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幽冥子孙3
巨大拱顶下的空荡屋子,之剩下两个吸血鬼在凝视我们,唯一的火把发出微弱而幽暗的光,使得空气中更加鬼气森森。
我默默地沈思着,那些鬼怪都离开墓地了吗?还是他们仍在楼梯的上面徘徊不去?他们肯让我带走还活着的尼克吗?男孩是一定在附近逗留不去的,但是男孩根本十分软弱;老皇后之会袖手旁观,我要对付的只有头目一个。此际,我一定不可以冲动急躁。
他依然直盯着我,默不作声。
「阿曼德?」我十分恭敬地说着:「我可以这麽称呼你吗?」站得近了一些,仔细打量,想察觉任何微细的脸色变化。「你无疑是首领,也只有你能为我们说明一切。」
这些话只不过在掩饰我的思维。我在投其所好,在问他为什麽如此率领他们;他显得像老皇后一样的远古,他所理解的深度自非他们所能领悟。我又想起他站在圣母院的祭坛前时,脸上灵妙的表情;我发现我们俩实在棋逢敌手,难分高下。只是,此刻这个远古的敌手,却之静静屹立,不置一词。
在那一刻,基於智者应有所启示之心理,我以人类的感觉在对他探寻真理;内心深处凡人脆弱如我,那个在客栈为大混乱幻象而哭泣的小夥子,谦卑问道:「阿曼德,这一切所为何来?」
好像褐色的眼睛动了一下,然後脸色不可思议地变为暴怒之容,我忍不住退後几步。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纵使在圣母院瞬间的转变,比起来也不足挂齿。那种十足怨毒的具象化身,乃前所未见;就连卡布瑞也避开一边,又伸出左手档住尼克;我连忙退後,跟她站在一起,我们的手臂碰着手臂。
近乎奇迹的,他的憎恨猝然融化了;那张脸又变成甜蜜清新的凡人男孩。
老皇后吸血鬼暗淡地微微一笑,白色的手爪子拢了拢头发。
「你找我寻求解释?」头目问道。
他的视线移向卡布瑞,和靠在卡布瑞肩上尚昏眩的尼古拉斯,又回到我身上。
「我可以滔滔不绝,一直说到世界末日——」他说:「但是,你造成的大破坏却仍诉说不尽。」
我觉得老皇后发出一些揶揄的声音,只是,他在震怒之中犹能轻柔说话,把我吸引住了。
「自从混沌初开——」他说道:「这些玄秘即已存在。」站在巨大的室内,他看起来显得矮小,他的手软软地垂在两旁,声音自然流出而毫不费力。「自古以来,就有我们的同类,在城里出没作祟,利用夜晚四处掠夺,按照上帝和魔鬼的命令行事。我们是撒旦的选民,其他的则是被我们阶层所接纳者,这些人先要经过无数试探,证明确实忠诚,然後能获授不死的幽冥禀赋。」
他稍稍走近了一些,火把的光在他的眼睛闪烁。
「在所爱之人面前,这些人好像寿终正寝了。」他说道:「仅仅靠着我们少量的血,他们在棺木里忍受煎熬,等待我们莅临;只有在那时,幽冥禀赋得传授之。然後他们又密闭在坟墓里,一直等到饥渴难忍,欲念变成力量,他们这能打开狭窄棺材,挣脱出土。」
他的声调渐渐高昂,也更加宏亮。
「在这些黝黑的房间,他们知道什麽是死亡;在打开棺材,打开囿锁的铁门起身之际,他们在明白死亡之外,也了解什麽是邪恶的力量。至於那些可怜的弱者,他们无能力出来,他们只会天天哀号悲泣,徒然引来凡人厌烦,对这一群,我们全无慈悲之心。」
「这些自己站起来的,哎,这些吸血鬼,他们能在地上出没,体验,修炼,他们成为幽冥子孙;因为孕育自雏儿的血,从来没能拥有古代大老的力量;他们必须有智慧,藉着幽冥禀赋慢慢壮大自己;为此,他们必须坚信也坚守幽冥法规;生活在死人当中——因为我们已是死亡之物;永远须回到自己的坟墓——固守本分;规避光亮的地方;诱捕受害人远离别人,让受害人在鬼魂出没的不净之处就死。要永远以上帝之名,包括十字架、圣体圣餐等等为荣光,绝对绝对不能进入上帝的殿堂;以免他惩罚,令你失去力量,打你入地狱,让你受火刑而结束你在地上的势力。」
他顿了一下,首次眼光朝向老皇后,我不敢确定,但我觉得她的脸好像令他抓狂。
