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吸血鬼阿曼德3

阿曼德的故事秘室淡出。墙壁不见。骑马的人远远驰来,地平线那边,乌云密布,惊恐的尖叫声四起。一个褐发的孩子,穿着粗的农家衣服,一直在奔跑,成群结队的游牧民族散开来。其中的一个抓住了孩子,把他丢在马鞍上,孩子拳打脚踢,拼命反抗,然而,马於骑马带走了他,带着他到天边海角。阿曼德就是这个孩子。

这是西伯利亚南方的大草原,不过那时阿曼德并不知道那就是俄罗斯。他知道母亲、父亲,知道教堂、上帝於魔鬼;但是他不知道家乡的名字,使用的是什麽语言;也不知道将他带走的然是鞑靼族,更不知道穷此一生,他再也见不到家乡认识或深爱的一切。

无边的黑暗,船只走动於喧闹,没完没了的昏眩於不适,加上恐惧於麻木绝望;渺茫无际的荒原,以及不可思议的建 .那正是拜占庭王朝之下,康斯坦丁堡的最後辉煌时代;五颜六色的怪异民众,奴隶拍卖广场上的喊价;所有这些陌生语言的口沫横飞,这些全球沟通的恐吓姿势动作,这些心怀恶意的敌人,包围在他身边,他即不能分辨区别,也不能寻求抚慰,更不要说逃之夭夭。

岁去岁来,经历远远超过凡人一辈子的念头,阿曼德才渐渐敢於回忆过去那段恐怖的时光,回想那段可憎的历史於相关的名字,拍卖场上,那些拜占庭的官员很可能买了阉割了,那批伊斯兰女眷闺房的主人,只有更糟而不会更好,那群骄狂的埃及骑兵可能带他到开罗;如果他更强壮更美好些,命运大抵就注定如此吧!然後是语音柔软明亮的威尼斯人,穿着紧身长袜,天鹅绒紧身上衣,一群最最令人眼花缭乱的生物;身为基督徒却无视於他也是基督徒,他们彼此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的检查拍卖商品;而他只能默默站着,不能回答,不能哀求,当然更不怀任何希望。

我看见在他前面的汪洋大海,浪涛翻滚的蔚蓝爱琴海和亚里亚海沟;看到他的昏眩不适,也听到他发出不想活下去的郑重宣誓。

威尼斯的摩尔式风格宫殿,在闪亮环礁围成的海面高高耸起。他被带去的房屋里,有无数打的秘室,天空的光亮,仅仅自围上栏杆的窗隙,偶尔偷溜进一瞥。其他的孩子以奇特柔软的口音,也就是意大利语跟他说话,他认定那无非是恐吓或是欺哄。不管他的恐惧於迷信,也不管他自己的坦诚认罪;他一定是有罪的,否则为什麽会陌生人一个换过一个?在这个大理石於火炬高燃的迷宫里,每一次秘室打开,每一次有不同的新画面;在每一次不同的柔情之後,他就屈服於相同的仪式,屈服於相同无法理解,而最终是残酷的欲念於蹂躏。

终於到了那一个夜晚。在经历夜以继日的拒绝顺从後,他饿火中烧,浑身酸痛,但他坚决不肯再跟任何人说任何话;於是他又被推进一间秘室的门边。跟从前一样,从被锁禁的黑暗房间拉出来,他全身污秽而双目如盲;站在那里接纳他的生物,个子高,穿着红色的天鹅绒,脸庞瘦削而几近发光;他凉飕飕的手指,温柔的触摸他;半醒半梦间,他看到钱币在手上交换,他没叫出来,那是一大堆的钱,好多好多的钱;他又被卖掉了,而买主的那张脸,是如此光滑,好像是戴上面具一样。

在最後一刻,他忍不住大叫了。他发誓一定顺从听命,他绝不再反抗,只想知道他将被带去哪里,他绝对不会再不听命令了;只是,请告诉他,请让他知道要去哪里。他被拖向楼梯,走向湿冷的水边,他感到新主人坚实细致的手指头再次碰他;冰冷而温柔的碰在他的颈上,那样的绝不会也永远不会伤害他;那就是致命的,却也无法抗拒的第一次之吻。

