺侮我的乖女儿,你们两头大,不分大小。你年纪
大着几岁,就让仪琳叫你姊姊好了。”
令狐冲道:“我……”他只说了个“我”字,哑穴上一麻,
已给她点得说不出话来。那婆婆跟着又点了盈盈的哑穴,说
道:“我老人家决定了的事,不许你们罗里罗唆的打岔。让你
这小和尚娶两个如花如玉的老婆,还有甚么话好说?哼,不
戒这老贼秃,有甚么用?见到女儿害相思病,空自干着急,我
老人家一出手就马到成功。”说着飘身出房。
令狐冲和盈盈相对苦笑,说话固不能说,连手势也不能
打。令狐冲凝望着她,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桌上的红烛兀自未熄,不住晃动,轻烟的影子飘过盈盈皓如
白玉的脸,更增丽色。
只见她眼光射向抛在地下的剃刀,转向板凳上放着的药
瓶和绷带,脸上露出嘲弄之意,显然在取笑他:“好险,好险!”
但立即眼光转开,低垂下来,脸上罩了一层红晕,知道这种
事固然不能说,连想也不能想。
令狐冲见到她娇羞无邪,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给
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中一荡,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
身得自由,我要过去抱她一抱,亲她一亲。”
只见她眼光慢慢转将上来,与令狐冲的眼光一触,赶快
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渐消,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令狐冲
心想:“我对盈盈当然坚贞不二。那恶婆娘逼我和仪琳小师妹
成亲,为求脱身,只好暂且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我手
中有剑,还怕她怎的?这恶婆娘拳脚功夫虽好,和左冷禅、任
教主他们相比,那还差得很远。剑上功夫决计不是我敌手。她
胜在轻手轻脚,来去无声,实施偷袭,教人猝不及防。若是
真打,盈盈会胜她三分,不戒大师也比她强些。”
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转,只见盈盈又在瞧着自己,这一
次她不再害羞,显是没再想到太监的事。见她眼光斜而向上,
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头,不想太监而在笑和尚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可是没能笑出声来,但见盈盈笑得更
加欢喜了,忽见她眼珠转了几转,露出狡狯的神色,左眼眨
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冲未明她的用意,只见她左眼又是
眨了两下,心想:“连眨两下,那是甚么意思?啊,是了,她
在笑我要娶两个老婆。”当即左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脸上
神色甚是严肃,意思说:“只娶你一个,决无二心。”盈盈微
微摇头,左眼又眨了两下,意思似是说:“娶两个就两个好了!”
令狐冲又摇了摇头,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将头摇得大力
些,以示坚决,只是周身穴道被点得太多,难以出力,脸上
神气,却是诚挚之极。盈盈微微点头,眼光又转到剃刀上去,
再缓缓摇了摇头。令狐冲双目凝视着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
动,和他相对。
两人相隔丈许,四目交视,忽然间心意相通,实已不必
再说一句话,反正于对方的情意全然明白。娶不娶仪琳无关
紧要,是和尚是太监无关紧要。两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
有了两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满意足,眼前这一刻便是天长
地久,纵然天崩地裂,这一刻也已拿不去、销不掉了。
两人脉脉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楼梯上脚
步声响,有人走上阁来,两人这才从情意缠绵、销魂无限之
境中醒了过来。
只听得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哑婆婆,你带我来干甚
么?”正是仪琳的声音。听得她走进隔房,坐了下来,那婆婆
显然陪着她在一起,但听不到她丝毫行动之声。过了一会,听
得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别叫我哑婆婆,我不是哑的。”
仪琳一声尖叫,极是惊讶,颤声说道:“你……你……你
不……不哑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从来就不是哑巴。”
仪琳道:“那……那么你从前也不聋,听……听得见我……我
的话?”语声中显出极大的惊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甚
么?我听得见你的说话,那可不更好么?”令狐冲听到她语气
慈和亲切,在跟亲生女儿说话时,终于露出了爱怜之意。
但仪琳仍是十分惊惶,颤声道:“不,不!我要去了!”那
婆婆道:“你再坐一会,我有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仪琳道:
“不,我……我不要听。你骗我,我只当你都听不见,我……
我才跟你说那些话,你骗我。”她语声哽咽,已是急得哭了出
来。
那婆婆轻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好孩子,别担心。我不
是骗你,我怕你闷出病来,让你说了出来,心里好过些。我
来到恒山,一直就扮作又聋又哑,谁也不知道,并不是故意
骗你。”仪琳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声道:“我有一件
最好的事跟你说,你听了一定很欢喜的。”仪琳道:“是我爹
爹的事吗?”那婆婆道:“你爹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
令狐大哥的事。”仪琳颤声道:“你别提……别提他,我……
我永远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念经啦!”那婆婆道:“不,你
耽一会,听我说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说,他心里其实爱你得
紧,比爱那个魔教任大小姐,还要胜过十倍。”
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骂:“臭婆娘,撒这漫天
大谎!”
仪琳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识得他时,
令狐大哥只爱他小师妹一人,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小师
妹。后来他小师妹对他不起,嫁了别人,他就只爱任大小姐
一人,也是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任大小姐。”
令狐冲和盈盈目光相接,心头均是甜蜜无限。
那婆婆道:“其实他一直在偷偷喜欢你,只不过你是出家
人,他又是恒山派掌门,不能露出这个意思来。现下他下了
大决心,许下大愿心,决意要娶你,因此先落发做了和尚。”
仪琳又是一声惊呼,道:“不……不……不会的,不可以的,
不能够!你……你叫他别做和尚。”那婆婆叹道:“来不及啦,
他已经做了和尚。他说,不管怎么,一定要娶你为妻。倘若
娶不成,他就自尽,要不然就去做太监。”
仪琳道:“做太监?我师父曾说,这是粗话,我们出家人
不能说的。”那婆婆道:“太监也不是粗话,那是服侍皇帝、皇
后的低三下四之人。”仪琳道:“令狐大哥最是心高气傲,不
愿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连皇帝也不
愿做,别说去服侍皇帝了。他当然不会做太监。”那婆婆道:
“做太监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个比喻。做太
监之人,是不会生养儿女的。”仪琳道:“我可不信。令狐大
哥日后和任大小姐成亲,自然会生好几个小宝宝。他二人都
这么好看,生下来的儿女,一定可爱得很。”
令狐冲斜眼相视,但见盈盈双颊晕红,娇羞中喜悦不胜。
那婆婆生气了,大声道:“我说他不会生儿子,就是不会生。
别说生儿子,娶老婆也不能。他发了毒誓,非娶你不可。”仪
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个。”
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懂了吗?一共娶
两个老婆。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别说娶两个了。”仪
琳道:“不会的。一个人心中爱了甚么人,他就只想到这个人,
朝也想,晚也想,吃饭时候、睡觉时候也想,怎能够又去想
第二个人?好像我爹爹那样,自从我妈走了之后,他走遍天
涯海角,到处去寻她。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娶两个女
人,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个?”那婆婆默然良久,叹道:
“他……他从前做错了事,后来心中懊悔,也是有的。”
仪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
他……他要娶我甚么的,我可不能活了。”那婆婆道:“那又
为甚么?他说非娶你不可,你难道不喜欢么?”仪琳道:“不,
不!我时时想着他,时时向菩萨求告,要菩萨保佑他逍遥快
活,只盼他无灾无难,得如心中所愿,和任大小姐成亲。婆
婆,我只是盼他心中欢喜。我从来没盼望他来娶我。”那婆婆
道:“他倘若娶不成你,他就决不会快活,连做人也没有乐趣
了。”仪琳道:“都是我不好,只道你听不见,向你说了这许
多令狐大哥的话。他是当世的大英雄,大豪杰,我只是个甚
么也不懂,甚么也不会的小尼姑。他说过的,‘一见尼姑,逢
赌必输’,见了我都会倒霉,怎会娶我?我皈依佛门,该当心
如止水,再也不能想这种事。婆婆,你以后提也别提,我……
我以后也决不见你了。”
那婆婆急了,道:“你这小丫头莫名其妙。令狐冲已为你
做了和尚,他说非娶你不可,倘若菩萨责怪,那就只责怪他。”
仪琳轻轻叹了口气,道:“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么?一定不会
的。我妈妈聪明美丽,性子和顺,待人再好不过,是天下最
好的女人。我爹爹为她做和尚,那是应该的,我……我可连
妈妈的半分儿也及不上。”
令狐冲心下暗笑:“你这个妈妈,聪明美丽固然不见得,
性子和顺更是不必谈起。和你自己相比,你妈妈才半分儿不
及你呢。”
那婆婆道:“你怎知道?”仪琳道:“我爹爹每次见我,总
是说妈妈的好处,说她温柔斯文,从来不骂人,不发脾气,一
生之中,连蚂蚁也没踏死过一只。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
一起,也及不上我妈妈。”那婆婆道:“他……他真的这样说?
只怕是……是假的。”说这两句话时声音微颤,显是心中颇为
激动。仪琳道:“当然是真的。我是他女儿,爹爹怎么会骗我?”
霎时之间,灵龟阁中寂静无声,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
之中。
仪琳道:“哑婆婆,我去了。我今后再也不见令狐大哥啦,
我只是每天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他。”只听得脚步声响,她轻轻
的走下楼去。
过了良久良久,那婆婆似乎从睡梦中醒来,低低的自言
自语:“他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涯海角,到处在
找我?那么,他其实并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突然
间提高嗓子,叫道:“仪琳,仪琳,你在哪里?”但仪琳早已
去得远了。
那婆婆又叫了两声,不闻应声,急速抢下楼去。她赶得
十分急促,但脚步声仍是细微如猫,几不可闻。
三十八聚歼
令狐冲和盈盈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阳光从窗中照射过来,剃刀上一闪一闪发光。令狐冲心想:
“想不到这场厄难,竟会如此度过?”
忽然听得悬空寺下隐隐有说话之声,相隔远了,听不清
楚。过得一会,听得有人走近寺来,令狐冲叫道:“有人!”这
一声叫出,才知自己哑穴已解。人身上哑穴点得最浅,他内
力较盈盈为厚,竟然先自解了。盈盈点了点头。令狐冲想伸
展手足,兀自动弹不得。但听得有七八人大声说话,走进悬
空寺,跟着拾级走上灵龟阁来。
只听一人粗声粗气的道:“这悬空寺中鬼也没有一个,却
搜甚么?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头陀仇松年。西宝和尚道:
“上边有令,还是照办的好。”
令狐冲急速运气冲穴,可是他的内力主要得自旁人,虽
然浑厚,却不能运用自如,越着急,穴道越是难解。听得严
三星道:“岳先生说成功之后,将辟邪剑法传给咱们,我看这
话有九分靠不住。这次来到恒山干事,虽然大功告成,但立
功之人如此众多,咱们又没出甚么大力气,他凭甚么要单单
传给咱们?”
说话之间,几人已上得楼来,一推开阁门,突然见到令
狐冲和盈盈二人手足被缚,吊在梁上,不禁齐声惊呼。
“滑不留手”游迅道:“任大小姐怎地在这里?唔,还有
一个和尚。”张夫人道:“谁敢对任大小姐如此无礼?”走到盈
盈身边,便去解她的绑缚。游迅道:“张夫人,且慢,且慢!”
张夫人道:“甚么且慢?”游迅道:“这可有点奇哉怪也。”玉
灵道人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和尚,是……是令狐掌门令狐
冲。”
几个人一齐转头,向令狐冲瞧去,登时认了出来。这八
人素来对盈盈敬畏,对令狐冲也十分忌惮,当下面面相觑,一
时没了主意。严三星和仇松年突然同时说道:“大功一件!”玉
灵道人道:“正是。他们抓到些小尼姑,有甚么希罕?拿到恒
山派的掌门,那才是大大的功劳。这一下,岳先生非传我们
辟邪剑法不可。”张夫人问道:“那怎么办?”八人心中转的都
是一般念头:“倘若将任大小姐放了。别说拿不到令狐冲,咱
们几人立时便性命不保,那怎么办?”但在盈盈积威之下,若
说不去放她,却又万万不敢。
游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
夫。不做君子,那也罢了,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得
很!”玉灵道人道:“你说是乘机下手,杀人灭口?”游迅道:
“我没说过,是你说的。”张夫人厉声道:“圣姑待咱们恩重,
谁敢对她不敬,我第一个就不答应。”仇松年道:“你到这时
候再放她,难道她还会领咱们的情?她又怎肯让咱们擒拿令
狐冲?”张夫人道:“咱们好歹也入过恒山派的门,欺师叛门,
是谓不义。”说着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绑缚。
仇松年厉声喝道:“住手!”张夫人怒道:“你说话大声,
吓唬人吗?”仇松年刷的一声,戒刀出鞘。张夫人动作极是迅
捷,怀中抽出短刀,将盈盈手足上的绳索两下割断。她想盈
盈武功极高,只须解开她的绑缚,七人便群起而攻,也无所
惧。刀光闪处,仇松年一刀已砍了过来。张夫人短刀嗤嗤有
声,连刺三刀,将仇松年逼退了两步。
余人见盈盈绑缚已解,心下均有惧意,退到门旁,便欲
争先下楼,但见盈盈摔在地下,竟不跃起,才知她穴道被点,
又都慢慢回来。
游迅笑嘻嘻的道:“我说呢,大家是好朋友,为甚么要动
刀子,那不是太伤和气吗?”仇松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
解,咱们还有命吗?”持刀又向张夫人扑去,戒刀对短刀,登
时打得十分激烈。仇松年身高力大,戒刀又极沉重,但在张
夫人贴身肉搏之下,这头陀竟占不到丝毫便宜。游迅笑道:
“别打,别打,有话慢慢商量。”拿着折扇,走近相劝。仇松
年喝道:“滚开,别碍手碍脚!”游迅笑道:“是,是!”转过
身来,突然间右手一抖,张夫人一声惨呼,游迅手中那柄钢
骨折扇已从她喉头插入。游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劝你别
动刀子,你一定不听,那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折扇一抽,
张夫人喉头鲜血疾喷出来。
这一着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一惊退开,骂道:“他
妈的,龟儿子原来帮我。”
游迅笑道:“不帮你,又帮谁?”转过身来,向盈盈道:
“任大小姐,你是任教主的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让
你三分,不过大家对你又敬又怕,还是为了你有‘三尸脑神
丹’的解药。把这解药拿了过来,你圣姑也就不足道了。”六
人都道:“对,对,拿了她解药,杀了她灭口。”玉灵道人道:
“大伙儿先得立一个誓,这件事倘若有人泄漏半句,身上的
‘三尸脑神丹’立时便即发作。”这几人眼见已非杀盈盈不可,
但一想到任我行,无不惊怖,这事如果泄漏了出去,江湖虽
大,可无容身之所。当下七人一齐起誓。
令狐冲知道他们一起完誓,使会动刀杀了盈盈,急运内
功在几处被封穴道上冲了几下,却全无动静。他心中一急,向
盈盈瞧去,只见她一双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无惧色,当
即心中一宽:“反正总是要死,我二人同时毕命,也好得很。”
仇松年向游迅道:“动手啊。”游迅道:“仇头陀向来行事
爽快,最有英雄气概,还是请仇兄动手。”仇松年骂道:“你
不动手,我先宰了你。”游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么严
兄出手如何?”仇松年骂道:“你奶奶的,我为甚么不敢?今
日老子就是不想杀人。”玉灵道人道:“不论是谁动手都是一
样,反正没人会说出去。”西宝和尚道:“既然都是一样,那
么就请道兄出手好了。”严三星道:“有甚么推三阻四的?打
开天窗说亮话,大伙儿谁也信不过谁,大家都拔出兵刃来,同
时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这些人虽然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但
临到决意要杀盈盈了,还是不敢对她有甚么轻侮的言语。
游迅道:“且慢,让我先取了解药在手再说。”仇松年道:
“为甚么让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来要挟旁人,让我来取。”
游迅道:“给你拿了,谁敢说你不会要挟?”玉灵道人道:“别
挨时候了!挨到她穴道解了,那可糟糕。先杀人,再分药!”
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余人纷纷取出兵刃,围在盈盈身周。
盈盈眼见大限已到,目不转睛的瞧着令狐冲,想着这些
日子来和他同过的甜蜜时光,嘴边现出了温柔微笑。
严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时下手,一、二、三!”
他“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时向盈盈身上递去。哪知七
件兵刃递到她身边半尺之处,不约而同的都停住不前。
仇松年骂道:“胆小鬼,干么不敢杀过去?就想旁人杀了
她,自己不落罪名!”西宝和尚道:“你胆子倒大得很,你的
戒刀可也没砍下!”七人心中各怀鬼胎,均盼旁人先将盈盈杀
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溅血,要杀这个向来敬畏的人,可着
实不易。仇松年道:“咱们再来!这一次谁的兵刃再停着不动,
那便是龟儿子王八蛋,婊子养的,猪狗不如!我来叫一二三。
一——二——”
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冲叫道:“辟邪剑法!”
七人一听,立即回头,倒有四人齐声问道:“甚么?”岳
不群以辟邪剑法在封禅台上刺瞎左冷禅,轰传武林,这七人
艳羡之极,这些时候来日思夜想,便是这辟邪剑谱。
令狐冲念道:“辟邪剑法,剑术至尊,先练剑气,再练剑
神。气神基定,剑法自精。剑气如何养,剑神如何生?奇功
兼妙诀,皆在此中寻。”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得
六七句,七个人都已离开盈盈身畔,走到了他身边。
仇松年听他住口不念,问道:“这……这便是辟邪剑谱
吗?”令狐冲道:“不是辟邪剑谱,难道是邪辟剑谱?”仇松年
道:“你念下去。”令狐冲念道:“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
集思,心田无尘……”念到这里便不念了。西宝和尚催道:
“念下去,念下去。”玉灵道人却口舌微动,跟着念诵,用心
记忆:“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集思,心田无尘。”
其实令狐冲从未见过辟邪剑谱,他所念的,只是华山剑
法的歌诀,将“华山之剑,至轻至灵”这八字改成了“辟邪
剑法,剑术至尊”而已。这本是岳不群所传的“气宗”歌诀,
因此有甚么“先练剑气,再练剑神”的词句。否则令狐冲读
书不多,识得的字便已有限,仓卒之际,如何能出口成章,这
等似模似样?但仇松年等人一来没听过华山剑法的歌诀,二
来心中念念不忘于辟邪剑法,已如入魔一般,一听有人背诵
辟邪剑法的歌诀,个个神魂颠倒,哪里还有余暇来细思剑谱
的真假?
令狐冲继续念道:“绵绵汩汩,剑气充盈,辟邪剑出,杀
个干净……”这“杀个干净”四字,是他信口胡诌的,华山
剑诀中并无这等说法,他念到此处,说道:“这个,这个……
下面好像是‘杀不干净,剑法不灵’,又好像不是,有点记不
清楚了。”
西宝和尚等齐问:“剑谱在哪里?”令狐冲道:“这剑谱……
可决不是在我身上。”一面说,一面眼望自己腹部。这句话当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一言既出,两只手同时伸入他怀
中摸去,一只是西宝和尚的,一只是仇松年的。突然间两人
齐声惨叫,西宝和尚脑浆迸裂,仇松年背上一枝长剑贯胸而
出,却是分别遭了严三星和玉灵道人的毒手。
严三星冷笑道:“大伙儿辛辛苦苦的找这辟邪剑谱,好容
易剑谱出现,这两个龟蛋却想独占,天下有这等便宜事?”砰
砰两声,飞腿将两人尸体踢了开去。
令狐冲初时假装念诵辟邪剑谱,只是眼见盈盈命在顷刻,
情急智生,将众人引开,只盼拖延时刻,自己或盈盈被点的
穴道得能解开,没想到此计十分灵验,不但引开了七人,而
且逗得他们自相残杀,七人中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
喜。
游迅道:“这剑谱是否真在令狐冲身上,谁也没瞧见,咱
们自己先砍杀起来,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毕,严
三星已翻着怪眼,恶狠狠的瞪着他,说道:“你说我们心急,
你心中不服,是不是?只怕你想独吞剑谱了?”游迅道:“独
吞是不敢,像这位大和尚这般脑袋瓜子开花,有甚么好玩?不
过这剑谱天下闻名,大伙儿一齐开开眼界,总是想的。”桐柏
双奇齐声道:“不错,谁也不能独吞,要瞧便一起瞧。”
严三星向游迅道:“好,那么你去这小子怀中,将剑谱取
出来。”游迅摇头微笑,说道:“在下决无独吞之意,也不敢
先睹为快。严兄取了出来,让在下瞧上几眼,也就心满意足
了。”严三星向玉灵道人道:“那么你去取!”玉灵道人道:
“还是严兄去取的好。”严三星向桐柏双奇二人望去,二人也
都摇了摇头。严三星怒道:“你们四个龟蛋打的是甚么主意,
难道我不明白?你们想老子去取剑谱,乘机害了老子,姓严
的可不上这个当。”五人面面相觑,登成僵持之局。
令狐冲生怕他们又去加害盈盈,说道:“你们且不用忙,
让我再记一记看,嗯,辟邪剑出,杀个干净,杀不干净,剑
法不灵……不对,不对,剑法不灵,何必独吞?糟糕,糟糕,
这剑谱深奥得很,说甚么也记不全。”
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剑谱,怎听得出这剑法的语句
粗陋不文,反而更加心痒难搔。严三星单刀一扬,喝道:“要
我去这小子怀中取剑谱,那也不难。你们四人都退到门外去,
免得龟儿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剑拐杖,便招呼到老子
后心。”桐柏双奇一言不发,便退到了门外。游迅笑嘻嘻的也
退了出去。玉灵道人略一迟疑,退了几步。严三星喝道:“你
两只脚都站到门槛外面去!”玉灵道人道:“你吆喝甚么?老
子爱出便出去,不爱出去,你管得着吗?”话虽如此,终于还
是走到了门槛之外。四人目不转睛的监视着他,料想这灵龟
阁悬空而筑,若要脱身,楼梯是必经之途,不怕他取得剑谱
之后飞上天去。
严三星转过身来,背向令狐冲,两眼凝视着门外的四人,
唯恐他们暴起发难,向自己袭击,反转左手,到令狐冲怀中
摸索,摸了一会,不觉有何书册,当下将单刀横咬在口,左
手抓住令狐冲胸口,伸右手去摸。左手只这么一使劲,登时
觉得内力突然外泄,他一惊之下,急忙缩手,岂知那只手却
如粘在令狐冲肌肤上一般,竟然缩不回来。他越加吃惊,急
忙运力外夺,越运劲,内力外泄越快。他拚命挣扎,内力便
如河堤决口般奔泻出去。
令狐冲于危急之际,忽有敌人内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
说道:“你何必制住我心脉?我将剑诀背给你听便是了。”嘴
唇乱动,作说话之状。玉灵道人等在门外见了,还道他真在
背诵剑谱,自己一句也听不到,岂不太也吃亏,当即一涌而
入,抢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道:“是了,这本便是剑谱,你
取出来给大家瞧瞧罢!”可是严三星的左手粘在他身上,哪里
伸得出来?玉灵道人只道严三星已抓住了剑谱,不即取出,自
是意欲独吞,当即伸手也往令狐冲怀中抓去,一碰到令狐冲
的肌肤,内力外泄,一只手也给粘住了。
令狐冲叫道:“喂,喂,你们两个不用争,将剑谱撕烂了,
大家都看不成!”
桐柏双奇互相使了个眼色,黄光闪处,两根黄金拐杖当
空击下,严三星和玉灵道人登时脑浆迸裂而死。两人一死,内
力消散,两只手掌离开令狐冲身体,尸横就地。
令狐冲突然得到二人的内力,这是来自被封穴道之外的
劲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滞,自外向内一加冲击,被封的
穴道登时解了。他原来的内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
绑绳索立即崩断,伸手入怀,握住了短剑剑柄,说道:“剑谱
在这里,哪一位来取罢。”
桐柏双奇脑筋迟钝,对他双手脱缚竟不以为异,听他说
愿意交出剑谱,大喜之下,一齐伸手来接。突然间白光一闪,
拍拍两声,两人的右手一同齐腕而断,手掌落地。两人一声
惨叫,向后跃开。令狐冲崩断脚上绳索,飞身跃在盈盈面前,
向游迅道:“剑法一灵,杀个干净!游兄,你要不要瞧瞧这剑
谱?”
饶是游迅老奸巨猾,这时也已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
“谢谢,我……我不要瞧了。”
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瞧上一瞧,那也不妨的。”伸
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
游迅全身簌簌的抖个不住,说道:“令狐公……公子……
令狐大……大……大侠,你你……你……”双膝一屈,跪倒
在地,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多说……多说也是无用,圣姑
和掌门人但有所命,小人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令
狐冲笑道:“练那辟邪剑法,第一步功夫是很好玩的,你这就
做起来罢!”游迅连连磕头,说道:“圣姑和掌门人宽宏大量,
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让小人将功赎罪,小人定当往江湖之
上,大大宣扬两位圣德……不,不,不……”他一说到“圣
德”二字,这才想起,自己在惊惶中又闯了大祸,盈盈最恼
的就是旁人在背后说她和令狐冲的长短,待要收口,已然不
及。
盈盈见桐柏双奇并肩而立,两人虽都断了一只手掌,血
流不止,但脸上竟无惧色,问道:“你二人是夫妻么?”
桐柏双奇男的叫周孤桐,女的叫吴柏英。周孤桐道:“今
日落在你手,要杀要剐,我二人不会皱一皱眉头,你多问甚
么?”盈盈倒喜欢他的傲气,冷冷的道:“我问你们二人是不
是夫妻。”吴柏英道:“我和他并不是正式夫妻,但二十年来,
比人家正式夫妻还更加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之中,只
有一人可以活命。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又少了……”想
到自己父亲和他二人一样,也是少了一只眼睛,便不说下去
了,顿一顿,道:“你二人这就动手,杀了对方,剩下的一人
便自行去罢!”
桐柏双奇齐声道:“很好!”黄光闪动,二人翻起黄金拐
杖,便往自己额头击落。
盈盈叫道:“且慢!”右手长剑,左手短剑同时齐出,往
二人拐杖上格去,铮铮两声,只觉肩臂皆麻,双剑险些脱手,
才将两根拐杖格开,但左手劲力较弱,吴柏英的拐杖还是擦
到了额头,登时鲜血长流。
周孤桐大声叫:“我杀了自己,圣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
有甚么不好?”吴柏英道:“当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甚么可
争的?”