「你瞧不起这些事——」他对她说:「梅格能也瞧不起!」他开始颤抖起来转对我说:「他天生疯狂,你也天生疯狂,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根本不了解这些玄秘,你毁灭这些只像是捏碎一些玻璃,但是你根本无知愚昧,而没有能力,你只是破坏,如此而已。」
他转开身子,犹豫了一下,好像无意再多说话,闲闲地眺望着巨大地牢。
我听见老吸血鬼皇后轻轻在哼唱。
她极低微地吟咏某些单调词曲,身体前後摆摇,头歪向一边,眼神如梦似幻,再一次,她看上去娇艳美丽。
「我的孩儿全完了——」头目低语着:「一切都完了也毁了,他们已知道什麽事都可以置之不理;然而也因此,维系我们在一起,赐给我们力量来忍受这些该死的事物,更保护我们在这里的一切玄妙,完全崩溃瓦解了。」
他的视线又朝向我。
「而你竟然来要求解释,好像这是不可理解的事!」他说道:「你,利用幽冥法术贪婪无愧,倒行逆施,你随心所欲,将禀赋传给生你育你的女人!那麽,你又为什麽不传给这一位呢?这个魔鬼提琴手,这个你朝思慕念,遥遥敬拜的人?」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不都知道吗?」吸血鬼皇后如此吟咏着:「十字架十字架算老几?圣水圣水没啥了不起!圣体圣餐有什麽稀奇?……」她重复这些字语,旋律低不可辨,然後又接下去:「而这些古老的仪式。香烟袅袅,火光闪闪,当我们以为在黑暗已看到魔鬼降临,我们宣誓,喃喃低语……」
「住口!」头目忍无可忍,他的声音放低,他的手做出近似人类的姿势——掩住耳朵,他看起来像个男孩,一个几乎迷失的男孩。老天,我们的不死躯壳,给了我们这麽多的囿紧,我们的不死颜脸,为了表达真正感情,有又这麽多面具可资变化。
他的眼光凝视着我。那一刻,我以为他又会又天翻地覆的形相转变,或是他那无法克制的狂暴又会出现,我不自禁地挺直起身子。
然而,他只是在默默恳求。
为什麽这些会发生呢?当他一再强调这个问话,当他尽力仰制愤怒之际,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几已乾渴。「你给我解释呀!你,你拥有十个吸血鬼的气力,你拥有一整巢魔鬼的勇气;你身着锦缎,脚穿皮靴,在世界上横冲直闯;你,雷利欧,瑞诺剧场的大牌明星,你把我们变成大道上的戏码;你,你告诉我呀,告诉我这是为什麽?」
「那是梅格能的法力,梅格能的天赋!」带着最最渴慕的笑容,吸血女鬼这样吟咏着。
「不!」他摇摇走:「我告诉你,他远远超越所有之上,他所知无限,他也拥有无限,但是,为什麽呢?」
他稍稍靠近,好像没有走动,只是行云流水一般,一转眼幽灵已在眼前。
「为什麽呢?」他质问着:「你目中无人地走在他们街道,打开门锁,任意叫唤他们!他们为你整梳头发,为你订制衣服!你跟他们同桌共赌,欺瞒他们,拥抱他们;在你啜饮他们鲜血之际,其他的凡人就在附近边笑边舞。你对公墓避之唯恐不及,却又在教堂的墓穴飞身出现,你,为什麽呢?你,轻率的,傲慢的,无知的,自大的!这是为什麽?你给我解释呀,回答我呀!」
我的心猛跳,我的脸燥热泛红,此刻,我对他已无畏无惧,只是愤怒却远超凡人之怒;奇怪的是,我不确切明白为什麽反应如此?
他的心智——我曾经渴望渗透他的心智,而这却是我所听到的,这麽迷信,这麽荒唐!他根本毫无崇高的理念精神,根本不了解追随徒众的缺憾。他并非有什麽信念,更糟糕的是,他自以为又信念!
我终於看穿他了。他即非魔鬼也绝不是什麽天使,只是混沌时代的一个敏感缎制物。那时小小太阳刚刚进入穹苍,那时星星只是小小灯笼,被比拟描述成夜晚出入的男女众神;那时人类乃是这个伟大世界的中心;那时所有问题都又合理的解答;那是女巫在月下跳舞,武士於巨龙搏斗的时代;那就是他身处的时代,一个古老世纪的孩子!