吸血鬼的吻里,充满了爱,无尽的爱;那种爱在为阿曼德沐浴,在清洗着他。这就是一切!他被带进一艘平底轻舟,轻舟像一只凶恶的甲虫,在狭流穿行,进入另外房子的地下水道。

啜饮愉悦。在白皙如丝的手里啜饮,有手抚摸他颈後的头发;有声音告诉他说他是多麽漂亮!而那张脸,在那瞬间溢满感情,然後逐渐变成安详而又眩惑,有如以珠宝於雪花石膏,在安谧中制成的一件美好成品;有如一池闪耀月光的盈盈碧水;即使轻轻以手指尖碰触,它的一切生命也将冉冉上升而静静消失。

啜饮在清晨的光亮里,陶醉在那些亲吻的记忆中。他独自一个打开了一扇门,门後是一大堆的书籍、地图、大理石於花岗岩的雕像;另外的学徒发现了他,十分耐心地带领着他,让他看他们在研磨光亮的颜料;教导他如何将蛋黄,慢慢掺进单纯的颜色中;如何将加了蛋黄的漆分散在画板上;然後又带着他走上鹰架。在鹰架上,他们正在十分细心的,一笔一笔涂着绘画的边缘;那是一幅巨大的太阳於云层的图画,他们告诉他,那些伟大人物的脸和手,还有天使的翅膀;这部份只有主人的画笔,可以处理。

坐在长桌旁,跟他们一起啜饮,他大口吃着从来没有尝过的美味食物,而美酒更好像是源源不绝,喝之不尽。

沈睡中,他在薄暮冥冥的时刻醒来,主人站在巨大的床边,穿着红色的天鹅绒,看起来灿烂华丽,他白而密的头发,在油灯照耀下闪闪发光,他明亮似钴的蓝眼睛,闪耀着幸福的神采。致命之吻!

「哎,是的,绝不会从你身边离开,是的……我不害怕!」

「快了,我亲爱的,我们即将真正的合而为一。快了!」

火炬在屋里四处点燃,主人站在鹰架上,手里拿着画刷。「站在那里,不要动!」一小时又一小时,凝固在相同的位置上。黎明之前,他看到自己的像就在绘画里,那是天使之脸。主人微笑着,慢慢移向无止无尽的长廊……

「不,主人,别离开我,让我跟你在一起,不要走……」

又是白天了,他的口袋有的是钱,真正的金币。在壮丽的威尼斯城,深绿的河道环绕着皇宫的围墙,学徒们跟他手拉手走到街上;清新的空气,碧蓝的天空,圣马可广场,这一切只有儿时的梦里偶尔梦见。在薄暮莅临,主人回来了,主人弯着腰在小幅的画里挥笔,他的笔越挥越快,学徒一半儿惊骇,一半儿入迷的瞪着他。主人抬起头看见他,放下了画笔,带着他离开别人犹在工作的画室。一直到午夜,他们单独在卧室,他的脸埋在主人的手里;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亲吻!

两年?还是叁年……这段时光的荣华於灿烂,没有语言可以重建。船舰从港口航向战场;拜占庭的祭坛前,赞美诗吟唱着;在教室,在广场的台前,热情的戏剧,奇妙的戏剧,演员有如地狱的嘴和欢闹的魔鬼在表演着;马赛克砖片将圣马可、生兰波广场的墙贴满,看上去光彩华丽美不胜收。走到街上的大画家,人人望而景仰;在广场巨大火炬点燃的房间,总是那短短几个小时,当其他人都酣然入睡,只有阿曼德和主人在一起。主人的画笔在画布前飞舞,好像是揭开绘画而不是在创作绘画;太阳、天空和海洋,在天使翅膀的笼罩下,无限延伸展开。

总在可怕又无可避免的时刻,主人站起身来尖叫,将颜料罐丢到每一个方向,双手抠着眼睛,好像要将眼珠从头颅挖出来似的。

「为什麽我看不清楚?为什麽我不能比凡人看得更清楚?」

紧紧抓着主人,等候着吻的神魂颠倒。幽冥的秘密,没有说出的秘室;主人在黎明前,溜出门外。

「让我跟你一起去,主人。」

「快了,我亲爱的,我的爱,我的小不点儿。当你够强壮够高,当你不再有任何瑕疵时。现在去吧,所有的欢乐正在等着你呢!去爱漂亮女人,下一回,则去爱漂亮男人;把你在妓院所受的痛苦全部忘却,趁还有时间,去品尝人生的美妙滋味吧!」