盈盈点头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好生相敬,两
个都不杀。快将断手处伤口包了起来。”两人一听大喜,抛下
拐杖,抢上去为对方包扎伤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两个
须得遵命办理。”周吴二人齐声答应。盈盈道:“下山之后,即
刻去拜堂成亲。两个人在一起,不做夫妻,成……成……”她
本想说“成甚么样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冲在一起,也
未拜堂成亲,不由得满脸飞红。周吴二人对望了一眼,一齐
躬身相谢。
游迅道:“圣姑大恩大德,不但饶命不杀,还顾念到你们
的终身大事。你小两口儿当真福命不小。我早知圣姑她老人
家待属下最好。”盈盈道:“你们这次来到恒山,是奉了谁的
号令?有甚么图谋?”游迅道:“小人是受了华山岳不群那狗
头的欺骗,他说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要将恒山群
尼一齐擒拿到黑木崖去,听由任教主发落。”盈盈问道:“岳
不群手中有黑木令?”游迅道:“是,是!下属仔细看过,他
拿的确是日月神教的黑木令,否则属下对教主和圣姑忠心耿
耿,又怎会听岳不群这狗头的话?”盈盈寻思:“岳不群怎会
有我教的黑木令?阿,是了,他服了三尸脑神丹,自当听我
爹爹号令,这是爹爹给他的。”又问:“岳不群又说:成事之
后,他传你们辟邪剑法,是不是?”
游迅连连磕头,说道:“岳不群这狗头就会骗人,谁也不
会当真信了他的。”盈盈道:“你们说这次来恒山干事,大功
告成,到底怎样了?”游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几口井中都下
了迷药,将恒山派的众位师父一起都迷倒了。别院中许多未
知内情的人,也都给迷倒了。这当儿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
令狐冲忙问:“可杀伤了人没有?”游迅答道:“杀死了八
九个人,都是别院中的。他们没给迷倒,动手抵抗,便给杀
了。”令狐冲问:“是哪几个人?”游迅道:“小人叫不出他们
名字。令狐大侠你老……老人家的好朋友都不在其内。”令狐
冲点点头,放下了心。
盈盈道:“咱们下去罢。”令狐冲道:“好。”拾起地下西
宝和尚所遗下的长剑,笑道:“见到那恶婆娘,可得好好跟她
较量一下。”
游迅道:“多谢圣姑和令狐掌门不杀之恩。”盈盈道:“何
必这么客气?”左手一挥,短剑脱手飞出,噗的一声,从游迅
胸口插入,这一生奸猾的“滑不留手”游迅登时毙命。
两人并肩走下楼来,空山寂寂,唯闻鸟声。
盈盈向令狐冲瞧了一眼,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令
狐冲叹道:“令狐冲削发为僧,从此身入空门。女施主,咱们
就此别过。”盈盈明知他是说笑,但情之所钟,关心过切,不
由得身子一颤,抓住他手臂,道:“冲哥,你别……别跟我说
这等笑话,我……我……”适才她飞剑杀游迅,眼睛也不眨
一下,这时语声中却大现惧意。令狐冲心下感动,左手在自
己光头上打了个暴栗,叹道:“但世上既有这样一位如花似玉
的娘子,大和尚只好还俗。”
盈盈嫣然一笑,说道:“我只道杀了游迅之后,武林中便
无油腔滑调之徒,从此耳根清静,不料……嘻嘻!”令狐冲笑
道:“你摸一摸我这光头,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脸上一红,
啐了一口,道:“咱们说正经的。恒山群弟子给掳上了黑木崖
后,再要相救,那就千难万难了,而且也大伤我父女之情
……”
令狐冲道:“更加是大伤我翁婿之情。”盈盈横了他一眼,
心中却甜甜的甚为受用。令狐冲道:“事不宜迟,咱们得赶将
上去,拦路救人。”盈盈道:“赶尽杀绝,别留下活口,别让
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几步,叹了口气。
令狐冲明白她的心事,这等大事要瞒过任我行的耳目,那
是谈何容易,但自己既是恒山派掌门,恒山门人被俘,如何
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着自己,纵违父命,也是在所不惜了。
他想事已至此,须当有个了断,伸出左手去抓住了她右手。盈
盈微微一挣,但见四下里无一人,便让他握住了手。令狐冲
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白。此事势将累你父女失和,
我很是过意不去。”盈盈微微摇头,说道:“爹爹倘若顾念着
我,便不该对恒山派下手。不过,我猜想他对你倒也不是心
存恶意。”
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是了,你爹爹擒拿恒山派弟子,
用意是在胁迫我加盟日月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其实
很喜欢你,何况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传人。”令狐冲道:
“我决不愿加盟神教,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甚么
‘文成武德,泽被苍生’这些肉麻话,我听了就要作呕。”盈
盈道:“我知道,因此从来没劝过你一句。如果你入了神教,
将来做了教主,一天到晚听这种恭维肉麻话,那就……那就
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整个性子很
快就变了。”
令狐冲道:“可是咱们也不能得罪了你爹爹。”伸出右手,
将她左手也握住了,说道:“盈盈,救出恒山门人之后,我和
你立即拜堂成亲,也不必理会甚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
和你退出武林,封剑隐居,从此不问外事,专生儿子。”
盈盈初时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晕红,心下极喜,听
到最后一句话时,吃了一惊,运力一挣,将他双手摔开了。
令狐冲笑道:“做了夫妻,难道不生儿子?”盈盈嗔道:
“你再胡说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说话。”令狐冲知她说得到,做
得到,伸了伸舌头,说道:“好,笑话少说,赶办正事要紧。
咱们得上见性峰去瞧瞧。”
两人展开轻功,径上见性峰来,见无色庵中已无一人,众
弟子所居之所也只余空房,衣物零乱,刀剑丢了一地。幸好
地下并无血迹,似未伤人。两人又到通元谷别院中察看,也
不见有人。桌上酒肴杂陈,令狐冲酒瘾大发,却哪敢喝上一
口,说道:“肚子饿得狠了,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饭。”
盈盈撕下令狐冲长衣上的一块衣襟,替他包在头上。令
狐冲笑道:“这才像样,否则大和尚拐带良家少女,到处乱闯,
太也不成体统。”到得山下,已是未牌时分,好容易找到一家
小饭店,这才吃了个饱。
两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径,提气疾赶,奔出一个多时辰,
忽听得山后隐隐传来一阵阵喝骂之声,停步一听,似是桃谷
六仙。两人寻声赶去,渐渐听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
盈悄声道:“不知这六个宝贝在跟谁争闹?”
两人转过山坳,隐身树后,只见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围
住了一人,斗得甚是激烈。那人倏来倏往,身形快极,唯见
一条灰影在六兄弟间穿插来去,竟然便是仪琳之母、悬空寺
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跟着拍拍声响,桃根仙和桃实仙哇
哇大叫,都给她打中了一记耳光。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六
月债,还得快,我也来剃她的光头。”手按剑柄,只待桃谷六
仙不敌,便跃出报仇。
但听得拍拍之声密如联珠,六兄弟人人给她打了好多下
耳光。桃谷六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足,将她撕成四块。
但这婆婆行动快极,如鬼如魅,几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却总
是差着数寸,给她避开,顺手又是几记耳光。但那婆婆也瞧
出六人厉害,只怕使劲稍过,打中一二人后,便给余人抓住。
又斗一阵,那婆婆知道难以取胜,展开双掌,拍拍劈劈打了
四人四记耳光,突然向后跃出,转身便奔。她奔驰如电,一
刹那间已在数丈之外,桃谷六仙齐声大呼,再也追赶不上。
令狐冲横剑而出,喝道:“往哪里逃?”白光闪动,挺剑
指向她的咽喉。这一剑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惊,急忙缩
头躲过,令狐冲斜剑刺她右肩,那婆婆无可闪避,只得向后
急退两步。令狐冲一剑逼得她又退了一步。他长剑在手,那
婆婆如何是他之敌?刷刷刷三剑,迫得她连退五步,若要取
她性命,这婆婆早已一命呜呼了。
桃谷六仙欢呼声中,令狐冲长剑剑尖已指往她胸口。桃
根仙等四人一扑而上,抓住了她四肢,提将起来,令狐冲喝
道:“别伤她性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脸上打去。令狐冲喝道:
“将她吊起来再说。”桃根仙道:“是,拿绳来,拿绳来。”
但六人身边均无绳索,荒野之间更无找绳索处,桃花仙
和桃干仙四头寻觅。突然间手中一松,那婆婆一挣而脱,在
地下一滚,冲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觉背上微微刺痛,令狐
冲笑道:“站着罢!”长剑剑尖轻戳她后心肌肤。那婆婆骇然
变色,只得站着不动。
桃谷六仙奔将上来,六指齐出,分点了那婆婆肩胁手足
的六处穴道。桃干仙摸着给那婆婆打得肿起了的面颊,伸手
便欲打还她耳光。令狐冲心想看在仪琳的面上,不应让她受
殴,说道:“且慢,咱们将她吊了起来再说。”桃谷六仙听得
要将她高高吊起,大为欢喜,当下便去剥树皮搓绳。
令狐冲问起六人和她相斗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
正在这里大便,便得兴高采烈之际,忽然这婆娘狂奔而来,问
道:‘喂,你们见到一个小尼姑没有?’她说话好生无礼,又
打断了咱们大便的兴致……”盈盈听他说得肮脏,皱了眉头,
走了开去。
令狐冲笑道:“是啊,这婆娘最是不通人情世故。”桃叶
仙道:“咱们自然不理她,叫她滚开。这婆娘出手便打人,大
伙儿就这样打了起来。本来我们自然一打便赢,只不过屁股
上大便还没抹干净,打起来不大方便。令狐兄弟,若不是你
及时赶到,差些儿还让她给逃了去。”桃花仙道:“那倒未必,
咱们让她先逃几步,然后追上,教她空欢喜一场。”桃实仙道:
“桃谷六仙手下,不逃无名之将,那一定是会捉回来的。”桃
根仙道:“这是猫捉老鼠之法,放它逃几步,再扑上去捉回来。”
令狐冲笑道:“一猫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况六猫捉一鼠,那
自是手到擒来。”桃谷六仙听得令狐冲附和其说,尽皆大喜。
说话之间,已用树皮搓成了绳索,将那婆娘手足反缚了,吊
在一株高树之上。
令狐冲提起长剑,在那树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长的
一片,提剑在树干上划了七个大字:“天下第一醋坛子”。桃
根仙问道:“令狐兄弟,这婆娘为甚么是天下第一醋坛子,她
喝醋的本领十分了得么?我偏不信,咱们放她下来,我就来
跟她比划比划!”令狐冲笑道:“醋坛子是骂人的话。桃谷六
仙英雄无敌,义薄云天,文才武略,众望所归,岂是这恶婆
娘所能及?那也不用比划了。”桃谷六仙咧开了嘴合不拢来,
都说:“对,对,对!”
令狐冲问道:“你们到底见到仪琳师妹没有?”桃枝仙道:
“你问的是恒山派那个美貌小尼姑吗?小尼姑没见到,大和尚
倒见到两个。”桃干仙道:“一个是小尼姑的爸爸,一个是小
尼姑的徒弟。”令狐冲问道:“在哪里?”桃叶仙道:“这二人
过去了约莫一个时辰,本来约我们到前面镇上喝酒。我们说
大便完了就去,哪知这恶婆娘前来夹缠不清。”
令狐冲心念一动,道:“好,你们慢慢来,我先去镇上。
你们六位大英雄,不打被缚之将,要是去打这恶婆娘的耳光,
有损六位大英雄的名头。”桃谷六仙齐声称是。令狐冲当即和
盈盈快步而行。
盈盈笑道:“你没剃光她的头发,总算是瞧在仪琳小师妹
的份上,报仇只报三分。”
行出十余里后,到了一处大镇甸上,寻到第二家酒楼,便
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二人据案而坐。二人一见令狐冲和盈盈,
“啊”的一声,跳将起来,不胜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菜。
令狐冲问起见到有何异状。田伯光道:“我在恒山出了这
样一个大丑,没脸再耽下去,求着太师父急急离开。那通元
谷中是再也不能去了。”
令狐冲心想,原来他们尚不知恒山派弟子被掳之事,向
不戒和尚道:“大师,我拜托你办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
“行啊,有甚么不行?”令狐冲道:“不过此事十分机密,你这
位徒孙可不能参与其事。”不戒道:“那还不容易?我叫他走
得远远地,别来碍老子的事就是了。”
令狐冲道:“此去向东南十余里处,一株高树之上,有人
给绑了起来,高高吊起……”不戒“啊”的一声,神色古怪,
身子微微发抖。令狐冲道:“那人是我的朋友,请你劳驾去救
他一救。”不戒道:“那还不容易?你自己却怎地不救?”令狐
冲道:“不瞒你说,这是个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
和任大小姐在一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大笑,道:“我明
白了,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
令狐冲一笑,说道:“那女人的醋劲儿才大着呢,当年她
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赞了一句,说那夫人美貌,那女
人就此不告而别,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几年。”不
戒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连声道:“这……这……这……”喘息
声越来越响。令狐冲道:“听说她丈夫找到这时候,还是没找
到。”
正说到这里,桃谷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楼来。不戒恍若
不见,双手紧紧抓住令狐冲的手臂,道:“当……当真?”令
狐冲道:“她跟我说,她丈夫倘若找到了她,便是跪在面前,
她也不肯回心转意。因此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这女子
身法快极,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见了。”不戒道:“我决不
眨眼,决不眨眼。”令狐冲道:“我又问她,为甚么不肯跟丈
夫相会。她说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就
再相见,也是枉然。”
不戒大叫一声,转身欲奔,令狐冲一把拉住,在他耳边
低声道:“我教你一个秘诀,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惊又喜,
呆了一呆,突然双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
“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门,令狐祖宗,令狐师父,你快教我
这秘诀,我拜你为师。”
令狐冲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请起。”拉了他起来,
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从树上放她下来,可别松她绑缚,更不
可解她穴道,抱她到客店之中,住一间店房。你倒想想,一
个妇道人家,怎么样才不会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头,踌躇
道:“这个……这个可不大明白。”令狐冲低声道:“你先剥光
她衣衫,再解她穴道,她赤身露体,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
喜,叫道:“好计,好计!令狐师父,你大恩大德……”不等
话说完,呼的一声,从窗子中跳落街心,飞奔而去。
桃根仙道:“咦,这和尚好奇怪,他干甚么去了?”桃枝
仙道:“他定是尿急,迫不及待。”桃叶仙道:“那他为甚么要
向令狐兄弟磕头,大叫师父?难道年纪这么大了,拉尿也要
人教?”桃花仙道:“拉尿跟年纪大小,有甚么干系?莫非三
岁小儿拉尿,便要人教?”盈盈知道这六人再说下去多半没有
好话,向令狐冲一使眼色,走下楼去。
令狐冲道:“六位桃兄,素闻六位酒量如海,天下无敌,
你们慢慢喝,兄弟量浅,少陪了。”桃谷六仙听他称赞自己酒
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几坛,未免有负雅望,大叫:
“先拿六坛酒来!”“你酒量跟我们自然差得远了。”“你们先走
罢,等我们喝够,只怕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
令狐冲只一句话,便摆脱了六人的纠缠,走到酒楼下。盈
盈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无量,只不过教他的法
儿,未免……未免……”说着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令狐冲
笑嘻嘻的瞧着她,只不作声。
两人步出镇外,走了一段路,令狐冲只是微笑,不住瞧
她。盈盈嗔道:“瞧甚么?没见过么?”令狐冲笑道:“我是在
想,那恶婆娘将你和我吊在梁上,咱们一报还一报,将她吊
在树上。她剃光我头发,我叫她丈夫剥光她衣衫,那也是一
报还一报。”盈盈嗤的一笑,道:“这也叫做一报还一报?”令
狐冲笑道:“只盼不戒大师不要卤莽,这次夫妻俩破镜重圆才
好。”盈盈笑道:“你小心着,下次再给那恶婆娘见到,你可
有得苦头吃了。”令狐冲笑道:“我助她夫妻团圆,她多谢我
还来不及呢。”说着又向盈盈瞧了几眼,笑了一笑,神色甚是
古怪。盈盈道:“又笑甚么了?”令狐冲道:“我在想不戒大师
夫妻重逢,不知说甚么话。”
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着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令
狐冲的用意,这浪子在想不戒大师在客店之中,脱光了他妻
子的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却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用心
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时间红晕满颊,挥手便打。
令狐冲侧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恶婆娘!”
正在此时,忽听得远处嘘溜溜的一声轻响,盈盈认得是
本教教众传讯的哨声,左手食指竖起,按在唇上,右手做个
手势,便向哨声来处奔去。
两人奔出数十丈,只见一名女子正自西向东快步而来。当
地地势空旷,无处可避。那人见了盈盈,一怔之下,忙上前
行礼,说道:“神教教下天风堂香主桑三娘,拜见圣姑。教主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盈盈点了点头,接着东首走出一个老
者,快步走近,也向盈盈躬身行礼,说道:“秦伟邦参见圣姑,
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
盈盈道:“秦长老,你也在这里。”秦伟邦道:“是!小人
奉教主之命,在这一带打探消息。桑香主,可探听到甚么讯
息?”桑三娘道:“启禀圣姑、秦长老,今天一早,属下在临
风驿见到嵩山派的六七十人,一齐前赴华山。”秦伟邦道:
“他们果然是去华山!”盈盈问道:“嵩山派人众,去华山干甚
么?”秦伟邦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讯息,华山派岳不群做
了五岳派掌门之后,便欲不利于我神教,日来召集五岳派各
派门人弟子,前赴华山。看他的用意,似是要向我黑木崖大
举进袭。”
盈盈道:“有这等事?”心想:“这秦伟邦老奸巨猾,擒拿
恒山门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却
推得干干净净。只是那桑三娘的话,似非捏造,看来中间另
有别情。”说道:“令狐公子是恒山派掌门,怎地他不知此事,
那可有些奇了。”
秦伟邦道:“属下查得泰山、衡山两派的门人,已陆续前
往华山,只恒山派未有动静。向左使昨天传来号令,说道鲍
大楚长老率同下属,已进恒山别院查察动静,命属下就近与
之连络。属下正在等候鲍长老的讯息。”
盈盈和令狐冲对望一眼,均想:“鲍大楚混入恒山别院,
多半属实。这秦伟邦却并未隐瞒,难道他所说不假?”
秦伟邦向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小人奉命行事,请令
狐掌门恕罪则个。”令狐冲抱拳还礼,说道:“我和任大小姐,
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满面通红,“啊”的一声,却也不否
认。令狐冲续道:“秦长老是奉我岳父之命,我们做小辈的自
当担代。”秦伟邦和桑三娘满面堆欢,笑道:“恭喜二位。”盈
盈转身走开。秦伟邦道:“向左使一再叮嘱鲍长老和在下,不
可对恒山门人无礼,只能打探讯息,决计不得动粗,属下自
当凛遵。”
突然他身后有个女子声音笑道:“令狐公子剑法天下无
双,向左使叫你们不可动武,那是为你们好。”令狐冲一抬头,
只见树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笑道:
“大妹子,你好。”蓝凤凰向令狐冲道:“大哥,你也好。”转
头向秦伟邦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却为甚么要皱起了眉
头?”
秦伟邦道:“不敢。”他知道这女子周身毒物,极不好惹,
抢前几步,向盈盈道:“此间如何行事,请圣姑示下。”盈盈
道:“你们照着教主令旨办理便了。”秦伟邦躬身道:“是。”与
桑三娘二人向盈盈等三人行礼道别。
蓝凤凰待他二人去远,说道:“恒山派的尼姑们都给人拿
去了,你们还不去救?”令狐冲道:“我们正从恒山追赶来,一
路上却没见到踪迹。”蓝凤凰道:“这不是去华山的路,你们
走错了路啦。”令狐冲道:“去华山?她们是给擒去了华山?你
瞧见了?”
蓝凤凰道:“昨儿早在恒山别院,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
也不说破,见别人纷纷倒下,也就假装给迷药迷倒。”令狐冲
笑道:“向五仙教蓝教主使药,那不是自讨苦吃吗?”蓝凤凰
嫣然一笑,道:“这些王八蛋当真不识好歹。”令狐冲道:“你
不还敬他们几口毒药?”蓝凤凰道:“那还有客气的?有两个
王八蛋还道我真的晕倒了,过来想动手动脚,当场便给我毒
死了。余人吓得再也不敢过来,说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身
剧毒。”说着格格而笑。
令狐冲道:“后来怎样?”蓝凤凰道:“我想瞧他们捣甚么
鬼,就一直假装昏迷不醒。后来这批王八蛋从见性峰上掳了
许多小尼姑下来,领头的却是你的师父岳先生。大哥,我瞧
你这个师父很不成样子,你是恒山派的掌门,他却率领手下,
将你的徒子徒孙、老尼姑小尼姑,一古脑儿都捉了去,岂不
是存心拆你的台?”
令狐冲默然。蓝凤凰道:“我瞧着气不过,当场便想毒死
了他。后来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
一时。”令狐冲道:“你顾着我的情面,可多谢你啦。”蓝凤凰
道:“那也没甚么。我听他们说,乘着你不在恒山,快快动身,
免得给你回山时撞到。又有人说,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
上,否则一起捉了去,岂不少了后患?哼哼!”令狐冲道:
“有你大妹子在场,他们想要拿我,可没这么容易。”
蓝凤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们运气好,倘若他们胆
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少说也毒死他们一百人。”转头向盈盈道:
“任大小姐,你别喝醋。我只当他亲兄弟一般。”盈盈脸上一
红,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说你待他真好。”蓝
凤凰大喜,道:“那好极啦!我还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
字呢。”
盈盈问道:“你假装昏迷,怎地又走了出来?”蓝凤凰道:
“他们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来碰我。有人说不如一刀将我杀
了,又说放暗器射我几下,可是口中说得起劲,谁也不敢动
手,一窝蜂的便走了。我跟了他们一程,见他们确是去华山,
便出来到处找寻大哥,要告知你们这讯息。”令狐冲道:“这
可真要多谢你啦,否则我们赶去黑木崖,扑了个空,待得回
头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
经吃了大亏啦。事不宜迟,咱们便去华山。”
三人当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赶,但一路之上竟没见到半
点线索。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心下嘀咕,均想:“一行数百之众,
一路行来,定然有人瞧见,饭铺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迹,难
道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饭铺中见到了四名衡山派门人。令
狐冲这时已改了装扮,这四人并未认出。令狐冲等暗中跟着
细听他们说话,果然是去华山的。瞧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倒
似山上有大批金银珍宝,等候他们去拾取一般。听其中一人
道:“幸好黄师兄够交情,传来讯息,又亏得咱们在山西,就
近赶去,只怕还来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师兄弟们,这次可错
过良机了。”另一人道:“咱们还是越早赶到越好。这种事情,
时时刻刻都有变化。”
令狐冲想要知道他们这么性急赶去华山,到底有何图谋,
但这四人始终一句也不提及。蓝凤凰问道:“要不要将他们毒
倒了,拷问一番?”令狐冲想起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
不便欺侮他的门人,说道:“咱们尽快赶上华山,一看便知,
却不须打草惊蛇。”
数日后三人到了华山脚下,已是黄昏。令狐冲自幼在华
山长大,于周遭地势自是极为熟悉,说道:“咱们从后山小径
上山,不会遇到人。”华山之险,五岳中为最,后山小径更是
陡极峻壁,一大半竟无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强,险
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饶是如此,到得华山绝顶却也是
四更时分了。
令狐冲带着二人,径往正气堂,只见黑沉沉的一片,并
无灯火,伏在窗下倾听,亦无声息,再到群弟子居住之处查
看,屋中竟似无人。令狐冲推窗进去,晃火折一看,房中果
然空荡荡地,桌上地下都积了灰尘,连查数房,都是如此,显
然华山群弟子并未回山。
蓝凤凰大不是味儿,说道:“难道上了那些王八蛋的当?
他们说是要来华山,却去了别处?”令狐冲惊疑不定,想起那
日攻入少林寺,也是扑了个空,其后却迭遇凶险,难道岳不
群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纵然被围,脱身也
是极易,就怕他们将恒山弟子囚在极隐僻之处,这几日一耽
搁,再也找不到了。
三人凝神倾听,唯闻松涛之声,满山静得出奇。蓝凤凰
道:“咱们分头找找,一个时辰之后,再在这里相会。”令狐
冲道:“好!”他想蓝凤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极,没有人敢加伤
害,但还叮嘱一句:“旁人你也不怕,但若遇到我师父,他出
剑奇快,须得小心!”蓝凤凰见他说得恳切,昏黄灯火之下,
关心之意,见于颜色,不由得心中感动,道:“大哥,我自理
会得。”推门而出。
令狐冲带着盈盈,又到各处去查察一遍,连天琴峡岳不
群夫妇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终不见一人。令狐冲道:“这事当
真蹊跷,往日我们华山派师徒全体下山,这里也总留下看门
扫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无?”
