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幽冥子孙6
卡布瑞醒来,我立即拉她离开尼克,走进安静的森林里,我告诉她头天夜晚发生的一切事,告诉她阿曼德所有的话於建议。相当尴尬困窘的,我谈及她於我之间的不再灵犀相通,以及我已明白,这种缺憾再也无法弥补的事实。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巴黎,」我最後说:「那个怪物太危险了。另外我交付出剧场的那几个,他们除了阿曼德的教导以外,根本一事不知。所以,我建议让他们留在巴黎;至於我们,就听老皇后的话,在魔鬼之路上,任意遨游去吧!」
我预料她会生气,对阿曼德会怨恨,不过,在听完我说的原委曲折之後,她仍然从容镇定如常。
「黎斯特,大多疑问尚没有答案——」她说:「我想了解他们的老帮会是如何形成的,我想了解阿曼德对我们所知究竟有多少。」
「母亲,我不准备再理他,我不在乎他们帮会如何形成,我猜他自己未必完全明白。」
「我懂,黎斯特——」她沈着地说:「相信我,我跟你想法一样,当一切该说该做的全部了断;我不在意这些怪物,正如我对森林的树木、天上的星星毫不在意一样;我宁可研究风向,探讨落叶……」
「完全正确!」
「但是我们不能急呀,当下最迫切的事,是我们叁个要在一起,我们应该一起进城,一起慢慢准备离开的各项事务;而且我们也要一起,努力尝试你的计划,以提琴来唤醒尼古拉斯!」
我想跟她谈尼克的事,想问她在他沈默的背後到底想些什麽,她又完全能洞识多少?然而这些问话全梗塞在我的喉咙里,我只想起她最初的判断:「灾难呀,我的儿子!」
她以手臂揽住我,把我带回城堡里。
「我毋须解析你的思维,就可以完全了解你的心意——」她轻俏地说:「让我们带他一起去巴黎,让我们一起去找那把史特底瓦提琴——」她踮起脚亲我说:「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已在魔鬼之路上遨游,不久,我们就将再一起上路!」
我们出发到巴黎。尼古拉斯的偕行,一点也没增添麻烦,他有如幽魂的骑上马,呆呆跟在我们身边;只有风吹拂时,他飘动的黑发和小帽子,才略略显出一些生气。
我们在西提岛猎食,他的捕猎於杀戮动作,实在是不忍卒睹。
他一如梦游似的失魂落魄,迟缓呆滞,让我看得心灰意冷,这个可怜的沈默共犯,这具小小的活僵,他难道真将生生世世,如此行走肉下去?
当我们一起穿过巷道,一线希望意外地浮现,我们现在不止是两个而是叁个了,叁个已算得上是小小帮会啦,可以凝聚某些力量,只要我能促使他恢复生机——不过,目下拜访罗杰是当务之急。卡布瑞陪尼克等在附近,我独自一个,打起精神,上前去敲罗杰的家门。这可是表演生涯以来,最高难度的一次演出,我非全力以赴不可。
我很快就学到有关凡人的重要一课,以及他们坚信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理念。罗杰看到我十分高兴,对我活得好好的,政躬康泰之外,犹然还需要他的服务帮忙,更表现得欣慰无比。所以,在我开始要演戏,要提出大悖情理的解释说明之前,他已迫不及待,频频点头,事事称是了。
(关於凡人只求安定的姑息心理,此一课程我不敢稍忘。即使一个鬼魂把房子捣成碎片,锅盘抛丢一地,枕头灌满了水,时钟不断报时;一般凡人宁愿相信最自然的说明,不管说明多麽荒谬;也不肯相信所发生的事,乃是明显的超自然。)
罗杰相信,我和卡布瑞是从人的门悄悄溜走的!这个以前我没想过的托词,倒挺合情合理。如此一来,关於拧断烛台之举,我也只需喃喃敷衍几句,表示骤见病危的母亲丧失理智的遗憾,他立刻颔首心领神会了。
谈到我们的猝然离去,我只解释说家母无意再见任何人,她一心一意只想尽快进入女修道院,祈求心灵的解脱和宁静。目下她仍然还在修道院内,身体还差强人意呢!