当夜晚结束,旭日即将东升之际,主人很少不回来的;回来时,脸色红润而温暖;好像出去只为了获取力量,使得他得以支持熬过白天;一直等到薄暮时,致命之吻於焉开始。

阿曼德学习读於写,将已完成的画作,送交到教堂、小礼拜堂和大宫殿;负责收回图画的钱,负责购买颜料於油彩。屋内床位铺好,餐饭准备不周,他叱责仆人。主人的学徒都喜欢他,当他们的工作告一段落,他含泪送他们去别处作画。在主人作画之际,他在一旁吟诗;此外他还学弹琵琶,学习唱歌。

主人有时离开威尼斯一连几晚,那是他最伤心的时刻;然而主人不在,他必须打起精神掌管一起,对别人掩饰心烦意乱;好在,只要主人一回来,所有的苦恼便随之消失。

终於有一个晚上,在那难得的短暂时间,甚至连威尼斯城已沈睡。主人说:「时刻到了,我的小帅哥!你可以跟我一起,变成如我一样。这真是你的心愿吗?」

「是的。」

「永远在秘密中繁茂自己,永远以作恶多端的人的血来壮大自己,如我一般;坚守这个秘密直到世界末日。」

「我宣誓,我归依,我将……跟你在一起,主人,永永远远,你是我的创世主,你创造了我。除了跟随你,我再无其他更大的欲望。」

主人的画笔在挥,画笔正在进行鹰架顶端,天花板的图画工作。

「这将是你最後一次看见太阳。但是,在未来的千年里,每个夜晚都是你的,你所能看到的亮光,非任何凡人看得到。你可以从遥远的星星获取光亮,好像你是普罗米修斯,光明任你取之不尽,因此得以了解一切万物。」

在这之後有多少个月,他在幽冥禀赋的力量中蹒跚前进。

夜晚的生活,乃是漂流在大街小巷,漂流在大小运河;即使面临黑暗的危险,也不再可怕;当然,还有杀戮的欢天喜地!绝不杀戮无辜的灵魂,永远啜饮奸妄之徒的鲜血,这些誓言铭刻心版永志不忘;恶徒像泰枫,那个杀害兄弟凶手,正是啜饮这种奸恶之徒的鲜血,滋味更醇美,更加心碎神迷;主人带头领先,两人一起共享盛宴。

从此之後的绘画,在一老一少独处时光,新的技巧显现一如奇迹的行使;有时候,画笔好似自己在瓷轴表面上挥毫,老少俩加上一支笔顿成叁的组合,在画幅上狂肆敷色。此际。凡人学徒睡在颜料罐於酒瓶之间。只有一件神秘之事,打扰了一切安谧;那就是主人一如往昔,叁不五时必须离开威尼斯;这样的旅程,对排除在外者,简直是没完没了的煎熬。

奋力越来越可怕了,没有主人作伴,他独自去猎杀;猎杀过後,形单影只躺在深深的地窖,痴痴等待着,听不见主人如铃的笑声,更听不见主人跃动的心跳之声。

「不去哪里呢?为什麽我不能跟你一起去?」阿曼德恳求着。他们不是彼此共享秘密吗?为什麽这个秘密却没有说明?

「不,我亲爱的,你还不能承受这样的重担。目前,情况只能如此,正如过去一千年以来,重担总由我独自挑起。有朝一日,你将帮助我处理必须做的工作,但是得等到你已作好心理准备行。当你证明真正希望了解於参与,当你力量足够强大,没有谁能违反你的意志,从你处获得参与内容;直到那时,我别无选择,只能留给你这个重任。我去照顾那些必须照顾的,一直以来,我一直在这麽做。」

照顾那些必须照顾的?

阿曼德抑郁思,这段话让他不安,更糟的是,这件事总会使得主人离他而去;只有主人一次又一次的再回来,多少消除他内心的恐惧。

「那些必须照顾的需要平安,或者说需要宁静。」当他从肩上脱掉红色天鹅绒披风,他总是这麽说:「否则,谁知道後果会如何呢?」

餐宴开始了,在威尼斯的大街小巷,追踪捕杀恶徒,这时,他是和主人在一起的。

这样的日子能继续多久?凡人的一辈子?还是凡人的一百辈子?

