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审判

接骨和止血已经完成,第二日清早,桑琪儿便被送出医宫,回到华莲宫内。回宫后的几个时辰,布华琳运起全身的灵气,在各个接骨处辅助她愈合着。

桑琪儿双眼紧闭,昏昏沉沉地迷睡,神志不清,不知是不是医官施用了镇定类的全身麻醉。脑子中一片混乱,她没有意识到布华琳在做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运起灵气配合。隐约地,她看见一个墨蓝色长发的、安静的男子,微笑着望着她,向她伸出手。

“尤里赫斯……尤里赫斯……”

布华琳正闭目运气,闻声不由得睁开眼,皱眉望着她口中胡乱呢喃,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两个可怜的孩子……”稳稳控制着灵气,她忍不住露出怜悯之色,“卷进这种争斗里,谁能完好无损地待到终结呢……如果你们只是市井里普通的两个平民……”她喃喃至此,便住了口,不再说下去,专心为她愈骨疗伤。

恍惚中,桑琪儿不由自主地将手伸过去,就在即将碰到他的手时,眼前朦胧的象牙白色,忽然间染上了浓重的深紫!

他的口中涌出的紫色液体,大片大片地浸染了胸襟!那象牙白色的衣服,忽然变得深沉,让人窒息!他伸出的手蓦然垂落,紫色尽染的双唇却保持着安静的笑容,慢慢地退后,退后,退后……

她疯狂地奔跑,追逐,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眼睁睁地,她看着他忧伤地笑着,淹没在忽然包裹而来的雾气中……她奔进了浓雾,慌乱地四处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雾中幽幽地响起一个声音。

醒过来……桑琪儿……醒过来……

“尤里赫斯……尤里赫斯!”她轻呼一声,霍然张开双眼。

四周寂静、温暖而明亮。天光一刺,她不禁眯起双眼,缓缓看去,终于看清是华莲宫内部。身边,一袭素色镶金长袍静坐,庄严而安详。

布华琳面容肃穆,闭目,调息着体内的灵气。

“殿下……”

布华琳瞬间睁开双眼,急急看过来道:“醒了?感觉怎么样?看看能不能动。”

桑琪儿试着动了动双臂、双腿,又试着挺了挺腰身,显然,各处断骨复原得很快,虽然还不能活动如常,但如果有人协助,还是可以坐起的。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声道:“殿下!尤里赫斯他……我看见他全身染成了紫色!好像是血!是血啊!他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

“听我说。”布华琳冷定地止住了她的话,随后语气变得缓和,“你只是做梦,梦是反的,他不会有事的。就算关到牢里,也应该是安全的,现在并没有听到提审的消息。”

桑琪儿听言,浑身的紧张渐渐放缓,轻呼了一口气。

“不过,估计今日某时一定要提审了。”布华琳望着门外,叹了口气。

“殿下!他对那些人说他是叛徒!他说是他打伤我!可是明明……殿下您一定要帮他!一定帮帮他啊!”

布华琳却皱着眉,眼望门外,半晌没有说话。

桑琪儿微微抬起的身躯渐渐失力,颓然瘫在榻上,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桑琪儿……你陷进去了。”布华琳缓缓开口,少有地,慈爱却又无奈地看着她。

榻上的女子一怔,恍然间明白了星部主的意思,也明白了自己还没有承认的事实。有些东西,从没意识到开始,从第一缕天光射进那混沌黯淡的心界开始,就已经生根发芽了。

“能坐到最高参议的位置,你不是个无能的人。”布华琳敛去那种慈爱,恢复了惯常的不怒而威,“你应该能想到吧,尤里赫斯为什么那么说,为什么那么做,你也应该明白我们现在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抿着双唇,桑琪儿微闭了目,重重呼出一口气。