哎,这个可悲的迷失孩子。在一个复杂难解的世纪,在一个伟大辉煌的城市里,他却只躲在地底的墓穴中漫游。也许他年轻的凡人形体,比之我想像更适合贴切呢!
只是,不管他是多麽俊美,为他悲叹追悼已不是时候了。这些奉他之令,幽禁在地下棺木的受苦鬼魂;这些被赶出外头的仓皇妖怪,应该可以唤回来的。
对他的质疑,我必须想出一个他能接受的答复;光是真实绝对不够;我必须构思出浪漫和诗的理论,就像从前的老思想家,能说出别人所不能、不敢言的一套话来。
「我的回答吗?」我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此外,我还察觉到卡布瑞的警告,尼克的恐惧。「我不是玄秘主义的商贩——」我说:「也不是哲学理论的锺爱者。不过,发生在这里的事,其实简单平凡之极。」
他以特别的认真在研判我。
「倘若你对上帝的威力如此恐惧,」我说道:「那麽你对教堂的课程应该不敢陌生。你一定知道,所谓美好善良乃跟着时代有所改变,在天堂底下,不同的时间,各有不同的圣哲存在。」
显然的,他在留心倾听,我使用的词汇让他感到亲切。
「在古老的日子里,殉道者四处去扑灭,反过来要焚烧他们的火焰;神秘主义者在听到上帝的感召後,跃升进入空中;世界改观了,圣哲也随之改观。如今的世上又神秘圣者呢?归依的修女於修士。他们建立医院和孤儿院,却不会向天使呼救,用以击溃军队,驯服野兽。」
我瞧不出他神情有何变化,然而,我坚持下去。
「所以,十分明显的,邪恶也会改变,它们的形体方式都会改变。在如今这个时代,你的徒众那麽害怕的十字架,有几个人相信?认为地上的凡人,彼此会谈论天堂於地狱吗?不,他们谈论的是哲学於科学而已!夜晚时分,白脸幽魂在教堂墓地游荡,他们哪里会在乎呢?荒野的谋杀案多一件少一件,又算得了什麽?不管上帝或是魔鬼或是人类,对如此碎屑小事,何兴趣之有?」
我听到老皇后吸血鬼又捧腹大笑了。
然而阿曼德即不作声,也无动静。
「即使你的游乐场,也很快会化为乌有。」我继续说道:「你所藏匿的这个公墓,即将从巴黎迁走消失;我们祖先的骸骨,在这个世俗的朝代里可丝毫也不神圣呢!」
他的脸容猝然柔弱起来,他再不能掩饰他的震惊了。
「圣婴公墓要毁弃了!」他喃喃低语:「你在撒谎……」
「我从不撒谎——」我信口说:「至少不对我不喜爱的人撒谎。巴黎人不想再闻坟墓的臭气了,死亡的标志对他们而言,绝不像你那麽重要。就在几年之内,市场、街道於房屋,将把这个地方全部覆盖起来。商业第一,实用至上,这就是十八世纪的世界!」
「别说了!」他絮絮轻语:「圣婴公墓的存在跟我一样的地久天长!」他孩子气的脸绷紧,老皇后却不动声色。
「你难道还不了解吗?」我轻柔地说:「这是崭新的纪元,需要崭新的邪恶!而我正是崭新的邪恶!」我停顿一下,端详他:「我正是这个时代的吸血鬼!」
他并未预料到我的主旨论点。说了以上的话,我第一次看到他发出惊骇的彻悟微光,同时也看到他真正的恐惧之色。
我浑不在意地做了个认可的姿势。
「在村庄教堂发生的意外——」我谨慎地用字遣词:「我承认自己太粗野胡闹了,在剧场舞台的举止,更是一大败笔。这都是盲目妄动之错,你也知道这些并非你积怨生隙的根源。姑且不谈我的谬误,请你试着想像我的美好於威力;试着理解我毕竟是邪恶化身;尽管穿着如凡人,在世界上昂首阔步,其实是最邪恶的魔鬼,是吸血的怪物,偏偏它看起来却十足人模人样!」
女吸血鬼大笑有如唱歌。从他身上,我只感觉到痛苦;从她身上,我却感觉到散发着的温情於亲爱。
「你想想看嘛,阿曼德,」我小心翼翼地进一步力劝:「为什麽死神一定要在阴影下偷窥潜伏?为什麽死神要在门外等候?不管卧室或舞厅,无处我不能进去;死神在火炉的光热下探头,死神在走道下踮脚,我就是这个样子。谈到幽冥禀赋,我用其所当用。我是身穿绸缎蕾丝的绅士死神,烛光熄灭之後,我是玫瑰花心的溃疡肿瘤!」
从尼古拉斯那里,传来微弱的痛苦呻吟。
我想我也听到阿曼德唏嘘叹息!