「哎,先生,她的康复真是上帝的奇迹呀……」我强调说:「如果你现在能看到她,该多好呀!不过,我们马上就要和尼古拉斯一起出发到意大利去;我们需要现金、信用证明信函、旅行用的马车——要最大最好的马车,六匹马驾驶的车;这一切全靠你帮忙了,希望星期五晚上一切能准备妥当。此外,请写信告诉家父,告诉他我陪家母去意大利。对了,我猜,家父一切都安好无事吧!」
「是呀,当然没事。我一向只告诉他——只报喜不报的——」
「你太能干啦,我就晓得一切可以仰赖你,没有你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红宝石,你看怎麽样,能不能马上变成现款?而且,我还有些西班牙金币要脱手,我想是相当古老的金币。」
他一边听我指示,一边胡乱挥手笔记;在我温暖的笑容里,他所有的怀疑全融化了;对有事可做,他显然大为兴奋。
「我在杜登波大道上的产业,就空置着不必费神——」我闲闲地说:「从今以後,你当然还是为我掌管打理一切,对吧?」
哎,杜登波大道的产业,当年的剧场,如今褴褛彷徨的吸血鬼藏身之处!不知道阿曼德会不会已找到他们?会不会已把他们一古脑儿付之一炬?我很快能够寻获答案了。
走下阶梯,我忍不住嘬嘴为哨长啸起来,有如凡人得意时的行经;我太高兴了,一件艰难的工作竟如此顺利完成!正喜悦之馀,却发现尼克和卡布瑞不知去向。
我停下脚步,在街口转角张望。
在听到声音的同时,我看到卡布瑞;像一个年轻男孩似的,她出现了,宛如虚幻骤然成为实体,俏生生站在那里。
「黎斯特,他走了——消失了——」她说。
我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好像只喃喃念念某些无意义的字眼,如「什麽意思,消失了?」不过,脑海里的思绪,或多或少已淹没了该有的焦急;如果我仍相信,自己对尼克尚馀任何情爱;至少此刻,我知道是自己在欺骗自己。
「我刚刚转一个身,他就不见了,就是那麽快,我告诉你。」她说着,一半儿抱怨,一半儿生气。
「你听见其他的……?」
「没有,什麽也没听见,他一转眼就不见。」
「唉,如果他自愿离我们而去,如果他不是被阿曼德带走……」
「他如果是被阿曼德强行带走,我一定会感觉他的恐惧的。」她强调说。
「但是他会感到恐惧吗?他对任何事有所感受吗?」我又是困惑又是激怒。他竟然消失在黑暗里,黑暗就像地轴一个巨大无比的轮子,一不留神就滚滚而来,我觉得自己不自禁抓紧拳头,我一定还做出某些没自信,张惶失措的小动作来。
「听我说——」她开口了:「在他的脑海里,旋来转去的就只是两件事……」
「告诉我是什麽事?」我大声问道。
「其一是圣婴公墓下的地穴,在那里他几乎被火化;另一个就是小小剧场,舞台的灯光和舞台!」
「瑞诺剧场!」我脱口而出。
她和我恍如是两位一体的天使长。用不了一刻锺,我们已抵达噪杂的大道,经过忙乱的人群,越过冷清的前门,来到瑞诺剧场通向舞台的後门。
剧场上的大型广告看板已全拆下来,锁也全打掉;但是我们轻轻悄悄溜进走道里时,即没听到伊兰妮,也没听到其馀几个的声音;我回到舞台,依然是一个影儿不见。
或许阿曼德已来带走他的孩儿,我没有收容他们,恐怕是误事啦!
偌大的剧场空空荡荡。只见一根根的大柱子,一幅幅大的绘图布景,布景上或绘白天,或绘夜晚,或绘高山或绘溪谷;只见打开的化妆室,里面是小小的橱柜,还有一面面亮光闪烁的镜子。
卡布瑞的手突然抓紧我的衣袖,她指指舞台下面的厢侧,从她的表情上看来,不是别的鬼魂,正是尼克在那里。
我走往舞台旁边,天鹅绒的帷幕全拉到两边,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他就在乐队的席座里。坐在老位置,他双手交叠在膝上;面对着我,却视而不见;只是眼神茫然远眺,完全是这一阵以来同样不变的姿势。
那天晚上我缔造卡布瑞的回忆又起,我想起她那时所说的话语;她说,凡人躯壳业已死去,在凡人世界上,她从此再也无所影响,再也不能参与;那种感觉最难消受。
他俨然就是那个半透明,毫无生命的躯壳,是一具安静不动,面无表情的幽魂;当走进鬼屋时,灰尘满布,阴影幢幢的家具之间,凡人一头栽进,吓得大惊小怪的幽魂。还有什麽比这种恐惧更令人啼笑皆非呢!
我望望四周,望望地板,望望他坐的椅子,没有看到小提琴。我想,倒还好,生机犹在,只要找到小提琴……
「留在这里,小心看着。」我对卡布瑞说。说话之际,双眼仰视幽暗的剧场里外,鼻子呼吸的是熟悉的气味,一颗心却已在胸口怦怦乱撞;为什麽你非得把我们带来这里不可?哦!尼克!尼克!何必再让我回到这个对我作祟,阴魂总也挥之不去的地方?哦!我又能责问谁呢?我身不由己回来了,我自投罗网回来了,不是吗?
