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3

走进了灯火辉煌的十八世纪会客厅,质地很好的紫檀镶板铺覆在石墙上,镶框的镜子高及天花板。屋里有涂漆的箱子,罩上布套的椅子,深沈而苍翠的风景画,磁制的锺;一玻璃柜的书;一叠近日的报纸摆在小桌子上;桌子旁是一张锦缎扶手的椅子。

法国式高而窄的门,通往铺石的阳台。阳台上的白百合和红玫瑰,散发出阵阵浓郁的芬香。

就在那里,一位十八世纪的绅士,站在石栏杆边,背对着我。

那就是马瑞斯。他转过身来,向我作手势要我过去。

他的穿着与我相同。只不过外套是红色而非我的蓝紫色,衬衫是法国的高级蕾丝,而非一般布鲁斯蕾丝,款式则和我大同小异。他闪亮的头发,像我一样,系上黑色的丝带。他看起来不像阿曼德那样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一个超级幽灵,一个神妙无比、白皙而完美的生物。虽然如此,他仍与身边每样事物息息相关;他穿着的衣服,他的手放在栏杆上,甚至一小片云彩,越过半弦明月的那一刻,都似与他浑然融为一体。

与他谈话的时候到了,我真的跟他在一起,这是多麽珍贵的一刻。此刻我的心智一如船上时的澄明,我未感觉乾渴,我意识到是他注入的血液,在我的体内支着我;俨然所有的古代玄妙集於我一身,使我有劲,使我敏锐。那些必须被照顾的人,是存在岛上某些地方吗?所有的这些神秘,他都将会告诉我吗?

我走上栏杆,站在他旁边,视线朝想海面上。他的眼神盯住对岸半哩外的一座岛屿,正在聆听我无法听得到的某种声音;他的脸有一边正对着敞开的门射入的光,使他看起来恍如石雕般冰冷。

顷刻之间,他转身向我,脸上表情愉悦,光滑的脸上,更呈现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他似手臂搂着我,带我回到房间。

他像凡人一样的走着,步履轻盈而稳重,身躯移动转折也一如平常绝不卖弄。

他领我到一张有扶手的椅子,在几乎是房间里的中央,彼此面对面坐下。阳台在我右边,从天花板灯架下的光,与墙上成打烛台散发的光,使得一室透亮。

他笑着时,看起来更像是凡人长者,眼角嘴角俱是笑容,显得十分慈蔼可亲。

我尝试不瞪视他,然而谈何容易?

玩黠之色,扫过他的脸上。

我的心怦怦乱跳。

「哪一种情况你比较喜欢?」他以法语询问。「是我告诉你,为什麽我带你到这儿?还是你告诉我为什麽你请求见我?」

「哦,前者好一些。」我说:「你先谈吧。」

他以温和迎合的姿态大笑。

「你真是个非比寻常的怪物——」他说,「我没料到你这麽快就入土蛰眠。我们大多都在迟一些经历第一次的死亡——总在经过一世纪,或两世纪以後。」

「第一次死亡?你是说我那种入土的方式,是稀疏平常的事?」

「对那些持续幸存下来的,这是很平常的事,我们死亡,我们又复苏。至於那些不懂何时该入土沈潜者,在世界上通常不容易活得久。」

我感到惊讶,不过想起来却很合理。要是尼克只是进入土里蛰眠,而不是跃火自焚,该有多好;不过,此刻,我不能想到尼克,一旦想到他,我必定会提出愚蠢的问题;譬如说,此刻尼克是在某个地方吗?还是尼克的生命已告终结?我的哥哥是在某个地方吗?还是他们的一生也已画上句点?

「以你的情况来说,这样的发展倒并不意外。」他继续说着,好像没有触及我的思绪,不过也可能无意提到他们。「你失去很多珍爱的人与事,你感受深刻,所以学到固多,领悟的也快。」

「你怎麽知道我曾经发生什麽事?」我问道。

他又微笑了。不,他几乎大笑了。

温暖似乎直接从他身上释放出来,这是何等神妙!而他说话的方式生动而又绝对的现代,也就是说他谈起话来,就像是一个极有教育的法国人。

「我没有吓到你,是吧?」他问。

「我不认为你有意要吓我。」我答道。

「我没有。」他自在的说:「然而,你的沈着,倒令我有些惊讶。回到你的问题上,我知道全世界有关同类所发生的事,坦白的说,我也不懂为什麽知道,又怎麽知道的?大概我们所有的能力都会与年俱增,只不过它常常不调和也不容易控制罢了。在罗马,甚至巴黎,想我们同类发生的事,只要我像知道我都会知道。若是有人想你一样呼唤我,即使是在很远的距离,我也能听到。我能找到声音的来源,这一点,你已体会到了。」