「这些不信上帝,懦弱无能的人们,他们即将摧毁圣婴公墓;对我,他们却无处遁逃,什麽锁也不能把我拦在外面!」
他无言地回瞪我,显得即悲哀又镇静;眼睛深邃了一些,却毫无怨毒或震怒。良久,良久,他缄默不语,然後开口了。
「那倒是了不起的使命。」他说:「身为恶魔,却生活起居於凡人一起,恣意杀戮不存慈悲之心。然而你仍未大彻大悟呀!」「怎麽会?」我忍不住问道。
「在世界上你不可能持久忍受,於凡人共处,你无法侥幸生还。」
「可是,我做到了。」我说得很轻松:「古老的玄秘已被潮流取代了,谁又知道将来会出现什麽更新的花样呢?对你,罗曼史是不存的,对我,罗曼史正是我努力要追求的。」
「你不可能那麽强壮。」他不以为然地说:「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麽?你刚刚踏出第一步,你还少不更事呀!」
「无论如何,这孩子时分强壮,」皇后沈思地说:「他新生的美丽同伴也一样,他们是具有浮夸创意,伟大动机的恶魔,这有趣的一对!」
「你不可能长久於凡人住在一起的。」阿曼德再次强调。
他的脸色绯红了一下,不过他不再是我的敌人了;相反的,他是一个感到诡异的长者,正竭力要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事实。在此同时,他似乎又像是个孩子在苦苦哀求,也许反过来说,是父母对孩子在恳求,求我听从他非说不可的道理。
「为什麽不能?我告诉你,我属於人群里,是他们的鲜血,让我变成不死幽灵!」
「哎,是的,不死幽灵,所以你根本就不明白嘛!」他苦口婆心地说着:「那只是一种美妙说词罢了,仔细探讨一下你的缔造者的命运吧,为什麽梅格能要纵身火焰之中?这是我们之间长久以来存在的事实,而你根本连猜都没去猜过。住在人群当中,随着岁月的过去,你非发狂不可。眼睁睁看着别人生老病死,眼睁睁看着帝国兴盛衰亡,眼睁睁看着你珍爱於了解的逐一失去,有谁能长久忍受?时间长了,你就会变得白痴似的狂乱也绝望。只有你的同类不死幽灵,是你的保护者,你的救世主!你不明白吗?古老代代相传的法则,从来不会改变呀!」
他住口了,为所用的语汇而吃惊。救世主!声音在室内回响,他的嘴似也再次将「救世主」叁个字撮字成型。
「阿曼德!」老皇后轻柔地吟唱:「不管走老路子,或是抛弃老路子,我们知道年纪大了就可以变成疯癫。」她做了个姿势,好像要用她的白色手爪去攻击他似地,当他冷冷回瞪时,她又吱吱尖笑说:「我不就是依循旧法,跟你一样坚持长久吗?而我是老疯婆,不是吗?大概正因为我太食古不化、因循苟且疯了吧!」
他摇摇头,生气地表示抗议。难道他不是墨守陈规,终而没疯的活生生例证?
老皇后靠近我,抓着我的手,让我的脸转而朝向她。
「难道梅格能什麽都没告诉你吗?孩子。」她问道。
我感到她身上传来巨大的力量。
「当别的妖怪,在这个神圣的地方游荡潜行时——」她说:「我曾经一个人经过雪地,去找梅格能,我的力气是如此巨大,就像又翅膀能飞一般。我爬上他的窗子,发现他在房间里,我们双双在城垛散布,除了远处天空的星星外,谁也看不到我们。」
她更靠近了,手抓得也更紧了。
「梅格能知道许多事情——」她继续说:「只要你真的够强壮,疯狂就不会是你的敌人。吸血鬼离开自己团体,去跟人类生活在一起;在疯狂之前,会面对一种可怕的、地狱似的煎熬,他越来越难抗拒对凡人的爱恋,也就在爱里,他开始了解许许多多的事情。」
「放开我!」我轻轻地说。她的凝眸於她的手爪一样,仅仅抓住我。
「时移岁转,他对凡人的了解,可能远远超过他们自己本身。」她的眉毛扬起,毫不妥协地接着说:「最後,他已不忍杀害他们,也不忍看他们受苦受罪;在那种情况下,除了疯狂或自焚以外,别无良策能解除他的沈痛。这就是老怪物的命运於结局,这是梅格能亲口对我的叙述。老梅格能的下场是痛不欲生,终而生不如死呀!」
她终於放开我,从我身旁退後。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低语着,只是低语却像是抗议的嘘声。「梅格能?热爱凡人?」
「你当然不相信。」她说着,脸上出现那种凝固的小丑式微笑。
阿曼德也瞅着她,好像完全不明所以的样子。
「此刻我的话显然毫不足道——」她加了这麽一句:「往後,你多的是时间,当能慢慢了解。」
笑,嚎叫苍凉的狂笑,擦过墓穴的天花板,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墙内的哀号又大作,她兀自仰头狂笑不已。
注视着她,阿曼德惊骇欲绝。或许在他看来,她散发的狂笑恐怕不是雷声隆隆,而是电光闪闪吧!
