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天罚

墨黑的柔软长发,散落在石榻上,他凝眉,纯白的手臂小心地伸过,抚着她的头,眼中有微微的苦痛和怜惜。黑色衣袍搭在身上,掩不住那自内而发的白芒。精致的面容,略带迷茫的双眼,默默看向身边安静卧着的女子。

“浥,恨我么。”

“不恨。”她只凝视着上方影影绰绰的白幕帘,轻语。纯白的面容笼着一层柔和的白芒,神情是那么平静。

“等到它降生,我会放你走。”

“哥……”她缓缓地转过头,忧伤地微笑,“你的命,会很苦的。你已经……踏上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我有些难过,但没觉得这是错的。”凌涉幽幽道,“至少,我要带着神族的血脉,向他们复仇,血债血偿。神族不曾亏待过他们,为什么要承受他们野心所带来的杀戮?”

凌浥摇摇头,无奈地笑道:“原来……哥哥并不明白。罢了,这是命。你的命,我的命,这世界的命……”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缓缓起身,走出门外,将黑曜门密闭。

--

落陵只剩下他一人,每日独自工作着,承受着巨大的灵气消耗。那春日不曾改变,每日每刻的夕照,每日每刻的春意盎然,却再也没带给他同样的幸福。没有了那个女子,一切都没了意义。

他一直在等,微笑的浥却再也没有回来。

撑着疲惫的身体,再一次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还能维持多久。无力地捏起星棋,他蓦地一晃,险些扑在棋盘上。星棋劈啪两声飞了出去,滚落在地。紧紧抓住胸襟,他狠狠咳了两声,神情痛苦,却仍是担心地望了望掉落的星棋。此时的感觉极其不祥,他心中惊诧,这似乎不仅是劳累而已。

心里突然涌起莫名的悲伤,苦痛揪住他的心,令他的泪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浥……浥她……

强烈的感应,狠狠地揭示了那残酷的现实。他知道这是事实,却无法让自己相信,无法接受——浥死去了。

怎么会呢……这是怎么了?她不是去寻凌涉了?她不是能避开混血的追杀?

难道说……

这不可能!

--

数月之后,凌浥的腹部已经很大,她平静地坐在冰冷的石榻上,每日看着哥哥出门,再回来。每次回来,他都会带回一些奇异的气息。一丝一缕的白雾笼在他袖中,附在角落的白骨上。那白雾的范围一天天扩散,直到将整个黑室的白骨都注得满满。

“哥,这是什么?”她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件漆黑的屋内,涌进了无数的人。这种感觉,非但不充实,反而是恐怖。

凌涉很自然地一笑,随意道:“我这几日往返水晶星,总算是把这些魂魄都摄来了。”

“魂魄?哪里的魂魄?”凌浥微蹙眉,一种紧张感油然而生。

“那么多白族人死去,那纯血流得如此之多,自然诞生了无数的魂魄。”

“什么?你没有用散魂术消除?这……这简直是逆天!”凌浥有些惊慌了,艰难地起身,拉住他道,“这些魂魄是不该有的,哥,听我一句吧,别再毁掉自己了!”

凌涉只是沉默,那看向她的双眼,却越发地冷。她蓦然松开手,悲哀地看着他,缓缓退后坐于榻上,终于深深低下了头。她不忍再看了……真的不忍了。她更不想相信,这会是那个曾一直淡然的哥哥!一直……一直那么静静微笑的哥哥……

低首,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遮住了从她眼中掉出的水滴。

作为现世神,一切过分的情绪都不该出现,然而,她却实不希望这个唯一的亲人,走上不归路。为了这个人,她终于破了心戒。

一个平常日里,她忽然说要出去走走。凌涉凝眉盯住她,却看不穿那无神的双眼。

“哥,这里太闷,我想呼吸自由的空气。”她平静地说着,目中什么也没有,“我想,肚子里的孩子……也想好好呼吸一下吧。”

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她,视线放到了那已经很重很重的腹部,他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她撑着身子,一步一步向大门走去。凌涉用力将门打开,小心地盯着她缓慢地向前,踏出了这黑曜石的监牢。

黑室之外,寒风凛冽,纷乱地吹起她的黑袍。她渐渐走到崖边,对着迎面而来的硬风,微微张开双臂。闭目,她略略抬头,深深呼吸了一口。黑袍男子站在她身后三尺,凝眉注视着。

长长吐出一口气,她蓦然睁开双眼,那眼中有了神采,眉间忽然一紧。

刹那间白芒四射,黑袍被巨大的气流疯狂地吹起!一双巨大的白翼瞬地展开,在风中如炸开的冰凌!

“浥!”他惊呼,没有想到她真的打算逃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厉喝道:“你往哪里去!”

忽地,手中一松,女子消散无影,又迅速形聚在半空,闪电一般飞去!

居然……在怀胎十月还能散形……真没想到……没想到!

他目中厉色尽显,咬牙狠狠道:“好……真好!不愧是修炼过的现世神!”语毕,他亦展开幻翼,向她逃离的方向飞驰而去。然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再也没找到她。他无法想象,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柔弱得连他最普通的物理力量都无法抗拒的女子,竟能如此地从他手中逃出,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底是什么?是什么给了她这种力量!