在女主角专用化妆室找到一根蜡烛,我把蜡烛点燃起来。地板上,打开的颜料罐到处可见;挂钩上,丢弃的服饰也还挂着;所有我走过的房间,触目俱是零乱的衣服,被遗忘的发梳和衣刷!枯枝凋花犹在花瓶散散落落,残脂剩粉犹在地上斑斑点点!
我想到伊兰妮和另外的几个,感觉到圣婴公墓的微弱气息残留不去;在地板上,还可以看到他们光脚的痕印;不错,他们进来过了,他们还点过蜡烛,蜡油的味道还挺新鲜哩!
无论如何,他们并未进入我的老化妆室;这个房间,是每回上台之前,我於尼克共用的,房门还是锁着;打开门时,我浑身发抖,失魂落魄,房间一如往昔,跟我离开以前一模一样。
房内乾净井然有序,连镜子也擦拭光洁雪亮;所有属我的东西,正如最後一晚我在时,依然样样俱在。旧外套还挂在衣钩上,那是从家里带来的一件;那双皱巴巴的靴子,置放墙的角落;我的彩妆颜料整整齐齐摆着,上台戴的假发,还留在木制头顶上;卡布瑞的老信件叠成一堆;有关我的新闻报道剪报,无论英文法文,全一一保留;一瓶半满的酒连着乾的瓶塞,似乎还等我打开。
就在大理石的化妆桌阴影下,被一卷黑外套遮掩一半的,赫然是一个发亮的小提琴琴盒。那不是我们老远从家里带来的提琴,不,那应该就是我买给他的珍贵礼物,跟随巨额馈赠之後的礼物,那一具史特底瓦拉,尊荣显赫的名琴!我蹲下来打开盒盖,不错,这正是漂亮无比的名乐器,精致的,闪闪发着光辉的,跟一大堆不值钱的东西摆在一起。
如果伊兰妮和其他几位,曾经进来这个房间,他们会拿走这具琴吗?他们可知道这具琴的价值吗?
我放下蜡烛,小心翼翼地拿出提琴,紧一紧弓上的马鬃细线,正如尼克做过千百次的动作;然後,我一手携提琴,一手举蜡烛,走回舞台前。蹲下身子,我开始点起那一长串的蜡烛脚灯来。
卡布瑞无动於衷注视着,然後走过来帮忙,一根接一根,蜡烛点燃了;她又把厢侧的突出大烛台也点上火了。
尼克似乎动了一下,不过,那也可能只是烛光摇曳,致使他的侧影产生幻觉罢了。从舞台一直到黝暗的大厅,点燃的蜡烛散发出柔和迷人的光,小小的装饰镜子反射着火光,於是楼座包厢也全明亮起来。剧场每一个角落,骤然之间生气勃勃。
这个小小剧场,我们的小小剧场太富丽堂皇了。这原是我们进入凡人世界的巍巍大门,如今变成是进入地狱的大门啦!
我站在台前,眺望着发亮的栏杆,天花板上新装的烛架;眺望着拱顶两端,新绘的笑咪咪喜剧假面具,和哭啼啼的悲剧假面具;两个面具有如同一个脖子,生出两张脸一般。
房屋空荡荡的,看起来好像很小;我犹记得,当坐满观众时,我总认为,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更大的剧场呢!
屋外是大道上轰然而来、轰然而去的车行声,小小的人类声音也此起彼落;一辆朝重的车一定刚刚经过,因为剧场里每样东西都轻轻抖动;烛影摇红,舞台的帷幕一左一右摇晃;那片画着花园、蓝天、白云的最新布景,也轻轻摆动,画布上景色似幻似真!