「不,这是慌话,是将问题极度荒谬的简单化!」我说着,头骤然刺痛起来,眼睛也刺痛起来。「我的意思是说,所谓因爱而死的观念,只是一种白痴伦理观的掩饰罢了。」
我把手放在双鬓上,内心深处,某种致命的痛苦正在渐渐扩散,剧痛使我的视野模糊了,也使我在梅格能地牢的记忆加深了;在臭味扑鼻的地穴,已被判罪的腐烂体推里,我想起曾经被囚禁、被喂食,却也难逃一死的年轻凡人!
阿曼德悲怆地望着我,刚老皇后的狂笑似在对他拷打,如今换做我在折磨他了。他的狂笑持续不断,声音更似乎越来越大,越传越远。阿曼德伸手向我,好像想碰我一下,却又犹豫不敢。
过去几个月来,我所感受到的狂喜於沈痛,此际全部凝结在我的心底;我骤然滋生不顾一切的冲动,想再次如在瑞诺的舞台上,大声嘶吼,放声尖叫;此种突来的强烈激动,使我惊慑惶惑,我只有喃喃念着一些无意义的话,只是喃念渐渐大声了。
「黎斯特!」卡布瑞在耳边轻唤。
「热爱凡人?」我念念有词,眼睛瞪着老皇后的非人面孔。却惊恐地发现,黑色的睫毛,在她闪光的眼珠上有如一根根铁钉,她的肌肤好像大理石,却自有生命焕发。「热爱凡人?这需要花叁百年的时间吗?」我凝视着卡布瑞。「从第一天晚上,我揽凡人入怀,我就爱上他们了。啜饮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死亡,我非爱不可呀。老天爷,这难道不是幽冥禀赋的精髓吗?」
我说话的音量渐增,如今已像那天在剧场的响彻云霄了:「噢!你们都没有这种感觉吗?你们的智慧何在?你们的能量何在?太可耻啦!」
我离开他们身边,独自眺望这个我也身在其中的巨大坟墓,眺望我们头上的潮湿巨大拱顶。这个地方似已从实质转化成为幻象了。
「老天,幽冥法术让你们尽失理性吗?」我问道:「你们的繁文缛节,你们密闭吸血鬼雏儿在坟墓里,只是一场虚无吗?或是当你们犹活着时就已经是妖怪?我们之中,有谁能够不念兹生兹地爱凡人呢?」
没有回答,除了墙里饥渴的那群啾啾怪叫外;没有回答,除了尼克衰微的心跳声外。
「好吧,不管如何,且听我说!」我又开口了。
我用手指指阿曼德,又指指老皇后。
「我从来没答应出卖灵魂予魔鬼,之所以会制造另外这一位,只不过伸出援手,给她脱离专啃骨的众虫咬噬罢了。倘若爱凡人之行为,乃是你们口中的堕入地狱,那麽我早就下地狱了。我的命运即已注定,你们大可袖手,就让我们结帐互补赊欠吧!」
我的语声支离破碎,我喘息不已,手痛苦地戳入头发里。阿曼德走近我,身上似乎闪闪发着微光,他的脸容似不可思议的纯净,却又带着不自禁的肃然起敬。
「死东西,死东西……」我喃喃念念:「请别靠近我。在这种臭气洋溢的地方,却夸夸其谈疯狂於情爱!那个老妖怪梅格能,他把他们锁禁在地牢里,他怎麽爱他们?怎麽爱他的掠夺物?就像男孩子爱蝴蝶,却又把蝴蝶的翅膀扯裂开来!」
「不,孩子,你认为已明白,其实并没有。」吸血女鬼完全不受干扰。「你刚刚开始滋生爱意罢了。」她轻快地笑着:「你对他们感到抱歉遗憾,如此而已。至於你自己,你不可能即是人又是非人呀,是不是呢?」
「又是慌话!」我说道,我走近卡布瑞,伸手揽住她。
「有朝一日,你会是真正恶毒可憎的东西,孩子,这是你不死的天性哩!」老女鬼接着说:「到那时,你真正能从爱里了解许多事物,到那时,深深去爱,去了解吧,孩子!」举高双手,她又嚎叫了。
「该死的家夥!」我愤而诅咒道。接着卡布瑞和尼克,带他们转身走向门边。「你们反正已置身地狱,我决心让你们就留在地狱里啦!」
我从卡布瑞手臂中抱起尼古拉斯,我们穿过墓穴,跑向楼梯。
老皇后在我们身後,抛出狂乱尖锐的爆笑。
我停止脚步,回头一望。她大概像是莎士比亚笔下所写,失心成疯的?菲丽亚吧!