「不过,讯息也以不同的方式传给我。我读到你在欧洲墙壁上的留言,我也从别的同类听到你的事,有时候其实我们彼此很接近,比你想像的还要接近。我能察觉你的思维,当然,我现在也能察觉你的思维,我想你已明白这点。不过,我宁可用话语与你沟通。」

「为什麽?」我问道。「我还以为大老已免除语言的使用呢!」

「思想是不够严密的。」他说:「我若对你敞开心中思绪,我没有把握你真的了解多少。当我测知你的思维时,也可能误解听到或看到的。我宁可运用语言,同时伴以心灵的默契,我喜欢以声音作警讯,来表达我重要的讯息。我希望别人接受我的声音,不喜欢没有预警就胡乱穿透他人的思潮。坦白的说,我认为语言是凡人与不死幽灵共享的最佳天赋。」

对此,我难以回答,只觉得他言之有理。不过我却发现自己在摇头:「你的姿态——」我说:「你不想阿曼德或梅格能那样子走动,我一直以为大老们的行动——」

「你是说行动像幽灵?为什麽我该像?」他又笑了,那种轻柔的笑令我着迷。他的身躯沈坐在椅子举高双膝把脚搁在小凳上,就像一个凡人在隐秘的书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当然,有很多时候超自然的行动挺有趣。你不必踩脚就能滑行,作出某些举措,对凡人来说是不舒服或不可能的;可以短距离无声无息降落;仅凭意志即可移动东西等等;不过,这多少显得粗鲁。人类的姿势是优雅的,当凡人在做事时,血肉之中也自由其智慧。我喜欢听自己的脚步声音,也喜欢手指碰到东西的感觉。何况,即使短程的飞行,完全凭意志移动东西,本身就极费力气。必要时,我当然可以这麽做,就像你已看到。不过使用自己的手脚做事,舒服自在多了。」

这些话听得我神采飞扬,而我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兴高采烈。

「一位歌手,可运用适当的高音震裂一块玻璃——」他说:「但对任何想击破玻璃的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玻璃往地下一丢呀!」

这回我开怀大笑了。

我逐渐习惯他冷凝与生动的表情变化,以及眼神之间不变的活力。坐在我面前的长者,无疑即稳重又开朗,即带有慑人心弦的美好,而又能洞识人情世故!

我尚无法适应的倒是他确切的存在。一个传奇英雄,拥有巨大可怕的法力,竟骤然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这是真的吗?

我突然有些激动,有些困窘,更感到泫然欲泣。

他身子前倾,伸出手指触摸我的手背。一阵惊栗在四肢扩散,我们宛如因接触而浑成一体。他的肌肤像所有吸血鬼,光滑似丝,只不过比较不柔软;我恍如碰到一只戴在皮手套里石雕的手一般。

「我带你来这儿,是想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他说:「我要和你分享所有的秘密。你之吸引我有好几个理由。」

我痴迷了,一种无法抗拒的爱油然而生。

「不过我要警告你——」他说:「这是有危险性的。我并未拥有最终的一切答案。我无法告诉你什麽人创造了世界,或为什麽人是存在的;我也无法告诉你,为什麽我们会存在,我只是能够比任何同类告诉你较多一些而已。我可以把那些必须照顾的告诉你,告诉你我对他们的认识;告诉你为什麽我能活这麽久。知道这些可能对你有所改变,这也正是所有知识的真正作用,我认为……」

「是的——」

「就算是我告诉你一切,你必须了解,你还是以前的你。身为不死幽灵,你必须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

「是的!」我说:「存在的理由。」我的声音有点苦涩,不过话能说开来还是比藏在心底好得多。

我了解自己阴暗的一面,我乃一个饥饿、邪恶的怪物,虽然行为尚可,却实在缺乏存在的理由。我是一个有法力的吸血鬼,随心所欲胆大妄为!他是否真知道,我是多麽恶行恶状呢!