最后来到岳灵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峡之侧,和岳
不群夫妇的住所相隔甚近。令狐冲来到门前,想起昔时常到
这里来接小师妹出外游玩,或同去打拳练剑,今日却再也无
可得见了,不禁热泪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门,板门闩着,一
时犹豫不定。盈盈跃过墙头,拔下门闩,将门开了。
两人走进室内,点着桌上蜡烛,只见床上、桌上也都积
满了灰尘,房中四壁萧然,连女儿家梳装镜奁之物也无。令
狐冲心想:“小师妹与林师弟成婚后,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
这里住,日常用物,都带过去了。”随手拉开抽屉,只见都是
些小竹笼、石弹子、布玩偶、小木马等等玩物,每一样物事,
不是令狐冲给她做的,便是当年两人一起玩过的,难为她尽
数整整齐齐的收在这里。令狐冲心头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泪
水扑簌簌的直掉下来。
盈盈悄没声的走到室外,慢慢带上了房门。
令狐冲在岳灵珊室中留恋良久,终于狠起心肠,吹灭烛
火,走出屋来。
盈盈道:“冲哥,这华山之上,有一处地方和你大有干系,
你带我去瞧瞧。”令狐冲道:“嗯,你说的是思过崖。好,咱
们去看看。”微微出神,说道:“却不知风太师叔是不是仍在
那边?”当下在前带路,径赴思过崖。这地方令狐冲走得熟了,
虽然路程不近,但两人走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
上得崖来,令狐冲道:“我在这山洞……”忽听得铮铮两
响,洞中传出兵刃相交之声。两人都吃了一惊,快步奔近,跟
着听得有人大叫一声,显是受了伤。令狐冲拔出长剑,当先
抢过,只见原先封住的后洞洞口已然打开,透出火光。
令狐冲和盈盈纵身走进后洞,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但
见洞中点着数十根火把,少说也有二百来人,都在凝神观看
石壁上所刻剑招和武功家数。人人专心致志,竟无半点声息。
令狐冲和盈盈听得惨呼之时,料想进洞之后,眼前若非漆黑
一团,那么定是血肉横飞的惨烈搏斗,岂知洞内火把照映,如
同白昼,竟站满了人。后洞地势颇宽,虽站着二百余人,仍
不见挤迫,但这许多人鸦雀无声,有如僵毙了一般,陡然见
到这等诡异情景,不免大吃一惊。
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冲左肩相并。令狐冲转
过头来,只见她脸色雪白,眼中略有惧意,便伸出左手,轻
轻搂住她腰。只见这些人衣饰各别,一凝神间,便瞧出是嵩
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其中有些是头发花白的中
年人,也有白须苍苍的老者,显然这三派中许多名宿前辈也
已在场,华山和恒山两派的门人却不见在内。
三派人士分别聚观,各不混杂,嵩山派人士在观看壁上
嵩山派的剑招,泰山与衡山两派均分别观看己派的剑招。令
狐冲登时想起,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说道得到讯息,赶
来华山,当真是莫大的运气,原来是得悉华山后洞石壁刻有
衡山派精妙剑招,得有机会观看。一凝神间,只见衡山派人
群中一人白发萧然,呆呆的望着石壁,正是莫大先生,令狐
冲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拜见。
忽听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厉声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
干么来瞧这图形?”说话的是个身穿土黄衫子的老者,他向着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手中长剑斜指其胸。那中
年人笑道:“我几时瞧这图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你还想
赖?你是甚么门派的?你要偷学嵩山剑法,那也罢了,干么
细看那些破我嵩山剑法的招数?”他这么一呼喝,登时便有四
五名嵩山门人转过身来,围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
那中年人道:“我于贵派剑法一窍不通,看了这些破法,
又有何用?”嵩山派那老者道:“你细看对付嵩山派剑法的招
数,便是不怀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剑柄,说道:“五岳派掌
门岳先生盛情高谊,准许我们来观摩石壁上的剑法,可没限
定哪些招数准看,哪一些不准看。”嵩山派那老者道:“你想
不利我嵩山派,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归一,此
刻只有五岳派,哪里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归一,岳先生
也不会容许阁下在华山石洞之中观看剑法。”此言一出,那老
者登时语塞。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后推去,喝道:
“你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
子一个踉跄跌开。
便在此时,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你是谁?穿了
我泰山派的服饰,混在这里偷看泰山剑法。”只见一名身穿泰
山派服饰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门边闪出一人,喝道:“站住了,
甚么人在此捣乱?”那少年挺剑刺出,跟着疾冲而前。拦门者
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拦门者右手如风,又
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长剑在外,难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
拦门者右腿横扫,那少年纵起闪避,砰的一声,胸口已然中
掌,仰天摔倒,后面奔上两名泰山派弟子,将他擒住。
那时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门人围住了那中年人,长剑霍霍
急攻。那中年人出手凌厉,但剑法不属五岳剑派,几名旁观
的嵩山弟子叫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五岳剑派的,是混进来的
奸细。”两起打斗一生,寂静的山洞之中立时大乱。
令狐冲心想:“我师父招呼这些人来此,未必有甚么善意。
我去告知莫师伯,请他率领门人退出。那些衡山派剑招,出
洞之后,让我告知他便了。”当即挨着石壁,在阴影中向莫大
先生走去。只走出数丈,忽听得轰隆隆一声大响,犹如山崩
地裂一般。
众人惊呼声中,令狐冲急忙转身,只见洞口泥沙纷落,他
顾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奔向盈盈,但众人乱走狂窜,刀
剑急舞,洞中尘土飞扬,瞧不见盈盈身在何处。他从人丛中
挤了过去,闪身避开几次横里砍来的刀剑,抢到洞口,不由
得叫一声苦,只见一块数万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已将洞门
牢牢堵死,仓皇一瞥之下,似乎并无出入的孔隙。
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听得盈盈在远处答应了一
声,却好像是在山洞深处,但二百余人大叫大嚷,无法听清,
心想:“盈盈怎地反而到了里面?”一转念间,立时省悟:“是
了,大石掉下之时,盈盈站在洞口,她不肯自己逃命,只是
挂念着我。我冲向山洞口去找她,她却冲进洞来找我。”当下
转身又回进洞来。
洞中原有数十根火把,当大石掉下之时,众人一乱,有
的随手将火把丢开,有的失手落地,已然熄灭了大半,满洞
尘土,望出去惟见黄蒙蒙一片。只听众人骇声惊叫:“洞口给
堵死了!洞口给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岳不群这奸贼的
阴谋!”另有人道:“正是,这奸贼骗咱们来看他妈的剑法
……”
数十人同时伸手去推那大石。但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
似,虽然数十人一齐使力,却哪里推得动分毫?又有人叫道:
“快,快从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节,二十余人你推我
拥,挤在地道口边。那地道是当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
开,只容一人进入,二十余人挤在一起,如何走得进去?这
一乱,火把又熄灭了十余根。
人群中两名大汉用力挤开旁人,冲向地道口,并肩而前。
地道口甚窄,两人砰的一撞,谁也无法进去。右首那人左手
挥处,左首大汉一声惨呼,胸口已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的
大汉顺手将他推开,便钻入了地道。余人你推我挤,都想跟
入。
令狐冲不见盈盈,心下惶急,又想:“魔教十长老个个武
功奇高,却中了暗算,葬身于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
脱此难?这件事倘若真是我师父安排的,那可凶险得紧。”
眼见众人在地道口推拥撕打,惊怖焦躁之下,突然动了
杀机:“这些家伙碍手碍脚,须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我和
盈盈方得从容脱身。”挺起长剑,便欲挥剑杀人,只见一个少
年蹲在地下,双手乱抓头发,全身发抖,脸如土色,显是害
怕之极,令狐冲顿生怜悯,寻思:“我和他是同遭暗算的难友,
该当同舟共济才是,怎可杀他泄愤?”长剑本已提起,当下又
斜斜的横在胸前。
只听得地道口二十余人纵声大叫:“快进去!”“怎么不动
了?”“爬不进去吗?”“拖他出来!”那爬进地道的大汉双足在
外,似乎里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却也不肯退出。两个人俯
身分执那大汉双足,用力向外拉扯。突然间数十人齐声惊呼,
拉出来的竟是一具无头尸体,颈口鲜血直冒,这大汉的首级
竟然在地道内给人割去了。
便在此时,令狐冲见到山洞角落中有一个人坐在地下,昏
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将过去,只跨出两
步,七八人急冲过来,阻住了去路。这时洞中已然乱极,诸
人都如失却了理性,没头苍蝇般瞎窜,有的挥剑狂砍,有的
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来爬去。
令狐冲挤出了几步,双足突然给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
那人头上猛击一拳,那人大声惨叫,却死不放手。令狐冲喝
道:“你再不放手,我杀你了。”突然间小腿上一痛,竟给那
人张口咬住。令狐冲又惊又怒,眼见众人皆如疯了一般,山
洞中火把越来越少,只有两根尚自点燃,却已掉在地下,无
人执拾。他大声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一名胖大道
人哈哈大笑,抬起脚来,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冲提起长剑,
将咬住他小腿那人拦腰斩断,突然间眼前一黑,甚么也看不
见了,原来最后一枝火把也已熄灭。
火把一熄,洞中诸人霎时间鸦雀无声,均为这突如其来
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但只过得片刻,狂呼叫骂之声大作。
令狐冲心道:“今日局面已然有死无生,天幸是和盈盈死
在一起。”念及此节,心下不惧反喜,对准了盈盈的所在,摸
将过去。走出数步,斜刺里忽然有人奔将过来,猛力和他一
撞。
这人内力既高,这一撞之势又十分凌厉。令狐冲给他撞
得跌出两步,转了半个圈子,急忙转身,又向盈盈所坐处慢
慢走去,耳中所闻,尽是呼喝哭叫,数十柄刀剑挥舞碰撞。众
人身处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如半疯,人人危惧,便均舞
动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极高之人,原可镇
静应变,但旁人兵刃乱挥,山洞中挤了这许多人,黑暗中又
无可闪避,除了也舞动兵刃护身之外,更无他法。但听得兵
刃碰撞、惨呼大叫之声不绝,跟着有人呻吟咒骂,自是发自
伤者之口。
令狐冲耳听得身周都是兵刃劈风之声,他剑法再高,也
是无法可施,每一瞬间都会被不知从哪里砍来的刀剑所伤。他
心念一动,立即挥动长剑,护住上盘,一步一步的挨向洞壁,
只要碰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许多危险,适才见到
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这般摸将过去,当可和她会合。从
他站立处走向石壁相距虽只数丈,可是刀如林,剑如雨,当
真是寸寸凶险,步步惊魂。
令狐冲心想:“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倒也心甘。
现下情势,却是随时随刻都会莫名其妙的呜呼哀哉,杀死我
的,说不定只是个会些粗浅武功的笨蛋。纵然独孤大侠复生,
遇上这等情景,只怕也是一筹莫展了。”一想到独孤求败,心
中陡地一亮:“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给人莫名其妙的杀
死,便是我将人莫名其妙的杀死。多杀一人,我给人杀死的
机会便少了一分。”长剑一抖,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箭
式”,向前后左右点出。剑式一使开,便听得身周几人惨叫倒
地,跟着感到长剑又刺入一人身子,忽听得“啊”的一声轻
呼,是个女子声音。令狐冲大吃一惊,手一软,长剑险些跌
出,心中怦怦乱跳:“莫非是盈盈,难道我杀了盈盈!”纵声
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吗?”
可是那女子再无半点声息。本来盈盈的声音他听得极熟,
这声轻呼是不是她所发,原是极易分辨,但山洞中杂声齐作,
这女子一声呼叫又是甚轻,他关心过切,脑子乱了,只觉似
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几声,仍不闻答应,俯
身去摸地下,突然间飞来一脚,重重踢中了他臀部。令狐冲
向前直飞,身在半空之时,左腿上一痛,给人打了一鞭。
他伸出左手,曲臂护头,砰的一声,手臂连头一齐撞上
山壁,落了下来,只觉头上、臂上、腿上、臀上,无处不痛,
全身骨节似欲散开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两声“盈盈”,
自己听得声音嘶哑,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气苦,大叫:“我
杀了盈盈,我杀了盈盈!”挥动长剑,上前连杀数人。
喧闹声中,忽听得铮铮两声响,正是瑶琴之音。这两声
琴音虽轻,但听在令狐冲耳里,直如霹雳一般惊心动魄。他
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登时便欲向琴音奔去,但
随即想到,琴音来处相距甚远,这十余丈路走将过去,比之
在江湖上行走十万里还凶险百倍,要走完这十几丈路而居然
能得不死,实是难上加难。这琴音当然发自盈盈,她既健在,
自己可不能贸然送死,如果两人不能手挽手的齐死,在九泉
之下将饮恨无穷了。
他退回两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这所在安全得多。”
忽觉风声劲急,有人挥舞兵刃,疾冲过来。令狐冲一剑刺出,
但长剑甫动,心中便知不妙。
“独狐九剑”的要旨,在于一眼见到对方招式中的破绽,
便即乘虚而入,后发先至,一招制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
洞之中,连敌人也见不到,何况他的招式,更何况他招式中
的破绽?处此情景,“独孤九剑”便全无用处。令狐冲长剑只
递出一尺,急忙向左闪避,只听得喀喇声响,跟着砰的一声,
又是“啊”的一声惨叫,推想起来,定是那人的兵刃先撞上
了石壁,折断的兵刃却刺入了他身子。
令狐冲耳听得那人更无声息,料想已死,寻思:“在黑暗
之中,我剑术虽高,亦与庸手无异,只好暂且忍耐,俟机再
和盈盈相聚。”但听得兵刃舞动声和呼喊声已弱了不少,自是
在这片刻之间已有多人伤亡。他长剑急速在身前挥动,组成
一道剑网,以防突然有人攻至。瑶琴声时断时续,然只是一
个个单音,不成曲调,令狐冲又担心起来:“莫非盈盈受了伤?
又不然弹琴的并不是她?但如不是她,别人又怎会有琴?”
过得良久,呼喝声渐止,地下有不少人在呻吟咒骂,偶
尔有兵刃相交吆喝之声,均是发自山洞靠壁之处。令狐冲心
道:“剩下来没死的,都已靠壁而立。这些人必是武功较高、
心思较细的好手。”他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哪里?”对面
琴声铮铮数响,似是回答。
令狐冲飞身而前,左足落地时只觉足底一软,踏在一人
身上,跟着风声劲急,地下一柄兵刃撩将上来,总算他内力
奇厚,虽然见不到对方兵刃的来势,却也能及时察觉,左足
一使劲,倒跃退回石壁,寻思:“地下躺满了人,有的受伤未
死,可走不过去。”
但听得风声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动兵刃护身,这
一刻时光中,又有几人或死或伤。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道:“众位朋友,咱们中了岳不群的奸计,身陷绝地,该当同
心协力,以求脱险,不可乱挥兵器,自相残杀。”许多人齐声
应道:“正是,正是!”令狐冲听这声音,似有六七十人。这
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动,一来本就较为镇静,二来一
时暂无性命之忧,便能冷静下来想上一想。
那老者道:“贫道是泰山派玉钟子,请各位收起刀剑。大
伙儿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别人,也决不可出手伤人。众位朋友,
能答应吗?”众人轰然说道:“正该如此。”便听得兵刃挥舞之
声停了下来。有几人还在舞动刀剑的,隔了一会,也都先后
住手。
玉钟子道:“再请大家发个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伤人,
那便葬身于此,再也不能重见天日。贫道泰山玉钟子,先立
此誓。”余人都立了誓,均想:“这位玉钟子道长极有见识。大
伙同心协力,或者尚能脱险,否则像适才这般乱砍乱杀,非
同归于尽不可。”玉钟子道:“很好!请各位自报姓名。”当下
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
山派某某。”却没听到莫大先生报名说话。
众人说了后,令狐冲道:“在下恒山派令狐冲。”群豪
“哦”的一声,都道:“恒山掌门令狐大侠在此,那好极了。”
言语中都大有欣慰之意。令狐冲心想:“我是糟极了,有甚么
好极了?”他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强,有他在一起,便
多了几分脱险之望。
玉钟子道:“请问令狐掌门,贵派何以只掌门孤身一人
来?”这人老谋深算,疑他暗中意欲不利于众人。令狐冲出身
于华山,是岳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于这山洞绝
地的,华山与恒山两派数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
生疑。令狐冲道:“在下另有一个同伴……”忍不住又叫:
“盈……”只叫得一个“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日月教
教主的独生爱女,正邪双方,自来势同水火,不可在这事上
另生枝节。”当即住口。
玉钟子道:“哪几位身边有火折的,先将火把点燃起来。”
众人大声欢呼:“是极,是极!”“大家都胡涂了,怎地不早想
到?”“快点火把!”其实适才这一番大混乱中,人人只求自保,
哪有余暇去点火把?只须火光一现,立时便给旁人杀了。
但听得哒哒数响,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数点火星爆
了出来,黑暗中特别显得明亮,纸媒一点燃,山洞中又是一
阵欢呼。令狐冲一瞥之间,只见山洞石壁周围都站满了人,身
上脸上大都溅满鲜血,有的手中握着刀剑,兀自在身前缓缓
挥动,这些人自是特别谨慎小心,虽听大家发了毒誓,却信
不过旁人。令狐冲迈步向对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寻盈盈。
突然之间,人丛中有人大喝一声:“动手!”七八人手挥
长剑,从地道口杀了出来。群豪大叫:“甚么人?”纷纷抽出
兵刃抵御,几个回合之间,点燃了的火折又已熄灭。
令狐冲一个箭步,跃向对面石壁,只觉右首似有兵刃砍
来,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挡,只得往地下一扑,当的一声响,一
柄单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要杀我,黑暗中但求自
卫而已。”当下伏地不动,那人虚砍了几刀,也就住手。
只听有人叫道:“将一众狗崽子们尽数杀了,一个活口也
别留下!”十余人齐声答应。跟着六七人叫了起来:“是左冷
禅!左冷禅!”又有人叫道:“师父,弟子在这里!”
令狐冲听那发号施令的声音确是左冷禅,心想:“怎么他
在这里?这陷阱原来是这老贼布置的,并不是我师父。”岳不
群虽然数次意欲杀他,但二十多年来师徒而兼父子的亲情,在
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无法泯灭,一想到这个大奸谋的主持
人并非岳不群,便不自禁的感到欣慰,倘若死在左冷禅手下,
比给师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听左冷禅阴森森的道:“亏你们还有脸叫我师父?没禀
明我,便擅自到华山来,欺师叛门,我门下岂容得你们这些
恶徒?”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师父,弟子得到讯息,华山
思过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剑招,生怕回山禀明师父之后
再来,往返费时,石壁上剑招已为旁人毁去,是以忙不迭的
赶来,看了剑法之后,自然立即回山,将剑招禀告师父。”
左冷禅道:“你欺我双目失明,早已不将我瞧在眼内,学
到精妙剑法之后,还会认我是师父吗?岳不群要你们立誓效
忠于他,才让你们入洞来观看剑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
弟子道:“是,弟……弟子该死,但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咱
们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他是掌门人,听他号令,也……也是
应当的。没料到这奸贼行此毒计,将我们都困在这里。”又一
人道:“师父,请你老人家领我们脱困,大家去找岳不群这奸
贼算帐。”
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盘。”他顿了
一顿,又道:“令狐冲,你也到了这里,却是来干甚么了?”令
狐冲道:“这是我的故居,我要来便来!阁下却来干甚么了?”
左冷禅冷冷的道:“死到临头,对长辈还是这般无礼。”令狐
冲道:“你暗使阴谋,陷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还算是
我长辈?”左冷禅道:“平之,你去将他宰了!”
黑暗中有人应道:“是!”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令狐冲心
中暗惊:“原来林平之也在这里。他和左冷禅都是瞎了眼的,
这些日子来,他们定已熟习盲目使剑,以耳代目,听风辨器
之术自是练得极精。在黑暗之中,形势倒转,变成了我是瞎
子,他们反而不是瞎子,却如何是他们之敌?”但觉背上冷汗
直流下来。
只听林平之道:“令狐冲,你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出尽了
风头,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阴
森森的寒意,一步步走将过来。适才令狐冲和左冷禅对答,站
立之处,已给林平之听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静,唯闻
林平之脚步之声,他每跨出一步,令狐冲便知自己是向鬼门
关走近了一步。
突然有人叫道:“且慢!这令狐冲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子
从此不见天日,让我来杀这恶贼。”十余人随声附和,一齐快
步走来。
令狐冲心头一震,知是那天夜间在破庙外为自己刺瞎的
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参预五派归一之时,在嵩山道上曾
遇到过。这群人瞎眼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为高明,一
个林平之已然抵御不了,再加上这一十五人,那更加不是对
手了。耳听得脚步声响,他悄悄向左首滑开几步,但听得嗒
嗒嗒数响,几柄长剑刺在他先前站立处的石壁上。幸好这十
余人同时进攻,步声杂沓,将他的脚步声掩盖了,谁也不知
他已移向何处。
令狐冲俯下身来,在地下摸到一柄长剑,掷了出去,呛
啷一声响,撞上石壁。十余名瞎子冲过去,兵刃声响起,和
人斗了起来。只听得呼叫之声不绝,片刻间有六七人中刃毙
命,这些人本来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见物,就绝非
这群瞎子的对手。
令狐冲乘着呼声大作,更向左滑行数步,摸到石壁上无
人,悄悄蹲下,寻思:“左冷禅带了林平之和这群瞎子到来,
自是要仗着黑暗无光之便,将我等一批人尽数歼灭。只是他
如何知道此处有这样一个山洞?”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
了!当日小师妹在封禅台侧,以此处石壁上所刻的绝招,打
败泰山、衡山两派高手,在左冷禅面前施展嵩山剑法,以恒
山剑法与我比剑。她既到这里来过,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
了小师妹,心头一阵酸痛。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令狐冲,你不敢现身,缩头缩尾,
算甚么好汉?”令狐冲怒气上冲,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
决个死战,但立时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岂可
跟他逞这血气之勇?我没找到盈盈,决不能这般轻易就死。”
又想:“我曾答应小师妹,要照料林平之,倘若冲出去和他搏
斗,给他杀了固然不值得,将他杀了也是不对。”
左冷禅喝道:“将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奸细尽数杀了,谅
那令狐冲也无处可躲!”
顷刻之间,兵刃相交声和呼喊之声大作。
令狐冲蹲在地下,一时倒无人向他攻击。他侧耳倾听盈
盈的声音,寻思:“盈盈聪明心细,远胜于我,此刻危机四伏,
自然不会再发琴音,只盼适才这一剑不是刺中她才好。”只听
得群豪与众瞎子斗得甚是剧烈,一面恶斗,一面喝骂,时闻
“滚你奶奶的”之声。
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听来甚是刺耳,通常骂人,总是
说“去你妈的”,或“操你奶奶的”,有时也有人骂“滚你妈
的王八蛋”,却绝少有人骂“滚你奶奶的”,寻思:“难道这是
哪一省特别的骂人土语?”再听片刻,发觉这“滚你奶奶的”
五字往往是两人同骂,而这五字一出口,兵刃相交声便即止
歇,若是一人喝骂,那便打斗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
“原来那是众瞎子辨别同道的暗语。”黑暗之中乱砍乱杀,难
分友敌,众瞎子定是事先约好,出招时先骂一句“滚你奶奶
的”。两人齐骂,便是同伴,否则便可杀戮。这五字向来无人
使用,不知暗语的敌人决不会以此骂人。
他一想明此点,当即站起身来,持剑当胸,但听得“滚
你奶奶的”之声越来越多,兵刃相交声和呼喝声渐渐止歇,显
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给杀戮殆尽。令狐冲一直没听到
盈盈的声音,既担心她先前给自己杀了,又欣幸没遭到众瞎
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子得悉华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剑招,
赶来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过来不及先行禀告,左冷禅
便将他们赶尽杀绝,未免太过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
既然无法一一分辨,索性连他门下只犯了这一点儿小过的弟
子也都杀了。”
又过片刻,打斗声已然止歇。左冷禅道:“大伙儿在洞中
交叉来去,砍杀一阵。”
众瞎子答应了,但听得剑声呼呼,此来彼往。有两柄剑
砍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举剑架开,沙哑着嗓子骂了两声
“滚你奶奶的”,居然无人察觉。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除了
众瞎子的叫骂声与金刃劈空声外,更无别的声息。令狐冲却
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只想大叫:“盈盈,盈盈,你在哪里?”
左冷禅喝道:“住手!”众瞎子收剑而立。左冷禅哈哈大
笑,说道:“一众叛徒,都已清除,这些人好不要脸,为了想
学剑招,居然向岳不群这恶贼立誓效忠。令狐冲这小贼,自
然也是命丧剑底了!哈哈!哈哈!令狐冲,令狐冲,你死了
没有?”
令狐冲屏息不语。
左冷禅道:“平之,今日终于除了你平生最讨厌之人,那
可志得意满了罢?”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机妙算,巧计安
排。”令狐冲心道:“他和左冷禅兄弟相称。左冷禅为了要得
他的辟邪剑谱,对他可客气得很啊。”左冷禅道:“若不是你
知道另有秘道进这山洞,咱们难以手刃大仇。”
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乱之中,我没能亲手杀了令狐冲这
小贼。”令狐冲心想:“我从来没得罪过你,何以你对我如此
憎恨?”左冷禅低声道:“不论是谁杀他,都是一样。咱们快
些出去。料想岳不群这当儿正守在山洞外,乘着天色未明,咱
们一拥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林平之道:“正是!”
只听得脚步声响,一行人进了地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过
得一会,便无声息了。
令狐冲低声道:“盈盈,你在哪里?”语音中带着哭泣。忽
听得头顶有人低声道:“我在这里,别作声!”令狐冲喜极,双
足一软,坐倒在地。
当众瞎子挥剑乱砍之时,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躲在高处,
让兵刃砍刺不到,原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但众人面临生死
关头,神智一乱,竟然计不及此。
盈盈纵身跃下,令狐冲抢将上去,掷下长剑,将她搂在
怀里。两人都是喜极而泣。令狐冲轻吻她面额,低声道:“刚
才可真吓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闪避,轻轻的道:“你
骂人‘滚你奶奶的’,我却听得出是你的声音。”令狐冲忍不
住笑了出来,问道:“你真一点也没受伤吗?”盈盈道:“没有。”
令狐冲道:“先前我听着琴声,倒不怎么担心。但后来想到我
曾刺中了一个女子,而琴声又断断续续,不成腔调,似乎你
受了重伤,到后来更一点声息也没有了,那可真不知如何是
好。”
盈盈微笑道:“我早跃到了上面,生怕给人察觉,又不能
出声招呼你,只好投掷一枚枚铜钱,击打那留在地下的瑶琴,
盼你省悟。”令狐冲吁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我竟始终
想不到,该打,该打!”拿起她的手来,轻击自己面颊,笑道:
“你嫁了这样一个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我一直
奇怪,倘若是你拨弄瑶琴,怎么会不弹一句《清心普善咒》,
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盈盈让他搂抱着,说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钱镖击打
瑶琴,弹出曲调,那变成仙人了。”令狐冲笑道:“你本来就
是仙人。”盈盈听他语含调笑,身子一挣,便欲脱开他的怀抱,
令狐冲紧紧抱住了她不放,问道:“后来怎地不发钱镖弹琴
了?”盈盈笑道:“我穷得要命,身边没多少钱,投得几次,就
没钱了。”令狐冲叹道:“可惜这山洞中既没钱庄,又没当铺,
任大小姐没钱使,竟然无处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后
来我连头上金钗、耳上珠环都发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动手杀
人,他们耳音极灵,我就不敢再投掷甚么了。”
突然之间,地道口有人阴森森的一声冷笑。
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啊”的一声惊呼,令狐冲左手环抱
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长剑,喝道:“甚么人?”只听一人冷冷
的道:“令狐大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但听得地道
中脚步声响,显是一群瞎子去而复回。
令狐冲暗骂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左冷禅老奸巨滑,怎能
说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窃听山洞内动静。自己若是
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些时候,再谋脱身,但和盈盈相互
关怀太切,劫后重逢,喜极忘形,再也没想到强敌极可能并
未远去,而是暗伺于外。
盈盈伸手在令狐冲腋下一提,低声道:“上去!”两人同
时跃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歇足,知道凸岩的
所在,黑暗中候准了劲道,稳稳落上。令狐冲却踏了个空,又
向下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去。这凸岩只不过三
四尺见方,两人挤在一起,不易站稳。令狐冲心想:“盈盈见
机好快,咱二人居高临下,便不易为众瞎子所围攻。”
只听左冷禅道:“两个小鬼跃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
是!”左冷禅道:“令狐冲,你在上面躲一辈子吗?”