我走过尼克前面,他头连抬也没抬;我走向他背後的楼梯,手拿着提琴,直直向他走过去。
卡布瑞又站到厢侧後面,她小小的脸庞冰冷而显出耐心;她靠在旁边的柱子,姿态随便自在,有如一个长头发的陌生男人。
我把提琴轻轻滑过他的肩膀,然後放在他膝上。我感到他动了,好像在深深呼吸,他的背靠紧我。慢慢的,他伸抓着提琴的细长颈部,右手则举起琴弓来。
我蹲下身,双手放在他的肩膀,轻吻他的双颊。不再有人的气味,不再有人的温暖,我的尼古拉斯雕像。
「演奏呀!」我轻语:「就在这里为我们演奏吧!」
缓缓的,他的脸朝转向我,自从幽冥法术施行以来,他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眸。他发出细微的声音,声音是那麽绷紧,好像他已不会再说话,语言的器官已关闭了。渐渐的,他以舌头舔,动作缓慢之至,我终於听到他说:「这个魔鬼乐器!」
「是呀!」我应声道,如果你一定要这麽相信,那就这麽相信吧,只要你肯演奏就行。
他的手指轻轻拔弦,手指轻轻扣谭木头的琴盒。手发抖着,他在弦上调音,慢慢扭旋弦轴,好像平生第一次,全神贯注於在拉琴之前每一个细微的手上动作。
大道远处,不知哪里传来孩子的嬉闹笑声,车子的木头轮子在石子路上嘎嘎滑响,这些间断破碎的声音,乖戾而刺耳,更使得室内的气氛紧绷起来。
他举起琴放在耳边一会儿,然後,身子动也不动,时光顿然停止了。过了很久很久,他终於慢慢站起身来,我松了一口气,走出乐队席座,进入观众席挺直站立,视线紧盯他映照在舞台灯前的侧影。
一如往常的,他把脸转向观众——只不过此刻是空荡的剧场,就像每回的幕间戏一样,是该他独奏的美妙时刻了。他轻轻把琴靠在下颌,弹指之间,仿佛电光石火一般,他已举起琴弓,琴弓飞速触弦而下。
第一个饱满的和弦之声穿透寂静,如弦加强延伸,声音恍如从琴盒底部擦刮出来;旋律扬高,宏亮、深沈却又尖锐,好像琴乃炼金术士炼制出来,是一个脆弱的金属盒;猛然间,一股激昂愤怒的音乐湍流,溢满了大厅。
湍流卷过我的身躯,流窜在我的每块骨头之间。
我看不见他的手指在移动,看不见琴弓在挥动,只看到他身躯的摆荡摇晃;有如音乐正在扭拧他,折磨他,使他不自禁地腰背忽倾忽仰,似痛不可忍。
琴声展翅如飞,越攀越陡,越窜越高,流出来的每个音符,每个旋律却完美华丽;而技巧自然一如行云流水,大师风范远逾凡人所能梦见。小提琴已不止在唱歌,它还在说话;小提琴正以极为坚持的姿态,滔滔不绝的在诉说一个故事。
这是一出哀悼之歌,悲怆中缠绕着未来可见的惊恐骇然,它带着催眠舞曲的韵律,使得尼克的摇摆更显狂野。他的头发映射着脚灯,纠结成闪亮的一团,血汗涔涔而流,血的气味已隐约可闻。
我承受的内心创痛更是加倍,悄悄离开他远一些,身子跌坐在椅子上,却恨不得就此畏缩逃避;就好像当初那些魂不附体的观众,也恨不得离我逃去。
我明白,完全感同身受的明白,这具小提琴正在娓娓诉说着,叙述发生在尼克身上的一切经过;那是黑天暗地的爆炸,黑天暗地的烧熔,美丽也者,只不过是不停闷烧的煤块所发出的火光罢了;而火光也只不过是照明,为了照出黑天暗地究竟有多麽恐怖於可怕罢了。
卡布瑞全身绷紧,似在抗拒音乐的袭击,她脸上表情窒息,双手抱头,星眸闭紧,如雄狮般的发鬃,松落散垂。
在洪水泛滥的乐声中,另外有声息传来;是他们,他们进入剧场,穿过两翼,对着我们走过来。
乐音的翅膀已飞抵不可能抵达的巅峰,乐句稍稍一顿,却又迅即昂扬而升;弦线於琴弓似乎就在最高的极限,徘徊逡巡流连;琴声竟似无极限的冉冉上升、上升。
几个幸存的可怜虫,从舞台的帷幕出现,最先是气派庄严的伊兰妮,跟着的是男孩劳伦特,最後是菲力和尤金,他们已改装成街头艺人,杂技艺人,穿的衣服也如假包换;男的是白色紧身连衣裤,罩披杂色的无袖上衣,女的是灯笼裤上套着皱褶衣衫,脚上还穿着舞鞋。白皙无瑕疵的脸颊,胭脂闪闪亮红,粗黑的眼圈,更强调出吸血鬼晶亮的眼珠。
他们滑向尼克那里,好像被磁铁吸过去一般;当身影进入舞台烛火的光圈,他们的发丝闪闪发光,动作轻灵似猫,脸上尽显心荡魂销之色,美丽的姿容如繁花盛开!
尼克身子痛苦扭动,脸庞渐渐转向他们;此时乐音一转而为狂乱的哀求,有如蹒跚摇晃地攀爬、呼号在旋律的崎岖小径。
伊兰妮双眼圆睁,即似惊骇又似眩惑;她以夸张的姿势,慢慢举伸手臂过头部,身躯拉长,脖子拉长,显得十分优雅;另一个女鬼一脚支独立,另一脚曲膝微举,脚尖向下,做出欲舞的姿态;高个儿更猛然被尼克的音乐所牵引,他的头歪向一边,手臂於腿开始转动;好像他是一具巨大的木偶,被檐上的四条绳线所操控,正在依令举手投足哩!