血是唯一杀戮的理由。

这点他完全了解。血,纯粹是血在勾魂摄魄,然而没有血,我们就徒具乾壳,正如我在埃及的地底一样。

「仅仅记住我的警告——」他说:「听完我的话後,所有情况仍一如即往毫无改变。只有你可能会改变,你可能比来这里之前,更加心灰意冷。」

「为什麽你选择我表白一切?」我问道。「一定有别的同类在找你,你也一定知道阿曼德在哪里。」

「我正要告诉你,其中有好几个原因。」他说:「最主要的理由,可能是你寻找我的执着。世界上很少有人正的在追求知识,不管凡人或不是凡人,很少真正深入的探询;相反的,他们在无知中歪曲事实,他们心里早已自有答案,却藉着自以为公义、检证、慰藉的方式来自欺欺人。不如此,他们无法生存下去。真正的探询是对着旋风把门打开,答案可能令问与答的双方一并毁灭。但是只有你,自十年前离开巴黎後,一直不断的追求询问。」

我表示领会,但没有真正明言於口。

「你很少有预设的概念。」他说:「最令我惊讶的是,你愿意接受非常简单的事实,你只需要目的,你只需要爱。」

「这倒是事实。」我微微耸肩说。「有一点幼稚,是吗?」

他又发出轻轻柔柔的笑声。

「不,那倒未必——只不过像一千八百年的西方文明,竟产生了纯真。」

「纯真?你不是在说我吧?」

「本世纪有太多所谓野蛮乃高贵之论。」他解释道:「他们认为由於文明的崩溃,所以必须找回失去已久的纯真,不过,这都是一些胡言妄语。真正原始的人,也会由於假设和期待而成为妖魔,他们未必就蕴含纯真,就连小孩也未必纯真一样。不过文明倒产生了某些纯真的行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类反省探讨自己,然後质疑道,见鬼的,这是怎麽回事。」

「你说的不错。不过我倒不是纯真。」我说:「我只是无神论者,出自无神论的家庭,我为此感到欣慰。然而,我能实际的分别善恶。我或许是泰枫,是弑兄的杀手,却不是真正滥杀无辜的杀人狂魔。这一点你一定早已清楚。」

他的眉毛微微扬起,轻轻点头。他已不必再以微笑来表现出凡人的模样,他根本已一如凡人,而令我如沐春风。他的脸上没有什麽特别显示,然而我还是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

「你也并没有找藉口来自我辩解。」他说:「我认为这就是纯真。你的罪恶肇因变成吸血鬼後,只能靠人的血液和性命为生,然而你不会说慌,你也没有在思想或行为上,真正犯了大奸大恶的罪孽。」

「不错。」

「无神论可能是纯真的第一步。」他说:「去除原罪及所附属的一切,去除虚伪的无谓苦恼与伤感。」

「所以你说的纯真并非表示没有经验,而是没有幻觉。」

「没有对幻觉的要求。」他说:「纯真就是爱并尊重你眼前的事实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首次身子靠在椅背上,对他的话语仔细思索;他所说的和尼克有关吗?尼克说光明总是光明,他是这个意思吗?

马瑞斯似乎也陷入沈思,身子也靠在椅背。此刻,他的视线朝向门外夜晚的天空,眼睛眯着,嘴角闭紧了些。

「不仅是你的精神吸引我。」他说:「你必要时的正直诚实,你变成我们之间一员的过程,也极吸引我。」

「你无所不知嘛!」

「是呀,每一件事。」他说。随即改变了这个话题。「你在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世界要面对前所未有改变的时期,化身成为吸血鬼,我的情况亦相同。我出生并且成长在古代纪元的尾声,是旧有的信念已瓦解,新的神只即将出现的时候。」

「那是什麽时候?」我很兴奋的问。

「在?古斯都大帝的年代,当罗马变成一个帝国,人不再信奉上帝,所有的崇高目的都不存在时。」

我让他看到扫过我脸上的惊奇与愉悦,我从来也没怀疑过他的叙述。我把手放在头上,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继续说下去:「那段日子的一般人——」他说:「正如现在的人一样,仍然信奉宗教。对他们,信仰是一种习俗,是迷信,是自然的玄妙,也是古代丧失已久的礼仪,这种情况跟现在一无二致。至於新观念发起人,统治阶层,以及引领历史风骚的主脑,面对的却是如今日欧洲一样,一个无神论、没有希望的复杂世界。」