令狐冲不答,心想我一出声,便让你们知道了我立足之
处。他右手持剑,左手环抱着盈盈的纤腰。盈盈左手握着短
剑,右手伸过来也抱住了他腰。两人心下大慰,只觉得既能
同在一起,就算立时死了,亦无所憾。
左冷禅喝道:“你们的眼珠是谁刺瞎的,难道忘了吗?”十
余名瞎子齐声大吼,跃起来挥剑乱刺。令狐冲和盈盈一声不
响,众瞎子都刺了个空,待得第二次跃起,一名瞎子已扑到
凸岩数尺之外。令狐冲听得他跃起的风声,一剑刺出,正中
其胸。那瞎子大叫一声,摔下地来。这么一来,众人已知他
二人处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时跃起,挥剑刺出。令狐冲和盈
盈虽然瞧不见众瞎子身形,但凸岩离地二丈有余,有人跃近
时风声甚响,极易辨别,两人各出一剑,又刺死了二人。众
瞎子仰头叫骂,一时不敢再上来攻击。僵持片刻,突然风声
劲急,两人分从左右跃起,令狐冲和盈盈出剑挡刺,铮铮两
声,四剑空中相交。令狐冲右臂一酸,长剑险些脱手,知道
来袭的便是左冷禅本人。盈盈“啊”的一声,肩头中剑,身
子一晃。令狐冲左臂忙运力拉住她。那两人二次跃起,又再
攻来。
令狐冲长剑刺向攻击盈盈的那人,双剑一交,那人长剑
变招快极,顺着剑锋直削下来。令狐冲知道对手定是林平之,
不及挡架,百忙中头一低,俯身让过,只觉冷风飒然,林平
之一剑削向盈盈。他身在半空,凭着一跃之势竟然连变三招,
这辟邪剑法实是凌厉无伦。
令狐冲生怕他伤到盈盈,搂着她一跃而下,背靠石壁,挥
剑乱舞。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笑,挺剑而进,当的一声响,又
是长剑相交。令狐冲身子一震,觉得有股内力从长剑中传了
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蓦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在
少林寺中以“吸星大法”吸了左冷禅的内力,岂知左冷禅的
阴寒内力十分厉害,险些儿反将任我行冻死。此刻他故技重
施,可不能上他的当,急忙运力向外一送,只觉对方一股大
力回击,不由自主的手指一松,长剑脱手飞出。
令狐冲一身本领,全在一柄长剑,当即俯身,伸手往地
下摸去,山洞中死了二百余人,满地都是兵器,随便拾起一
柄刀剑,都可以挡得一时,自己和盈盈在这山洞中变成了瞎
子,受这十几名瞎而不瞎之人围攻,原无幸存之理,但无论
如何,总是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个死人脸
蛋,冷冰冰的又湿又粘,急忙搂着盈盈退了两步,铮铮两声,
盈盈挥短剑架开了刺来的两剑,跟着呼的一响,盈盈手中短
剑又被击飞。
令狐冲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
哪容细思,只觉劲风扑面,有剑削来,当即举棍一挡,嗒的
一声响,那短棍被敌剑削去了一截。
令狐冲一低头让过长剑,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几星光
芒。这几星光芒极是微弱,但在这黑漆一团的山洞之中,便
如是天际现出一颗明星,敌人身形剑光,隐约可辨。
令狐冲和盈盈不约而同的一声欢呼,眼见左冷禅又一剑
刺到,令狐冲举短棍便往左冷禅咽喉挑去,那正是敌人剑招
中破绽的所在。不料左冷禅眼睛虽瞎,应变仍是奇速,一个
“鲤跃龙门”,向后倒纵了出去,口中大声咒骂。
盈盈一弯腰,拾起一柄长剑,从令狐冲手里接过短棍,将
长剑交了给他,舞动短棍,洞中闪动点点青光。令狐冲精神
大振,生死关头,出手岂能容情,骂一句“滚你奶奶的”,刺
死一名瞎子。他手中出剑可比嘴里骂人迅速得多,只骂了六
声“滚你奶奶的”,已将洞中十二名瞎子尽数刺死。有几个瞎
子脑筋迟钝,听他大骂“滚你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
必再打?还没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剑,滚向鬼门关去见
他奶奶去了。
左冷禅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齐问:“有火把?”声带
惊惶。令狐冲喝道:“正是!”向左冷禅连攻三剑。
左冷禅听风辨器,三剑挡开,令狐冲但觉手臂酸麻,又
是一阵寒气从长剑传将过来,一转念间,当即凝剑不动。左
冷禅听不到他的剑声,心下大急,疾舞长剑,护住周身要穴。
令狐冲仗着盈盈手中短棍头上发出的微光,慢慢转过剑
来,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将过去。林平之侧
耳倾听他剑势来路,可是令狐冲这剑是一寸寸的缓缓递去,哪
里听得到半点声音?眼见剑尖和他右臂相差不过半尺,突然
向前一送,嗤的一声,林平之上臂筋骨齐断。
林平之大叫一声,长剑脱手,和身扑上。令狐冲刷刷两
声,分刺他左右两腿。林平之于大骂声中摔倒在地。
令狐冲回过身来,凝望左冷禅,极微弱的光芒之下,但
见他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可怖,手中长剑急舞。他剑上的绝
招妙招虽然层出不穷,但在“独孤九剑”之下,无处不是破
绽。令狐冲心想:“此人是挑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须容他
不得!”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咽喉、胸口三处
一一中剑。
令狐冲跃开两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见左冷禅呆立半
晌,扑地而倒,手中长剑倒转过来,刺入自己小腹,对穿而
出。
两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短棍时,光芒太弱,却
看不清楚。两人身上均无火折,令狐冲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扑,
在他左臂补了一剑,削断他的筋脉,这才去死人身上掏摸火
刀火石,连摸两人,怀中都是空空如也,登时想起,骂道:
“滚你奶奶的,瞎子自然不会带火刀火石。”摸到第五个死人,
才寻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纸媒。
两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盈盈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根白骨,一头已被削尖!
盈盈一呆之下,将白骨摔在地下,笑骂:“滚你……”只
骂了两个字,觉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冲恍然大悟,说道:“盈盈,咱们两条性命,是神教
这位前辈搭救的。”盈盈奇道:“神教的前辈?”令狐冲道:
“当年神教十长老攻打华山,都给堵在这山洞之中,无法脱身,
饮恨而终,遗下了十具骷髅。这根大腿骨,却不知是哪一位
长老的。我无意中拾起来一挡,天幸又让左冷禅削去了一截,
死人骨头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开眼。”
盈盈吁了口长气,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来是本教前辈,
可得罪了。”
令狐冲又取过几根纸媒,将火点旺,再点燃了两根火把,
道:“不知莫师伯怎样了?”纵声叫道:“莫师伯,莫师伯!”却
不闻丝毫声息。令狐冲心想莫师伯对自己爱护有加,今日惨
死洞中,心下甚是难过,放眼洞中遍地尸骇,一时实难找到
莫大先生的尸身,心想:“此刻未脱险地,不能多耽。我必当
回来,找到莫师伯遗体,好好安葬。”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
向地道中走去。
盈盈知他答应过岳灵珊,要照料林平之,当下也不说甚
么,拾起山洞角落里那具已打穿了几个洞的瑶琴,跟随其后。
二人从这条当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的窄道中一步步出
去。令狐冲提剑戒备,心想左冷禅极工心计,既将山洞的出
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这窄道,以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
有人再将他堵在洞内。但走到窄道尽头,更不再见有人。
令狐冲轻轻推开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觉亮光耀眼,原来
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恶斗良久,不觉时刻之过,天早已亮了。
他见外洞中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当即拉了林平之纵身而出,盈
盈跟着出来。
令狐冲手中有剑,眼中见光,身在空处,那才是真正的
出了险境,一口新鲜空气吸入胸中,当真说不出的舒畅。
盈盈问道:“从前你师父罚你在这里思过,就住在这个石
洞里么?”令狐冲笑道:“正是。你看怎么样?”盈盈微微一笑,
道:“我看你在这里思的不是过,而是你那……”她本来想说
“你那小师妹”,但想何必提到岳灵珊而惹他伤心,当即住口。
令狐冲道:“风太师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身子是
否安健。我一直好生想念。他本来说过,决计不见华山派之
人,但我早就不是华山派的了。”盈盈道:“是。咱们快去参
见。”令狐冲还剑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并肩
出洞。
三十九拒盟
刚出洞口,突然间头顶黑影晃动,似有甚么东西落下,令
狐冲和盈盈同时纵起闪避,岂知一张极大的渔网竟兜头将两
人罩住。两人大吃一惊,忙拔剑去割渔网,割了几下,竟然
纹丝不动。便在此时,又有一张渔网从高处撒下,罩在二人
身上。
山洞顶上跃下一人,手握绳索,用力拉扯,收紧渔网。令
狐冲脱口叫道:“师父!”原来那人却是岳不群。
岳不群将渔网越收越紧。令狐冲和盈盈便如两条大鱼一
般,给裹缠在网里,初时尚能挣扎,到后来已动弹不得。盈
盈惊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间,忽见令狐冲脸带微
笑,神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脱身之法?”
岳不群狞笑道:“小贼,你得意洋洋的从洞中出来,可没
料到大祸临头罢?”令狐冲道:“那也没甚么大祸临头。一个
人总要死的,和我爱妻死在一起,那就开心得很了。”盈盈这
才明白,原来他脸露喜容,是为了可和自己同死,惊惶之意
顿消,感到了一阵甜蜜喜慰。令狐冲道:“你只能便这样杀死
我二人,可不能将我夫妻分开,一一杀死。”岳不群怒道:
“小贼,死在眼前,还在说嘴!”将绳索又在他二人身上绕了
几转,捆得紧紧地。
令狐冲道:“你这张渔网,是从老头子那里拿来的罢。你
待我当真不错,明知我二人不愿分开,便用绳索缚得我夫妻
如此紧法。你从小将我养大,明白我的心意,这世上的知己,
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他嘴里尽说俏皮话,只盼拖延时刻,
看有甚么方法能够脱险,又盼风清扬突然现身相救。
岳不群冷笑道:“小贼,从小便爱胡说八道,这贼性儿至
今不改。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死后再进拔舌地狱。”左
足飞起,在令狐冲腰眼中踢了一脚,登时点了他的哑穴,令
他做声不得,说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杀他呢,还是先杀
你?”
盈盈道:“那又有甚么分别?我身边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可只有三颗。”
岳不群登时脸上变色。他自被盈盈逼着吞服“三尸脑神
丹”后,日思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药。他候准了良机,在
他二人甫脱险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际突撒金丝渔网,将
他们罩住。本来打的主意,是将令狐冲和盈盈先行杀死,再
到她身上搜寻解药,此刻听她说身上只有三颗解药,那么将
他二人杀死后,自己也只能活三年,而且三年之后尸虫入脑,
狂性大发,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是煞费思量。
他虽养气功夫极好,却也忍不住双手微微颤动,说道:
“好,那么咱们做一个交易。你将制炼解药之法跟我说了,我
便饶你二人不死。”盈盈一笑,淡淡的道:“小女子虽然年轻
识浅,却也知道君子剑岳先生的为人。阁下如果言而有信,也
不会叫作君子剑了。”岳不群道:“你跟着令狐冲没得到甚么
好处,就学会了贫嘴贫舌。那制炼解药之方,你是决计不肯
说的了?”盈盈道:“自然不说。三年之后,我和冲郎在鬼门
关前恭候大驾,只是那时阁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
是否能认得你。”
岳不群背上登时感到一阵凉意,明白她所谓“五官不全,
面目全非”,是指自己毒发之时,若非全身腐烂,便是自己将
脸孔抓得稀烂,思之当真不寒而栗,怒道:“我就算面目全非,
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杀你,只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
你雪白的脸蛋上划他十七八道剑痕,且看你那多情多义的冲
郎,是不是还爱你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丑八怪。”刷的
一声,抽出了长剑。
盈盈“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她死倒不怕,但若给
岳不群毁得面目犹似鬼怪一般,让令狐冲瞧在眼里,虽死犹
有余恨。令狐冲给点了哑穴,手足尚能动弹,明白盈盈的心
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随即伸起右手两根手指,往自己眼中
插去。盈盈又是“啊”的一声,急叫:“冲哥,不可!”
岳不群并非真的就此要毁盈盈的容貌,只不过以此相胁,
逼她吐露解药的药方,令狐冲倘若自坏双目,这一步最厉害
的棋子也无效了。他出手迅疾无比,左臂一探,隔着渔网便
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喝道:“住手!”
两人肌肤一触,岳不群便觉自己身上的内力向外直泻,叫
声“啊哟!”忙欲挣脱,但自己手掌却似和令狐冲手腕粘住了
一般。令狐冲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岳不群的内力更源源
不绝的汹涌而出。岳不群大惊,右手挥剑往他身上斩去。令
狐冲手一抖,拖过他的身子,这一剑便斩在地下。岳不群内
力疾泻,第二剑待欲再砍,已然疲软无力,几乎连手臂也抬
不起来。他勉力举剑,将剑尖对准令狐冲的眉心,手臂和长
剑不断颤抖,慢慢插将下来。
盈盈大惊,想伸指去弹岳不群的长剑,但双臂都压在令
狐冲身下,渔网又缠得极紧,出力挣扎,始终抽不出手来。令
狐冲左手给盈盈压住了,也是移动不得,眼见剑尖慢慢刺落,
忽想:“我以慢剑之法杀左冷禅,伤林平之,此刻师父也以此
法杀我,报应好快。”
岳不群只觉内力飞快消逝,而剑尖和令狐冲眉心相去也
只数寸,又是欢喜,又是焦急。
忽然身后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你……你干甚么?
快撤剑!”脚步声起,一人奔近。岳不群眼见剑尖只须再沉数
寸,便能杀了令狐冲,此时自己生死也是系于一线,如何肯
即罢手?拚着余力,使劲一沉,剑尖已触到令狐冲眉心,便
在此时,后心一凉,一柄长剑自他背后直刺至前胸。
那少女叫道:“令狐大哥,你没事罢?”正是仪琳。
令狐冲胸口气血翻涌,答不出话来。盈盈道:“小师妹,
令狐大哥没事。”仪琳喜道:“那才好了!”怔了一怔,惊道:
“是岳先生!我……我杀了他!”盈盈道:“不错。恭喜你报了
杀师之仇。请你解开渔网,放我们出来。”
仪琳道:“是,是!”眼见岳不群俯伏在地,剑伤处鲜血
惨出,吓得全身都软了,颤声道:“是……是我杀了他?”抓
起绳索想解,双手只是发抖,使不出力,说甚么也解不开。
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小尼姑,你杀害尊长,今日教你
难逃公道!”一名黄衫老者仗剑奔来,却是劳德诺。
令狐冲叫声:“啊哟!”盈盈叫道:“小师妹,快拔剑抵挡。”
仪琳一呆之下,从岳不群身上拔出长剑。劳德诺刷刷刷
三剑快攻,仪琳挡了三剑,第三剑从她左肩掠过,划了一道
口子。
劳德诺剑招越使越快,有几招依稀便是辟邪剑法,只是
没学得到家,仅略具其形,出剑之迅疾,和林平之也相差甚
远。本来劳德诺经验老到,剑法兼具嵩山、华山两派之长,新
近又学了些辟邪剑法,仪琳原不是他的对手。好在仪和、仪
清等盼她接任恒山掌门,这些日子来督导她勤练令狐冲所传
的恒山派剑法绝招,武功颇有进境,而劳德诺的辟邪剑法乍
学未精,偏生急欲试招,夹在嵩山、华山两派的剑法中使将
出来,反而驳杂不纯,使得原来的剑法打了个折扣。
仪琳初上手时见敌人剑法极快,心下惊慌,第三剑上便
伤了左肩,但想自己要是败了,令狐冲和盈盈未脱险境,势
必立时遭难,心想他要杀令狐大哥,不如先将我杀了,既抱
必死之念,出招时便奋不顾身。劳德诺遇上她这等拚命的打
法,一时倒也难以取胜,口中乱骂:“小尼姑,你他妈的好狠!”
盈盈见仪琳一鼓作气,勉力支持,斗得久了,势必落败,
当下滚动身子,抽出左手,解开了令狐冲的穴道,伸手入怀,
摸出短剑。令狐冲叫道:“劳德诺,你背后是甚么东西?”
劳德诺经验老到,自不会凭令狐冲这么一喝,便转头去
看,以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他对令狐冲的呼喝置之不理,加
紧进击。盈盈握着短剑,想要从渔网孔中掷出,但仪琳和劳
德诺近身而搏,倘若准头稍偏,说不定便掷中了她,一时踌
躇不发。忽听得仪琳“啊”的一声叫,左肩又中了一剑。第
一次受伤甚轻,这一剑却深入数寸,青草地下登时溅上鲜血。
令狐冲叫道:“猴子,猴子,啊,这是六师弟的猴子。乖
猴儿,快扑上去咬他,这是害死你主人的恶贼。”
劳德诺为了盗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杀死华山
派六弟子陆大有。陆大有平时常带着一只小猴儿,放在肩头,
身死之后,这只猴儿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突然听到令狐冲
呼喝,不由得心中发毛:“这畜生倘若扑上来咬我,倒是碍手
碍脚。”侧身反手一剑,向身后砍去,却哪里有甚么猴子了?
便在这时,盈盈短剑脱手,呼的一声,射向他后颈。劳德诺
一伏身,短剑从他头顶飞过,突觉左脚足踝上一紧,已被一
根绳索缠住,绳索向后忽拉,登时身不由主的扑倒。原来令
狐冲眼见劳德诺伏低避剑,正是良机,来不及解开渔网,便
将渔网上的长绳甩了出去,缠住他左足,将他拉倒。令狐冲
和盈盈齐叫:“快杀,快杀!”
仪琳挥剑往劳德诺头顶砍落。但她既慈心,又胆小,初
时杀岳不群,只是为了要救令狐冲,情急之下,挥剑直刺,浑
没想到要杀人,此刻长剑将要砍到劳德诺头上,心中一软,剑
锋略偏,擦的一声响,砍在他的右肩上。劳德诺琵琶骨立被
砍断,长剑脱手,他生怕仪琳第二剑又再砍落,忍痛跳起,挣
脱渔网绳索,飞也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山崖边冲上二人,当先一个女子喝道:“喂,刚才是
你骂我女儿吗?”正是仪琳之母、在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
婆婆。劳德诺飞腿向她踢去。那婆婆侧身避过,拍的一声,重
重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骂‘你他妈的好狠’,她的妈
妈就是我,你敢骂我?”
令狐冲叫道:“截住他,截住他!别让他走了!”那婆婆
伸掌本欲往劳德诺头上击落,听得令狐冲这么呼喝,叫道:
“天杀的小鬼,我偏要放他走!”侧身一让,在劳德诺屁股上
踢了一脚。劳德诺如得大赦,直冲下山。
那婆婆身后跟着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
说道:“甚么地方不好玩,怎地钻进渔网里来玩啦?”仪琳道:
“爹,快解开渔网,放了令狐大哥和任大小姐。”那婆婆沉着
脸道:“这小贼的帐还没跟他算,不许放!”
令狐冲哈哈大笑,叫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丢过墙。你
们俩夫妻团圆,怎不谢谢我这个大媒?”那婆婆在他身上踢了
一脚,骂道:“我谢你一脚!”令狐冲笑着叫道:“桃谷六仙,
快救救我!”
那婆婆最是忌惮桃谷六仙,一惊之下,回过头来。令狐
冲从渔网孔中伸出手来,解开了绳索的死结,让盈盈钻了出
来,自己待要出来,那婆婆喝道:“不许出来!”
令狐冲笑道:“不出来就不出来。渔网之中,别有天地,
大丈夫能屈能伸,屈则进网,伸则出网,何足道哉,我令狐
冲……”正想胡说八道下去,一瞥眼间,见岳不群伏尸于地,
脸上笑容登时消失,突然间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
那婆婆兀自在发怒,骂道:“小贼!我不狠狠揍你一顿,
难消心头之恨!”左掌一扬,便向令狐冲右颊击去。仪琳叫道:
“妈,别……别……”令狐冲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
却是当他瞧着岳不群的尸身伤心出神之际,盈盈塞在他手中
的。他长剑一指,刺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逼得她退了一步。
那婆婆更加生气,身形如风,掌劈拳击,肘撞腿扫,顷刻间
连攻七八招。令狐冲身在渔网之中,长剑随意挥洒,每一剑
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当剑尖将要碰到她身子时,立
即缩转。这“独孤九剑”施展开来,天下无敌,令狐冲若不
容让,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了数招,那婆婆自知自
己武功和他差得太远,长叹一声,住手不攻,脸上神色极是
难看。
不戒和尚劝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气?”
那婆婆怒道:“要你多嘴干甚么?”一口气无处可出,便
欲发泄在他身上。
令狐冲抛下长剑,从渔网中钻了出来,笑道:“你要打我
出气,我让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拍的一声,重重打
了他一个耳光,令狐冲“哎唷”一声叫,竟不闪避。那婆婆
怒道:“你干么不避?”令狐冲道:“我避不开,有甚么法子?”
那婆婆呸的一声,心知他是瞧在仪琳份上,让了自己,左掌
已然提起,却不再打下了。盈盈拉着仪琳的手,说道:“小师
妹,幸得你及时赶到相救。你怎么来的?”仪琳道:“我和众
位师姊,都给他(说着向岳不群的尸身一指)……他的手下
人捉了来,我和三位师姊给关在一个山洞之中,刚才爹爹和
妈妈救了我出来。爹爹、妈妈和我,还有不可不戒和那三位
师姊,大家分头去救其余众位师姊。我走在崖下,听得上面
有人说话,似是令狐大哥的声音,便赶上来瞧瞧。”盈盈道:
“我和他各处找寻,一个也没有见到,却原来你们是给关在山
洞中。”
令狐冲道:“刚才那个黄袍老贼是个极大的坏人,给他逃
走了,那可心有不甘。”拾起地下长剑,道:“咱们快追。”
一行五人走下思过崖,行不多久,便见田伯光和七名恒
山派弟子从山谷中攀援而上,其中有仪清在内。相会之下,各
人甚是欣喜。令狐冲心想:“华山上的地形,天下只怕没几人
能比我更熟的。我不知这山谷下另有山洞,田兄是外人,反
而知道,这可奇了?”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两人堕在众人之
后。令狐冲道:“田兄,华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连我也不
知道,你却找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说道:“那也没甚么希奇。”令狐冲道:
“啊,是了,原来你擒住了华山弟子,逼问而得。”田伯光道:
“那倒不是。”令狐冲道:“然则你何以得知,倒要请教。”田
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这事说来不雅,不说也罢。”令狐
冲更加好奇了,不闻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
弟,又有甚么雅了?快说出来听听。”田伯光道:“在下说了
出来,令狐掌门请勿见责。”令狐冲笑道:“你救了恒山派的
众位师姊师妹,多谢你还来不及,岂有见怪之理?”田伯光低
声道:“不瞒你说,在下一向有个坏脾气,你是知道的了。自
从太师父剃光了我头,给我取个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后,
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冲想到不戒和尚惩戒他的古
怪法子,不由脸露微笑。田伯光知道他心中在想甚么,脸上
一红,续道:“但我从前学到的本事,却没忘记,不论相隔多
远,只要有女子聚居之处,在下……在下便觉察得到。”令狐
冲大奇,问道:“那是甚么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甚
么法子,好像能够闻到女人身上的气息,与男人不同。”
令狐冲哈哈大笑,道:“据说有些高僧有天眼通、天耳通,
田兄居然有‘天鼻通’。”田伯光道:“惭愧,惭愧!”令狐冲
笑道:“田兄这本事,原是多做坏事,历练而得,想不到今日
用来救我恒山派的弟子。”
盈盈转过头来,想问甚么事好笑,见田伯光神色鬼鬼祟
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
田伯光突然停步,道:“这左近似乎又有恒山派弟子。”
他用力嗅了几嗅,向山坡下的草丛走去,低头寻找,过
了一会,一声欢呼,手指地下,叫道:“在这里了!”他所指
处堆着十余块大石,每一块都有二三百斤重,当即搬开了一
块。不戒和令狐冲过去相助,片刻间将十几块大石都搬开了,
底下是块青石板。三人合力将石板掀起,露出一个洞来,里
面躺着几个尼姑,果然都是恒山派弟子。仪清和仪敏忙跳下
洞去,将同门扶了出来,扶出几人后,里面还有,每一个都
已奄奄一息。众人忙将被囚的恒山弟子拉出,只见仪和、郑
萼、秦绢等均在其内,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余人,再过得一
两天,非尽数死在其内不可。
令狐冲想起师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为之寒心,赞田伯
光道:“田兄,你这项本事当真非同小可,这些师姊妹们深藏
地底,你竟嗅得出来,实在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道:“那
也没甚么希奇,幸好其中有许多俗家的师伯、师叔……”令
狐冲道:“师伯、师叔?啊,是了,你是仪琳小师妹的弟子。”
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师叔伯们,我便查不出
了。”令狐冲道:“原来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别。”田伯光道:
“这个自然。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气。”令狐冲这才恍然。
众人七手八脚的施救,仪清、仪琳等用帽子舀来山水,一
一灌饮。幸好那山洞有缝隙可以通气,恒山众弟子又都练有
内功,虽然已委顿不堪,尚不致有性命之忧。仪和等修为较
深的,饮了些水后,神智便先恢复。
令狐冲道:“咱们救出的还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请
你大显神通,再去搜寻。”
那婆婆横眼瞪视田伯光,甚是怀疑,问道:“这些人给关
在这里,你怎知道?多半囚禁她们之时,你便在一旁,是不
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随着太师父,没离
开他老人家身边。”那婆婆脸一沉,喝道:“你一直随着他?”