幽冥的祝福还不到半年,有一个傍晚,主人站在他的棺木边,棺木是摆在仅过水面的地窖。主人说:「起身,阿曼德,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他们已经来了!」

「他们是谁?主人,是那些必须照顾的吗?」

「不是的,亲爱的。是其他的,来吧,我们必须动作迅速。」

「他们怎麽能伤害我们?为什麽我们得离开?」

白森森的脸孔呈现在窗外,门敲得砰砰直响,玻璃破裂了。主人转身看看那些图画。烟的味道,松脂燃烧的味道传过来。他们从地窖下面上来,他们也从上面下来。

「跑吧!没有时间抢救任何东西了。」走上楼梯,向屋顶的方向跑去。

戴着黑色兜帽的身影,在门口摇动火把,火势在下面的房间窜升,窗户爆开,楼梯的路也烧了起来,所有的图画全陷於火海。

「到屋顶上去,阿曼德,快呀!」

这些跟我们一样的生物,有的穿黑衣,有的穿着类似我们。主人跑向楼梯通道,把他们往四处驱散,他们有的撞上天花板或墙壁,只听见一阵骨头碎裂之声。

「亵渎神明者!异教徒!」入侵者的声音在吼叫,有只胳膊紧紧抓住阿曼德,在楼梯的最顶端,主人转身对他大喊:「阿曼德,拿出力量冲刺,上来呀!」

然而他们有一群已蜂拥在主人身後,他们包围住他。每个手上以灰泥胡乱投掷,又有叁个出现了,然後五十支火把,一起丢向主人的身子;天鹅绒披风,长的红袖子,白色的头发,全浴在火焰中;火舌一路跃升向天花板,主人已成一支活的火把;然而,主人仍以烧着的手臂在抗拒,当他们将火把丢到他的脚上,他对攻击者也照烧不误。

阿曼德被带走,带离了大火焚烧的房子;他跟着尖叫的凡人学徒在一起;从水路离开威尼斯;他又哭又嚷,正如在奴隶船里一样惊恐,然而船兀自在夜晚的天空下航行着。

「亵渎神明者!亵渎神明者!」户外的烽火越烧越旺,戴着兜帽的黑色身影环绕着大火,他们朗诵也越吟越高。

「丢到火里去!」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他注视着火,全身似已化为石头。他看到凡人学徒,他的兄弟,他仅有的兄弟,被带到柴堆,被丢进火焰里,他们传来凄厉的惊恐叫声。

「不要……停止,他们是无辜的!看在上帝的爱的份上,停止,他们无辜……」他尖叫着,但是轮到他了;他们抬起他的身子,他拼命挣扎,然而身躯被扔高之後,重重摔在烈火中。

「主人,帮助我!」然後所有的话语完全消失,只留下号啕大哭。

鞭行,尖叫!他疯了!

但是他在火里被拉出来,总算夺回一条小命。躺在那里,他双眼朝着天空,感觉上,好像火舌竟在舔着星星一样;其实他已远远离开了,甚至也不再觉得火的热度;尽管闻得到自己衣服、头发被烧的味道,更感到脸上和手上的剧烈灼痛。血从他身上流出来,而他连嘴都不能动……

「……你主人饮以为傲的所有工作,全毁了;所有他得意的创作,他用幽冥法力於凡人一起完成的创作,全毁了。想想看天使、圣者和活的凡人吧!你也将被毁吗?还是要服侍撒旦?你自行选择吧,也许你仍向试火焚的滋味,火在等你呀,火饿得很哪!地狱也在等你呀,你的选择是什麽?你要选择了吗?」

「……是的……」

「侍奉撒旦,正如他本来就该侍奉!」

「……是的……」

「……世界上的万物俱是虚空,你绝不可使用你的幽冥法力,为凡人的虚空而工作。不可以绘画,不可以创作音乐,不可以跳舞,不可以为娱乐凡人而吟咏;只能永远侍奉撒旦,你的幽冥法力只用来诱惑,用来恐吓,用来摧毁,只可以用来摧毁……」

「……是的……」

「……全心全意侍奉你唯一的主人——撒旦,只有撒旦要永远,永远的侍奉……永远只能侍奉你真正的主人,不管是黑暗,痛苦於受罪,你的心灵你的头脑都要俯首听命……」

「是的。」

「对撒旦和你的同道不能保有秘密,那个亵渎神明的家夥所承担责任的秘密,必须如实说出来……」

没有回答。

「说出所有他承担的一切秘密,孩子!快呀,烈火在等着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关於那些必须照顾的——说出来!」

「说什麽?我什麽事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希望再受罪受苦,我好害怕呀!」

「讲老实话,幽冥之子,说真话。他们在哪里?那些必须照顾的在哪里?」

「我不知道。如果你有相同的法力,你能洞识我的心灵,你应该明白我没有消息可告诉你。」

「可是那是什麽?孩子,他们是什麽?难道他从来没告诉你?那些必须照顾的究竟是什麽?」

所以他们也完全不清楚。那些必须照顾的,对他们而言,也只不过是一个片语而已。当你力量足够强大,没有谁能违反你的意志,从何处获得参与内容。我想起主人的话,主人毕竟有先见之明呀!