「当我读西塞罗、欧维德、罗提司时,感觉似也一样。」我说。

他微微耸肩,点点头。

「整整花了一千八百年——」他说:「人类又回到怀疑论,而怀疑只不过是我们平常面对事情,采取务实的态度罢了。好在历史并没有重演,这倒是奇迹。」

「你是什麽意思?」

「看看你周围!」在欧洲,全新的事正在发生着。人类生活的价值观比以前更高。智慧、哲学与科学的新发现结合在一起。新的发明将完全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於态度。不过这是历史的轨迹,这是未来。我要指出的重点是,你正处在以旧观念衡量新事物的转捩点上,我也是。你生在这个时代,而你却并不愤世嫉俗,这一点我也一样。我们乃处在诚信与绝望只一线之隔的深渊之上,就是这样!」

可叹的是尼克掉入深渊,自我毁灭了。

「这就是你的质疑大不相同的原因。」他说:「你是上帝王国之下的不死幽灵!」

我想到在开罗与卡布瑞的谈话——最後一次谈话,我曾亲口告诉她,什麽是我的支力量。

「完全正确!」他说:「这点我和你想法一样。我们都不大期待从别人身上获得什麽,内心深处的良心负荷也太重,不过这也无可奈何。」

「如你所说,是在上帝王国之下,在最早的上帝王国之下,你成为不死幽灵?」

「别想错了!」他带着一点嫌恶说。「我们从不侍奉上帝。你应该即刻在心里排除这念头。」

「那麽,在上帝和撒旦名称背後,善良於邪恶的力量呢?」

「再强调一次,即使其间与我们有任何关系,关系也是很少。」

「但是,邪恶的观念在某些形式,确实……」

「不。黎斯特,我们古老得多了。缔造我的人敬拜神只,这是事实,他们信仰我不信的东西。他们的信仰,要回溯到比罗马帝国庙宇更早的时期,在那时,纯真人类的血液,能为所谓善良的理由而流;乾旱、蝗虫之祸和五谷不长等等,则是邪恶的结果。我就是在善良之名义下所缔造而成的。」

这太此际、也太令我迷惑了。

所有古老的神话,以诗歌形式在我心里纷至沓来。

欧塞里是埃及善良之神,五谷之神,这和我们何关系之有?

我的思潮迭起,无声的图片在脑海闪现。我回想到离开父亲阿芙根古堡那一夜;村民绕着大火跳舞,他们在赞美五谷的丰收;至於异教徒,母亲曾说过,异教徒很久以前就被赶走了,异教徒的庆典却留存下来。

那好像不止是野性乐园的故事。野性乐园的舞者,除了服从乐园之法外,没有其他的律法。而乐园之法就是美学之法。五谷会长高,麦子绿了又转黄,阳光普照大地,多麽美呀!村民高举庆典烧焚的木头绕跑果树园,相信这一来苹果会长得更大。

「是的,野性乐园。」马瑞斯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他说:「我必须走出帝国文明城市能找到它,我必须深入北方的森林,在那里乐园仍然茂密美好,正如你出生的南方格尔地一样。我的根源来自野蛮人,因为他们,我有这样的身高,有蓝眼珠与美丽头发;经由母亲的血液,我遗传到这些特质;我的母亲是野蛮人,她是凯尔特族酉长的女儿,嫁给了罗马的贵族。至於你则直接得自你父亲的遗传。在奇妙的巧合下,我们都以相同的理由,被选为不死幽灵;你出自梅格能之手,我被我的捕获者所缔造。我们是出身贵族和蓝眼睛的极品,我们比其他的同类更高,更精致。」

「哦,你必须告诉我,所有这些事,你必须解释每件事!」我说。

「我正在解释每一件事。」他说:「不过,再下去,是该让你知道某些重要事的时候了。」

他等了一会儿,让话沈淀进我的心里。

之後,他以凡人的姿态慢慢站起来。他站立着,一面俯视我,一面等待我。

「是那些必须照顾的?」我询问,声音极小,极犹豫。

我又再次看到他脸上的玩黠,或者可以说他脸上谐趣的表情,其实从未改变。

「不用怕。」他一本正经的说,尝试掩饰他的谐趣态度。「这很不像你呢!」

我急着想看他们,想知道他们是什麽,然而我并没有移动。我知道我一定会面对他们,不过从没有真正想到那会是意味着什麽……

「它是……看起来很可怕的东西?」我问道。

他露出慈爱的笑容,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若说是,难道你就不去吗?」

「它之可怕乃在於岁月的持续更替。」他说:「刚开始时,它是美好的。」

他等待着,注视着,尽量显示从容不迫。然後轻声细语的说:「来!我们走吧。」

吸血鬼黎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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