田伯光暗叫不妙,心想他老夫妇破镜重圆,一路上又哭又笑,
又打骂,又亲热,都给自己暗暗听在耳里,这位太师娘老羞
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这大半年来,弟子一直随着太
师父,直到十天之前,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华山相聚。”
那婆婆将信将疑,问道:“然则这些尼姑们给关在这地洞里,
你又怎么知道?”田伯光道:“这个……这个……”一时找不
到饰辞,甚感窘迫。
便在这时,忽听得山腰间数十只号角同时呜呜响起,跟
着鼓声蓬蓬,便如是到了千军万马一般。
众人尽皆愕然。盈盈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我爹爹到
了!”令狐冲“啊”了一声,想说:“原来是我岳父大人大驾
光临。”但内心隐隐觉得不妥,那句话便没出口。
皮鼓擂了一会,号角声又再响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
来么?”
突然间鼓声和号角声同时止歇,七八人齐声喝道:“日月
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驾到!”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
分深厚的内家高手,齐声呼喝,山谷鸣响,群山之间,四周
回声传至:“任教主驾到!任教主驾到!”威势慑人,不戒和
尚等都为之变色。
回音未息,便听得无数声音齐声叫道:“千秋万载,一统
江湖!任教主中兴圣教,寿与天齐!”
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四下里又是一片回声:“中
兴圣教,寿与天齐!中兴圣教,寿与天齐!”过了一会,叫声
止歇,四下里一片寂静,有人朗声说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
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五岳剑派掌门人暨门下诸弟子听者:
大伙齐赴朝阳峰石楼相会。”他朗声连说了三遍,稍停片刻,
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领座下教众,清查诸峰诸谷,把
守要道,不许闲杂人等胡乱行走。不奉号令者格杀不论!”登
时便有二三十人齐声答应。
令狐冲和盈盈对望了一眼,心下明白,那人号令清查诸
峰诸谷,把守要道,是逼令五岳剑派诸人非去朝阳峰会见任
教主不可。令狐冲心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盈
成婚,终须去见任教主一见。”当下向仪和等人道:“咱们同
门师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脱困,请这位田兄带路,尽快去救了
出来。任教主是任小姐的父亲,想来也不致难为咱们。我和
任小姐先去东峰,众位师姊会齐后,大伙到东峰相聚。”仪和、
仪清、仪琳等答应了,随着田伯光去救人。
那婆婆怒道:“他凭甚么在这里大呼小叫?我偏不去见他,
瞧这姓任的如何将我格杀勿论。”令狐冲知她性子执拗,难以
相劝,就算劝得她和任我行相会,言语中也多半会冲撞于他,
反为不美,当下向不戒和尚夫妇行礼告别,与盈盈向东峰行
去。
令狐冲道:“华山最高的三座山峰是东峰、南峰、西峰,
尤以东西两峰为高。东峰正名叫作朝阳峰,你爹爹选在此峰
和五岳剑派群豪相会,当有令群豪齐来朝拜之意。你爹爹叫
五岳剑派众人齐赴朝阳峰,难道诸派人众这会儿都在华山
吗?”
盈盈道:“五岳剑派之中,岳先生、左冷禅、莫大先生三
位掌门人今天一日之中逝世,泰山派没听说有谁当了掌门人,
五大剑派中其实只剩下你一位掌门人了。”令狐冲道:“五派
菁英,除了恒山派外,其余大都已死在思过崖后洞之内,而
恒山派众弟子又都困顿不堪,我怕……”盈盈道:“你怕我爹
爹乘此机会,要将五岳剑派一网打尽?”
令狐冲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其实不用他动手,五岳
剑派也已没剩下多少人了。”
盈盈也叹了口气,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好手,齐到
华山来看石壁剑招,企图清除各派中武功高强之士,以便他
稳做五岳派掌门人,别派无人能和他相争。这一招棋本来甚
是高明,不料左冷禅得到了讯息,乘机邀集一批瞎子,想在
黑洞中杀他。”令狐冲道:“你说左冷禅想杀的是我师父,不
是我?”盈盈道:“他料不到你会来的。你剑术高明之极,早
已超越石壁上所刻的招数,自不会到这洞里来观看剑招。咱
们走进山洞,只是碰巧而已。”
令狐冲道:“你说得是。其实左冷禅和我也没甚么仇怨。
他双眼给我师父刺瞎,五岳派掌门之位又给他夺去,那才是
切骨之恨。”
盈盈道:“想来左冷禅事先一定安排了计策,要诱岳先生
进洞,然后乘黑杀他,又不知如何,这计策给岳先生识破了,
他反而守在洞口,撒渔网罩人。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眼下左冷禅和你师父都已去世,这中间的原因,只怕无人得
知了。”
令狐冲凄然点了点头。盈盈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诸
高手到来,此事很久以前便已下了伏笔。那日在嵩山比武夺
帅,你小师妹施展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各派的精妙剑招,
四派高手,无不目睹,自是人人心痒难搔。只有恒山派的弟
子们,你已将石壁上剑招相授,她们并不希罕。泰山、衡山、
嵩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当然到处打听,岳小姐这些剑招从何
得来。岳先生暗中稍漏口风,约定日子,开放后洞石壁,这
三派的好手,还不争先恐后的涌来么?”令狐冲道:“咱们学
武之人,一听到何处可以学到高妙武功,就算甘冒生死大险,
也是非来不可的,尤其是本派的高招,那更加是不见不休。因
此像莫大师伯那样随随便便、与世无争的高人,却也会丧生
洞中。”
盈盈道:“岳先生料想你恒山派不会到来,是以另行安排,
用迷药将众人蒙倒,一举擒上华山来。”令狐冲道:“我不明
白师父为甚么这般大费手脚,把我门下这许多弟子擒上山来?
路远迢迢,很容易出事。当时便将她们都在恒山上杀了,岂
不干脆?”他顿了一顿,说道:“啊,我明白了,杀光了恒山
派弟子,五岳派中便少了恒山一岳。师父要做五岳派掌门人,
少了恒山派,他这五岳派掌门人非但美中不足,简直名不副
实。”
盈盈道:“这自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另有一个更大的
原因。”令狐冲道:“那是甚么?”盈盈道:“最好当然是能够
擒到你,便可和我换一样东西。否则的话,将你门下这些弟
子们尽数擒来,向你要挟。我不能袖手旁观,那样东西也只
好给他换人。”令狐冲恍然,一拍大腿,道:“是了。我师父
是要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盈盈道:“岳先生被逼吞食此药之后,自是日夜不安,急
欲解毒。一日不解,一日难以安心。他知道只有从你身上打
算,才能取得解药。”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是你的心肝
宝贝,也只有用我,才能向你换到解药。”盈盈啐了一口,道:
“他用你来向我换药,我才不换呢。解药药材采集极难,制炼
更是不易,那是无价之宝,岂能轻易给他。”令狐冲道:“常
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盈盈红晕满颊,低声道:
“老鼠上天平,自称自赞,也不害羞。”说话之间,两人已走
上一条极窄的山道。
这山道笔直向上,甚是陡峭,两人已不能并肩而行。盈
盈道:“你先走。”令狐冲道:“还是你先走,倘若摔下来,我
便抱住你。”盈盈道:“不,你先走,还不许你回头瞧我一眼,
婆婆说过的话,你非听不可。”说着笑了起来。令狐冲道:
“好,我就先走。要是我摔下来,你可得抱住我。”盈盈忙道:
“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装失足,跟自己闹着玩,当下先上
了山道。盈盈见他虽然说笑,却是神情郁郁,一笑之后,又
现凄然之色,知他对岳不群之死甚难释然,一路上顺着他说
些笑话,以解愁闷。
转了几个弯,已到了玉女峰上,令狐冲指给她看,哪一
处是玉女的洗脸盆,哪一处是玉女的梳妆台。盈盈情知这玉
女峰定是他和岳灵珊当年常游之所,生怕更增他伤心,匆匆
一瞥便即快步走过,也不细问。
再下一个坡,便是上朝阳峰的小道。只见山岭上一处处
都站满了哨岗,日月教的教众衣分七色,随着旗帜进退,秩
序井然,较之昔日黑木崖上的布置,另有一番森严气象。令
狐冲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学问。那日我率领数千
人众攻打少林寺,弄得乱七八糟,一塌胡涂,哪及日月教这
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数千人犹如一人?东方不败自也是
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后来神智错乱,将教中大事都
交了杨莲亭,黑木崖上便徒见肃杀,不见威势了。”
日月教的教众见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对令
狐冲也是极尽礼敬。旗号一级级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
峰顶,报与任我行得知。
令狐冲见那朝阳峰自山峰脚下起,直到峰顶,每一处险
要之所都布满了教众,少说也有二千来人。这一次日月教倾
巢而出,看来还招集了不少旁门左道之士,共襄大举。五岳
剑派的众位掌门人就算一个也不死,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华
山,事先倘若未加周密部署,仓卒应战,只怕也是败多胜少,
此刻人才凋零,更是绝不能与之相抗的了。眼见任我行这等
声势,定是意欲不利于五岳剑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独木
难支大厦,一切只好听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任我行真要
杀尽五岳剑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剑奋战,恒山
派弟子一齐死在这朝阳峰上便了。
他虽聪明伶俐,却无甚智谋,更不工心计,并无处大事、
应剧变之才,眼见恒山全派尽已身入罗网,也想不出甚么保
派脱身之计,一切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主
是骨肉之亲,她最多是两不相助,决不能帮着自己,出甚么
计较来对付自己父亲。当下对朝阳峰上诸教众弓上弦、刀出
鞘的局面,只是视若无睹,和盈盈说些不相干的笑话。
盈盈却早已愁肠百结,她可不似令狐冲那般拿得起、放
得下,一路上思前想后,苦无良策,寻思:“冲郎是个天不怕、
地不怕之人,天塌下来,他也只当被盖。我总得帮他想个法
子才好。”料想父亲率众大举而来,决无好事,局面如此险恶,
也只有随机应变,且看有无两全其美的法子。
两人缓缓上峰,一踏上峰顶,猛听得号角响起,咚咚咚
放铳,跟着丝竹鼓乐之声大作,竟是盛大欢迎贵宾的安排。令
狐冲低声道:“岳父大人迎接东床娇客回门来啦!”盈盈白了
他一眼,心下甚是愁苦:“这人甚么都不放在心上,这当口还
有心思说笑。”
只听得一人纵声长笑,朗声说道:“大小姐,令狐兄弟,
教主等候你们多时了。”一个身穿紫袍的瘦长老者迈步近前,
满脸堆欢,握住了令狐冲的双手,正是向问天。
令狐冲和他相见,也是十分欢喜,说道:“向大哥,你好,
我常常念着你。”
向问天笑道:“我在黑木崖上,不断听到你威震武林的好
消息,为你干杯遥祝,少说也已喝了十大坛酒。快去参见教
主。”携着他手,向石楼行去。
那石楼是在东峰之上,巨石高耸,天然生成一座高楼一
般,石楼之东便是朝阳峰绝顶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
天而起的大石柱,中指最高。只见指顶放着一张太师椅,一
人端坐椅中,正是任我行。
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头叫了声:“爹爹!”
令狐冲躬身下拜,说道:“晚辈令狐冲,参见教主。
任我行呵呵大笑,说道:“小兄弟来得正好,咱们都是一
家人了,不必多礼。今日本教会见天下英豪,先叙公谊,再
谈家事。贤……贤弟一旁请坐。”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个“贤”字时顿了一顿,似是想叫出
“贤婿”来,只是名分未定,改口叫了“贤弟”,瞧他心中于
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赞成,又说甚么“咱们都是一家人”,
说甚么“先叙公谊,再谈家事”,显是将自己当作了家人。他
心中喜欢,站起身来,突然之间,丹田中一股寒气直冲上来,
全身便似陡然间堕入了冰窖,身子一颤,忍不住发抖。盈盈
吃了一惊,抢上几步,问道:“怎样?”令狐冲道:“我……我
……”竟说不出话来。
任我行虽高高在上,但目光锐利,问道:“你和左冷禅交
过手了吗?”令狐冲点点头。任我行笑道:“不碍事。你吸了
他的寒冰真气,待会散了出来,便没事了。左冷禅怎地还不
来?”盈盈道:“左冷禅暗设毒计,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
给令狐大哥杀了。”
任我行“哦”了一声,他坐得甚高,见不到他的脸色,但
这一声之中,显是充满了失望之情。盈盈明白父亲心意,他
今日大张旗鼓,威慑五岳剑派,要将五派人众尽数压服,左
冷禅是他生平大敌,无法亲眼见到他屈膝低头,不免大是遗
憾。
她伸左手握住令狐冲的右手,助他驱散寒气。令狐冲的
左手却给向问天握住了。两人同时运功,令狐冲便觉身上寒
冷渐渐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禅在少林寺中相斗,吸了他
不少寒冰真气,以致雪地之中,和令狐冲、向问天、盈盈三
人同时成为雪人。但这次令狐冲只是长剑相交之际,略中左
冷禅的真气,为时极暂,又非自己吸他,所受寒气也颇有限,
过了片刻,便不再发抖,说道:“好了,多谢!”
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听我召唤,便上峰来见我,很
好,很好!”转头对向问天道:“怎地其余四派人众,到这时
还不见到来?”
向问天道:“待属下再行催唤!”左手一挥,便有八名黄
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齐声唤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
苍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华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
速上朝阳峰来相会。各堂香主尽速催请,不得有误。”这八名
老者都是内功深厚的高手,齐声呼喝,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诸
峰尽闻。但听得东南西北各处,有数十个声音答应:“遵命。
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堂香主的应声了。
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门,且请一旁就座。”
令狐冲见仙人掌的西首排着五张椅子,每张椅上都铺了
锦缎,分为黑白青红黄五色,锦缎上各绣着一座山峰。北岳
恒山尚黑,黑缎上用白色丝线绣的正是见性峰。眼见绣工精
致,单是这一张椅披,便显得日月教这一次布置周密之极。五
岳剑派本以中岳嵩山居首,北岳恒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却
倒了转来,恒山派掌门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岳华山,
嵩山派排在最后,自是任我行抬举自己、有意羞辱左冷禅。反
正左冷禅、岳不群、莫大先生、天门道人均已逝世,令狐冲
也不谦让,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张黑缎为披的椅中。
朝阳峰上众人默然等候。过了良久,向问天又指挥八名
黄衫老者再唤了一遍,仍不见有人上来。向问天道:“这些人
不识抬举,迟迟不来参见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来罢!”八名
黄衫老者齐声唤道:“五湖四海、各岛各洞、各帮各寨、各山
各堂的诸位兄弟,都上朝阳峰来,参见教主。”
他们这“主”字一出口,峰侧登时轰雷也似的叫了出来:
“遵命!”呼声声震山谷,令狐冲不禁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少
说也有二三万人。这些人暗暗隐伏,不露半点声息,猜想任
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岳剑派人众到齐之后,出其不意的将
这数万人唤了出来,以骇人声势,压得五岳剑派再也不敢兴
反抗之意。霎时之间,朝阳峰四面八方涌上无数人来。人数
虽多,却不发出半点喧哗。各人分立各处,看来事先早已操
演纯熟。上峰来的约有二三千人,当是左道绿林中的首领人
物,其余属下,自是在峰腰相候了。
令狐冲一瞥之下,见蓝凤凰、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
等都在其内。这些人或受日月教管辖,或一向与之互通声气。
当日令狐冲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这些人大都曾经参加。众
人目光和令狐冲相接,都是微笑示意,却谁也不出声招呼,除
了沙沙的脚步声外,数千人来到峰上,更无别般声息。
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跪倒,齐声
说道:“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圣教
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些人都是武功高强之士,用力呼
唤,一人足可抵得十个人的声音。最后说到“圣教主千秋万
载,一统江湖”之时,日月教教众,以及聚在山腰里的群豪
也都一齐叫了起来,声音当真是惊天动地。
任我行巍坐不动,待众人呼毕,举手示意,说道:“众位
辛苦了,请起!”
数千人齐声说道:“谢圣教主!”一齐站了起来。
令狐冲心想:“当时我初上黑木崖,见到教众奉承东方不
败那般无耻情状,忍不住肉麻作呕。不料任教主当了教主,竟
然变本加厉,教主之上,还要加上一个‘圣’字,变成了圣
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见了当今皇上,高呼‘我皇万岁万万
岁’,也不会如此卑躬屈膝。我辈学武之人,向以英雄豪杰自
居,如此见辱于人,还算是甚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大丈夫?”
想到此处,不由气往上冲,突然之间,丹田中一阵剧痛,眼
前发黑,几乎晕去。
他双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从学了“吸星
大法”后,虽然立誓不用,但刚才在山洞口给岳不群以渔网
罩住,生死系于一线,只好将这邪法使了出来,吸了岳不群
的内力,自己却已大受其害。他强行克制,使得口中不发呻
吟之声。
但他满头大汗,全身发颤,脸上肌肉扭曲、痛苦之极的
神情,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祖千秋等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他,甚
是关怀。盈盈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冲哥,我在这里。”在
群豪数千对眼睛注视之下,她只能说这么一声,却也已羞得
满脸通红。令狐冲回过头来,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觉好过
了些。
他随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说过的话,说道他学了这
“吸星大法”后,得自旁人的异种真气聚在体内,总有一日要
发作出来,发作时一次厉害过一次。任我行当年所以给东方
不败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于体内的异种真气,苦思化解之
法,以致将余事尽数置之度外,才为东方不败所乘。任我行
囚于西湖湖底十余年,潜心钻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却要令
狐冲加盟日月教,方能授他此术。
其时令狐冲坚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师门教诲,深信正邪
不两立,决计不肯与魔教同流合污。后来见到左冷禅等正教
大宗师的所作所为,其奸诈凶险处,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让,这
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时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
肯将盈盈许配于我,那么马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
便随遇而安,甚么事都不认真,入教也罢,不入教也罢,原
也算不上甚么大事。
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见到一众豪杰好汉对东方不败和任
我行两位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说的尽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
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后,也须过这等奴隶般
的日子,当真枉自为人,大丈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怜之事,令
狐冲可决计不干。此刻更见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场似乎比
皇帝还要大着几分,心想当日你在湖底黑狱之中,是如何一
番光景,今日却将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实无礼已
极。
正思念间,忽然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启禀圣教主,恒山
派门下众弟子来到。”
令狐冲一凛,只见仪和、仪清、仪琳等一干恒山弟子,相
互扶持,走上峰来。不戒和尚夫妇和田伯光也跟随在后。鲍
大楚朗声道:“众位朋友请去参见圣教主。”
仪清等见令狐冲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的未来岳丈,
心想虽然正邪不同,并瞧在掌门人的面上,以后辈之礼相见
便了,当下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礼,说道:“恒山派后学弟
子,参见任教主!”鲍大楚喝道:“跪下磕头!”仪清朗声道:
“我们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萨、拜师父,不拜凡人!”鲍大
楚大声道:“圣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圣贤,便是佛,
便是菩萨!”仪清转头向令狐冲瞧去。令狐冲摇了摇头。
仪清道:“要杀便杀,恒山弟子,不拜凡人!”
不戒和尚哈哈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向问天
怒道:“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到这里来干甚么?”他眼见恒
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头,势成僵局,倘若去为难这干女
弟子,于令狐冲脸上便不好看,当即去对付不戒和尚,以分
任我行之心,将磕头之事混过去便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
是大庙不收、小庙不要的野和尚,无门无派,听见这里有人
聚会,便过来瞧瞧热闹。”向问天道:“今日日月神教在此会
见五岳剑派,闲杂人等,不得在此罗唆,你下山去罢!”向问
天这么说,那是冲着令狐冲的面子,可算得已颇为客气,他
见不戒和尚和恒山派女弟子同来,料想和恒山派有些瓜葛,不
欲令他过份难堪。
不戒笑道:“这华山又不是你们魔教的,我要来便来,要
去便去,除了华山派师徒,谁也管我不着。”这“魔教”二字,
大犯日月教之忌,武林中人虽在背后常提“魔教”,但若非公
然为敌,当着面决不以此相称。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说话肆
无忌惮,听得向问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哪管对方人多势
众,竟是毫无惧色。
向问天转向令狐冲道:“令狐兄弟,这颠和尚和贵派有甚
么干系?”
令狐冲胸腹间正痛得死去活来,颤声答道:“这……这位
不戒大师……”
任我行听不戒公然口称“魔教”,极是气恼,只怕令狐冲
说出跟这和尚大有渊源,可就不便杀他,不等令狐冲说毕,便
即喝道:“将这疯僧毙了!”八名黄衣长老齐声应道:“遵命!”
八人拳掌齐施,便向不戒攻了过去。
不戒叫道:“你们恃人多吗?”只说得几个字,八名长老
已然攻到。那婆婆骂道:“好不要脸!”窜入人群,和不戒和
尚靠着背,举掌迎敌。那八名长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的人
才,武功与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间,以八对二,数招间
便占上风。田伯光拔出单刀,仪琳提起长剑,加入战团。他
二人武功显是远逊,八长老中二人分身迎敌,田伯光仗着刀
快,尚能抵挡得一阵,仪琳却被对方逼得气都喘不过来,若
不是那长老见她穿着恒山派服色,瞧在令狐冲脸上容让几分,
早便将她杀了。
令狐冲弯腰左手按着肚子,右手抽出长剑,叫道:“且……
且慢!”抢入战团,长剑颤动,连出八招,迫退了四名长老,
转身过来,又是八剑。这一十六招“独孤剑法”,每一招都指
向各长老的要害之处。八名长老给他逼得手忙脚乱,又不敢
当真和他对敌,纷纷退了开去。令狐冲俯身蹲在地下,说道:
“任……任教主,请瞧在我面上,让……让他们……”下面两
个“去罢”,再也说不出口。
任我行见了这等情景,料想他体内异种真气发作,心知
女儿非此人不嫁,自己原也爱惜他的人才,自己既无儿子,便
盼他将来接任神教教主之位,当下点了点头,说道:“既是令
狐掌门求情,今日便网开一面。”
向问天身形一晃,双手连挥,已分别点了不戒夫妇、田
伯光和仪琳四人的穴道。他出手之快,实是神乎其技,那婆
婆虽然身法如电,竟也逃不开他的手脚。令狐冲惊道:“向……
向……”向问天笑道:“你放心,圣教主已说过网开一面。”转
头叫道:“来八个人!”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众而出,躬身道:
“谨奉向左使吩咐!”向问天道:“四个男的,四个女的。”当
下四名男教徒退下,四名女教徒走上前来。
向问天道:“这四人出言无状,本应杀却。圣教主宽大为
怀,瞧着令狐掌门脸面,不予处分。将他们背到峰下,解穴
释放。”八人恭身答应。向问天低声嘱咐:“是令狐掌门的朋
友,不得无礼。”那八人应道:“是!”背负着四人,下峰去了。
令狐冲和盈盈见不戒等四人逃过了杀身之厄,都舒了口
长气。令狐冲颤声道:“多……多谢!”蹲在地下,再也站不
起来。他适才连攻一十六招,虽将八名长老逼开,但这八名
长老个个武功精湛,他这剑招又不能伤到他们,使这一十六
招虽只瞬息间事,却也已大耗精力,胸腹间疼痛更是厉害。
向问天暗暗担心,脸上却不动声息,笑道:“令狐兄弟,
有点不舒服么?”他和令狐冲当年力斗群雄,义结金兰,虽然
相聚日少,但这份交情却是生死不渝。他携住令狐冲的手,扶
他到椅上坐下,暗输真气,助他抗御体内真气的剧变。
令狐冲心想自己身有“吸星大法”,向问天如此做法,无
异让自己吸取他的功力,忙用力挣脱他手,说道:“向大哥,
不可!我……我已经好了。”
任我行说道:“五岳剑派之中,只有恒山一派前来赴会。
其余四派师徒,竟胆敢不上峰来,咱们可不能客气了。”
便在此时,上官云快步奔上峰来,走到仙人掌前,躬身
说道:“启禀圣教主:在思过崖山洞之中,发现数百具尸首。
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便在其内,尚有嵩山、衡山、泰山诸派
好手,不计其数,似是自相残杀而死。”任我行“哦”的一声,
道:“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哪里去了?”上官云道:“属下仔细检
视,尸首中并无莫大在内,华山各处也没发见他踪迹。”
令狐冲和盈盈又感欣慰,又是诧异,两人对望了一眼,均
想:“莫大先生行事神出鬼没,居然能够脱险,猜想他当时多
半是躺在尸首堆中装假死,直到风平浪静,这才离去。”
只听上官云又道:“泰山派的玉磬子、玉音子等都死在一
起。”任我行大是不快,说道:“这……这从何说起?”上官云
又道:“在那山洞之外,又有一具尸首。”任我行忙问:“是谁?”
上官云道:“属下检视之后,确知是华山派掌门,也就是新近
夺得五岳派掌门之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他知道令狐冲
将来在本教必将执掌重权,而岳不群是他受业师父,因此言
语中就客气了些。
任我行听得岳不群也已死了,不由得茫然若失,问道:
“是……是谁杀死他的?”上官云道:“属下在思过崖山洞中检
视之时,听得后洞口有争斗之声,出去一看,见是一群华山
派门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剧烈格斗,都说对方害死了本派师
父。双方打得很是厉害,死伤不少。现下已均拿在峰下,听
由圣教主发落。”
任我行沉吟道:“岳不群是给泰山派杀死的?泰山派中哪
有如此好手?”