没错,自己是可以分析出来的。如果尤里赫斯不把所有罪过统统揽到自己身上,如果他逃脱,不让守卫将他带走,那么,第三星部就很难辩解清楚。毕竟真正动手的人是不可能找到的,除了自己和尤里赫斯,没有人看见,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而尤里赫斯的魔族血统,却是被拉维亲眼撞见了。如果真正的叛徒在这个时候随意地说那么无关痛痒的两句,就能使第三星部轻易地被所有人怀疑、排斥,同盟就会少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持,无法与黑帝抗衡。

至于布华琳,此时便只能先默认了尤里赫斯的举动,将自己的可疑一干二净地洗清,暗中去调查搜索队受袭的痕迹。现在第三星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等待提审,等待众人的看法,等待调查的结果。

“我……不能去看吗?”桑琪儿凝视着地面上渐渐散射开的天光,喃喃。

布华琳静静道:“等吧,现在你最好避嫌,提审你是必定会参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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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面无表情的侍卫,跟随着最前方领头的提审副寺,推开了石牢的门。一股掺杂着些微腐臭的阴气迎面扑来,冲得那提审副寺忍不住以袖掩面,背过身去咳了两声。侧过脸,他掩住嘴瞄了一眼昏暗的石牢内部,一低头,勉强走了进去。侍卫见上司进了去,也跟随而入。

又见了一队人,牢内的犯人纷纷靠近了栅栏,充满敌意地望着他们。

在众人不友好的注视之中,提审副寺显然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按常理推测,犯人们都是这样的。

一步步深入牢内,那淡淡的腐臭气越发浓了,若是常人,必不会认为这味道有多过分,但常年身居高位,不晓民间的高官却对此十分过敏。走到牢房尽头,终于看清牢内瘫在地上的紫色人形,提审副寺已然将眉毛拧成一团了。

虽然对他来说闻到了极其不适的气味,但他的注意力仍然被眼前的景象吸了过去。

地上的男子遍身染紫,全不似平日里所见的参议。他的头发有些粘连在一起,显得肮脏污秽,丝毫没留下参议的干净、高贵。

匆匆令侍卫打开牢门,提审副寺惊诧地叹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像是受了伤啊!”

还未等牢里守卫回答,犯人们目光愤然,已经骂将开来。

“娘的,还不是你们伤的!”

“狗改不了吃屎!别跟这装蒜,看见你们就有气!”

“把人伤成这样还腆着脸问!”

“吵什么吵什么!”守卫挥着手吼道,却难以压下众怒,只得不再理会,低首对提审副寺道,“这家伙不老实,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想栽赃在上头身上。”

“滚!你这挨千刀的!”

“满嘴屁话!”

犯人们纷纷冲到栅栏旁,将手伸出去想要挥打,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那些侍卫和官员。他们怒骂着,将铁栅栏摇晃得哐哐乱响,而提审副寺丝毫不为所动。他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牢房守卫,问道:“真的?没有人在我们之前私审过?”

牢房守卫点点头,低首行礼。副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魔族男子,捏着下颚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是将自己说服了,呼了口气道:“好了,把他带走吧。”

“起来起来!”守卫用脚捅了捅地上的人。

一声轻哼之后,魔族男子微皱了眉,缓缓睁开眼睛。

“你们良心都让狗吃了!”隔壁犯人怒吼道,将栅栏晃得更响,“我哪天要是出去!我哪天……”

“闭嘴!你一辈子都出不去!”守卫吼了一声,转过身不再理会地上的人。

魔族男子静静地移动着身子,勉强用手撑起,深呼吸了几口气,手指紧紧扣在地上。副寺吩咐身边的侍卫去拖他走,然而微微腐臭的气味,从男子身上源源不断地弥散出来,几个侍卫嗅了嗅鼻子,走过去却无从下手。副寺紧皱了眉,看了两眼身边的侍卫,眼看便欲发火。

“不……不用……我自己……能走……”

众人惊诧地看过去,只见男子缓缓撑起身躯,半跪于地,吃力地、勉强地起身,却一个踉跄,幸有栅栏靠住才未跌倒。隔壁犯人连忙伸手穿过栅栏扶住,乱发下双目炯炯,关切地望着他。