叁个都目不转睛,他们全看过大道上的木头戏;菲力如此一来,引得大家全加入机械动作的行列,他们的动作有如猛然间的发作,脸如木头刻削出来,彻彻底底的木然呆滞。
宛如一阵愉快喜悦的凉风习习吹来,在乐曲的炙热烧烤之下,我突然可以呼吸了;开怀的舒了一口气,我注视他们急速转向,五体投地後又四脚朝天;紧接着,又被见不到的绳线所拉牵,他们的身躯在台上滴溜溜旋转起来。
舞台的气氛顿变,他们原是闻乐起舞,此刻则换成他睹舞奏乐了。
他跨大步子走向舞台,身子一掠,跃过烟雾腾腾的脚灯,落身站在他们的中间;烛光在乐器上摇曳生姿,在他灿烂的脸容上摇曳生姿。
无休无止的旋律,陡然加进嬉闹揶揄的意味,切分音的摆荡,尤其使琴声即充满苦涩怨尤,又同时洋溢甜蜜喜悦。
动作僵直急转的木偶,围着他的身体绕转,忽焉上下伸手,手指外翻,头部摇荡;他们急剧蹦跳,快速扭动;当尼克的旋律融入悲惨哀伤里时,他们刚硬劲直的四肢似裂开了,舞姿旋即变得浮动不安,肠断心碎,缓慢呆滞……
站在中间的尼克乃是主导,他们的舞步即跟随音乐旋律,也跟随尼克的思绪情感;猝然间,尼克边奏边舞,乐曲节拍加快了;他也化身成为乡下提琴手,正在复活节前四十天举行的大营火上表演;而他们四个则双双对对,如农家情侣般跳起舞来;女的掀裙,男的弓腿,男的举起女的腰身,舞姿完全表现了情侣的情爱缠绵。
身子冷凝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景象;超自然的舞者,妖怪般的小提琴家;他们的肢体移动着非人的缓慢步调,却又十分眩惑的优雅曼妙;而音乐,而音乐有如烈火一般,吞噬了我们,吞噬了所有。
骤然之间,是痛苦又惊惶的尖叫,那是灵魂不顾一切的奋力反抗;再一次的,他栩栩如生的具象化了,脸容如受酷刑般扭曲着,就像拱顶上那个哭哭啼啼的悲剧假面。我知道如果再不转身移开视线,自己也将会悲泣起来了。
我不想再听再看下去。尼克的身子前後来回摇摆,好像小提琴乃野兽,他已无法制伏,他的弓也非拉弦,而是用轻快地刺戳着弦。
几个舞者时而在他之前,时而在他之後,当他举起双手,提琴高高顶在头上时,他们突然拥抱住他,抓住他了。
尼克抛出刺耳的大笑,胸口抖动,四肢抖动,然而他低头,双目凝注於我。用最高的音量叫道:「我给你一个吸血鬼剧场,吸血鬼剧场,大道上最壮观的景象!」
错愕惊讶的,他们瞪着尼克看;然而再一次,他们心意沟通,合而为一;他们拍手吆喝,他们上下飞跃,他们喜极大叫;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他;他们在他身边绕舞,尼克的身子也跟着一起转圈。笑声从他们身上四散,尼克回抱他们回吻他们,而他们则伸出粉红色舌头,舔着他脸上的血汗。
「吸血鬼剧场!」他们离开尼克,对着犹不存在的观众高喊,对着世界高喊;对着舞台灯鞠躬;他们欢呼着跃上檐梁,又猛力跳下来,地板轰隆回响。
音乐的最後闪亮消失不见,留下来的是不协调的尖叫、跺脚於一串串大笑。
我心不在焉地转过身,走到阶梯;心不在焉地走上舞台,穿过笑闹的他们。我心不在焉的,恍恍惚惚的走着,走着。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已置身在属我的小小化妆室,坐在低窄的桌上,背靠着墙角,膝盖弯曲,头顶着镜子上冷冷的玻璃。然後我发现,卡布瑞也躲在里面。
我的呼吸沈重,喘息之声惹得我心浮气躁;眼睛直勾勾地呆望,看到表演用的假发,纸板做的盾牌;更看到内心波涛汹涌,闪电雷轰的激荡。我全身窒息,头脑一片混乱。
尼克在门口出现。他用力将卡布瑞推到另一边,用力之大不但吓了她,也吓了我一跳。他以手指着我,满不在乎的说:「怎麽样,你不喜欢吗?我的守护爵爷?」他问道,身子大刺刺走近,他的话语似是一道潺潺不断的水流,在耳边嗡嗡作响。「难道你不欣赏吗?这麽卓越完美的演出?难道你不肯用那堆伟大的王国财富,捐赠吸血鬼剧场吗?怎麽样?新的邪恶,玫瑰花心的坏疽?豆蔻年华的早夭?」
从音哑一变而为躁狂,他喋喋不休,话虽说完,无意识的声音仍然如喷泉从上涌出;他的脸容攒紧刚硬,小小的血迹黏附肌肤,黏上脖子的白麻衣领,使他更呈现妖异之色。
在他身後,传来其他几个近乎无知的笑声,只有伊兰妮,站在他肩後注视着,非常用心地聆听,想了解尼克於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麽?