「那是什麽意思?他们在哪里?我们非得有答案不可。」

「我发誓,我没有答案。我以恐惧为誓,恐惧是我唯一剩下的,我真的一无所知。」

白森森的面孔在他上面出现,一次一个。没有味道的嘴,给了有力而甜蜜的亲吻;他们又用手打他;从他们的手腕,滴下了闪亮的血;他们渴望血里有真话流出来,那又能怎麽样呢?血只不过是血罢了。

「从现在起,你是魔鬼之子啦!」

「是的。」

「别为你的主人马瑞斯而哭泣!马瑞斯是在地狱里了,他原是属於地狱的。现在喝下这个疗伤止痛的血,然後站起身来,跟你的同类,为撒旦的荣光,一起跳舞吧!你是真真正正的不死幽灵啦!」

「是的——」当他抬起头,血在他的舌头燃烧着,血一滴一滴的落下去,煎熬之至的缓慢。「哦,请给我血!」

环绕在他四周围的是拉丁颂歌,还有低沈的鼓声,他们已满意了,他们知道他说了实话,他们不会再杀害他,心碎神迷使得所有的意识考虑全模糊了。甚至脸上手上的伤痛,也全融进了心碎神迷之中——「起来,小家夥,参加幽冥子孙的行列!」

「是的,我来啦!」白森森的手抓着他的手,号角、琵琶在低沈鼓声中异军突亲起;正当拉成的圆圈开始转动时,竖琴也加进来凑热闹,发出催眠似的乱弹之声。穿着如托钵僧一身玄黑、戴着兜帽的身影,膝盖高耸,背向後弯,黑袍如浪浮动。

拉着手松开来,他们旋转,跳上跃下,身子滴溜溜转了又转,紧闭的嘴所哼出的歌声,越来越响。

圆圈急速的飞掠着,嘴里哼的声音是一种极为哀伤的曲调,不拘形式也无连贯性,然而却自成叙述的风格,俨然在叙述他们思想的反应於回响。这些哼声越来越响,好像是哀鸣呻吟,却又不能真正放声一哭。

他跟着一起发出同样的声音,身子也旋转,晕陶陶的旋转,他高高跃上半空中,有手抓住他,有亲吻他。他在旋转,被其他的拉在一起旋转。其中有一个用拉丁文喊叫出来,另一个回了话,有一个叫得更大声,然後又一个也发声回答。

他在飞。不再在地上跳跃,不再感觉主人逝去的痛苦,不再感觉绘画焚毁、他所爱凡人死亡的痛苦。风在他身上拂过,热在脸上眼睛上烧着,但是歌声是那麽美,他不懂歌词也完全没关系,他不会以拉丁语祷告也没关系,不懂如何相信或念出这样的祷告词也没关系,反正全无损歌声的美好。没有人知道他什麽也不会,他们只是在一起合唱,一起呜咽,一起悲叹,一起转身,一起跳跃,一起摇前又摆後;当火舌舔过来,以致眼睛张不开,他们吧头後仰,不时有人大叫:「是的,是的!」

音乐波涛汹涌。鼓和手鼓的急剧拍打,使得节奏骤然粗野狂暴起来,歌声也进入浓艳热烈澎湃的旋律。吸血鬼高举胳膊,大声嚎叫;身扭腰弯摆摆晃晃,又在他身边纵跃忽隐忽现;这是地狱诸鬼的庆祝!这样的气氛威吓着他,也同时召唤着他;当有手拉着他转时,他也跟着顿脚、扭身,跳舞一如其他小鬼;让痛苦过程结束吧,他四肢弯曲,忍不住又哭又叫了。