男子握住他的双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就如此地握了许久。犯人忽然有一丝惊诧,随即又消无踪迹,只重重点了点头道:“兄弟,保重。”

尤里赫斯终于松开手,舒了一口气,缓缓跟着侍卫走出牢门。他走得如此缓慢,如此勉强,周围的犯人一个个握住栅栏,凝望着他如走上祭坛一般,拖着沉重的脚步。他走过,如同过了千年。乱而轻的脚步声,在阴冷的石牢里嚓嚓地回响,没有一个人说话,连空气似乎都凝定了。乱声之中,男子的脚步如铅,却未留下一丝一毫的声音。

石牢的门缓缓关闭,众人仍然抓在栅栏上,沉默地凝望牢门的方向,久久未去。空空的牢房隔壁,头发蓬乱的犯人目光炯炯,定定望着牢门,手中紧握住一个冰凉的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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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审被安排在一个特殊的地方,全木架构的千林殿。地鬼属极端土性,为防止尤里赫斯与地下的魔物产生召唤,审判庭选择了以千林殿木性来隔绝土性招引。数十名侍卫分列殿内两侧,大殿正中便是木质的审判台,八位星部主在大殿尽头严阵而坐。

审判台右侧,没有光线照射的阴影里,桑琪儿有些木然地坐着,为伤残专制的木椅撑住了她带伤的骨骼。庭审还有一刻时辰就要开始了,审判台仍旧空空如也。大殿的大门里,射进惨白的天光,将那一方审判台照得如燃烧般明亮。她痴痴地看着,脑中一片空白,抬眼望了望那八个木质高座,星部主们的脸上冷若寒铁,毫无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死寂的大殿内,光亮忽然暗了暗。桑琪儿蓦然抬首,那刺眼的天光里,走进一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身影。她忽觉一阵心悸,整个世界里似乎只剩下那飘忽不定的心跳。

勉强,太勉强了!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无声地,那身影一步一步缓慢地前行,沉重得让人窒息。他的身上触目惊心的深紫色,和梦里的情形惊人地重合在一起,令原本沉默的桑琪儿不由得惊呼出声。周围的侍卫连同八个星部主,冷定的表情终于换做了无比的惊异。

他身上……难道有重伤?

大殿内一股微微的腐臭弥漫开来,除了桑琪儿,所有人都不禁皱了眉。尤里赫斯安静地挪动着,终于移到了审判台,抓住木质的支架,急促地喘息。

提审正寺方欲宣布庭审开始,一个沉重的声音打断了他。

“先等等,他的伤是怎么回事?”徳兹凝眉盯着审判台的尤里赫斯,余光却注意着提审正寺的表情。

提审正寺却是一脸茫然,忙问身边低首而立的副寺,只听副寺低语道:“他自残至此,意欲嫁祸。”

“不可能!你胡说!”桑琪儿霍然站起,厉声一呼,却忽觉腿骨接缝一声微响,一个失力又瘫在椅子上。她知道,腿骨那处接缝又裂开了。

“桑琪儿!不得无礼!”布华琳厉喝,目中冷意尽显。桑琪儿心下一凉,看得出布华琳的警示之意,终于压住情绪,沉默下去。

徳兹微微转过头看了看她,眼中显出一丝疑惑。他并未责备,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道:“先开始吧。”

“尤里赫斯叛乱罪庭审,开始。”

简单陈述了事情始末,庭审便进入了问辩阶段。

“待罪人,当时你是否要潜入梦离宫?并欲加害于那伤者?”

男子略低着头,双手紧紧撑住木架,轻声道:“是。”

“当日,你是否攻击了桑琪儿参议,并欲杀人灭口?”

“是。”

“那么,你是否在被发现之后召回了魔物,并承认了罪行?”

“是。”

“你为什么这么做?背后是否有主使?”

“我只是……想除掉……为魔族……出力……没有人……指使我……”

“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所言为真?”