他靠得更近,一半儿龇牙、一半儿冷笑,以手指戳进我的胸口说道:「怎麽样,开口说话呀!难道你没有看到天才表演吗?灿烂辉煌的模仿愚弄!」他以拳槌打自己的前胸:「群众会蜂拥而来观赏我们的表演,丢满金币在我们的箱柜;做梦也猜不到他们是在窝藏包庇。在巴黎佬的眼里,这是多麽引人入胜的一角呀!哪里想得到,在灯火照明的舞台前,我们表演,他们股掌,在黑暗的小巷里,我们是刀俎,他们是鱼肉……」
他身後的劳伦斯哈哈大笑;另外那个女的轻轻吟唱,声音有如铃鼓叮叮当当;穿过吱嘎作响的布景,冲进来的是菲力和他的笑声,笑声像是蝴蝶缎结解开的声音一般。不过,我看不见伊兰妮的动静。
「你这个高贵堂皇的邪魔——」他说道,声音充满威胁恐吓,白皙的手有如海怪的魔爪,顷刻之间就可以把我撕裂成碎片。「就在最文明的中间,却偷偷侍奉幽冥神只,虔诚恭顺前所未有;你为私心拯救这个剧场,但正因为你的英勇赞助,这个庄严神妙的祭品於焉诞生了。」
「这太微不足道了——」我说道:「表演的确精巧出色,如此而已,但值得自负夸口吗?」
我的声音不大,然而却让他沈默,也让另外几个噤声了。我内心的波涛起伏慢慢平静,形成另一股激荡,不是痛苦较少,而是痛苦比较容易承受罢了。
除了大道外头传来的声响外,小化妆室一片冷寂。然後,他的愠怒爆发开来,双眼直直瞪我,瞳仁怒舞着。「你撒谎,你卑鄙无耻,慌话连篇!」他口不择言。
「这根本没什麽了不起——」我冷冷答道:「更谈不上什麽庄严神妙。愚弄无能为力的凡人,戏谑他们,然後在表演完毕,摇身一变去杀戮他们,一个接一个,残酷的、无情的,只不过为了自己的苟延残喘;这叫了不起吗?杀人的恶棍有何了不起?永远演奏你的小提琴去吧,加上跳舞也无妨;观众既然花钱,至少得让他们值回票价。反正死不了,反正时间多着,找点事情做做也是对的。刚的表演的确精彩绝伦,野性乐园里的一簇小树丛;伟大?门都没有。」
「恶毒的谎言!」他咬舌切齿。「你是上帝的傻瓜信徒。你一向是十足的傻瓜!拥有幽冥玄秘,法力无边,却认为这一切了无意义!那麽这几个月来你做了什麽?这几个月来,你掌管梅格能的城堡王国,只是努力想活得像一个好人!哼,一个好人!」
他靠近得足以低头就吻我,他的含血吐沫喷到我的脸上。
「你只懂赞助艺术表演——」他轻蔑冷笑:「送礼物给你的家人,送礼物给我们!」他身子退後,一派瞧不起的样子。
「反正,我们将接收这个剧场,你涂金擦银,悬红挂绿的剧场——」他说:「往後将魔鬼全心全意祭拜,远超过往日那一群无赖小丑的服侍;它的剧目也将远远超过往日的引人入胜。」他回头瞅瞅伊兰妮,又瞅瞅另外几个。「我们将化神圣为嘲弄,我们将更加鄙野俚俗,骇人听闻,狂肆逗趣。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藉着他们的鲜血,他们的金钱来兴旺自己,来壮大自己。」
「对呀!」在他後面的男孩说着:「我们将变成顽强无敌——」他兴奋地凝视尼克,脸上带着狂热份子那种陶醉於膜拜的神情。「在凡人世界中,我们将有名,将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的力量远远强过他们——」叫尤金那个女的说:「我们还能占优势的观察他们、研究他们,以我们挑选的完美方式於步骤,来摧毁所有一切。」
「我要这个剧场——」尼古拉斯挑明着说:「我要从你手上拥有它,我要你的契约和金钱,好让我重新开幕,我的助手已等在这里,随时听从我的吩咐。」
「只要你喜欢,你可以拥有它。」我回答道:「只要你能消除怨恨,你罔顾法理的责任不须我承担,这个剧场就是你的。」
我站起来,离开化妆台走向他,我猜他想阻拦我的过路;然而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当我看到他不肯动时,怒火猛然上升,而怒火恍若看不见的拳头伸向他;我看到他身子避开,好像拳头已重击了他。他无气可发,只有用力的槌墙。
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可以自由脱身,卡布瑞也一定乐於随我离去。但是我并没有走开,相反的,我停止脚步,回头望他,他仍然靠在墙壁好像无法行动,他的眼睛盯着我,眼神流露的仇恨浓度极高,似乎并没有因记忆中的爱,而掺水变稀;甚至那种仇恨,更有如长久以来即已存在着的。