黎明之前,他狂言呓语,上打的弟兄围在身边,安慰他安抚他,带他走下一个楼梯,在那里,地府内部的门开了。

随之而来的一段很长时间里,阿曼德常常梦见他的主人,主人并没有烧死。

他梦见主人从屋顶摔下去,像一颗尾巴发亮的彗星,掉进运河的水里;就在意大利北部的深山里,他的主人生还了,并且召唤他去。主人是在那些必须照顾者的圣殿里。

在梦里,有时候,主人法力无边,容光焕发一如往常,漂亮似是他的衣服一样。有时候,他已烧成焦黑而发抖着,只是一块能呼吸的木炭罢了;他的眼睛巨大而褐黄,只有白色的头发仍然厚密而发亮。因为衰弱无力,他只能在地上爬行,他恳求阿曼德去帮助他。在主人的背後,那些必须照顾者的圣殿,温暖的光播散着;那里传出焚香的味道,那里似还存在着某些古代的法术;在超越善於恶之外,隐含着冰冷的奇特的美好。

这只不过是徒劳的幻象罢了,主人已经告诉他,火焰於阳光能毁灭他们;而阿曼德已亲眼看到主人全身是火。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只不过是一种潜意识的翼盼,就如翼盼他的凡人生涯能恢复一样吧!

他的眼睛睁开,望着远处天边的月亮於星星,如明镜般的海就在面前。他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没有哀伤,当然再没有快乐;所有的这些,只因主人的存在而存在,如今主人已不再存在,他还有什麽喜怒哀乐?还有什麽希望?

「我是魔鬼之子!」那是诗中的话语。所有的决心已彻底消失,除了这些黑色同志外一无所有;如今的杀戮完全是好坏良善不分,杀戮反正是残酷中的残酷。

在罗马妖魔大集团的陵墓里,阿曼德在头目桑提诺面前鞠躬行礼,头目走下石阶,伸出双手来接纳他。这伟大的一位,乃是在黑死病流行时代,成为幽冥鬼物的。他告诉阿曼德有关瘟疫的景象,那是一叁七九年,当瘟神暴怒时的悲惨景况;他告诉阿曼德,我们本身就等於是黑死病,一种没有办法解说的苦恼折磨,导致人类对上帝的慈悲和裁判,引起怀疑於不信任。

在圣所中,人类的骷髅排成一列,桑提诺带着阿曼德,告诉他有关吸血鬼的历史。

他说,长远以来,我们已经世代存在,正如狼的存在一样,乃是凡人的一种起源。罗马的集团,藏在罗马教堂的阴影下,正躺着我们最後的完美典型。

阿曼德已经没有所有的仪式和一般的禁忌,他现在必须进一步学习伟大的幽冥律例:第一:每一个集团都必须有一个首领,只有首领能授命以幽冥法术施用在凡人身上,施用时的方式於仪式,必须适当审慎观察之。

第二:赋绝对不可赋予残障者,四肢不全者和儿童;还有那些虽拥有幽冥法力,却无法靠自己生存的同类。进一步的规定是,凡人接受幽冥禀赋者,必须是漂亮的人,当法术施毕,对上帝的侮辱也更大。

第叁:年老的吸血鬼绝不可施用法术,以免给予初生儿过份强壮的血液。因为所有我们的禀赋,乃随着年龄而自然成长,年老的具有太多的力量,那是不可以传授的。伤害、火烧这些灾祸,如果不能尽毁撒旦之子,则一旦伤愈,他的力量将更增强,撒旦保护幼小不受老者的力量所伤害;年老的吸血鬼,绝无例外的,最终一定精神错乱。

在这一点上,特别让阿曼德自行观察,活着的吸血鬼,没有超过叁百年的。没有任何活着的一员,能记得罗马第一集会,魔鬼一向称呼那里是吸血鬼之家。

此外阿曼德也顺便了解,幽冥法术的成效是无法预测的;纵使让年轻的吸血鬼来传授法术,过程也照顾周全;在原因不明的情况下,却有可能出现力大如泰坦巨人的新生吸血鬼;反之,弄出一具只能蠕动的鬼也不无可能。这是选择凡人传授法术,必须十分慎重的原因。那些过份热情或绝不认输的凡人及完全相反者,自应该尽量避免挑来转化。

第四:吸血鬼之间,严格禁止自相残杀,只有集会的首领,对属下的徒众操有生杀大权。也因此,身为首领,有职责引导老的、疯的,已不能侍奉撒旦的徒众浴火自焚;他有职责摧毁缔造不当的吸血鬼;他有职责摧毁那些受了重伤,再也不能幸存的同类;他还有一个最大的职责,那就是找出那些化外之鬼,那些罔视律法之鬼,予以毁灭,绝不宽待。

第五:吸血鬼不得泄露本性让凡人知道,知者唯有一死;吸血鬼不得泄露鬼类兴亡史让凡人知道,知者唯有一死;吸血鬼不得写鬼类兴亡史,或者有关的真实故事,以防凡人发现并知道;吸血鬼的名字除刻在墓碑外,不得让凡人知道;吸血鬼更不可以泄露自己及任何同类的栖息巢穴。