恒山派中仪清朗声道:“不!岳不群是我恒山派中一位师
妹杀死的。”任我行道:“是谁?”仪清道:“便是刚才下峰去
的仪琳小师妹。岳不群害死我派掌门师父和定逸师叔,本派
上下,无不恨之切骨。今日菩萨保佑,掌门师父和定逸师叔
有灵,借着本派一个武功低微的小师妹之手,诛此元凶巨恶。”
任我行道:“嗯,原来如此!那也算得是天网恢恢,疏而
不漏了。”语气之中,显得十分意兴萧索。
向问天和众长老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感甚是没趣。
此番日月教大举前来华山,事先布置周详异常,不但全教好
手尽出,更召集了属下各帮、各寨、各洞、各岛群豪,准拟
一举而将五岳剑派尽数收服。五派如不肯降服,便即聚而歼
之。从此任我行和日月神教威震天下。再挑了少林、武当两
派,正教中更无一派能与抗手,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基业,
便于今日在华山朝阳峰上轰轰烈烈的奠下了。不料左冷禅、岳
不群以及泰山派中的几名前辈尽皆自相残杀而死,莫大先生
不知去向,四派的后辈弟子也没剩下多少。任我行殚精竭虑
的一番巧妙策划,竟然尽皆落空。
任我行越想越怒,大声道:“将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
狗崽子,都给我押上峰来。”上官云应道:“是!”转身下去传
令。
令孤冲体内的异种真气闹了一阵,渐渐静了下来,听得
任我行说“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狗崽子”,虽然他用意并
不是在骂自己,但恒山派毕竟也在五岳剑派之列,心下老大
没趣。
过了一会,只听得吆喝之声,日月教的两名长老率领教
众,押着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的三十三名弟子,来
到峰上。华山派弟子本来不多,嵩山、泰山、衡山三派这次
来到华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战死。这三十三名弟子不但都是无
名之辈,而且个个身上带伤,若非日月教教众扶持,根本就
无法上峰。
任我行一见大怒,不等各人走近,喝道:“要这些狗崽子
干甚么?带了下去,都带了下去!”那两名长老应道:“谨遵
圣教主令旨。”将三十三名受伤的四派弟子带下峰去。任我行
空口咒骂了几句,突然哈哈长笑,说道:“这五岳剑派叫做天
作孽,不可活,不劳咱们动手,他们窝里反自相残杀,从此
江湖之上,再也没他们的字号了。”
向问天和十长老一齐躬身说道:“这是圣教主洪福齐天,
跳梁小丑,自行殒灭。”
向问天又道:“五岳剑派之中,恒山派却是一枝独秀,矫
矫不群,那都是令狐掌门领导有方之故。今后恒山派和咱们
神教同气连枝,共亨荣华。恭喜圣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侠之
中举世无双的人才,作为臂助。”
任我行道:“正是,向左使说得好。令狐小兄弟,从今日
起,你这恒山一派可以散了。门下的众位师太和女弟子们,愿
意到我们黑木崖去,固是欢迎得紧,否则仍留恒山,那也不
妨。这恒山下院,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支亲兵罢,哈哈,哈哈!”
仰天长笑,声震山谷。
众人听到“副教主”三字,都是一呆,随即欢声雷动,四
面八方都叫了起来:“令狐大侠出任我教副教主,真是好极
了!”“恭喜圣教主得个好帮手!”“恭喜圣教主,恭喜副教主!”
“圣教主万岁,副教主九千岁!”诸教众眼见令狐冲既将做教
主的女婿,又当上了副教主,他日教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属,知
他为人随和,日后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这般日夕惴惴,唯
恐大祸临头。其余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
和他同过患难,又或受过盈盈的赐药之恩,欢呼拥戴之意,都
是发自衷诚。
向问天笑道:“恭喜副教主,咱们先喝一次欢迎你加盟的
喜酒,跟着便喝你跟大小姐成亲的喜酒。这就叫好事成双,喜
上加喜。”
令狐冲心中却是一片迷惘,只知此事万万不可,却不知
如何推辞才是;又想自己倘若力辞不就,与盈盈结缡之望便
此绝了,任我行一怒之下,自己便有杀身之祸。自己死不足
惜,但恒山全派弟子,只怕一个个都会丧身于此。该当立即
推辞,还是暂且答应下来,让恒山众弟子脱了险再说?他缓
缓转过头去,向恒山派众弟子瞧去,只见有的脸现怒色,有
的垂头丧气,有的大是惶惑,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得上官云朗声道:“咱们以圣教主为首、副教主为副,
挑少林,克武当,昆仑、峨嵋不攻自下,再要灭了丐帮,也
不过举手之劳。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副教主寿比南
山,福泽无穷!”
令狐冲心中本来好生委决不下,听上官云赠了自己八字
颂词,甚么“寿比南山、福泽无穷”,比之任我行的“千秋万
载,一统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级,但也不过是“九千岁”与
“万岁”之别,若是当了副教主,这八字颂词,只怕就此永远
跟定了自己,想到此处,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
了出来。
这一声笑显是大有讥刺之意,人人都听了出来,霎时间
朝阳峰上一片寂静。
向问天道:“令狐掌门,圣教主以副教主之位相授,那是
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谢过了。”
令狐冲心中突然一片明亮,再无犹豫,站起身来,对着
仙人掌朗声说道:“任教主,晚辈有两件大事,要向教主陈说。”
任我行微笑道:“但说不妨。”
令狐冲道:“第一件,晚辈受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的重
托,出任恒山掌门,纵不能光大恒山派门户,也决不能将恒
山一派带入日月神教,否则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定
闲师太?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将令爱千
金,许配于我为妻。”
众人听他说到第一件事时,觉得事情要糟,但听他跟着
说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无不相顾莞尔。
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第一件事易办,你将恒山派掌
门之位,交给一位师太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后,恒
山派是不是加盟,尽可从长计议。第二件呢,你和盈盈情投
意合,天下皆知,我当然答允将她配你为妻,那又何必担心?
哈哈,哈哈!”
众人随声附合,都大声欢笑起来。
令狐冲转头向盈盈瞧了一眼,见她红晕双颊,脸露喜色,
待众人笑了一会,朗声说道:“承教主美意,邀晚辈加盟贵教,
且以高位相授,但晚辈是个素来不会守规矩之人,若入了贵
教,定然坏了教主大事。仔细思量,还望教主收回成议。”
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的道:“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入
神教了?”
令狐冲道:“正是!”这两字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转
圜余地。
一时朝阳峰上,群豪尽皆失色。
任我行道:“你体内积贮的异种真气,今日已发作过了。
此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又将发作,从此一次比一次厉害,
化解之法,天下只我一人知道。”令狐冲道:“当日在杭州梅
庄,以及在少室山脚下雪地之中,教主曾言及此事。晚辈适
才尝过这异种真气发作为患的滋味,确是犹如身历万死。但
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乐,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
任我行哼了一声,道:“你倒说得嘴硬。今日你恒山派都
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个也不放你们活着下山,那也易如反
掌。”令狐冲道:“恒山派虽然大都是女流之辈,却也无所畏
惧。教主要杀,我们誓死周旋便是。”
仪清伸手一挥,恒山派众弟子都站到了令狐冲身后。仪
清朗声道:“我恒山派弟子唯掌门之命是从,死无所惧。”众
弟子齐道:“死无所惧!”郑萼道:“敌众我寡,我们又入了圈
套,日后江湖上好汉终究知道,我恒山派如何力战不屈。”
任我行怒极,仰天大笑,说道:“今日杀了你们,倒说是
我暗设埋伏,以计相害。令狐冲,你带领门人弟子,回去恒
山,一个月内,我必亲上见性峰来。那时恒山之上若能留下
一条狗、一只鸡,算是我姓任的没种。”
教众大声呐喊:“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杀得恒山
之上,鸡犬不留!
”以日月教的声势,要上见性峰去屠灭恒山派,较之此
刻立即动手,相差者也不过多一番跋涉而已。不论恒山派回
去之后如何布置防备,日月教定能将之杀得干干净净。以前
五岳剑派和日月教为敌,五派互为支援,一派有难,四派齐
至,饶是如此,百余年来也只能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目
下五岳剑派中只剩下一派,自然决计无法和日月教相抗。这
一节恒山派众人无不了然。任我行说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
留,决非大言。
其实在任我行心中,此刻却已另有一番计较,令狐冲剑
术虽精,毕竟孤掌难鸣,恒山一派,已不足为患。他挂在心
上的,其实是少林与武当两派,心想令狐冲回去,突然向少
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他
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
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武当山与少林寺相距不过数百
里,武当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这时少林寺的高手一大
半已去了恒山,余下的定然倾巢而出,前赴武当相援。那时
日月神教一举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将少林寺烧了,然
后埋伏尽起,前后夹击,将赴武当应援的少林僧众歼灭,再
重重围困武当山,却不即进攻。等到恒山上的少林、武当两
派好手得知讯息,千里奔命,赶来武当,日月神教以逸待劳,
半路伏击,定可得手。此后攻武当、灭恒山,已是易如反掌
了。
他在这霎时之间,已定下除灭少林、武当两大劲敌的大
计,在心中反复盘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冲不肯入教,虽
然削了自己脸面,但正因此一来,反而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统
江湖的大业,心中欢喜,实是难以形容。
令狐冲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随我去的了?”盈盈
早已珠泪盈眶,这时再也不能忍耐,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
说道:“我若随你而去恒山,乃是不孝;倘若负你,又是不义。
孝义难以两全,冲哥,冲哥,自今而后,勿再以我为念。反
正你……”令狐冲道:“怎样?”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长,
我也决不会比你多活一天。”
令狐冲笑道:“你爹爹已亲口将你许配于我。他是千秋万
载、一统江湖的圣教主,岂能言而无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
成亲,结为夫妇如何?”
盈盈一怔,她虽早知令狐冲是个胆大妄为、落拓不羁之
徒,却也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满脸通红,说
道:“这……这如何可以?”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
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众攻打恒山,将自己杀
死之后,她必自杀殉情,此事势所必然,无法劝阻。倘若此
刻她能破除世俗之见,肯与自己在这朝阳峰上结成夫妻,同
归恒山,得享数日燕尔新婚之乐,然后携手同死。更无余恨。
但此举太过惊世骇俗,我浪子令狐冲固可行之不疑,却决非
这位拘谨腼腆的任大小姐所肯为,何况这么一来,更令她负
了不孝之名。当下哈哈一笑,向任我行抱拳行礼,又向向问
天及诸长老作个四方揖,说道:“令狐冲在见性峰上,恭候诸
位大驾!”说着转身便走。
向问天道:“且慢!取酒来!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场,
更无后期。”令狐冲笑道:“妙极,妙极!向大哥确是我的知
己。”日月教此番来到华山,事先详加筹划,百物具备,向问
天一声“酒来”,便有属下教众捧过几坛酒来,打开坛盖,斟
在碗中。向问天和令狐冲各干一碗。
人丛中走出一个矮胖子来,却是老头子,说道:“令狐公
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儿永远不忘,今日来敬你一碗。”说着
举起碗喝干。他只是日月教管辖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问天
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
行,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只怕转眼间
便有杀身之祸。他重义轻生,自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群豪
见他如此大胆,无不暗暗佩服。
跟着祖千秋、计无施、蓝凤凰、黄伯流等人一个个过来
敬酒。令狐冲酒到碗干,眼见来敬酒的好汉仍是络绎不绝,心
想:“这许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冲这一生也不枉了,却
又何必害了他们的性命?”举起大碗,说道:“众位朋友,令
狐冲已不胜酒力,今日不能再喝了。众位前来攻打恒山之时,
我在恒山脚下斟满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说着将手中一碗
酒干了。群豪齐叫:“令狐掌门,快人快语!”有人叫道:“喝
醉了酒,胡里胡涂乱打一场,倒也有趣。”
令狐冲将酒碗往地下一掷,醉醺醺的往峰下走去。仪清、
仪和等恒山群弟子跟随下峰。
当群豪和令狐冲饮酒之时,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语,心中
却在细细盘算,在少林与武当之间的三道埋伏该当如何安排;
如何佯攻恒山,方能引得少林、武当两派高手前去赴援;攻
武当山如何网开一面,好让武当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
又须做得如何似模似样,方能令得对方最工心计之人也瞧不
破其中机关。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他破武当、克少林的诸
般细节,在心中已然大致盘算就绪。又想:“这些家伙当着我
面,竟敢向令狐冲小子敬酒,这笔帐慢慢再算。眼前用人之
际,暂且隐忍不发,待得少林、武当、恒山三派齐灭之后,今
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忽听得向问天道:“大家听了:圣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强顽
固,不受抬举,却仍然好言相劝,固是圣教主宽大为怀,爱
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却非令狐冲这一介莽夫所能知。咱
们今日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日
月神教,威名大振!”诸教众齐声呼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
统江湖!”
向问天待众人叫声一停,续道:“武林中尚有少林、武当
两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圣教主正是要着落在令狐冲身上,
安排巧计,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圣教主算无遗策,成竹在
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冲不肯入教,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
向令狐冲敬酒,便是出于圣教主事先嘱咐!”
教众一听,心中均道:“原来如此!”又都大叫:“圣教主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向问天追随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自己一时激于
义气,向令狐冲敬酒,此事定为他所不喜,自己倒还罢了,其
余众人也跟着敬酒,势不免有杀身之祸,当即编了一番言语
出来,以全他颜面,也盼凭着这几句话,能救得老头子、计
无施等诸人的性命。这么一说,众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
的威严一无所损,反而更显得他高瞻远瞩,料事如神。
任我行听向问天如此说法,心下甚喜,暗想:“毕竟向左
使随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虽知我要扫荡少林,诛
灭武当,如何灭法,他终究猜想不到了。这个大方略此后一
步步的行将出来,事先连他也不让知晓。”
上官云大声说道:“圣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
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他老人家说甚么,大伙儿就干甚么,再
也没有错的。”鲍大楚道:“圣教主只要小指头儿抬一抬,咱
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万死不辞。”秦伟邦道:“为圣
教主办事,就算死十万次,也比胡里胡涂的活着快活得多。”
又一人道:“众兄弟都说,一生之中,最有意思的就是这几天
了,咱们每天都能见到圣教主。见圣教主一次,浑身有劲,心
头火热,胜于苦练内功十年。”另一人道:“圣教主光照天下,
犹似我日月神教泽被苍生,又如大旱天降下的甘霖,人人见
了欢喜,心中感恩不尽。”又有一人道:“古往今来的大英雄、
大豪杰、大圣贤中,没一个能及得上圣教主的。孔夫子的武
功哪有圣教主高强?关王爷是匹夫之勇,哪有圣教主的智谋?
诸葛壳计策虽高,叫他提一把剑来,跟咱们圣教主比比剑法
看?”
诸教众齐声喝采,叫道:“孔夫子、关王爷、诸葛亮,谁
都比不上我们圣教主!”
鲍大楚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
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
他们两位
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
上官云道:“圣教主活一千岁,一万岁!咱们的子子孙孙,
十八代的灰孙子,都在圣教主麾下听由他老人家驱策。”
众人齐声高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
一统江湖!”
任我行听着属下教众谀词如潮,虽然有些言语未免荒诞
不经,但听在耳中,着实受用,心想:“这些话其实也没错。
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他六出祁山,未建尺寸之功,说
到智谋,难道又及得上我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固是
神勇,可是若和我单打独斗,又怎能胜得我的‘吸星大法’?
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他率领三千弟
子,凄凄惶惶的东奔西走,绝粮在陈,束手无策。我率数万
之众,横行天下,从心所欲,一无阻难。孔夫子的才智和我
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
但听得“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之声震动天地,站在峰腰的江湖豪士跟着齐声呐喊,四周群
山均有回声。任我行踌躇满志,站起身来。
教众见他站起,一齐拜伏在地。霎时之间,朝阳峰上一
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
阳光照射在任我行脸上、身上,这日月神教教主威风凛
凛,宛若天神。
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
说到那“今”字,突然声音哑了。他一运气,要将下面那个
“日”字说了出来,只觉胸口抽搐,那“日”字无论如何说不
出口。他右手按胸,要将一股涌上喉头的热血压将下去,只
觉头脑晕眩,阳光耀眼。
四十曲谐
令狐冲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后,始知身在旷
野之中,恒山群弟子远远坐着守卫。令狐冲头痛欲裂,想起
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再无相见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
一行人来到恒山见性峰上,向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
太的灵位祭告大仇已报。众人料想日月教旦夕间便来攻山,一
战之后,恒山派必定覆灭,好在胜负之数,早已预知,众人
反而放宽胸怀,无所担心。不戒夫妇、仪琳、田伯光等四人
在华山脚下便已和众人相会,一齐来到恒山。众人均想,就
算勤练武功,也不过多杀得几名日月教的教众,于事毫无补
益,大家索性连剑法也不练了。虔诚之人每日里勤念经文,余
人满山游玩。恒山派本来戒律精严,朝课晚课,丝毫无怠,这
些日子中却得轻松自在一番。
过得数日,见性峰上忽然来了十名僧人,为首的是少林
寺方丈方证大师。
令狐冲正在主庵中自斟自饮,击桌唱歌,自得其乐,忽
听方证大师到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忙抢出相迎。方证大师
见他赤着双脚,鞋子也来不及穿,满脸酒气,微笑道:“古人
倒履迎宾,总还记得穿鞋。令狐掌门不履相迎,待客之诚,更
胜古人了。”
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方丈大师光降,令狐冲不曾远
迎,实深惶恐。方生大师也来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冲见
其余八名僧人都是白须飘动,叩问法号,均是少林寺“方”字
辈的高僧。令狐冲将众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团上就座。
这主庵本是定闲师太清修之所,向来一尘不染,自从令
狐冲入居后,满屋都是酒坛、酒碗,乱七八糟,令狐冲脸上
一红,说道:“小子无状,众位大师勿怪。”
方证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为商量要事而来,令狐
掌门不必客气。”顿了一顿,说道:“听说令狐掌门为了维护
恒山一派,不受日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将性命置之度外,更
甘愿割舍任大小姐这等生死同心的爱侣,武林同道,无不钦
仰。”
令狐冲一怔,心想:“我不愿为了恒山一派而牵累武林同
道,不许本派弟子泄漏此事,以免少林、武当诸派来援,大
动干戈,多所杀伤。不料方证大师还是得到了讯息。”说道:
“大师谬赞,令人好生惭愧。晚辈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间,恩怨
纠葛甚多,说之不尽。有负任大小姐恩义,事出无奈,大师
不加责备,反加奖勉,晚辈万万不敢当。”
方证大师道:“任教主要率众来和贵派为难。今日嵩山、
泰山、衡山、华山四派俱已式微,恒山一派别无外援,令狐
掌门却不遣人来敝寺传讯,莫非当我少林派僧众是贪生怕死、
不顾武林义气之辈?”
令狐冲站起说道:“决计不敢。当年晚辈不自检点,和日
月教首脑人物结交,此后种种祸事,皆由此起。晚辈自思一
人作事一人当,连累恒山全派,已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惊
动大师和冲虚道长?倘若少林、武当两派仗义来援,损折人
手,晚辈之罪,可万死莫赎了。”
方证微笑道:“令狐掌门此言差矣。魔教要毁我少林、武
当与五岳剑派,百余年前便已存此心,其时老衲都未出世,和
令狐掌门又有何干?”
令狐冲点头道:“先师昔日常加教诲,自来正邪不两立,
魔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仇怨极重。晚辈识浅,只道双
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与晚辈渊源虽深,到
头来终于仍须兵戎相见。”
方证道:“你说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这句话本来是
不错的。日月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其实也不是有甚么
非拚个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双方首领都想独霸武林,意欲
诛灭对方。那日老衲与冲虚道长、令狐掌门三人在悬空寺中
晤谈,深以嵩山左掌门混一五岳剑派为忧,便是怕他这独霸
武林的野心。”说着叹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听说日月教教
主有句话,说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既存此心,武林
中如何更有宁日?江湖上各帮各派宗旨行事,大相径庭。一
统江湖,万不可能。”
令狐冲深然其说,点头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
方证道:“任教主既说一个月之内,要将恒山之上杀得鸡
犬不留。他言出如山,决无更改。现下少林、武当、昆仑、峨
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恒山脚下了。”
令狐冲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有
这等事?诸派前辈来援,晚辈蒙然不知,当真该死之极。”恒
山派既知魔教一旦来攻,人人均无幸理,甚么放哨、守御等
等尽属枉费力气,是以将山下的哨岗也早都撤了。令狐冲又
道:“请诸位大师在山上休息,晚辈率领本门弟子,下山迎接。”
方证摇头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济,携手抗敌,这等客套也都
不必了,大伙儿一切都已有安排。”
令狐冲应道:“是。”又问:“不知方丈大师何以得知日月
教要攻恒山?”方证道:“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方才得
悉。”令狐冲道:“前辈?”心想方证大师在武林中辈份极高,
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辈。方证微微一笑,道:“这位前辈,是
华山派的名宿,曾经教过令狐掌门剑法的。”
令狐冲大喜,叫道:“风太师叔!”方证道:“正是风前辈。
这位风前辈派了六位朋友到少林寺来,示知令狐掌门当日在
朝阳峰上的言行。这六位朋友说话有点缠夹不清,不免有些
罗唆,又喜互相争辩,但说了几个时辰,老衲耐心听着,到
后来终于也明白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令狐冲笑道:
“是桃谷六仙?”方证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冲喜道:“晚辈到了华山后,便想去拜见风太师叔,
但诸种事端,纷至沓来,直至下山,始终没能去向他老人家
磕头。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证道:“这位风前辈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老人家
既在华山隐居,日月教在华山肆无忌惮的横行,他老人家岂
能置之不理?桃谷六仙在华山胡闹,便给风老前辈擒住了,关
了几天,后来就命他们到少林寺来传书。”
令狐冲心想:“桃谷六仙给风太师叔擒住,这件事他们一
定是隐瞒不说的,但东拉西扯之际,终究免不了露出口风。”
说道:“不知风太师叔要咱们怎么办?”
方证道:“风老前辈的话说得很是谦冲,只说听到有这么
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又说令狐掌门是他老人家心爱
的弟子,这番在朝阳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着很是
欢喜,要老衲推爱照顾。其实令狐掌门武功远胜老衲,‘照
顾’二字,他老人家言重了。”
令狐冲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师照顾晚辈,早已非
止一次。”
方证道:“不敢当。老衲既知此事,别说风老前辈有命,
自当遵从,单凭着贵我两派的渊源,令狐掌门与老衲的交情,
也不能袖手。何况此事关涉各派的生死存亡,魔教毁了恒山
之后,难道能放过少林、武当各派?因此立即发出书信,通
知各派,集齐恒山,共与魔教决一死战。”
令狐冲那日自华山朝阳峰下来,便已然心灰意懒,眼见
日月教这等声势,恒山派决非其敌,只等任我行那一日率众
来攻,恒山派上下奋力抵抗,一齐战死便是。虽然也有人献
议向少林、武当诸派求救,但令狐冲只问得一句:“就算少林、
武当两派一齐来救,能挡得住魔教吗?”献议之人便即哑口无
言。令狐冲又道:“既然无法救得恒山,又何必累得少林、武
当徒然损折不少高手?”在他内心,又实在不愿和任我行、向
问天等人相斗,和盈盈共结连理之望既绝,不知不觉间便生
自暴自弃之念,只觉活在世上索然无味,还不如早早死了的
干净。此刻见方证等受了风清扬之托,大举来援,精神为之
一振,但真要和日月教中这些人拚死相斗,却还是提不起兴
致。
方证又道:“令狐掌门,出家人慈悲为怀,老衲决不是好
勇斗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罢,自然再好也没有,但咱们让一
步,任教主进一步。今日之事,并不是咱们不肯让,而是任
教主非将我正教各派尽数诛灭不可。除非咱们人人向他磕头,
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
他在“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
上一句“阿弥陀佛”,听来十分滑稽,令狐冲不禁笑了出来,
说道:“正是。晚辈只要一听到甚么‘圣教主’,甚么‘千秋
万载,一统江湖’,全身便起鸡皮疙瘩。晚辈喝酒三十碗不醉,
多听得几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忍不住头晕眼花,当场
便会醉倒。”
方证微微一笑,道:“他们日月教这种咒语,当真厉害得
紧。”顿了一顿,又道:“风前辈在朝阳峰上,见到令狐掌门
头晕眼花的情景,特命桃谷六仙带来一篇内功口诀,要老衲
代传令狐掌门。桃谷六仙说话夹缠不清,口授内功秘诀,倒
是条理分明,十分难得,想必是风前辈硬逼他们六兄弟背熟
了的。便请令狐掌门带路,赴内堂传授口诀。”
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领着方证大师来到一间静室之中。这
是风清扬命方证代传口诀,犹如太师叔本人亲临一般,当即
向方证跪了下去,说道:“风太师叔待弟子恩德如山。”
方证也不谦让,受了他跪拜,说道:“风前辈对令狐掌门
期望极厚,盼你依照口诀,勤加修习。”令狐冲道:“是,弟
子遵命。”
当下方证将口诀一句句的缓缓念了出来,令狐冲用心记
诵。这口诀也不甚长,前后只一千余字。方证一遍念毕,要
令狐冲心中暗记,过了一会,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
次,令狐冲从头背诵,记忆无误。
方证道:“风前辈所传这内功心法,虽只寥寥千余字,却
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们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
掌门剑术虽精,于内功一道,却似乎并不擅长。”令狐冲道:
“晚辈于内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师不弃,还请多加指点。”方
证点头道:“风前辈这内功心法,和少林派内功自是颇为不同,
但天下武功殊途同归,其中根本要旨,亦无大别。令狐掌门
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试加解释。”
令狐冲知他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得他指点,无
异是风太师叔亲授,风太师叔所以托他传授,当然亦因他内
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
方证道:“不敢当!”当下将那内功心法一句句的详加剖
析,又指点种种呼吸、运气、吐纳、搬运之法。令狐冲背那
口诀,本来只是强记,经方证大师这么一加剖析,这才知每
一句口诀之中,都包含着无数精奥的道理。
令狐冲悟性原来极高,但这些内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
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证大师不厌其详的细加说明,令他登时
窥见了武学中另一个从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叹了口气,说
道:“方丈大师,晚辈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大胆妄为,实因不知
自己浅薄,思之实为汗颜。虽然晚辈命不久长,无法修习风
太师叔所传的精妙内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话,说甚么只要
早上听见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紧,是不是这样说的?”
方证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令狐冲道:“是了,便是这句
话,我听师父说过的。今日得聆大师指点,真如瞎子开了眼
一般,就算更无日子修练,也是一样的欢喜。”
方证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恒山左近,把守各处要
道,待得魔教来攻,大伙儿和之周旋,也未必会输。令狐掌
门何必如此气短?这内功心法自非数年之间所能练成,但练
一日有一日的好处,练一时有一时的好处。这几日左右无事,
令狐掌门不妨便练了起来。乘着老衲在贵山打扰,正好共同
参研。”令狐冲道:“大师盛情,晚辈感激不尽。”
方证道:“这当儿只怕冲虚道兄也已到了,咱们出去瞧瞧
如何?”令狐冲忙站起身来,说道:“原来冲虚道长大驾到来,
当真怠慢。”当下和方证大师二人回到外堂,只见佛堂中已点
了烛火。二人这番传功,足足花了三个多时辰,天色早已黑
了。
只见三个老道坐在蒲团之上,正和方生大师等说话,其
中一人便是冲虚道人。三道见方证和令狐冲出来,一齐起立。
令狐冲拜了下去,说道:“恒山有难,承诸位道长千里来
援,敝派上下,实不知何以为报。”冲虚道人忙即扶起,笑道:
“老道来了好一会啦,得知方丈大师正和小兄弟在内室参研内
功精义,不敢打扰。小兄弟学得了精妙内功,现买现卖,待
任我行上来,便在他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惊。”
令狐冲道:“这内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辈数日之间,哪里
学得会?听说峨嵋、昆仑、崆峒诸派的前辈,也都到了,该
当请上山来,共议大计才是。不知众位前辈以为如何?”