「黎斯特,快走呀!」尼古拉斯在耳边轻促,卡布瑞也以急迫的手势催我快走。
阿曼德动也不动,老女鬼站在他旁边,依然暴笑不已。
「再见啦,勇敢的孩子!」她大声喊:「勇猛地疾驰在魔鬼之路上!在魔鬼之路上,用你的无尽岁月纵情奔驰吧!」
当我们飞奔冲出陵墓,那群乌合之众,在寒冷的大雨中,惊慌失措四处溃散;群龙无首的他们,在十分困惑无奈之中,注视我们远离圣婴公墓,走近人潮汹涌的巴黎街道。
不多久,我们偷了一辆马车,马车驶出城外,往乡间而去。
我毫不容情的赶驱马匹奔腾,然而身体却疲惫不堪,那种超乎自然的气力,似乎只不过系于一念。在每一个丛林於路边转角,我忐忑不安,唯恐那群赃兮兮的妖魔,又会再一次包围上来。
无论如何,我用尽心力,从乡下客栈那里,设法取得尼克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料,还有供他保暖的毛毯。
我们抵达高耸塔楼之际,他早已不省人事;我抱着他爬上楼梯,来到梅格能最早带我去的顶楼小室。
他的喉咙青肿,那些妖怪吮吸的伤痕犹在。我让他平躺在稻草床垫,虽然他沈沈入睡,我仍能感受到他的乾渴之苦,正如梅格能吸我血之後,那种乾舌燥的可怕感觉。
当他醒来之後,多的是酒可以喝,多的是食物可以吃。我知道——如何知道我可不清楚——不管如何,他绝不会死去。
他白天醒来时会如何呢?我很难想像。一旦小室的门锁上,我知道他一定安全;不管他曾经怎麽看我,也不管将来他怎麽对我;反正在我入睡时,绝无任何凡人,得以自由在我的巢穴走动出入。
莫名其妙的,我觉得自己有如凡人,在他的睡梦中走来走去。
我依然痴痴望他,轻听他模糊混乱的梦——在圣婴公墓的恐怖梦境。卡布瑞走进来,她刚刚去埋好那个可怜的马童;此刻,她的头发纠结成团,充满细碎柔和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蒙尘的天使!
她低头看着尼克,半响之後,把我拉出房间。在我锁上门後,她带我走到底下的墓穴,在那里,她伸出双手,紧紧揽住我,抱着我,看来她也是筋疲力尽,几近崩溃边缘。
「听我说——」她终於开口,身子稍稍退後,只是手仍托住我的脸。「等到我们一觉醒来,我们要马上送他离开法国,没有人会相信他所说的荒诞不经故事。」
我没有回答。她的理论或是意图,我几乎难以了解,我的头脑一片茫乱。
「你可以跟他完傀儡戏,正如跟老瑞诺的演员一样。」她说:「你可以送他到新大陆去。」
「睡吧!」我轻轻低语,轻吻她张开的嘴。我眼睛紧闭地抱着她。我似乎又看到墓穴,听到他们诡异非人类的声音。这一切硬是无休无止,绝不饶我呢!
「当他走掉之後,我们再来讨论别的事——」她冷静地说:「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儿离开巴黎,在别处一阵子……」
我离开她,转身走到石棺,倚在石棺盖旁边休息了片刻。自从成为不死幽灵以来,这是第一次我渴望墓穴安静无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左支右绌。
她好像又说了些什麽话。别做这件事,她是这麽说吗?
吸血鬼黎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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