头脑里愤怒在冲撞,他胡乱地飞着,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缘由。

--

咬紧牙关,尽全力支撑着,支撑着……

背后的幻翼竟开始若隐若现,她跌跌撞撞地飞行,面上露出焦急而痛苦的神色。以这样状态,如果再不休息,她一定会被空间的暗流胡乱卷起,扔到不知哪个莫名的星球上。

腹中已经有了剧痛,她锁紧眉头,无法不相信,这孩子即将出世了。

急急寻了一个无生命的星球,她艰难地降落,一碰到地面便瘫软下去。腹部越来越痛,她紧紧咬牙,不发出一点声音,蜷缩在地面上不能抑制地扭动着身体。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那极度的痛楚,是如此清晰。经过一个时辰的剧痛,终于,她重重吐出一口气,微微喘息。双手无力地摸索,她终于探到了孩子的身体,艰难地抱了过来。然而,这个孩子不哭不闹,安静得让人害怕。

这是个女婴,一个拥有着猩红色瞳仁的女婴。

看到这孩子,她终于无助地哭泣起来。

竟然是……嗜血症!那绝迹了多年的嗜血症!近亲的血缘,终于激发出了祖先那诅咒一般的病症,落在这无辜出世的孩子身上!

女婴红色的瞳仁看着她,却没有什么动作。怀抱她的是生母,那斩不断的血缘让嗜血症没有发作。凌浥深知,只要是生父或生母携着她,就一定不会发病……

但是,绝不能把这孩子交给凌涉!

这世界不能如此危险!错已错了,怎能一错再错!天道,容不下如此多的异变!将来,这一切异变的缔造者,将得到毫无怜悯的天谴……因果报应,没有人能逃掉。

忽然,她脑中闪过一念。除了生父生母的压制,还有一种办法。

洪宇中唯一可以压制嗜血症的东西——镇心紫晶。

抱着女婴,她再次拼力而起,勉强召出幻翼,再次强撑着飞行。身下,白色血液不停地流淌,一分一分消耗着她的生命。然而这时,她却分出灵气来,将那些白血生出的魂魄,一个个散魂。

终于,在一片紫水晶矿之间,她颓然落地,紧抱着孩子滚了几滚。红色的瞳仁褪去了色泽,恢复了纯正的黑,就像她面上的双目一样黑。那一刻,她无意识地将手伸了过去,放在孩子颈上。

如果她不该出生……不如……

女婴平静地看着她,一双干净的瞳仁毫不躲避。她忽然哆嗦着伸出白色小手,试着触碰母亲的脸颊。

一瞬间,凌浥失声痛哭,紧紧抱着女儿,再也狠不下心。

无论她是怎样出生,无论她的出生是如何不该……她都再也做不到了。世上哪有母亲能做到,对自己亲生孩子下杀手!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神又如何?人又如何?

母亲只是母亲!

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她又一次毁灭着自己,耗着灵气凝出一个紫水晶篮子。在散掉最后一个白血生出的魂魄之后,她终于再也没能动一下。

阴风缓缓吹过,一个僵硬的女子身体静静躺在地上。那双纯白的手直直瘫地,向着那篮子的方向。没有合上的双眼,仍在静静望着那个篮子,竟似带着隐约的笑意。那张脸上,平静安详,好像还在对那孩子呢喃。

然而此时,她的身上,早已没有了生的气息。

倏地,那身形消散,化为白色烟雾,向四周飘着。地面上没有了任何痕迹,仿佛这个人,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此时,却有一缕白色,忽地钻入了女婴身上。

一旁,萨伊兰呆呆地站着。她知道,这个女婴,就是自己。

浥的魂魄,寄到了亲生女儿身上。

再过不久,那个伪善的刽子手就会来到这里,将自己抚养成人。让自己喊他父亲……

--

周围的一切再次模糊,清晰之时,显出的却是另外的景色。一片荒凉中,无数铁笼堆在一起,关着无数的魔族禽兽。寒风中,一个黑袍的男子,将一缕缕魂魄引入了它们体内,没有任何表情。

那些凶恶的畜生,突然有了神志,浑浊的眼中,有了一丝智慧的光。男子将先辈白血生出的魂魄,全部引入到这些原本没有灵魂的禽兽体内。所有的灵魂,都会毫无条件地,完全听从他的意志。

--

黑室之内,宁静之中,隐约有了声响。

“滴嗒,滴嗒”……

落水的声音不断响起,萨伊兰缓缓走向声音的源头。一分一分靠近,那声音一分一分清晰。黑暗在逐渐破开,刺目的白色突出黑暗的重围,耀眼地闪动。

她震惊地,望着生父所做的事情。

一滴滴白血,成串地落在黑曜石落地瓶中。他静静躺在石榻上,任凭手腕上不愈的伤口,不住地渗出血来。纯白的血液滴入黑瓶内,满满地灌了半人高一整瓶!