尤里赫斯慢慢抬起头,目中的光芒微弱而游离,却仍坚持着盯住大殿上危坐的第一星部主徳兹:“魔族……不屑……谎言!”最后二字,像是用尽全力,清晰地说了出来。

看着他的目光,正寺不觉浑身一冷,双手微微颤抖着,但多年的工作经验还是让他稳稳地说出了下一句:“下面请证人作证。”

审判台左侧,着了正式参议长袍的拉维将当天的情况又说了一遍。桑琪儿这才知道,不仅第三星部和第六星部,第五星部也早已怀疑内部有奸细。当日,巧之又巧,拉维也正好被狄里斯特派去侦查,两人一见自然认对方为敌,未动言语便出手相向了。不过,拉维身法相当一般,他许久都未发现桑琪儿逃逸之处。在宫殿周围四处察看未果,正当时,宫墙外风声大作,灵气四溢,拉维便硬顶着风翻过墙去。然而,狂风令他无法睁开双眼,待风忽然停止时,他只是远远看见涌动的红光——还有施动召唤术的尤里赫斯。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该看的没有看到,不该看的,统统暴露在视线之内。

桑琪儿心知,下一个就要问到自己了。之前仔细研究过后,她拟出了一些该说的证词,在不提及黑帝国的情况下编出一些谎言。

“证人桑琪儿,下面我要问话,你仔细听好,想好了再回答。”

方才还沉在思索之中,正寺的话让桑琪儿禁不住抖了一抖。稍微镇定了一下心神,她看着正寺点头道:“好的。”

“你当日是否受星部主布华琳之托前往梦离宫查看?”

“是。”

“被拉维追杀,逃出宫外,你如何断定看见的尤里赫斯就是叛徒?”

“我刚到的时候,并未判断出他是叛徒,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后来……后来我问他话,他未能对答如流。”

“于是你就说出他是叛徒了?”

“不……我只是表示出怀疑,并未断定,但他当时以为事情败露,便先行动手了,我这才断定的。”

“你形容一下,当时他如何伤了你?”

“他的拳脚高于我,而法术并不甚强,于是趁我开始不备,就……就连连出手,招招狠辣,击断了我数根骨头。”

他明明……明明只会对我微笑……

“后来,我加强防备,以法术迎击,他有了劣势,就迅速召出魔物。”

他明明只想保护我……

“地鬼太过强大,他驱动地鬼,第一招就毫不留情,我就差点没有躲过,第二招我勉强以双手推开才……才得以保命……但双手严重……受伤……”

他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啊!

一句一句,说得痛彻心扉,就像亲手拿着尖刀戳向自己胸口一般。每一字的出口,都带了一分重于一分的颤抖。她终于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凄声而哭。

撑于台上的魔族男子,一言不发,面色冰冷,一眼也未看向掩面的桑琪儿。

他撑在木架上的双手,却扣得越发狠厉,发白的骨节似是要将指尖扣入那木质之中。

“尤里赫斯,桑琪儿参议所言,可否属实?”

男子无声,正寺又高声问道:“可否属实?”

“……属实。”

“好,证据确凿,如果没有异议的话……”

“等等。”

徳兹又生硬地打断了正寺的话,目光深远地看向尤里赫斯,静静道:“我问你,为什么你没有立刻杀了那个伤者?”

那回答的声音轻而恍惚,气若游丝。

“因为……因为……”

突然,审判台上那一抹深紫,如被风吹开的轻纱,缓缓地、无声地萎地。空旷的地面中央,小小的审判台旁,他静静地卧着,如一朵优雅盛放的紫藤花,开在这褐木之上。

“尤里赫斯!”桑琪儿发疯一般冲出去,却重重跌倒在地上。那根腿骨已经完全重新断裂,支撑不起一丝一毫的重量了。她被侍卫牢牢扯住,只能绝望地、拼命地伸手,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哭得惊天泣地,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震撼而起。

忽然,桑琪儿只觉后脑隐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正当时,布华琳和徳兹同时一掠而下。

布华琳急急抱起桑琪儿,不再理会千林殿内几位星部主,转身便走。而徳兹却出乎意料地揽起尤里赫斯,毫不犹豫地输进了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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