以上乃伟大戒律,所有的吸血鬼必当遵守,这也是所有不死幽灵,得以存在的必要条件。

阿曼德尚须明了切身有关的某些古老记载,像某些异端的吸血鬼,法力无边,对任何权威概不屈服,连魔鬼也不膜拜;有吸血鬼得以逾千年而幸存,这些有时也被称为千年老怪;在欧洲北部,有关於住在英国和苏格兰森林里马以尔的故事;在小亚细亚,有潘多拉的传奇;在埃及,有吸血鬼伦西思的古老史迹,时至今日,也还在传诵不已。

在世界的每个角落,这些故事时有流传,但是一般人很容易视为异想天开,而不予置信;只有一个则是例外,这就是在威尼斯发现的异端大老马瑞斯。然而总算他也被幽冥子孙惩罚了,马瑞斯传奇曾经是真实,如今,马瑞斯及其传奇,已全灰飞烟灭。

阿曼德对最後的判断不置一词,他没告诉桑提诺自己所做的梦;事实上那些梦见,和马瑞斯的绘画色彩一样,已全在阿曼德的心底褪隐;他们不再揪住阿曼德的脑海和心灵,如此一来,再没有谁能发现,或者试图去察觉了。

当桑提诺谈到那些必须照顾者时,阿曼德再次坦承,他对此一无所知;桑提诺以及他所认识的老吸血鬼,对此事端倪也全蒙在鼓里。

秘密死了,马瑞斯死了,所以古老而无用的秘密,唯有付诸沈默了。撒旦是我们的救主,我们的主人,对撒旦言,他乃无所不至,无所不晓。

阿曼德尽量取悦桑提诺,他背诵了律例,对作法的礼节仪式和祷词等等,他都表演十分完美。他见证了前所未见,最庄严的献身魔鬼大典,他跟着前所未见最具法力,最有技巧,最漂亮的吸血鬼学习;他学得几乎是青出於蓝,因此成为一个使节,被派出去带引流浪在外的幽冥之子,带他们回到集会里来;他在献身魔鬼的典礼上充当指导;此外,当必要时,他更施行幽冥法术予上面指定的对象。

在西班牙、德国、最後在法国,他教导幽冥祝福於幽冥仪式;他认识某些狂野顽强叛逆的幽冥子孙,跟他们在一起时,内心某种模糊的火花会闪耀着;当这些狂野份子在集团围住他时,他安慰他们,以他的力量诱导他们团结一致。

他拥有完美的杀戮技巧,是他所认识的幽冥之子全办不到的;他学会召唤那些真正但求一死的家夥;只要站在靠近凡人居住的地方,他静静呼唤,受害者就自动出现。

老的,少的,受苦的,生病的,美的,或丑的,全都无所谓,反正他也并不挑食。倘若对方要接受,他会给予令人陶醉的幻象;但是他不向对方靠近,甚至也不伸手揽住他们;相反的,对象被他残酷的吸引而去,主动拥抱他,以他们温暖的血肉碰触他;当他张嘴而感觉血在流溢时,那是他唯一停止黯然神伤的时刻。

对阿曼德来说,这些时刻最好的部份,好像是他犹拥有意味深远的心灵,犹未被贪欲或世界的杂乱所玷污,尽管杀戮的心荡神驰,不过是纯肉体的感觉罢了。

在灵肉混合的行为上,他确信,只有属灵的部份得以永存。对他而言,圣餐礼中,基督之血所提供的乃是生命本质,这是那回近於死亡的刹那,他内心的体悟;对他而言,他的精神於心灵,他於神秘的对抗,他的冥思於自我克制,或许只有上帝属下,伟大的圣者堪以匹配。

阿曼德曾目睹了不起的同伴消失不见,有的心神错乱自我毁灭;他曾目的某些集会,在劫难逃趋於解体;目睹不死幽灵,攻击最完美卓越的幽冥之子;至於他自己,好像有许多时候也遭受可怕的惩罚於打击,然而他总屹立不倒。

他命定要成为一个元老吗?一个千年老妖?真有谁相信这种传诵已久的故事吗?