我想真正了解,想真正了解原委曲折;我再次静默地走向他!这一回是我威胁恐吓了,我的手一如利爪;我感到他的恐惧,除了伊兰妮以外,其他的几个也充满恐惧。
在靠近他之前,我停下脚步,他直直地凝视我,好像已确切明白,我究竟要问他什麽。
「所有都是误会,我亲爱的——」他说道,舌头流露出酸涩,血汗也往外渗出,他的眼睛似润湿蒙雾般的闪闪发光。「你不明白吗?那都是为了要伤害别人,拉小提琴呀,对他们生气呀,好令我安全如置身岛屿,在那里谁也统治不了我,他们只能眼睁睁看我堕落毁灭,却束手无策,而去也干涉不了——」
我没有回话,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当我们决定到巴黎时,我以为我们一定会饿死在巴黎,我们一定会沈沦、沈沦、沈沦;这恐怕是我的期待,而未必是他们的期待;我,这个最得宠的儿子,原应该大光门楣对,而我偏想堕落。我认为我们一定会沈沦,我们是应该沈沦、万劫不复对呀……」
「哦,尼克……」我喃喃自语。
「而你却坚持不肯沈沦,黎斯特——」他凄苦的说,双眉扬高:「饥饿也罢,寒冷也罢,你总也不肯屈服,总也不肯认输;你是一个十足胜利者!」他声音中的愤怒又加深了:「你不但没死在泉水沟里,反倒天翻地覆,绝处逢生!所有最该诅咒的局面,你也能找到繁茂;你的热心於热情又源源不断,你是光亮的,永远是光亮的;相对的,倘若你拥有多少光亮,我就拥有多少黑暗;每一次的繁茂都更刺痛我,更让我陷入黑暗和绝望。然後,奇迹发生了,当你赢得奇迹,最最反讽的是,你竟然要保护我,好让我幸免於难。你做了什麽事?你只会使用你的撒旦力量,来扮演好人的角色!」
我转过身子,看见他们在阴影中四散;远远的,卡布瑞站在那里,当她举手召我离开时,我看到她手上的亮光。
尼克伸出手碰碰我的肩膀,我可以感觉到憎恨从他的解除中传过来;含着憎恨的接触,多麽令人恶心!
「就像毫不顾虑的太阳光一样,你对老集会蝙蝠下达开拔令!」他低语着:「所为何来呢?杀人狂魔偏要阳光普照,不枉费心机吗?」
我转身狠狠给他一巴掌,把他打进化妆室里;他的右手打破了镜子,他的头撞向远远的墙角,发出劈啪之声。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碎裂在老衣服堆里,躺着不动;慢慢的,他的眼神又再次显出决心,他的脸色柔和了些,还绽开了微笑。他缓缓的令自己站直站正,有如一个不失尊严的凡人,他举手拍拍外套,抓抓零乱的头发。
他的姿势让我想起自己,在圣婴公墓之下,当我的捕捉者把我丢到地上时,我也曾经如此这般过。
他走过来,姿态依然尊严庄重,脸上笑容只难看则是我从所未见。
「我看不起你——」他说:「不过我们之间已有了了断。我已拥有从你处得来的力量,这个力量乃你不擅使用者,而我却能发扬光大;我终於来到一个王国,在那里我得意选择胜利。在幽冥之中,我们是平等的。不过你得给我这个剧场,一则是你亏欠我,再则你反正是施舍者,不是吗?你一向是送金币给饥饿小孩的施者嘛!从今以後,我再不必仰承你的光亮啦!」
他移向一边,对另外的几个伸出手:「来吧!我的美人儿,来吧!我们有剧本要编写,有工作要展开;你们有许多的事,要从我这儿学习;我对凡人可了如指掌呢。有关未来的表演,我们还真得认真创作,好好策划。我们将组成一个集会,得意迎战任何的集会,我们的所作所为将是空前的。」
另外几个注视我,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在寂静而紧张的这一刻,我听到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视野随之扩大了。我看到厢侧的观众又环绕我们,看到高的檐梁,墙上的布景一幕幕横切过黑暗;此外,舞台前的小火焰长串点起,我也看到房屋蒙上阴影的薄纱。在那瞬间,我回忆了过去在此地曾发生的一切;也看到未来的梦魇一个接一个孵化,终於故事到了结尾!