冲虚道:“他们躲得极是隐秘,以防为任老魔头手下的探
子所知,若请大伙儿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我们上山来时,
也都是化装了的,否则贵派子弟怎地不先来通报?”
令狐冲想起和冲虚道人初遇之时,他化装成一个骑驴的
老者,另有两名汉子相随,其实也均是武当派中的高手。此
时细看之下,认得另外两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
自己比过剑的那两个汉子,躬身笑道:“两位道长好精的易容
之术,若非冲虚道长提及,晚辈竟想不起来。”那两个老道那
时扮着乡农,一个挑柴,一个挑菜,气喘吁吁,似乎全身是
病,此刻却是精神奕奕,只不过眉目还依稀认得出来。
冲虚指着那扮过挑柴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清虚师弟。”
指着那扮过挑菜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我师侄,道号成高。”
四人相对大笑。清虚和成高都道:“令狐掌门好高明的剑术。”
令狐冲谦谢,连称:“得罪!”
冲虚道:“我这位师弟和师侄,剑术算不得很精,但他们
年轻之时,曾在西域住过十几年,却各学得一项特别本事,一
个精擅机关削器之术,一个则善制炸药。”令狐冲道:“那是
世上少有的本事了。”冲虚道:“令狐兄弟,我带他们二人来,
另有一番用意。盼望他们二人能给咱们办一件大事。”
令狐冲不解,随口应道:“办一件大事?”冲虚道:“老道
不揣冒昧,带了一件物事来到贵山,要请令狐兄弟瞧一瞧。”
他为人洒脱,不如方证之拘谨,因此一个称他为“令狐兄
弟”,另一个却叫他“令狐掌门”,令狐冲颇感奇怪,要看他
从怀中取出甚么物事来。冲虚笑道:“这东西着实不小,怀中
可放不下。清虚师弟,你叫他们拿进来罢。”
清虚答应了出去,不久便引进四个乡农模样的汉子来,各
人赤了脚,都挑着一担菜。清虚道:“见过令狐掌门和少林寺
方丈。”那四名汉子一齐躬身行礼。
令狐冲知他们必是武当中身份不低的人物,当即客客气
气的还礼。清虚道:“取出来,装起来罢!”四名汉子将担子
中的青菜萝卜取出,下面露出几个包袱,打开包袱,是许多
木条、铁器、螺钉、机簧之属。四人行动极是迅速,将这些
家伙拼嵌斗合,片刻间装成了一张太师椅子。令狐冲更是奇
怪,寻思:“这张太师椅中装了这许多机关弹簧。不知有何用
处,难道是以供修练内功之用?”椅子装成后,四人从另外两
个包袱中取出椅垫、椅套,放在太师椅上。静室之中,霎时
间光彩夺目,但见那椅套以淡黄锦缎制成,金黄色丝线绣了
九条金龙,捧着中间一个刚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左边八个
字是“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右边八个字是“千秋万载,一
统江湖”。那九条金龙张牙舞爪,神采如生,这十六个字更是
银钩铁划,令人瞧着说不出的舒服。在这十六个字的周围,缀
了不少明珠、钻石,和诸般翡翠宝石。简陋的小小庵堂之中,
突然间满室尽是珠光宝气。
令狐冲拍手喝采,想起冲虚适才说过,清虚曾在西域学
得一手制造机关削器的本事,便道:“任教主见到这张宝椅,
那是非坐一下不可。椅中机簧发作,便可送了他的性命,是
不是?”
冲虚低声道:“任我行应变神速,行动如电,椅中虽有机
簧,他只要一觉不妥,立即跃起,须伤他不到。这张椅子脚
下装有药引,通到一堆火药之中。”
他此言一出,令狐冲和少林诸僧均是脸上变色。方证口
念佛号:“阿弥陀佛!”
冲虚又道:“这机簧的好处,在于有人随便一坐,并无事
故,一定要坐到一炷香时分,药引这才引发。那任我行为人
多疑,又极精细,突见恒山见性峰上有这样一张椅子,一定
不会立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试试。这椅套上既有
金龙捧日,又有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字样,魔教
中的头目自然谁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后,又一
定舍不得下来。”令狐冲道:“道长果然设想周到。”冲虚道:
“清虚师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我行竟是不坐,叫人拿下椅套、
椅垫,甚或拆开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动,一样的引发机关。成
高师侄这次带到宝山来的,共有二万斤炸药。毁坏宝山灵景,
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
令狐冲心中一寒,寻思:“二万斤炸药!这许多火药一引
发,玉石俱焚,任教主固被炸死,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
冲虚见他脸色有异,说道:“魔教扬言要将贵派尽数杀害,
灭了恒山派之后,自即来攻我少林、武当,生灵涂炭,大祸
难以收拾。咱们设此毒计对付任我行,用心虽然险恶,但除
此魔头,用意在救武林千千万万性命。”
方证大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救
众生,却也须辟邪降魔。杀一独夫而救千人万人,正是大慈
大悲的行径。”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庄严,一众老僧老道都站
起身来,合十低眉,齐声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
令狐冲也知方证所言极合正理,日月教要将恒山派杀得
鸡犬不留,正教各派设计将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经地义之事,
无人能说一句不是。但要杀死任我行,他心中已颇为不愿,要
杀向问天,更是宁可自己先死;至于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
顾虑之中,总之两人生死与共,倒不必多所操心。眼见众人
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事已至此,日月教逼
得咱们无路可走,冲虚道长这条计策,恐怕是伤人最少的了。”
冲虚道:“令狐兄弟说得不错。‘伤人最少’四字,正是
我辈所求。”
令狐冲道:“晚辈年轻识浅,今日恒山之事,便请方证大
师、冲虚道长二位主持大局。晚辈率领本派弟子,同供驱策。”
冲虚笑道:“这个可不敢当。你是恒山之主,我和方丈师兄岂
可喧宾夺主?”令狐冲道:“此事绝非晚辈谦退,实在非请二
位主持不可。”方证道:“令狐掌门之意甚诚,道兄也不必多
所推让。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为首,但由道兄发号施令,以
总其成。”
冲虚再谦虚几句,也就答应了,说道:“上恒山的各处通
道上,咱们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来攻山,事先必有音
讯。那日令狐兄弟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咱们由左冷禅策划,
摆下一个空城计……”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晚辈胡
闹,惶恐之至。”冲虚笑道:“想不到昨日之敌,反为今日之
友。咱们再摆空城计,那是不行的了,势必启任我行之疑,以
老道浅见,恒山全派均在山上抵御,少林和武当两派,也各
选派数十人出手。明知魔教来攻,少林和武当倘若竟然无人
来援,大违常情,任我行这老贼定会猜到其中有诈。”
方证和令狐冲都道:“正是。”
冲虚道:“其余昆仑、峨嵋、崆峒诸派却不必露面,大伙
儿都隐伏在山洞之中。魔教来攻之时,恒山、少林、武当三
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须打得似模似样。咱三派出手的都要
是第一流好手,将对方杀得越多越好,自己须得尽量避免损
折。”
方证叹道:“魔教高手如云,此番有备而至,这一仗打下
来,双方死伤必众。”
冲虚道:“咱们找几处悬崖峭壁,安排下长绳铁索,斗到
分际,眼见不敌,一个个便从长绳缒入深谷,让敌人难以追
击。任我行大获全胜之后,再见到这张宝椅,当然得意洋洋
的坐了上去,炸药一引发,任老鹰头便有天大的本领,那也
是插翅难逃。跟着恒山八条上山的通道之上,三十二处地雷
同时爆炸,魔教教众,再也无法下山了。”
令狐冲奇道:“三十二处地雷?”
冲虚道:“正是。成高师侄从明日一早起,便要在八条登
山的要道之中,每一条路选择四个最险要的所在,埋藏强力
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断。魔教教众有一万人
上山,教他们饿死一万;二万人上山,饿死二万。咱们学的
是左冷禅之旧计,但这一次却不容他们从地道中脱身了。”
令狐冲道:“那次能从少林寺逃脱,也真侥幸之极。”突
然想起一事,“哦”的一声。
冲虚问道:“令狐兄弟可觉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
冲道:“晚辈心想,任教主来到恒山之上,见了这宝椅自然十
分喜欢。但他必定生疑,何以恒山派做了这样一张椅子,绣
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八个字?此事若不弄明白,只
怕他未必就会上当。”冲虚道:“这一节老道也想过了。其实
任老魔头坐不坐这张椅子,也非关键之所在,咱们另外暗伏
药引,一样的能引发炸药。只不过当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
万载、一统江湖之际,突然间祸生足底,更足成为武林中谈
助罢了。”令狐冲点头道:“是。”
成高道人道:“师叔,弟子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冲
虚笑道:“你便说出来,请方丈大师和令狐掌门指点。”成高
道:“听说令狐掌门和任教主的大小姐原有婚姻之约,只因正
邪不同道,才生阻梗。倘若令狐掌门派两位恒山弟子去见任
教主,说道瞧在任大小姐面上,特地觅得巧手匠人,制成一
张宝椅,送给任教主乘坐,盼望两家休战言和。不管任教主
是否答应,但当他上了恒山,见到这张椅子之时,也就不会
起疑了。”冲虚拍手笑道:“此计大妙,一来……”
令狐冲摇头道:“不成!”冲虚一怔,知道已讨了个没趣,
问道:“令狐兄弟有何高见?”令狐冲道:“任教主要杀我恒山
全派,我就尽力抵挡,智取力敌,皆无不可。他来杀人,咱
们就炸他,可是我决不说假话骗他。”
冲虚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钦佩。咱们就这
么办!任老魔头生疑也好,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恒山来意
图害人,便叫他大吃苦头。”
当下各人商量了御敌的细节,如何抗敌,如何掩护,如
何退却,如何引发炸药地雷,一一都商量定当。冲虚极是心
细,生怕临敌之际,负责引发炸药之人遇害,另行派定副手。
次日清晨,令狐冲引导众人到各处细察地形地势,清虚
和成高二人选定了埋炸药、安药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处
所在。冲虚和令狐冲选定了四处绝险之所,作为退路。方证、
冲虚、令狐冲、方生四人各守一处,不让敌人迫近,以待御
敌之人尽数缒着长索退入深谷,这才最后入谷,然后挥剑斩
断长索,令敌人无法追击。
当日下午,武当派中又有十人扮作乡农、樵子,络绎上
山,在清虚和成高指点之下,安藏炸药。恒山派女弟子把守
各处山口,不令闲人上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机密。
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绪,静候日月教大举来攻。
屈指计算,离任我行朝阳峰之会已将近一月,此人言出
必践,定不误期。这几日中,冲虚、成高等人甚是忙碌,令
狐冲反极清闲,每日里默念方证转授的内功口诀,依法修习,
遇有不明之处,便向方证请教。
这日下午,仪和、仪清、仪琳、郑萼、秦绢等一众女弟
子在练剑厅练剑,令狐冲在旁指点。眼见秦绢年纪虽小,对
剑术要旨却颇有悟心,赞道:“秦师妹聪明得紧,这一招已得
了诀窍,只不过……”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丹田中一阵剧痛,
登时坐倒。众弟子大惊,抢上相扶,齐问:“怎么了?”令狐
冲知道又是体内的异种真气发作,苦于说不出话。
众弟子正乱间,忽听得扑簌簌几声响,两只白鸽直飞进
厅来。众弟子齐叫:“啊哟!”
恒山派养得许多信鸽,当日定静师太在福建遇敌,定闲、
定逸二师太被困龙泉铸剑谷,均曾遣信鸽求救。眼前飞进厅
来这两头信鸽,是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发,鸽背涂有红色
颜料,一见之下,便知是日月教大敌攻到了。自从方证大师、
冲虚道长来到恒山,众弟子见有强援到来,一切布置就绪,原
已宽心,不料正在这紧急关头,令狐冲却会病发,却是大大
的意外。
仪清叫道:“仪质、仪文二位师妹,快去禀告方证大师和
冲虚道长。”二人应命而去。仪清又道:“仪和师姊,请你撞
钟。”仪和点了点头,飞身出厅,奔向钟楼。
只听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三长两短的钟声,
从钟楼上响起,传遍全峰,跟着通元谷、悬空寺、黑龙口各
处寺庵中的大钟也都响动。方证大师事先吩咐,一有敌警,便
以三长两短的钟声示讯,但钟声必须舒缓有致,以示闲适,不
可显得惊慌张惶。只是仪和十分性急,法名中虽有一个
“和”字,行事却一点不和,钟声中还是流露了急躁之意。
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三派人手,当即依照事先安排,
分赴各处,以备迎敌。为了减少伤亡,从山脚下到见性峰峰
顶的各处通道均无人把守,索性门户大开,让敌人来到峰上
之后,再行接战。钟声停歇后,峰上峰下便鸦雀无声。昆仑、
峨嵋、崆峒诸派来援的高手,都伏在峰下隐僻之处,只待魔
教教众上峰之后,一得号令,便截住他们退路。冲虚为了防
备泄漏机密,于山道上埋藏地雷之事并不告知诸派人士。魔
教神通广大,在昆仑等派门人弟子之中暗伏内奸,刺探消息,
绝不为奇。
令狐冲听得钟声,知道日月教大举来攻,小腹中却如千
万把利刀乱攒乱刺,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下打滚。仪琳和
秦绢吓得脸上全无血色,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仪清道:“咱们扶着掌门人去无色庵,且看少林方丈和冲
虚道长是何主意。”当下于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冲
胁下,半架半抬,将他扶入无色庵中。
刚到庵门,只听得峰下砰砰砰号炮之声不绝,跟着号角
呜呜,鼓声咚咚,日月教果然是以堂堂之阵,大举前来攻山。
方证和冲虚已得知令狐冲病发,从庵中抢了出来。冲虚
道:“令狐兄弟,你尽可放心。我已吩咐凌虚师弟代我掩护武
当派退却。掩护贵派之责,由老道负之。”令狐冲点头示谢。
方证道:“令狐掌门还是先行退入深谷,免有疏虞。”令狐冲
忙道:“万万……万万不可!拿……拿剑来!”冲虚也劝了几
句,但令狐冲执意不允。
突然鼓角之声止歇,跟着叫声如雷:“圣教主千秋万载,
一统江湖!”听这声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众。方证、冲虚、
令狐冲三人相顾一笑。秦绢捧着令狐冲的长剑递过去。令狐
冲伸手欲接,右手不住发抖,竟拿不稳剑。秦绢将剑挂在他
腰带之上。
忽听得唢呐之声响起,乐声悦耳,并无杀伐之音。数人
一齐朗声说道:“日月神教圣教主,欲上见性峰来,和恒山派
令狐掌门相会。”正是日月教诸长老齐声而道。
方证道:“日月教先礼后兵,咱们也不可太小气了。令狐
掌门,便让他们上峰如何?”
令狐冲点了点头,便在此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方证
见他满脸冷汗淋漓,说道:“令狐掌门,丹田内疼痛难当,不
妨以风前辈所传的内功心法,试加导引盘旋。”令狐冲体内十
数股异种真气正自纠缠冲突,搅扰不清,如加导引盘旋,那
无异是引刀自戕,痛上加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极点,当下也
不及细思后果,便依法盘旋。果然真气撞击之下,小腹中的
疼痛比之先前更为难当,但盘旋得数下,十余股真气便如是
细流归支流、支流汇大川,隐隐似有轨道可循,虽然剧痛如
故,却已不是乱冲乱撞,冲击之处,心下已先有知觉。
只听得方证缓缓说道:“恒山派掌门令狐冲、武当派掌门
冲虚道人、少林派掌门方证,恭候日月教任教主大驾。”他声
音并不甚响,缓缓说来,却送得极远。
令狐冲暗运内功心法有效,索性盘膝坐下,目观鼻,鼻
观心,左手抚胸,右手按腹,依照方证转授的法门,练了起
来。他练这心法只不过数日,虽有方证每日详加解说,毕竟
修为极浅,但这时依法引导之下,十余股异种真气竟能渐渐
归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致志的引气盘旋,初时听得鼓
乐丝竹之声,到后来却甚么也听不到了。
方证见令狐冲专心练功,脸露微笑,耳听得鼓乐之声大
作,日月教教众叫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
大驾上恒山来啦!”过了一会,鼓乐之声渐渐移近。
上见性峰的山道甚长,日月教教众脚步虽快,走了好一
会,鼓乐声也还只到山腰。伏在恒山各处的正教门下之士心
中都在暗骂:“臭教主好大架子,又不是死了人,吹吹打打的
干甚么了?”预备迎敌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乱跳,各人本来预计,
魔教教众杀上山来,便即跃出恶斗一场,杀得一批教众后,待
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强,便循长索而退入深谷。却不料任
我行装模作样,好似皇帝御驾出巡一般,吹吹打打的来到峰
上,众人倒不便先行动手,只是心弦反扣得更加紧了。
过了良久,令狐冲觉得丹田中异种真气给慢慢压了下去,
痛楚渐减,心中一分神,立时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来?”
“啊”的一声,跳起身来。方证微笑道:“好些了吗?”令狐冲
道:“动上了手吗?”方证道:“还没到呢!”令狐冲道:“好极!”
刷的一声,拔出了剑。却见方证、冲虚等手上均无兵刃,仪
和、仪清等女子在无色庵前的一片大空地上排成数行,隐伏
恒山剑阵之法,长剑却兀自悬在腰间,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
上山,自己未免过于惶急,哈哈一笑,还剑入鞘。
只听得锁呐和钟鼓之声停歇,响起了箫笛、胡琴的细乐,
心想:“任教主花样也真多,细乐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驾上峰
来啦。”越见他古怪多端,越觉得肉麻。
细乐声中,两行日月教的教众一对对的并肩走上峰来。众
人眼前一亮,但见一个个教众均是穿着崭新的墨绿锦袍,腰
系白带,鲜艳夺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托盘子,盘上
铺缎,不知放着些甚么东西。这四十人腰间竟未悬挂刀剑。四
十名锦衣教众上得峰来,便远远站定。跟着走上一队二百人
的细乐队,也都是一身锦衣,箫管丝弦,仍是不停吹奏。其
后上来的是号手、鼓手、大锣小锣、铙钹钟铃,一应俱全。
令狐冲看得有趣,心想:“待会打将起来,有锣鼓相和,
岂不是如同在戏台上做戏?”
鼓乐声中,日月教教众一队队的上来。这些人显是按着
堂名分列,衣服颜色也各不同,黄衣、绿衣、蓝衣、黑衣、白
衣,一队队的花团锦簇,比之做戏赛会,衣饰还更光鲜,只
是每人腰间各系白带。上峰来的却有三四千之众。
冲虚寻思:“乘他们立足未定,便一阵冲杀,我们较占便
宜。但对方装神弄鬼,要来甚么先礼后兵。我们若即动手,倒
未免小气了。”眼见令狐冲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方证则视若无
睹,不动声色,心想:“我如显得张惶,未免定力不够。”
各教众分批站定后,上来十名长老,五个一边,各站左
右。音乐声突然止歇,十名长老齐声说道:“日月神教文成武
德、泽被苍生圣教主驾到。
便见一顶蓝呢大轿抬上峰来。这轿子由十六名轿伕抬着,
移动既快且稳。一顶轿子便如是一位轻功高手,轻轻巧巧的
便上到峰来,足见这一十六名轿伕个个身怀不弱的武功。令
狐冲定眼看去,只见轿伕之中竟有祖千秋、黄伯流、计无施
等人在内。料想若不是老头子身子太矮,无法和祖千秋等一
起抬轿,那么他也必被迫做一名轿伕了。令狐冲气往上冲,心
想:“祖千秋他们均是当世豪杰,任教主却迫令他们做抬轿子
的贱事。如此奴役天下英雄,当真令人气炸了胸膛。”
蓝呢大轿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是向问天、右首是个
老者。这老者甚是面熟,令狐冲一怔,认得是洛阳城中教他
弹琴的绿竹翁。这人叫盈盈作“姑姑”,以致自己误以为盈盈
是个年老婆婆,自从离了洛阳之后,便没再跟他相见,今日
却跟了任我行上见性峰来。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何以
不见盈盈?”突然间想起一事,眼见日月教教众人人腰系白带,
似是服丧一般,难道盈盈眼见父亲率众攻打恒山,苦谏不听,
竟然自杀死了?
令狐冲胸口热血上涌,丹田中几下剧痛,当下便想冲上
去问向问天,但想任我行便在轿中,终于忍住。
见性峰上虽聚着数千之众,却是鸦雀无声。那顶大轿停
了下来,众人目光都射向轿帷,只待任我行出来。
忽听得无色庵中传出一声喧笑之声。一人大声道:“快让
开,好给我坐了!”另一人道:“大家别争,自大至小,轮着
坐坐这张九龙宝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声音。
方证、冲虚、令狐冲等立时骇然变色。桃谷六仙不知何
时闯进了无色庵中,正在争坐这张九龙宝椅,坐得久了,引
动药引,那便如何是好?冲虚忙抢进庵中。
只听他大声喝道:“快起来!这张椅子是日月教任教主的,
你们坐不得!”桃谷六仙的声音从庵中传出来:“为甚么坐不
得?我偏要坐!”“快起来,好让我坐了!”“这椅子坐着真舒
服,软软的,好像坐在大胖子的屁股上一般!”“你坐过大胖
子的屁股么?”令狐冲心知桃谷六仙正在争坐九龙宝椅,你坐
一会,他坐一会,终将压下机簧,引发埋藏于无色庵下的数
万斤炸药,见性峰上日月教和少林、武当、恒山派群豪,势
必玉石俱焚。他初时便欲冲进庵中制止,但不知怎的,内心
深处却似乎是盼望那炸药炸将起来,反正盈盈已死,自己也
不想活了,大家一瞬之间同时毕命,岂不干净?一瞥眼间,蓦
地见到仪琳的一双俏目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一接,立
即避开,心想:“仪琳小师妹年纪还这样小,却也给炸得粉身
碎骨,岂不可惜?但世上有谁不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无恶,
再过得一百年,此刻见性峰上的每一个人,还不都成为白骨
一堆?”
只听得桃谷六仙还在争闹不休:“你已坐了第二次啦,我
一次还没坐过。”“我第一次刚坐上去,便给拉了下来,那可
不算。”“我有一个主意,咱们六兄弟一起挤在这张椅上,且
看坐不坐得下?”“妙极,妙极!大家挤啊,哈哈!”“你先坐!”
“你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面,小的坐下面!”“不,
大的先坐!年纪越小,坐得越高!”
方证大师眼见危机只在顷刻之间,可又不能出声劝阻,泄
漏了机关,当即快步入殿,大声说道:“贵客在外,不可争闹,
别吵!”这“别吵”二字,是运起了少林派至高无上内功“金
刚禅狮子吼”功夫,一股内家劲力,对准了桃谷六仙喷去。
冲虚道长只觉头脑一晕,险些摔倒。桃谷六仙已同时昏
迷不醒。冲虚大喜,出手如风,先将坐在椅上的两人提开,随
即点了六人穴道,都推到了观音菩萨的供桌底下,俯身在椅
旁细听,幸喜并无异声,只觉手足发软,满头大汗,只要方
证再迟得片刻进来,药引一发,那是人人同归于尽了。
冲虚和方证并肩出来,说道:“请任教主进庵奉茶!”可
是轿帷纹风不动,轿中始终没有动静。冲虚大怒,心想:“老
魔头架子恁大!我和方证大师、令狐掌门三人,在当今武林
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这里相候,你竟不理不睬!”若不
是九龙椅中伏有机关,他便要长剑出手,挑开轿帷,立时和
任我行动手了。他又说了一遍,轿中仍是无人答应。
向问天弯下腰来,俯耳轿边,听取轿中人的指示,连连
点头,站直身子后说道:“敝教任教主说道,少林寺方证大师,
武当山冲虚道长两位武林前辈在此相候,极不敢当,日后自
当亲赴少林、武当,相谢赔罪。”
向问天又道:“任教主说道,教主今日来到恒山,是专为
和令狐掌门相会而来,单请令狐掌门一人,在庵中相见。”说
着作个手势,十六名轿伕便将轿子抬入庵中观音堂上放下。向
问天和绿竹翁陪着进去,却和众轿伕一起退了出来,庵中便
只留下一顶轿子。
冲虚心想:“其中有诈,不知轿子之中,藏有甚么机关。”
向方证和令狐冲瞧去。方证不善应变,不知如何才是,脸现
迷惘之色。令狐冲道:“任教主既欲与晚辈一人相见,便请两
位在此稍候。”冲虚低声道:“小心在意。”令狐冲点了点头,
大踏步走进庵中。
那无色庵只是一座小小瓦屋,观音堂中有人大声说话,外
面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令狐冲道:“晚辈令狐冲拜见任教
主。”却不听见任我行说甚么话,跟着令狐冲突然“啊”的一
声叫了出来。
冲虚吃了一惊,只怕令狐冲遭了任我行的毒手,一步跨
出,便欲冲进相援,但随即心想:“令狐兄弟剑术之精,当世
无双,他进庵时携有长剑,不致一招间便为任老魔头所制。倘
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奔进去动手,也已救不了他。任
老魔头如没杀令狐兄弟,那是最好,倘若令狐兄弟已遭毒手,
老魔头独自一人留在观音堂中,必去九龙椅上坐坐,我冲将
进去,反而坏了大事。”一时心中忐忑不宁,寻思:“任老魔
头这会儿只怕已坐到了椅上,再过片刻,触发药引,这见性
峰的山头都会炸去半个。我如此刻便即趋避,未免显得懦怯,
给向问天这些人瞧了出来,立即出声示警,不免功败垂成。但
若炸药一发,身手再快,也来不及闪避,那可如何是好?
”他本来计算周详,日月教一攻上峰来,便如何接战,如
何退避,预计任我行坐上九龙椅之时,少林、武当、恒山三
派人众均已退入了深谷。不料日月教一上来竟不动手,来个
甚么先礼后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冲单独在庵中相会,全是
事先算不到的变局。他虽饶有智计,一时却浑没了主意。
方证大师也知局面紧急,亦甚挂念令狐冲的安危,但他
修为既深,胸怀亦极通达,只觉生死荣辱,祸福成败,其实
也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大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头来
结局如何,皆是各人善业、恶业所造,非能强求。因此他内
心虽隐隐觉得不安,却是淡然置之,当真炸药炸将起来,尸
骨为灰,那也是舍却这皮囊之一法,又何惧之有?