偶然,会有一个四处漫游的吸血鬼,谈到曾在俄罗斯的莫斯科城,看见潘多拉惊鸿一瞥;或者有的说看到马以尔,还活在英国阴沈的海岸边;更有的甚至说,他又看到马瑞斯,在埃及,在希腊出现;这些说故事的,根本没有真正看到这些传奇英雄,他们其实什麽也不知道。只是,他们津津乐道,而故事也就一直流传。

对於撒旦的忠心仆人,吸血鬼从来不感兴趣,但也从不去打扰;阿曼德是个安静而虔诚的仆人,他在幽冥之路上,持续奉献服侍。

然而在长期的驯服之中,阿曼德也拥有两样纯属已有的秘密,这些秘密是他的私有财产,比之他每天紧闭栖息的棺木,他佩戴的几件护身符,还来得更纯净更珍贵。

第一是不管他有多麽孤独寂寞,不管在探寻迷失兄弟姐妹的过程里,他获得多少安慰,他绝对不因为自己,使用幽冥法术;这一点他於撒旦绝无周旋馀地,绝不经由已手缔造幽冥之子服侍撒旦。

另一个秘密,倒是为了替跟随者着想,他日越增深的绝望彷徨,从不让别的同伴知道。

他无所恋慕,无所珍爱,到了最後,甚至无所信仰;从日益剧增,出类拔萃的法力上面,他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感;他的存在只限於每晚出去杀戮的片刻,他的永恒生命也只限於那片刻;这种徒劳空虚的感觉,是他对同伴严守的秘密,只要他们一天需要他,他便一天不能泄露;他的恐惧只会引起他们的害怕,那麽,他如何能身为表率呢?

然而,一切都有落幕的时刻。

一个大的循环已到结尾,好些年前,他已经感到危疑日益逼近,只是他尚不明白,那是循环的自然现象。

从罗马传来了陆陆续续支离破碎的讯息,讯息都说,那个老家夥,集会的首领桑提诺遗弃他的徒众於不顾。有的说他已疯狂,跑到不知名的乡下;有的说他已经纵身火海;有的说世界已吞噬了他;有的说他跟着一些凡人,坐上一辆黑色马车远走高飞了。

「反正我们不之自焚,就是成为传奇!」一个说故事的这麽表示。

紧接而来的是罗马的大混乱,曾经有上打的头目,穿着黑袍带着黑色兜帽,先後统辖管理集会;然而,一个个都不见了。

一七一一年开始,意大利那里再也没传来任何讯息。半世纪以来,阿曼德已不认为自己犹有热情,能於身边的弟兄一起,再举行献身魔鬼典礼的仪式。他经常梦见故主马瑞斯,穿着红色天鹅绒的华丽长袍,他梦见大广场上挂满生动明亮的图画。他内心忐忑不安。

不了,截然不同的消息相继传来。

他的孩子冲下圣婴公墓的地穴,对他描述这个新出现的吸血鬼。这家夥身穿红艳天鹅绒,披着毛披风,敢亵渎教堂,敢袭击身戴十字架的信徒,更敢在明亮的地方逍遥自在。红艳天鹅绒,那只是巧合吧!然而,却令他不自禁的生气,甚至感到受侮辱,更有一种没来由的痛苦,非他所能忍受。

紧接着是女鬼的现身,一个发鬃似雄狮,名字似天使的女吸血鬼,漂亮有力,跟她的儿子不分轩轾。

於是,他从阶梯走出墓穴,带领徒众突袭我们;正如几世纪以前,那一帮悍徒在威尼斯摧毁主人和他一般。

然而他们逃走了。

他穿着奇怪的蕾丝,织绵的外衣,站在那里;口袋带着金币,脑海里浮现的是新读成千书籍的种种影像。觉得自己被称为巴黎的伟大城市所刺透,被他目睹的四处灯火辉煌所刺透。他似乎还听到主人的话在耳边回响:在未来的千年里,每个夜晚都是你的,你所能看到的亮光,非任何凡人看得到。你可以从遥远的星星获取光亮,好像你是普罗米修斯,光明任你取之不尽,因此得以了解一切万物。

「一切万物均非我能真正了解——」他说道:「我是被地球遣送回来的老古董,而你们,黎斯特和卡布瑞,你们却是我的老主人所画——蔚蓝的,洋红的,金黄的画像。」

他静静站在门口,两手交叉在背後,他凝视着我们,默默地在问着:有什麽值得探讨?有什麽值得付出?我们是上帝的弃儿。我的面前没有蜿蜒曲折的魔鬼之路,我的耳边没有地狱的钟声在响!

吸血鬼黎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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