「吸血鬼剧场!」我轻语:「这个地方,幽冥法术将大展鸿图!」没有谁回一句话,只有尼古拉斯微笑着。
转身离开剧场,我举手作势,催促他们跟着他。我在内心说着:别了,永别了!
我们还未远离大道上的明亮灯火,我突然停住不前;四周没有任何声音,然而无数惊恐景象一一呈现面前;阿曼德将现身来摧毁尼克;他新找到的兄弟姐妹,厌倦於他的疯狂,一一离他而去;终於有一个清晨,他在街道上跟跄跌撞,找不到任何可躲开阳光的藏身之处。我仰头看天,即不能出声,也没办法呼吸。
卡布瑞伸手揽住我,我紧紧抓住她,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她的肌肤,她的脸容,她的樱,全像是清凉的天鹅绒。她以妖怪纯净的爱,包围着我环绕着我,那种爱於人类的心,人类的血肉之爱,毫不相干!
我抱起她让她双脚离地,在黑暗中,我们好像是爱侣,一对由同一块石头雕刻出来的爱侣,至死不渝不离。
「他自己作了选择,我的孩子!」她说:「事情至此已无可挽回。如今,你总算从他身上解脱了。」
「母亲,你怎麽能这麽说!」我低语:「他根本不明白,他仍然不明白……」
「由他去吧!黎斯特!」她说:「他们几个会照顾他的。」
「我们现在得去找那个妖魔阿曼德了,不是吗?」我疲倦的说:「我必须让他不去干涉他们!」
翌日晚上,我进入巴黎,知道尼克已经和罗杰律师接头过了。
他早了一个钟头前来,门捶敲得一如疯汉,在阴影下大嚷大叫。他表示我已允许,将剧场的契约和金钱给他,他对罗杰和家人大肆恐吓。此外,又吩咐罗杰写信,给在伦敦的瑞诺和剧团团员,通知他们立刻回家来,新的剧场正等待他们的来共襄盛举。当罗杰口出拒绝,他一路追问瑞诺他们在伦敦的地址,罗杰不予理会,他就开始在桌柜胡乱翻寻起来。
我听到罗杰发着牢骚,怒火暗暗滋生。看来他还真有意把剧团的人,全变为吸血鬼哩……这个家夥,这个魔鬼雏儿,这个肆无忌惮、猖狂乱来的妖怪,他真敢吗?
我们之间的过节还不能勾销呢!
我告诉罗杰立刻派人去伦敦传话,表示尼古拉斯已失去理性,团员绝不可以任意回来。
罗杰处的事办妥,我随即赶到杜登波大道去。在剧场里,找到正在排演的他,兴奋狂热一如昨天。他又回到最早的花稍打扮,当年父亲宠儿时代的老首饰,也全一一戴上;然而他的领带歪斜,袜子弯曲滑落;他的头发零乱邋遢,好像巴斯底监牢里的囚犯,叁十年来从未照过镜子一般。
就在伊兰妮和诸鬼面前,我告诉他说,除非尼克亲口答应这些条件;巴黎的男女演员,绝不准杀戮,或诱拐来参加他的新团;瑞诺和他的团员,未来几年之内,绝不准传回吸血鬼剧场;否则他分文也拿不到。至於罗杰,是他在掌管剧场的金钱大权,更不许遭到任何伤害。
他依然冷嘲热讽,无所不至一如昨晚,伊兰妮却制住了他;得悉他的冲动妄想,她简直大惊失色;是她郑重承诺,她和其他几个绝不会胡搞乱为,是她运用老式杂凑但语粗话,恐吓他威胁他,使他错愕慌乱,终而撒手乖乖不敢出声。
最後,我将吸血鬼剧场的经营大权,全盘交在伊兰妮手中。此外,所有的收入虽经由罗杰之手,她却可以自由支配使用。
那晚离开之前,我问伊兰妮对阿曼德的所知。卡布瑞也在场,在靠近舞台後门的小巷子,我们叁个一起谈话。
「他在虎视眈眈——」伊兰妮回答:「有时他会现身而出——」她的脸惶惑不安,悲伤不已:「只有老天知道他会做出什麽。」她恐惧的加了一句:「一旦他发现此地的真相,谁知道他会如何?」
吸血鬼黎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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