那温润的脸庞,如今却是如此清瘦!她缓缓走近,凝眉注视着他。凌涉的神色没有痛苦,只是看了看瓶内的容量,蓦然封住伤口。

“黑室亲卫!”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弱。

一身黑甲的武士无声地进来,跪地。

“把这些,给所有参加征战的正规军服下,每人只能十滴,如果谁敢多服,格杀。”

“是!”武士深深吸气,一把扛起了瓶子,走出了黑暗。

她看到了,那些军士激动的神色,他们如获至宝,极其恭敬地喝下了“灵赐”,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力量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众人在欢笑,在相庆,在愉悦地试着灵气。那无比喜悦的场景里,萨伊兰孤身,默默站着,环视众人的笑容,心中涌出无边的苦涩。

接着,便是杀戮。

她不仅看到了水晶星那熟悉的历史,也看见了,水晶星统领的军队,无情残杀着境内的魔族。她看到了城门上挂着的魔族头颅,看到了边境无休无止的战争;看到了水晶星战车,对黑帝国一队毫无力量的使节轰出重炮,看到了那有着宁静面容的使节部主,视死如归,在众人前全力张开结界,迎上那无坚不摧的轰炸;看到了水晶星政权下饿死在路边的平民,看到了密室中,那个叫尤里赫斯的参议,遍身可怖的伤痕……

她脸上,失去了一切表情。

一切悲剧的源头,竟然是自己为之奋斗多年的政权!那残杀自己祖先的,竟是曾最敬重的人!这些被政治美化的人,竟是如此残暴!如果黑帝国是惨无人道的魔鬼,水晶星,就是覆着神圣面具的恶徒!

这真的是替天行道?所做的一切,真的对了吗?真的对了吗!

到底谁是对的?谁是对的!

到底这“天道”是个什么东西!

圣光逐渐黯下,圣书被收隐,黑室的门幽幽地打开。那张脸上,冰冷如钢,没有任何感情的痕迹。站在崖上,凛冽的寒风将黑袍吹起。下面无垠的土地,无数密集的人影涌动着,远远看去,就如蝼蚁。

高高地站在南峰之上,她如雕像般静立,睨视着渺小的人群。

--

“尤里赫斯殿下!看!那是长公主!黑帝一定死了!”

尤里赫斯瞬地回首,望到了那南峰上的静立的黑色,却没有半点喜悦。心中有莫名的危机感不断生出,魔族天生过人的第六感警告着他,这绝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高峰上的女子,握住一柄冰光耀眼的剑,缓缓举起。这动作,缓慢而机械,诡异之极。

尤里赫斯震惊,眉间一紧,立刻嘶声高喊道:“所有人!所有人迅速退开!逃离这里!快逃!”

周围有人看过来,但是远处的人,无论水晶星的还是黑帝国的,统统陷入了厮杀的漩涡,极少有人注意到他的喊声。

“所有人快逃!水晶星将士!黑帝国将士!统统快逃!”

他召唤地鬼,从前方将混战的人群向回压迫。

“快逃啊!”

终于有少数人响应了他的召唤,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基于求生的本能,开始向北部奔逃。然而,更多的人,头脑中只有战斗,依旧厮杀着。

尤里赫斯无力再挽回,只狠狠地回首,尽力帮助所有清醒的人逃出了战场。这些人中,有水晶星将士,也有黑帝国军。此时,他却再也不想去分什么立场。

高峰之上,寒剑的白芒剧烈涌动,雕像一般的女子,机械地,静静划出一道纯白的弧线。

这一刻,所有的喊杀声,都归于寂静。

白光自山顶激射而出,迅速蔓延,化作一片巨大而刺目的白扇,向山下广阔的土地横扫而去。那光,如此的安静,恐怖却神圣。它携着无尽的冰寒,蔓延,蔓延,铺天盖地,遮掩了那一片城池。

有的人回首,有人仍在厮杀,然而这一切,都在一瞬间,被耀眼的白光淹没,无声地吞噬……这一刻,所有的风都凝住了,所有的声音都消逝了,所有的光和暗,都被最纯粹的白色替代。

没有人,没有天,世界只有一片纯白。

白光寂灭,视野重新黯淡下来。那曾经嘈杂的战场,此时一片死寂。风重新开始流动,吹起地面的沙粒,扬在空中。广阔的战场一片荒芜,没有一丝人迹。方才还喊杀的人群,在白光过后无踪可寻。地面上空空如也,没有尸体,也没有残留的武器,甚至四野的小丘也夷为平地。

远远的云车内,尤里赫斯望着那毁灭的城池,仍心有余悸。身边水晶星的将领和黑帝国将领,都沉默地望着荒芜的黑帝国主城,没有人再提起战争。

--

高高的南峰之上,寒风吹过空旷的峰顶,不再有任何人的踪迹。

一个人影从长长的石阶跑上来,不住地喘息。终于到达山顶的时候,他望着这一片空旷,无声地瘫坐在地。萨伊兰,早已不见了。

Txt,Epub,Mobi www.qinkan.net