九龙椅下埋藏炸药之事极是机密,除方证、冲虚、令狐
冲之外,动手埋药的清虚、成高等此刻都在峰腰相候,只待
峰顶一炸,便即引发地雷。见性峰上余人便均不知情。少林、
武当、恒山三派人众,只等任我行和令狐冲在无色庵中说僵
了动手,便拔剑对付日月教教众。
冲虚守候良久,不见庵中有何动静,更无声息,当即运
起内功,倾听声息,隐隐听到似乎令狐冲低声说了句甚么话,
他心中一喜:“原来令狐兄弟安然无恙。”心情一分,内功便
不精纯,一时再也听不到甚么,又担心适才只不过自己一厢
情愿,心有所欲,便耳有所闻,未必真是令狐冲的声音,否
则为甚么再也听不到他的话声?
又过了好一会,却听得令狐冲叫道:“向大哥,请你来陪
送任教主出庵。”
向问天应道:“是!”和绿竹翁二人率领了一十六名轿伕,
走进无色庵去,将那顶蓝呢大轿抬了出来。站在庵外的日月
教教众一齐躬身,说道:“恭迎圣教主大驾。”那顶轿子抬到
原先停驻之处,放了下来。
向问天道:“呈上圣教主赠给少林寺方丈的礼物。”
两名锦衣教众托了盘子,走到方证面前,躬身奉上盘子。
方证见一只盘子中放的是一串十分陈旧的沉香念珠,另
一只盘子中是一部手抄古经,封皮上写的是梵文,识得乃是
《金刚经》,不由得一阵狂喜。他精研佛法,于《金刚经》更
有心得,只是所读到的是东晋时高僧鸠摩罗甚的中文译本,其
中颇有难解之处,生平渴欲一见梵文原经,以作印证,但中
原无处可觅,此刻一见,当真欢喜不尽,合十躬身,说道:
“阿弥陀佛,老僧得此宝经,感激无量!”恭恭敬敬的伸出双
手,将那部梵文《金刚经》捧起,然后取过念珠,说道:“敬
谢任教主厚赐,实不知何以为报。”
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说道,敝教对天下英雄无礼,深以
为愧,方丈大师不加怪责,敝教已是感激不尽。”侧头说道:
“呈上任教主赠给武当派掌门道长的礼物。”
两名锦衣教众应声而出,走到冲虚道人面前,躬身奉上
盘子。
那二人还没走近,冲虚便见一只盘子中横放着一柄长剑,
待二人走近时凝神看去,只见长剑剑鞘铜绿斑斓,以铜丝嵌
着两个篆文:“真武”。冲虚忍不住“啊”的一声。武当派创
派之祖张三丰先师所用佩剑名叫“真武剑”,向来是武当派镇
山之宝,八十余年前,日月教几名高手长老夜袭武当山,将
宝剑连同张三丰手书的一部《太极拳经》一并盗了去。当时
一场恶斗,武当派死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虽然也杀了日月
教四名长老,但一经一剑却未能夺回。这是武当派的奇耻大
辱,八十余年来,每一代掌门临终时留下遗训,必定是夺还
此经此剑。但黑木崖壁垒森严,武当派数度明夺暗盗,均无
功而还,反而每次都送了几条性命在黑木崖上,想不到此剑
竟会在见性峰上出现。他斜眼看另一只盘子时,盘中赫然是
一部手书的册页,纸色早已转黄,封皮上写着《太极拳经》四
字。冲虚道人在武当山见过不少张三丰的手书遗迹,一见便
知这《太极拳经》确是真迹。
他双手发颤,捧过长剑,右手握住剑柄,轻轻抽出半截,
顿觉寒气扑面。他知三丰祖师到晚年时剑术如神,轻易已不
使剑,即使迫不得已与人动手,也只用寻常铁剑、木剑,这
柄“真武剑”是他中年时所用的兵刃,扫荡群邪,威震江湖,
是一口极锋锐的利器。他兀自生怕给任我行骗了,再翻开那
《太极拳经》一看,果然是三丰祖师所书。他将经书放还盘中,
跪倒在地,向一经一剑磕了八个头,站起身来,说道:“任教
主宽宏大量,使武当祖师爷的遗物重回真武观,冲虚粉身难
报大德。”将一经一剑接过,心中激动,双手颤个不住。
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当派,好
生惭愧,今日完壁归赵,还望武当派上下见谅。”冲虚道:
“任教主可说得太客气了。”
向问天又道:“呈上圣教主赠给恒山派令狐掌门的礼物。”
方证和冲虚均想:“不知他送给令狐掌门的,又是甚么宝
贵之极的礼品。”
见这次上来的共二十名锦衣教众,每人也都手托盘子,走
到令狐冲身前。盘中所盛的却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壶、酒
杯、茶碗之类日常用具,虽均十分精致,却显然并非甚么出
奇物事。只有一只盘子中放着一根玉箫,一只盘子中放着一
具古琴,较为珍贵,但和赠给方证、冲虚的礼物相比,却是
不可同日而语了。
令狐冲拱手道:“多谢。”命恒山派于嫂等收了过来。
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来到恒山,诸多滋扰,
甚是不当。恒山派每一位出家的师太,致送新衣一袭,长剑
一口,每一位俗家的师姊师妹,致送饰物一件,长剑一口,还
请笑纳。敝教又在恒山脚下购置良田三千亩,奉送无色庵,作
为庵产。这就告辞。”说着向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深深一
揖,转身便行。
冲虚叫道:“向先生!”向问天转过身来,笑问:“道长有
何吩咐?”冲虚道:“承蒙贵教主厚赐,无功受禄,心下不安。
不知……不知……”他连说了二个“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
他想问的是“不知是何用意”,但这句话毕竟问不出口。
向问天笑了笑,抱拳说道:“物归原主,理所当然。道长
何必不安?”一转身,喝道:“教主起驾!”乐声奏起,十名长
老开道,一十六名轿伕抬起蓝呢大轿,走下峰去。其后是号
角队、金鼓队、细乐队,更后是各堂教众,鱼贯下峰。
冲虚和方证一齐望着令狐冲,均想:“任教主何以改变了
主意,其中缘由,只有你才知情。”但从令狐冲的脸色中却一
点也看不来,但见他似乎有些欢喜,又有些哀伤。耳听得日
月教教众走了一会,乐声便即止歇,甚么“千秋万载,一统
江湖”的呼声也不再响起,竟是耀武扬威而来,偃旗息鼓而
去。
冲虚忍不住问道:“令狐兄弟,任教主忽然示惠,自必是
冲着你的天大面子。不知……不知……”他自是想问“不知
跟你说了甚么”,但随即心想,这其中的缘由,如果令狐冲愿
说,自然会说,若不愿说,多问只有不妥,是以说了两个
“不知”,便即住口。
令狐冲道:“两位前辈原谅,适才晚辈已答允了任教主,
其中缘由,暂且不便见告。但其中亦无大不了的隐秘,两位
日久自知。”
方证哈哈一笑,说道:“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实是武林
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举止,于我正教各派实无敌意,化解
了无量杀劫,实乃可喜可贺。
”冲虚无法探知其中缘由,实是心痒难搔,听方证这么
说,也觉甚有理由,说道:“不是老道过虑,只是日月教诡诈
百出,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说不定任教主得知咱们有备,生
怕引发炸药,是以今日故意卖好,待得咱们不加防备之时,再
加偷袭。以二位之见,是否会有此一着。”方证道:“这个……
人心难测,原也不可不防。”令狐冲摇头道:“不会的,一定
不会。”冲虚道:“令狐掌门认定不会,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心下却颇不以为然。
过了一会,山下报上讯来,日月教一行已退过山腰,守
路人众没接到讯号,未加截杀,亦未引发地雷。冲虚命人通
知清虚、成高,将连接于九龙椅及各处地雷的药引都割断了。
令狐冲请方证、冲虚二人回入无色庵,在观音堂中休息。
方证翻阅梵文《金刚经》。冲虚抚弄一会“真武剑”,读几行
《太极拳经》,喜不自胜,心下的疑窦也渐渐忘了。
突然之间,供桌下有人说道:“啊,盈盈,是你!”另一
人道:“冲哥,你……你……你……”正是桃谷六仙的声音。
令狐冲“啊”的一声惊叫,从椅中跳了起来。
只听得供桌下不断发出声音:“冲哥,我爹爹,他……他
老人家已过世了。””怎么会过世的?”“那日在华山朝阳峰上,
你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从仙人掌上摔了下来。向大哥和我
接住了他身子,只过得片刻,便即断了气。”“那……那……
有人暗算他老人家么!”“不是的。向大哥说,他老人家年纪
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这十几年苦,近年来以十分霸道的
内功,强行化除体内的异种真气,实在是大耗真元。这一次
为了布置诛灭五岳剑派,又耗了不少心血。他老人家是天年
已尽。”“当真想不到。”“当日在朝阳峰上,向大哥与十长老
会商,一致举我接任日月神教教主。”“原来任教主是任大小
姐,不是任老先生。”
适才桃谷六仙争坐九龙椅,方证以“狮子吼”佛门无上
内功将之震倒。冲虚生怕泄漏机密,将六人点了穴道,塞入
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内功也颇深厚,不多时便即醒转,将令
狐冲和“任教主”的对话都听在耳里,这时便一字不漏的照
说出来。方证和冲虚听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教主之位,其
余种种,无不恍然,心下又惊又喜。盈盈赠送二人重礼,送
给令狐冲的却是衣履用品,那自是二人交换文定的礼物了。
只听得桃谷六仙还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休:
“冲哥,今日我上恒山来看你,倘若让正教中人知道了,
不免惹人笑话。”“那又有甚么要紧?你就是会怕羞。”“不,我
不要人家知道。”“好罢,我答应你不说便是。”“我吩咐他们
仍是大叫甚么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甚么千秋万载,一
统江湖,是要使旁人不瞧出破绽。可不是对你恒山派与方证
方丈、冲虚道长无礼狂妄。”“那不用担心,大师和道长不会
知道的。”“再说,日月教和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化敌为
友,我也不要让人家说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汉一定会说,因
为我……跟你……跟你的缘故,连一场大架也不打了,说来
可多难为情。”“嘻嘻,我倒不怕。”“你脸皮厚,自然不怕。爹
爹故世的信息,日月教瞒得很紧,外间只道是我爹爹来到恒
山之后,跟你谈了一会,就此和好。这于我爹爹的声名也有
好处。待我回到黑木崖后,再行发丧。”“是,我这女婿可得
来磕头吊孝了。”“你能够来,当然最好。那日华山朝阳峰上,
我爹爹本来已亲口许了我们的婚事,不过……不过那得我服
满之后……”
令狐冲听他六人渐渐说到他和盈盈安排成亲之事,当即
大喝:“桃谷六仙,你们再不出来,在桌底下胡说八道,我剥
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
却听得桃干仙幽幽叹了口气,学着盈盈的语气说道:“我
却担心你的身子。爹爹没传你化解异种真气的法门,其实就
是传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干仙逼紧着嗓子,
说得极尽哀伤。
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听着,亦不禁都有凄恻之意。任
我行一代怪杰,虽然生平恶行不少,但如此下场,亦令人为
之叹息。令狐冲对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虽憎他作威作福,
横行霸道,却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无忌惮、独
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颇为相投,只不过自己绝无“一统
江湖”的野心而已。
一时三人心中,同时涌起了一个念头:“自古帝皇将相,
圣贤豪杰,奸雄大盗,元凶巨恶,莫不有死!”
桃实仙逼紧了嗓子道:“冲哥,我……”冲虚心想再说下
去,于令狐冲面上须不好看,笑道:“六位桃兄,适才多有得
罪。不过你们的话也说得够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门恼了,点
了你们的‘终身哑穴’,只怕犯不着。”桃谷六仙大惊,齐问:
“甚么‘终身哑穴’?”冲虚道:“那‘终身哑穴’一点,一辈
子就成了哑巴,再也不会说话。至于吃饭喝酒,倒还可以。”
桃谷六仙齐嚷:“说话第一,吃饭喝酒尚在其次。”冲虚道:
“你们刚才的话,一句也说不得的。令狐掌门,你就瞧在方丈
大师和老道面上,别点他们的‘终身哑穴’。方丈大师和老道
负责担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听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说话,决
不泄漏片言只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们又不是自
己要偷听,声音钻进耳朵来,又有甚么法子?”
冲虚道:“你们听便听了,谁也不来多管,听了之后乱说,
那可不成。”桃谷六仙齐道:“好,好!我们不说,我们不说。”
桃根仙道:“不过日月教圣教主那两句八字经改了,说不说
得?”令狐冲大喝:“说不得,更加说不得!”桃枝仙叽哩咕噜:
“不说就不说。偏你和任大小姐说得,我们就说不得。”
冲虚心下纳闷:“日月教的那八句字经改了?八字经自然
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八个字。任大小姐当了教主,不
想一统江湖了,却不知改了甚么?”
三年后某日,杭州西湖孤山梅庄挂灯结彩,陈设得花团
锦簇,这天正是令狐冲和盈盈成亲的好日子。
这时令狐冲已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了仪清接掌。仪清
极力想让给仪琳,说道仪琳手刃恒山大仇,为师尊雪恨,该
当接任掌门之位。但仪琳说甚么也不肯,急得当众大哭。毕
竟还是依着令孤冲之议,由仪清掌理恒山门户。盈盈也辞去
日月教教主之位,交由向问天接任。向问天虽是个桀傲不驯
的人物,却无吞并正教诸派的野心,数年来江湖上倒也太平
无事。
这日前来贺喜的江湖豪士挤满了梅庄。行罢大礼,酒宴
过后闹新房时,群豪要新郎、新娘演一演剑法。当世皆知令
狐冲剑法精绝,贺客中却有许多人未曾见过。令狐冲笑道:
“今日动刀使剑,未免太煞风景,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
群豪齐声喝采。当下令狐冲取出瑶琴、玉箫,将玉箫递给盈
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纤纤素手,接过箫管,引宫按商,和
令狐冲合奏起来。
两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这三年中,令狐
冲得盈盈指点,精研琴理,已将这首曲子奏得颇具神韵。令
狐冲想起当日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初聆衡山派刘正风和日
月教长老曲洋合奏此曲。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虽
以为友,终于双双毙命。今日自己得与盈盈成亲,教派之异
不复能阻挡,比之撰曲之人,自是幸运得多了。又想刘曲二
人合撰此曲,原有弥教派之别、消积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
妇合奏,终于完偿了刘曲两位前辈的心愿。想到此处,琴箫
奏得更是和谐。群豪大都不懂音韵,却无不听得心旷神怡。
一曲既毕,群豪纷纷喝采,道喜声中退出新房。喜娘请
了安,反手掩上房门。
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悠悠的几下胡琴之声。令狐冲喜
道:“莫大师伯……”盈盈低声道:“别作声。”
只听胡琴声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但凄清苍凉
之意终究不改。令狐冲心下喜悦无限:“莫大师伯果然没死,
他今日来奏此曲,是贺我和盈盈的新婚。”琴声渐渐远去,到
后来曲未终而琴声已不可闻。
令狐冲转过身来,轻轻揭开罩在盈盈脸上的霞帔。盈盈
嫣然一笑,红烛照映之下,当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间喝道:
“出来!”令狐冲一怔,心想:“甚么出来?”
盈盈笑喝:“再不出来,我用水淋了!”
床底下钻出六个人来,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
盼听到新郎、新娘的说话,好到大厅上去向群豪夸口。令狐
冲心神俱醉之际,没再留神。盈盈心细,却听到了他六人压
得极细的呼吸之声。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六位桃兄,险
些儿又上了你们的当!”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张开喉咙大叫:“千秋万载,永为夫
妇!
千秋万载,永为夫妇!”冲虚正在花厅上和方证谈心,听
得桃谷六仙的叫声,不禁莞尔一笑,三年来压在心中的哑谜,
此时方始揭开:原来那日令狐冲和盈盈在观音堂中山盟海誓,
桃谷六仙却道是改了日月教的八字经。
四个月后,正是草长花秾的暮春季节。令狐冲和盈盈新
婚燕尔,携手共赴华山。令狐冲要带同妻子去拜见太师叔风
清扬,叩谢他传剑授功之德。可是两人踏遍了华山五峰三岭,
各处幽谷,始终没发见风清扬的踪迹。
令狐冲怏怏不乐。盈盈道:“太师叔是世外高人,当真是
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令狐冲叹道:“太
师叔固然剑术通神,他老人家的内功修为也算得当世无双。这
三年半来,我修习他老人家所传的内功,几乎已将体内的异
种真气化除净尽。”盈盈道:“那可得多谢少林寺的方证大师
了。咱们既见不到风太师叔,明日就动身去少林寺,向方证
大师叩头道谢。”令狐冲道:“方证大师代传神功,多所解说
引导,便好比是半个师父,原该去谢的。”盈盈抿嘴笑道:
“冲哥,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你所学的,便是少林派的《易
筋经》内功。”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这……这便是
《易筋经》?你怎知道?”盈盈笑道:“当日听你说,这内功是
风太师叔叫桃谷六仙带口讯,告知方证大师的。我心下生疑,
寻思这内功精微奥妙,修习时若有厘毫之差,轻则走火入魔,
重则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带口讯?桃谷六仙缠夹
不清,又怎说得明白?方证大师虽说,多半是风太师叔逼他
们背熟了,但终究太过凶险。后来我去问这六位仁兄,他们
一口咬定确有其事。但要他们背诵几句,一个说早已忘得干
干净净,一个说只能告知方证老和尚,不能说给别人听。六
个人再说得几句,更是前言不对后语,破绽百出。后来露出
口风,抵赖不得,才说是方证大师为了救你性命,却不愿让
你得知,才假托风太师叔传功,你若问起,叫他们代为隐瞒。”
令狐冲张大了口,半晌做声不得。盈盈又道:“但风太师叔叫
他们传讯,却是有的,只是叫他们告知方证大师,说日月教
要攻打恒山,请少林、武当两派援手。”
令狐冲道:“你也坏得够了,早知此事,却直到今日才说
出来。”盈盈笑道:“那日在少林寺中,你脾气倔强得很。方
证大师要你拜师,改投少林,便传你《易筋经》神功,但你
说甚么也不肯,一拂袖子便出了山门。方证大师倘若再提传
授《易筋经》之事,生怕你老脾气发作,宁可性命不要,也
不肯学,那岂不糟了?因此他只好假托风太师叔之名,让你
以为这是华山派本门内功,自是学之无碍。”
令狐冲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说,也怕我牛脾气
发作,突然不练了?现下得知我异种真气化解殆尽,这才吐
露真相。”
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这硬脾气,大家知道是惹不
得的。”
令狐冲叹了口气,拉住她手,说道:“盈盈,当年你将性
命舍在少林寺,为的是要方证大师传我《易筋经》,虽然你并
没死,方证大师却认定是答应了你的事没有办到。他是武林
前辈,最重言诺,终于还是将这门神功传了给我。这是你用
性命换来的功夫,就算我不顾死活,难道……难道一点也不
顾到你,竟会恃强不练吗?”
盈盈低声道:“我原也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
令狐冲道:“咱们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既然学了《易筋
经》,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说笑,说道:
“你这野和尚大庙不收,小庙不要,少林寺的清规戒律严谨得
很,没半天便将你这酒肉和尚乱棒打将出来。”
两人携手而行,一路闲谈。令狐冲见盈盈不住东张西望,
似乎在找寻甚么,问道:“你在寻甚么?”盈盈道:“且不跟你
说,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这次来到华山,没能拜见风太师
叔,固是遗憾之极,但若见不到那人,却也可惜。”令狐冲奇
道:“咱们还要见一个人,那是谁?”
盈盈微笑不答,说道:“你将林平之关在梅庄地底的黑牢
之中,确是安排得十分聪明。你答应过你小师妹,要照顾林
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饭吃,有衣穿,谁也不会去
害他,确实是照顾了他一生。我对你另一位朋友,却也想出
了一种特别的照顾法子。”
令狐冲更是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却又是谁?”
知道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她既不肯说,多问也是无用。
当晚二人在令狐冲的旧居之中,对月小酌。令狐冲虽面
对娇妻,但想起种种往事,仍不禁颇为伤感,饮了十几杯酒,
已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喜色,放下酒杯,低声道:“多半
是他来了,咱们去瞧瞧。”令狐冲听得对面山上有几声猴啼,
不知盈盈说的是谁来了,跟着她走出屋去。
盈盈循着猴啼之声,快步奔到对面山坡上。令狐冲随在
她身后,月光下只见七八只猴子聚在一起。华山猴子甚多,令
狐冲也不以为意,却见群猴之中赫然有一个人,凝目看去,竟
是劳德诺。他喜怒交集,转身便欲往屋中取剑。盈盈拉住他
手臂,低声道:“咱们走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
余丈,只见劳德诺夹在两只极大的马猴之间,给两只马猴拖
来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对两只马猴,却是
全无反抗之力。
令狐冲骇然问道:“那是甚么缘故?”盈盈笑道:“你只管
瞧,慢慢再跟你说。”
猴子性躁,跳上纵下,没半刻安宁。劳德诺给左右两只
马猴东拉西扯,偶然发出几声吼叫,两只马猴便伸爪往他脸
上抓去。令狐冲这时已看得明白,原来劳德诺的右手和右边
马猴的左腕相连,左手和左边的马猴的右腕相连,显然是以
铁铐之类扣住了的。他明白了大半,问道:“这是你的杰作了?”
盈盈道:“怎么样?”令狐冲道:“你废了劳德诺的武功?”盈
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
群猴听得人声,吱吱连声,带着劳德诺翻过山岭而去。
令狐冲本欲杀了劳德诺为陆大有报仇,但见他身受之苦,
远过于一剑加颈,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颇感复仇之快意,心
想:“这人老奸巨猾,为恶远在林师弟之上,原该让他多吃些
苦头。”说道:“原来这几日来,你一直要找他来给我瞧瞧。”
盈盈道:“那日我爹爹来到朝阳峰上,这厮便来奉承献媚,
说道得了《辟邪剑法》的剑谱,前来献给爹爹。爹爹问他有
何用意,他说想当日月教的一名长老。爹爹没空跟他多说,叫
人将他看管起来。后来爹爹逝世,大伙儿忙成一团,谁也没
去理他,将他带到了黑木崖。过了十几天,我才想起这件事
来,叫他来一加盘问,却原来他自练‘辟邪剑法’不得其法,
竟自己将一身武功尽数废了。这人是害你六师弟的凶手,而
你六师弟生平爱猴,因此我叫人觅了两只大马猴来,跟他锁
在一起,放在华山之上。”说着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
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
再也不分开了。”说着嫣然一笑,娇柔无限。
(全书完)
后记
聪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极大多数是积极进取的。
道德标准把他们划分为两类:努力目标是为大多数人谋福利
的,是好人;只着眼于自己的权力名位、物质欲望,而损害
旁人的,是坏人。好人或坏人的大小,以其嘉惠或损害的人
数和程度而定。政治上大多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于是不断
有人想取而代之;有人想进行改革;另有一种人对改革不存
希望,也不想和当权派同流合污,他们的抉择是退出斗争漩
涡,独善其身。所以一向有当权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
隐士。
中国的传统观念,是鼓励人“学而优则仕”,学孔子那样
“知其不可而为之”,但对隐士也有极高的评价,认为他们清
高。隐士对社会并无积极贡献,然而他们的行为和争权夺利
之徒截然不同,提供了另一种范例。中国人在道德上对人要
求很宽,只消不是损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论语》记载了
许多隐者,晨门、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A丈人、伯夷、
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等等,孔子对他们
都很尊敬,虽然,并不同意他们的作风。
孔子对隐者分为三类:像伯夷、叔齐那样,不放弃自己
意志,不牺牲自己尊严(“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像柳下
惠、少连那样,意志和尊严有所牺牲,但言行合情合理
(“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像虞仲、
夷逸那样,则是逃世隐居,放肆直言,不做坏事,不参与政
治(“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孔子对他们评价都很
好,显然认为隐者也有积极的一面。
参与政治活动,意志和尊严不得不有所舍弃,那是无可
奈何的。柳下惠做法官,曾被三次罢官,人家劝他出国。柳
下惠坚持正义,回答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
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论语》)。关键是在“事人”。
为了大众利益而从政,非事人不可;坚持原则而为公众服务,
不以功名富贵为念,虽然不得不听从上级命令,但也可以说
是“隐士”——至于一般意义的隐士,基本要求是求个性的
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
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就像大多数小说一样。这部
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
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
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划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不顾一
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
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任我行、东方不败、
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
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虑道人、定闲
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
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在六十年代时就写在书
中了。任我行因掌握大权而腐化,那是人性的普遍现象。这
些都不是书成后的增添或改作。
《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之时,西贡的中文报、越文
报和法文报有二十一家同时连载。南越国会中辩论之时,常
有议员指责对方是“岳不群”(伪君子)或“左冷禅”(企图
建立霸权者)。大概由于当时南越政局动荡,一般人对政治斗
争特别感到兴趣。
令狐冲是天生的“隐士”,对权力没有兴趣。盈盈也是
“隐士”,她对江湖豪士有生杀大权,却宁可在洛阳隐居陋巷,
琴箫自娱。她生命中只重视个人的自由,个性的舒展。惟一
重要的只是爱情。这个姑娘非常怕羞腼腆,但在爱情中,她
是主动者。令狐冲当情意紧缠在岳灵珊身上之时,是不得自
由的。只有到了青纱帐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处大车之中,
对岳灵珊的痴情终于消失了,他才得到心灵上的解脱。本书
结束时,盈盈伸手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
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盈盈的
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
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
到拘束。
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脱一切欲
望而得以大彻大悟,不是常人之所能。那些热衷于权力的人,
受到心中权力欲的驱策,身不由己,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
良心的事,其实都是很可怜的。
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不论诗词、散文、戏曲、绘画,追
求个性解放向来是最突出的主题。时代越动乱,人民生活越
痛苦,这主题越是突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隐也不是容易的事。刘正
风追求艺术上的自由,重视莫逆于心的友谊,想金盆洗手;梅
庄四友盼望在孤山隐姓埋名,享受琴棋书画的乐趣;他们都
无法做到,卒以身殉,因为权力斗争不容许。
对于郭靖那样舍身赴难,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侠,在道
德上当有更大的肯定。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
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风清扬是心灰意懒、惭愧懊丧而退隐。
令狐冲却是天生的不受羁勒。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
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
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这类人物所追
求的目标。
因为想写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生活中的常见现象,所
以本书没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
朝代。
一九八○·五·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www.qinkan.net
Txt,Epub,Mobi www.qinka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